正文 招赘   
  灶台里的火明明灭灭, 眼看就要熄了。
  
  玉秀放下手中的绣活, 拿起火钳子搅了几下, 送进去一根木头, 又把草木灰拨过来覆在木头上, 让灶眼里既没有明火, 又不至于直接熄了, 暖暖地发着红光。
  
  做完这些,她拍拍手上的灰,回到小桌边, 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重新绣起来。刚绣几针,手上的动作渐渐就慢下来, 眼神也不再专注, 耳边又响起娘<亲前几日的话。
  
  这一来,就更加不能专心了。
  
  她看了看一下午也没绣成的一朵花, 心里叹了口气, 干脆将针线收起来, 走到门边向外张望。
  
  日头已经斜得厉害了, 晚饭也早早备好热在锅里, 爹娘却都未回来。
  
  玉秀的爹名叫李大柱, 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远近人家若有子女婚嫁,都要寻他打一副好家具。
  
  这不, 前几日县城里一户人家, 向他定了一套嫁妆,他今儿一大早便进山寻木头。若是运气不好,找不到好的,两三天不回来也是有的事。索幸他长得人高马大,又正直壮年,就是在山里头遇上了野猪,也能与之周旋一二,是以玉秀并不十分担心他。
  
  令她现在心神不安的,却是她娘<亲,夏知荷。
  
  在这不大不小的村子里,夏知荷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她的绣活也是极精致的,还有她的身段、她的品行、她的处事…总之是无一不好,好得令村里那些汉子们直骂李大柱踩了狗屎,令那些婆娘们嫉妒到心口痛。
  
  可惜人无完人,夏知荷纵有千般好,独她生不出孩子这一点,就又让那些婆娘自觉翻了身,就是心里头酸到发臭,嘴上却还要不屑又自得地呸一声,“就是那枝头上的凤凰,生不出蛋来,照样连母鸡都不如!”
  
  夏知荷对这些心知肚明,她早知道自己不能生,所以嫁来李家没多久,就买了一个小丫头养着。
  
  她心里打算得好,知道李大柱原配留下的儿子未必与她亲,眼下到没什么,只怕日后老了,李大柱过了身,自己要给那便宜儿子赶出去,所以决定教养一个女孩儿出来,从小养大,让她记着自个儿的养恩,再将她配给李仁,便不怕日后儿媳妇与自己不亲近。
  
  可惜三年前李仁落水去世,她的打算就此落空。
  
  玉秀就是夏知荷当初买来的女孩,今年已经十八了,三年前本要拜堂的,却出了那等事,便成了个小寡妇。
  
  按理说,她该一辈子在李家守着,可夏知荷却不愿意。
  
  夏知荷人虽精明能干,对自己人心肠却软。她养了玉秀十几年,就是一只猫一条狗,也早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早将玉秀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
  
  既是亲生女儿,又怎么忍心她年纪轻轻守一辈子?
  
  眼看三年过去了,她的心思也慢慢活络起来,想着要给玉秀再找一个。
  
  只是她到底舍不得将玉秀嫁出去,怕她因二嫁的身份在婆家受委屈,思来想去,终于给她想出个主意来,让玉秀作为女儿进李家的宗谱,再让她招个上门女婿。有她和李大柱看着,不怕那女婿欺负玉秀,而玉秀又可为她和李大柱养老送终,实在是两全其美。
  
  她这想法,若是在一般人家,定是作不得真的。毕竟童养媳与自家没有血亲关系,招来的女婿更是别家的人,谁舍得百年之后,将家产留给两个不相干的人?
  
  好在李大柱家情况有些特殊,连着好几代都是单传的独苗,上头二老已经去了,又没有别的长辈,如今家里只有他们三人。李大柱向来只管做工赚钱,家里事情都是媳妇说了算,玉秀又知道娘亲是为了她好,事事顺从,所以李家是夏知荷的一言堂。
  
  夏知荷把她的想法与李大柱一说,李大柱自然同意,她又说与玉秀听,玉秀虽然心里为难,可知道娘亲是为她考虑,也同意了。
  
  前几日办好进宗谱之事,夏知荷就放出要招女婿的风声,今日用了朝食,她就去找了说媒的张婆子。
  
  眼看太阳已经落在山头上,秋日的晚风带来几许凉意,只听的院门吱哑声响,走进来一个纤细的身影。
  
  玉秀眼前一亮,立时起身迎了上去,“娘,你回来了。”
  
  夏知荷关了院门进来。
  只见她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生得一张鹅蛋脸庞,满头鸦羽似的黑发,只斜斜挽了一个髻,髻上插着一只简单的梅花银簪,却更趁得她面如白玉,又有柳叶眉桃花眼,白雪肤樱桃口,身量并不高挑,却玲珑有致,一张嘴,便是一股子绵软的腔调。
  
  “怎么在这里吹风?快随我进屋里去。”
  
  玉秀任她牵了手,两人一同进了堂屋。
  
  在桌边坐下,玉秀给她娘到了杯热茶,夏知荷接了,握在手里暖着。
  
  “你爹还没回?”
  
  “是。”玉秀点点头。
  
  “那大概就不回了,我们不等他,吃了饭,你今晚到我屋里睡,我们娘儿俩好好说说话。”
  
  “好,娘坐着,我去把饭端出来。”
  
  今日主食是几个玉米野菜饼。将玉米粉和面粉兑水,揉成面团,再分成一个个不大的剂子,擀成面饼状。又有从后院田梗上挖来的野菜,用水焯过,加一点盐去腥调味,剁成菜沫。把菜沫包进面饼里,像做包子一样收口,再用擀面杖又一次擀成薄薄的饼状。灶上生火,大锅里抹了油,将面饼贴在锅边上,直到两面烙得金黄才起锅。这样做出来的面饼,既有面饼的焦香,又有野菜的清爽,看着就有几分诱人。
  
  另有一碟葱花炒蛋,一个素炒香菇白菜,一大碗冬瓜肉末汤。
  
  虽那汤里没多少肉,可到底是荤食,又有一碟炒蛋,这样的伙食,在村里已是数得上的了。
  
  李家人少,素来有些余粮,就是单靠李大柱的手艺,也足够养活一家人,何况还有夏知荷精湛的针线手艺,虽是个女人,一年下来也有六七两银子补贴家用,不比寻常男子差。
  
  她又会经营算账,几年前李家就盖了五间瓦房,看得村里人人眼红羡慕。
  
  玉秀的女红厨艺都是夏知荷教出来的,她在针线上天分不错,厨艺更是青出于蓝,简简单单的吃食,却爱花功夫,做得色香味俱全。
  
  从两年前开始,夏知荷就将厨房的活计全部放手,都交由玉秀负责,她自己乐得轻松,一心只在针线上下功夫。
  
  夏知荷和李大柱都不是刻薄的人,从不在吃食上苛刻,李家餐桌上,鱼、肉隔三差五便有,鸡蛋更是日日可见,只把一家子人养得油光水滑,特别是母女两人,都养得肤白细腻,与村里的妇人大不相同。
  
  家里男人不在,母女两个早早洗漱完,亲<亲热热挨在一个被窝里。
  
  “娘,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想了许久,玉秀还是将这话问出口,她见夏知荷回来时,有点愁眉不展,知晓今番事情定然不顺。
  
  果然,夏知荷略一沉吟,便道:“我与张婆子说了来意,她立时就给我说了几个人选,我一一听过,细细分析,并不怎么满意,又让她再帮我留意留意,一时便忘了时间。”
  
  说完,她将那几个人的情况说给玉秀听,又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这几个人,年纪大些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懒的懒,病的病,更有那吃喝嫖赌俱全的,唯有一个看着好些,只是我听闻,他与村里余寡妇有些首尾,就更不愿意了。”
  
  她看了眼玉秀姣好的面容,叹了口气,“我之前还想得好,不愿你嫁去别人家受苦,可看这些人的情况,还不如让你嫁出去,好坏还两说。只可惜我的好女儿,容貌身段样样好,又孝顺懂事,就是配秀才公也不差,如今竟要给了这些歪瓜裂枣,都是娘自作主张误了你……”
  
  说着,眼眶发红,泪珠儿一串串往下落,竟咽咽呜呜哭了起来。
  
  玉秀忙爬起来,“娘,您怎么能这样想,您是为了我才做的这些,玉秀岂是好坏不分的人?我从前日日想,夜夜想,就想着光明正大喊您一声娘,您说服我爹,让我进宗谱,我多年的愿望才能成真,就是以后找不到良人,孤身一个,只要能让我守着您和爹,我也就无憾了。”
  
  玉秀给她娘擦了泪,自己的眼眶倒也红了。又说:“您别着急,还早着呢,现在找不到合适的,我们就慢慢找,村里找不到,我们就托张婆在村外找找,总有好的。您别想太多,身体要紧,仔细哭坏了眼睛,我爹回来要心疼了。”
  
  听了她的话,夏知荷的眼泪慢慢歇了,哭了这一场,今日一整日的郁气也散去不少,她抹着眼角,道:“知道你懂事,我便更不甘心,那些人哪一个配得上你。秀儿放心,娘一定给你找个好的,人要老实,会不会赚钱不要紧,反正家里的东西以后都留给你,最要紧的,要会疼你。”
  
  “嗯,”见她不哭了,玉秀又窝进她怀里,轻声说道:“我知道娘最疼我,我这辈子,得了娘和爹两个疼爱我的人,别的人对我好还是坏,就都不重要了。”
  
  夏知荷将她搂得更紧,脸颊在她耳角轻轻蹭着,“我的秀儿这样好,全天下的人来疼都不够,怎么会只有爹娘两人。“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偎在一块,不一会儿便都睡了。 正文 说媒   第二日一早, 鸡鸣三声, 玉秀便醒了。
  
  她透过窗纸往外看, 外面仍是灰沉沉的, 天色还早, 夏知荷仍在睡。
  
  她又转头, 盯着床顶的帐子出神。
  
  昨晚和娘聊过之后, 她也算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娘是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既然如此, 就没什么好担忧的,她只希望往后那人能和她一起孝敬爹娘,再也不让娘为她担忧为难, 别的不敢多求。
  
  她又躺了一会儿, 才轻轻爬起来,小心绕过夏知荷下了床, 拿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 轻手轻脚地出了房, 去灶房烧水。
  
  水刚烧热, 夏知荷便出来了, 她倚在门边, 掩口打了个哈欠,眼里便蒙上一层水雾,声音更是绵软几分, “天越发冷了, 左右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怎么不多睡会儿?”
  
  玉秀笑了笑,灶里橘黄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暖融融的,“醒了就睡不着了,娘怎么也起这么早?”
  
  “年纪大喽,睡得浅。”
  
  见她顶着这样一张脸,一本正经感叹老了,玉秀不由掩嘴偷笑。
  
  夏知荷虽不知她在笑什么,却也软软地瞪她一眼,赶她去洗漱。
  
  玉秀端着热水回了自己房里。
  
  李家用一人高的石墙围了挺大一个院子,院子里五间瓦房,正房三间,东厢两间。
  
  正房居中的是堂屋,家里人吃饭、招待客人的地方,东次间是李大柱夫妻卧房,边上又往外搭了半间,充做灶房,西次间为李大柱的工房,他平日就在里面做活。
  
  东厢两间屋子,一间玉秀住着,另一间原是李仁的屋子,如今空着。
  
  院子西边搭着两间草棚,一间里面养着十来只鸡,每日下五六个蛋,供家里吃用;另一间充作柴房,放着木柴、禾草、农具和李大柱运回来的一些木头。
  
  后院有半亩菜地,平日里由母女两人打理,种着白菜、冬瓜、茄子等,俗话说“瓜菜半年粮”,这半亩菜地,也为家中省了不少花销。
  
  玉秀洗了脸和手,对着镜子梳好发髻,用一只木簪固定,又在脸上抹了润肤膏,便算梳洗完毕了。
  
  她的梳妆盒里,倒有几样银首饰,也有胭脂水粉,都是夏知荷给她置办的,从前她也会用,毕竟身为女子,哪有不爱俏的。如今却不合适了,依她寡妇的身份,稍微打扮一下,就要招人闲话。
  
  今天李大柱不在家,朝食便简单准备了。将昨日剩下的玉米饼热一热,还有昨晚剩下的葱花炒蛋,另外又做了一碗丝瓜汤。
  
  用了饭,母女两个坐在一处做针线,一边随意说着话。
  
  院子外突然有人来敲门,只听来人高声道:“知荷妹子在家吗?“
  
  来的是隔壁李松家的婆娘,玉秀要叫她一声琴婶子。
  
  村里的女人因为种种原因,对夏知荷的态度有些微妙,虽不至于刁难,却也不太乐意与她相交,而夏知荷也不是那种巴着脸往上凑的性子,因此跟村里人没几个说得上话,琴婶子是少数几个与她交好的人之一。
  
  琴婶子年近四十,身材不高,有些丰满,一张脸圆圆的,为人很是热情。
  
  玉秀把人领进院门,便去灶房倒茶。
  
  琴婶子提着针线篮子,熟门熟路进了屋里,一进门就说:“知荷妹子,我又来向你讨教了,你可别烦了我。“
  
  夏知荷起来请她坐下,笑笑温声道:“嫂子说这话就见外了,你能来陪我,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烦?“
  
  “只怕你嘴上不说,心里却怪我搅了你的清净哩!”
  
  夏知荷假意嗔道:“原来我平日去找嫂子,嫂子心里就是这样想的,这可如何是好,我这搅事精,以后再也不敢去嫂子面前讨嫌了。”
  
  琴婶子大笑,“你呀,我说不过你!”
  
  玉秀端着盘子进来,笑道:“我可为我娘作证,她呀,天天在家里念叨,恨不得婶子日日来陪她说话呢,就怕婶子贵人事忙,没那个时间。“
  
  琴婶子闻言笑眯了眼,“瞧玉秀这嘴巴厉害的,还贵人事忙,我这乡下妇人,哪能用得上贵字,你就可劲埋汰婶子吧!“
  
  玉秀把托盘放在小桌上,将里面两杯热茶、一碟桃脯端出来,边说:“婶子这话我可不同意,村里谁不知道婶子有个好儿子?靖哥年纪轻轻就是秀才公,过几年再做个举人老爷,婶子是老爷的娘,可不就是贵人么。“
  
  话说回来,考举人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些人寒窗苦读几十年都未必考得上。但好话谁不乐意听呢,琴婶子听了这话,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了。
  
  她见玉秀端出来的碟子,里面一片片玫红色的如胭脂一般,便问:“我就知道来了你们家,准有些新奇的吃食,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夏知荷看了一眼,说:“哪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点桃脯,不值当什么。“
  
  话虽如此,看她神情,却有几分自得在其中,“你也知道,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桃树,今年结了不少果子,分给大家吃了,还剩下不少,眼看吃不完要烂掉,玉秀便拿去做了这桃脯出来,一大框桃子,才做成了两小罐,这东西空口吃到觉得一般,配茶吃才算好,嫂子你也试试。“
  
  琴婶子拿了一片桃脯,放在口中细细嚼了,酸酸甜甜的,又有一股桃子的清香,便就着喝了一口茶,只觉茶水清香,桃脯酸甜,两样一同入口,又是一番滋味,立刻就说:“这个好,不比铺子里卖的差!只是这桃脯,怎么会是红色的,我闻着好像还有股花香?就和胭脂一样,玉秀啊,你就给婶子讲讲吧,这样精巧的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
  
  玉秀抿嘴笑了笑,说,“婶儿,简单着呢。你只选那半熟不熟的桃子,去皮切片,用糖腌上一天一夜,等出了水,连水带桃肉一起下锅,煮至汁水收浓,盛在盆里,加入芍药花捣出的汁水,浸上一夜,等桃片染上胭脂色,再晒干便成了。“
  
  “不得了不得了……“琴婶子听了嘴里感叹,又吃了一片桃脯,“说起来是简单,只是这样精巧的做法,难为玉秀你想得出来。难怪我说,这桃脯不止看着像胭脂,吃起来也有一股花香味儿,原来果真有花在其中。“
  
  她说着,又转头仔细打量起玉秀来。
  
  玉秀今日着一件半旧的绿袄,配一条素裙,衬得她越发如水葱一般娇嫩。虽是素面见人,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头乌发浓黑如墨,瓜子脸庞,雪肤红唇,端看姿色,虽比不过夏知荷,却也不是一般乡下姑娘比得。
  
  琴婶子看着,更加感叹连连:“妹子最会教养人,自身是这样的品貌,教出来的孩子又是这样的人品,我看咱们玉秀,人比花娇,又心灵手巧,莫说村里,就是镇上怕也没人及得上,倒不知将来是谁有这般好福气了。“
  
  玉秀脸上微红,她听琴婶子这样说,心里猜她今日来,向娘讨教或许是假,真正的目的另有其他。想到这里,她收拾了自己的针线篓子,对两人说:“娘,婶子,你们慢慢聊,我去屋里配几根线。“
  
  等她出去了,夏知荷看了琴婶子一眼,垂眸道:“嫂子可别这样夸她,仔细别人听了笑话咱们。“
  
  琴婶子听她这样说,便道:“我也不是虚夸,外人不知,难道我还不知玉秀的好么?我今日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听说你要给玉秀招女婿,我这里有个人选,不知道合不合适。“
  
  “嫂子请说。“
  
  “就是我大伯哥家的小儿子,叫李海的,今年二十三岁,为人勤快老实,身体也好,家里地里一手抓,若不是上头三个哥哥娶亲,把家底掏空了,也不至于耽误到现在,眼看他年纪也渐渐大了,家里到现在都凑不出彩礼钱,我那嫂子听了你的打算,求到我这里来,我不好拒绝,厚着脸皮来问问你,你要是觉得合适,我们再谈,不合适就算了,不要因为这个坏了我们两家的情谊。“
  
  琴婶子说的这人,夏知荷知道,是昨天张婆子给她参考的几个人之一,就是传闻与余寡妇有来往的那个。
  
  话说起来,李海这个毛病,与别的那几个或懒或病的比起来,倒不算什么大毛病。她自信玉秀比那余寡妇强了不知多少,等成了亲,自然能让李海把心收回来。
  
  可到底还是觉得委屈了玉秀。
  
  但琴婶子上门来说,又不能一口回绝了,让她面上不好看。
  
  夏知荷心里思索着说辞,手上捻起一片桃脯,细嚼慢咽地吃了,又喝了口茶,才说:“你这个侄子,我也听说过,各方面确实都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琴婶子忙问。
  
  夏知荷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听说……他跟村头那余寡妇……“
  
  琴婶子立刻明白了,一时有些尴尬,讪讪道:“你也听说了……“她不甚自在端起茶,掩饰般喝了一口。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房里十分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琴婶子像是下了决心,说:“我也是看着玉秀长大的,自然希望她过得好,知荷妹子,我与你说句实话,我那不争气的侄子,确实跟那寡妇有过来往。“
  
  ‘‘哦?“夏知荷抬眼,有些意外。她倒是没想到琴婶子会坦诚相告,毕竟李海与那寡妇的事,她只是听了传闻,琴婶子若要否认也正常。况且,琴婶子与李海算是一家人,她更应该帮着说好话才是,如今这样说,显然她是真心为玉秀考虑的。
  
  琴婶子继续说:“你也清楚,那些男人,性子上来了,什么脏的臭的都管不得。我那侄子,年纪这样大了,屋里又没人,更管不住自己,被那寡妇勾了几次,就去了。我知道,你晓得了这个,心里肯定不痛快。可我那侄子,我也是知道几分的,虽有个那样的娘,可他自己还是老实本分的,若不是寡妇勾着他,他是绝不会自己上门去的。“
  
  夏知荷心道:便没有不爱腥的男人。嘴上却说:“我信嫂子的话,只是你是知道玉秀的,她现如今虽然也是守寡之身,人却是清清白白的,我实在不愿她受了委屈。“
  
  琴婶子便知她对这个事在意,更因此起了回绝之心,她想了想,说:“我晓得玉秀是极好的,说起来,是我那侄子配不上他,只是我嫂子那边实在求得厉害。妹子你看这样如何,我先去找我嫂子,把你的意思说给她听,再看他们家如何回话,你再下决定,是不是进一步谈,怎么样?“
  
  夏知荷虽然不太满意,但琴婶子都这样说了,她也只得同意。
  
  琴婶子今天上门,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得了话,立刻就起身要走。
  
  夏知荷拉住她:“嫂子稍等。“
  
  她去厨房,拿油纸重新包了一包桃脯,塞进琴婶子的篮子里,“这桃脯不值钱,嫂子带回去给家里孩子尝尝鲜。“
  
  琴婶子推辞不过,高高兴兴走了。 正文 余寡妇   琴婶子一走, 夏知荷就去玉秀房里, 将刚才一番话都告诉了她。
  
  玉秀听后, 倒没有什么想法, 即不欢喜, 也不厌恶。那李海她也见过, 人长得挺高大, 容貌也算端正,几次路上见他,都是低头走过, 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人,只看表面,谁能想到他与名声在外的余寡妇有首尾。
  
  夏知荷见她沉默不语, 怕她想多了, 忙道:“你若不喜欢,娘下次就回绝了他。我心里也是不大喜欢的, 只是一来, 你琴婶子上门来说, 多少要给她几分面子, 不好立刻就回了;二来, 这李海虽有不好, 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娘现在手头没有比他好的人选,怕错过了这个, 以后没有更好的, 所以想先拖一拖,倒不是立刻就要把你许给他,你且放宽心。”
  
  “娘的心意我明白,”玉秀主动握住夏知荷的手,说:“我心里未曾不喜。我看这个李海没什么不好的,他虽有些过往,可我也是守寡之身,我们两个都不用嫌弃对方。只要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我就与他好好过日子,将来一起孝敬爹娘。”
  
  夏知荷听了,又欣慰又酸涩,心中五味杂陈,只是心里更加坚定,一定要给玉秀挑个好的。
  
  午后,玉秀去河边洗衣服。
  
  路上遇见琴婶子的小女儿,叫李月梅。
  
  李月梅今年十五,长得像她娘,一张圆圆的脸蛋,身材略有些丰满,性子也像她娘,很是热情活泼。她与玉秀算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虽小了玉秀三岁,却已经许了人家,只等来年开春办喜事了。
  
  因她哥哥是个秀才公,李月梅的亲事便很如意,许的是邻村的张家。听闻那张家住着六间大瓦房,家里有良田十几亩,还养了十几头肥猪,家底在几个村里是数得上的。
  
  琴婶子年轻时,上头有个恶婆婆,很是受了些挫磨,好不容易熬到分家,因她当家不是长子,只得了几间草房,几亩旱地。
  
  她男人老实,琴婶子却是个有想法的,家里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她没让任何一个下地干活,只把自己一个女人当男人使唤,起早贪黑二十几年,至今住的还是当初的破草房,却供大儿子念书,托关系让二儿子跟着师傅打铁,把小女儿养在闺中。
  
  好在几个孩子也上进,如今,她家老大考上秀才,二儿子过两年也要出师,小女儿又说了这样一门好亲事,琴婶子逢人便笑呵呵的,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村里人都说她苦尽甘来,是到享福的时候了。
  
  到了河边,已经有不少人,两人与相熟的妇人打了招呼,选了个在离众人稍远的树荫。
  
  李月梅洗着衣服,嘴上也不停歇,“我娘上午从你们家拿回的桃脯,我一下子就吃了一半,又香又甜又酸,比镇上百味居卖的还好吃,玉秀姐,你的手太巧了,我怎么就没你这么能干呢?“
  
  玉秀笑道:“就是一些不上台面的东西,你若实在喜欢,等明年做的时候我喊你一起,今年却做不了了,我家里还有一些,一会儿都给你拿回去。“
  
  李月梅忙摆摆手,“那倒不用,我就嘴上说说,真让我做我还嫌麻烦呢,剩下的桃脯你和夏婶自己吃吧,要是被我娘知道我又向你要,你看她不拧我腿肉。“边说边呲牙咧嘴,好似她娘当真拧了她一样。
  
  玉秀不由失笑,“又乱说了,你-娘那么疼你,怎么舍得动手。“
  
  李月梅笑嘻嘻地吐吐舌头,一双圆眼左右乱转,突然给她看见小路上过来的一个人,脸上的笑意便收了,撇撇嘴,颇有些不屑,凑近玉秀,低声道:“你看,那个来了。“
  
  玉秀便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余寡妇。
  
  余寡妇年岁在二十后半,单看长相只得五六分姿色,再看身段打扮便有七八分了。只见她穿一件桃红色袄子,下边配嫩绿色长裙,斜挽着发髻,头上插着一支蝶恋花银簪,一只桃花银钿,脸上涂着水粉胭脂,唇-间一点朱红,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带着几分农妇们没有的风情。
  
  村里不少男人与余寡妇不清不楚,有几个更是有家室的,因此河边妇人们见了她,都没有好脸色,脾气直的,更是呸了一口,直说晦气。
  
  余寡妇却好似没听见,径直走到玉秀边上,一双细白的手搭在额前,斜斜地遮了些阳光,眉间微蹙,含娇带媚道:“玉秀妹妹,你看日头这样毒,眼下就你这还有一点阴凉,不知道能不能给姐姐腾出一点位置呢?“
  
  玉秀还未说话,月梅已经甩了衣物站起来,毫不客气回绝了,“凭什么给你让位置!你怕太阳晒,我们就不怕吗?”
  
  其实她两人衣服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月梅是看不惯余寡妇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呦!”余寡妇仿佛这才看见月梅,拿目光仔仔细细将月梅看了,才作腔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月梅妹妹。”
  
  “谁是你妹妹!你别乱攀亲戚!”月梅更气了。
  
  余寡妇却笑得更甜,“这定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月梅妹妹从前,可从不敢大声说话的,都说张家家境殷实,难道殷实之家,就喜欢妹妹这样泼辣的吗?”
  
  “你……”月梅气结,只是她毕竟是个没成婚的女子,这种话不管如何回都不合适,不由涨红了脸,连眼眶都要红了。
  
  余寡妇面上更加得意,眼里却闪过一丝嫉妒。她自认品貌双全,现在却不得不勾着那些,从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男人度日,而眼前的小丫头,容貌身段样样不如她,却得了一门好亲事,眼看就要过好日子去了,怎么不让她又酸又妒。
  
  两人斗嘴的时间,玉秀已经把自己和月梅的衣服收好,此刻站起来,淡淡说道:“张家不喜欢月梅这样的,难道喜欢你这种吗?月梅哪里不好?她年轻、单纯,最重要的是,清白。”
  
  最后两字她说得极轻,却清清楚楚地落进余寡妇耳里。
  
  余寡妇被踩到痛处,脸上的笑容立刻揭了下来,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两个字,你跟我一样是寡妇,我不清白,你以为你就清白吗?给人家做了十几年童养媳,谁知道关起门来发生了什么,还端着架子装清高,只有那些蠢货才相信你!”
  
  玉秀听了,仿佛想起什么,脸上带出了淡笑,“有人愿意相信,不就够了?“
  
  说完不再理她,端上木盆走了。
  
  月梅赶紧跟上,走前使劲哼了一声。
  
  余寡妇咬着牙,脸上再无半点娇-媚,只余浓厚的嫉恨。
  
  说起来,余寡妇夫家家境并不差,她男人虽然去了,家里也无长辈,却有两间瓦房,几亩良田,若她本分一些,守着田租也能度日。
  
  只是她却是个爱享乐的,身上要穿细棉,嘴里要吃细粮,脸上要涂胭脂,头上要带银簪,这等日子,只有地主老爷家过得,寻常人家怎么供养得起。于是少不得要找人接济一二。
  
  她勾上手的那几个,家里都不算太差,李海算是最穷的,却也是她最上心的。原因无他,只因李海长得人高马大,五官端正,又年轻力壮。世人都爱俏,余寡妇自然也不例外。
  
  她对李海是动了几分真情的,甚至想过,如果李海愿意娶她进门,她立刻就和别的男人断得干干净净。
  
  可谁曾想,她对别人有情,人家对她却无意。李海已经好几日避着她走了,她好不容易将人堵了一回,百般追问,才知道他家竟打着让他入赘李大柱家的主意。
  
  她和李玉秀都是寡妇,却一个让人交口称赞,一个叫人唾弃不已,让她如何能平。她本就嫉妒李玉秀有家人护着,可以过好日子,可以装清高,这下子,更是记恨她夺自己情郎了。
  
  她想起刚才李玉秀暗示,只要李海相信她清白就足够,心里更是嫉妒得像被万只蚂蚁啃咬一般。
  
  另一边,月梅紧跟上玉秀,小声道:“玉秀姐,你别听她胡说,我们都知道你跟她不一样,她是自己不干净,才要来污蔑你。“
  
  玉秀道:“我知道,你放心,我没将她放在心上。你也是,以后遇见她离远一点,别和她置气,她那样的人,根本没有名声可言了,所以才更加无所顾忌,我们却要爱惜自己,不能与她一般见识。“
  
  月梅不由撅了嘴,“我都知道,可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模样,总不能一直忍着她吧?“
  
  “你呀,“玉秀无奈笑道:“也不是让你一昧忍让,只是你要与她争锋,总要争在点子上吧,不能她说什么你应什么,这不是让人牵着鼻子走吗?你得看她最在意什么,最渴望什么,然后一下击在点上,比你说再多的话都管用。“
  
  月梅听得直点头,忙追问说:“那玉秀姐你快告诉我,余寡妇最在意什么,看我下次狠狠打击她。“
  
  玉秀抿嘴笑了,“这个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月梅急了,一路缠着玉秀,让她告诉自己,最后也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只得嘟着嘴回家了。
  
  玉秀进了院子,就闻到一股红枣的甜香味,便知道是她娘在熬红枣枸杞茶。
  
  等她晾好衣服进屋,果然见夏知荷端了两个茶杯出来,让她一块来吃。
  
  这红枣枸杞茶,用的是后边小遥山上野生的红枣。将枣子洗净蒸熟了,去皮去核,和枸杞、红糖一起下锅,熬煮至糊状,放凉了收在小瓷罐里,存放在阴凉的地方,每次要喝的时候,用开水冲饮。
  
  夏知荷十分注重保养,她知道女人极容易缺少血气,因此每次月事尽了,就要熬上一罐红枣茶,每天喝一杯,一直喝到下次月事来之前。玉秀在她的影响下,也有了这个习惯。
  
  夏知荷放下杯子,说:“我看你爹得明天才能回来,正好明儿是初五,你和我一起去镇上,把最近存着的绣品卖了,买点吃的用的,再买条猪后腿,给你爹做凉拌肘子。”
  
  镇上缝五便有大集,附近村里乡里的村民都会来赶集,将自家弄来的山货、米粮、蔬果等拿到集市上卖,再买些布匹、油盐等物品回家,因此每次都热闹得很。
  
  夜里母女两个早早睡了,只等明儿一大早起来。 正文 赶集   次日天不亮, 母女两人都起了, 洗漱一番, 给鸡撒了些谷子, 便往村头赶去。
  
  村头榕树下, 村长儿子李山赶着头牛车等在那里。
  
  李家沟与清平镇离得不远不近, 坐牛车要半个时辰, 有些人节省一些,舍不得两文钱的车资,走上一个时辰也能到。
  
  一入清平镇, 就是个集市,只见道路两边摆满了小摊子,都是附近村民摆的临时摊位, 各种物品应有尽有。有家禽鸡蛋、蔬菜种子、山鸡野兔、香菇木耳、板栗山枣, 还有卖自家做的篮子、麻绳、木盆、草鞋……整条路上挤挤挨挨,耳边尽是叫卖声、还价声, 热闹不已。
  
  夏知荷拉着玉秀, 小心避开来往的人群。两人先在朝食摊上吃了两碗馄饨, 才穿过一条小巷, 来到一条干净整齐得多的街道。两旁有不少店铺, 饭馆、酒楼、布庄、粮铺、银楼, 还有李月梅常念叨的百味居也在这条街上。母女二人没有停留,直接往一间相熟的绣庄走去。
  
  绣庄老板娘名叫莘娘,与夏知荷是旧相识, 一见两人进门就迎上去, 笑道:“我就知道荷妹上次没来,这次准得来,呦,难得玉秀也来啦?快,跟姨去里间坐坐。“说着,喊来伙计交代了两句,自己就带着人往后头去了。
  
  莘娘请两人坐下,给她们倒了茶,也不先看夏知荷带来的绣品,倒与她拉起了家常。她听夏知荷说要给玉秀招个女婿,立刻拍了下大-腿,高兴道:“这事做得好!你呀,三年前我就跟你说了,玉秀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让她守寡,现在总算开窍了,也不算太晚。”
  
  说着又去拉玉秀,笑眯眯道:“玉秀给姨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姨给你留意留意。”
  
  把玉秀羞得面红耳赤,直往她娘身后躲。
  
  夏知荷拍开莘娘的手,说:“她面子薄,你别逗她了。也不是我狠心,一定要她守着,可她是以童养媳的身份养在李家,如果李仁去世,她没甚表示,反而转头就嫁了出去,那光世人的唾沫就能淹死我们母女。现在好了,她给李仁守了三年,算是尽情尽义,又进了李家宗谱,是名正言顺的李家女儿,这时候再让她找一个,别人也找不到话头说她了。”
  
  莘娘哪里不知其中曲折,也不过嘴上说说夏知荷不是罢了。
  
  夏知荷又说:“到底是我之前想得简单了些,以为招个女婿上门就不会委屈玉秀,可是看看现在的人选,竟无一个让我满意的。莘娘,我不与你玩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莘娘看她面色郑重,也收起玩笑,说:“你我姐妹二十几年,我又是看着玉秀长大的,这事情就算你不说,我也要管一管。你放心,我呀,跟你一样舍不得玉秀委屈,一定给她看个好的。”
  
  夏知荷握住莘娘的手,感动道:“好,你帮我看看,只要家里简单一些,身体健康,不沾嫖赌就行。”
  
  莘娘点头,她见玉秀一直低着头,怕她误会夏知荷的一片心意,忙又对她说:“秀儿,你可别怪你-娘,说她不给你找更好的,你要知道,条件更好的,心气自然更大,未必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成了事,以后也未必真心待你,只怕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莘姨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些年来,我看你-娘待你的心意,竟是连我待我亲生女儿都比不上的,你-娘为了你,可算用心良苦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才是。”
  
  玉秀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早已盈满了泪,她一下扑到夏知荷怀里,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世上只有娘对我最好,就算要我一辈子一个人守着娘,我也愿意……”
  
  夏知荷被她哭得心酸,眼泪跟着往下掉,又心疼又欣慰,“傻孩子,说什么傻话。”
  
  莘娘忙在一旁安慰,“倒是我成了坏人,竟让你们二人都哭了。”又说了些话,过了一会儿,打来水让她们洗脸。
  
  三人收拾一番,这才把夏知荷带来的绣品拿出来,根据品种、绣纹不同,一一估价。
  
  夏知荷绣艺精湛,玉秀的也不差,她们母女二人的绣品,在铺子里一向是当做精品来卖的,因此价格比一般的贵上几分。
  
  她们这次带来八条帕子,六个荷包,五张扇面,帕子一条二十文,荷包二十五文,扇面是团扇,又是双面绣,价格更高,要四十文,总共是五百一十文。
  
  虽看起来不少,却是母女两人绣了小半个月的成果。
  
  结了钱,又拿了新的绣样,两人还要去置办些物品,不好多停留,就告别了莘娘。
  
  她们先去杂货铺买了两斤盐、两斤糖、一小罐香油。时下一斤盐要四十文,一斤糖十八文,一小罐香油不足一斤,要三十文,总共一百四十六文,店家抹了零头,是一百四十五文钱。
  
  玉秀又问店家要了几颗花椒和小茴香,店家倒也会做生意,舍得一点蝇头小利,换取回头客,用小纸包一样抓了一小把给她。
  
  又去了趟肉铺,称了一斤五花肉,二十文;两斤猪后肘子,三十文;三斤肥膘用来炼油,七十五文;一共花了一百二十五文。那屠户看她们买得多,又送了两根大骨,一大块猪血。
  
  母女两个一人提着一个篮子,最后去了趟布庄。她两人眼下都不需要添衣物,就只扯了半匹麻布,打算给李大柱再做一套干活穿的衣服,又剪了几尺绢布,用来做鞋面,再向店家讨一些布头纳鞋底,如此又花了二百文。
  
  今日挣的五百一十文,到现在就只剩四十文,母女两个沿街一边逛一边往镇外走,又买了些针头线脑小玩意儿,等出了镇,就只剩几文钱作车资了。
  
  她们将买来的肉、糖等放在篮子底下,上面盖着布庄里讨来的布头。
  
  牛车边上已经等了两个妇人,见她们来了,其中一个便道:“呦,买了什么这是?篮子都快装不下了。“说着就要上前来翻看。
  
  夏知荷微微侧身,避过了,嘴上淡淡道:“不过买了一斤盐,扯了半匹麻布,给我当家的做一身干活的衣裳,春花嫂也知道,他整日往山上跑,衣服费得很。“
  
  那春花仍不死心,又去翻玉秀的篮子,玉秀也不躲,给她看见果真是麻布,才满意地让开,嘴上却说道:“还是你们家日子过得好,我家那口子都一年没做新衣赏了,要我说,都是地里刨食的,也不必穿得多好,谁还不知道我们是乡下人呢。我早上看你们又去绣庄了,今日怕有三百文进项了吧?“
  
  夏知荷不答,玉秀淡笑道:“婶子说笑了,银子哪是那么好挣的,最近绣庄生意不好,我们这儿也大不如从前了,我娘刚才还头疼呢。“
  
  春花婶又追问:“没有三百文,一两百文总有了吧?“
  
  玉秀见她紧追不放,心知不给她个回答就要没完没了,于是点了点头,“不过将将二百文罢了。“
  
  春花婶听了,十分满意,“我和我家那口子,这一个月来上山打板栗,摘山枣,又去采蘑菇摘野菜,我家川儿前几日回来一趟,又套了几只山鸡野兔,今儿全卖出去,总共也才得了五百文呢。“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五根粗短的手指,嘴里虽然说少,脸上却分明是得意。
  
  玉秀面上笑意更显真诚,说:“果真不少,难怪村里人都说婶子一家最勤快,说李川哥是顶能干的人。“
  
  张春花的儿子李川,数年前就跟着一个远方亲戚习武。因本朝尚武,一个武师有时比秀才还受人尊崇。
  
  是以李川如今虽还未学得圆满,却早有镇上大户人家许下承诺,只等李川学成归来,就要请去家里做护卫,听说不但一年有十五两薪资,还包了衣食住行等花销,比其他在地里刨食的乡民不知好了多少。
  
  因而这两年,春花婶在村里越发得意,风头甚至盖过了有个秀才儿子的琴婶子。
  
  春花婶听了这好听话,又自觉比过了夏知荷母女,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另一个妇人是村里的新媳妇儿,此时过来和两人打了招呼,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又等来一个同村人,凑足了五个,李山便赶着牛车回村了。
  
  等回到村里,已经将近午时。
  
  李大柱因怕家里人担心,进山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天,今日正好是第三天,下午他肯定会回来。所以夏知荷才会去买猪肘子,要玉秀给她爹做个凉拌肘子。
  
  今日买的是后肘子,较肥,肉多一些,若买前肘子,则是筋多-肉少。
  
  买来时已经让屠户帮忙把肉切成几块,此时只把肉洗干净,过水焯一遍,细细地将猪毛拔干净。又在锅中倒入干净的水,放入葱姜、花椒、小茴香去味,煮开片刻后,放进肘子,倒入适量酱油、料酒、一勺盐,又加了一勺糖提鲜,大火煮上半个时辰,等肉可以脱骨便成了。
  
  将肉捞出锅,抽去骨头,用纱布将肉-紧紧裹成肉卷,用细绳子系紧,放在阴凉处。若要吃时,只需取出切片,与各味调料拌一拌即可。
  
  处理好猪肘子,玉秀切好肥膘,又用她爹劈柴的斧头,将屠户送的大骨劈开,两口锅同时生火,一口锅炼油,一口锅熬骨头汤。
  
  她连面团都揉好了,放在案上醒着,只等她爹回来,立刻就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好在李大柱也未让母女两人久等,约摸未时将过,院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正文 初见   玉秀一听见敲门声, 立刻就站起来往外走, 嘴里说道:“肯定是爹回来了。”
  
  夏知荷虽未起身, 手上的活计却停下了, 一双眼睛比之前更亮。
  
  门外果然是李大柱, 只见他身量高大, 身板厚实, 穿一身深灰色短衫,衣服上不知被什么刮了好几个口子,衣摆下还吊着几根草枝, 方脸上长着一圈胡渣,一脸的汗和尘土,头发也乱蓬蓬的, 沾满草屑, 活似哪里跑出来的野人。
  
  他的嗓音浑厚响亮,一见玉秀便问:“秀儿, 你娘呢?”
  
  “娘在屋里等着呢, 爹你快进来。”
  
  李大柱点点头, 迫不及待就要进去, 又想起什么, 忙将步子收回来, 往边上退了一步,说:“快让你娘出来,爹带了客人回来。”
  
  他这一退开, 玉秀才发现门外还有一个人, 只是刚才门缝开得小,那人又一直沉默,所以才没让她发现。
  
  这一看之下,玉秀吓了一跳。原说李大柱已是十分高大了,门外这人竟比他还要修长挺拔一些,一张冷硬的脸,棱角分明,并不如何英俊,却让人一见难忘,看他沉默不语地立在那里,竟好似一座高山矗立在眼前,莫名的压迫,令人心惊胆战。
  
  玉秀只看了一眼,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只说了一句“爹和客人快进屋。”就急忙往屋里寻她娘去了。
  
  夏知荷已经闻声出来,她见了那客人,也是心中一惊,只是到底她见过的人多一些,也不像玉秀还是个闺中女孩儿,对外男不必那样避讳,忙把两人迎进堂屋,到了两杯茶,说:“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当家的也真是,有客人来竟不提前回来说一声,眼下没有准备,怠慢了客人如何是好。”
  
  那客人看着沉默,倒也不是无礼之人,只是说话简洁得很,只听他说一句“打扰了。”便没了下文。
  
  李大柱大咧咧地摆摆手,“都不用客气,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看他这样不靠谱,竟还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夏知荷不由咬牙暗里掐了他一把。
  
  “呲……“李大柱毫无防备,被拧了个呲牙咧嘴,偷偷看一眼媳妇儿眼色,顿时明了,不由拍拍额头,说:“都是我糊涂了,媳妇儿来,这是我在山上遇见的林兄弟,林潜,这次多亏了林兄弟帮忙,不然一时我还回不来哩。林兄弟,这是你嫂子,方才那是我女儿。”
  
  夏知荷和林潜又分别见了礼。
  
  李大柱灌了两大杯茶,又站起来往外走,“走,林兄弟,再帮帮我一起把那木头搬进来。”
  
  夏知荷心里奇怪,和他们一起走到门外,才发现外边竟放着一捆约有五六根,一人合抱粗细、丈许长短的木头。
  她不由问出口:“怎么今天就把木头搬回来了?”
  
  原来李大柱每次进山找木材,都是先花两三日,进大遥山里慢慢找好了,做上标记,再出来雇两个人一起进山,将木头砍了截成几段运出来。这还是第一次直接找到木头就扛出来的,不怪夏知荷意外。
  
  李大柱道:“一两句说不清,一会儿和你细说。”
  
  说话间,林潜已经抱住一根最粗的木头,双腿曲膝弓紧,双臂使力,筋肉绷起,轻喝一声,那一根少说也有五百斤的木头,竟让他一下扛了起来。
  
  夏知荷惊得杏目圆睁,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下,还是李大柱催了一声,才回过神,忙在前面给林潜引路,将木头搬进李大柱做工的西次间。李大柱拖着另一根木头的,紧随在后面。
  
  如此往返三次,才将木头安置好。
  
  玉秀已经端了两盆热水放在堂屋里,见他们出来,说:“爹和客人先洗把脸,马上就能开饭了。”
  
  夏知荷本要到厨房帮忙,被玉秀推出来,说吃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让她留在堂屋招待客人。夏知荷也知道玉秀的本事,并不坚持,就让她一人去了厨房。
  
  因事先不知道会多一个人,玉秀之前醒的面团不够,刚才又匆匆和了一些,正醒着。现在只能让她爹和客人先吃,她和她娘晚点再吃。
  
  灶膛里生火,将锅里的骨汤重新烧开,撒下一大把刚摘下的小青菜,又动作利落地将面团擀薄,切片,再扯成长条状,下到锅里。
  
  另一口炼过油的锅也升上火,不必再放油,只将锅里残余的油烧热。将四个鸡蛋打在大碗里,切一大把葱沫放进去,加一点盐,极快地搅拌几下,将蛋液撒进锅里,快速翻炒几下,一盘喷香的炒蛋就出锅了。
  
  另一边面条也已经煮熟,取两个大海碗,放进两大勺浓郁奶白的骨汤,将面条捞起来放在底下,上边放一层翠绿的小青菜,再铺一层油旺旺黄灿灿的葱花炒蛋,最上面排一排切成薄片的肘子,如此,两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骨汤面就做成了。
  
  玉秀又将仍温热的油渣端出来,撒一勺盐,一小勺花椒和茴香磨成的粉,上下翻搅几下,放在托盘里。又切了一盘肘子,加葱蒜醋等拌了,一并端出去。
  
  夏知荷、李大柱并林潜三人正在堂屋里说话,大半是李大柱在说,夏知荷回应几句,林潜则沉默居多。
  
  忽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人全身的馋虫。
  
  李大柱肚里咕噜噜叫了好几声,夏知荷嗔怪地看他一眼。他摸着肚子哈哈大笑:“在山里好几天也没正经吃上一顿热的,还是玉秀最懂我的肚皮。林兄弟我和你说,不是我自夸,我这女儿的手艺,咱李家沟找不出第二个来,今天你算是有口福啦。”
  
  夏知荷忙道:“快别夸这样的海口,让林兄弟笑话。”
  
  说这话,倒不是夏知荷觉得玉秀不够好,实际上她对玉秀的手艺也是极满意的,若此刻在场的是琴嫂子等人,她说不定也要自夸一番。可这林潜毕竟和琴嫂子不同,又是个外男,就不好在他面前多说自己女儿了。
  
  林潜仍沉默不语,听了李大柱的话却也跟着点了点头。他在大遥山里也待了大半年,虽有个家,却几乎不回,每日只抓野物烤了,随意吃几口,正经饭几乎一顿也没吃上,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眼下闻了这家常香味,才惊觉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渴望起来。
  
  正说着,就见玉秀端着托盘转进来。
  
  她手上是一个大托盘,上面两个硕大的海碗,另有两只不小的碟子,这些重量全压在她细瘦的双手上,她本人或许未觉得有什么,别人乍一看都有点心惊,只觉得她巍颤颤下一刻就要倒了。
  
  夏知荷嘴里低呼一声,正要上前帮忙,眼前一阵风带过,有人已快了她一步。
  玉秀眼前一花,手上一轻,耳边听得一句“我来。”托盘已经被那位客人端到桌子上了。
  
  夏知荷忙上前拉着她查看,“你这孩子,说一声让你爹自己去端就是了,这么重的东西,你若摔了烫了可怎么办?”
  
  玉秀知道她娘关心她,任她说完,低低说一句下次不敢了。她见她爹和客人都盯着托盘里的吃食不动,显然是饿了,却还在等着她们上桌,忙上前把两碗面并两碟小菜端出来,说:“爹和客人先吃,厨房里还有许多,吃完了再添一碗,灶下的火还需要人看着,我和娘一会儿再吃。”
  
  李大柱说:“你和你娘一起过来吃,咱们家没有分桌的习惯。”
  
  夏知荷也猜到或许面条不够,便轻轻推了李大柱一把,说:“你就和林兄弟先吃吧,你们大老爷们的脸皮厚,玉秀可是大闺女,害羞得很呢。”
  
  玉秀站在她娘身后一步,低着头,脸颊微红。
  
  林潜原本眼也不眨地盯着面条,听见夏知荷这话,第一次抬头在玉秀脸上盯了一眼,又转头盯着眼前的海碗。
  
  李大柱见媳妇儿这样说,再看女儿又确实是害羞的模样,也就不再坚持了。
  
  母女两个到了厨房,夏知荷松了口气,低声说:“你爹也真是的,竟毫无预兆就带了客人回来,幸好今儿去了集市,家里有两个菜,不然真要闹出笑话来。”
  
  玉秀揉着面团,将一个个剂子擀成薄片,又用刀切成条状。
  
  夏知荷洗了手过来帮忙,把面扯成面条。“幸好秀儿你机灵,一看见有客人来就多醒了些面,我看那客人比你爹还健壮,食量估计只大不小,方才那些面,定不够他们两人吃。”
  
  说着她话里又带了点恼意,“你爹那愣头愣脑的,非要我们两个也上桌去吃,吃什么?就着清水吃面粉不成!”
  
  玉秀闻言噗嗤就笑了,见夏知荷面上更恼,忙说:“爹那也是心疼娘,舍不得你饿肚子呢。”
  
  夏知荷轻轻哼了一声,又自得道:“我们家,幸好咱们两个机灵,若就靠你爹那没盘算的,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说话间,两人又下了两碗面条,虽比刚才那两碗小些,却也非一般饭碗比得,玉秀又烫了一把青菜铺在上面,将两碗面放在托盘里,夏知荷便端出去了。
  
  李大柱和林潜果真饿得狠了,这不过一盏茶功夫,两大海碗的面都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见夏知荷又端了两碗过来,这次不等林潜动作,李大柱自己就几步上前接过,笑道:“咱们秀儿手艺越来越好了,今天这面条的味道比从前的都好。”
  
  夏知荷又好气,又有些心疼,“那是你这次饿得狠了,慢点吃,仔细一会儿肚子涨了难受得慌。也别光顾自己吃,多招呼招呼林兄弟,那油渣和肘子都是玉秀下午刚做的,还热乎着呢。”
  
  说完,又让林潜别客气,多吃点,这才回了厨房。 正文 夫妻夜话   厨房里, 玉秀又煮了两碗面条, 这是给她自己和她娘的, 面条上都铺了一层青菜, 还卧着个金黄的荷包蛋。
  
  今日买肉送的猪血, 她怕到明日放坏了, 就和泡发的香菇一起, 做了一份香菇猪红汤。香菇浓郁的香味掩盖了猪血的腥味,猪血鲜嫩,香菇鲜美, 倒也般配。
  
  母女两个坐在小桌边吃面,夏知荷忽然想起什么,说:“秀儿, 一会儿你去把你隔壁那间屋子收拾一下, 床铺铺上,被子枕头都在柜子里。”
  
  玉秀心里一惊, 忙问:“那位客人要留宿?”
  
  夏知荷轻轻摇头, “你爹没说, 只是我听他们话里的意思, 这个林潜似乎家住在大遥山里, 眼看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总不能让他摸黑进山,怎样都要留一留的。”
  
  李家沟背靠小遥山,小遥山之后还有更高更广的一座山, 叫大遥山。大遥山呈环抱之势, 将小遥山拢在怀里,当地人也称这两座山为母子山。
  
  传闻大遥山里有猛兽,更有人称曾在山中听过虎啸狼嚎,虽不知真假,倒也确实吓住不少人,村民们平日上山摘野菜、采野果,都只在小遥山里转悠,从不深-入大遥山中。
  
  只是大遥山里也不是荒无人烟,一些无田无地的山民,就零星分布在其中。
  
  听夏知荷话里意思,这林潜就是个山民。
  
  匆匆吃完,玉秀去收拾房间。
  
  夏知荷估摸着李大柱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便往堂屋里去。
  
  堂屋里,林潜正要告辞。
  
  夏知荷一进门就见这架势,忙说:“林兄弟稍等,眼看外头天已经黑了,山路难走,路途遥远,又有许多危险的野物,实在不是进山的时候。林兄弟若不嫌弃家里简陋,就在此休息一晚吧。”
  
  李大柱也说:“林兄弟你别和大哥客气,就在我这里过一晚,明天再进山。”
  
  两人劝得殷勤,林潜却打定主意要走,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看李大柱二人担心他,便说:“这山路是我走惯了的,并不怕什么。多谢李大哥和嫂子的好意,改日再来叨扰。”
  
  李大柱夫妇看他说得坚定,知道今日留他不住,再看他身强体壮,山里一般野兽不是他的对手,也就作罢了。
  
  三人一起走到院门口,林潜与他两人作别,转身便走。
  
  “客人稍等!”
  
  未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道纤细的声音,林潜停步一看,原来是方才那名女子,只见她手上提着一只纸糊的灯笼,呼吸有些急促,想来是急急从房里赶出来的。
  
  玉秀方才在收拾屋子,从门缝里看见客人要走,忙点了一只灯笼提出来。
  
  她见自己一出声,另外三人的目光都停在自个儿身上,不由有点局促,面颊微热,硬着头皮走上前,对夏知荷道:“娘,今日才初五,月光昏暗,照不清山路,不如让客人带上这盏灯笼,也能方便一二。”
  
  夏知荷忙道:“还是秀儿考虑得周到。”说着示意李大柱将灯笼递给林潜。
  
  林潜接过,道了声谢,转头大步离开。
  
  山风凛冽,夜鸟孤鸣。他腹中装着热食,手里提着灯笼,头一次觉得走在这深秋冷寂的夜路上,竟也有几分惬意。
  
  玉秀回到堂屋,将碗筷收拾了,又烧了热水,让爹娘二人洗漱,自己也端了一盆热水回屋。
  
  主屋里,夏知荷在铺床,李大柱坐在一边泡脚,他和夏知荷讲了这次进山的头尾。
  
  原来,李家沟后头的小遥山,每一块山地都是有主的,平日里村民们摘山果、打野兔都没什么,却不能随意砍树。李大柱每次都要去大遥山里找木头。
  
  这次能得到这几根好木头,也是巧合。那日他在大遥山中迷了路,走进一片从未到过的林子,又一不小心滚下石涯,正是在涯下看见这几棵树。
  
  像以往一般,他一路做了记号,打算出来雇两个人和他一起进山砍树。可走了几次才发现,那一片小小的林子,他竟走不出去了,放佛鬼打墙,不论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只能走回原地。
  
  绕是李大柱胆大,半天之后,也吓得满头大汗。
  
  这片林子他从没来过,不知是否有猛兽出没,若天黑了还找不到出路,或许就得留下给熊瞎子作伴了。
  
  好在天快黑时,他看见林潜的身影,急忙呼救。也不知林潜是怎么走的,在那片林子里左拐右拐,没一会儿就将他带出来了。那时天已全黑,两人就在一个山洞里对付了一夜。
  
  林潜看着面冷,却是古道热肠,他知道了李大柱上山的意图后,第二天又带他去了那片林子,将那几棵树砍了,一起运下山。
  
  “幸亏有林兄弟,他对大遥山熟得很,这次也是有他带路,我才能顺利出山。”
  
  他嘴里说得轻巧,夏知荷却听得心惊胆颤,面色发白,“怎么大遥山里还有这样危险的地方?下次可千万别再去了,就在相熟的地方找几棵树也就算了,那些好木头可遇不可求,如果你因为这个出了意外,我和秀儿该怎么办?”
  
  李大柱也知道这次是自己鲁莽了,那大遥山高耸入云,山中树木茂盛,道路虬曲,更有虫蛇野兽出没,一个不慎,就难全须全尾地出来。以往他只在外围走动,只是这一次,因向他定嫁妆的东家许了个好价钱,他才想着要搏一搏,进-入内围看看。
  
  他见夏知荷后怕,忙好言安慰了一阵。
  
  夏知荷抹着眼角,眼眶发红,“下次再有这样的活,我可不许你接了,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你也不想想,咱们家就你一根顶梁柱,你若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孤儿寡母两个,不如都随你去了,还落得干净。”
  
  见她哭了,李大柱更是急得抓耳挠腮,又是发誓又是许诺,说了好一顿话才把她哄过来。
  
  两个人收拾一番,躺进被窝里,贴在一块说了会儿私房话,夏知荷想起昨日琴嫂子的来意,就把那件事和李大柱说了,只没说李海与余寡妇的关系,问李大柱是个什么意思。
  
  李大柱前头曾有个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李仁。李仁三岁时,原配妻子嫌李大柱整日只知干活,不解风情,就和外头一个野汉子勾搭上了,后来更是卷了家中钱财,抛家弃子,与情郎私奔。
  
  家里几个小的小,老的老,离不开人伺候,李大柱没功夫悲春伤秋,只得赶紧再找一个。就是在这时,给他遇见了夏知荷。
  
  夏知荷原是县里大户人家的丫鬟,专伺候那家老太太的,她们一起的一共四个大丫鬟,其中有一个就是莘娘。
  
  莘娘自小就有些主意,后来年纪大了,就求了老太太,舍掉府里的管事媳妇儿不做,偏要配个货郎。
  
  原先姐妹们都说她傻,好日子不过偏要去过下等人的生活。谁也没想到,不出两年,那货郎就发迹了,自己开了铺子,莘娘更是摇身一变成了老板娘。
  
  而留在府里的那些,到现在都还是伺候人的命。
  
  夏知荷因得老太太欢心,到了年纪也舍不得放出去,就一直留在府中。
  
  只是她年轻貌美,品行又出众,老早就给那家老爷惦记上了,更因此招来当家夫人的记恨。
  
  老太太去世后,不等那老爷出手,夫人直接给她灌了绝育的药,拉出府去发卖。
  
  因夫人诚心作践,夏知荷的身价标得极低,那日李大柱又刚来县里结了尾款,身上有几两银子,这才给他捡了个大便宜。
  
  李大柱对这个美娇娘是一见倾心,就算知道她没法生育,也毫不介意。
  
  夏知荷原本心如死灰,后来见李大柱人虽粗俗,待她却一心一意,知冷知热,一颗心慢慢地也就被捂热了。
  
  夫妻两人齐心,日子自然越过越好,也更加离不开对方。
  
  李仁去世时,不少好事的人,劝李大柱休了夏知荷,再找一个能生的,都被李大柱打了出去。
  
  也有人劝李大柱抱一个孩子养,他也没同意。
  
  在他看来,抱回来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种,未必养得熟,还不如把从小养到大、知根知底的玉秀当做女儿,再招个上门女婿,还来得靠谱一些。
  
  只是关于女婿的人选,他倒有些想法。
  
  “李海人是不错,可是咱们两家离得太近了,不好。“
  
  夏知荷稍微一想,就明白李大柱话里的意思。
  
  李海家里兄弟多,又穷,两家人离得这么近,以后她和李大柱去了,家里只有玉秀一个,怕是守不住这些家产。
  
  原本她还有点犹豫,被李大柱这么一说,立刻就把李海排除在人选之外了。
  
  “还是当家的看得清,我原本只想着他人老实,待玉秀好就行,却没想到这一层。这样看来,村里的这些人都不合适了,至少也得要临村的才行,隔了一个村子,他们家人若想欺负玉秀,咱们村里人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李大柱点点头,见她有些愁容,安慰说:“这事不是一时就能成的,媳妇儿你别急,咱们慢慢挑,总有好的。“
  
  夏知荷轻轻应了一声,心里却幽幽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他们家人丁太单薄了,出了事情,连个帮手都没有。
  
  她伸手在小-腹上慢慢摩娑着,若是自己能给玉秀留下一个兄弟,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些年,她不知暗里偷偷喝了多少药,掉了多少泪,却一直没有好消息,她已经不敢再抱任何希望了。 正文 买粮食   次日一早, 玉秀在后头菜园子里摘了一个老南瓜, 熬了一锅南瓜粥, 又烙了几个玉米饼, 拌一碟猪肘子酱黄瓜。
  
  等夏知荷与李大柱二人起来, 热腾腾的朝食已经上桌了。
  
  李大柱这次得了好木头, 早已经耐不住, 等用了饭,就一头钻进西屋工房里。
  
  母女两个喂了鸡,将家里整理一番, 就坐在一起做针线活。
  
  “昨儿你是没瞧见,那林潜果真有一把力气,一根木头总有四五百斤吧, 他轻轻松松就扛了起来, 倒把我吓一跳。”夏知荷一边绣着李大柱的衣服,一边和玉秀聊着, “只是你爹到底还是不靠谱, 等人走了, 才和我说人家帮了这样大的忙, 这样的人情, 也不知怎么才能还上。以后你爹再进山, 可得让他再把人请回家,正正经经地请吃一顿酒才是。”
  
  玉秀只安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夏知荷说了一会儿昨日的事, 突然话题一转, 说:“昨日上街没去粮油店走一趟,昨晚又吃了约有两斤白面,如今家里米面还剩多少?”
  
  厨房的事大都由玉秀负责,这些事她心中自然有数,当下就说:“白米还有小半缸,约三十来斤,糯米粉还剩一点,白面也只余四五斤了,玉米面、豆面、糙面都还有不少。“
  
  夏知荷在心里细细算了一番,说:“一会儿我们去你琴婶子家,买二百斤新谷子,白面糯米就等下一次集会再买。“
  
  眼下一斤白米八文钱,一百斤稻谷五百文,能出七十斤白米,折算下来,买谷子比直接买白米每斤约便宜一文钱。李大柱家没有田地,一家的口粮,都是从村民手中买的各家余粮。
  
  他们家的日子在村里还算是好的,一年买两次谷子,一次二百斤,总共能碾出将近三百斤白米。再另外搭着玉米面、糙面、红薯、南瓜等粗粮,家里每天都能吃上干饭。
  
  村里有些人家,家里人多,粮食不够吃,只得顿顿汤汤水水混个水饱,就是农忙时间,也才是一顿干的配一顿稀的,若想吃一顿白米饭,还得逢年过节才有,更不要说鱼肉之类的荤食了。
  
  不过,夏知荷虽不是小气的人,但想到又要花出去一两银子,还是有些心疼,“说到底,还得咱自己家有田有地才行。我之前和你爹商量过了,他也同意买田。下午我就让他去一趟村长家里,请村长帮忙留意一下,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要卖田。家里前几年存的银子,都给李仁读书、都盖房子花了,这两年还没存上多少,咱们就先一亩两亩的慢慢买。银子放在手里不会变多,换成田地租出去,就有一笔笔田租可以收了。我也不多求,只要以后收的租子够家里吃就成。“
  
  两人去了隔壁琴婶子家,这会儿不是农忙时节,琴婶子与李松都在家里,没有下地,此时二人并李月梅都在院子里剥豆子。
  
  琴婶子家是木头茅草房,一排五间,虽然简陋,都收拾得很干净。
  
  琴婶子和她男人李松都是勤快人,这些年两人没日没夜,靠一双手赚了不少银子,按理说,日子不该这样清苦。
  
  只是他们家大儿子李靖,在镇上念私塾,光束修一年就二两银子,还有书笔墨纸等花费,再怎么节省,一年下来也得五六两银子了。
  
  要知道一般人家,忙活一年也就能存这么些银子,还得家里人没病没灾顺顺当当才行。
  
  二儿子李流,拜了临镇一名铁匠为师,和人家学打铁,虽不需要交拜师费,可是吃饭穿衣的钱还得家里出。
  
  至于小女儿李月梅,琴婶子想着不能厚此薄彼,两个哥哥既然都没下地干活,自然也没有让女儿去干的道理,因此李月梅平日里,只是在家做些家务,或者去找玉秀做针线,有时两人也上山采些山货。
  
  这一家子人,真正在地里干活的只有两个,花钱的却是一整家子。
  
  所以这些年,琴婶子家的日子便有些艰难。
  
  好在去年李靖考上秀才,能去县学读书,又因为是前几名的廪生,不仅免了束修,每月还有廪银一两,廪米五斗。
  
  整个李家沟就出了他一个秀才,而整个清平镇,虽有几个秀才,廪生却只他一个。他现在在县里也是小有名气,帮人抄书工钱都涨了许多。如今他不仅不需要花家里的银子,每个月还能余结一些,这些钱,都交给了琴婶子。
  
  而李流,跟着他师傅也学了许多年了,这两年他师傅渐渐放手,让他独自做工,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有模样,上个月就出师了,前几天还送了自己第一笔工钱回来,把琴婶子高兴得直抹泪。
  
  如今孩子们都算有了出息,琴婶子便想着要做新房子,准备给大儿子说亲了。
  
  见夏知荷二人上门,琴婶子忙拍了拍手,起身迎上去,“可巧了,我正想着一会儿剥完豆子,给你们送一点过去,你就上门了。”
  
  夏知荷笑道:“那我真是来巧了,李二哥今天也在家呢。”
  
  李松是个精瘦黝黑的汉子,闻言憨憨地笑了笑。
  
  另一边李月梅见着玉秀,也赶紧拍干净手站起来,“娘,我和玉秀姐去房里说话。”
  
  说完,也不等她娘回话,就把人拉去自己屋里。
  
  “这孩子,风风火火的。”琴婶子嗔道。
  
  “我倒喜欢她这样呢,”夏知荷说,“多有活力呀,这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我们玉秀太闷了,我还想让她和月梅多学学呢。”
  
  琴婶子叫道:“哎呦,你可别不知足了,玉秀这样好的女儿,你还不满足,送给我算啦!”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房里,李月梅将自己最近绣的一个荷包拿出来,指着其中一处问:“玉秀姐你帮我看看,这根竹子和竹叶衔接这里,我老绣不好,是什么原因?”
  
  玉秀接过仔细看了看,用手指按压着摸了一会儿,指出几个下针时该注意的小地方,还有配线的颜色该如何选等等。
  
  李月梅若有所悟,低着头自己琢磨去了。
  
  玉秀四处看了看。李月梅的房间不大,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靠窗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别的就没了。她平日里行事虽然跳脱,到底是个女孩儿,闺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可是眼下,房中却随处可见摊开的布料、四散的针线和一些绣样。
  
  玉秀稍一想,就明白了。
  
  此时李月梅也想通了,抬头兴奋道:“我明白了,原来得这样绣,难怪我之前怎么弄都觉得别扭呢!”
  
  玉秀却眼睛一转,含笑道:“我看这荷包的样式,不像是我们用的,倒是男子的样式,难不成是绣给你大哥的?可是不对呀,你不是上个月才绣了一个给他吗?难道是给你二哥的?可你说过,他从来不用这些的呀。这倒是奇怪了,我们月梅,这么用心地绣一个荷包,不知道是给谁准备的呢?难道是一个姓张的小子?”
  
  她一边说,李月梅的脸就一边红了,等她最后一句话出口,李月梅早就丢下荷包,用手捂着脸,羞得低声直叫:“玉秀姐你别说啦、别说啦!”
  
  玉秀掩着嘴笑得乱颤。
  
  李月梅恼羞成怒,红着一张脸扑过来,做势要打她,两个人闹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玉秀笑够了,才摇着头轻叹道,“你呀,都开始绣嫁妆了,给人家送一个荷包有什么好羞恼的。”
  
  “可是……”李月梅绞着衣摆,“真的没关系吗?我怕有人说闲话,我娘最听不得这些了。”
  
  玉秀轻轻戳她的额头,有点儿怒其不争,“平日里我和闹腾的时候,胆子倒是大,这么这会儿倒软了。你也不想想,你和他是定了亲的,两家已经对了八字,交换了婚帖,是经过明媒的,只要你们不做逾矩的事,谁有资格说三道四的,你可别自己把自己的底气给泄-了。”
  
  本朝民风开放,寡妇再嫁、夫妻和离都是有的事,男女之间虽有大防,可未婚夫妻私底下接触,交换信物,一般人都不会说什么。
  
  李月梅虽被训了,可听了这话,倒更加开心了,“那就好,这事我都不敢和我娘说,就怕她骂我。“
  
  玉秀笑说:“既然怕被骂,那你别做不就好了,可你却做了,说明在你心中,这件事比被你-娘骂还来得重要呢。“
  
  李月梅听出她话中之意,圆脸红成一团,却没有反驳,只含羞带嗔道:“都怪他,非要我给他绣点东西,还说如果我给不给他,他就要上门来要,可把我急死了。“
  
  “傻丫头,人家张家怎么说也有些家底,难道还缺你一个荷包?他缺的是你对他的心意呢。之前我心里还没底,可经过这事,我倒是放了一半的心,这张信,对你还是上心的。“
  
  张信就是李月梅的未婚夫。
  
  李月梅的脸更红了,眼中却带了些喜色,显然她对张信也是有心的。
  
  玉秀又陪她说了会儿话,就听见夏知荷在外面喊她,出去一看,谷子已经买好了。院子里放着三个麻袋的谷子,李松正扛着其中一个往外走。
  
  玉秀便不再逗留,和夏知荷一起告辞了。 正文 采山货   琴婶子送了他们半袋子黄豆, 是晒干了的, 玉秀倒出一小半, 准备一会儿炒黄豆吃, 另外的都收起来, 等着冬至时再来磨糍粑粉。
  
  别人家炒黄豆, 最多放一点粗盐, 玉秀的炒法,是她娘教的。
  
  锅里什么也不放,只把干的黄豆下锅, 灶下升小火,一刻不停地煸炒,另把盐、花椒、茴香、干香菇等调料磨成粉, 一齐下锅, 直炒致黄豆表皮微微焦黄,又不至于发黑, 每一颗豆子都沾上调味粉才算好。这样炒出来的黄豆, 香味能飘出半个村子远。
  
  将黄豆放凉, 收入干净的陶罐子, 吃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坏掉。
  
  平日里盛出一小碟放在桌上, 嘴淡做零嘴, 或者下酒,随意仍几颗进嘴里,既有滋味又有嚼头。
  
  未等黄豆凉透, 玉秀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袋子, 经过堂屋时,夏知荷见了,笑着问道:“那群小馋虫又来啦?”
  
  玉秀也抿嘴笑了。方才在厨房里就听见了,靠近厨房的墙院外边,推推嚷嚷叽叽喳喳的,可不是那几个小馋虫嘛。
  
  她穿过前院,将院门一打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立刻就停了,只见院墙下,一溜烟排开,蹲着五六个小孩子,大的有六七岁,小的才三四岁,穿着开当裤,露着小啾啾。
  
  见她出来,几个小孩儿也不推挤了,一个个小鸭子似的乖乖蹲着,裂开嘴露出没几颗牙的牙床,齐声道:“玉秀姐姐/姑姑好!”
  
  这是按村里的辈分叫的。
  
  “哎。”玉秀应了一声,掏出手绢,将脸上有鼻涕的都擦了,才说,“两只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小孩们早有经验,知道来这里讨吃的,第一要紧的是要把手洗干净,所以赶紧把两只小手伸出来,凑成一个小小的捧。
  
  玉秀一个个看过,见都是干净的,才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洗得很干净。”这才开始分黄豆,从最小的孩子开始,每个人两把,放在他们的手碗里,手小的孩子,急急地把衣兜扯开,垫着脚尖直叫:“放这里放这里。”生怕因自己手小,分到的就比别人少。
  
  玉秀分完了,将几个孩子数了一遍,发现少了一个,问最大的那个小孩,“小豹子,你哥哥今天怎么没来?“
  
  小豹子开没开口,其他小孩就嚷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几个人争着说,叽里呱啦的反而一个都听不清。
  
  玉秀等他们说完了,才点了其中一个没争着开口的,“三儿你说。“
  
  三儿赶紧站起来,生怕又被别人抢先,“是李东他们几个说的,说虎子哥那么大了还跟别人讨吃的,丢死人了!他们还说我们丢脸!“
  
  “好,我知道了。“玉秀额外给了三儿一小把黄豆作为奖励,三儿得意地看看其他孩子,又蹲了回去。
  
  另几个小孩一脸羡慕,却不敢再和玉秀要。
  
  上一次玉秀多给了其中一个一点,另外几个就哄闹起来,都说还要,结果吃的反而被没收了一半,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闹了。
  
  玉秀将他们一个个看过来,说:“之前我就说了,不要争不要抢,讲话要一个一个来,又忘掉啦?“
  
  她说这话时还是轻声细语的,但刚才还活跃着的几个小豆丁,这会儿都低着头,不敢讲话了。
  
  玉秀问:“你们觉得,来我这里要吃的丢脸吗?“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半天才迟疑着说:“嗯……不丢脸?“
  
  其实在他们心里,什么是丢脸都不太清楚,只是被别的孩子说了,觉得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但这比不上玉秀给他们的吃食重要,所以他们几个一闻见玉秀这里的香味,就又结伴过来了。而虎子,今年九岁了,自然懂得比他们多点,脸皮也随之薄了,就不好意思再来。
  
  玉秀又问:“知道什么叫丢脸吗?“
  
  几个孩子齐齐甩头。
  
  玉秀被他们的模样逗笑了,她一笑,孩子们也跟着傻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玉秀才说:“如果我不想给你们吃的,你们非要,还赖在我家门口不走,那就是丢脸,你们会这样吗?“
  
  孩子们又整齐划一地摇头。
  
  “那就对了,我给你们吃的,是我愿意给的,你们来了,我不但不生气,还觉得很高兴,而你们得到了吃的,你们也很高兴,大家都高兴的事情,怎么会丢脸呢?“
  
  “那……那李东他们为什么说我们丢脸?“有个孩子问。
  
  玉秀笑了笑,没说话。
  
  三儿眼珠子轱辘一转,叫道:“我知道啦!他们是想让我们不要来,这样他们自己就可以来姑姑这里吃东西了!“
  
  别的孩子一听,立刻嚷起来:“他们怎么这样!“
  
  “他们太坏了,我以后都不跟他玩了!“
  
  “幸好我们没上当!“
  
  玉秀笑着听他们闹完,才说:“小豹子,你把这些黄豆给你哥哥带去,跟他说玉秀姐姐说了,下一次他如果还不来,我就再也不给他了。好啦,都回去吧。“
  
  几个小孩或捂着手,或按着兜,跑走了。
  
  玉秀站在原地,看他们跑远了,才关上门回了院里。
  
  屋里夏知荷也听见方才的动静了,见玉秀进来,笑道:“我看你呀,都成了孩子王了。“
  
  玉秀凑到她娘身边,撒娇道:“有娘在,我不就是个孩子么?“
  
  夏知荷点点她的额头,“小孩子心性。“
  
  母女两个偎在一块,过了一会儿,夏知荷轻声说:“早上借着买谷子的事,我和你琴婶子说了,那李海和你不合适。这也是你爹的意思,他家太穷,人口又多,怕以后牵扯不清。“
  
  自然,和琴婶子的原话,她只说李大柱想找个外村的女婿,别的没多说。
  
  玉秀轻轻点头,“好,这事娘和爹做主就好。“
  
  夏知荷应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玉秀自然知道她娘在叹什么,只是这种事情,到底急不得。
  
  “娘,我早上看了,家里香菇没多少了,我打算等一下和月梅上山一趟。“
  
  “好,那你收拾一下,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玉秀去厨房里将东西收拾了,又回到自己房中,换了一套粗布衣裳和长裤,从柴房里拿了一只背篓,为了防止意外,又拿了一把镰刀和几根绳子。
  
  刚出门,李月梅就来了,和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堂妹、李海的亲妹妹,李月萍。
  
  李月梅的表情有点尴尬,她已经从她娘那里知道了玉秀和李海的事,也知道玉秀家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担心玉秀看见李月萍会有想法,但是她之前背着背篓给李月萍看见了,她要一起上山,又不能拒绝。
  
  玉秀看见多了一个人,只是笑了笑,说:“月萍也要一起去吗?“
  
  李月萍今年十四,人长得娇小,身材纤瘦,站在李月梅身边,微微低着头,有些羞涩,“是,我娘说这两天山上板栗落了,让我去捡一些。“
  
  玉秀说:“正好大家一起,人多热闹一点。“
  
  李月梅见玉秀表情与往常无异,心里松了口气。虽说她和李月萍才是堂姐妹,但她和她大伯两家,从前因分家的事情闹得不太愉快,这两年关系才好了一些,她跟李月萍从小就处得一般,感情上,自然觉得她没有玉秀重要。
  
  李家沟就在小遥山山脚下,三人结伴,没一会儿就到了。
  
  这个季节,正是山里物产丰盛的时候,板栗、山枣、野果、蘑菇、野菜,满山满野的。
  
  一到山上,三人就散开了一些,山林里随处可见采山货的村民,喊一声大伙儿都听得见,也不怕出什么事儿。
  
  玉秀捡了一根棍子,边走边击打草丛,防止有蛇虫之类的野物突然窜出来,一双眼睛专往落叶堆中、烂树根下张望,这些地方,都是蘑菇爱生长的地。
  
  她捡了半篓子蘑菇、木耳,半路看见一株板栗树,树头上板栗不多,许是被人打过一遍了。
  
  她绕过这棵树往林子里走,没多远又看见一株,这里草木比山路边繁盛一些,走进来的人少,树上还挂着不少果子,她站在树下,用巧劲轻轻打了几杆子,毛刺刺的板栗球落了一地,她一人捡不完这么多,忙喊李月梅和李月萍过来一起捡。
  
  李月梅很快过来了,她篓子里的东西比玉秀更丰富,野沙果、山里红、酸枣、生柿子,尽是些野果子,她背着这小半篓子小跑过来,也不嫌重。
  
  李月荷背篓里东西也不少,种类就不多了,都是板栗,夹杂着几朵野蘑菇。
  
  三人埋头捡板栗,有一些落到厚厚的草丛里了,玉秀不想浪费,一边拨着半人高的野草,一边四下张望。
  
  她拨开一处野草,见底下厚厚的落叶上,长了一簇鸡嘴菇,顿时惊喜地呀了一声。
  
  鸡嘴菇,叫这个名,不是说它形状像鸡嘴,而是说它个头小似鸡嘴。黄黄的伞盖,小小一朵不过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煲汤味道十分鲜美。更妙的是将其晒干,磨成粉,做菜时放上一小撮,味道鲜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只是鸡嘴菇味道虽好,却极难遇见,物以稀为贵。别看这一簇不过百来朵朵,全摘下来也就小半篮子,可若拿到镇上酒楼去卖,要价二百文也有人要呢。
  
  玉秀立刻放下篓子,快手快脚地把这些鸡嘴菇都摘下来。
  
  李月梅李月萍听见她的声响,也都跑过来,见是鸡嘴菇,李月梅惊喜道:“呀!玉秀姐你真厉害!”
  
  李月萍羡慕地看了看玉秀的篓子,又看看草丛里剩余的鸡嘴菇,眼里都是渴望,“有好多呢,玉秀姐运气真好,我要是也能找到就好了。”
  
  玉秀脸上带着笑,“这有什么,等我把这些晒干了,送你们一些就是。“
  
  李月梅赶紧说:“我不要,玉秀姐,你还是拿去买了吧,值不少钱呢。“
  
  李月萍听李月梅这样说,咬着唇,轻声道:“是啊,给了我们,夏婶子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的,我娘也不在乎这些零零碎碎的。“玉秀很快将那些蘑菇都采完,提着背篓站起来,“板栗都捡干净了吗?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准备回去吧。“
  
  另外两人看看天,确实不早了,赶紧将草丛里的板栗都捡了,三人一起下山回家。 正文 情分   回到家里, 玉秀将鸡嘴菇和木耳晒在院子里, 至于那些新鲜的香菇, 晒了一部分, 剩下的约有十几朵, 和昨天买的五花肉一起剁了, 因为香菇本身味道鲜美, 所以只加了一点盐和料酒,捏成丸子,煮了一碗香菇肉丸汤。
  
  又炒了盘小青菜, 蒸了几条茄子来拌酱,主食是米饭和红薯。
  
  香菇肉丸汤得到李大柱的极力好评,他一连吃了三碗饭, 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玉秀见他这样喜欢, 忙说:“还剩了一部分肉馅,我准备明早做包子吃呢。”
  
  李大柱连连说:“好好, 秀儿, 你可得多做点, 爹的肚子能装得很。”
  
  夏知荷斜了李大柱一眼, 嗔道:“你倒是敞开了肚皮吃, 家里的粮食一顿吃光了, 下一顿喝西北风呢?”
  
  李大柱闻言,只是嘿嘿地笑。
  
  夏知荷又瞪他,“傻样, 夜里腹胀睡不着, 你就该哭了。”
  
  李大柱知道媳妇儿这是关心他,咧着嘴就要去拉她的手。
  
  夏知荷忙把他的大掌拍开了,面皮发热,娇斥道:“老不正经的,让孩子看笑话。”
  
  玉秀捂着嘴偷笑。
  
  吃了晚饭,李月梅提着一篮子野果子上门,夏知荷已经回屋了,玉秀将她带到自己房里。
  
  玉秀的房间比李月梅的大些,房里一张床,一个大柜子,两只箱子,房间中间放了一张圆桌,几张圆木凳,窗边还放了一张小塌,她平时就坐在窗边做针线,那里光线好。屋里这些家具,都是李大柱亲手给她打的。
  
  玉秀让李月梅坐在桌边,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手,又端出一个小碟子,里边半碟黄豆,半碟是李月梅上次念叨的胭脂桃脯。
  
  李月梅看见那碟子,双眼发亮,“呀,玉秀姐,你可真勤快,上午才送来的黄豆,你这就给炒了,我央了我娘半天,她都不给我做呢。”
  
  玉秀笑道:“你就是懒的,要是肯自己动手,哪里需要求人?”
  
  李月梅娇声说:“我不会嘛。”她捏了颗黄豆丢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就是这个味,我娘炒的都没你的好吃。玉秀姐,你要是真的是我姐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天天吃你做的东西啦。“
  
  “说什么傻话呢。“玉秀一边将她带来的东西腾到自家的篮子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李月梅眼珠子一转,小声道:“那……不能做姐姐,做我嫂子也行呀。“
  
  玉秀手上动作一顿,很快继续,直到将果子全部腾过来,又洗了手,才用帕子擦着手,在桌旁坐下。她看着李月梅,轻叹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给人听见,我倒还好,左右也就这样了,别误了你哥哥,你娘不是还准备造房子给他说亲吗?“
  
  李月梅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揪着衣摆,惴惴道:“我知道了,可是……“她抬头飞快地瞄了玉秀一眼,又低下头,“我娘说,夏婶子要给你招女婿,比把你嫁出去还难,招来的人条件肯定不好,不然不会娶不上亲,得入赘。玉秀姐,我不想你过得不好……“
  
  玉秀又叹了口气,轻轻摸着她的头,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们两人,虽不是亲生姐妹,却胜似亲生的,你对我的情分,我都记在心里呢。只是你想过没有,我如今是个寡妇,娘家人口又单薄,就算嫁出去了,没人给我撑腰,日子就一定好了吗?还不如留在家里呢。“
  
  李月梅给她说得两眼汪汪,“那这可怎么办呀玉秀姐,嫁出去也不好,招进来也不好,就没有好的办法了吗?“
  
  看她这样,玉秀反而笑了,“傻丫头,我都没哭呢,你哭什么,再说,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呢,我爹娘这不是在帮我相人么?“
  
  月梅抹了抹泪,又问:“我娘说你们家不同意你和我堂哥,为什么呢?我看他人还挺好的。“
  
  她说的堂哥,就是李海。玉秀没准备把李海和余寡妇的事情说给他听,只问:“那你大伯娘呢?你觉得你大伯一家人怎么样?“
  
  说到大伯娘,月梅立刻摇头,她还记得小时候住一起时,大伯娘尖酸刻薄的模样,直到现在都忘不了。而且她那几个堂嫂,更是没一个好相与的,她都恨不得躲她们远远的,有时候心里还很同情李月萍,生在那样的人家里。
  
  玉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到什么,于是说:“你觉得如果我和李海成亲,等我爹娘去了,我还守得住这个家吗?“
  
  月梅想了想,又摇摇头,她想到分家那会儿自己一家人几乎净身出户的场景了。她大伯一家人,如狼似虎的,强盗一般,玉秀姐一个人,怎么守得住。
  
  “这就是了,生在那样的人家,就算李海再好,我也是不敢招进来的。“
  
  李月梅心里沮丧,更加觉得她玉秀姐以后很难过得好了。她现在是真的想撮合玉秀和她哥了,就算大哥不行,还有二哥呢,自己的哥哥她自己清楚,总不会欺负玉秀,她娘和她爹又是好相处的人,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不然之前也不会那样说。
  
  这个苗头一冒出来,就难以再按下去,她不安地动了动,偷偷瞄玉秀的表情,试探道:“那如果是我哥……“见玉秀表情不好,她忙补充说:“不一定是大哥,还有我二哥呢?“
  
  她一副怕极了挨骂,又偏偏要说的小模样,玉秀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二哥比我还小一岁呢,瞎点什么鸳鸯谱。再说,你能够做你们家的主?要是让你娘知道,你在这里打算着把你哥送给我们家做女婿,看她揍不揍你!“
  
  月梅缩缩脖子,想到她娘的擀面杖,不敢再说,只是心里又有点不甘心,嘴里嘀咕着:“大一点怕什么,女大三抱金砖呢……“
  
  玉秀不理她,看看天也黑了,就将桌上的零嘴放入李月梅的篮子里,将还在碎碎念人的赶回家。
  
  夜里,玉秀一个人躺在床上,方才和李月梅的对话回响在耳边。
  
  对于李月梅的大哥李靖,玉秀还算熟悉,与她同岁,和李仁是同窗。
  
  玉秀是五岁的时候被夏知荷买回来的,从前的事不记得了,记忆就从来到这个家里开始。
  
  刚来时胆子小,整天只敢偎在夏知荷腿边,像一条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后来慢慢熟悉了,才渐渐跟着李仁跑。
  
  没两年琴婶子分了家,搬到他们隔壁来,玉秀和李仁跟他们家三个孩子李靖、李流、李月梅都是一块长大的。
  
  李仁比玉秀大两岁,一开始对她还算照顾,后来他知道童养媳的意思后,就不太搭理她了。
  
  有时候李流用童养媳来取笑玉秀,李仁只远远躲开,并不帮她解围,还是李靖将李流揍走。
  
  后来渐渐大了,李靖和李仁去私塾念书,李流去学艺,几人的关系才慢慢疏远。
  
  再后来,家里建了新房,开始筹备两人的婚事,李仁却为了另一个女孩子和家里吵闹,玉秀也就歇了那份心思,只抱着报答娘亲的心,想着就算李仁不喜欢她,也无所谓,她只想要一个孩子,让自己和娘亲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谁想到后来会出那样的事。
  
  李仁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他舅舅的女儿,也就是李大柱原配的侄女,因原配与人私奔,李大柱早就和那家子断绝往来,就算没有玉秀在,他也决不会同意两家的亲事。
  
  李仁却是个倔脾气,家里人不让他来往,他偏要对着干,后来更是放话,要让他娶玉秀也行,得让他同时把那个女孩娶回来,让玉秀做小,直把李大柱气得半死。
  
  其实那时候,夏知荷心里已经松动了,她见李仁实在不喜欢玉秀,也不想拿玉秀的一辈子去赌气,想着劝劝李大柱,让他同意李仁娶那女孩子,再把玉秀当女儿嫁出去算了。
  
  只是她这心思才动起来,就出了事。
  
  李仁与那女孩在水边相会,女孩不甚落水,李仁跳下去救她,人救上来了,自己却没命了。
  
  李仁去世后,李大柱直接打上那女孩家里,那家人屁也不敢放一个,当初撺掇李仁的劲头再也没有了。
  
  只是这时候,夏知荷也不再好跟李大柱说把玉秀嫁出去的事情,只能让她给李仁守三年。
  
  好在这三年不算白守,如今,李大柱是完完全全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
  
  李仁的死,玉秀虽然伤心,却没有多心痛,实在是李仁当初一场闹剧,把十来年的情分都给耗完了。
  
  闹得最难看那会儿,连李靖都顾不得闲话,暗地里托李月梅带话安慰过她两回。
  
  不过她与李靖的交情,也就仅止于此。
  
  李月梅说的那些话,别说玉秀自己不赞同,就是琴婶子也绝不会同意。
  
  虽说琴婶子人和善热情,可她是最好强的,只看她这些年宁愿自己吃苦,也要供养几个孩子就看得出。她这样的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孩子入赘别人家,平白低人一头?
  
  玉秀轻叹着摇头,不愿再想。 正文 私房话   连着几日都是晴天, 鸡嘴菇很快就晒成了。近百朵鸡嘴菇, 晒干了也就一捧, 玉秀细细地磨碎了, 得到一小罐粉末。她找来两张油纸, 装了两个小纸包, 打算送给李月梅和李月萍, 自己只剩下一小半。
  
  她带着两个纸包出门,去找李月梅。
  
  李月梅爹娘都下地去了,她见玉秀来, 忙高兴地把人迎进厨房里,说:“玉秀姐你来得正好,前天我大哥回来, 带了几斤白糖, 我求了我娘半天,才让她匀了半斤给我做糖葫芦, 你快帮我掌掌火候, 不然这些糖给我糟蹋了, 我娘以后肯定不会再给我做了, 说不准还得打我一顿。”
  
  玉秀进门话都没说一句, 就给她急吼吼按在灶下坐着了, 她摇头失笑,只得帮她生了火,又在一旁指导着, 终于让她有惊无险地熬了一小锅糖浆出来。
  
  李月梅喜滋滋地给山里红裹上糖浆, 看着果子表面晶莹剔透的一层糖,心下高兴之余,终于想起问玉秀的来意了。
  
  玉秀正串着糖葫芦,双手不得空,便呶呶嘴,示意刚才顺手放在桌上的两个小纸包,说:“呶,鸡嘴菇晒好了,我已经磨成了粉,一包是给你的,一包你帮我给李月萍,他们家我不方便去。”
  
  至于为什么不方便,李月梅心里也清楚,不过她现在关心的倒不是这个,“你真的给呀?总共就那么一点点,你又给这个又给那个,自己还有吗?”
  
  玉秀说:“还有呢,当时说好了晒干后分你们的,不能不做数吧。”
  
  李月梅有点替她不高兴,撅嘴道:“哪里是说好的,本来山上的东西,谁找到了就是谁的,也就是李月萍,眼皮子浅又小家子气,还爱贪小便宜,还说什么夏婶子会不会不高兴,夏婶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的,好让你分一些给她,自己不努力,就想着占别人便宜!”
  
  她一边说,一边想起小时候李月萍装可怜,从自己手里骗过去的吃食,心里有点来气了。
  
  看她气鼓鼓的样子,玉秀心里就好笑,“还说人家小家子气呢,看你那小心眼的样儿。“
  
  “哼!“李月梅更气了,脸颊都鼓了起来,“我这是为了谁呀?你还说我!不跟你说话了!“
  
  “好啦好啦,“见她真要生起气来,玉秀这才慢条斯理地哄,“你和她对我来说,谁亲谁疏,我还不知道吗?我不让你生气,可不是为她说话,是怕你气坏了,为了这么点东西,哪里值得。“
  
  见李月梅面上有点缓和,玉秀又说:“你去看看,虽然都是一样的纸包,可给你的比给她的多多了,我那天本就想分你一些,只是她在场,不好单给你,才顺便给她一点罢了,谁知你会想不明白。“
  
  李月梅听她这样说,鼓着脸去看那两个纸包,见一个果然是另一个的两倍有余,脸上就绷不住了。她本就是小孩子脾气,被玉秀哄了两句,早就不气了,现在更是眉开眼笑起来。
  
  玉秀笑道:“你呀,和小猪小狗一样,一会儿气一会儿笑的。“
  
  李月梅挽着她的手臂缠她,“玉秀姐,你怎么都不生气呢?我那天听她那样说,心里老不高兴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
  
  玉秀笑了笑,“所以说你是小孩子脾气,直肠子。你想想看,你有一双疼爱你的父母,从小到大舍不得让你干一点粗活,还有两个有出息的哥哥,是你的后盾和倚杖,现在更是说了一门好亲事,未婚夫年轻有本事,多少人眼红嫉妒。你拥有这么多,你看看李月萍有什么?这么一想,你觉得自己还需要在意她、和她比较吗?“
  
  李月梅低头若有所思。
  
  玉秀又说:“再说,她费尽心思从我这里捞便宜又怎么样,要不要给,给多给少,还不是我说了算?她花了这么多心机,最终得到的还没有你我多,你不觉得她都有些可怜了么?“
  
  李月梅想了许久,终于懂了一些,不由感叹道:“说得也是,虽然从小到大她就喜欢抢我的东西,可是说到底,就是因为她没有,才得从我这里骗,这么说起来,她还确实挺可怜的,不过……“她语气一变,皱着鼻子说:“她再可怜,我也不喜欢她。“
  
  “没人逼你去喜欢她,我也不太喜欢,只是面上要做得好看一些罢了。“玉秀淡淡道。
  
  李月梅征怔看着玉秀说这话时,格外冷淡的脸,有些愣神,半晌,才说:“玉秀姐,这些都是夏婶教你的吗?我娘怎么从来不教我这些呢?“
  
  玉秀转头来看她,脸上的冷漠早已去了,却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夏知荷倒不会教她这些,她是真的心善,也不爱计较。
  
  这些东西,都是玉秀自己学会的。
  
  她五岁就做人童养媳,寄人篱下长到这么大,若不多看多学多长点心眼,还似李月梅这般一派天真,或许早在当初李仁闹起来,那个女孩跑到她面前趾高气扬的时候,就被逼得跳河了。
  
  李月梅也不是很在乎她的回答,只是又问:“你以前都不和我说这些的,怎么现在……?“
  
  玉秀无奈笑道:“从前不和你说,因为你太小了,说了也不懂。现在你马上要嫁人了,不在我眼前,我怕再不说,你就没机会懂了,以后给人欺负了怎么办?“
  
  一句话,就说得李月梅泪盈于眶,眼角发红。
  
  玉秀拍拍她的脸蛋,“好啦,不说这些不高兴的话了,我那里还有一些松子仁,等我回去拿来,给你黏在糖葫芦上,味道更香。“
  
  这天下午,李月梅就去找李月萍,打算把鸡嘴菇给她。
  
  李月萍家的院子看着比李月梅家好上不少,是她们爷爷在时盖的,因李月萍她爹李柏是长子,分家时就分给了他们家。
  
  院里也是五间砖瓦房,只是他们家人多,五间房一间做了堂屋,剩下四间,李柏夫妇一间,三个成了亲的儿子,连带他们的媳妇孩子各占一间,李海和李月萍只能住在后院搭建的茅草屋里。
  
  因李海分不到一间砖瓦房,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他娘王氏这才打上李大柱家的主意。
  
  前几日她妯娌来说,李大柱不同意这么亲事,可把王氏给急气坏了,她不会觉得自己儿子不够好,也不认为自己家家风有问题,只怪李大柱没眼光,更恨余寡妇坏了他儿子的好名声。
  
  她不敢找李大柱家的麻烦,只能整日里指桑骂槐,把余寡妇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更是勒令李海和余寡妇断干净,再不许去找她。
  
  李月梅来时,王氏正喂鸡,一边喂,一边骂那几只抢食的,“去去去,光拉屎不下蛋的赔钱货,还敢吃东西,老娘明天就炖了你!“
  
  不大的院子里,十来只鸡飞打着争食,鸡毛落了一地,遍地是鸡屎。
  
  几个小孩正坐在泥地里抓泥巴,沾了满身的灰尘,头发脏成一缕一缕的,脸上黑黑的沾满污垢。突然,其中一个男孩把泥巴塞进另一个女孩嘴里,自己反倒打着滚哇地一声哭起来:“奶奶!奶奶!姐姐欺负我!“
  
  王氏一听,火气更甚,抓起竹棍子就往那女孩身上抽去,边抽边咬牙骂道:“赔钱货、都是赔钱货!老娘当初就应该把你扔进茅坑里!□□长大的小贱人!臭婊-子!“
  
  那女孩既不敢躲,也不敢反抗,只是缩成一团抽抽噎噎地哭。
  
  那女孩的娘亲躲在门里,偷偷抹着泪,却不敢出声。
  
  另一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妇人,倚在门边吐着瓜子嗑,仿佛没看见这一幕。她眼珠子一转,见到院门外不敢进来的李月梅,立刻扬起笑,说:“呦,这不是月梅妹妹嘛,怎么站在门外,快进来呀。“
  
  李月梅原本打算先回去,下次再来,被她一叫,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院子,“大伯娘,三堂嫂,我来找月萍。“
  
  王氏打了一顿出了气,丢下杆子,一双眼眯着,将李月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说:“是月梅啊,正好我有话和你说,你看你过了年就嫁人了,嫁过去后帮伯娘留意留意,那张家还有没有没娶亲的兄弟,帮月萍相看一下。“
  
  李月梅窘迫道:“他家没有别的兄弟,都成家了。”
  
  王氏仍不死心,”成过亲死了婆娘的也行啊,我家不在乎二婚不二婚的。我和你说月梅,你和月萍才是血浓于水的姐妹,你嫁了好人家,可不能把她给忘了,我听说张家人口不少,你们两个嫁在那边,也能相互照应是不是?“
  
  李月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气起了李月萍,如果不是她脸皮厚,非要鸡嘴菇,自己也不用走这一趟。
  
  好在此时她三堂嫂钱氏迎了上来,说:“娘,你放心吧,有好事情,月梅妹妹肯定不会忘了我们家的。月萍在后院呢,月梅你快去吧。”
  
  李月梅也来不及想钱氏今日为何这么好心了,只解脱般急匆匆跑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