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引子 在这天地的最北端,在这个叫忘川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在飘雪,即使在最温暖的夏天,一觉醒来也能看到薄薄的积雪。 徐暮风恨透了这该死的雪。 从五岁那年开始,雪的冰冷便将记忆中那个美妙奇幻的忘川彻底摧毁,十八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寒冷的折磨,那种寒冷,从肺部开始蔓延,一直蔓延到每根血管,每条骨髓,深深地扎根进他的脑海里。 云端城的风,该是暖的。 茫茫大雪中,徐暮风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风呼啸而来,卷起漫天的雪尘,苍茫的地平线上,仿佛起了一层雾,模糊了行人的视线。 前方就是忘川了吧? 如果从那里一跃而下,就算雪夜有本事将整个北疆翻个底朝天,也断然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忽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 徐暮风的脚步突然顿住,他抬起头,望向前方枞树林中若隐若现的一线冰蓝,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一把剑,乌黑古朴的剑鞘里,时时传来龙吟之声。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身子猛然一倾,脚步踉跄几下,才不致摔倒。 他抬起左手,大力地拨开挡住视线的发丝,俊朗的脸上血迹斑斑,双眸中的血丝让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憔悴不堪。 “嗤”的一声,他突然从血污的白色长袍上撕下一角。 “你想出来了吗?”他低头,目光垂落在右手的剑上,乌黑的剑柄上一颗闪着黑光的宝石早已被他从袖口流下的黑色血液浸的微蓝。 他抬起手,将肩上一个厚重的包裹解下,那里赫然一个伤口,洞穿右肩,周围的白衣早已被染成了浓重的黑红色,看着那片浸染的黑红牡丹,他突然释然。 是啊,她不会追来了,她对自己肯定已经恨之入骨。 那夜,他在密室中和游苍雪的对话,她应该都听到了吧?从头至尾,他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一个处心积虑想杀掉她父亲的小人而已! 左手的手指轻轻地拂过肩上的伤,一支断箭在模糊的血肉里若隐若现,伤口处流出的黑色血液将白袍浸染得乌黑,如果不是那只包袱遮挡,恐怕任何一个人见过的人都会失声惊呼。用布条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口,徐暮风觉得胸口沉闷无比。 “咳咳——” 一阵冷风袭来,徐暮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弯着腰咳了一阵,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瘫倒在雪地里。乌黑的血沫不停地从肺里涌到喉咙,那支箭上的剧毒,竟然催发了多年的沉疴,这一咳便不可收拾,雪地上瞬间一片黑红。 徐暮风看着那片黑红,突然间恼怒起来,刚刚释然的心一下子怒火重燃。 踪迹,他不能留下任何踪迹! 想到这里,他用力握住了龙泉剑的剑柄。 “师傅,您老人家教徒儿的本领,如今竟然用在了这里。”看着那枚发黑的宝石,他苦苦一笑,噌地抽出宝剑,强撑着身体站立起来,一剑挥下,天地间瞬间风起云涌。 全身的真气聚拢到剑身的一刻,那柄薄如蝉翼的游龙剑陡然通体雪亮,仿佛沉睡的龙霎那间醒来,韬光养晦了多年的力量一朝爆发,便如火山洪水之势无法收拾。 茫茫雪原,瞬间被剑气激起了一条汹涌的雪流,雪流所到之处,竟然如白浪从地狱喷涌而出,那种架势,雪夜看了一定会惊呆吧? 他冷笑着看着眼前一条雪龙腾空而起,然后变成片片雪花飞落,他来时的踪迹一一隐匿无痕,心里突然迸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丫头,你以为我什么都教你了!” 龙泉剑中最厉害的一招“龙斩”,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见过,一个长眠在南疆云端城,一个,即将长眠于北疆的忘川。 师傅啊,徒儿负了你啊! 当时,那个老人在冰冷的雪原上,拨开积雪,抱出已经冻僵的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从今以后,你会继承我的‘龙斩’。”而后,他轻叹一声,道:“我宁愿你永远不会用它。” 雪,怎么不冷了? 那一招,仿佛用尽了徐暮风平生的力气,被剧毒折磨的他突然轰然倒下,他身下的雪地贴近身体,竟然再也不觉得冰冷。 他有多怕冷,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忘川,终究是他的死地。 十八年前,五岁的他衣衫单薄,被弃在了滴水成冰的北疆雪海之中,身边是无数的鲜血凝结的花朵,盛开在幽蓝冰层之上,让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看着一地的尸首,幼小的他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残酷。 那个一直说救他的人,竟然亲手将他送上了死路。 “那个孩子,亲眼目睹他最亲的人离去,他的人生,将永远黑暗。”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一身貂裘收剑而去的人,在他哀求的眼神中离去时的狂笑,身边,是父母早已僵硬的尸体,他们的手指被齐齐斩断,只因他们临死时依旧紧紧握着半颗用来救爱子性命的凝碧珠。为了那颗珠子,那个人竟然不惜用一把曾经结义的剑,亲手将它们一根根斩断。 目睹最亲的人离去,便是最好的惩罚! 天色越来越暗,徐暮风躺在雪地里,刚才的发力,让他左肩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汩汩的黑血流出,一点一滴地带走他生命的热度。 为什么不让她看到呢?她的心痛,不是他一直渴求的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匆忙之中拿来的包袱上,包袱里露出雪白的一角,那是雪夜在新婚前夕送她的礼物。他冷冷一笑,也许,到最后,他都难以真正放下她。 身体越来越感觉不到寒冷,他知道,他的生命在一点一滴流失,然而,多年云端城杀手生涯锻炼的他,耳力目力却依然很好。 厚厚的积雪上传来微微的颤动,那种细微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一个轻盈的女子穿过风雪,款款而来,琳琅环佩中仿佛还夹杂着叹息之声。 有谁,会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来叨扰他? 目光模糊,他仿佛看到了一袭红裙在风中展开,那个女子的手指在发觉他的一霎那搭上银白的弓弦,然后仰脸冷冷一笑,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冷冷地向他射来。 “我答应过雪夜,把你的心留下!” 没想到那个在云端城的女子竟然追到了这里! 那日,他从密室杀出,早已埋伏好的弓弩手瞬间将他包围,他奋战中箭之时,便见到了这袭红衣。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因为他认出了那个女子手中的弓。 那把银色的梦幻之弓,射出来的是粉碎世间所有记忆的碎心箭!一切美丽的,丑恶的记忆,都将在那一箭之后化为乌有。 不,绝不! 徐暮风下意识地移动着身体,忘川就在他的背后一尺之处,他只需要稍微一用力,便可以一跃而下。 胸口一阵剧痛。 徐暮风咬着牙,然而,身体仿佛早已冰冻,竟然寸步难移。风雪之中,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红衣女子越来越近,风雪掀起她的衣袂,整个人轻盈得仿佛人世间漫步的精灵。 她俯下身,面纱上只留一双明丽的眼睛,古泉般幽深,却又时时跃动着灵动的色彩。 碎心箭竟然没有穿透这个垂死之人的心脏! 蓦然,少女的眸色一冷,如冰雪凝结。 然而,只是一霎的诧异,她旋即释然。 “续梦楼帮不了你。”她伸手,从那具冰冷的身体上掏出一条雪白的手绢,轻轻一抖,一支碧绿色的令牌便掉落出来。 那是雪夜送他的,他竟然还没来得及看,便已经中了游苍雪的圈套。 令牌上有繁复的花纹,中间写着一个梦字。 “你难道不知道吗,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续梦楼,已经三年不开张了。” 她冷笑,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苍茫的风雪之外,然而,就在她回头的一刻,那个重伤的白衣男子突然倔强的一笑,如一只残破的白蝶,瞬间跌落下了忘川。 正文 2 续梦楼(1) “楼主,咱们今天开张不开张?” 一大早,管家吉祥星就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牌,站在续梦楼楼主阮衡面前,墨迹了半天,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三年前,吉祥星还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三年后,他却已经饿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胖子。看着怀中写着“楼主有事,今日歇业”几个大字的木牌已经被衣袍磨得锃亮,他心中的悲哀便水漫金山一般汹涌而来。 他,是多么想念前任楼主天机老人在任时的肉丸子啊! 连着几个月白粥加咸菜,肚子里没油水,五脏府一早起来就开始抗议了。 吉祥星咽了咽口水,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已经上任三年的续梦楼楼主。 那个白衣飘飘的贵公子一早起来就坐在太师椅里,一手拿着一把小刀,一手拿着一块水晶,非常认真地雕刻着一具小棺材。 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恐怕这财没发成自己就饿死先进棺材了! 吉祥星心里嘀咕着,半晌见阮衡没反应,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又问了句,“楼主,今个儿有城中小姐们的踏青游园会,生意肯定好,咱要不要开门营业?” 吉祥星涎着脸凑过来,阮衡却头都不抬,他小心地吹了吹棺材上的粉末,翻来覆去看着那个已经初具雏形的棺材。 游园会? 突然,阮衡眉头一蹙,手中的刻刀在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不经意划了一下,瞬时一道鲜红的印子。 “游园会?那是节假日了,传令下去,节假日,休息三天!” 说完,他继续认真地雕刻着棺材,那具水晶的棺材已经被他雕刻得异常精美,除了严格按照比例雕刻尺寸之外,他竟然还非常有心地在上面雕上了芍药图案。 放假? 吉祥星的心猛然一震,脸色也跟着苍白了起来。放假,放假,那不就意味着,连着几天又要白粥咸菜了?哼,说不定白粥咸菜都吃不上了。他撅着嘴扫了一眼续梦楼上的轩窗,窗口花架上摆着一盆芍药,正值花期,丝绒般的花瓣重叠绽放,华丽异常,再看看阮衡手中的芍药图案,吉祥星的心一下子沉入了万丈深渊。 看来,楼主的水晶棺材离完工还有不少时间呢。 这个老楼主也真是,闲的没事找什么七彩离梦水晶,害的新楼主一来就迷上了这个东西,把好端端一块招财水晶雕刻成了棺材。 见阮衡不再发话,吉祥星悻悻地抱着木牌下了楼,穿过楼下开满红色芍药花的园子时,他看见两个年轻的小丫头正拎着一个空篮子准备出门。 “绿萝,槿篱!” 那二人听见管家叫她们,急忙停住了脚步。绿萝转过身,只瞥了一眼那张皱巴巴的胖脸,便躲闪着道:“管家大人,奴婢们正要去采办些食材,您饿坏了吧?午膳很快奉上!”绿萝揉着衣角,手心里浸满了汗水,槿篱紧紧抱住了篮子,篮子遮住了腰中瘪瘪的荷包,那里面有点碎银子,是绿萝当掉冬衣换来的,换米煮粥可以熬个半个月,若被这个贪吃的管家看见,买了鱼鸭,剩下的日子她们只能喝西北风了。 “吃,吃,就知道吃。”胖管家听见这几个字,怒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两个丫头的脑门问,“续梦楼三年不开张,你们的脑子里除了吃就没有别的?” 两个丫头闻言,委屈得眼泪汪汪,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嘟着嘴生闷气,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嘀咕着,不知道谁的脑子里一天到晚只想着吃,不到一年就把老楼主的积蓄吃的一干二净,一百两银子一颗的西域温室葡萄,一万两银子一条的昆仑龙舌,这个胖子可以眼睛不眨连吃几大碗,就连平时饲养来吃心肝的鹅,也非得用天山雪莲和新鲜的石斑鱼喂着,不吃穷才怪。她们两个不过是续梦楼的烧火丫头,一个月就那么点儿伙食费,纵然厨艺再好,也断然难为无米之炊。 两个丫头看着想着,满脸的委屈顿时化为渐渐燃起的怒火,怒火越少越烈,瞬间冲破了上下级的隔阂,冷眼嗔道:“管家大人,莫说楼主不开业,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估计也填不满咱家那张无底洞啊!” “你们?”吉祥星闻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想想又觉得确实是自己理亏,三年来,这两个丫头是新衣服都未添一件,还倒贴了不少,于是软言道:“也罢也罢,也不知道这楼主什么时候开窍,现如今能省就省吧,你们也不用买菜了,到园子里转转,看看有什么能入口的野菜挖了来就是,要不再把那只不能下蛋的鹅宰了。” “可是⋯⋯”绿萝和槿篱面露难色,想说什么,却见胖管家不耐烦地一摆手。 “还不快去?” “是!” “呵!”透过扶疏的杨柳,阮衡看着楼下三人拂开花丛而去,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园子里,若有所思。三生锦自从被他带到这里,便突然枯木逢春,不到三年,它的子子孙孙便占满了这个雅致的园子,春光里,烂漫的红色芍药花次第绽放,清幽的园子越来越热闹。 阮衡给这个园子起了个名字叫“离园”,作为管家的吉祥星很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晦气,和续梦楼解人忧愁圆人好梦的初衷背道而驰,可是不管他答不答应,阮衡还是把这个名字题在了门上。吉祥星也没办法,谁叫他只是个管家呢? 晨露未晞,火红的芍药花美人垂泪一般。 阮衡终于放下手中的刻刀,从紫檀木的桌子上拎起了一把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壶是玉质的,造型很是普通,然而这样普通的酒壶却有着一个特别让人称奇的地方。每次倒酒时,这把玲珑剔透的白玉壶壶身上就会泛起一团团鲜红,仿佛微风吹散的云絮,又像是与花争发的春心,一切都在酒壶放下时归于沉寂。 然而,这个酒壶里倒出来的酒更为奇异。 正文 3 续梦楼(2) 这个酒壶不管什么样的酒倒进去,流出来的液体总有一股苦涩的味道,然而,在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涩里,偏偏又混杂着其极细微的甜意。一口饮下,那种感觉在唇齿之间蔓延开来,仿佛妙龄的女子在珠帘后极尽诱惑之姿,却在你胸中燃起烈火,走近想拨开珠帘看个究竟的时候,转身离去,只留淡淡的女儿香。 这种体验极其让人痛苦,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所以,在阮衡得知自己短时间内不能去紫竹林的时候,他便把这个酒壶带了来。 也不知道鱼素玄从哪里得来如此神奇的东西,阮衡心道。抿了一小口酒,闭上眼睛,让那种熟悉的诱惑在一霎间逃离而去。 嗯? 蓦然,他的瞳孔收缩,目光穿过朱窗,落在杨柳下一袭蓝衣之上。 续梦楼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坐落在瘦西湖的边上,倚一片扶疏杨柳,遥望二十四桥明月,楼下红芍争艳,曲径通幽,楼内雕梁画栋,描龙绘凤,极尽人间之工巧。虽然阮衡一直觉得它精致有余,风雅不足,然而,这里的视野却是极好的,站在楼上一眼望去,九州八荒第一通衢的扬州便尽收眼底。 二叔那个老家伙,品位虽然平平,这选地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材颀长,容光焕发,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阮衡盯着他,眼睛渐渐眯起,拳头攥得咯咯响。 居然,又上了一次他的当。 作为六界第一公子的阮衡,有着无数让人艳羡的资本。 他天资奇秀,悟性极高,年纪轻轻修为能力早已俯视六界。容貌出众,风度翩然,爱慕他的姑娘从天上排到地下,中间还得迂回几个弯儿。 然而,偏偏这么一个可以魅惑众生的人,这样一个可以覆手风云的人,却又有着大多数人没有的淡泊与从容。 是啊,问世间谁能真正放下功名利禄,谁又能真正放下儿女情长呢? 传说千年前天地间一场大战,魔界赤尊嫣子非眼看就要吞并六界之时,是阮衡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然而,在九五至尊的青丘狐王之位铁定非他莫属之时,他竟然修书一封拂袖而去,将光环荣耀都留给了大战中一直装病没怎么出力的大哥阮籍,从此赫赫战功与史册无缘,与他无缘。 传说还说,大战之后若干年,天界第一美女云萝公主为了见到他,每年七夕都守在银河边的瞭望矶上,一站就是一百年。那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从瑶池会偷偷逃离的他。那一刻,云萝公主的少女之心如梦似幻,化作星光万点缓缓漫开,然而,那片旖旎却在他回头时流露出的淡漠目光里触手成尘,无迹可寻。 他本是天地间极尽潇洒的一个人,没有什么能羁绊住他,权不能,情也不能。 他穿梭在无尽的时光里,仿佛一朵云,永远俯视,永远明了,却从不因任何东西驻足。如果他当真被困在那个宝座上,当真被情丝缠绕住,他便不是阮衡了。 不再自由,不再潇洒的阮衡,怎么可能是阮衡? 大战之后正当众人为青丘狐王之位的归属扼腕叹息时,不知从哪儿又流出了一个消息:那个阮衡日日徘徊在紫竹林,虽屡次被已经退隐的剑仙鱼素玄拒之门外,还是锲而不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候着那扇几乎不可能会打开的门,甚至连故居园中亲手种下的芍药三生锦枯死了也未曾回来。 原来,他也是一个极重情意的人。 当时鱼素玄在大战之后一蹶不振,郁郁寡欢,正是需要有人陪伴开导的时候。 其实,没有人知道阮衡心中的寂寞,除了这酒壶流出来的酒,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寄托。所以,明知道鱼素玄视酒壶如生命,他还是拿来了。 阮衡本来不喜欢这个续梦楼的,他来,是因为他的大哥,现任的青丘狐王阮籍。 因为,他的大哥请他续一个梦,他没有办法拒绝,即使潇洒如他,在那一刻,也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网里,那个网他越是挣扎,越是收紧,最后会令他窒息而死。 这是他大哥阮籍惯用的手段——装病,他虽然知道,却还是没办法拒绝。 那日,他收到信从紫竹林赶回来的时候,果然看到他的大哥阮籍病得很重,看样子绝对活不过三天了。他苍白着脸,大口地喘着气,看见三弟进了门,挣扎着从卧榻上起来,却一个支撑不稳,滚下了地。 青丘的狐王在生命垂危之际,脆弱得仿佛一个凡人一般。 他的生命里仅存的光,聚成了看到阮衡回来的欣喜,他连滚带爬地走过来,紧紧握住了三弟的手,憔悴的面容上硬扯开一个笑,“三弟,你始终是回来了。” 他没有说一句话,扶了哥哥躺在卧榻上,自己坐在床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那张苍白的脸。 这张垂死之人的脸,绝对不是装出来的,阮衡相信。因为阮籍从来不是这样耍手段欺骗弟弟的人,他若说他快死了,那么他便真的快死了,即使青丘狐王可以长生不死,他也绝对有办法让自己死。 这一点他一点儿都不怀疑。 所以,他答应了大哥的临终嘱托,来到续梦楼继任楼主。 续梦楼下,远处的蓝衣男子显然已经看到了他,他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然后极力忍住笑,缓缓地向续梦楼走来。 走近一看,那个蓝衣男子不禁一愣。 三天前还四海闻名门庭若市的续梦楼竟然铁将军把门!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这三天,不,三年,这个弟弟究竟做了什么把好端端的续梦楼荒废成这个样子? 他皱了皱眉,手指抬起,刚想拈个诀儿,却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来指着楼上大叫。 楼上的阮衡见他着急,幸灾乐祸般一笑,低头继续喝着自己的酒。苦涩入口,他眉头一皱,极力想抓住什么,那些东西却瞬间化为虚无。 正文 4 狐王 蓝衣男子在楼下叫了半天,终于有一个皱皱巴巴的胖子来开了门。那个胖子看样子原来应该是珠圆玉润的,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如今竟然像一只风干了的苹果。 吉祥星见来人很不客气地盯着他,眸光中还渐渐泛起了嘲笑之色,他的怒火骤然从胸中升起,刚想破口大骂,却见来人的腰中一块玉佩盈盈闪光,不觉一惊,抬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毕恭毕敬地将他让进了门。 “三弟!” 还没见人,阮衡已经听到楼下传来气急败坏的大吼。 “续梦楼交给你,何等大事,你竟然三年不开张,如此成何体统!”吉祥星这个人,不但吃的多,话也多,就门口到楼下短短几步的距离里,他已经竹筒倒豆子把自己多年的苦水全部倒给了这个看起来似乎可以管住阮衡的人。 “大哥!”阮衡自顾自地喝着酒,“这里又不是我愿意来的,还不是被你骗来的。”他抬了抬眼睛,阮籍的目光有些躲闪,“反正来都来了,我做不做事便不由你了。倒是你,现在不着急去死,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阮衡目光瞥了一下阮籍,又将头转向窗外。 二十四桥仍然是长虹垂落,玉带卧波,桥头看花之人人头攒动,倒是相邻不远的续梦楼却比三年前冷清了许多。楼主不营业,客人少了,连带周围的小摊小贩也搬去了别处。 难得的清净! 阮籍一时被弟弟揭了短,面子上挂不住,索性撇开话题,“三弟,今日大哥至此不为此事,倒是为了一件和你息息相关的事。” “哦?”阮衡目光一闪,淡淡一笑,饶有兴趣地侧耳倾听。这么多年了,这个大哥倒也念叨过许多和他相关的事,不过最后都变成了别人的事,比如那次大战,比如那次瑶池会,比知这次…… 阮籍见他回头,长袍一掀坐在桌边,抓过个酒杯,倒了一杯酒,刚想往嘴里送,却被阮衡一手抢过。 “你!” 阮籍有些不悦,“算了算了,还是说你的事吧。你说你来续梦楼带走三生锦也就罢了,干什么还顺手牵羊把鱼素玄的宝贝也拿了?你不知道那个家伙有多厉害,这些天他一把鱼肠剑搅得整个青丘都不得安宁。我的头发还被他削去了一大截,你看你看!” 青丘狐王当真当着兄弟的面,解开发髻,把短了一截的头发展示给他看。 阮衡抿了抿唇,目光颇为期待,削狐王的头发,这绝对是鱼素玄能干出来的事,不知道下文是不是更精彩? “他还说,若不把宝贝给他找出来,他就要割了我这狐狸头。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来续梦楼找你,想他紫竹林铁桶一般,除了你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进去。哎,那宝贝到底长什么样,拿出来给我看看。” 阮籍笑了笑,言下之意,这偷宝贝的蟊贼非阮衡莫属了。 “兄长与那宝贝没有缘分,恐怕送到眼前也不知道。”对于兄长即将被割掉脑袋的事儿,新任的续梦楼楼主丝毫不以为意,他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却将那杯液体送到唇边又停下,望着兄长一字一字道:“倒是那个鱼素玄逼你来做什么,让他有本事自己来要!” 如云似絮的血色烟雾在酒壶抬起的一瞬涌起,又在落下的一刻归于平静,青丘狐王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他苍白着脸道:“这就是那宝贝?果真是你拿了?阮衡,你这不是把我们青丘之国往剑口上送吗?鱼素玄那个家伙,我们惹得起的吗?” 当年紫竹林的剑仙斩妖除魔,一把鱼肠剑威慑天下,就连人人敬畏的宁馨姑姑都差点儿被他断了尾巴,如今他虽然已飞升,作为神兽一族的青丘狐族还是忌惮三分,倒是这个不知死活的阮衡,不但不怕,还频频往前凑,将其引为知己。 放下酒杯,阮衡拿起了桌上的水晶棺材,三生锦的繁复花纹尚未雕完,他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刻刀。青丘狐王盯着那具棺材,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三生锦这样的仙界之花,这个弟弟竟然把它雕刻在了奈何桥边,难道千年前的一幕他至今没有忘怀? 他深吸了几口气,定了定心神,目光躲过阮衡质疑的目光,落在了远处那座白玉一般的桥上。 那座玉带横波一般的桥下,竟然也开满了鲜红的芍药花。 “三弟,”青丘狐王吁了一声,默默抽回目光,道:“这鱼素玄找上门来,你好歹倒是教我们个应对之法,可不能把我们推下火坑就撒手走人什么也不管了!”瘦西湖上波光粼粼,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睛,青丘狐王幽幽地叹了一声,继续道:“作为一介国主,你大哥我不能看着国之将倾啊!” “是鱼素玄找错了人,与我何干?”阮衡轻轻一笑,跟着过来,斜倚着朱漆的栏杆,阳光给他临风飘举的衣袂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站在那里微微一笑,清朗绝尘,眸中却又一丝冷漠,“大哥,我劝你还是速入轮回寻找你的姻缘,莫负了大嫂的三生之约。” “这……;”青丘狐王喃喃,面上颇有为难之色,心道入轮回,入轮回,他现在入轮回,年龄只能赶得及做那个人的儿子吧? “青丘之国暂时有二叔打理,你还担心什么?”阮衡的眉毛一挑,目光落在兄长的脸上,犀利如刀锋,“大嫂之事,本来也是骗我的吧?到续梦楼做最后的试炼,是为了将国主之位还给我吧?”突然,他冷冷一笑,手中的银杯扭曲,狰狞可怖。 “你猜到了?”把戏被拆穿,青丘狐王脸色通红,“其实大嫂早已转世,是我知道的太晚,二叔又急着回青丘,我一时找不到可担楼主之人,迫不得已,这才出此下策。”说完,他脸色一变,“你不会想逃离吧?或者干脆无为而治,放任不管?” “哼!”阮衡冷笑一声,抬手掷了酒杯,杨柳烟中顿时划过一个美丽的弧线,“又一个谎言!” “不过没关系,来都来了,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更何况,现在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 正文 5 故人 这些年,他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躯壳,六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留不住,不须留,一切的一切,与他何干?如果不是心底还残存着那丝愧意,他又怎么会受人威胁?更何况,鱼素玄不是傻子,他找到青丘之国而非续梦楼,定然有他的意图,若他知道了大哥的真正用意,定然不会轻易让他把续梦楼荒废。那个人,他自己可以沉溺在梦境里,却无时无刻不期待着这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可以早日醒来。 一千年了,他唯一的慰藉便是日日借着鱼素玄的酒麻醉自己,只有在那丝若即若离仿佛陈年记忆般不可捉摸的甜蜜里,他才能真真正正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当年他去紫竹林,并不是为了鱼素玄,那个人虽然一度意志消沉,怨毒满腹,自己的空虚又岂是他的沉沦可及? 只是,时光流逝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段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大哥请回吧,有人来陪我喝酒了。” 许久,阮衡的目光突然一亮,远处,似有一支利剑穿破杨柳,瘦西湖的波光之上骤然腾起一个黑点。一眼望去,那个黑点似是比平时臃肿,然而步伐之快,身形之轻,仿佛一只燕子,只在水面几点便落在续梦楼之下。 “找到这里来了?”青丘狐王看清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他往那里一站,整个人就是一把剑,无比锋利却又无比坚韧,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凛然之气。未等阮衡与他对视,那人早已嗖嗖几声跃上续梦楼,手中一物铿然落地,头也不回地拿起桌上的酒壶便是一阵猛灌。 “大哥说你去青丘之国捣乱。”看着千百年来的知己,阮衡的眼神颇有戏谑之意,“当初是谁说不管我的死活的?如今为何急着去探寻我为何来续梦楼?” 阮衡说完,盯着鱼素玄那张稍有急色的脸,只是笑,也不看地上究竟扔了什么东西。千年前的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封锁,每次,阮衡试图问鱼素玄时,都被他冷冷打断,“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不清楚那些记忆,我会死。” “请便!”那个鱼素玄每次都是说完这一句,头也不抬地把鱼肠剑推到他面前,完全无视他已经把拳头攥得咯咯响。 如今,那个人在续梦楼上,阮衡顿时觉得气氛凝滞了起来。 “大哥,你的仇人来了!大哥?”许久,阮衡觉得该活跃活跃气氛,这么一直沉默,让他也忍不住想灌几口酒,可是又不能从鱼素玄手里夺酒壶,于是只得回头找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没想到那个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去了青丘之国,我才知道偷酒壶的蟊贼躲来了续梦楼。”鱼素玄目光陡然如电,阮衡只觉一道清光漫过,脖颈间瞬间如冰,他的脸色一僵,忙道:“续梦楼不许使用法术!” “这不是法术,这是剑法!”鱼素玄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我的壶,我要你的命!”手腕一转,又是一阵龙吟之声,阮衡惊慌失措,匆忙间只得举起手中的水晶棺材。 只听一阵金玉交击之声,绵软的鱼肠剑切到水晶棺速度骤然慢了下来。鱼素玄眼睛里的怒火一暗,目光扫过水晶棺,反手收了鱼肠剑,淡淡道:“算了!”瞬间举起酒壶。 阮衡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那把酒壶已经飞出窗外,触到楼下假山,一声脆响,玉屑横飞。酒壶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散开,烟雾一般逝去。 “你!” 这次换成了阮衡气急败坏。 剑仙视若生命的酒壶化为飞烟,他心痛之余,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将手指紧紧扎入木质栏杆里,鲜血顺着朱漆流淌,眨眼凝固。 “早该碎了!”鱼素玄却只是叹息一声,淡淡道:”你我毕竟不能靠它活着,人,都应该向前看。” 凭栏而立,黑色的紧身衣趁着有些苍白的脸,一千年来,阮衡第一次从这个人身上看出坚毅与不甘。 “阮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如果重来一次,我未必会输给你。” 阮衡闻言一怔,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谈起。 “楼主,楼主!” 二人正沉默,却见吉祥星一路小跑上了楼,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到楼主,脸上有难掩的喜色,简直比捡了个肉丸子还开心。 “哎呦!”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吉祥星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啃泥。 “楼主!”虽然有点儿委屈,吉祥星还是顾不得看那东西,瘸着腿,爬到了阮衡面前,喜极而泣,道:“楼主,今日小的去后殿,见续梦树上的一颗果子亮了!” 说着,他又往前挪了挪,掏出一枚碧绿的果子送到了阮衡的面前。 “楼主,咱续梦楼有救了!”说完,他竟然一把抱住阮衡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了起来,全然不顾旁边还躺着一个不明物体,不明物体旁边还站着一个大活人。“楼主,释冰果一亮,那是有客户找上门了,我们终于有钱了,再也不用天天吃野菜喝稀粥了!” 吉祥星说完眨了眨模糊的眼睛,朱漆的小楼上,好像有一只肥大的烤鹅正浑身刀叉的向他走来,他咽了咽口水,索性将脸贴在了阮衡身上。 听到续梦树上的释冰果亮起,鱼素玄一直紧绷的脸稍稍松弛了一下,紧接着,如剑的目光射向阮衡,阮衡本想挣脱脏兮兮的管家,奈何那个家伙抱得更紧,他哭笑不得的向好友求救时,却正好撞见鱼素玄双眸光彩熠熠,下颌指地。 续梦楼可以不接生意,然而拥有释冰令的客户找上门却是万万不可拒绝的,这便是当初成立续梦楼的宁馨姑姑亲自立下的规矩,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出现阮衡这样的偷懒儿孙。虽然宁馨姑姑早已不问续梦楼之事,这条规矩却留了下来,今日看来,宁馨姑姑确实非常有先见之明。 正文 6 封印 “我拿来酒壶,本来是想邀你同酌,没想到你却多管闲事。”阮衡摇了摇头,只得顺着好友的目光看去。地上那个躺着一动不动的物体看似是个人,不过应该快死了,被肥胖的吉祥星那么用力一压竟然吭都没吭一声。 这样和死人一般无二的客户绝对不会自己跑到扬州城说“我累了,带我一段路吧”,然后借着鱼素玄的肩膀上续梦楼。定是这个剑仙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决定插手续梦楼的事。难怪酒壶失踪三年他才追来,虽然说地上一年天上才一日,这三日对这个嗜酒如命的剑仙来说也未免太长了。 “吉祥星,你还不放开?再不放开这客户一死生意就真泡汤了,释冰果亮了也白亮。”阮衡想走近去看,却怎么也不走不动。 “啊!”吉祥星闻言一惊,急忙放开了阮衡的大腿。 阮衡近前,俯下身子,拨开一层一层的貂裘,一股恶臭顿时扑面而来,呛得他有些眩晕。 他捂着鼻子,迟迟不肯剥去最后一层貂裘,等了半天,鱼素玄有些耐不住了,催促道:“这个人中了毒,不过还有救,只是胸口的封印,若再不救,恐怕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吉祥星闻言身子一震,脸上带褶子的肥肉都跟着颤抖了几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得哀求道:“楼主,楼主,这好歹是一条命,您一定要救救他啊!”说着,他磕头如捣蒜,续梦楼的地板都跟着震动起来。 为了肉丸子,为了肥鹅,磕几个头算什么?就算粉身碎骨他也愿意。 吉祥星磕了半天,见阮衡只是摸着下巴沉思,便跪着蹭蹭凑了过来,阮衡怕被他再次抱住,慌忙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 阮衡掀开最后一层厚重的貂裘,他看到里面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岁,一身白衣,面容英挺却极其苍白,显然是因失血过多昏迷不醒。那个年轻人的右手中死死握着一把长剑,身上还有温度,看来鱼素玄为了把他活着送到这里费了不少心思。 阮衡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人的伤口,左肩处有箭伤,贯穿而过,虽不致命,却因为箭簇淬有剧毒而致使伤口腐烂发黑,那种可怖的死气竟然有穿过琵琶骨的经脉向脸上蔓延的趋势。 他伸手撕开男子的衣襟,手刚刚触及胸口,然而却触电般的抽回,抬起手指一看,那五根手指竟然变成了乌黑。 然而,鱼素玄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看着挚友忙活,他只是将目光落在二十四桥下的红药之上,冰冷的眼神里掠过一丝难得的温存。 “好厉害!” 阮衡一指点下,锁住臂上穴道,一手从怀中抽出一副手套。这副手套是多年前他游历北海,偶遇即将坠入轮回的姑姑宁馨,姑姑当时笑说他与续梦楼有缘送给他的。 “这副手套天地间仅此一副,可化冤解戾,衡儿,万不可丢弃!” 他当时觉得是累赘,又没什么用,接过来后便一直压在箱底,没想到千年前一场大战竟然派上了用场,从此他便与它形影不离,虽然再也没有用过,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下。 那副手套无念丝织成,质地极薄,戴在手上仿若无物。就在他戴上手套的时候,手指上奇异的五黑顿时如云雾般散去。 阮衡揭开那人衣衫,一下子呆住了。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硕大的伤口,没想到那个年轻人的胸口却完整如初,完全不像受伤的样子。 “你不会说他是心脏有毛病?”阮衡脱下手套,冲着鱼素玄冷冷道:“这心病可不是我能医得了的。”叹了口气,阮衡坐到窗前一招手,吉祥星殷勤地搬来墨宝,帮他铺开。 阮衡大笔一挥,刷刷写下:绿豆三十钱,生甘草十钱,草石斛七钱,丹参十钱,连翘十钱,白茅根十钱,大黄十钱。写完,叠了方子,递给吉祥星。 “照方抓药,清水煎服,日夜各一剂。”吩咐完,那个胖管家并没有屁颠屁颠地去药房,反而赖着不走,似乎有什么话说。 鱼素玄见状,从腰中摸出一锭银子,道:“拿去吧!” “是!”吉祥星欢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下了楼。 阮衡把那个昏迷的年轻人扶到卧榻之上,抬头盯着鱼素玄不怀好意地一笑。 鱼素玄哼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仙中人不需要这些黄白之物。这锭银子是从他身上拿的,你我虽然无需这些俗物,这些凡人却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它们。” 阮衡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听着楼下低声细语,却是绿萝和槿篱两个小丫头拎着个篮子走来,手里还拿了个小药锄。 绿萝拨开一丛芍药,欢喜道:“槿篱,槿篱,快过来,看看这里有蒲公英,听说可以泡茶,还可以凉拌。” “是吗?绿萝,多采点儿!这种菜的味道也不错。”槿篱说着,拔起一颗带着白花的荠菜,“我小时候闹饥荒,家里人就找这个来吃呢。” “都饿成这样了吗?”见二人嬉笑着将野菜收入篮中,阮衡略感愧疚地一声叹息,“看来续梦楼确实该开业了,否则会饿出人命来。” 三年来,他这个餐风饮露的楼主终日高高端坐在续梦楼里,专心致志地雕刻着自己的棺材,对属下的疾苦向来不闻不问,难得的是,这些人在困苦之中,竟然也没有把续梦楼给当了。 风从湖上吹来,带着花香和水汽的味道。阮衡伸了个懒腰,阳光照来,他竟然有些犯困,然而心底有莫名的东西牵引,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动了俗念,神仙也俗了。 忽然,他起身道:“许久未来这红尘,今日天气如此之好,你我画船载酒,泛舟湖上如何?” 既然鱼素玄不反对,那么便是他同意了。 船娘是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见了二位客人,张着嘴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眼中不时变幻着色彩,一时间竟然忘了动作。阮衡催促了半天,她才开始撑船。眼见小船就要离开堤岸,那个船娘突然冲着岸上大叫了一声“丫头”,顿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便从杨柳后跑过来,蹦蹦跳跳着上了船。 正文 7 船家女 那个女孩穿着一身粗布的白底蓝花褂子,乌黑的头发挽成两个发髻,上面簪了几朵雪白的玉簪花,一张犹带稚气的脸在阳光下洋溢着健康少女特有的美。 “小岸,别只顾着忙活,过来跟二位公子打个招呼。”那船娘一边摇着橹,一边催促在船舷边采着荇菜撩着水花的少女。那个女孩子闻言似有些不悦,不过最终拗不过母亲,只得放下手中活计,跑到船头对着阮衡二人匆匆行了个礼。 那个船娘对女孩的傲慢无礼很是不满,却又不好当着外人发泄,只得在船尾低声训斥着女孩,“你个丫头片子,老大不小了,虽然你这个长相二位公子未必看上,好歹也去试试,就算在续梦楼谋个烧火丫头的差事也好啊!” 说完,狠狠点了一下女孩的脑门。 女孩厌恶地一捂耳朵,哼了一声,一个猛子扎入水里,眨眼工夫便躲在田田莲叶下哼起了小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阮衡看了几眼荷叶下鱼一样穿来穿去的少女,只觉心中异样,便赶紧将目光收回。 “怎么了?”没想到这个动作却早已被鱼素玄看在眼里,他转头,一脸冰霜地问道。 “没什么。”阮衡笑笑,也不多解释,指着前面一处拱桥道:“这里便是瘦西湖的二十四桥了,唐杜牧曾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我知道。”鱼素玄对他的殷勤丝毫不领情,未等阮衡说完便截断。 “你就不能当做不知道吗?好歹也让我这个续梦楼楼主尽尽地主之谊。”阮衡一甩袖子。 “我不是客人,我是续梦楼的人。“ “什么?“阮衡一个趔趄,想了想,道:”我续梦楼不缺人手。”看着鱼素玄杀来的两道目光,他马上故作沉思,“不过花匠倒是缺一个。” 跑腿的有吉祥星,烧火做饭打杂的有绿萝和槿篱,想想好像只有园中的芍药需要他亲手打理了。 “我不做花匠,我要做主管。” “我有管家,你也看到了,就是那个胖胖的皱得像只烂苹果,抱着我大腿不放的那个。”阮衡见鱼素玄目光再次杀来,想了想又道:“虽然那个胖子现在饿瘦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续梦楼开张,他用不了一个月就能胖回来,胖子天生好招牌,人见人爱,不像你一样,往那一站死神一样。” “我说是主管!”鱼素玄被好友打岔,侧过脸,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管家。以后续梦楼的事对外我一概负责,你只管治病救人就是了。” 粼粼的波光之上,那个在莲叶中的小丫头已经拿了一包东西回来,她扒在船头,解开青绿的荷叶包,殷殷对剑仙笑道: “莲子,小岸秘法从去年保存至今的,还新鲜着呢,请你吃!” 剑仙却只是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清冷的目光落在虚无里,整个人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让人忍不住窥探的忧伤,那股忧伤萦绕多年,浓重得早已化不开。 小女孩碰了一鼻子灰,哼了一声愤愤游了开去。 “你答不答应?”他回头,见阮衡正盯着女孩溅起的水花出神。 “我能不答应吗?”阮衡苦笑,那一刻他听到了鱼肠剑的龙吟声,他可不想当着这个女孩子的面人头落地,“我什么时候有过选择的余地?” 人头落地画面血腥不说,接回去还很费力。 “当然没有。”剑仙满意地微微一笑,见那个女孩子从不远处又露出头来,手里拿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鲤鱼,忍不住道:“那个女孩子你碰不得。” “哦?” 阮衡一愣,不知好友的这话从何而起,看着他刀剑一般的目光,旋即知道此人会错了意,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碰,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说完心里默默道,若是大哥不那么急着溜走就好了,看到这个女孩子说不定能鉴别出真伪来。 想着想着,不禁神色一肃:“你也碰不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鱼素玄只是叹息一声,从怀中抽出一条女子用的手绢,“这是云端城的东西,你若还想挣到继任楼主以来第一笔银子,还是跟我去一趟南疆吧。” “你是主管,我只负责治病救人。” 见阮衡毫无兴趣,鱼素玄又道:“我知道你不看重金钱,你也不管续梦楼的人死活,可是,你总该去看看那个奇怪的封印究竟从何而来。” 阮衡低头不语,鱼素玄的这一句确实戳中了他的软肋。徐暮风胸口的封印画到一半,便偏离了方向,他无法猜测那个封印的来历,然而,有什么却牵引着他去弄明白。 “好像当年的碎梦箭!”鱼素玄沉声道。 碎梦箭?心底好像被什么重重一击,坚实壁垒轰然裂开。阮衡站在船头,又差点儿摔倒,然而正当他试图从心底的裂缝中寻找端倪时,那道裂缝却又再次合上,将千年前的时光死死封住。 ⋯⋯ 游湖回来,看看天色尚早,阮衡又拉着鱼素玄游了一遍扬州城,在扬州最有名的明月楼听了乐师韩惜律的曲子,看了花魁程瑶光的舞,后来发觉人群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便找了个借口悄悄溜走了。 回来时,绿萝和槿篱已经张罗着晚饭了,虽然知道这个楼主并不吃饭,可是万一他身边那个黑衣的公子吃呢?于是,当晚二人准备得格外卖力,餐具选了最好的,用餐处选了最佳的,甚至连紫檀木桌子上琉璃瓶里的红色芍药花,也选了最新鲜的。 菜蔬很是朴素,都是些当日绿萝和槿篱在自家园子里挖的野菜,然而细细品来却极有味道,连平日极少动筷子的阮衡都吃了个底朝天。二人品完正欲离去,却见绿萝又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盘子上来。 “楼主,鱼公子,这是今晚的压轴菜!” 正文 8 南疆 绿萝一边推开空盘子,一边将那盘冒着香气的西湖醋鱼摆在了正中间。 细细一看,那条鱼正是日里小岸捉的那条。 二人本来满心期待,此时,举起的筷子双双停在空中,面面相觑,随后心有灵犀一般,竟然同时搁了筷子。 “我吃饱了。” “我也吃饱了。” “楼主,鱼公子!”槿篱一见二人要走,急忙张手拦住,“这是小岸姑娘亲手烹制的,就算不合二位胃口,好歹也尝尝?”槿篱的大眼睛里充满期待,绿萝也赶紧跟着点头。 然而,看着楼主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她们的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莫不是触了二位公子的逆鳞? 这下可完了,自己答应那个船家女的事看来是要泡汤了。 今日,那个船家女见二人在湖边洗菜,皱着眉头苦恼,便上前姐姐长姐姐短的叫个不停,二人觉得这个小丫头着实可爱,便将心事和盘托出。原来,她们虽然穷苦出身,可是近几年在楼中做惯了山珍海味,不知道用这野菜如何敷衍过管家的刁钻胃口。那个小姑娘便自告奋勇地帮忙,还用一根上好莲藕贿赂了管家,把她带到厨房。那个小丫头把绿萝二人哄得服服帖帖不说,做出来的菜品更是一绝,虽然简简单单的菜蔬,在她手中仿佛施了仙法一般,味道却是那些山珍海味远不能及。于是,二人果断地答应在楼主面前替那个丫头美言几句,争取把她弄进来做个烧火丫头。 看着饭桌上二位公子风骚残云般的架势,二人本来对这事信心满满,然而,此时见到他们的脸色,绿萝和槿篱的手里不禁捏了一把汗,这二位莫非不喜欢这醋鱼?那小岸留下帮厨的愿望岂不泡了汤? “楼主,鱼公子,这道菜究竟哪里不好?”绿萝见二位不说原因,大着胆子问道。 “哎——” 没想到二人齐声一叹,转身下了楼。 续梦楼下红芍争艳,在疏朗的月色里格外迷人。绿萝和槿篱目送二位公子下楼,悻悻地收拾碗筷。 不久,楼下的阮衡盯着芍药的目光突然抬起,对着楼上朗声道:“绿萝槿篱,告诉小岸,别打鱼素玄的主意!” “嗯?”鱼素玄的目光骤然射来,刀子一般。 “告诉小岸,千万别上阮衡的当!”他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招。 第二天,鱼素玄见那个年轻人的伤势好转,便叫了一辆马车,把他扛到了马车上,自己拿着鞭子在楼下等阮衡。等了半天,阮衡才从续梦楼上下来,一手拿着骨扇,一手拎着个药箱,身后还背了个大包袱。 “你做什么?”相识以来,鱼素玄还从来没见过阮衡如此狼狈地出过门。 “你不是把治病救人的事情交给我了吗?带着这些东西,确保这个人不会路上毒发身亡。”阮衡一面说,一面把大包袱往车里一塞。 吉祥星是个好管家,主人出门,他准备了十几天的解毒药剂不说,还多准备了二十几斤的绿豆,说什么未雨绸缪以绿豆应万毒。本来有些狭小的马车又塞了一个大包袱,显得更加拥挤。 鱼素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一扬鞭子,马车便疾驰而去。 身后,吉祥星看着主人走远,喜滋滋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一锭锭银子正滚滚而来,将他把瘦鹅卖了换绿豆的内心空洞迅速填满。 续梦楼的扶疏杨柳下,小岸见大门洞开,趁人不注意便溜了进去。 与此同时,扬州城外八十里外的一处驿站内,一个红衣的少女正透过扶疏的琼花树枝,遥望着不远处腾起的一道飞尘。 忽然,她的手掌用力拍下。 花瓣无声凋落,雪片般纷纷扬起,随着那道红尘的远去,花瓣缓缓落下,归于尘土。 明月升空,天地间无比的宁静。红衣的少女从琼花树顶转身,纤秀的双足点着一片片轻微颤动的叶子,蝴蝶一般落在了地上。尘土未定,她的长裙却始终纤尘不染。 “影儿,我们回去吧!”女子垂下的目光落在银白色的弓上,那里,一只蝴蝶正扇着翅膀,残阳的余辉与明月的初光在蝶翼上交错,染血的地狱大门一般,一面鲜红,一面阴暗。 听到主人召唤,那只蝴蝶不情愿地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姑娘,您回来了?” 驿站的小吏正端了一个银质的脸盆,拨开花木走过来,看到那个火红的身影,愣了一愣,便笑着微微俯身一礼。 “姑娘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就在左手边那颗最古老的琼花树之下,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吩咐。” 红衣少女微微点了点头,见那小吏离去,身形骤然一动。 “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小吏一怔,蓦然转身,手中的水洒了大半。 红衣女子的目光只在水中缓缓移动了一下,淡淡道:“没了。”方才水中一霎的诡异,不过是错觉罢了。 回到房间,红衣女子放下银弓,除下身上衣物,便跳进了早已准备好的洗澡水里。温热的水上飘着一层层花瓣,散发着迷人的芳香,她觉得身体舒服了些,便在氤氲的水汽里闭上眼睛,任药草的药力透过每一个毛孔,直达四肢百骸。 这个身体,毕竟还是太虚弱了!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看见那只血色的蝴蝶正停在窗口上。 见主人醒来,它突然停住了翅膀。 “影儿,又要去给师傅报信吗?”她慵懒地从水里抬起一只手臂,冒着热气的水从莲藕般的手臂上滴落,竟然泛着殷殷的血色,“不必了,小伤而已,我能挺过。”她笑了笑,指尖动了动,那只蝴蝶犹豫了一下,便飞过来停在了她的手上。 暗淡的烛光下,它不甘地震动了几下翅膀,然而,它的主人却再次睡去了。 闭上眼睛,她却怎么也无法睡踏实,眼前到处是纷纷的画面。十六年,她一直待在师傅的身边,聆听他的教诲,修习他的武功,他对她呵护至极,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报这份恩情。所以,第一次从师傅手里接过了那把银色的弓时,她便马不停蹄地从南疆一路追到了忘川。 正文 9 蝶 闭上眼睛,她却怎么也无法睡踏实,眼前到处是纷纷的画面。十六年,她一直待在师傅的身边,聆听他的教诲,修习他的武功,他对她呵护至极,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回报这份恩情。所以,第一次从师傅手里接过了那把银色的弓时,她便马不停蹄地从南疆一路追到了忘川。 初出茅庐的她本来信心满满,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重伤的孱弱男子徐暮风,竟然有着那样令人惊叹的执着和信念。他从云端城逃出,一路躲避,一路疗伤,竟然独自穿越了大半个陆地,来到了那个他做梦都会被惊醒的地方。她一路苦苦追寻,终于在忘川寻到他的踪迹,一箭射下准备上前时,那个人却突然一笑,翻身跃下忘川。 师傅说,碎梦箭从未失手过,却在她的手里第一次失手了。她眼看着那个雪白的身影飘落,那人也看着她,嘴角带着轻蔑的笑。 没有什么能夺走他的记忆! 那一刻,她跪在雪地里,抚摸着那把银色的弓,脑海中不停闪过师傅失望的眼神。 香汤里的药力渐渐渗透入肌肤,她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从她有记忆的时候起,她便每日泡在这汤药里。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痛苦,却没想到还是无法忍受,她睁开眼睛,看见影儿已经落在浴盆边上,竖着翅膀,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十八天的追踪,对她来说终归太勉强了,她的身体还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折磨。 她淡淡笑了一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影儿的翅膀,影儿似乎害怕了,急忙后退。 “对不起,影儿,我倒是忘了,你也不喜欢这草药的味道呢。”她掬起一捧水,水沿着指缝流落在手臂上,刀刮过一样疼痛。 “对了,小东西,有没有回去看过师傅?他怎么样了?”她看了一眼那只火红的蝴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师傅已经够累了,她不想给他添麻烦。 这只小蝴蝶虽然不会言语,却是个出名的小暗探呢,它会把她的任何消息带给他,甚至她皱了一下眉,喊了一下疼,或者路上不小心绊了一交,它都会事无巨细的上报。 影儿扇动了两下翅膀,她看见了便放心了,这是她和师傅约定好的信号,一下表示还好,两下表示多虑了。 第八章 医者 提着药箱,背着一大包袱绿豆,六界第一公子,新任的续梦楼楼主阮衡就这么狼狈地踏上了南疆的土地。 然而,他似乎认为这些还远远不够。 路过一个书摊时,他花了三两银子买了一本破旧的《神农本草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中它,那本书就好像在那里等他一样,他只看了一眼,它便如前世的恋人一般,从乱糟糟的书籍中跃入眼帘。 买书的银子是鱼素玄给他的,这个人在来南疆的路上重操旧业,在浔阳江边一个村子里客串了一回捉妖师,三五下打趴下一只水怪,顺利地凑齐了一路上用的盘缠。那家主人出手很是阔绰,送的银子不但换了一辆崭新的舒适的马车,除去一路上给徐暮风买药买饭的花销,到了大理竟然还有剩余。 收了书,塞进包袱里,阮衡摇着扇子便进了大理最好的酒楼天香楼。 天色尚早,楼里基本没什么人,店小二正忙活着擦桌子,抬头见一位白衣公子摇着上等的羊脂玉骨扇进来,知道定非寻常主顾,赶紧领着上了二楼,找了个优雅的地方坐下。 “来几坛最好的酒,再来几个最好的菜。”阮衡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将药箱放在脚下。 阮衡是今日第一位主顾,看起来又很鬼气,那店小二自然招待得殷勤些,然而,他却一边跑上跑下,一边拿眼睛的余光不停瞟着阮衡脚下的箱子。阮衡心里纳闷,有几次想拉住他问个究竟,又一想这店家许是怀疑箱子里面是什么易燃易爆违禁物品,客人的事情又不好明问,便多了几分警惕,心下便也释然,不再与之计较。 他本来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 天香楼的厨子是个汉人,可烹出的小菜都带了些许的异族风味,虽然可口,比起小岸那日在续梦楼的手艺还是差了很远,阮衡只尝了几口,便不再动筷子。酒倒是好酒,入口绵软甘甜,回味悠长,不知不觉,阮衡便多喝了几杯。 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跑到紫竹林抢鱼素玄的酒喝! 这个位子靠近窗户,视野很好,喝着喝着,天已近午,街上的店铺都已陆陆续续开门营业,来来往往的客商也多了起来,大理城的繁华在这小小的就楼上一览无余。然而,阮衡的目光却无意过多停留,直接掠过人群,落在街角。 那个鱼素玄说是找地方把徐暮风藏起来,怎么到现在还不来?这个功夫都够他来往南疆和忘川十几趟了。 楼上依然一个客人都没有,真难以相信这居然是南疆生意最好的酒楼!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阮衡默不作声地抿了口酒。 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深邃的双眸中涟漪隐现,但很快就平静下来。 那个人就算天塌下来都有办法应对! 想到这里,阮衡的心渐渐放下。忽然,他眸色一闪,想起了刚买来的《神农百草经》,等待得有些无聊,便拿出来随手翻了几页。 楼下有些喧哗,楼上还是非常的安静。 “客官,您要的酒!” 那小二见酒坛子空了,又搬了一坛上来,方欲转身,却瞥见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中的书,神色一变,接着便不动声色地下了楼,再不露面。 云端城就坐落在苍山之下的洱海边上,从天香楼远远望去,那一片富丽堂皇的城池便是云端城的所在,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然而到了城门口儿,鱼素玄却坚决不同意阮衡直接进城,非要先找个地方把徐暮风藏起来。 那个人又不是什么宝贝,一个垂死之人而已,纵然他的毒可以解,已入膏肓的寒疾却是他无能为力的。人有生老病死,天道使然,纵使他有再高的能力,也绝不会逆天而为。 一个必死之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 正文 10 入狱 眼见日色偏西,阮衡的面前已经堆起了满满一桌子的酒盏,看着街角仍无鱼素玄的踪迹,他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他本不是个急躁的人,可自从答应了插手徐暮风的事,他的心便莫名其妙地起了变化,仿佛几千年来不曾遇到的艰难险阻正横亘他面前,他一个不小心,便会粉身碎骨。然而,至于这种变化从何而起,他却无从知道。 也许接近了凡俗之人,自己也变得凡俗起来!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用过于担心,等他完成续梦楼的使命,便可以再次做回当初的自己了。 阮衡站起身,唤了几声小二,见无人应答,便留下几锭银子,拎着药箱下了楼。刚到楼下,他的脸色便瞬间一变。 楼上空无一人,楼下居然满满的。 那小二忙得不可开交,见他下来,笑了笑便送客了。 楼下喝酒的客人见小二口中的贵客下了楼,纷纷投去审视的目光,一霎那间,他们送到口中的杯箸纷纷停住,眼睛里充满了崇敬的色彩。 那是一个气质高华的男子,看似远道而来,白色长袍上却不沾丝毫灰尘,难怪那个小二和店主非说是贵客,死活都不肯让楼下的人上去。 他的手里拎着一个药箱,另外一只手里还拿着一本《神农本草经》。 什么?药箱?《神农本草经》? 楼下的人笑容突然一滞,接着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看着那个大夫模样的人出了门径直往云端城方向走去,后面的人突然一跃而起,挤到门口,看着那个背影渐渐远去,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有个老者拄着拐杖,好不容易挤到门口,眼神中满是怜惜,他颤抖着道:“又一个不要命的,哪个去拦住他?” 那小二和店家默默叹了口气,当初若不是看他是阔绰人,早就劝他离开了。天香楼的二楼归他一人独占,不被别人发现,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如今出了这门,哪个还敢去拦? “老丈,”旁边有个壮年男子深吸了一口凉气,“我们也不忍见死不救,只是,他竟然要去云端城,我们也没办法,毕竟我们也只有一个脑袋啊!” “可怜的人啊!”老者长叹一声,便转过头坐回自己位子,默默地合起双手祈祷。人们见那白衣公子走远,便也默默散开。 人们像送死人一样送阮衡的背影离开,不住扼腕叹息。 这时,一个角落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突然起身。少女貌似初到大理,对这里的事情还是一无所知,这会儿看着众人惊愕又惋惜的眼神,不免好奇心大发,跑过来拉过那个壮年男子,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这位兄台,为什么说那位公子是去送死?这云端城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去不得?” 那个壮汉觉得手臂被人抓的一痛,身子跟着一颤,正欲发火,回头却见是一个小姑娘,打扮朴素,身后背着个药篓,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南疆话,顿时放松了警惕,随即压低声音道:“小姑娘,这事儿千万别大声,小心被云端城的眼线听见!”说着,他大手一按,小姑娘便被按在了椅子上,那人坐在旁边,一边假装喝酒吃菜,一边悄声道: “你是个外地人吧,不知道这云端城的规矩吧?云端城的城主游苍雪有个怪毛病,凡是大夫进了大理,必须为他治病,凡是治不好的,必须把人头拿来祭奠洱海,只是他那毛病,怕是神仙下凡也治不好。” 说着,他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埋头吃饭,继续道:“说实在的,那个游苍雪也算是个好人,二十年前,大理闹匪灾,那些人倚仗苍山天险,嚣张跋扈,作恶多端,没事儿就到城里来烧杀抢掠,百姓们叫苦连天,官府却拿他们没办法,派上去的几个巡捕死的死伤的伤。” 少女睁大着眼睛,认真地听着,“后来呢?” “后来,是游苍雪游城主带着十几号人,凭一把葬雪剑,一路杀上苍山平定匪患,大理的百姓们这才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可是,十五年前,这个游城主却突发怪病,遍寻名医,也不得痊愈,从那以后,他的脾气便暴躁起来。城中医馆药铺悉数被毁,大夫全部扔进洱海,他甚至连治病救人的游方道士也不放过。更有甚者,他竟然连卖医书的都不肯放过。” “哦,难怪我一路过来竟然没有看到一家药铺。” “你来找药?”那人说着,抬头瞟了一眼小姑娘背上的药篓。 少女点了点头。 “小妹妹,莫说找药,就连你这把药锄,还是赶紧换把镰刀吧,若遇见云端城的弟子盘问,就说是打猪草的。”那人说着,谨慎得往外瞟了几眼,确定外面没有云端城的弟子,这才抓过药篓,胡乱用药草将药锄盖住。 “啊?”小姑娘听得完全呆住,“病看不得,药也买不得,采药也不行?”小拳头握起,秀丽的眉宇间隐隐有怒意,正想发作,却见方才那老丈一瘸一拐过来。 “孩子,你从哪里来的?趁天还没黑,赶紧出城吧!等晚了那些云端城的弟子可是要挨个盘问的。”老者见这个小姑娘单纯,不免也生起了怜爱之心。 “老爷爷,我家住在深山里,我哥病了,我是为寻一味药才到这里的,没想到跑了一天都没买到,本想休息一晚,明晚亲自去洱海边上找的。这下倒好,游苍雪这个人算什么,他是皇帝吗?连采药都禁止吗?” “孩子,小声!”老者上前一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莫说采药了,就连卖的医书都毁了,说什么全是骗人的东西,留不得。我看这个城主,是要全大理的百姓跟他一起受罪呢。” “医书?”少女好像没有听到后半句,眨着眼睛问:“那,那刚才那个人的医书,是从哪里来的?” “这?”老者一时答不上来,看看天色将黑,赶紧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晚了就走不了了。哎,记住,碰到有人盘问,千万别说自己是采草药的。” …… 云端城的病人没见着,阮衡却已经锒铛入狱。 天快黑的时候,他提着药箱刚出现在云端城门口,立刻便有几个弟子将他五花大绑,二话不说便扔进了大牢里。 天黑了下来,云端城的囚室里,只有一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粗大的木制牢笼里,阮衡伸出一只洁白的手,手指搭在看守的脉门上,皱着眉细细听了半天,他突然摇了摇头。 那个看守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身板本来不错,却有消瘦萎靡之势,脸色蜡黄,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中没有半分光彩。 “大夫?”那人见阮衡摇头,身子突然一软,普通一声跪了下来。 阮衡一愣,“你这是干什么?” “还请大夫救小的一命,我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娇妻,就靠我来养活,她们万万离不开我啊。”说着,七尺男儿竟然抹起眼泪来。 “哦,是这样!”阮衡点了点头,“你最近是不是有头重脚轻,心跳加速,失眠多梦的症状?” “正是,正是!” “那你最近是不是新娶了妻子?” “对,对!”看守的眼中光芒一闪,连连点头,心道果然是神医,把个脉都能看出是不是新娶了妻子。 “我给你开个方子,你照做就行。”阮衡收回手指,想找纸墨,去发现药箱不在身边,原来是刚到云端城被二管家当做江湖骗子抓起来的时候顺便当做罪证没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