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日头刚刚落山,月亮就升起来了,金色的。
梅阁小花园的六角凉亭里,唐瑜坐在长椅上,怔怔地遥望天边的明月。
中秋,她最不喜欢的节日,因为母亲早早就去了,去的太早,她连母亲的模样声音都不记得,父亲画地再传神,纸上的女人对她而言都是一幅空洞的画,画中人不会像继母抱妹妹那样抱她,不会帮她梳头发……
团圆团圆,没有母亲,算什么团圆?
她对着明月出神,大丫鬟蕙兰、墨兰站在亭子外头,知道自家姑娘心情不好,都不敢妄加吱声,直到走廊那边转过来一个小丫鬟,远远地朝她们比划手势,二女互视一眼,才由蕙兰上前劝道:“姑娘,该去前面用膳了。”
唐瑜右手托腮搭着长椅靠背,闻言目光投向蕙兰,不想去,又没有不去的理由,她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回房换衣裳。
闺房里摆着一盆新开的金桂,星星点点的小花,香味儿清甜,溢了满屋。
唐瑜面色柔和了些,站在衣柜前,挑了一件海棠红妆花褙子,明媚娇艳。她不喜欢中秋,但毕竟是个喜庆的节日,父亲当年迫于祖母压力迎娶继室,给一脉单传的家里留后,这么多年过来,父亲对母亲的思念其实比她更甚,她不能再给父亲添愁。
前院的松风堂。
景宁侯唐慕元坐在太师椅上,笑着考究儿子功课,让他背几首中秋赏月的诗。
琦哥儿九岁了,聪明早慧,略加思忖便诵起诗来,声音朗朗。
容氏坐在一侧,见丈夫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肯给她正眼,委屈地揉了揉手里的帕子。嫁过来前她就知道唐慕元与原配十分恩爱,所以嫁过来了,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孝敬婆母、伺候丈夫,唐慕元对她没有爱,也有几分敬重。
容氏以为丈夫开始接纳自己了,暗暗欢喜,谁料生完儿子,丈夫来她房里就越发不勤快了,勉强来几次,好像也都是看在孩子们的份上。容氏这才明白,她真的就是来替他们唐家传宗接代的,唐慕元根本忘不了发妻。
她不高兴,看唐瑜越来越不痛快,压抑时间久了,一时糊涂,欺负了唐瑜那么一次。就一次,唐慕元彻底跟她翻了脸,晚上再也不去她房里,还早早请了嬷嬷教唐瑜管家,今年唐瑜才十四岁,但这已经是她管家的第二年,而她堂堂侯夫人,还得由原配所出的长女发例钱。
委屈,后悔……
“侯爷,夫人,大姑娘来了。”门外小丫鬟过来禀报。
容氏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堂屋门口。
唐瑜面带浅笑跨了进来。
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比同龄人略高些,身段纤细玲珑窈窕。白色裙摆下一双桃红缎面的绣花鞋,在她跨进门时昙花一现,转瞬又被长长的裙摆遮掩,莲步轻移,端庄秀气。
再看容貌,容氏忍不住又拈起酸来,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亲生女儿唐琳。
同样都是唐家的姑娘,唐瑜就能把她的琳儿比成月光下的萤虫,娥眉淡扫,肌肤如玉,眸中水光潋滟,娴静时如月光清雅,当她抬眼看过来,又似欲语还休,仿佛有无数话想对你说,勾得你目光牢牢定在她身上,一瞬都舍不得移开。
花容月貌,精通琴棋书画,又深得太后喜欢,不知何时起,竟被传成了京城第一贵女。
“爹爹,难得过节,你怎么又考琦哥儿了。”唐瑜朝容氏浅浅行礼,礼毕径自在唐慕元下首落座,笑着朝弟弟招手,“琦哥儿来姐姐这边。”
琦哥儿打小养在前院,容氏才学不行,唐慕元又早出晚归,琦哥儿功课上有不懂的都去问长姐,所以男娃同长姐感情很好,唐瑜也很喜欢这个聪慧懂事的弟弟,并未因为容氏而苛待琦哥儿。
“去吧。”姐弟关系好,唐慕元是最欣慰的,放了儿子,吩咐丫鬟摆饭。
夫妻感情冷淡,异母姐妹关系也不好,一顿饭吃得很是冷清。
才用完,来客人了,卫国公府世子卫昭,也是唐瑜的亲表哥,更是,唐瑜的青梅竹马。
唐瑜心里惊喜,脸上不动声色,只在卫昭走进来时,站起来,笑着喊了声表哥。
卫昭十八岁,身材颀长面如冠玉,擅骑射,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小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看到唐瑜,卫昭一双黑眸里光彩更胜,亲昵地唤她“表妹”,轮到容氏所出的唐琳,就变成了“琳表妹”,亲疏立显。
唐琳咬咬唇,阴沉沉扫了长姐一眼。
唐瑜早就察觉了唐琳对卫昭的小心思,却并不在意,她知道卫昭心里只有她。
“子行怎么这时候来了?没陪你娘赏月?”唐慕元很喜欢这个外甥,早就当未来女婿看了。
卫昭看了唐瑜一眼,笑道:“我娘嫌我嘴笨不会哄她,特地派我来接表妹过去陪她坐坐,不知舅舅舍不舍得表妹?我娘说了,最多一个时辰就把表妹还给您。”
唐瑜听了,垂下眼帘。什么姑母请她,分明是他想带她出去逛花灯会。
唐慕元当然也明白,外甥说的委婉,其实是说给容氏听的。
“瑜儿,既然你姑母想你,你就过去坐坐吧。”唐慕元顺着外甥的话劝道,否则女儿留在家,面对容氏也没心情赏月,不如出去散散心。
父亲同意,唐瑜心里也是想去的,轻声让蕙兰去取件斗篷,晚上有点冷了。
一刻钟后,唐瑜与卫昭出了侯府,唐瑜坐马车,卫昭骑马。
夜晚街上行人寥寥,卫昭骑马靠近车窗,隔着帘子同心上人说话,“表妹今天吃月饼了吗?”
他没话找话,唐瑜轻笑,“怎么,姑母没给你做?”
“她做的没表妹做的好吃。”卫昭嬉皮笑脸地道,见前后无人,他偷偷挑起帘子。
唐瑜坐在矮榻中间,瞥见帘子被人掀起,露出卫昭俊秀的脸庞,唐瑜嗔他:“仔细被人看见。”
“黑灯瞎火的,谁认得咱们是谁。”卫昭低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她,身子随着骏马走动轻轻颠簸,有点滑稽,也有点纨绔子弟的无赖劲儿。唐瑜私底下愿意纵容他,现在马车还没离开这条达官贵人云集的春熙巷,瞪他一眼,伸手拽下了帘子。
外面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唐瑜捞起随身佩戴的鱼状玉佩,就着车里的灯光,越看越喜欢。
这是卫昭送她的生辰礼物,从她七岁那年开始送,一年换条鱼,每条都精致可爱。
马车停到一处巷子口,卫昭扶她下车,两人步行去前面街上赏灯。
卫昭会功夫,没让下人们跟着,就他并肩跟唐瑜走,走了一段路,手悄悄地往唐瑜那边伸。
本朝民风较为开放,女子可以出门游玩,四处赏景,但与男子的身体接触还是要避讳的。唐瑜喜欢卫昭,但她始终谨守礼教,不曾做过轻浮之举,察觉卫昭的意图,唐瑜往旁边避了两步,正色警告他:“你再不规矩,我这就回去。”
偷袭不成,卫昭悻悻地赔笑:“不了,你别生气,走,咱们去看花灯。”
他没想不尊重表妹,就是太喜欢,情不自禁。
他笑得灿烂谄媚,唐瑜那点气转瞬即消,见前面人越来越多,她将斗篷兜帽遮了上来。路上不少姑娘都是她这样的打扮,灯光又暗,就算遇到熟人,距离远,也轻易认不出。
街头花灯远远不如侯府里的精致灯,胜在花样多,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唐瑜渐渐被花灯吸引,卫昭寸步不离守着她,几次帮她推开差点撞上来的路人。
“那盏好看。”卫昭眼睛忽然一亮,指着斜对面的摊铺示意唐瑜看。
唐瑜个子矮,往他身边靠了靠才看到那盏花灯,锦鲤状的,鱼身被里面的蜡烛照得红通通的,灯笼线勾着鱼嘴,好像刚从灯海里钓上来。
唐瑜一眼就喜欢上了。
卖灯的是个驼背老人,有些费劲儿地将锦鲤花灯从架子上取下来,要五十铜钱。
唐瑜好笑,这老头真不地道,摆明了看出他们二人出自富贵人家,故意抬高价。
卫昭并不在乎五十文钱,直接丢给老头一锭碎银子。
老头笑得驼背都快直了,连连道谢,先收好银子,再把锦鲤花灯递过来。
卫昭伸手欲接,旁边有人捷足先登。唐瑜一直盯着花灯,见灯杆突然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抢去,她皱眉,探头去看。
灯铺不大,抢灯的男人就站在卫昭两步外,右手抢的花灯,左手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女娃背对他们靠在男人肩上,挡住了男人面容。
“还我花灯。”卫昭沉着脸道。
男人终于转了过来,一身黑色长袍,长眉凤眼,面容冷漠,目光淡淡扫过他们二人,如视无物。明明目中无人,却让人无法生出反感,仿佛他天生就该这样,谁都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唐瑜不认得他,但当那个女娃慢慢地转过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公主?”
三公主病危,听说已经快不行了,怎么会出现在宫外?抱着她的男人……
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没等唐瑜震惊,卫昭脸色变了又变,握拳跪了下去,“微臣见过王爷。”
宋钦恍若未闻,没人跟他抢灯了,抱着侄女准备离开。
“皇叔,花灯是姐姐的。”五岁的三公主轻轻道,特别乖巧,只是小脸惨白,让人看了心酸。
“暖暖先看上的。”宋钦左手攥着花灯,右手帮侄女拉了拉小帽子。
三公主摇摇头,坚持要皇叔将花灯还给姐姐,她很喜欢的瑜姐姐。
“三公主,瑜姐姐是大人了,不玩花灯,姐姐买下就是想送给你的。怎么样,你喜欢这盏吗?”唐瑜忍着对传说中鬼王爷宋钦的惧怕,忍着对三公主无药可医一事的酸涩,越过卫昭走到宋钦旁边,笑着哄三公主。
原来瑜姐姐买花灯是送她的,三公主高兴地笑了,点点头,“谢谢瑜姐姐。”
唐瑜握了握她小手,正要道别,三公主虚弱地邀请她:“瑜姐姐跟我们一起去放鹤楼吧,皇叔包了顶楼,那里看灯可漂亮了。”
唐瑜想陪可怜的女娃,但她不想跟宋钦打交道,只是没等她开口,腰上突然被人一顶,唐瑜浑身僵硬,垂眸去看,看到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宋钦,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走吧。”宋钦没看她,在卖灯老头见鬼的目光下,收好长剑,抱着三公主先行一步。
紧跟着,四个黑衣侍卫鬼魅般从人群里围了过来,“请”这对儿表兄妹跟上他们王爷。
正文 第2章
放鹤楼是京城最高的酒楼,据说乃仿照江南黄鹤楼而建,高五层,平日生意兴隆,到了上元、中秋这等适合出门赏灯的好日子,放鹤楼便不是有银子就能进的了,早就被达官贵人提前定了位子。
站得高,看得远,但想要站得高,就必须爬楼。
唐瑜是大家闺秀,一个月顶多出几趟门拜访亲友,不说弱不禁风,也是千金娇贵的身子,爬到三楼便娇.喘吁吁了。头顶花灯散发着柔和的光,灯下小姑娘香腮泛红,细细喘.息,如夜里盛开的海棠,我见犹怜。
“我扶你。”卫昭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
唐瑜摇摇头,原地站了会儿,看看上面,再扫一眼不远不近跟在二楼的两个侍卫,蹙眉道:“走吧。”说完先跨上了眼前的木阶。
卫昭怕她力竭踩空掉下来,体贴地跟在她身后,看着表妹不算轻松地一步步往上爬,想到胁迫他们前来赏灯的宋钦,卫昭漆黑的眼眸里阴霾越来越沉。
宋钦,摄政王。
先帝有两个兄弟,成王是一母同胞的,端王宋钦乃异母所出。宋钦十六岁时,西南蛮夷叛乱,先帝派宋钦出征,看似重用,其实暗藏杀机。但宋钦命大,三万人马最后只剩两千,他就靠这两千将士,大败蛮夷,平定了战乱。战后宋钦坑杀一万俘虏祭奠亡军,一战成名,人称鬼王爷。
先帝防他,命宋钦驻守西南蛮荒,无诏不得回京。
渐渐的,京城百姓几乎要忘了大齐还有一位端王。
但先帝没忘,每年都会派人过去明察暗访,看看宋钦在西南老实不老实,既要利用宋钦守卫边疆,又怕宋钦暗中扩展势力。可惜千防万防,最终竟然是亲兄弟成王造反,率叛军一路杀到京城,谋害先帝,残杀皇子。
眼看成王要篡位成功,宋钦连夜进京,以雷霆之势平定叛乱。
混战中,先帝四位皇子、两个公主丧命,只剩年仅四岁的五皇子,还有一位刚刚早产的三公主。当时宋钦二十二岁,身穿铠甲,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英姿,换上蟒袍,龙章凤姿有帝王之相,先有战功又镇压了奸臣贼子,立即得到一半朝臣的拥护,劝他登基。
宋钦坚辞不肯,推举淑妃所出五皇子为新皇,因五皇子年幼,暂由他辅政,直到皇上二十弱冠。
看似无心帝位,可这短短四年里,满朝文武几乎都站到了宋钦那边,太后、皇上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宋钦一个眼神管用。而宋钦行事,顺他者,加官进爵,逆他者,只有闲差苦差,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卫昭是京城最恨宋钦的几人之一,因为当今太后是他的亲姑姑,皇上是他亲表弟。
奈何皇帝年幼,他们只能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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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瑜姐姐他们怎么还没上来啊?”顶楼雅间里,三公主靠着宋钦胸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门口。
“他们走得慢。”宋钦低着脑袋,替女娃整理放下兜帽时弄乱的头发,面容白皙,呼吸平稳。他身强体健,内外功夫兼修,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娃爬五层楼,如履平地。
“那皇叔怎么不等等瑜姐姐?”三公主仰起头,不解地问。
宋钦摸摸女娃脑顶,没有回答。
三公主瞅瞅他,乖巧地不问了。
其实她一直都怕这位皇叔,因为他总是冷冰冰的,三公主没有见他笑过,她问嬷嬷皇叔为什么不爱笑,嬷嬷特别紧张地教她别问,最好一句话也不要提皇叔。一提到皇叔,嬷嬷的语气比讲妖精故事还要恐怖。
然后她生病了,病得整天睡觉,有一天睡醒,看到皇叔坐在她床边,轻轻地替她擦汗。三公主第一次被长辈这么温柔的照顾,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突然就不怕皇叔了,尽管皇叔依然不爱笑。
今天中秋,皇叔将她接到了王府,问她最想做什么,三公主听嬷嬷讲过宫外的花灯会,说想看花灯,皇叔就真的抱她出来了。皇叔力气特别大,嬷嬷抱她走一会儿就累得喘气,皇叔抱她走了一路,还爬了这么高的楼,都没有喊累。
三公主喜欢被皇叔抱着,很舒服,她想睡觉了。
女娃全部的重量都放到了身后的男人身上。
宋钦感受到了那细微的变化,他眸色微变,低头看女娃,正好看到三公主张嘴打哈欠,五岁的小丫头,嘴巴张得大大,呼出的气息带着两刻钟前吃过的糖人甜味儿。宋钦从未如此近距离地闻过旁人的呼吸,有点不适,但他没有避开,轻轻捏了捏女娃瘦瘦的脸蛋,“暖暖别睡,一会儿外面会放烟花。”
如果这是她的最后一晚,宋钦希望这个无父无母的女娃多开心一阵。
三公主揉揉眼睛,放下小拳头,看见门外终于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瑜姐姐!”三公主高兴地喊道,声音却很轻。
唐瑜在外面歇过劲儿后才露面的,看到三公主蔫蔫困倦的样子,怜惜心疼,暂且放下对宋钦的不满与惧怕,她笑着逗小丫头,“三公主走得真快,瑜姐姐都追不上你了。”
三公主骄傲地道:“皇叔力气大!”
唐瑜笑笑,一眼都没往宋钦脸上看。
宋钦在他们表兄妹出现时便侧头望向窗外,面容冷漠,闲人勿扰。
他这个王爷不开口,唐瑜、卫昭只能站着。
三公主很懂礼貌,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请两人落座。每次昭表哥、瑜姐姐进宫,太后都会叫她过去玩,所以三公主与这对表兄妹十分熟悉了。
“瑜姐姐,你今晚真好看。”小女娃也爱美,看着对面披着雪青色斗篷的唐瑜,三公主由衷地夸道。
唐瑜本能地瞥了眼在场的唯一一个外男。
宋钦置若罔闻,神情淡淡地赏窗外的明月。
唐瑜放松下来,柔声问三公主今晚花灯会好不好玩。
三公主点点头,想要说话,总觉得瑜姐姐坐的太远,她说得费劲儿,三公主瞅瞅皇叔旁边的椅子,期待地道:“瑜姐姐,你坐过来吧,我想离你近点。”
她还想让瑜姐姐抱抱。太医以为她睡着了,低声跟皇叔说话,三公主都听见了,她可能活不过今晚了。她喜欢瑜姐姐,瑜姐姐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香,淡淡的,嬷嬷说那是瑜姐姐的体香,每个姑娘长大了都会有,她想再闻闻。
去宋钦旁边坐?
唐瑜为难,看卫昭,卫昭脸色很不好看。而对面一直无视他们的摄政王终于看了过来,黑眸冷冷地盯着唐瑜,眼光犀利,似他腰上的佩剑,寒气逼人。
唐瑜明白,宋钦想送三公主一个美好的晚上,凡是三公主想要的,无论抢还是威逼,他都会做。
轻轻扯了扯卫昭的袖子,示意他别冲动,唐瑜平静地站了起来,绕到宋钦旁边,见宋钦又望向了窗外,她径自落座。
仿佛有花在身边静静开了,宋钦忽然闻到一缕幽香,似有若无。
长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宋钦心生反感,他不喜欢这种来自人身的异味,即便并不难闻。
“瑜姐姐抱。”
他不喜欢,三公主喜欢,撒娇地朝唐瑜伸手。
唐瑜再次看向宋钦,宋钦脑袋不动,身体侧转,抱着三公主的手臂也往下挪了挪,意思是愿意交出三公主。唐瑜便托住三公主双腋,将瘦小的女娃抱到了自己腿上,面朝卫昭坐着,低头哄她:“三公主怎么瘦了啊,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那可不行,多吃饭才能长姐姐这么高呢。”
三公主乖乖地点头,“晚上我喝了半碗粥,皇叔喂我喝的。”
唐瑜眼睫动了动,想象不出宋钦细致照顾三公主的情形。
三公主仰头看看,见瑜姐姐好像不太信,她扭头喊宋钦,“皇叔,我是吃了半碗粥,是吧?”
侄女叫他作证,宋钦转过来摸摸女娃脑袋,“暖暖乖。”
三公主开心地笑,继续与唐瑜说话。
宋钦正要转过去,视线忽然落到了侄女腰上。少女抱侄女的姿势与他一模一样,右手握着侄女小手,左臂环着侄女。她斗篷里面是条海棠红褙子,袖口同色,如此一来,衬得那露在外面的手白皙莹润,堪比最上等的羊脂玉,纤细,柔若无骨。
对面传来一道不悦的视线,宋钦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他轻蔑地扬起唇角,再次转向窗外。
卫昭见他收回了窥视唐瑜的视线,胸口火气渐渐平复。
两个男人都不说话,雅间里只有唐瑜跟三公主轻柔的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一亮,唐瑜与三公主同时望过去,正好看到一朵绚丽的烟花。
黑夜如幕,皓月当空,璀璨烟花一朵接一朵,美得像一场梦。
“好漂亮……”三公主喃喃地道。
唐瑜刚要附和,身前的男人突然转了过来,那一霎那,唐瑜清晰地看到了他凤眼里倒映的烟火,眸光似水,烟花绮丽,眼波与窗外五光十色融合,竟化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光彩,不是温柔,又胜似任何温柔。
唐瑜失了神。
宋钦要接三公主,身体不可避免地靠近她,感受到小姑娘的注视,宋钦抬起眼帘。
他看到了她清澈眼眸里的烟火。
唐瑜却掉进了一双冷得刺骨的寒潭,她瞬间惊醒,立即垂眸。
宋钦目光一路掠过她苍白脸庞,樱红唇瓣,胸前的斗篷带子,来到了侄女身上。他弯腰,托起侄女双腋,往上提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女儿香,迎面扑来。
或许是闻了将近一刻钟,习惯了,宋钦意外发现,这会儿香气更浓,他却没有先前那么反感了。
正文 第3章
宋钦接走了三公主,唐瑜默默退回卫昭身旁,站在卫昭一侧看烟花。
街上百姓赞叹纷纷,三公主也惊叫连连。
虽然相伴赏灯的人太出乎意料,唐瑜还是被今晚的夜景吸引了,望着夜空里四处绽放的烟火,目不暇接,直到外面突然传来蹬蹬蹬急促的木阶踩踏声,越来越近。她心中一动,看看卫昭,表兄妹俩一起转了过去。
“王爷,沈太医配出药方了,请王爷速带三公主回府。”黑衣侍卫单膝跪在门前,沉声回禀。
唐瑜面露喜色,看向三公主。
三公主呆呆地看着侍卫,好像还没明白刚刚那话对她的意义。
“暖暖该喝药了,明天皇叔再放烟花给你看。”宋钦左手抱着侄女,右手替她戴上帽子。
三公主点点脑袋,扭头朝唐瑜告别,“瑜姐姐,我回去了,等我病好了再跟你玩。”
唐瑜笑着应下:“好,三公主病好了我就进宫去看你。”
三公主开心地笑。
侄女说完了,宋钦无视唐瑜二人,抱着侄女快步离去。
“咱们也走吧。”这是宋钦定的酒楼,卫昭不想占他的便宜。
“等等吧,被人看到咱们与他前后离开,恐怕会有闲话。”唐瑜重新回到窗前,低低地道。
卫昭想想也有道理,看看楼下,眉头紧锁:“三公主身体向来虚弱,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太后为此寝食难安,今年中秋宫中都没有大肆庆祝。现在好了,端王前脚带三公主回王府,后脚太医便找到治病药方,功劳都落到了他头上,回头他再让人煽风点火,百姓官员少不了非议太后苛待三公主。”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表哥别太担忧,太后心胸豁达,不会介意的。”唐瑜盯着刚刚走出放鹤楼的宋钦主仆,目光落在了男人怀里小小的女娃身上,“只希望沈太医的药方有用,治好三公主吧。”
“吉人自有天相,三公主会没事的。”知道她更担心三公主,卫昭柔声安抚道。
唐瑜点点头,目送宋钦一行人走远了,她戴上斗篷兜帽,与卫昭下了楼。
第二天夜里,京城各府依然处处烟火,其中端王府的烟花最盛。勋贵都住在皇城附近,景宁侯府与端王府只隔了两刻钟马车的路程,唐瑜披着斗篷坐在六角凉亭中,望着端王府上方的朵朵烟火,想象三公主兴奋的小脸,忍不住笑了。
墨兰蕙兰不清楚昨晚的事,见她望着那边笑,蕙兰小声道:“真是奇怪,往年端王府无论什么节日都冷冷清清,一根爆竹都不放,今年王爷怎么这么有兴致?”通常府里有女眷孩子才会热闹,不然哪个大男人会喜好这个?
“咱们只看烟花,不论人家是非。”唐瑜淡淡地提醒身边丫鬟。
蕙兰低声认错。
唐瑜却因为蕙兰的话,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晚的偶遇,想到了宋钦威胁她的长剑,还有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眼眸。对主人家没有好感,再绚烂的烟火也失了光彩,唐瑜掩面做困倦状,回房歇息了。
月底听说一件大事。
三公主渐渐康复,太后派人接她回宫,端王不许,以他身边无儿无女为由,留三公主在府中尽孝,叔侄共享天伦。太后的人连面都没见到三公主,就被端王府侍卫“请”出来了。
唐瑜得到消息,不禁凝眉。
自古只有帝后接王府郡主进宫抚养,没听说太后健在,皇叔接公主侄女回府久住的,宋钦此举分明是僭越。而且他早不接晚不接,偏在三公主病后接侄女回府照顾,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众人,他觉得侄女在宫里受了怠慢,所以才要亲自抚养?
联想卫昭的话,再回想宋钦对三公主的悉心照顾,那晚的灿烂烟花,唐瑜不得不怀疑其中到底真情流露多,还是利用成分多,只可怜了三公主,年仅五岁,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她信赖的皇叔欺凌太后的棋子。
欺凌,却又让太后无话可辨,毕竟三公主在宫里染的病,出宫就好了,只能背了这顶黑锅。
唐瑜再出门做客,果然听到了一些闲话。唐瑜心里不大舒服,太后温柔娴静,故先帝在世时赐封淑妃,当年战乱,太后痛失皇二子,这几年清心寡欲吃斋念佛,乃最慈善大度之人,无缘无故为何要苛待一个小小的公主?
反正唐瑜是不相信的。
九月菊花盛开,太后召她进宫赏菊,唐瑜先去了卫家,与姑母一起进宫。
路上唐氏同侄女聊家常,“最近家里可好?”
其实无论唐瑜还是唐琳,都是她的亲侄女,姐妹俩小时候,唐氏是同样喜爱的,因为唐瑜早早丧母,她对大侄女免不得多些关心。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唐琳不知跟谁学了一肚子小家子气,衣食住行都要跟长姐比,譬如她送侄女们绸缎料子,明明只是花色不同,唐琳总会嘀咕姐姐的更好,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偏心。
小侄女不讨人喜欢,唐氏的态度自然渐渐冷淡下来,平时进宫只带唐瑜。
“挺好的,有您护着,谁敢欺负我啊。”唐瑜轻声跟长辈撒娇,姑母最疼她,在唐瑜眼里,姑母与母亲无异,小时候她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卫家的。
唐氏捏捏侄女小手,越看越满意,只盼着侄女快点及笄,她好娶回家当儿媳妇。
很快,娘俩跟在宫女后头去了慈安宫。
太后三十出头,比唐氏小几岁,虽贵为太后,穿着却十分素淡,正在观赏殿内的一盆盆名品菊花。看到她们娘俩,太后笑着打趣道:“怎么来得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们娘俩不来了呢。”
肤白唇红,眉清目秀,安静时似空谷幽兰,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
但唐瑜看得出来,太后比上次见面,瞧着清减了。
唐氏也心疼这个身份高贵的小姑子,年纪轻轻守了寡,皇帝儿子年幼,朝中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摄政王小叔,母子俩过得简直就是傀儡的日子,就算平时忍气吞声没用,那边也照样想方设法地给她添堵。
“进宫见太后,当然得好好打扮,不然太后看了不高兴怎么办?”唐氏亲昵地道,领着唐瑜走到太后跟前,稀罕地打量面前的各色菊花,“奇怪了,我屋里那几盆也是你送我的,为何开得就没有你这里的好看?”
太后轻笑,“那我就再送嫂子几盆,瑜儿呢,你喜欢哪个,尽管说,别跟皇姑母客气。”
“谢皇姑母,您这里的我瞧着都喜欢。”唐瑜甜甜笑道。
“原来我们瑜儿才是最贪心的。”太后笑着挽住唐瑜的手,仔细瞧瞧,纳罕地问唐氏:“瑜儿好像又长个子了,你说是不是?”
唐氏颔首,颇为自豪地夸道:“女大十八变,瑜儿越长越好看了。”
太后点头附和,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听你说女大十八变,我倒想起暖暖了,以前早晚来我跟前请安,我看惯了,关心两句就放她玩去了,如今将近一月不见,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儿似的……小孩子长得更快,不知道脸蛋有没有胖回来。”
话里充满了感伤。
唐瑜是小辈,涉及到太后与摄政王的恩怨,她懂事地没有插话,静静地站在唐氏身旁。
唐氏宽慰了太后几句。
太后笑笑,重新打起精神,“好了,今儿个是请你们来赏花的,不提那些了。”
三人继续赏花。
正聊着如何养菊,庭院里传来宫女太监迎接皇上的声音,太后目光温柔下来,对着门口道:“皇上从御书房回来了。”
很快,八岁的小皇上宋谨一身明黄秋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玉树临风的卫昭,一大一小,进来都先看向了唐瑜。男娃是单纯的喜欢漂亮姐姐,卫昭的眼神就……
太后与唐氏互看一眼,又同时看向唐瑜。唐瑜不好意思了,屈膝朝小皇上浅浅行礼,尽了礼数便扭头去赏花。皇上还小,太后特准他们私下见面不用跪拜。
“母后,舅母。”宋谨恭敬地朝长辈见礼,得到许可,高兴地走到唐瑜身边,“瑜姐姐,你好久没来宫里玩了。”
“因为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忙啊。”唐瑜低头,细声给男娃解释,“我要读书,还要管家……”
“还要弹琴画画,是不是?”卫昭凑过来,戏谑地插嘴。
唐瑜嗔了他一眼。
卫昭嘻皮笑脸,因为屋里没有外人,他就赖在唐瑜身边,唐瑜去哪儿他跟着去哪儿。太后、唐氏见怪不怪,两人坐到榻上,看三个小辈围着菊花说笑。唐瑜一心三用,既要应付卫昭的俏皮话,又要回答小皇上的问题,还好奇太后唐氏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听到唐氏提及外面的闲言碎语,太后则如她意料的那般,置之一笑。
前面政和殿内,一个小太监轻步走到端坐在书桌后看奏折的摄政王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唐氏娘俩进宫很勤快,这样的回禀宋钦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点点头算是回应。
小太监弯着腰退了下去。
宋钦继续批阅奏折。
忙了一天,傍晚才回王府。
三公主听说皇叔终于回来了,欢快地赶了过来。在宫里还有皇兄陪她玩,来到王府,皇叔一走三公主就特别地闷,几乎掰着手指头盼皇叔快点回来呢。
经过快一个月的相处,三公主自认摸清了皇叔的脾气,皇叔不爱笑不爱吵,不爱听她说回宫,但只要她乖乖的,她想做什么皇叔都会答应她。
“皇叔,你哪天生辰啊?我想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小女娃熟练地扑到宋钦腿上,仰着小脸问,脸蛋白里透红,比生病前还胖了点,说话时右边脸颊有浅浅的梨涡,娇憨可爱。
宋钦将侄女提到腿上,摸摸她脑袋问:“暖暖九月二十九生辰,对吧?”
三公主问他生辰就是想提醒皇叔她要过生辰了,没想到皇叔竟然记得,小女娃高兴坏了,忘了继续询问皇叔的,兴奋地点点头,“皇叔怎么知道的?”
宋钦看看女娃清澈纯真的眼睛,道:“皇叔什么都知道,暖暖想要什么礼物?”
三公主认真想想,抱住皇叔撒娇,“我想皇叔一天都陪我。”
宋钦微微皱眉。
他没那么闲,腾出一天陪个小孩子,先前若非侄女危在旦夕,他也不会抱她出去赏灯。三公主病愈后,他留侄女住在王府,是因为这孩子单纯无邪,宋钦不愿她夭折在宫中。但宋钦没料到,侄女越来越不怕他,丰衣足食不够,竟然还要他陪。
“皇叔忙,没空陪你。”宋钦淡漠道,不想惯得女娃得寸进尺。
三公主眼里的光彩黯淡下来,瞅瞅冷冰冰的皇叔,失望地快哭了,又懂事地忍着,“嗯,那我等皇叔忙完再来找你。”
宋钦闭上眼睛,抬手抚额,他就知道,不该乱发善心。
“皇叔头疼吗?”三公主看见他摸额头,担心地问。
宋钦薄唇紧抿。
三公主紧张地看着他。
“暖暖,宫外姑娘过生辰都会请各府姐妹来家里赏花吃席,你想请谁,皇叔替你给她们下帖子。”宋钦睁开眼睛,问腿上渴望玩伴的小侄女。
三公主最想的玩伴是皇兄,可转念一想皇兄是男的,不是姐妹,三公主立即换了个人选,“我想请瑜姐姐!”
脑海里冒出小姑娘低头哄侄女时的娇美面容,宋钦点点头,“还有谁?”
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想不到了,太后邀请进宫的女眷不多,她只认识瑜姐姐,还有个琳姐姐,但三公主不喜欢她。
但宋钦怎么可能只给唐瑜下帖子?就是下了,唐慕元也不会让女儿来。
宋钦喊来王府管事,让他给京城所有三品以上且府中有嫡女的官员下帖子,请她们月底来给三公主庆生。管事领命,见王爷没有别的吩咐了,低头告辞,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王爷清冷的声音,“给景宁侯府的帖子多加一句,就说三公主诚心邀请他们大姑娘,请其务必赴宴。”
管事应诺。
正文 第4章
唐慕元在兵部任职,正五品的武选清吏司郎中,负责武官选拔、升调、赏罚之事,肥差。
作为立过战功的本朝英杰,唐慕元领此职位实至名归,但身为太后的亲戚,唐慕元还能担此重任,不仅唐慕元自己觉得奇怪,朝臣们也都想不通。有人猜测摄政王唯才重用,也有人怀疑摄政王提拔唐慕元,是为了掩饰他的狼子野心,就像当初他保五皇子登上皇位,只是为了名声,等将来做够姿态了,再找机会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唐瑜更加相信后者。
所以收到端王府的帖子,看着上面“务必赴宴”四字,唐瑜十分抵触。
她去了前院,派人请来管事,“你悄悄去打听打听,看端王府都给哪些宅邸发了帖子。”
侯府众人都很敬重大姑娘,管事领命去了,溜达一圈回来,列了好几家,“姑娘,我估摸王爷给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女都发了帖子,看来是想替三公主大办生辰。”
摄政王也真是的,三公主才五岁,以前三公主过生辰太后都小办,后宫热闹一下就是,跟皇上过生辰差不多,说不上偏心不偏心,如今三公主搬到端王府本就引起了百姓对太后的非议,摄政王突然替侄女大办生辰,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显摆他疼侄女?
唐瑜也认定宋钦要打太后的脸,自然也就觉得,端王府发出去的帖子都有“务必赴宴”四字。
务必务必,她不去宋钦又能怎样?持剑登门逼她去,还是因为景宁侯府扫他的面子,在官场上报复父亲?可赌气归赌气,万一呢,万一宋钦真的公报私仇怎么办?
唐瑜不敢擅自做主,准备傍晚父亲回来跟他商量商量。
日落时分,唐慕元回来了,身后跟着卫昭。
命丫鬟们在外面守着,三人单独说话。
唐慕元看过请帖,递给卫昭。
卫昭扫了眼,俊朗的脸庞面沉如水。
唐瑜察觉到了不对,疑惑地看着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怎么了?”
唐慕元轻叹一声,对着女儿道:“太后挂念三公主,得知咱们也收到了帖子,托你表哥来传话,嘱咐你见到三公主后问问她近况。”
怕花容月貌的女儿到了端王府惴惴不安,他本想拒绝这次邀请,可太后那边又有事相求。路上外甥提议换小女儿去,唐慕元觉得此计可行,毕竟小女儿才十二,还没到招男人惦记的年岁,却没想到帖子上点名道姓只请了长女一人。
收到帖子后,唐瑜其实有八成把握父亲会护着她,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愣了愣。
卫昭看在眼里,又怜又恨,旁人不知道,他亲眼目睹宋钦对表妹生出色心,怎会让表妹去冒险?
“舅舅,让琳表妹去,咱们只当没看清帖子,以为各府有人赴宴就行。凭什么他让表妹去咱们就得乖乖听话?”卫昭攥紧帖子,沉声道。三公主一个小丫头,宋钦为了做样子也会安排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能有什么事,琳表妹见到人看看气色好坏就够了,足以向太后交差。
唐慕元刚要点头,唐瑜已经冷静下来,“算了,还是我去吧。”
卫昭震惊地看她,“表妹……”
唐瑜笑了笑,轻松道:“表哥,他这次设宴只是为了告诉京城百姓他宠爱三公主,请我与请旁人目的相同,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况且太后信任我才托我探望三公主,妹妹太小了,一个不慎可能惹祸上身。”
她只是反感宋钦,却没有担心自己此行的安全,宋钦不近女色人人皆知,以前只是听说,中秋那晚偶遇后,唐瑜对此深信不疑,宋钦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女人有心的。
卫昭紧紧地盯着她,看看唐慕元,欲言又止。
唐慕元咳了咳,起身道:“子行晚饭在这边吃吧,我去吩咐厨房多加两道菜。”
如果女儿不想去,他宁可得罪宋钦不做官也会护着女儿,但女儿沉稳冷静,胆识过人,唐慕元就放心让女儿去这场确实不危险的王府宴请。
长辈走了,卫昭再无顾忌,大步走到心上人身前,低声劝她:“表妹听话,让琳表妹去。”
“妹妹不懂事,别办砸差事,给太后添乱。”唐琳是个麻烦精,唐瑜不敢将此差事交给她。
“可是你……”卫昭盯着她,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毕竟涉及到姑娘家的名声。
“没事的,他不是那种人。”唐瑜笑着宽慰他。
卫昭冷哼,“什么不是,对普通女人他不近女色,对你……”
“表哥。”唐瑜不悦地打断他,真正的闺秀,没人喜欢听旁人说自己是那种容易引男人动心的女子,尽管这话本身是对她容貌的夸赞。
卫昭自知失言,看看她,倔强地扭过头。
他气自己,不能护着表妹,不能让表妹随心所欲。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唐瑜转到卫昭对面,朝他笑了笑,柔声问道:“今晚来这边,给姑母传话了吗?别让她担心。”
“传了。”卫昭闷闷地道。
“那就好,走吧,一会儿琦哥儿该过来了。”唐瑜扯扯他袖子,小小地撒了个娇。
卫昭看了心痒痒,想抓她手。
唐瑜灵巧避开,跑开前瞪了他一眼,却不知自己媚眼如波,勾走了少年郎的魂儿。
~
转眼就到了三公主生辰这日。
唐慕元要上朝,天不亮就走了,唐瑜早早到了松风堂,等着跟容氏娘仨吃饭。她不喜欢容氏、唐琳,但琦哥儿是好的,她得照顾琦哥儿的感受。
“瑜儿去王府就穿这身?”容氏领着女儿过来,见唐瑜只穿了一条豆绿色绣竹叶纹的褙子,惊讶地问。旁边唐琳忍不住看了眼自己身上樱红色的妆花褙子,觉得她比姐姐好看多了。
“您觉得哪里不妥吗?”唐瑜平静问。
容氏干笑,坐到椅子上道:“没有,就是觉得三公主庆生这样的好日子,瑜儿该打扮鲜亮点,好看又喜庆。”
唐瑜淡淡一笑。
琦哥儿替长姐说话,“我觉得姐姐穿绿色更好看。”
容氏不悦地瞪儿子,瞧瞧唐瑜,赔笑道:“嗯,咱们瑜儿人美,穿什么都是最出挑的。对了瑜儿,难得端王府有这样的热闹,你也带琳儿去吧,不然她自己闷在家里也没趣。”
唐琳不安分,以前姐妹俩一起出门,唐瑜没少照看她,免得妹妹丢了景阳侯府的人,今日别说端王府帖子上没请唐琳,请了唐瑜也不会带她去分自己的心。
当着琦哥儿的面,唐瑜含糊了过去,饭后琦哥儿走了,她才直言相告,让容氏知道不是她不想着妹妹,实在是人家王府没请,怕容氏不信,使唤墨兰去取帖子。
容氏嘴上连说不用,人却赖着不动,直到亲眼看到帖子,看到摄政王确实没请自己的宝贝女儿,才灰溜溜领着女儿走了。唐瑜望着这对母女的背影,有点心烦,摄政王与自家的关系,明眼人都知道,容氏怎么一点都不长心?那种地方,如非必要,请她她都不去。
日头渐渐升高,唐瑜不早不晚地出了门。
端王府。
三公主的宴席设在花园里,与唐瑜不同,大多数贵女都早早来了,而且打扮地花枝招展。
端王摄政,距离小皇帝亲政还有十几年,将来不提,至少这十几年里端王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他人又俊美无双,贵女们鲜有跟端王打过交道的,没切身感受过端王的冷漠,只痴迷端王的气度外貌,心生仰慕。他们的家人呢,更是盼望女儿被端王看上,现在当王妃,将来贵不可言。
可惜来到王府,端王竟然一面都没露,只有一位五岁的小公主。
没有贵女认为端王真的喜欢这个侄女,因此见到三公主,态度就很敷衍了。
三公主虽然小,但她在宫里长大,心思敏感,谁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看得出来。没人真心陪她,三公主有点失望又不是特别难过,一个人坐在凉亭中央,眼巴巴地望着花园来路,盼着瑜姐姐。
花园不远处是湖,湖边耸立着一座三层塔楼,名曰归云,乃宋钦回京后命工匠搭建的。
今天侄女生辰,宋钦上完早朝后将奏折带了回来,顺便留意宴请情况。连续看了半个时辰奏折,宋钦走到窗前,凭楼远望,就见他的小侄女孤零零坐在凉亭里,那些贵女们三五成群赏花,偶尔才有几个去亭子里坐坐,很快又走了出来。
宋钦看不到侄女,但他能想象得出侄女的神情,定是可怜巴巴嘟着小嘴儿,一脸落寞。
都是陌生人,侄女怎么会开心,她又不是懂得自己结交朋友的大姑娘。
而那些贵女,都没有唐瑜的善良。
“去暗示三公主来这边,让她在一楼等唐家大姑娘,另通知门房,唐家大姑娘到了,直接领到归云楼。”宋钦收回视线,吩咐门外侍卫,“若三公主问及本王行踪,就说本王还在宫中。”否则小丫头又要让他陪。
“是。”侍卫领命,脚步沉稳地下了三楼。
于是唐瑜抵达王府后,走了和其他贵女不同的一条路,起初唐瑜没有察觉不对,路过花园听到那边贵女们的欢笑声,唐瑜皱眉,停下脚步,问前面带路的青衣丫鬟,“宴席不是在花园吗?”
青衣丫鬟回头,垂眸道:“回大姑娘,三公主不喜其他府中的姑娘,特意去了归云楼,专等您一人,说是要单独与您说话。”
唐瑜半信半疑,墨兰谨慎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唐瑜盯着青衣丫鬟,看眼后路。如果宋钦意图不轨,她现在折回也来不及,便让丫鬟继续带路。
走了大概一刻钟,终于到了归云楼前。
“瑜姐姐!”三公主一直在等她呢,终于见到人了,小丫头乳燕一般跑了出来。
唐瑜放松下来,低头,微微展开双臂迎接女娃。风从湖面吹来,她裙摆轻舞,笑靥如花。
三楼雕花轩窗后,宋钦面无表情看着她,等一大一小手牵手进来了,他继续站了片刻,然后离开房间,不缓不急地往下走。
黑靴踩在木阶上,无声无息。
正文 第5章
归云楼。
唐瑜牵着三公主跨进门槛,发现一楼十分宽敞,北面全是书,一排一排书架,俨然一座大书房,书香浮动。南边窗明几亮,墙壁上挂着两幅字,笔锋刚劲有力,寒意逼人,上面没有落款。
看到这两幅字,唐瑜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出宋钦那双冷漠的眼,隐约猜到了题字的人。
归云楼应该是王府重地,三公主一个孩子,怎么会想到来这边等她?
“瑜姐姐,坐。”三公主小主人似的牵着唐瑜走到书桌前。
唐瑜先将女娃抱到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时好奇地问她:“其他人都在花园里赏花,三公主为什么没跟她们一起?”说话时扫了一眼通向二楼的楼梯,总觉得这种地方,没有宋钦的准许,外面两个侍卫不敢擅自做主放三公主进来,那么,这是宋钦故意安排的局,用来试探她这个太后亲信?
如果是试探,那归云楼里,绝不会只有她们两对儿主仆。
唐瑜背脊发凉。
“我不喜欢她们,就来这边等瑜姐姐了。”三公主有些委屈地道,“瑜姐姐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我想去三楼看你到了没,皇叔的侍卫不让我去,只许我在一楼玩。”
唐瑜笑着摸摸女娃脑袋,“瑜姐姐家里有点事,耽误了,给,这是瑜姐姐给三公主的礼物。”
三公主最喜欢收礼物,高兴地接过唐瑜手里的香囊,摸摸上面精致的花纹,再举到鼻子前闻闻味道,喜欢极了,“瑜姐姐真好。”
唐瑜低头打量小丫头,发现三公主脸蛋圆润了很多,气色也很好,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有心想引三公主去湖边赏景,避开宋钦耳目询问三公主近况,转瞬又觉得,以宋钦的威严,他真想知道她与三公主的谈话,皱皱眉三公主定会老实交代,届时反倒显得她动机不纯。
她耐心地等着机会。
三公主许久没有回宫,想太后与皇兄了,问唐瑜最近有没有进宫。
唐瑜点点头,柔声道:“月初刚去过,太后请我去赏菊花。”
宋钦就隐在上面拐角处,透过扶手空隙看窗边谨慎说话的小姑娘,眼里兴趣更浓。
他知道太后的密令,却没料到唐瑜的沉着反应。
确定唐瑜言行不会露把柄,宋钦转身往上走,依然无声无息。
听唐瑜提及太后,三公主黑白分明的眼里露出一丝羡慕与想念,因为皇叔不在身边,她小声跟信任的瑜姐姐说心里话,“我想太后想皇兄了,他们想我了吗?”
唐瑜笑,“想了,不过太后说了,只要三公主开心,在哪住都一样的。你瞧瞧你,比生病前还胖了,是不是特别喜欢王爷?”
就算不是为了替太后打听,唐瑜也很关心三公主在端王府的起居。
三公主用力地点头,提到皇叔,她眼睛比提到太后皇上更明亮,“皇叔特别喜欢我,每天我睡觉前他都会过来看我,就是皇叔太忙了,天天晚上才回来,今天我生辰他都不陪我。”
嘟起嘴,低头玩刚刚收到的香囊。
唐瑜诧异极了,没想到三公主竟然如此喜欢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鬼王爷,也许,三公主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关心,以为宋钦睡前看她就是对她好?这样的话,太后确实比不上宋钦,太后有皇上要照顾,还要打理后宫,不可能像真正的母亲那样照顾三公主。
不过,看三公主这么高兴,唐瑜没有多说什么,想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唐瑜哄三公主,“咱们去花园里吧?那么多客人来替三公主庆生,咱们俩却在这儿说悄悄话,被人知道不好。”
三公主嘟嘟嘴,最终还是乖乖地答应了。
唐瑜抱她下来,牵着三公主往外走,转到门口,迎面对上距离门口只剩十几步的蟒袍男人,头戴玉冠,面容清冷,一袭墨色长袍更加突显了他的肃杀威严。看到她,男人皱眉,脚步也停了下来。
唐瑜怕他,低头跨出门槛,朝宋钦行礼,“臣女拜见王爷。”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地面。
三公主早就高兴地跑到了宋钦身前,仰头望他,“皇叔今天回来真早!”
宋钦淡淡看侄女一眼,目光再次挪到唐瑜身上,“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为什么,他更喜欢看她同侄女柔声细语的样子,现在这么呆板虚伪,他看不顺眼。
唐瑜眼帘低垂,冷静作答:“臣女进府时,门房告知三公主在归云楼等候,所以……”
三公主脆生生地作证:“皇叔,是我请瑜姐姐过来的。”
侄女护着她,宋钦沉默,盯着唐瑜看了会儿,冷声道:“退下吧。”
唐瑜站直了,看了三公主一眼,三公主还没反应过来,宋钦开口,让三公主随她一起走。
他没有她的耐心哄孩子。
三公主有点不舍,不过还是更喜欢跟温柔可亲的瑜姐姐在一块儿,重新让唐瑜牵手。
唐瑜领着三公主走了,宋钦面无表情进了归云楼。
直到王爷的脚步声去了二楼,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才悄悄地互相看了一眼。
奇怪啊,王爷明明在里面,怎么又从前面过来了?难道归云楼还有第二处门?
而一直守在三楼的贴身侍卫褚风,在听到王爷上楼的脚步声后,脑袋垂得更低了。
他是唯一知道王爷破天荒跳楼的人,一旦露出任何异色,他怕自己今晚小命不保。
至于王爷为何跳楼,打死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其实王爷跳楼,是为了……
多看唐家大姑娘一眼,那个才十三岁就被传成京城第一闺秀也确实当得起这盛名的唐瑜唐姑娘。
心惊胆颤,直到宋钦从他面前毫不停留地走进房间,褚风才暗暗松了半口气,另外半口,还得看他能不能熬过今晚。
~
唐瑜在王府用过午饭,好生哄了舍不得她走的三公主一会儿,才领着墨兰回了景宁侯府。
唐慕元去兵部了,卫昭不放心她,中午没吃饭就跑过来等消息。
“怎么样?”打发墨兰在松风堂外面守着,卫昭紧张地端详心上人,“没出事吧?”
“你看我像出事的吗?”唐瑜坐到椅子上,笑着看他。
卫昭在她对面落座,神情凝重地解释道:“早朝后他见了几个大臣,没过多久就回了王府,太过反常,我忍不住担心。”
唐瑜有些意外,她见到宋钦时都快晌午了,那之前一个多时辰,宋钦去了何处?
算了,那些与她无关。
“我没事,陪三公主说话时见了一面,见礼过后他就走了。”唐瑜再次安抚他,“对了,三公主瞧着挺好的,唉,她人小不懂事,那边稍微对她好点,三公主就满足了,哪里真正分得清好赖。”
卫昭颔首,猜也猜得到。
唐瑜刚刚赴宴回来,有点累,起身让卫昭早点回宫,卫昭恋恋不舍看她一眼,这才离开。
唐瑜回了梅阁,换过衣服,躺到床上午睡。
就在她好梦正酣时,北疆要塞青城派人送来八百里加急战报,匈奴率领二十万铁骑偷袭了!
宋钦匆匆进宫,召集文武大臣议战。
唐瑜睡梦中被管事派人叫醒,得知边疆战事起,心里突然七上八下的。
父亲是武官,会不会……
结果却是怕什么来什么,黄昏时唐慕元派人传话给长女,让长女替他收拾行囊,明天一早他便要领兵赶赴青城。
唐瑜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
景宁侯府,松风堂。
外面夜色弥漫,房内灯光朦胧,唐瑜刚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热,她又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焦虑地往前面望,盼望见到父亲的身影。
“姑娘,要不您先回房休息,侯爷回来了我去叫您?”墨兰换了热茶回来,体贴地道。
唐瑜摇摇头,明早父亲就要出征,今晚是她与父亲话别的唯一机会,等到半夜她也会等下去。
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迟迟等不到人,唐瑜烦乱地回到椅子上。
墨兰给她倒茶。
唐瑜端起茶碗,喝茶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唐瑜大喜,立即放下茶碗赶了出去,只是出了门,却见容氏领着她的丫鬟脚步急切地走来了。
惊喜变成失望,唐瑜脸沉下来,重新去椅子上坐。
“瑜儿,你父亲还没回来吗?怎么没派人去宫里打听打听消息?”丈夫再不喜欢自己,容氏都把丈夫当天,如今丈夫就要去刀枪不长眼的战场,容氏一颗心就跟悬在了半空一样,哄完一双子女先睡,她又折了回来。
“父亲此时正与大臣们商议战事,派人过去只会分父亲的心。”唐瑜沉着脸解释道。
容氏想想也是,坐在唐瑜对面,长吁短叹地抱怨起来,“那么多大臣,为何偏偏选中你父亲了?准是摄政王不安好心……”
这时候埋怨起摄政王来了,早上还巴不得送女儿去人家那边赴宴的。
唐瑜没再理睬容氏的唠叨,她心烦。
父亲年轻时左腿受过伤,当时没觉得如何,这两年每到秋冬,父亲左腿便会隐隐作痛,所以父亲烧炭比较早,冬天也尽量不外出做客。现在父亲要去比京城更寒冷的北疆,匈奴又来势汹汹,唐瑜……
望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唐瑜微微扬起下巴。
她不能哭,哭不是好兆头。
可她真的怕,她已经没有母亲了,父亲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唐瑜怕父亲出意外。
正文 第6章
二更过后,唐慕元才披着夜色回来。
容氏抢在唐瑜前面迎了出去,凄婉地喊侯爷,那一声饱含担忧与不舍,煞是动听。
唐慕元却只看到了容氏身后的长女。
“你先回去,我有话单独嘱咐瑜儿。”时间紧迫,唐慕元冷着脸越过容氏,轻轻拍了拍长女肩膀,父女俩一起跨进了松风堂。
容氏脸白如纸,回望父女俩的背影,手里的帕子都要揉烂了。
唐瑜却无心顾忌容氏的感受。容氏是父亲现在的妻子,如果父亲想要与她话别,唐瑜理解,但父亲不想,唐瑜也不会劝父亲去容氏那边。
“爹爹,为什么朝廷派你去?你没跟他们说你的腿疾吗?”进了外间,唐瑜扑到父亲怀里,眼里泪水涌了出来。她舍不得父亲。
唐慕元摸摸女儿脑袋,又何尝舍得这个婚后五年才盼来的宝贝女儿?
但他确实是最适合此次领兵增援青城的人。
“瑜儿,你忘了我十年前与匈奴交过战了?”扶女儿坐下,唐慕元坐在旁边,语重心长的给女儿讲道理,“当年比我熟悉匈奴、比我更有威望的将军们大多都过世了,剩下几个年事已高,所以我才主动请缨……”
唐瑜扭头抹泪,“可爹爹的腿……”
“边关那么多将士丧命,爹爹一点腿疾算什么?”眼看女儿越哭越凶,唐慕元将女儿搂到怀里,叹息道:“瑜儿,爹爹是武将,有生之年最不希望有战事,但一旦战事爆发,爹爹以能披甲上阵、保家卫国为荣,你那么懂事,应该为爹爹高兴,是不是?”
唐瑜哭着摇头。
她懂大道理,但她更想顾自己的小家,更想唯一的至亲一直都在家陪他。
唐慕元明白女儿的不舍,默默地轻拍女儿肩膀,等女儿哭得差不多了,才笑着问她:“爹爹的行囊,你都收拾好了吗?”
唐瑜抽搭着点头,擦擦眼睛,红着眼圈抬起头,“爹爹吃过晚饭了吗?”
唐慕元苦笑,“都忙疯了,王爷都没吃,更何况我们。”
唐瑜不关心旁人,吸吸鼻子站了起来:“那爹爹等着,厨房温着饭呢,我让人端过来。”
唐慕元笑着颔首。
唐瑜让人准备了两副碗筷,她也陪父亲吃,吃完了,她总算平静了下来,走到父亲身后为他捶背,“爹爹,我知道你是好将军,我也不再劝你,只希望爹爹常常惦记我,为了我也要爱惜身体,然后早点回来,行不行?”
“放心,爹爹一定会回来。”唐慕元郑重地对女儿保证道。
唐瑜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巴不得时间就停在今晚。
唐慕元看看天色,劝女儿早点回去睡觉。
唐瑜舍不得走,又叮嘱了父亲一番,衣食住行面面俱到,良久才离开。
唐慕元一直将女儿送回梅阁,独自静立片刻,去了容氏的屋子,提醒一番就出来了,再分别去看过已经睡着的次女幺子,这才回前院歇下,翌日在家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出发前往青城。
日落黄昏,卫昭来了侯府。
唐瑜刚刚与父亲分别,心情不好,在他面前也不想装,郁郁寡欢。
卫昭想不到说什么话能安慰表妹,他心里也不痛快,“表妹,昨天舅舅主动请缨,我也想跟随舅舅上阵杀敌,一来历练历练,二来多少能辅佐舅舅,让舅舅多个可信任的帮手,只是舅舅顽固,说什么都不许我去。”
“你本来就不该去。”唐瑜跟父亲一样的态度,不悦地数落他,“你是姑姑姑父的独子,是太后唯一的侄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让我爹爹怎么回来面对太后面对姑姑姑父?”
“舅舅也是唐家独子,当年不也去战场了?”卫昭憋屈地反驳道。
“咱们两家能一样吗?”唐瑜点到即止。
卫昭不说话了。
该说的说完了,唐瑜让他赶紧回家。
卫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人都来了,你不留我吃饭?”
唐瑜肃容道:“以前我爹爹在家,他留你吃饭没关系,现在他出门在外,你再过来不合适,今天就算了,以后如非必要,你也尽量少来几次吧。”一个月两三次还可以接受,但隔三差五的来,即便表兄表妹,也容易传出风言风语。
卫昭不愿意,还想讨价还价,唐瑜绷着脸走了。
她现在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情。
心上人生气了,卫昭赶紧跑上去赔罪,“表妹,我错了,我这就走,你别不高兴了?”
高高大大的男人,腰背弯的极低,抬眼看她,一脸讨好。
唐瑜没忍住笑,微微放柔声音,“好了,快回去吧,免得姑母以为你在这边吃,不给你留饭。”
卫昭痛快“哎”了声,这回乖乖走了。
~
唐慕元走了,唐瑜把持家事,除了少个男主人,景宁侯府上下井井有条,竟与先前无异。
但今年过年,侯府气氛明显萧条不少。
除夕夜里,唐瑜反复看父亲寄回来的两封家书,北疆战事陷入僵持,也不知父亲何时能归。满心牵挂父亲,年前年后各府宴请唐瑜都没有露面,只提前安排了年货,然后收到请帖,唐瑜让人拿给容氏看,容氏娘俩想去就去。
三月里青城传来捷报,唐慕元打了一场胜仗,形势终于开始对大齐有利。
正逢春暖花开,唐瑜高兴,跨出屋门,到院子里赏花。
“姑娘,尚书府梁大人家送帖子来了。”墨兰从前院回来,将手里的请帖递给自家姑娘。
唐瑜皱了皱眉。
兵部尚书梁敬是宋钦一手提拔上来的,别看父亲与梁敬同在兵部做事,两府却没什么交情,这次梁敬做五十整寿,怎么想到给她下帖子了?与父亲立功有关?旁的宴请倒也罢了,贺寿的帖子,拒绝不太合适。
而且,唐瑜不敢在这时候拂梁府的面子,父亲在边疆领兵,需要兵部配合。
到了月中梁家宴请的日子,两辆马车驶出景宁侯府,稳稳朝梁府驶去。
唐瑜坐了后面的马车,容氏娘俩坐前面,旁的帖子唐瑜都给容氏过目了,这次来深受摄政王器重的梁家却不让容氏去,容氏肯定又要四处乱嚼舌根子,说她这个长女不把她看在眼里。
一路心事重重,前面忽然传来一道厉声斥责,“大胆,竟敢冲撞王爷车驾!”
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唐瑜深深皱眉,正期望冲撞宋钦的是旁府马车,跟在车外的墨兰低声道:“姑娘,是夫人……”
唐瑜头疼,想到宋钦心狠手辣的恶名,又惴惴不安。
墨兰挑开帘子,唐瑜低头下车,站稳了,她朝前面看去,正好看到了宋钦。他也是刚刚从马车上下来,头带金冠,身穿墨色蟒袍,身姿挺拔地立在跪伏在地的容氏娘俩身前,明明得罪他的人就在那儿跪着,宋钦却看向了她,目光不善。
唐瑜想了想,觉得宋钦应该更不满容氏娘俩,看她的眼神冷,是因为他看谁都那样。
唐瑜往前走,发现宋钦的车驾完好无损,即便相撞应该也只是小震荡,心里略微有了几分底气,屈膝朝宋钦行礼,“臣女见过王爷,您没受伤吧?”
与一见面就跪下的容氏母女比,她冷静沉稳,没法不惹人瞩目。
远处围观的百姓暗暗赞叹,宋钦盯着数月不见的姑娘,声音淡漠,“本王没那么羸弱。”
这话落在唐瑜耳里却如听天籁,庆幸道:“万幸王爷无恙,不然我等万死难辞其咎。王爷,家奴御车无术,无意冲撞了您,臣女等人甘愿受罚,只是今日是梁大人寿辰,不知王爷可否等寿宴结束再降罪我等?”
她听说过的摄政王,对待敌人或贪官污吏心狠手辣,决不轻饶,但从未有无辜欺凌百姓之举,所以百姓们眼里的摄政王,可怕又可敬。这样的人,唐瑜觉得他不会真的惩罚她们三个官家女眷,也许一顿寿宴后,宋钦便会忘了这点小不快,她现在试探的,就是宋钦的态度。
她这点心思并不难猜,宋钦明白,容氏却误会长女真的希望摄政王惩罚她们母女,毕竟是她们母女直接冲撞的摄政王,唐瑜能轻松摘出去,顿时慌了,哭着求宋钦,“王爷,臣妇真的不是故意,求您网开一面饶了我们吧!”
哭哭啼啼的,哪有半点侯夫人的样子。
唐瑜皱眉,此时却不好提醒容氏。
宋钦见她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是面对他时一贯的面无表情拒人千里,满意了,什么都没说,看也没看容氏母女,转身回到马车前,上车前,淡淡丢下一句,“看在景宁侯的情面上,这次本王不与你们计较。”
容氏顿时活过来了,匆匆拉着女儿道谢。
唐瑜嫌弃地看看她们母女,寒着脸回了自己的马车。
隔了一辆马车,宋钦靠在车中闭目养神,不曾刻意想,脑海里便全是小姑娘的身影。
过了年,她又长了一岁,出落得也……更美了。
正文 第7章
梁尚书家里光未出嫁的女儿就有七八个之多,加上各家夫人带来的闺秀,宴席开始之前,整个后花园里燕肥环瘦,处处人比花娇。花园旁,假山边,木桥上,美女如云。
唐瑜坐在凉亭里,同相熟的伙伴说话。景宁侯府在勋贵里的处境比较特殊,既是太后一党又被摄政王重用,但那都是男人们比较敏感的事情,小姑娘们思虑少,性格相投便能玩到一处,所以唐瑜出门也不至于无人搭话。
“阿琳,听说你们路上冲撞了端王殿下,那你见到他了吗?”
不远处,几个闺秀围着唐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唐瑜视线投了过去。
唐琳红着脸点点头,“见到了,王爷宽宏大量,没有跟我们计较。”
唐瑜闻言,盯着异母妹妹的脸,眉头皱了起来。
妹妹脸红什么?宋钦在跟前时,妹妹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现在提到宋钦怎么丝毫不害怕,反而有种提到心上人的模样?难道妹妹看上了宋钦?可是,妹妹不是喜欢卫昭吗?但凡有机会都要黏着卫昭?
闺秀们也看出了唐琳的心思,越发好奇了,催她快形容一下端王的容貌。
唐琳仔细回忆,一回忆就出了神。
她确实对宋钦动了几分春心。
她听说过端王事迹,本以为宋钦是个杀人如麻的凶徒,没想到他生的如此出众,俊美无双卓尔不群,身份尊贵睥睨万物……跟宋钦相比,卫昭就好比明月旁的一颗普通星子,完全无法与其争辉。而最让唐琳诧异的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摄政王,竟然没有惩戒她们,那么除了父亲的功劳,有没有一点可能,是宋钦不忍心惩罚她这样美貌的女子?
唉,如果宋钦没那么冷该多好,冷得她都没敢多看他。
心不在焉地描述宋钦容貌,唐琳脑海里全是宋钦转身离去的高大背影,只希望再见他一面。
因为知道宋钦就在尚书府,唐琳忍不住开始留意花园各处的动静,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真的让她瞥见了一道印象深刻的身影,在花树丛后行走,若隐若现,朝远处的竹林去了,很快便不见踪影。
唐琳左右看看,见没有旁人发现,她抿抿唇,攥着帕子站了起来。
墨兰见二姑娘要走,轻轻咳了咳。
唐瑜收到暗号,同旁边的刘家姑娘笑笑,不经意般看向唐琳,惊讶问道:“妹妹要去哪儿?”
唐琳最厌烦长姐的一点就是不管去哪里做客,长姐总是防贼般盯着她,好像她会闯祸一样,此时再次被长姐叫住,唐琳暗暗吞下一肚子憋屈,笑着指向靠近竹林的花园一角:“我想去那边赏花。”
唐瑜点点头,吩咐墨兰,“你陪二姑娘一块儿去,看到喜欢的给我摘一朵来,我是懒着走了。”
墨兰哎了声,笑着走到了唐琳跟前。
唐琳气结,却还是扬着下巴走了,带着自己的丫鬟红杏。
有墨兰跟着,唐瑜很放心,继续与刘姑娘闲聊。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后,唐瑜往那边看了眼,赶巧看见红杏抱着墨兰躲到了花丛后,而唐琳就趁这丝空隙悄悄朝竹林那边跑去,身影被树木遮掩,不细看难以察觉。唐瑜垂眸,深深呼出一口气,抬头时面容平静,笑着朝刘姑娘道:“你先坐,我去看看那边有什么花,妹妹看了这么久还舍不得回来。”
刘姑娘扭头望去,看到红杏、墨兰在那边不知在说什么,没看见唐琳,想来可能蹲着赏花呢。
唐瑜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墨兰被红杏拖着,又不敢闹大动静丢姑娘的人,见到赶过来的姑娘,气得狠狠打了红杏一下,“姑娘,她……”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马上追二姑娘回来,否则回府我便卖了你。”唐瑜沉着脸看着红杏。
红杏终于怕了,慌忙就要下跪,“大姑娘,奴婢也是身不由已,二姑娘逼我这样做的啊!”
唐瑜看也没看她,“墨兰,你算着时间。”
墨兰幸灾乐祸地“哎”了声。
红杏慌了,匆匆去追唐琳。
唐瑜盯着竹林里隐约可见的唐琳身影,想了想,对墨兰道:“你在这等着,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摘花弄脏了手,去湖边洗手了。”
墨兰有点不放心她单独行动,唐瑜朝还没跑远的红杏扬扬下巴,“我就跟在她后面,没事的。”
墨兰这才放心。
唐瑜快步追向红杏,有信心红杏很快就能堵住唐琳,她这个长姐要做的便是训斥唐琳回来。
只是想的简单,走进竹林后,唐瑜不小心绊了一跤,等她再抬起头,前面竟然没了红杏的身影!红杏穿的是一身绿衣,唐瑜仔细辨认,忽然发现西北方向有竹子晃动,唐瑜不疑有他,加快脚步朝那边拐去。
然而一直追到刚刚竹子晃动的地方,依然不见红杏。
竹林清幽,四周无人,唐瑜回头看看,已经快要看不到路边了。
再看前面,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而唐瑜忽然也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她怕了,决定不管唐琳了,最后扫视一圈,转身。
才跨出一步,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很轻很轻,唐瑜心瞬间提了起来,震惊回头。
有竹叶颤动着纷纷落下,竹林的对面,是一个身穿绣蟒圆领墨袍的男人,面冷如霜,黑眸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她,“本王才进竹林,你便尾随其后,说,跟踪本王意欲何为?”
唐瑜真想冷笑,谁要跟踪他?
但她没有朝宋钦冷笑的胆量,先朝宋钦行礼,垂眸解释道:“王爷误会了,刚刚家妹来竹林赏景,久久未归,我担心她迷了路,故而前来寻找,臣女不知道王爷在此,更不敢跟踪王爷。”
“你以为本王会信?”宋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唐瑜警惕地往后退,见宋钦加快脚步,唐瑜怕了,鼓足勇气停下来,直视宋钦眼睛,“王爷如何才肯相信?”
“那要看你怎么解释。”宋钦逼到她面前,黑眸清冷,“为何跟踪本王?”
他近在咫尺,唐瑜闻到了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不习惯与一个外男挨得这么近,她继续往后退,只是才抬脚,宋钦突然出手。唐瑜本能往一侧扭头,但她躲闪地没有宋钦快,男人清凉手指紧紧扣住她下巴,强势霸道地转回她脑袋,逼她看他。
唐瑜被迫仰头,对上宋钦审问犯人般的幽幽眸子,“说。”
手冷,眼神更冷。
第一次被男人轻薄,唐瑜心里的愤怒战胜了恐惧,同样冷冷地盯着他:“王爷,臣女曾听家父盛赞殿下英勇杀敌,是我大齐的护国王爷,绝非调戏良家女子之徒,还请王爷放手,臣女自会解释。”
“景宁侯是这样说本王的?”宋钦不但没放手,反而微微加大了力气,将她下巴抬得更高,“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本王最恨旁人使唤我?你先解释,本王信了,自会放手。”
手指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感受到那比美玉还要细腻莹润的肌肤,仿佛他真的只是在审问。
唐瑜能怎么解释?只能再次重述她是来找妹妹的。
宋钦冷笑,“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敢狡辩,本王带你回府拷问。”
说实话他不信,还非要她说“实话”,唐瑜气得胸口起伏,偏偏又惧怕宋钦真的说到做到。
没办法,唐瑜迁怒地将前因说了出来,垂眸道:“不瞒王爷,路上家妹有幸窥见王爷英姿……她年幼无知,似乎对殿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方才她鬼鬼祟祟往这边走,我的丫鬟也说好像看到您了,我怕家妹又冲撞到殿下,这才跟过来,没想到没拦住家妹,撞见了王爷。”
这样宋钦总该信了吧?
她眼帘低垂,宋钦目光落在她唇上,娇艳饱满。他指腹莫名发痒,心里信她,嘴上依然胡搅蛮缠,偏要惹她着急,看她失去平时的沉稳端庄,“本王早就来了竹林,自始至终只看到你一人尾随而至,莫非倾慕本王的人是你?被本王撞破,你羞于承认,故意诬陷你妹妹?”
他想太多,自负地可笑,唐瑜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冷嗤,抬眼看他:“王爷位高权重又丰神俊朗,的确是众多贵女心仪之人,只是臣女有自知之明,对王爷只有敬畏,丝毫倾慕之心都不敢有,还请王爷放一万个心。”
“丰神俊朗?”宋钦眼中怀疑渐渐褪去,轻声重复她最后的话。
唐瑜那样说只是为了讽刺,如今被宋钦这样轻声地重复出来,竟好像她真心夸赞他一样。
她想解释,一抬眼,却对上宋钦带着淡淡笑意的眸子。
唐瑜愣住,她熟悉这种笑,卫昭时常这样看她,调戏意味十足。
卫昭调戏她,唐瑜又恼又羞,现在意识到宋钦也在调戏她,唐瑜只觉得恶心。
忘了什么王爷什么尊卑,唐瑜一把拍开男人的手,愤怒离去。
宋钦没有追,望着小姑娘仓皇而逃的背影,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与朝堂大臣们打交道惯了,突然冒出一个不怕他的小姑娘,逗弄一番,似乎也挺有趣。
正文 第8章
前面就是竹林小径出口了,隔着稀疏的翠竹,唐瑜看到墨兰朝这边张望的身影。
唐瑜忍住回头的冲动,调整情绪,走了出去。
“姑娘,二姑娘呢?”墨兰快步迎上来,疑惑地望向竹林。
提及唐琳,唐瑜眼里掠过一道冷意。
再怎么反感唐琳,唐瑜出门时都会盯着她,怕唐琳自己出丑也怕她给侯府抹黑,而且毕竟体内流着的都是唐家人的血,唐瑜真心不想看到唐琳因为招惹宋钦自讨苦吃。结果她撇下凉亭里的朋友过来找唐琳,却倒霉撞见宋钦,还被他轻薄。
“走吧。”唐瑜懒得再管唐琳,就算唐琳吃了苦头,那也是她自找的。
墨兰看看竹林,猜到二姑娘多半又惹自家姑娘生气了,她也烦,跟着主子走了。
唐瑜找个借口真的去了恭房。
大户人家有专门为来府做客女眷准备的恭房,与姑娘家闺房差不多,外面窗明几净,有梳妆台有桌有椅,多宝阁上珍玩玉器件件雅致。小丫鬟端水过来,唐瑜让她下去,单留墨兰伺候。
“姑娘,你下巴怎么了?”墨兰见她发狠似的一直搓下巴,细细腻腻的肌肤搓得明显红了一块儿,担忧地问,该不会是被什么飞虫咬了,姑娘难受才不停搓?
唐瑜没有解释,只觉得不管洗多少次,都洗不掉男人清凉手指留下的触感,像蛇。
亏她曾经还笃定地对卫昭说他不是那种人,今日唐瑜才知道,什么端王不近女色,传闻根本不可信。她与宋钦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宋钦便胡搅蛮缠假借审问欺凌她,也许在百姓们大臣们看不到的地方,宋钦早就欺负过不知多少良家女子。
就像宋钦接三公主回府照顾一样,他做着虚伪的事,却稳稳地维护着他摄政王的好名声。
道貌岸然。
“再去换盆水。”唐瑜背对墨兰擦脸,平静地吩咐道。
墨兰疑惑地看看今日特别爱洁的主子,端起水盆走了出去,交给在外面等着的小丫鬟。
第二次洗,唐瑜放轻了力气,收拾妥当,往回走。
半路遇上唐琳主仆,两人神情都有些茫然,看到唐瑜才陡然回神,红杏害怕大姑娘,低头躲在主子身后,唐琳心虚,却不肯在长姐面前露怯,扬着下巴哼道:“姐姐未免管太紧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唐瑜目不斜视从她身边经过,从今以后,唐琳做什么都与她无关。
宴席结束,唐瑜与其他宾客一起告辞,打道回府。
府里诸事井然有序,唐瑜除了心中记挂父亲,每日所做还是那些事,歇完晌在梅阁的小花园逛逛,然后或是读书练字,或是做做女红,或是弹琴下棋。两个丫鬟,蕙兰棋艺不错,唐瑜认真教她,教会了蕙兰好陪她下棋打发时间。
红日将落,小丫鬟笑着赶过来,说表公子来了。
唐瑜瞪了嬉皮笑脸的丫鬟一眼,让她先请表公子去松风堂。
看看棋盘,唐瑜让蕙兰端着,不紧不慢地去松风堂见卫昭。卫昭很听话,每个月来三次,上次来还是月初,唐瑜其实也想他了,小时候她在卫国公府久住,与卫昭朝夕相对,青梅竹马,感情非一般表兄妹可比。
松风堂,卫昭心中忐忑,今日宋钦也去了梁家,卫昭总觉得他是奔着表妹去的。
直到看见唐瑜带了棋盘过来,卫昭才放了心,表妹有闲情逸致下棋,说明没事。
放松了,卫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阔别半月的心上人,一脸傻笑。
墨兰蕙兰对个眼神,放下棋盘后,识趣地退到了堂屋外面。
唐瑜微微红了脸,落座后小声嗔对面的男人,“又不是没看过,傻乎乎的,凭白让她们笑话。”
“表妹好看,我天天看也看不够。”卫昭凝视小姑娘牡丹般娇艳的脸庞,低低地道,温柔又暧昧。
唐瑜没应声,垂眸摆棋盘,素雅娴静。这样的甜言蜜语,卫昭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他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好像才十二岁,被他说的面红耳赤的,躲了卫昭好几天,再见面,两人之间便不再是单纯的兄妹情了。
因为见得多听得多,唐瑜与卫昭相处起来十分自然,偶尔卫昭说几句类似的俏皮话,她也能神色如常,说到底两人举止有度,始终守着规矩,坦坦荡荡。
“你今儿个怎么用左手下棋?”察觉对面的视线没那么灼.热了,唐瑜才重新看过去。
卫昭放下一颗黑子,看看她白玉似的纤纤素手,他扫门口一眼,慢慢抬起一直放在下面的右手,扣在棋盘一侧。
唐瑜好奇地盯着他手。
“流霞山上的桃花开了,我想请表妹一同去赏花。”卫昭盯着她水润的眼睛,移开手。
紫檀木桌子上,多了一朵桃花绢花,粉粉嫩嫩的颜色,层层叠叠的花瓣,栩栩如生。
唐瑜看着这朵绢花,脑海里浮现一片如霞如云的桃花花海,让人心驰神往。
“表妹,去吧?咱们好久没出去游玩了。”卫昭低声劝道,紧张地等她回答。
唐瑜咬唇,捡起绢花细细瞧了瞧,水眸盈盈地看向他,“带上琦哥儿?”
表兄表妹单独赏花容易惹闲话,有个男娃陪着就不一样了。
卫昭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连连点头,兴奋地盯着她,“那咱们二十那天去,我吃完早饭就来接你们,咱们还去老地方。”去那处只属于他与表妹的一片桃林。
唐瑜嗯了声,转转手里的绢花,突然不想跟他下棋了,笑着站了起来,“既然过几天就要出去了,你早点回去吧。”
卫昭傻了,不懂她明明很喜欢他的礼物,为何却连一顿晚饭都不许他在这边用,待遇反而不如没送礼物。
唐瑜才不会告诉他原因,最后看一眼愣在那里的呆子,她红着脸离去,怕卫昭追上来,唐瑜走得特别快,没一会儿就回了梅阁。吩咐两个丫鬟守在外面,唐瑜一人进了闺房,掩好门窗,雀跃地坐到梳妆台前。
对着镜子,唐瑜将刚刚收到的绢花插到了右边发髻上。
平时端庄清丽的姑娘,立即变得妩媚娇艳起来,眼波如水,粉面桃花。
这般偷偷摸摸,唐瑜自己都脸红,赶紧将绢花摘了下来。
用过晚饭,唐瑜看看父亲前不久送回来报平安的家书,想到父亲胜利在望,唐瑜忘了白日被宋钦轻薄的那一幕,满心都是甜蜜的憧憬。睡着了,她梦见满山桃花,桃花树下站着温柔俊朗的表哥,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唐瑜心情都特别好。
二十这日,唐瑜早起打扮,墨兰问她想戴哪几样首饰,唐瑜看看面前琳琅满目的两个首饰匣子,只点了一根白玉发钗,一对儿珍珠耳坠儿。
“是不是太素淡了?”蕙兰笑嘻嘻取出那朵桃花绢花,往唐瑜头上比了比,“姑娘,这朵我看您买了还没戴过呢,正好今天去赏花,不如就戴这朵吧。”
唐瑜明白蕙兰在打趣她,蕙兰墨兰对她的首饰比她还熟悉,最近她都没去逛过铺子,突然多一朵绢花,肯定是卫昭送的啊。
但唐瑜故作糊涂,任由蕙兰“自作主张”帮她戴了那朵绢花。
用早饭时,唐琳盯着长姐头上的绢花看了几眼,越看越喜欢,她那儿也有几朵绢花,却都比不上长姐这朵,花瓣轻薄粉嫩鲜亮,放在真花里几乎能以假乱真。
“姐姐的绢花是新买的吗?”唐琳忍不住问。
唐瑜放下白瓷勺子,咽下口中的粥,用帕子擦擦嘴,道:“上次进宫太后娘娘赏我的。”
唐琳登时没话说了,姑母、太后都不喜欢她,只偏心长姐。
容氏也觉得那绢花好看衬人,笑着替女儿讨要,“宫里的东西就是好,瑜儿那里还有多的吗?”
唐瑜本想敷衍了事,余光瞥见琦哥儿一口粥喝了半天都没有喝完,始终低着脑袋,猜到弟弟因为容氏娘俩尴尬了,她临时改口道:“那天太后娘娘新得了六支绢花,让我挑,我看她挺喜欢的,只拿了一朵,不过我那儿还有去年做的没戴过的,一会儿我让蕙兰送到妹妹那边,妹妹喜欢的话多挑几朵。”
容氏悄悄朝女儿使眼色,唐瑜管家,肯定给自己买了很多好东西,女儿过去挑,说不定能多占点便宜,当着丫鬟的面,唐瑜不好意思不送。
唐琳马上道:“吃完饭我随姐姐一块儿过去吧,别让蕙兰跑来跑去了。”
娘俩惯会得寸进尺,唐瑜不打算纵容,正要说话,外面小丫鬟赶过来回禀道:“姑娘,世子,表公子来了。”
“母亲,姐姐二姐姐,我吃好了,你们先用,我去陪表哥说话。”琦哥儿放下碗筷,不着痕迹地同唐瑜对个眼神,转身离去。
唐瑜心里暖融融的,琦哥儿故意不提赏花之事,是怕唐琳听说后跟着去,坏了她的心情。
“我也吃好了。”唐瑜站了起来,吩咐蕙兰,“记得把绢花送到二姑娘那边去,府里有事,随时派人报给我。”边说边往外走。
“姐姐要去哪儿?”唐琳疑惑地问。
唐瑜头也不回:“表哥约了我们去踏青。”
唐琳犹豫了会儿,没再吭声,见过端王,她已经不稀罕卫昭了,反正卫昭心里只有长姐。
卫昭确实只喜欢青梅竹马的表妹,远远看到唐瑜领着墨兰走过来,一身嫩绿褙子,头上戴着他送的粉绢桃花,身姿曼妙容貌娇美,他心花怒放,盯着表妹看了会儿,低头揉琦哥儿脑袋,“路上识趣点,知道不?”
琦哥儿白净的脸蛋慢慢红了,表哥真是的,心照不宣的事,何必说出来?
“表妹。”
人到了跟前,卫昭痴痴地盯着唐瑜,目光意有所指地在她头上绕了一圈。
唐瑜神色淡然,朝琦哥儿伸手,“走吧,跟姐姐一起坐马车。”
姐姐没有因为母亲二姐姐生他的气,琦哥儿满足地把小手交给姐姐。
到了马车前,唐瑜扶弟弟上去,卫昭朝墨兰挤眉弄眼,他巴巴地凑到唐瑜身旁,要扶她。
门口有侍卫,唐瑜瞪他,再看向墨兰。
墨兰赶紧将卫昭挤开,可怜卫昭看着心上人将她的小手放到墨兰掌心,馋得狠狠吞咽了下。
翻身上马,卫昭跟在马车一侧,视线不时落到车窗上,盘算着到了桃花林,一定要找机会亲近亲近表妹,他求得不多,只要能摸摸表妹柔若无骨的小手,哪怕只是一下,他今天就没有白过。
一心琢磨如何讨好美人,出城门时,卫昭自然没能发现队伍后面又多了一辆马车。车驾外面看起来寻常无奇,除了一个面容冷峻的车夫,两侧也没有仆人侍卫跟随,排在准备出城游玩的各府达官贵人车驾后,十分不起眼。
车帘子突然被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掀开,露出女娃精致的脸蛋。
看到前面长长的队伍,女娃惊到了,扭头问矮榻上端坐的男人,“皇叔,怎么这么多人啊?”
宋钦面冷声音冷,“因为他们跟你一样,都想出城。”
三公主没听出这话里淡淡的不耐烦,重新凑到帘缝前,突然眼睛一亮,“昭表哥在前面呢!”
宋钦无动于衷。
“那马车里坐的会不会是瑜姐姐啊?”
宋钦看向扒着帘缝自言自语的侄女,寒潭般的黑眸里终于泛起一丝兴趣。
正文 第9章
流霞山位于京城东郊,山不高,但连绵甚广,乃京城勋贵子弟春游狩猎的好去处,其中一带遍植桃花,被一位富商买了下来,好好拾掇一番,竖篱修路,搭建亭台楼阁,供达官贵人携女眷前来游玩。
进了桃园,越往深了走,附近的游客越少。
卫昭领唐瑜姐弟去了一处最僻静之处,那是几年前他来这边无意发现的一处地方,种着的全是老树,粗粗.长长的枝桠彼此交错,在头顶织出一片花海,阳光从花瓣中间照进来,光圈点点,美似人间仙境。
只不过这里离园口太远,快到晌午,一行人才慢慢踱了过来,好在一路繁花似锦,说说笑笑的倒也没觉得辛苦。琦哥儿更舒服了,累了就由卫昭背着走,不用夹在母亲与长姐中间,此时的琦哥儿格外活泼。
到了地方,卫昭放下琦哥儿,唐瑜见他脸上都是汗,轻声提醒他擦擦。
“你帮我。”卫昭压低声音,期待地看着她。
唐瑜直接领着琦哥儿走远几步,弯腰帮弟弟擦汗,卫昭又羡慕又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出来游玩,两人轻车简从,除了在外面守着的车夫,唐瑜带了墨兰随身伺候,卫昭也只带了他的长随阿武。唐瑜照顾琦哥儿的时候,阿武将手里的席子铺到一棵桃花树下,墨兰蹲在旁边,先在席子上铺块儿小垫子,再把几样糕点食盒摆上去,并三个装水的竹筒。
琦哥儿肚子咕咕的叫,唐瑜也饿了,走过去开饭。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吃完饭,琦哥儿先歇晌了,唐瑜背靠树干,仰头望桃花遮掩不住的蓝天一角,身心轻松。
“喜欢吗?”卫昭盘腿坐在她身边,她看花看天,他一直凝视她比桃花还要娇美的侧脸,那肌肤赛雪,细细嫩嫩得仿佛按一下就能出水儿,卫昭胸口再次升起熟悉的冲动,想要碰一碰她,亲一亲她,抱她入怀。
唐瑜点点头,想要谢谢他,一偏头,却撞上了男人幽幽的眼眸,里面装着温柔,还有一些唐瑜似懂非懂的渴望。
唐瑜忽然紧张,别开眼劝他,“你也去那边歇会儿吧,咱们都打个盹儿,醒了再下山。”
“我不困。”卫昭从旁边揪了一根狗尾巴草,用毛茸茸的那头轻轻戳了戳她脸,“表妹,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就在这里不远。”
唐瑜抢过他的狗尾巴草,心不在焉地转着玩,“为何要去那里?有特别的景色吗?”
“去了就知道了。”卫昭拍拍衣摆,绕到席子外面,静静地看着她。
唐瑜咬咬唇,扶着桃花树站了起来,抬头时,看到卫昭笑了,恰好他站在一片阳光下,阳光明亮,可在唐瑜看来,那光亮不及他眼里的神采半分。
跟喜欢的人,去想去的地方。
唐瑜不再抗拒,拎起自己的竹筒当幌子。卫昭小声夸她聪明,然后过去让墨兰阿武守着琦哥儿,他们表兄妹俩去溪边打水。
地方确实不远,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唐瑜看到一棵从根部就开始分叉的老桃树,同根生,分两枝,每根都长成了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看似分离,枝头粗粗细细的花枝又聚到了一起,桃花粉嫩灿烂,交相辉映,不离不弃。
不用卫昭解释,唐瑜就懂了他带她过来的意义。
她偷偷瞥一眼身侧的男人,甜蜜地走到桃花树下,伸手触碰桃树粗糙的树皮。
“树上有字,你找找看。”卫昭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花美人更美,舍不得移开眼。
唐瑜惊讶,围着两棵树绕了一圈,上下都看过了,没有找到。她看眼卫昭,走到两棵树中间,扶着树踩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低头,果然在左边露出的一段光秃秃树皮上看到一行小字:表妹,等你及笄,嫁我可好?
歪歪扭扭的字,应该是用匕首划出来的,无法讲究字迹,但唐瑜知道,这是卫昭所为。
看着那两行字,她脸红了,羞答答地低下头。
她早知道她会嫁给他,定亲成亲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却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出来。
“还记得三年前咱们来这边玩吗?我偷偷刻的。”卫昭走到右边的树下,取出袖中早就准备好的尖石头递给她,“表妹,我给这棵树取名姻缘树,你把心里的回答写上去吧,我保证不偷看,至少今天不偷看。”
唐瑜看着衣摆上的兰花绣案,红唇紧抿,不肯回答,脸越来越红。
“我放这儿,你写,我去树后,绝不偷看。”卫昭知道她害羞,将石头放到一块儿翘起来的树皮缝隙,转去了另一侧。
暖风习习,带着淡淡的桃花香,唐瑜看着面前的姻缘树,看着卫昭三年前留下的话,她心跳越来越快。姻缘树,求姻缘,只属于他们的姻缘,这么好的景色,这么淳朴炽.热的一颗心,唐瑜怎么会不答应他?
她捏起那块儿细长的石头,转过去,蹲下,一手撑树,虔诚地划下她的回答,笔笔用心。
写好了,唐瑜放下石头,跨到平地上,往树后去找卫昭,“咱们走吧。”
刚走两步,听到卫昭往另一侧跑的动静,唐瑜心中一紧,立即往回跑,“卫昭,你答应我不看的!”急红了脸,羞红了脸。
“我只答应你不偷看,现在我是光明正大的看!”卫昭先她一步跨到两树中间,低头,就见那里多了一个秀气的“好”。
卫昭欣喜若狂,抬头看她。
唐瑜恼羞成怒,气鼓鼓转身,快步往回走。
卫昭慌了,连忙跳下地追上来,伸手拦在唐瑜身前,黑眸明亮如星,“表妹,你真的答应嫁我了,我很高兴,高兴地今晚都不想回去了,守在这里抱着树睡觉。”
“那你就别回去。”唐瑜转身,冷冷地道。
卫昭知道她生气他言而无信,讨好地从后面扯了扯她袖口。
唐瑜一把甩开,往前走了几步。
卫昭追上去,这次他盯着她细细白白的小手,紧张地握拳松开再握拳,几次三番,终于鼓足勇气,去抓她手。
眼看就要碰到了,姻缘树旁边那棵同样粗壮的老树后突然转出来一道黑影,在一片粉花里特别突兀。卫昭大吃一惊,登时收起亲近表妹的心思,迅速将唐瑜拉到身后,这才看向黑衣人,却在认出对方身份时,震惊皱眉。
“王爷?”
唐瑜并未看清来者何人,听到卫昭喊对方王爷,一颗心瞬间沉到了底。
经过前几年的叛乱,现在大齐只剩一位端王,除了宋钦,无人可称王爷。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她与卫昭的话,是不是都被他听去了?
又悔又恨,唐瑜恨恨攥紧帕子,暗暗骂宋钦小人。
“好一对儿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宋钦长身而立,清冷黑眸扫了那所谓的姻缘树一眼,再次看向卫昭,看躲在他身后小姑娘嫩绿色的衣角,“只是不知在北疆精忠报国的景宁侯得知他的掌上明珠与人私定终身、辱没家风,会作何感想。”
声音平静,话里却极尽讽刺。
唐瑜脸白如纸,尽管两家长辈都默认了这门婚事,她刚刚与卫昭所为,确实是私定终身,没人知道,唐瑜不会后悔自责,更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可是在外人看来,她的的确确违背了礼教,一旦宋钦传出去,她的名声就毁了。
“王爷此言差矣,微臣早已向舅父求娶表妹,舅父已经答应了,只等他从边疆回来便会着手准备两家亲事,我与表妹两情相悦,又有父母准许,今日所为乃触景生情,绝不是私定终身,还请王爷慎言。”
卫昭沉着脸维护表妹道,不等宋钦开口,他马上质问道:“王爷身份尊贵,可微臣有一句话不吐不快,王爷既然在此,为何不现身相见?背地里偷听旁人说话,实非君子所为。”
宋钦冷笑:“本王先到的,没有怪罪你们打扰本王雅兴,你有什么资格让本王出来见你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们以为本王愿意听你们卿卿我我污了耳朵?不现身是给景宁侯面子,给他女儿一点脸面,出来见你们,是不想再听到更多污言秽语。”
他越说越难听,卫昭脸色铁青,才要抬脚上前与宋钦理论,唐瑜低着头扯了下他衣袍,古井无波地道:“表哥,咱们走吧。”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今日是他们理亏在前,宋钦只需搬出礼教,就能给他们更多的羞辱,唐瑜不想再听,而且宋钦是端王,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旦激怒他,后果更不堪设想。
“走了。”最后叫了卫昭一声,唐瑜先转身往来路走。
卫昭呼吸粗.重,但他没有气到失去理智,按捺下怒火,跟了上去。
宋钦望着唐瑜窈窕冷静的背影,想到方才她在卫昭面前露出的温柔羞涩娇美可人,胸口莫名地一阵堵塞。
他不痛快,说不清为何不痛快。
宋钦只知道,谁让他不痛快,她也别想好过。
“唐姑娘。”站在原地,宋钦冷冷喊道。
唐瑜脚步一顿,眼睛盯着前方,谁都没看。
宋钦笑了,对着她明明做错事却依然倨傲的背影,淡淡道:“唐姑娘,去年本王将三公主留在王府,心中其实没底,因为王府没有女眷,本王有些忧虑三公主的教养,不过今日偶遇,亲眼见识到太后口中京城第一闺秀的言行举止,本王不禁庆幸,早早将三公主接了出来。”
短短一段话,同时否认了唐瑜与太后。
“侮辱太后,其罪当诛!”卫昭忍无可忍,猛地转身走向宋钦,死死盯着他。
宋钦一动不动,淡漠的神情无声地蔑视卫昭,不自量力。
卫昭越发愤怒,唐瑜突然跑上来,拦在卫昭身前,平静地朝宋钦行礼,眼帘低垂:“多谢王爷教诲,唐瑜定当铭记在心,日日自省,终生不忘。只求王爷看在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份上,忘记今日所见所闻,免于卫、唐两家名声受辱。”
“表妹……”卫昭怒不可揭,看不得她向宋钦服软。
唐瑜回头,用眼神警告他。
卫昭从不忍心拂逆她,愤怒地攥紧拳头,咬咬牙,走到唐瑜身前,朝宋钦跪了下去:“微臣言行有失,求王爷放过我表妹,您有什么气尽管朝微臣来,微臣甘愿受罚。”
看着跪在那里的挺拔背影,想到卫昭平生最恨宋钦,唐瑜心疼地闭上眼睛,屈膝也要陪他跪。
宋钦却在此时扬长而去,面冷如霜。
正文 第10章
宋钦走了。
唐瑜没有看他离去的身影,上前扶卫昭。
卫昭恨宋钦,但面对唐瑜,想到她刚刚受到的侮辱,卫昭心疼又自责,沉声认错,“对不起表妹,是我连累了你。”都怪他非要带她过来,不来的话,就不用撞上宋钦那尊瘟神,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可是表妹……
扭头望向宋钦离去的地方,卫昭暗暗发誓,早晚他要让宋钦跪在表妹面前,为他今日所言赔罪。
“有何连累的,就当遇到一条野犬乱吠,为了几声狗吠钻牛角尖惩罚自己,那是蠢人所为。”看出他眼里的恨,唐瑜更替卫昭难受,弯腰替他拍衣摆上的灰土。卫昭受宠若惊,连忙避开自己胡乱拍了两下,“我自己来!”
瞬间就从满腹仇恨的御前侍卫变回了在树上刻字的傻傻痴情郎。
唐瑜忍不住笑了,更喜欢看到卫昭大大咧咧的,不为烦事所扰。
卫昭见她似乎真的没把宋钦的话放在心上,心里好受不少,瞅瞅那棵姻缘树,叹道:“我去划掉那些字。”他怕宋钦将此事传出去,有人过来寻找字迹,落实了他与表妹的“私定终身”。
唐瑜苦笑着叫住他,“别划了,真有人找来,你划掉就表示做贼心虚,人家照样有话说。”
划掉于事无补,反而浪费了卫昭一片深情,辜负了这棵桃花烂漫的姻缘树,左右上面没有指名道姓,不论外面怎么传,她与表哥不承认就是。
“走吧。”最后看眼姻缘树,唐瑜再次转身。
卫昭都听她的,默默跟了上去。
人都走了,这片桃树林里再次恢复了宁静,风吹过,早开的桃花花瓣轻轻落了下来,满地缤纷。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墨色身影再次打破了此地的寂静,黑靴踩着零零散散的桃花,一步一步走到了姻缘树前。
“表妹,等你及笄,嫁我可好?”
“好。”
宋钦盯着那个秀气的“好”字,眼前再次浮现小姑娘的如花笑靥,柔声细语。在卫昭面前,她是羞涩娇俏的表妹,在侄女面前,她是温柔善良的瑜姐姐,只有到了他跟前,她才会变成一块儿木头,毫无生气。
指尖微动,记起了捏着她下巴的美好触感,稍微上移便能碰到她红润的嘴唇。宋钦眸色转深,冷意更重。她也夸他丰神俊朗,为何对他没有一点热乎劲儿?难道他堂堂摄政王,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明明聪慧,眼光还不如她那个异母妹妹。
既然她想嫁给卫昭,那就嫁吧。
卫昭乳臭未干,她更是孩子一个,他没那么多闲暇留意一个小丫头。
战事未平,黄河堤坝未修,他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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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路上唐瑜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回到侯府,她嘱咐两个丫鬟守在外面,进屋就趴到了床上。
从小到大,她在人前言行举止没有出过任何差错,长辈们夸她知书达理,端庄懂事,年龄相近的姐妹们也都处处向她看齐,每年的诗会、茶会等等姑娘们有机会展现才艺的场合,她一定是最受瞩目的那个,然而今天,她被一个男人赤.裸裸地讽刺没有教养,败坏了唐家的门风。
父亲在边疆浴血抗敌,她却给他抹了黑。
小姑娘埋在锦被里,呜呜哭了出来,一阵急一阵缓的,委屈极了。
眼睛哭肿了,傍晚唐瑜以身体不适为由,自己在梅阁用的饭,容氏领着一双儿女过来探望,蕙兰墨兰早得了主子的话,只道主子有些着凉,喝过药已经睡了。容氏看眼唐瑜闺房,心中存疑,离开后悄悄问儿子,白天出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琦哥儿不喜母亲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打探,但也实话实说了:啥事都没有。
容氏被儿子泼了一盆冷水,气得点了琦哥儿脑顶一下。
次日早上,容氏特别观察了唐瑜一番,却见唐瑜神色如常,似乎昨晚真的只是偶感风寒。
这事便轻轻地揭了过去,只是唐瑜更不爱出门了,派人留意外面的风声。一连数日都没有听说她与卫昭的风言风语,反倒得知宋钦重罚了黄河岸边几个贪污修堤饷银的知县,唐瑜心情有点复杂。
她在这边为一点名誉战战兢兢,宋钦却造福了一方百姓。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人家摄政王,怎么会一直记挂着无意撞见的男女私情?
解决了一桩心事,唐瑜晚上睡得安稳很多。
月底太后召她进宫,唐瑜照旧先去卫国公府与姑母唐氏汇合。
“怎么瞧着瘦了?”唐氏心疼地问,握着侄女小手猜测道:“想你爹爹?”
唐瑜点点头,她与卫昭商量好了,那事要瞒着长辈的,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唐氏宽慰了几句,娘俩乘马车进宫。
巧的很,今日永寿长公主也进宫了。
先帝那辈儿的兄弟姐妹,如今只剩宋钦一个端王,再有就是这位永寿长公主。永寿长公主年长宋钦八岁,出生时乃是龙凤胎,其母早逝,永寿长公主七岁那年,她的同胞兄长也病重夭折。先后丧母丧兄,永寿长公主变得沉默寡言,十六岁出嫁,新婚当晚得知驸马家里还有两个通房,丝毫不顾驸马将门出身,将其逐出公主府,至今夫妻俩各过各的,尚未圆房。
但永寿长公主养了很多面首,都说长公主不爱出门,就是因为被那些面首迷住了,整日寻欢作乐,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她想出门溜达了,才会进宫找太后坐坐,但永寿长公主也不是太后这边的。宋钦平定叛乱那年,朝臣们想劝说宋钦登基,请永寿长公主出面帮忙,永寿长公主当众表示过对宋钦这个弟弟的支持。然后等五皇子登基,淑妃成了太后,永寿长公主又好像忘了那事般,继续与太后走动,同时还保持着与端王府的人情往来,虽然只是送送节礼。
有点两头巴结的意思,但永寿长公主同样是个不爱笑的,冷冷地坐在那儿,还得太后主动找话说。
唐瑜不是很喜欢这位声名狼藉的长公主,见面只是尽礼数而已,没有在太后面前那么自然。
“臣女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她恭敬地朝坐在太后旁边的冷美人行礼。
永寿长公主淡淡扫她一眼,不怎么诚心地夸道:“数月不见,瑜儿出落得更美了。”
声音比一般女子要清朗英气很多,个子也高挑,能文能武,乃十几年前京城的第一美人,深受老皇帝喜爱,千挑万选选了个年少成名的好驸马,只可惜永寿长公主受不得一丝委屈,没能跟驸马过到一处。
被夸了,唐瑜装羞低头,随着姑母走到一侧,再站到姑母椅子后面,准备聆听长辈们说话。
太后今日却是专门找她的,笑着道:“瑜儿五月十二就要及笄了,这可是姑娘家的大日子,你父亲远在边疆,替大齐效命不能赶回来陪你,我跟你姑母商量过了,咱们在宫里给你办及笄礼,多请些夫人贵女进宫,一起热闹热闹。”
唐瑜震惊极了,回神后连忙走到太后身前跪下,“多谢太后疼我,您的心意我领了,及笄一事还是在侯府办吧,宫中大办,我何德何能,实在当不起……”
“谁说你当不起的?”太后离座,亲自过来扶起她,慈爱地拍拍唐瑜小手,“我跟你姑母一样,都把你当女儿看的,就是不当女儿,也能当准侄媳妇看是不是?两层关系加起来,我不疼你疼谁?”
唐瑜脸噌地红了,“太后……”
“既然喊我太后,那就得听我的,就这样定了。”太后笑着定了下来。
唐瑜求助地看向姑母,唐氏鼓励地点点头,这么好的侄女,及笄就该大办。
姑母都答应了,唐瑜一个小辈,再没有反对的余地。
坐了会儿,唐氏提出告辞。她也不喜欢永寿长公主,本以为永寿长公主会识趣地离开,结果人家老佛爷似的坐地稳稳的,不插言也不觉得不自在,那只能她们娘俩让地方,兴许永寿长公主找太后有事?
不管为了什么,唐氏领着花似的侄女出宫了。
她们离开不久,永寿长公主低低地问太后,“上次我送你的物件儿,用着还舒服吗?”
太后尴尬地红了脸,咳了咳,打发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下去,永寿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盯着她们,在最后两个宫女出门前,又不高不低地道:“今日我又带了一件来,拿给你瞧瞧。”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永寿长公主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起身离座,走到太后面前,低头看她,目光似带着火。
太后慢慢将保养地宛如少女的小手交到“她”手里。
宋钺握住她手,轻轻一拽,便将娇小的太后拽到了怀中。
他抱起风韵犹存的美人,进了内殿,因为时间不多,他衣衫未解,只褪了太后的里裤。
一阵压抑的疾风骤雨后,宋钺替太后穿好衣裳,两人躺到床上说话。
“暖暖那丫头,你想到怎么解决了吗?”宋钺把玩着太后的一缕秀发,白皙脸上残留红.晕,天生女相的连喉结都似女人一样平缓的男人,美艳似妖,若非亲眼见过亲身体会过,太后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是真皇子,假公主,当年宫中病逝的,是宋钺可怜的妹妹。
“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为瑜儿在宫里办及笄礼?”太后脸更红,呼吸尚未平复,轻轻喘着道,声音娇软,眼神却是冷的。那日她与宋钺正亲在一起,三公主忽然揉着眼睛从床底下爬了出来,说什么她与皇兄藏猫猫,躲着躲着睡着了。
万幸小丫头还不懂事,被她糊弄过去了,但太后不放心,与宋钺合计后,决定除掉三公主,永绝后患。为此她故意在三公主的饭食里动了手脚,害她染病,没想到冷血无情的宋钦突然插了一脚,更是救回了三公主。
“你确定那边会送她进宫?”宋钺幽幽地问。
太后摇摇头,“他目中无人,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试试看吧,不行再找机会。”
宋钺嗯了声,低头看她,“那你小心点,千万别露马脚,让他起疑。”
太后浅浅笑了,柔柔地回视她的第二个男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宋钦回京后,她走的每一步都关系到他们一家三口的成败,她当然会步步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