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褚后(一)   皇后与贵妃李二扣儿口角时又落了下风,眼看着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扶了宫人的手扬长而去,一时间气得口不能言。昨日也是,皇后气不过那贱人气焰冲天,便派两个老嬷嬷去收拾贵妃,谁料两个老嬷嬷非但没有讨着半分便宜,反而被贵妃打了几个嘴巴,羞辱了一番,最后捆了双手给她送了回来。
  
  皇后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但她心里却知道找那个人也是无用,毕竟眼下这个局面便是那个人纵容出来的。想想自家爹娘也帮不上忙,不由得又是悲从心来,于无人处恨恨地哭了好几回。
  
  前一阵子,皇后也是生气不过,趁她爹国丈六十大寿,出宫为她爹拜寿之际,向她爹她娘尽情哭诉了一番。她娘心疼得哭一气,叹一气;她爹国丈屏退众人,将她请进内室,待内室的门一关上,转眼便对她跺脚悄声喝道:“痴儿!痴儿!若不是你两个哥哥在边疆拼命,若不是他两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整日里出生入死,以今上的性子,你如何能坐得上又坐得稳这后位?我劝你今后收了性子,莫要再说这些气话混话为好!”
  
  皇后气苦,哭嚷道:“我这皇后做的还有什么趣味?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连那粗鄙下贱女人都敢给我气受,如今谁人还拿当我是个皇后?谁人不知我是天下有名的受气包?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国丈冷笑:“你看今上对太后又如何?你为何不能学学太后?连太后都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只回宫去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后!你父兄在一日,便能保你一日平安,你但凡聪明些儿,便不该再有半句怨言!”
  
  皇后不服,辩解道:“从前那件事上我是有一二分私心不假,但却没有存着害人之意,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过一时糊涂,自作聪明了一回而已!”皇后抹了把眼泪,又恨恨道,“更何况,那人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找到了么!不是被他如珠如宝地看在身边了么!”
  
  贵妃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回了她的寝宫。如今这后宫内,太后不管事,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只管烧香礼佛,从不管后宫诸事,也从不叫皇后贵妃前去请安磕头;而皇后吵架的本事更是不值一提。贵妃李二扣儿得意之余,心中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天下再无对手的寂寥之感。
  
  天色还早,李贵妃已使人去问了一趟,来人回来说:陛下政务繁忙,今儿也过不来了,贵妃也请早些歇下罢。
  
  皇帝已有两三个月未曾踏足景阳宫了,说到底,她李二扣儿不过白担了一个受宠的虚名。
  
  她初入宫时,皇帝倒时常过来,来了也不甚说话,只喜欢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有时也会因为她的言行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却知道,他十有□□只是听着新鲜而已,他哪里听过她那些市井俚语呢。
  
  那时她以为他天生便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直至有一次,皇后身边的宫人嘲笑她的出身与再嫁之事,明里暗里讽她不懂得羞耻。旁的事也就算了,能以再嫁之身入宫为妃可是她生平头一件的得意事,且陛下是那么样一个周正的人才,她又怎能容许旁人去冷嘲热讽?一时没忍住,当场将皇后的宫人骂个狗血淋头,不过才使出一分的本事,便已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她当初在娘家时的绰号可是李二辣子,那时一条街上的人哪个敢来招惹她?
  
  及至回宫后,她却后怕起来,生怕被皇后传去打板子,生怕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将她送往冷宫,或是赐死。谁料那一回皇后还未及发作,皇帝当晚却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同她说:“你今儿做得很好,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 他说话时的面容与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也察觉他竟然没说“朕”,而自称“我”。她出身市井,为着讨好后母与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年纪小小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了他的神色后,她终于知晓,原来京城中所流传的帝后不睦的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自此,她与皇后口角争吵,他便对她温柔。她作得皇后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短短数月,她已凭自己的好口才好本事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她不是不得意的。她也听说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他纵容妃嫔,冷落皇后等等行径,又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惑主云云。
  
  天地良心,天老爷在上,她大字不识几个,除了找找皇后的茬以外,她连“惑主”这两个字是什么个意思都不明白。
  
  他自然也是一概置之不理。御史们唾沫星子喷的多了,他便拉几个出头鸟出来,剥了衣裳打了板子。最后那些御史们见她除了喜爱吵架、苛待自家娘家人之外,也未做出什么惑主之事,便也都渐渐地放了心,天下终于又太平了。
  
  总之因为他对她的回护,她心里越发的得意,近些日子连后娘及亲爹的脸看着也顺眼了许多。这短短数月,已算得上是她出娘胎以来最美最好的日子了,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再诞下一儿半女,她这一生便圆满了。
  
  然而,却不曾想,半路上竟杀出来个小褚后——松风间的那一位。皇后姓赵,人称大赵后,而新来的那一位因为受宠非常,据说出身高贵,虽未有位分,宫里却都暗暗将她称作小褚后。
  
  如今她除了找皇后的茬以外,日常行动中,又多出来一桩事:得了空便心有不甘地凝视着松风间的方向,想象松风间那一位到底是方还是圆,是丑还是美。
  
  说起来,那小褚后已入宫有许多时日,至今却尚未有一人见过她的模样儿。能叫他宝贝成那样,想来必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然而她也曾听年老宫人偷偷嘀咕,说那小褚后就是因为从前的一场大火而容貌俱毁,无脸见人,才将自己关在松风间内,从不出来松风间的大门,也不叫生人靠近,她所使唤的也都是既聋又哑的宫人。但不管那小褚后容貌如何,他如今对她也好皇后也罢都是无可无不可,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李贵妃闷闷坐了半响,向左右宫人笑道:“陛下政务繁忙,却偏偏有空去松风间,当我是瞎子聋子?”两旁宫人皆不敢答话。李贵妃又问一个年长宫人,“既是他心爱的人儿,怎地不赐给她大些好些精美些的宫殿,却偏将她藏到偏僻狭小的松风间?”
  
  年长宫人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见李贵妃目光灼灼地死盯着自己,只得含糊道,“大约是那里清净罢——”转头向宫门外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暗了下来,贵妃可要传膳?”
  
  李贵妃摆手,长叹一声:“真是无聊哪——”发了一回呆,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自那小褚后入宫后,我还没见过她呢。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我前去见见她,若是与她性情相投,今后也能多个说话的姐妹,多个走动的地方。”
  
  “娘娘难道忘记陛下的令旨了么?”适才说话的年长宫人上前两步,“前两日奴婢还听闻有人在松风间的宫墙外喧哗而遭黜罚,便是皇后娘娘怕是也不敢无故去打扰那一位呢。更何况,‘小褚后’这几个字,娘娘今后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宫人面上恭恭敬敬,说话时也是微微躬着身子,一派再谦恭不过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严厉,甚而有些居高临下之感。
  
  李贵妃拿眼去瞧那宫人。初进宫时,要不是有此人在旁处处提点,还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出来,便是平素与皇后争吵口角,也少不了此人帮腔以及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谁料今日一提那一位小褚后,她却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两个,真拿当自己是吓大的么。
  
  李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嘻嘻一笑:“瞧你说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道我真的要去找气受?谁不知道那一位如今被陛下拴在裤腰带上似的宠着爱着?”
  
  左右宫人听她说的不像,虽对这位贵妃的言行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纷纷掩嘴骇笑。那年长宫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李贵妃闷坐了一会,将那年长宫人支使开,又交代两个心腹宫人务必将她绊住,自己带上两个宫人出了宫门,一径往松风间去了。
   正文 小褚后(二)   松风间原名忆锦楼,是前朝一位无儿无女的老太妃所居之处,后老太妃移居皇陵,宫人也都散去,加之地处偏僻,寻常无人到此处来,自此便荒芜了。
  
  往松风间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一路行来,只遇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内侍正迈着小步子往松风间的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他两个冷不丁地见着李贵妃的步辇,忙驻足行礼。
  
  李贵妃先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内侍的服色,才开口问:“针工局的?给那一位送去的?”
  
  两个内侍垂首称是,李贵妃略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松风间的宫墙不高,能看到墙内仅一坐孤零零的小楼,几枝桃花从墙内探出来,桃花开得甚好,春风拂过,一阵暖香扑鼻。李贵妃不敢靠太近,便于远处先下了步辇,才悄悄走到松风间门口,便见旁边站出两个带刀侍卫。李贵妃吓了一跳,忙拍拍胸口,跟着她的两个宫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
  
  两个侍卫手按在刀把上向她施了一礼,当中一个道:“陛下有令旨,等闲人等不得近前,娘娘请回——”
  
  他话音未落,李贵妃身侧的一个宫人便喝道:“咱们贵妃娘娘也是等闲人么!咱们贵妃娘娘可是一片好心来看你们褚……你们褚……”她虽听说住松风间的这位姓褚,只是这位从未露过面,也未有个位分,因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称呼才好。
  
  侍卫黑了脸,抬手便拔刀出来,往那宫人面前一亮。李贵妃横行霸道惯了,见两个区区侍卫也敢对自己作色,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冷着脸才要上前骂人,忽然听到身后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头去,见他率了一群内侍正急急走来,面上则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冰冷。
  
  李贵妃惊愕,忙屈膝行礼,口中委屈道:“陛下——”
  
  他并未像往常那样伸手拉她起身。她暗暗咬了咬牙,直起身子往他跟前靠,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少许,这才冷冷问道:“谁给你的胆子?”
  
  她身后的两个宫人才从地上爬起身,闻言又赶紧往地上一跪。她这才觉着心慌,期期艾艾辩解道:“我……人家只是好心来探望——”又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将她的手一把拂开:“下不为例。”还是冷冰冰的声调,言罢,撇开她及一众宫人,独自跨进了松风间的宫门。李贵妃在风中呆呆站了好一会,这才示意跪在地上的两个宫人起身,才要往回走,适才路上遇到的两个针宫局的内侍也到了。
  
  那两个内侍一个年老,一个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年老的那个见李贵妃面上失魂落魄,知她碰了钉子,心中微微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管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
  
  怀玉进了松风间,里头一片静谧,仅有风拂过院内的几株桃树时花瓣翻飞落地的声音,两个哑宫人早已候在小楼门口了,想来是听见适才宫门口的喧哗声了。
  
  怀玉挥了挥手,两个哑宫人无声退下,他一径上了楼,还未见着她,心跳便已快了起来,才要推门入内,听得门内人已懒懒发问:“是谁?”
  
  怀玉嘴角噙了笑,推开卧房的门,见说话的那人一身素白单衣,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伸懒腰。他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一天到晚只晓得睡,头不疼么?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则好好的也要睡出病来了。”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取笑道,“长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拉下来,还要往被子里钻。怀玉无奈笑道:“也罢,我也歇一会儿罢。”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但是贴着她的身子,哪里能静得下来心歇息,不一时,便腻歪到一处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时,她却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头果然睡疼了,不能再碰枕头了,还是下去走走好了……”
  
  怀玉咬牙吸气,捉住她胡乱亲了几口,又凑到到她耳畔低低说笑几句,她便着了恼,呸了他一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觑了觑的他的脸,迟疑着伸手去取备在床头的那方帕子,他便将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扫落在地。
  
  她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瞪他,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他已一把将她揽过来,伸手抚过她的面庞,柔声哄道:“这松风间只有咱们俩,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是一块小伤疤罢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战在外,什么样的伤没见过?你这么小的一块,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这辈子我也要定你了。”这些话他见着她一次必然要说一次,已说了这半年,早已像背书一样说的顺口无比,一般说到这里,还要再取过铜镜,她必定要亲自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那块伤疤的确不值一提才会高兴。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说了假话的样子,这才高高兴兴地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亲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携手下了楼。
  
  今儿风颇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红宫墙内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飘扬,在黄昏里的夕阳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间。
  
  二人携手在楼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桃花,一个哑宫人上前来比划着手势,问等一下晚膳摆在哪里。怀玉便吩咐道:“今儿不冷,将晚膳摆在外头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树下的石桌,“就那里罢。”
  
  怀玉拉着她在庭院内随意走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过两日我叫人给你扎一架秋千,长日无事,你不要总是躲在房里。”
  
  她依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衣袖,踢了踢脚下的蔓草,摇头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静默片刻,又道,“我不会闷,你不晓得我最爱这种日子么。有人惦记,无需劳作受苦,更不用担心没银子花,这种日子于我而言,最圆满不过了。”
  
  怀玉失笑,半响说道:“今春浙江一带闹旱灾,去岁则是涝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亲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并未受损,我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墓移到京城来罢。”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辈子未离开她自己的家,即便过世后大约也是不愿意离开的,”她抬眼看他,谄笑道,“好相公,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怀玉冷眼看她,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还未等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今后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别扭,哑宫人已将膳食摆好,又摆上一壶温酒。怀玉忽然道:“今儿有你喜欢的鱼脍。”
  
  她欢喜地轻轻应了一声“嗯”。二人净手落座,她伸手为自己调了一小碟沾鱼脍的酸辣佐料,他则提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力才夹起一片,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便作势送到他的唇边,他赶紧躲开。她依旧不依不饶,差些儿把鱼脍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无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实不爱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才嘻嘻哈哈地将这一箸鱼脍放到自己口中,品了品,笑弯了眉眼,点头满意道:“加吉鱼。我最喜欢的。”
  
  怀玉慢慢地饮着酒,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她右手用不上力,干脆换了左手夹菜。怀玉抬手将她额上嬉闹躲闪时弄乱了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手在她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到怀中,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喟叹道:“小叶子,为何我离你如此之近,心里却愈发想你?”
  
  针宫局的两个内侍跟松风间的宫人交接了手中的锦盒以后,又一前一后按原路返回。此时天色向晚,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阵阵风吹过去时,才会有树叶哗啦啦地在头顶上响。年老的那个走得急,年幼的那个有些跟不上,心里害怕,快步追上年老的那个,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颤着嗓子唤道:“表叔,你慢些儿,等等我。”
  
  年老内侍嗔道:“糊涂孩子!你当此处是你自己家中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再‘表叔表叔’地叫,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小内侍忙改口:“是,焦公公。”
  
  姓焦的年老内侍只低低哼了一声,脚步并未慢半分下来,小内侍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悄声问道:“焦公公,我头一回来,不懂规矩,为何适才松风间的姑姑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
  
  焦公公道:“糊涂孩子,哑巴怎么说话?”
  
  小内侍“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想必很喜欢松风间里住的那位娘娘罢。”见焦公公并不答话,便又自言自语道,“既然陛下喜欢那位娘娘,为何不赐给她亮堂些宽敞些的宫殿居住?这一块连个人也遇不着,怪吓人的。”
  
  焦公公驻足,竖起手指对着小内侍嘘了一声,又低声叮嘱道:“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不打紧,在旁人面前可不能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在这宫里头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不能嘴碎,须知祸从口出,可知道了?”
  
  小内侍张了张口,应了一声“知道了”,听话地住了嘴。焦公公见他不再发问,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微微地有些失望,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只好自己开口感慨道:“松风间的那一位虽然至今也没有名分,论起来,出身却也不输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内阁大学士褚良宴褚大人独女,据说容貌在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只可惜却因一场大火毁了,自那以后不愿意再见生人……”
  
  小内侍默默回首望了望身后已隐于葱郁树木后的松风间的宫墙,心中想象着整日静静于那小小庭院内度日的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容貌已毁,却还能得陛下的欢心,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又奇道,“天下女子这样多,为何陛下偏偏还如此宠爱她?”
  
  焦公公回想往事,口中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要从那一年说起了……陛下是才不久前将那一位接进宫中不假,但与她的相识却是更早的事了。说起来,陛下那会儿还只是三皇子,有一年——”
   正文 褚青叶(一)   那一年,青叶尚未满十九岁,在七里塘镇虽说名声有些儿不好,为人处事也有些不太地道,但她的七里塘人家却也开得顺风顺水。她自家也小有名气,与她的芳邻——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并称七里塘镇二美。
  
  也是那一年,二皇子怀成领了皇帝的旨去浙江余姚一带祭海。本来这海祭得也算圆满,老天爷赏光,祭海的那一日,海面上风平浪静,连浪花也没有一个。大小官儿们自然也就满口的称颂,直把怀成奉承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愿返京。
  
  这本来也没什么,好不容易出京一趟,自然是要多体察一下江南风情的,加之差事办得好,便是多逗留几日,皇帝也不会怪罪。坏就坏在这二皇子怀成为人太过风流,非要带上一群风流美人以及文人骚客出海游玩,谁料船才离了岸,便被海盗伙同倭寇给劫了。一船的美人儿们及宝贝都被抢走,文人骚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怀成也受了皮肉伤,虽被手下拼死救出,却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当即生了一场病。
  
  为此,皇帝震怒,随即派出三皇子怀玉带兵前往余姚征寇御匪,怀玉的兵马驻扎之处便是这七里塘镇。二皇子怀成流连忘返之地也是这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是个好地方。古今往来不知道出了多海盗头子,也出了几个颇有名气的烟花美人。因着靠海,水路便利,便是倭寇也要时不时地过来抢一把。近来虽说倭寇闹得有些凶,但这镇上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谁家没出过一两个葬身鱼腹的人?谁没见识过几场恶战?因此七里塘镇的人还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倭人的生意照做不误。二皇子吃了亏,七里塘镇的人还是只管看笑话。
  
  话说清明这一日,青叶做了青团,用布包了,带上山上给娘亲扫墓,她娘嫁了两次人,过世后却葬到了外祖的坟旁,这世上也只有她还能记着来看看娘亲了。
  
  青叶在娘亲的墓前呆坐了一会儿,拔了好些野草,想起娘亲短短一生的遭遇,心里头又开始烦恼焦躁起来,心道回去时定要绕道去卢家的米糕铺子里坐上一坐才成,想起米糕铺子卢秀才的那张脸,心头便涌上一阵阵的心酸与甜蜜来。
  
  待日头偏西,青叶下了山,才走到米糕铺子门口,忽然想起因着今日去扫墓,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头上也没有首饰,便摘了道旁一株毛桃树的桃花簪到发髻上。有个买了米糕的闲汉从铺子里出来,见了青叶,嘴里便是一阵怪笑:“褚掌柜的,又来看卢秀才了?那落魄老秀才有甚看头?”
  
  青叶连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鬓角的桃花,一径往里去了。闲汉讨了个无趣,却也不恼,在她身后嘎嘎乱笑:“若是褚掌柜的嫌长夜冷清,咱去替你暖床怎么样?还不要你倒贴银钱。”
  
  青叶回身,冷冷瞥他一眼,朱唇轻启,向他说道:“滚你娘的,死一边去。”
  
  闲汉又嘎嘎笑着走了。
  
  卢秀才果然在,他老娘也在,他娘子也在。卢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端坐在柜台里头。青叶入内,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桌子坐下,也不说话。卢秀才的老娘便问:“今儿也是黄米糕二斤?”
  
  青叶偷眼去看卢秀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卢秀才已四十出头,眼看此生中举无望,只能被他老娘逼着在铺子里搭个手,做个活。他偏还要搭着读书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还要一身酸腐读书人的打扮,面上满是怀才不遇的落魄相,为着做活方便,一身半旧的长袍被掖进裤腰,原本一双读书人的手上沾了许多面糊。青叶无滋无味地拈了一块糕送入嘴里慢慢地吃,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卢秀才看。
  
  卢娘子心里又生气又无奈又好笑,却也不说什么。虽然这七里塘镇的人都知道镇东的青叶暗恋镇西的她家秀才相公,且她自家也并不顾忌旁人说闲话,只管风雨无阻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痴痴迷迷地看她家相公,然而暗恋了这几年,却又一句话都不同她家相公说,只管借买糕吃糕之际,一眼一眼地偷看她家相公的脸。托她的福,自家的黄米糕倒不怕没有销路。
  
  卢秀才虽然见惯了青叶含情脉脉又痴痴傻傻看着自己的模样,但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还是浑身不自在,面上红了几回,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趁他老娘不留意,悄悄地将长袍的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青叶将卢秀才的那张老脸与身姿看了个够,这才将剩下的糕包好,付了银钱,慢慢地出了铺子。
  
  卢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将青叶送到门口,又亲亲热热地说道:“褚掌柜的,明儿再来啊。”
  
  青叶娇娇羞羞地点了点头,拎了黄米糕自去了。
  
  卢秀才的老娘招呼完青叶,转头看见柜台后的自家媳妇,讪讪笑道:“媳妇儿,莫要怪你老娘,毕竟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像她这般傻的客人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
  
  卢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青叶既看到了卢秀才,心中的郁结之气稍稍消散了些,才晃到镇东头,便见对门古玩店门口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吵闹,围了一圈闲人围观看热闹。那两个吵闹的人一个是古玩店的高掌柜,一个是衣着破烂身形矮小的倭人。吵闹的两个人都听不懂彼此的话,只能鸡同鸭讲,连比带划。倭人叽里呱啦说着话,手已摸到了腰间佩的刀把上了。高掌柜的也不是吃素的,一扬手,身后已气势汹汹地站出了他的大小两个老婆及一个年老伙计。
  
  青叶早已看够了对门古玩店的热闹,见状不由得皱眉,才要悄悄闪入自家门内,却已被围观的闲人看见,那闲人急急叫喊:“褚掌柜的!快来帮忙看看这倭人说了什么!”
  
  青叶躲不开,只得慢慢上前。倭人对她打量了几眼,见她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也不像是古玩店一伙的,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于是止了吵骂,向她说道:“我昨日在他家买了一个玉挂坠,他要了我二十两银子,谁料今日拿去给人一看,分明是次等货,连一两银子也不值的!”言罢,果真从怀中摸了一个玉坠出来给青叶及围观众人看。
  
  青叶也不大懂这些,然而这高家古玩店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却是出了名的,这七里塘镇上的人从来不光顾他家,因此他家也只能骗骗过路客商及没见过世面的倭人。
  
  高掌柜虽听不懂倭人的话,却也知道那倭人说的必是他的坏话,便向青叶道:“你同他说:若是他再在我门前撒泼,我定要打他个满地找牙!一个倭奴而已,惹恼了我姓高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众人只管七嘴八舌地问青叶:“这倭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青叶便耐着性子做了这译官,向众人道:“他说他买了这玉坠是回家送给他意中人的。他意中人的爹娘嫌他家贫,不愿将女儿嫁与他,他为有一日能娶到心爱的姑娘,便发愤图强,远离家乡,万里迢迢地从倭国坐了船到咱们七里塘镇,来时还有好几回遇着风暴,险些儿掉到海里喂了王八——”
  
  倭人又道:“姑娘,你替我同他说,若是今日不退还我银两,我今日便不走了,叫他生意也做不成!这老杀才欺人太甚!”
  
  青叶又译道:“他在咱们七里塘镇做了半年的苦工,日夜做活,累出一身伤病才攒下这三五十两银子,原本打算这两日回家乡去求亲的,心里又想着买一样礼物回去送给意中人,便一咬牙,花了大半积蓄买下这个玉坠,谁料……”
  
  围观众人顿时唏嘘不已,有几个心软的已悄悄举了袖子拭泪,其余的则满脸鄙夷地看向高掌柜那一伙人。高掌柜的两个老婆原本来一脸杀气地为自家男人壮胆架势,此时再见那倭人一身破旧衣裳,满面焦急气恼之状,便也心软得不像话,口中齐齐叹息。
  
  倭人见众人眼含同情看向自己,心中得意,便问:“姑娘,这老杀才怎么说?”
  
  青叶还未及答话。高掌柜口中干笑两声,已上前挽住倭人的手臂,道:“兄弟,你真是世间少见的痴情男儿,走!先到咱家吃顿饭再说,玉挂坠的事,好说!”
  
  青叶向那倭人道:“他昨日眼花看错了,先请你吃顿饭赔礼,银钱自然也会赔与你。”
  
  倭人喜出望外,与高掌柜的勾肩搭背,双双走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都觉得圆满不已,于是擦着眼角,感慨着叹息着,各回各家去了。
   正文 褚青叶(二)   青叶见众人散了,才要转身走开,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心下微微诧异,又有些被人窥破心事的难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轻男子撇了一眼,转身跨入街对面的自家去了。
  
  怀玉看她闪身入内之处竟是一家小小的饭馆,饭馆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便是怀玉,老者则是他的幕僚刘伯之。这刘伯之浙江余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馆教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
  
  怀玉见刘伯之叹息个不住,心内颇不以为然。本来他也同围观众人一般,为这一段极其凄美极其动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嘘了一下,后得知那女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话。”又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人人都会几句讨价还价与骂人的倭语,那女子便是通倭语,胆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于此?”
  
  刘伯之摇头道:“叫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的大胆,而是她的一口倭语,她的倭语断然不是从只晓得烧杀抢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渔民商贩那里学来的;适才,她与那倭人只说了一句话,却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臣猜想,教她倭语的那人断然不是寻常人等。”
  
  怀玉笑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怀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青叶进了自家酒楼,天色已晚,客人却仅有三两个,小伙计甘仔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后厨忙活。见着青叶进来,便埋怨道:“姑奶奶,你怎么舍得回来了?”看见青叶手里拎的黄米糕,不由得皱眉,口中嫌弃道,“又去了?”
  
  青叶笑笑,将黄米糕塞到甘仔手里,伸手从柜台后取过一方帕子,将头发包好,自往后厨去了。
  
  甘仔随后也跟了进来,嘴里嚼着黄米糕,说道:“今儿你不在时,你那亲戚菊官又来了。”
  
  青叶“哦”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管手脚麻利地忙活。外头的客人点了清蒸鱼,白灼虾,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费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门,谁料她啐了我一脸唾沫,我作势要哭喊吵闹,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明儿还来,末了将咱们门口溜达的鸡捉走一只,我力气没她大,拦也拦不住。”
  
  青叶只皱眉训他道:“你好好一个男孩子,跟谁学的那些手段?动不动跟泼妇一般哭喊吵闹,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你还怎么娶媳妇?”
  
  甘仔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过年才满十三,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外头客人呼喝:“掌柜的,菜怎么还不上——”
  
  青叶从后厨探出头去,拿锅铲把门沿敲得梆梆响,冲那客人喊道:“你且等着!一时半会能饿死你不成!”
  
  适才呼喝的客人被呛了一句,反倒没有声音了,又起身将另外两个着恼的同伴拦下,劝道:“罢了罢了,将那母老虎惹恼了,她定会将锅铲饭勺一摔,赌气就走,到时咱们还要另寻地方吃饭,岂不麻烦?”
  
  甘仔将那客人的话听得分明,冲青叶叹口气,说道:“跟着姑奶奶你混,我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已有三五日,一边安营扎寨,整顿兵马,一边派出成堆的探子四处打探消息。打探了几日,消息无非是那海盗头子郑四海于这一带的倭寇及海盗中甚有威望,这几年因为抢了不少银子,发了不小的财,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几,且几乎被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凶狠倭人,这几年间又建造了巨舰炮船数艘,余姚一带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烦。那郑四海这几年志得意满,便有些骄矜起来,出行时排场极大,前后簇拥的侍卫便有三五十人,侍卫皆金甲银盔,腰悬明刀。
  
  怀玉在书房内听了半日的奏报,向刘伯之叹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练兵北疆,横扫胡虏,驱逐鞑靼,所向无敌,却不曾想到江浙一带的海盗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刘伯之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先叹了口气。
  
  怀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说‘海者,江浙闵人之田也’这番大道理?”
  
  刘伯之也笑道:“原来殿下也听说了。”沉吟许久,方道,“我朝自□□以来便设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海滨众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严,这些人等便无所得食、生理无路,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如今不管海盗倭寇大抵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怀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众而言,要么忍饥挨饿,要么铤而走险,若是入海从盗,只怕还有一线活路。”
  
  刘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废除海禁,开港通市,则……”
  
  怀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严,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员上书,却都被陛下驳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说说,这海盗倭寇该灭还是要灭的。”
  
  刘伯之微微欠身,问道:“臣斗胆,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为早年的那桩旧事?”
  
  皇帝早年的那桩旧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不过是早年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弟弟领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带巡察,于福建为一伙倭寇所刺伤,后不治身亡。先皇后为此悲伤不已,日日啼哭,后来没几年,便也追随怀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纪,性子越发的左,与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唯独海禁却一年严似一年,以致海盗倭寇侵扰日渐繁复。
  
  怀玉缓缓点头,道:“正是。”
  
  二人议了许久的事,内侍夏西南入内问:“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怀玉向刘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刘伯之不过笑着推辞了几句,便也净了手,坐到了怀玉的下首。晚上的几个菜个个软烂甜,刘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开怀,不住口地称好。
  
  怀玉如今的居所便是余姚知府送的,地方虽小,却也是个清静幽雅之所,妙的是距军营不过几步路。而这厨子也是随着宅子附送的,他倒也会烧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烧成甜的,肉也甜,鱼也甜,炒个小青菜也是要加点糖吊鲜。夏西南跟他说了好几回,他却总是改不掉。不过三五日,怀玉便腻味得很,想着要换厨子,只是这几日忙乱,竟又忘记了。
  
  又过了三两日,怀成的伤已养得七七八八,便命人来请怀玉,道是为他接风,怀玉欣然而往。怀成自命风流,所选的接风之处既不是自己的公馆,也不是寻常的酒楼饭馆,而是镇东的神仙浴肆。
  
  能让风流二皇子流连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穷民,也不是镇子边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楼楚馆中满坑满谷的江南美女。这些青楼楚馆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这神仙浴肆则属于半明半暗。
  
  这浴肆虽也有正宗的温泉池子,穷汉与女客却不得入内,皆因为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个有上进心又会动脑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国的花名,再教这些女子学上几句不伦不类的倭语,来充作以柔顺闻名的倭国女子。泡着温泉,再搂着柔顺娇美的倭国来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虽然此处价钱比别处要贵上许多,却还有许多富家子弟慕名而来,神仙浴肆因而名声大噪。
  
  怀成泡的池子叫做“莲花汤”,怀玉进去时,只见热气缭绕,夹杂着湿气的浓香扑鼻而来,怀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怀,身畔伏着两名绝色女子。这两名女子俱是身着透明纱衣纱裙,衣裙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线条,衣裙内的□□展露无遗。
  
  用白话来说,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没穿一个样。
  
  怀玉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身上发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草草与怀成见了礼,说笑几句,便也褪了衣裳,仅着一条绸布亵裤下了池子。怀成一挥手,便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贴了过来。
  
  怀成说是为怀玉接风,但才泡到一半,同怀玉说了一声:“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请你去我的公馆喝酒罢。”便带了那两个女子急急走了。
  
  怀玉知他素来如此,行事最是乖张无状,也不以为奇,由得他去了。怀成走后,怀玉便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两个女子说不出成句的倭语,又不能露馅,只能拿水灵灵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怀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两个跟我回去罢。”
  
  神仙浴肆今儿来了贵客一堆,得了许多赏银,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欢喜不尽,殷勤地将怀玉一行人送到门外老远,学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娇声道:“爷慢走——”
  
  怀玉在温泉池子里闷了许久,乍一出来,只觉得空气冷冽,顿时神清气爽。夏西南牵了马来,怀玉微一抬头,便看见面前“七里塘人家”这几个半旧的大字迎风招展。
   正文 褚青叶(三)   怀玉上了马,又盯着七里塘人家看了几眼,里头灯火半明,静悄悄的,大约没什么客人,同隔壁客来客往的神仙浴肆相比,有如天壤之别。浴肆里带出来的两名女子正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等着车马来接,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当中一个“阿嚏”一声,随即小声嘀咕道:“娘呀,有些儿冷。”她的话随风刮进到玉的耳朵里,他在马上回首看了看那两个赝品倭女子,忽然想起那日胡乱给人通译的女子来,不由得噗嗤一乐,回头吩咐夏西南道:“还是令她们回去罢。”言罢,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郑四海久闻三皇子怀玉的威名,自他驻扎此处以来,便不再出头惹事。周遭一带一时平和得不像话,这期间,怀玉虽然也抓了几个海盗里的虾兵蟹将,然而这些人却都说郑四海狡兔三窟,谁也弄不清头子他的老巢到底在何处,也说不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马。怀玉也不急,每日里好吃好喝地将这些人关着,如此过了几日,忽然又命人将这些人全都放了,并修书一封,备了礼物无数,让这些人带与郑四海。
  
  一时间,怀玉帐下众人哗然,刘伯之也颇为担忧,道:“郑四海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断然不是寻常莽夫,他既然在这一带称王称霸,哪会轻易——”
  
  怀玉却笑道:“若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招降纳叛最好,若他不识抬举,咱们正巧练好兵,届时再开打不迟。”
  
  随后数日,怀玉除了到军营里练兵之外再无他事,每日空暇之时,便身着常服,带上几个随从东逛西逛,吃吃喝喝,美其名曰“体察民情”。这一日,晃悠到镇东的七里塘人家,正巧到了饭时,怀玉站在七里塘人家的幌子下沉吟片刻,抬脚进了店内。
  
  七里塘人家这个名字起得有韵味有风致,店内一应摆设却甚是简朴,既无雅座也无包间,仅有台子三两张,也还算得上雅致干净,只是店内小二也仅有一人,且还是个黑瘦矮小的半大孩子。
  
  怀玉也不嫌弃,自挑了一张靠窗的台子坐下。那个半大的小二口齿倒伶俐,上来就报了一堆菜名,又殷勤笑道:“咱们店内还有十年陈的女儿红,客官可要来一壶?”
  
  怀玉便要了几样大厨的拿手菜,又叫了一壶十年陈的女儿红。不一时,小二上了酒,刘伯之端起来才喝一口,便“噗”地一口全吐了出来,皱眉问:“你酒里掺了多少水?”
  
  小二圆睁一双小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狡辩道:“咱们百年老店,最是讲究信誉,何来掺水一说?”
  
  刘伯之生气,将手中酒杯一顿,斥道:“这七里塘镇十数年前还是一片荒滩,鬼都没有一只,你的老店是如何开到百年的?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怀玉也尝了一尝,却也不发怒,只低低一笑,把玩手中酒杯,半响,方抬眼向小二道:“罢了,快些儿上菜罢!”
  
  小二见怀玉一身气度,知道是个有钱人,又像是个好说话的,心道等一下会账时定要好生宰他一顿才成,遂满面带笑地应了一声,转身进后厨催了几个菜出来。酒掺了水,谁也不愿意喝,菜色却还精致,味儿也不错,比军营里的伙夫及余姚知府送来的厨子的手艺强多了。
  
  怀玉等人正吃着饭,忽听店外有人喊“甘仔,甘仔”,不一时,便见门外转进一个面皮黝黑发亮的粗壮男子来,那男子手里拎着一个竹篓,里头是半篓子的鱼虾。
  
  甘仔接下鱼虾,掂了掂分量,送入后厨,旋即转身出来,将空竹篓还给那男子,又数了一把碎银钱给他。男子将碎银子放入钱袋,口中嘀咕了一声:“这是我冒了风险偷偷打捞上来的,才给我这个价钱……”嘴里如是说着,脸上却并无懊恼之意,这且不算,竟又挑了靠门的一张台子坐下了,恰好就在怀玉等人的身后。
  
  那个叫甘仔的小二便上前问:“今儿也要在咱这里用饭么?”
  
  那男子笑了笑,颇为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咳,是。叫褚掌柜的烧几个新鲜又拿手的小菜上来。”吩咐完,忙又摆手加了一句,“酒不要。”
  
  怀玉暗笑,这才晓得这七里塘人家的掌柜与大厨竟是一个人。
  
  不一时,褚掌柜的为那男子烧的新鲜又拿手的小菜转眼便上了桌。那男子小声嗫嚅道:“这不是我才刚送来的鱼虾么?”
  
  怀玉一乐,险些儿呛着,干脆停箸,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
  
  甘仔“啧”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你送来的?”
  
  男子道:“我下海摸这螯虾时被夹了一钳子,恨得我把它钳子给扯掉了,你端上来的这盆也少了钳子,必是我捉的那一只。”
  
  甘仔也觉好笑,遂道:“咱们掌柜的烹制鲜鱼鲜虾最是拿手,你的这些鱼虾才刚送来,都是活的,可不是咱们店里头最新鲜的?”
  
  男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得闷头吃了。怀玉等人吃完,也不急着走,又要了一壶茶,各人一杯,慢慢地喝。
  
  靠门的那个男子吃饱后便叫会账,甘仔同他算账道“八钱银子。”
  
  “什么!?”那男子几乎要跳将起来,扯了甘仔的袖子怒道:“老子卖给你半篓子,你才给我一钱二分银子,我吃了你这两盘子,你竟然收我八钱银子?臭小子,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甘仔叹气道:“你回回如此,何苦来?你下回自己家里煮了吃,一文不花,多少好?”
  
  那男子只扯着甘仔的袖子不放,口中喝道:“臭小子,把褚掌柜的给老子叫出来!老子要找她理论!”
  
  正吵闹着,青叶从后厨出来,将头上汗巾扯下,掸了掸衣裙,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倚了柜台,叉腰问道:“找我作甚?”
  
  那男子放下甘仔,声音竟低了下去,道:“褚掌柜的,你,你……”说到后头,气势减弱,抬眼偷看青叶一眼,说不下去了。
  
  青叶也不恼,只冷冷道:“满仔,亏得你是个男人,三番两次,怎地跟妇人一般啰嗦?”
  
  满仔满面通红,老老实实掏出钱袋,数了银钱,往柜台上一拍,再抬眼看了青叶一眼,闷声走了,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回头腆着脸悄声道:“褚掌柜的,我过几日再来——”
  
  刘伯之至此终于认出是上回街上为倭人通译的那女子,不由得瞠目结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口中只道:“好个……好个……”
  
  怀玉鼻子里头笑了一声,接了刘伯之的话:“好个刁钻婆娘。”
  
  怀玉上回因为不耐烦挤到人群里,便站在外头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并没有看清她的相貌,待人群散去后,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她纤细身形以及一个像极了白眼的眼波,今日一见,才算看清她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一望便知是个倔强的性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人时,冷冷清清,下眼睑却有条细细的褶皱,透着几许温柔。
  
  这大抵是怀玉初见青叶时的情形。
  
  怀玉这一桌人会账时,甘仔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夏西南嘟囔道:“一顿饭竟然要这么多?竟然比京城还要贵?你竟然敢冤咱们!竟然敢冤咱们?你们这莫非是黑店?”越说越气,见怀玉始终嘴角噙笑,却不出声为他做主;而刘先生瞠目结舌,也不知是被那掌柜的给美得,还是被这黑店掌柜及小二的手段给唬得,竟然说不出话来。夏西南只能老老实实掏了银子会了账。
  
  青叶见再无客人入内,便交代了甘仔几句话,径自出门去了,临去之前,还从怀内摸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搔首弄姿了许久,末了,又掐下门口一朵黄花菜的花骨朵斜插到发髻上。
  
  才过了神仙浴肆门口,眼角却撇见前头街角处一个消瘦身影一闪而过。那消瘦男子闪过街角时,对她也扭头看了几眼,青叶不由得怔了一怔,待回过神再仔细看时,街角处确有一个人急急走来,来的人却是怀抱着小孩儿的姨嫂菊官。
  
  自古以来,不论谁家,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扶不上墙上不了台面的亲戚。于菊官而言,姨妹青叶回回摆脸色给自家看,路上碰着不是装不认识,便是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应该算得上是古今往来数第一的惹人嫌的亲戚了。
  
  青叶垂了头,假装没看见她母子两个,却被菊官冲上来一把拉住,挣也挣不开。菊官女生男相,五大三粗,嗓门大不说,便是力气也不逊男子。
  
  青叶身形纤细,在菊官手中如同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仔一般。青叶才要发作啐她,她已将怀中的小孩儿往青叶怀中一放,笑嘻嘻地求道:“好妹妹,你看看你侄子,烧了两天了,家里也没钱去请大夫抓药吃,不拘多少,先借点银钱给我可成?”
  
  小孩儿身子并不烫,也不知道是真发烧假发烧,穿的衣裳上倒有许多饭粒污迹,青叶嫌脏,赶紧将小孩儿放到地上。菊官心里头生气,只管捉住青叶不许她走,声音陡然拔高许多:“你有银子去倒贴那老秀才,竟不愿意帮衬咱家,为你侄子看病么?”
  
  青叶正要叉腰与菊官理论个三百回合,忽然见怀玉等一行人正从自家店内踱出来,怕被人家看见笑话,心中生着气,只好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数出些散碎银子,恨恨地往菊官身上一丢,一径走了。菊官见了银子,便也住了口,不去管小孩儿,先去捡地上的银子,口中“呸”了一声,嘟囔道:“没良心没出息的傻女子,白眼狼!活该做一辈子老姑娘,活该被人家退亲!”
   正文 褚青叶(四)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郑四海果真回了信。信被呈上来时,怀玉正在书房与刘伯之议事。怀玉取过书桌上的小刀,亲自裁开信函,阅毕,并不说话,随手将信函递与刘伯之,刘伯之将信接过,从头细细看了一遍。郑四海在信上历数自己的功劳,又为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恳切申辩:“窃臣四海觅利商海,卖货江浙,与人同利,为国捍边,觉悟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又道若是皇帝能开放海禁,荫子封妻,他必将“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云云。
  
  刘伯之又喜又忧,道:“郑四海果有此心,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若他能归顺朝廷,倒是个可用的人,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能容得下他?又沉吟道,“此人疑心甚重,信上所言,不知是真是假……”
  
  怀玉将书信凑到灯下烧了,哼了一声:“我自有办法叫他相信。”又冷笑,“郑四海,征四海……要挟官府,以谋求开港通市,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他便是不提任何条件,陛下也容他不下。”
  
  刘伯之迟疑问道:“殿下莫非是……”
  
  怀玉森然一笑,颔首道:“正是。先生静观其变即可。”随即吩咐厚赏来使,随同回信又送去一份厚礼。这一回的礼物中,却有许多内造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并胭脂水粉等物。
  
  刘伯之走后,怀玉在灯下看了会书,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随即叫来夏西南,问道:“前阵子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西南一拍脑袋,笑道:“臣已打听过了,巧的很,厨子赵四六便是这七里塘镇出身,又是个碎嘴子,想来这镇上的大小事体他都清楚,殿下可要召他进来问话?”
  
  怀玉颔首。不一时,赵四□□六战战兢兢入内,他还以为是要三殿下要赶他走,转眼又想到若是赶自己跑路的话,不至于要闹到三殿下面前去,但又猜不出他为何要在深夜召见自己,一进了书房门,赶紧往地上“扑通”一跪,舌头早已不听使唤,一个安也请的结结巴巴。
  
  然而三殿下怀玉的神情却和善得很,先问了他这镇上的风土人情,又同他论了些本地的山川形胜,忽然又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前两日我去镇东的七里塘人家吃顿饭……倒比京城还要贵上许多——”
  
  “哎呀呀——”赵四六说了许久的话,心中已宽松不少,闻言不由得一乐,手拍大腿笑道,“殿下不知道,七里塘人家专会坑过路客商及生客——她家对门的古玩店也是半斤八两,她家隔壁的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更是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家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黑心店——那个褚掌柜手艺倒没的说,只是脾气怪,她店里还有个小伙计,名叫甘仔,小小年纪,为人刁钻油滑,最会看人下菜碟,讨人嫌的很。”
  
  怀玉笑问:“若是本地人去,那褚掌柜的便不敢狮子大开口了罢。”
  
  赵四六嘿嘿笑道:“若是本地人去,她又要犯另一种毛病了,客人吃什么,要看她那天的心情如何,若是心绪不佳,”车四六双手一拍,“她便不许客人点菜,必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来随意烧。”
  
  “哦?”怀玉倒吃了一惊,“这世间竟有这样做生意的人?不怕客人不满么?”
  
  “倒没听说过她为此遇到什么麻烦事……”赵四六想了想,又摆手嘿嘿笑道,“她这个人说起来身世可怜得很,咱们镇上人倒也不同她计较——她爹来路不明,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汉子,且是入赘到她外祖家,她便随了她娘姓褚。她爹从来不同外人打交道,旁人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晓得他会说倭话。话说她爹后来抛妻弃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外祖被生生气死,她娘自那时起也病病歪歪,后来母女二人无法过活,她娘便将她寄养到远亲家中,自己则再嫁给邻镇的大户人家为妾,没过几年便也病死了。褚掌柜的倒也硬气,被人退了亲后不久便与她亲戚闹翻,离家出走,后便跟神仙浴肆的朱琴官混过一阵子,再后来便开了这七里塘人家。
  
  “话说她外祖还在世时,倒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那家人家因为有亲戚在京城里做了官,一家子便都搬到京城里去投奔亲戚去了,人家儿子也是有出息的,自然也就看不上她家破落户,于是给了她些银子退了亲。她自己也浑不在意,成日里抛头露面,既是大厨又是掌柜——话说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的儿子说是年前中了什么进士,据说如今已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儿了,殿下您说说,人家哪里还能看得上她!”
  
  赵四六絮絮叨叨,高兴处不是拍手就是拍大腿,把他亲眼目睹以及道听途说的陈年旧事都搜肠刮肚地翻出来说了一通,自然连褚掌柜的同西邻朱琴官并称镇上二美、又同她对门高掌柜被镇上人封为“黑心掌柜”等事也都说了。
  
  怀玉静静听了许久,忽然笑道:“我那日吃了一顿饭,倒听她与人吵了几回,还听到同她吵架的那人说什么‘老秀才’,倒不知何故?”
  
  赵四六絮叨了许久,说的口干舌燥,闻言心里不由得一酸,撇嘴道:“这老秀才姓卢,是她爱了多少年的人!他落魄多年,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米糕铺子,都四十来岁了,也不知道褚掌柜到底看上他哪里?赚点钱都拿去买他家米糕了。要命的是,人家明明有娘子,这娘子是卢秀才他老娘的亲侄女儿,是卢秀才他亲表妹,人家亲上加亲的夫妇,岂是她能拆的散的?即便她倒贴,即便她长得不赖,正经人家谁还敢要她?因此我说这褚掌柜的要说精明也精明,要说糊涂也糊涂,咱们凡夫俗子是看不懂——”
  
  “知道了。”怀玉忽然挥手将他止住,唤人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赵四六诚惶诚恐地接过,一口饮尽,才要放下茶杯叩谢时,怀玉又道,“茶杯赏你罢。”赵四六捧着茶杯呆呆愣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怀玉已不耐烦道,“下去罢!”
  
  赵四六由此猜测,三殿下他看着和善,说话也如春风拂人,然而内里定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这一日,青叶又跑去米糕铺子里消磨了好一会儿。卢秀才这两日牙疼,右边的腮帮子肿得发亮,生生比左边腮帮子高出一分,嘴角起了两粒水泡,长袍的后摆绽了线,头发梳得有点乱,鬓角新添了三五根白头发,面色也有点晦暗。青叶看的心疼不已,碍于秀才娘子也在,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最后一狠心,买了四斤糕。
  
  卢秀才的老娘心花怒放,冲柜台内端坐着的她侄女儿挤了挤眼,她适才包给青叶的是前两日卖不出去的剩货。秀才娘子端坐于柜台内,依旧了然地笑笑。
  
  青叶又坐了些许时候,这才拎着黄米糕出了米糕铺子,一路吹吹风,看看天,路上行来过往的没正经的人向她搭讪时,她便骂他们几句不正经的话。经过茶叶铺子时,又拐进去买了二两杭白菊与半斤宁夏枸杞,想着明日再去米糕铺子时好带给卢秀才。
  
  一路晃悠着回到自家附近的街角时,她停下步子,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什么认识的人。这阵子镇上时常有许多兵卒出来晃荡,除了偶尔向美貌女子们吹几声唿哨以外,却也并不扰民,而倭人倒越来越少见,眼下局势不稳,仗何时开打都不奇怪,聪明些的早都躲走了。
  
  青叶回了自家店内,放下黄米糕,忙着去择菜收拾,以备晚市用。到了晚间,西邻神仙浴肆热火朝天,门口车马熙熙攘攘,自家依然冷冷清清,仅有熟客三二桌。
  
  甘仔坐在柜台内百无聊赖地打了一阵哈欠,忽然想起来今日新进了两坛子酒,便忙起身去往酒里掺凉水,青叶则坐在灶台前发呆。不一时,连那几桌客人也都会了账走光了。甘仔给酒掺好了水,仔细地按原样封好,又手脚麻利的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抹凳子。青叶下了两碗青菜香菇面,与甘仔一人一碗吃了。
  
  甘仔放下饭碗,忽然笑嘻嘻地问:“青叶姐今儿有什么心事么?”
  
  青叶也嘻嘻笑答:“小鬼,你眼睛倒毒,姐姐我今儿破了财,心里头疼得很。”说着话,将买来几斤糕都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你娘与你姐姐吃罢。”
  
  甘仔笑道:“我娘与我姐黄米糕吃够了,叫你下回换成别的味儿的。”言罢,蹦蹦跳跳着家去了。
  
  次日傍晚,青叶又去米糕铺子,卢秀才的腮帮子比昨儿肿得更厉害了些。青叶走时,悄悄地将菊花与枸杞留在台子上。卢秀才看到,脸霎时红了红,偷偷咧嘴一笑。青叶的一颗小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险些儿腿软,赶紧垂着头走了。
  
  行至镇东街角时,又四下里看看,并无异状,也无见之可疑的生人。青叶自嘲地笑笑,想来那日是眼花了。
   正文 褚青叶(五)   七里塘人家今儿生意又不好,甘仔早早收拾便好家去了,青叶关门打烊后,洗漱沐浴,才要爬上床睡觉时,忽听前院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又重新穿好外裳,跑到前院,隔着店堂大门的门缝一瞧,却见芳邻朱琴官正提着裙子在自家店堂门口打转。青叶忙开了大门,惊问道:“哟,朱老板娘,有何贵干哪?”
  
  “不得了了,要死人了!”朱琴官急得拉着她就往外走,“有个倭人正在和姑娘们泡着澡,好好儿的忽然就发了病,嘴里直往外冒白沫,身子一抽一抽的,现在没死透,叽里咕噜还能说两句话,只是咱们听不懂,你快去给我瞧瞧!”
  
  青叶好笑道:“你不去找大夫,来找我作甚?我一不是大夫,二不是神仙,让我瞧一眼便能好么”
  
  朱琴官躁得直跺脚:“大夫来了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死女子,你再不去,那倭人当真要一命归西了!”
  
  青叶只扒着门框不动,道:“你晓得我不爱多管闲事,我一个人住着,要是看到死人,夜里我不要害怕的?不要做恶梦的?再说了,你家上到姑娘们,下到使唤的老妈子们都会说倭话,便是你,不也会说两句么?”
  
  朱琴官上前拧住青叶的一只耳朵:“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会说几句倭话不错,你不也是天天都能听到的么,除了‘哥哥好走,哥哥再来,哥哥你怎么才来?我想要这个,我想要那个,下回记得买给我’之外,你可还听到她们说过其他的?”言罢,自己也觉着好笑,便干笑了两声,笑完又吆喝道:“没良心的死女子!当初要不是我收留你——便是如今,要不是我时常从你这个破饭馆里订些饭菜,你早就同甘仔二人要饭去了。你说,你今后还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喘几口粗气,“你上个月叫甘仔上我那借的二斤面同一坛子油还没还,赶紧还来!”
  
  青叶眨巴眨巴眼睛无动于衷,耳朵挣脱不开,口中却还嘻嘻哈哈笑道:“一个倭人而已,死便死了。人不是说死在那个花丛下,做鬼也风流么?”
  
  朱琴官气不过,干脆脱下一只绣花软底鞋往她身上拍打,口中骂道:“死女子!死女子!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多年邻里,总该相互帮衬着才是!再者,若是那倭人若是死在我家,岂不晦气?叫人知道的话,今后我还怎么做生意?若是他还有同伙,到时再赖我谋财害命可怎生是好——”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四下里瞅了瞅,悄声道,“他犯病时,陪他泡澡的是甘仔他姐姐芳阿——”
  
  青叶左右躲不过,便不情不愿地关了自家的店门,随了朱琴官去了神仙浴肆。那倭人在檀香山内。能在檀香山泡澡,想来也是个有钱人。神仙浴肆内有大大小小的浴池十数间,这檀香山是其中极好的一间,自然,价钱也是极好的。此间浴池内外皆以莹澈如玉的白石铺砌,池子四周为一圈白石铺成的平台,每一边都设有白石的台阶,一级级地逐渐降入池水,如此,入浴时,便可顺着台阶从容地走到池内。池水中还立有装饰假山,皆由檀香块堆粘而成,因此这浴池被称作为“檀香山”。
  
  青叶还未进门,便被浴池内蒸腾湿热的香气熏得连连打了几声喷嚏。浴池内三两个女子嘤嘤樱地哭,咋咋呼呼地叫,倭人则直挺挺地躺在温泉池子边上,一身□□,仅腰下盖了件衣裳。一个年老大夫则半眯着两只发光发亮的小眼睛,盯着一堆衣着清凉的女子们上看一眼,下看一眼。
  
  青叶与朱琴官两个说了许久的话,耽误了些时候,虽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过来,到底还是晚了,倭人已然断了气。芳阿身上衣衫不整,坦胸露怀,此时已吓得身子抖个不住,跪坐在倭人身旁干嚎,招了几个尚未有客人的女子围在旁干看着,心软的便陪着芳阿一道掉眼泪。
  
  朱琴官目瞪口呆,先恨恨地往芳阿身上拍了两把,这才往地上扑通一坐。青叶从身上抽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也往芳阿身上使劲抽打,骂道:“叫你不要做这个营生,你非不听!你非不听!”
  
  芳阿一头扎进她怀里,哭哭啼啼地辩解:“我娘常年要吃药看病,甘仔又小,我一没力气,二没手艺,不做这个营生,难道看着我娘去死么!”
  
  青叶将芳阿推开,向朱琴官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将这人偷偷拖出去,拉到镇外的乱坟岗子去偷偷埋了!”又向几个围观的女子并老妈子喝道,“休要再哭,各干各的去!到外头不许乱说话!”
  
  朱琴官醒了神,慌忙爬起来,命人去叫几个使唤的年轻仆役进来,又命人给那倭人穿了衣裳。青叶转身要走,奈何芳阿扑在她怀里,吊着她的脖子哭个不住。
  
  檀香山内众人正慌乱间,却见有个使女过来,同朱琴官道:“莲花汤的贵客问这边为何会有吵闹哭喊之声,因此叫我来请姐姐过去说话,还要小夜子姐姐过去作陪。”
  
  芳阿闻言长哭一声,脑袋越发使劲地往青叶怀里扎。朱琴官早已乱了妆面,衣裳也是半湿,闻言连说了几声“晦气倒霉”,随即吩咐那使女道:“你先去同那贵人说我要先妆扮一番,随后便到。再跟他说小夜子今儿身子不适,已告了一日假在家里静养着呢,我重新为他挑两个姑娘去作陪罢。”便点了两名女子随那侍女去了。
  
  青叶斜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芳阿,嘿嘿讥笑道:“我长久没见着你,以为你年纪大了,相貌又不是顶尖的,这几年生意怕是要走下坡路了,谁晓得你竟然还怪吃香。”
  
  芳阿擤了把鼻涕,扭捏一笑:“人家会的倭话多,装的像嘛。”
  
  这边给倭人穿好衣裳,才要抬出去时,才刚出去的使女已被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押了回来。使女苦着脸道:“贵人说了,他来时明明还瞧见小夜子来着,还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敢欺瞒于他,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押人的侍卫转眼瞧见倭人的尸身,齐齐拔出腰间的长刀,指向这一屋子的人。抬着倭人尸身的两个使唤仆役手一松,尸体“砰”地一声,重重落地。众人张口结舌。这下轮到青叶连声暗道晦气了。
  
  朱琴官趋步上前,对那两个侍卫福了一福,满面作笑道:“误会误会。”指着倭人尸身道,“那是个倭人,年纪大了,却还要来寻欢作乐,谁料忽然犯病,救也来不及救,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眨眼功夫便死了,小夜子因此吓坏了,她这个样子如何能入得了贵人的眼,妾一时慌乱,便说了胡话,请爷们高抬贵手,妾这便去向贵人请罪——”
  
  “站住!”忽然间,一个侍卫举刀厉喝一声。青叶像是被神仙施了咒语一般定在檀香山的门旁,不敢动弹一下。她好不容易将芳阿推开,原本想趁乱溜回去,谁料才挪了两步,便被那眼尖的侍卫给瞧见了。
  
  侍卫拿刀点着一屋子的人,冷冰冰道:“既出了人命,便不好由着你们擅自出入了,等我去回话后再说。”回头向另一个道,“看好了!”言罢,压着朱琴官自去了,剩下一个则看管这一堆惊慌失措的人。
  
  不一时,先前的侍卫返回,身后还带着几个人,向屋内众人呼喝道:“倭人抬去埋了,其余人等都带去问话!”话虽这般说,却指着两个年纪大的老妈子与年老大夫道,“你几个速速散去!”
  
  年老大夫及两个老妈子闻言,赶紧迈开飞毛腿跑了。青叶迟迟疑疑地上前道:“我不是这浴肆的人,我是隔壁饭馆的大厨……不巧送饭菜来时见有人犯病,便围着看了一小会热闹——”
  
  她的衣着打扮朴实得与这里的姑娘们一个天,一个地,便是瞎子也都能看出来。那侍卫略迟疑了下,说道:“人命关天,不管你是谁,须得过去问完话才能放你走!”言罢,便扭过头去不看她,手一挥,吼了一声,“都带走!”
  
  青叶气得同他分辨:“为何你适才便放走那几个——”话未说完,便已被一群女子挟裹着、几名侍卫驱赶着,身不由己地进了莲花汤。一路上,青叶恨得直捶芳阿的背,咬牙悄声道:“叫你作死!叫你害我!叫你不听话!”
  
  芳阿一边躲闪,一边跟她咬耳朵:“你怕什么,哪怕这里头的人都受牵连,唯独你无需担心害怕。”
   正文 褚青叶(六)   莲花汤比檀香山更为精致奢华,也是神仙浴肆内最最贵,顶顶好的一间。不消说,此间浴池内也有假山,还有珠玉或白香木制成的小船。假山用以装饰,小船除此用途外,还可用来放置澡豆等物。热雾蒸腾间,弥漫着异域香气的假山影若隐若现,还有条条船影分布远近,让人有身临仙境的恍惚之感。可惜青叶才进去,便先“阿嚏阿嚏”地狂打了几个喷嚏。
  
  贵人有好几位,池子里头一个,池子外头有三五个,朱琴官毕恭毕敬地垂首立于池子上的贵人桌旁,正捏着帕子假假地擦眼角。水里面的那个裸着上身,热雾缭绕,看不清相貌,只能隐约看出年纪不太大,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甚白,此刻正搂着两个女子调笑;池子上头的几个也大都是年轻男子,其中还有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看着怪眼熟。这几个年轻男子也是衣衫不整地随意坐着喝茶,各人身畔自然也都坐着美貌女子。
  
  青叶衣着与众不同,进屋又连打喷嚏,自然一大堆人都先看到了她。她也抬眼扫了一圈,吓得赶紧闭上眼,口中连连诵了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早几年她跟神仙浴肆的大厨做学徒时,这些女子们迎来送往的情形也不是没见识过,然而今日这浴池内的情形委实太香艳,太旖旎,太销魂。总之此间众人形状太美,不由得她不念佛。
  
  春菜今儿得以陪一位比七里塘镇的男子加起来都要英武都要温柔都要优雅的贵人。贵人的相貌自不必说,便是说话的嗓音极其好听,沙沙的,磁磁的,撩拨得人心里直痒痒。春菜入这一行已久,早已不把男子当做一回事,男女之事于她而言也只是一桩苦差,然而今日心里头却乐得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心道若是能得他的青眼,便是学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去倒贴也是愿意的。她便趁着为贵人捶腿时,一双芊芊玉手偷偷地往他腿上摸一把,腰间蹭一下。
  
  谁料半路上却杀出老板娘朱琴官扯谎及发现倭人尸身这一桩公案,惹的贵人们生气,转眼便呼啦啦地驱赶进来一堆姐妹。不知为何,东邻七里塘人家的大厨兼掌柜——褚青叶她也在。自那褚青叶一进门,春菜便见自己身旁的贵人忽然坐直了身子,手里端着的一杯茶也忘了送往口中,一双眼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门口。待褚青叶一串喷嚏打好后,贵人便“噗嗤”一乐。
  
  进门后,这一群女子便训练有素地齐齐弯腰施礼,唯独青叶一个人直直地呆立着,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成了鸡群里的一只呆鹤,眼皮不由得一跳,赶紧也学了众人弯腰,胡乱福了一福,福完,自己也觉得滑稽透顶,心里又是着恼,又是好笑。
  
  朱琴官远远地向芳阿丢了一个眼色过来。芳阿便上前两步,软软地往浴池边上一跪,对着池子里的那个裸身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倭话,裸身男子听不懂,但听她娇滴滴地说话,知她必是在撒娇,面色便好看了些许,也并未问起倭人尸身一事,想来对于那倭人是生是死,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芳阿倭语讲完,用汉话重又说了一遍:“是小夜子不好,小夜子来晚了,请贵人哥哥见谅。”她声音软软糯糯,汉话故意装腔作调,听着别扭,俨然正宗的倭国女子。加之她适才哭了许久,眼泡微肿,鼻尖通红,小脸儿白白的,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儿,看上去倒比往常可爱可怜许多。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遂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抬眼看了看门口一堆女子,指着捂嘴暗暗讥笑芳阿做派的青叶,问,“此女何人?”
  
  青叶眼皮又是一跳,朱琴官慌忙作答:“回贵人的话,是隔壁饭馆七里塘人家的褚掌柜,适才咱们在她家定了些饭菜,她怕是送饭菜来时——”
  
  青叶适才高高悬起的心便放下大半,二人做了这许多年的邻居,打了许多的交道,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难得的是,二人并称这七里塘镇二美,连察言观色及扯谎的本事也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裸身男子便道:“怪道不懂礼,看着扎眼,不成体统,罢了罢了。”青叶心下一松,才要转身退出,耳边又听他说,“相貌倒生得好。下来陪我罢。”
  
  朱琴官忙又给芳阿丢了个眼色,芳阿便娇嗔道:“哥哥,你好生讨厌,你可曾将人家小夜子放在心里过——”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怕是一时情急,忘记用倭话说了。
  
  春菜笑吟吟地看着褚青叶原先一不屑,一会儿讥笑旁人的一张脸上现出些许慌张,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心道看她今日如何收场,待过了今日后,看她怎么去见她的卢秀才。正等着看她笑话,忽然却听得身畔的贵人扬声笑道:“小夜子既然来了,二哥怎好冷落佳人?难道不怕佳人生气,下回再不理你么?”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便左右为难地看看青叶,看看芳阿,再似笑非笑地瞅瞅说话的男子。
  
  青叶心中后悔不跌,心道今后便是朱琴官与芳阿两个一同死在自己面前也绝不多看一眼,正暗暗着恼不已时,忽然见那素白衣衫的男子向自己招手道:“果真生的好么?过来我瞧瞧。”
  
  裸身男子楞了一愣,饶有兴趣地深看青叶一眼,转眼便笑吟吟地向芳阿招了招手,说道:“罢了罢了,小夜子你来罢。”
  
  一时间,朱琴官等人面色各异。青叶心中厌恶,本想夺门而逃,不知为何却又觉得浴池内那个被称作“二哥”的裸身男子怪吓人的,守在门口的那些侍卫想来也不是吃素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暂且应之,再见机行事了。又在心内安慰自己:好歹说话的这个身上还穿着衣裳,好歹看着他还有些儿面熟。
  
  朱琴官率众女子退下,经过青叶身旁时,小心赔笑道:“好妹妹,你放心,我会封住她们的口,必不会传到卢秀才那里去的。”青叶对她冷冰冰地瞪了一眼,眼色之冰冷,比“你怎么不去死”还要恶毒几分。朱琴官不敢看她的眼睛,灰溜溜地闪了出去。青叶垮着脸垂首挪到春菜身旁,春菜便将手里的茶壶塞给她,满脸不高兴地起身让开。
  
  青叶拎着茶壶哭笑不得,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才好时,却见他拍了拍双腿,淡淡笑道:“过来。”青叶瞠目结舌,手中的茶壶险些儿掉地。不过转眼间,她的手臂便被他用力拉住,待回过来神时,身子已然窝坐于他怀中了。
  
  他身上仅穿着一身素白单衣,但素纱衣料透薄,他前襟的衣带又不曾系好,两片衣襟松松散散,露出大片的胸膛。想来,他应当也去浴池里泡过了,肌肤触之发烫,肤色潮红,坦露的胸膛上生有一片卷卷的毛发。青叶面红耳赤,恨不能往他身上咬一口,想要起身,奈何腰间被他不动声色地圈住,丝毫也动弹不得。
  
  春菜咬唇暗哼,退到一旁去了。他对面坐着的几个人便起哄笑道:“相貌倒好,只是哭丧着脸,脸色不太好看。”又向青叶喝斥道,“你这女娃儿好福气!你可知这位贵人是谁?还不提起精神伺候着!”言罢,怕碍着他的眼,遂各自散开,别处自便去了。
  
  浴池内调笑声渐息,却有难以言喻的喘息声及拉扯撕拽衣裳的声音传来,青叶不过偷偷瞥了一眼,随即吓得往这人怀里缩了一缩,谁料脸颊又碰到他胸膛上一丛毛发,心内又暗暗诵了几百声的佛祖保佑,这才稍稍静下心来。渐渐地,听浴池那边竟又没了声息,不由得心下疑惑,忍不住再转头偷眼去瞧,谁料这人却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给扳了回来,且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外挪了挪,使她坐于自己的膝头之上,趁她挣扎之际又悄悄地掂了掂她的分量。她身形纤细,手腕及腰肢似乎稍稍用力便能折断,个头也不见得很高,脸蛋小小,然而分量却又不是十分轻。
  
  青叶不解,用眼神问他掂自己作甚,他不语,探头往她胸前瞄了一眼,随即邪恶笑笑,想来她身上的肉都长到该长的地方去了。
  
  青叶诵完佛号,随即斜眼瞅他,开口问:“贵姓?”
  
  他低低一笑:“敝姓侯。”顿了顿,补充道,“名怀玉,表字子琛,京城人。”
   正文 褚青叶(七)   青叶心内思索,侯乃当今国姓,见他一身气度及门外有数名带刀侍卫守着,适才一众人对他刻意奉承,加之又是京城人士,想来不是皇亲便是国戚……又略一思索,心内便全然明白了。此二人若是兄弟的话,那么浴池里的那位想来是吃了亏丢了脸的二皇子,而怀抱自己的这位必定是带兵马赶来为他二兄报仇雪恨的三皇子了。
  
  再抬眼瞧他,他的面容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他的相貌与此地沿海一带的人大有不同,此地人大多眼窝深,颧骨高,嘴唇厚而突,他则剑眉星目,目光深邃,鼻梁高挺,品性如何暂且不作评论,就相貌而言,可谓是风流倜傥,管保迷死人不偿命。而他此刻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笑,外人看来,必定会以为他与自己调笑。不过,他的确是在与自己调笑。
  
  青叶直到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心里一个激灵,这才想起那日笑自己为对门高掌柜通译的是他,前些日子到自家吃饭,一顿饭被甘仔敲了十两银子的仿佛也是他,一身冷汗便悄悄地冒了出来。怪只怪自己除却卢秀才以外从不正眼看其他男子,在她看来,这天下男子除了卢秀才,脸其实都长得差不多,是以才没有一眼认出他来。
  
  想起卢秀才,青叶心内涌上一阵阵的甜酸与愧疚,好不容易才敛了心神,暗暗思索脱身之计。思来想去,便问那三皇子侯怀玉:“贵庚?”
  
  怀玉不晓得她为何会如此问,不由得好笑,答道:“二十五。”顿了顿,又道,“十月里生人。”
  
  “我跟你同岁,不过是九月头上的生日,不多不少,刚好比你大了一个月,唉——”青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于男子来说,二十五岁正是大好年纪;而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则算得上是人老珠黄……”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说的是,”青叶叹道,“公子你还年轻,阿姐我却已老了——不若你先放下阿姐,让阿姐去找老板娘给你另寻几个年轻貌美的来,可成?”
  
  怀玉笑得胸膛震颤,一句“不成”还未说出口,侍立一旁的春菜赌气插嘴道:“青叶姐姐你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十九岁生日么?前儿我还听芳阿姐姐同甘仔说起要给你过十九岁的生日来着。”
  
  青叶本来就已经垮了许久的脸立时僵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不顾头顶上怀玉吃吃乱笑,冷冷看向春菜道:“你倒会说话,若是你老板娘朱琴官知道,也定要夸你两句的。”见她变了脸色,又冷哼一声,“我听闻你的名字叫做春菜,还以为你是倭国来的女子呢,你竟然是假冒的么?”
  
  春菜知道自己一时失言,闯了大祸,若是坏了神仙浴肆的名声,那朱琴官可不是省油的灯,到时丢了饭碗还是轻的,小命不晓得还能不能保得住,心中恐慌不已,一双眼看看青叶,再瞅瞅怀玉,两只手不住地绞着衣裳。怀玉又哈哈笑了一通,倒未发怒作难,只挥手道:“下去罢。”
  
  青叶生了气,使出劲来赌气挣扎道:“我不管你是谁!我褚青叶乃良家女子,并不曾卖身给这神仙浴肆为奴为……你若是再不放开我,我便要到官门告你逼良为……让你声名狼藉!”
  
  怀玉俯身向她耳边道:“不若我教你一个好法子,”指着角落里一名怀搂个几近半裸的女子啃个不停的男子道,“那人是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林炳生的二儿子,不若你写了状纸或血书一封,叫他捎带回去给他老子,如此岂不便宜?”
  
  他俯身说话之际,有意无意地在她脖颈间轻轻嗅了数下,青叶一身寒毛霎时根根竖起,又不敢看那林家二公子的丑态,遂紧紧闭上双眼,身子尽力往外挣。
  
  适才沐浴时千不该万不该用了珠仙叫人送来的澡豆与面脂等物。来人将这些东西交付与她时,还再三说这澡豆与面脂市面上买不着,乃是宫造之物,最是难得云云。她若是知道今日有这一遭,她便换了平常烧菜时穿的衣衫,再燎一身的烟火气来熏死他才好。
  
  怀玉在她头顶默然,她也不语。二人静默有时,青叶睁开眼,开口低声道:“你若放我走,今后去我家吃饭,我算你便宜些,不赚你银子,可成?”
  
  怀玉在她头顶又低低笑了一通,末了竟然应了一声:“成。只是酒也不能掺水。”随即将她放下,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快回去罢。”
  
  这还用他说?她比适才那两个飞毛腿老妈子还要快上几分,早已三两步飞奔到门外去了,奔出门之前,眼睛的余光瞥见二皇子从浴池内懒洋洋地爬上来,口中与怀玉取笑道:“那个饭馆掌柜到底好在哪里——”
  
  青叶跑回家中时,心还砰砰跳个不住。
  
  她真正认识怀玉时的情形大抵如此。
  
  次日,青叶关门歇业一日,朱琴官少不得要来赔礼道歉一番。青叶将她带来的礼物留下,把她人赶了出去,不许她再踏进七里塘人家一步。之后的一段日子倒并没有什么麻烦事,怀玉接连数日并未到七里塘人家来,倒是二皇子怀成来了一趟。
  
  那一日,青叶正埋头在柜台里拨算盘,并未认出衣衫周整的怀成。甘仔只觉得那人衣着华贵,派头甚大,一个人来饭馆吃饭,倒跟了成群的侍卫仆从。心道今日必能赚好些银子,便手脚麻利地上茶水,报了菜名,照例又向他推荐了掺水的十年女儿红。那人果然浑不在意道:“酒来一壶,菜么,叫你掌柜随意烧几个拿手的便成。”
  
  甘仔喜不自禁。又是个傻的。
  
  那人话音才落,柜台内噼里啪啦响的算盘声便戛然而止,青叶摸了摸自家的胸口,发觉心跳得又快又重,她伏在柜台内不敢露面,呆坐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才要叫甘仔过来交代两句,却已是晚了。
  
  甘仔上了酒,那人才喝下一口,便将酒杯一放,哈哈笑道:“叫你掌柜的出来!”
  
  甘仔自忖,莫非是水又加多了?面上却堆了笑,问道:“客人有何吩咐,说与小的听也是一样的。”
  
  那人还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已悄悄地拔了刀子出来,刀子还未出鞘,甘仔已张皇叫喊:“青叶姐,青叶姐——”
  
  青叶自柜台内转出来,笑问道:“我便是掌柜,客人叫我?”嘴里说着话,眼睛偷偷去瞧怀成。上回在莲花汤时,因为热雾缭绕,只闻其声,却未看清长相。这二皇子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虽是兄弟,二人的长相却并无相似之处,那三皇子侯怀玉长相偏英武,这二皇子面皮太白,眼泡微肿,气色不是太好,有些儿弱又有些儿虚,一双桃花眼忒亮,忒活,忒多情。
  
  怀成挥手示意侍卫将刀放下,再眯了眼上上下下地将青叶一通打量,点头笑道:“竟是真的……稀奇稀奇,这世上竟然真有女子做饭馆掌柜,不仅如此,胆子还大得很。”言罢哈哈长笑,又指着桌上自己喝过的残酒道,“你自家喝一口看看。”
  
  青叶低眉顺眼,微欠着身子笑道:“我不善饮酒。客人若有事,直说无妨。”
  
  怀成又是哈哈一笑,取过桌上酒杯,送到青叶唇边,道:“你不喝,怎知自家的酒地道不地道?”
  
  青叶不接。怀成的笑容忽地转作一脸的阴沉。青叶胆子本也不小,不知为何,心底对这怀成却有几分害怕。他的权与势暂且不论,一个男子,若是忽冷忽热,状如笑面虎,总会使人心存畏惧忌讳,但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乃是二皇子他好色。据闻他最爱妖艳貌美女子,此番来祭海,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他已搜罗了数十名美女藏于公馆内以供淫-乐,便是各路官员,也都想法设法地给他送美人儿,不止如此,他还要时常出没于各处青楼楚馆浴肆寻欢作乐。
  
  一言以概之,二皇子侯怀成他,好色好得天下闻名,人尽皆知。
  
  青叶终是无奈,不过僵持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回头招手叫甘仔上前来,待甘仔躲躲闪闪地走过来时,青叶手一扬,一杯残酒尽数泼到了他脸上。
  
  甘仔便捂着脸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哭出了声,青叶叉腰喝骂道:“黑心小鬼!我晓得定是你又掺水了!叫你背着我掺水!叫你背着我做坏事!说,你昧了多少黑心钱?”又回身向怀成笑嘻嘻地赔礼道,“他小孩子家不懂事,贵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为此怪罪他与我,我这便去后厨为客人炒几个拿手菜。”又转脸去呵斥甘仔,“今日的账要算到你个死人头上,便从你下个月的工钱里扣罢——”
   正文 褚青叶(八)   怀成但笑不语,看她二人做戏毕,方伸手往青叶腰臀处拍了拍,手指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用指肚在她身上轻抚两下,这才笑道:“你休要害怕,我怎么会为难你一个年轻女孩儿?我那日未能好好看清你,今儿心血来潮,便想着过来看看你,果然,”见青叶面上微微变色,他脸上笑意更深,连一双肿眼泡都亲切多情得不像话,“倒也不虚此行。”
  
  怀成走时,留下一锭银子,青叶死活不收。怀成便拉过她的手,将银子塞到她的手里,柔声笑道:“褚掌柜的,你怕什么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又抬手往她肩膀上掸了掸,道,“一个女孩儿家,生的这般好,却成日里与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打交道,沾染得一身烟火气,真是愁人,唉。”
  
  青叶的一身鸡皮疙瘩与寒毛无有一个怠工,转眼间便噌噌噌地冒了一身。
  
  再之后的数日,倒也还算得上安生,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谁也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青叶便也渐渐地放了心。
  
  六月十五,七里塘镇逢庙会。本来这一日是原先的渔民们祭鱼祖郎君的日子。凡是靠出海捕鱼为生的人家,在这一日都要供鲜果三牲,以求鱼祖郎君保佑风调雨顺以及出海之人的平安。后来有了海禁,任谁都不得下海捕鱼,这祭祀之日便变成了寻常庙会。各种卖小吃的,耍把戏的,从镇东到镇西,镇南到镇北,无处不热闹,望眼望去,满街全是攒动的人头。
  
  托了这庙会的福,七里塘人家的午市比往常多做了好几桌的生意。只是青叶急着要去逛庙会,便不耐烦叫客人点菜,按人头给他们各上了一碗瑶柱火腿炒饭加紫菜蛋花汤。那些人倒也不计较,因为这炒饭着实美味,无可挑剔。
  
  午市毕,青叶锁了门,带着甘仔一路看看逛逛,买些吃的用的稀奇小玩意儿交给甘仔拎着。半路上遇着朱琴官带着春菜及一个花名大约是叫舞香的女子也来逛,三人俱是花枝招展,引得路人个个侧目,周遭尽是男子们咽口水及女子们啧啧啧地鄙夷之声。
  
  朱琴官远远地看见青叶,忙满面带笑地拨开人群往她跟前挤,青叶也跟着“啧”了一声,赶紧闪开,口中嫌恶道:“咱们不是绝交了么?”言罢,拉着甘仔转身便走。
  
  朱琴官在手下姑娘面前丢了面子,遂跺脚在她身后叫骂个不住:“死女子,死女子,快把我的面与油还来——”
  
  青叶从镇东逛到镇西,没看到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那个人。他娘子从不出门,他必定也在家里陪着他娘子。青叶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甘仔皱眉道:“好好的叹什么气?福气都被你给叹没了!”又开解她,“再等一会儿,你最喜欢的风流和尚要出来了。”言罢,嘎嘎嘎一通怪笑。
  
  青叶气得拿手指头往他额头上用力弹,嗔道:“什么风流和尚!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人家有法号,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
  
  二人正说着话,菊官抱着她儿子,身后拖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女孩儿,一路挤到青叶及甘仔面前来。青叶忙将袖笼内的钱袋往里推了推,还是老一套,转眼看向别处,假装不曾看到她一家。
  
  菊官见惯了她的做派,也不以为意,只笑嘻嘻地向地上一溜的女孩儿及怀里的儿子道:“过些日子便是你青叶小姨的生日了,快给你青叶小姨祝寿,若说得好,她定会给你们银子买新衣裳买零嘴吃!”
  
  四个小女孩儿眼放亮光,遂排成一列,齐齐弯腰,恭敬念唱:“祝小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菊官怀里的这个小的却只顾舔手中的冰糖葫芦,不听他娘的话。菊官暗暗往小孩儿身上掐了一把,小孩儿便苦哈哈地皱着一张小脸,含糊道:“小姨快给银子——”话未说完,又忙着去啃冰糖葫芦,菊官便同她四个女儿一起眼巴巴地盯着青叶。
  
  甘仔看不下去,对青叶挤眼撇嘴,又向菊官笑道:“青叶姐的生日不是下个月才到么?你急什么!我只听说过要送银子礼物给寿星祝寿的,哪有要寿星掏银子的?”
  
  青叶对菊官的伎俩虽早已见怪不怪,心里还是厌烦透顶,只管板着脸不说话,袖着双手,眼睛不看她一家六口,自然也不伸手取银子。菊官面色便慢慢沉了下来。甘仔便晓得她要念叨青叶的短处了。果然,她先叹一口气,再慢腾腾道:“妹妹过年便要二十了。唉,妹妹当初进我家时,才到我腰这里,如今转眼便这么大了,快到二十岁也未订下人家,可真真愁煞人——”
  
  前方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尖叫,吵吵嚷嚷,像是有什么热闹事。甘仔跳脚叫道:“风流和尚来了!”
  
  青叶被菊官挡住,看不清前面的情形,见菊官一家要不到银子死也不走的架势,只得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抓出一把碎银钱塞到菊官儿子怀里,挥手赶苍蝇般不耐烦道:“跑开跑开!”
  
  菊官嘻嘻笑着抱了儿子,领着女儿心满意足地闪开了。便见前方人群闪开一条缝隙,一个脑门上有九点戒疤的青年和尚从人群中跑过来。这和尚颇为俊俏,却是光着身子,身无寸缕,且一路高声吟唱,唱的含含糊糊,若不仔细听,根本也听不清他唱着什么。看情形,竟然是个疯癫又风流的和尚。
  
  因人群拥挤,那俊俏和尚跑不快,只能慢慢地往前挤。七里塘镇的男女老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怎么稀奇,外乡过来的妇人们则捂着嘴偷笑,亦或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再不然就直着眼,口中倒吸着凉气,眼珠子却都舍不得从那俊俏和尚身上转开。便有心里发酸的外镇男子捡了菜叶子碎石头泥巴等物往那和尚身上扔,即便如此,那和尚口中依然高声吟唱不止。
  
  甘仔人小,最爱热闹,便也跟在那和尚后头往前跑了。青叶仔细听那和尚吟唱,不一时,便捂着心口,淌着热泪,嘴里唏嘘叹息不已,又抽出帕子不住地擦眼睛,不一时,帕子便已被泪水打成半湿。
  
  “花和尚遛鸟好看么?”身后忽然有一人凉凉地问。
  
  青叶痴痴迷迷,并未听清身后人说了什么,只依稀听见“花和尚”几个字,便抹着眼泪哽着喉头更正道:“他不叫花和尚,他法号虚云。”
  
  “哦?没曾想你竟然也会跑来看……话说你倒还挺清楚,时常出来看么?”身后那人又问。
  
  青叶擦着眼睛,擤着鼻涕,缓缓摇头道:“虚云师父又不时常出来,人家只有每月十五才出来,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回。”
  
  “哦?一个月才看一回,听你口气,仿佛还嫌少了些……”身后那人如同蚊子一般嗡嗡嗡地不住嘴地说话。
  
  青叶嫌身后那人吵得慌,便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道,“莫吵,你听。”
  
  “听什么?”身后那人不依不饶地发问。
  
  虚云还未跑远,他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人甩了好些泥巴、菜叶子。青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痴痴道:“你自己不会仔细听么?”说话时,眼角无意向后一瞥,顿时魂飞魄散。站在她身后的,不正是那个大风流种子侯怀成他三弟、小风流种子侯怀玉么?
  
  青叶见他嘴角噙了痞里痞气的笑,还未答话之前,便先打了个小小的寒颤,但见他不像心存恶意,又想着上回多亏了他才得以顺利脱身,心内对他尚有些许感激,加之也不愿他误会、看低虚云,遂勉强同他说道:“叫你听虚云师父的唱词呢。你仔细听听看。”
  
  怀玉支了两个耳朵凝神听,依稀分辨出那和尚口中唱的是:“……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唱词虽几度中断,那虚云也哑了嗓子,唱得岔了腔,却还是能听出他沙哑声音里带出来的几许温柔几许婉转,几许入骨的相思与凄凉,加之这词虽美却悲,令人不禁心生几分惆怅与惘然。虚云唱完一遍,便重头再唱一回,想来他跑了这一路,只是反复唱这一首词。
  
  青叶擤了一把鼻涕,又低低道:“他上月十五唱的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下月十五便该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怀玉“哦”了一声,好笑道:“好个花和尚。”又问,“那他上上回唱了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