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 子 楔 子 我已经很老了。我这一辈子,采访的人不下三千个,上至十大元帅之一的聂帅,下到连队的炊事班长,采访稿堆起来有一人多高。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那次采访,对象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战飞行员,只因他传奇的一生中充满了诡异的事情。 他叫李长天,1919年生于玉龙雪山脚下的扎西村,1993死于喜马拉雅山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他的遗骸至今还在山上,被当地的山民保存完好。 那是1992年秋末的事情了。有一天夜晚,我正在报社加班赶稿,一个线人打来电话,在那边压低了声音说,他发现了一条神秘的新闻线索,事关“驼峰航线”上一些莫名失踪的飞行员,问我有没有兴趣买断,开价一千块。 那时的一千块可是我大半年的工资啊,我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家伙行事一向诡秘,上回提供了一条国共时期国民党刺杀李宗仁的内幕,开价不过九百元,难道这条线索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 我犹豫着说:“我可以给你这个价,但新闻线索必须物有所值。” 他“嘿嘿”笑道:“如果不值这个价,我蒋年从此不再干这一行!” 跟着,他在那头说起了一个身居喜马拉雅山的老兵。老兵在当地山民口中极富传奇色彩,传言他是蒋介石亲自嘉奖过的空军少校,获得过空军最高荣誉的“一等复兴勋章”和“鹏举奖章”,当年在“驼峰航线”上击下的敌机比雪域上翱翔的苍鹰还要多。 老兵独自一人住在山腰一个洞穴中,神出鬼没,几乎半年才下山一次,置办一些食物。当地放养牦牛的老人说,老兵和野人住在一起;还有个上山打猎的猎人说,他亲眼看到,老兵和一个长着翅膀的虎头怪物住在一起!反正,事情越传越离奇,连这个多年见识过各种怪谈的线人,也被吊足了胃口。 我在电话这头默然听着,心中已经起了波澜。以我的经验,二战老兵,喜马拉雅,驼峰航线,长着翅膀的虎头怪物……这些神秘的元素加在一起,将会是一篇出色的采访稿! 第二天,我知会了社长,带着报社的摄像师小赵和司机老孙驱着辆破旧的“老解放”,赶往西藏。我们在路上颠簸了整整两天,抵达了线人提供的南孚镇。镇子与喜马拉雅隔河相望,虽还只是深秋,河面却已起了层冰屑,寒气逼人。 当晚我们宿在南孚镇一户姓“多嘎”的人家。围着篝火吃手抓羊肉的时候,老孙用土话跟主人多嘎·次仁旺杰攀谈起来,多嘎·次仁旺杰的话语越来越低沉,老孙的脸色也能跟着黑了下来。 “怎么?”我知道老孙经的事稠,使他沉下脸来的一定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那个老兵在这里很有名,传言他每年秋分时节都会下山,用皮子换一些冬货!但今年却迟迟没有下山!”老孙皱眉道,“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我倒抽一口冷气,如果老兵已不在人世,我们就白跑一趟了。 “还有,在山上见过那个老兵的人,很多都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些甚至发了疯,不知那个山洞中藏着什么鬼怪!”老孙的话令我们都沉默了。 “他为什么要住在山上?”隔了半晌,我打破了死寂,“啊哈,难道是守着什么宝藏!” “这个,没人知道!政府也曾派人上去劝说过,但老兵死活不肯下山!”老孙道。 我们正拨弄着篝火,桌上摆着的一盏羊角灯忽而“嘭”一声——玻璃罩子全碎了,一颗大大的灯花跟着飞闪。 老孙狠狠吞下一口唾液,搓着双手道:“他姥姥的,大凶!” 次日,多嘎·次仁旺杰特地找来一个熟悉山形的猎人,给我们指明了上山的道路。我们绕过冰河,向横断山脉行驶。抵达雪山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一片澄明,天尽头有苍鹰在翻飞。在日光照晒下,雪山半边消融,看起来山像“断”了一般。我们停下车子,裹紧了军大衣,忍受着令人头皮发炸的干冽,向山腰攀爬。 一个山民正赶着一群牦牛下山,那些牦牛一路咀嚼着刺出雪野的蕨类植物,脚印子一直延伸到山岔口。牛角上系着的彩色经幡,几乎被风雨漂白了。我天生怕牛,远远地绕开了。 老孙用当地的土话问:“大爷,听说这山腰子上住着个老兵……”老孙是大兵出身,说话有些粗里粗气。他虽然年近六十,身子骨却很硬朗,跟根标枪似的,这次带上他,还是我向社长多次争取来。在我供职的《新东方报社》,没有一个人像老孙这样懂得多方土语的。 那个山民看一眼小赵肩上扛着的摄像机,咧咧嘴:“你们想见他?他可是个怪人!你顺着牛粪走,到了个‘老鹰嘴’,就能看到他的窝了!” 老孙微微一惊:“老鹰嘴?” “是咧!就是个长得跟老鹰嘴似的摩崖石!”山民把烟锅子敲了敲鞋底。一阵寒风扬起,牦牛角上的经幡乱飘,山民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老鹰嘴地势陡峭,你们当心些,别颠坏了身子骨!到了鹰嘴里,提防着山雪,别被活埋了!” 我们刚赶上几步路,山民又追上来一句:“老鹰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他后面的话被鞭子抽打牦牛的声响湮灭了,但我们还是感到后背心一阵发麻。 我们三人循着牛粪走,天渐渐地黑下来,一阵阴风吹来,雪沫子乱扬,扫在脸上像刀子刮。老孙被一口雪呛着了,骂了一声:“日他娘的,这风冷得邪乎,直往人肠子里灌!” 我从腰间摘下事先准备好的烧刀子,灌了一口,递给老孙。一只毛烘烘的东西忽而从雪地上一掠而过,小赵尖叫一声,摄像机差点落地报销。老孙喝口酒,抹了抹嘴唇道:“风烈酒更烈,痛快啊!——咦,那不就是个老鹰嘴?”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暗淡的雪光下,一个形似鹰嘴的摩崖石凭空而立,那边地势甚是陡峭。我心想,这里应该就是老兵住的地方了。待走近了,“鹰嘴”下果然露出一个洞穴,厚积着一尺来高的冷雪。 西方天空两三颗星星闪着千古冷寂的光芒,那个洞穴在星光与雪光的映射下,仿佛一口狰狞的兽嘴,要将一切吞噬。一股森森的寒气在洞口弥漫着。老孙胆大,捻开强光手电筒,冲里面晃了晃,仗着酒气吼了一嗓子:“嘿,有人吗?” 只听“轰”一声响,洞穴上面悬着的积雪落了下来,跟着“扑簌簌”一阵响,却是一群蝙蝠从洞内飞掠出来。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手上的手电筒剧烈晃动几下,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看到一个幽灵般的巨大影子在洞壁上晃了一下。 “那是什么!”我叫了起来。 老孙大概又被雪呛住了,剧烈咳嗽一阵,问道:“咋了?” 小赵似乎也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声音有些发颤:“好像是个长翅膀的怪物,我的天啊——” 我们三人都往后直退了几步,靴子陷在了积雪中,难以自拔。忽地,“砰——砰——”两声巨响,那个怪物睁开了一双雪亮的眼睛,我们眼前一阵刺眼的白,一些蝙蝠振翅其间,场面有些诡异。 “你们是嘛人?闯进我家里干什么?”一个冷酷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这声音是汉语,我们听得一愣。 “我们……战地记者!”我把手遮住眼睛,从指缝中看过去,那个长着翅膀的怪物浑身银白,翅膀横伸,却是一架飞机!机头上彩绘着一个狰狞的鲨鱼头! “我的妈呀,这是苏联的伊尔-2歼击机啊!”老孙叫了一声。 “咦?”洞穴深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也当过空兵?” 老孙瞪大了一双牛眼,盯着暗处,说道:“打过抗美援朝!” “哦,难得!”黑暗中那人声音有些苍老,他咳嗽了一声,接着脚步声响,一个满脸胡须,头上戴着一顶美式破军帽的老兵从机翼后走了出来,身上带着一股食物腐烂的气味。 老兵擦了一根火柴,点燃洞壁上插着的两根火把,洞中便亮了许多,四人的影子在石壁上不安地晃动。老兵又攀上飞机,熄灭了机前灯。 “抽不抽?”老兵摸出一包“大前门”,在座前舱上对着我们晃了晃。 “嘿,我来一根!”老孙道。 老兵将一根香烟弹下去,眼中有些落寞:“唉,我已经半年没下山,半年没跟人说话了,你们来了,正好跟我老人家说说话!”他又把烟在鼻子下嗅了嗅,“好东西啊,打鬼子那会,爷们上战场之前都得发烟,等着打个胜仗后再抽烟庆功!多少人没抽到烟就死了啊!——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开口吧!” 我实在想不到会这么顺利地就可以进行采访,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问道:“老人家,这架飞机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老兵长长吐了个烟圈,说道:“说起这架飞机,有点耸人听闻啊!你们可能不会相信,这是一架幽灵机!” “幽灵机?”老孙在部队见多识广,闻言大吃一惊,“无人驾驶的飞机?” “不错!”老兵咳嗽了一声,干瘪的手指在机身上轻轻滑过,“它曾救过我的命啊!”老兵长叹一声,在跳动的火光下,开始讲叙他与这架飞机邂逅的始末。 那是一段尘封在历史中的天路历程,那是一段现在听来像是天方夜谭的诡异事件,然而它在二战时期真真就发生了! 那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的事了。 那一年,我阿妈的腿脚患了严重的风寒病——我们扎西村里有个传说,这是被风婆子咬腿了。我听放羊的狗蛋说,山上有一种雪莲可以把“风”抽掉。于是,趁着学校放暑假,我就带着把柴刀和一袋干粮,上了喜马拉雅山,去寻找雪莲。我虽然一直在山下住,但长到二十岁也没真正上过山。那山风啊“飕飕”的,刮得人脑壳生疼。 我不间断地每天上山下山,整整寻了半个月,千层的鞋底都磨掉了几百层,那雪啊茫茫的一片,没有一个绿色儿!眼睛疼的时候,我就取出发绿的羊奶子酒,眼珠子不断地瞅着看,为啥子?怕雪刺瞎了眼啊! 我看着实在没戏了,就准备下山。哪个晓得,老天爷一看到我要下山,整个雪山上就罩了层黑色儿。那乌云大的,捏上一把,雪水都能挤满一条河来!那大雪说来就来,跟旧小说里说的一样——“扯棉扯絮”的!你们别看我现在落魄得很,我也是上过三年师范的!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走,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雪洞(大雪掩埋的山洞),就钻了进去。我打了个盹,好家伙,外面忽然传来“轰隆”一声,我想可能是遇到雪崩了,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洞,生怕给活埋了。 然后我看到了什么?雪地里远远燃烧着火焰!我还以为是他妈的火山爆发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里没听说过有活火山啊!大雪下得越来越紧,那火焰很快就灭了。我本想去看个究竟,无奈疲惫得不行,于是又回洞休息去了。 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我在噩梦中,迷迷糊糊地感到一团黑影扑了过来,等到对上我的脸,我才发现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怪物,张着血盘大口咬向我的小腿,牙齿像匕首似的闪着凶光,一股腥臊气也扑鼻而来……我猛地一哆嗦,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好家伙,一只火狐狸正啃着我的小腿,厚厚的棉裤已被它的牙齿扯得稀巴烂,棉絮落了一地,眼看着就要咬到我的血肉了。 那只火狐狸足有一条狼狗那么大,简直像个妖孽,不知道吃什么东西长大的!它看到我醒了,忙往后退了一步,一双眼睛溜圆,在黑暗中闪着绿乎乎的光,龇牙咧嘴的看着我——它是要吃我啊!我肚子已经饿了,摸了摸干粮袋,所剩也不多,于是生了恶念,将这个大畜生活剥了! 那个大畜生是个精,看到我的手摸向了柴刀,“吱吱”乱叫起来,向雪洞外飞奔。我循着它的脚印一路猛追,无奈身子已经发虚,追了一阵,我就放弃了。其时雪已经停了,但雪地在一夜之间,起码高了半尺! 我顺着山势走下坡路,一路啃着僵硬的青稞馍馍,为了壮胆,我哼起了阿妈教我的山歌。嗓子有些干了,我就俯身抄了把雪送到嘴里头。我这一抄不要紧,竟抄到了一把头发! 我的个亲娘啊,我拉了拉手中的头发,一张人脸竟从雪地里冒了出来!那是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我吓得不轻,正要走开,一个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但叽哩呱啦地不知说什么。 我怔住了,难道是雪域僵尸?扎西村一直有个传说,雪山上住着很多僵尸,都是那些上山采药时被风雪掩盖的山民和一些来喜马拉雅山探险的冒险家的尸体演化过来的!我的腿脚有些不听使唤,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 “吱——吱——”身后又响起狐狸的叫声! 我唯恐那个大畜生回来,偷袭我,忙握紧了柴刀转身。真是那个大畜生,它正拖着瘪瘪的肚子,龇着牙,红着眼,拿前爪拼命刨着雪,渐渐地,一个身穿奇怪衣服的人从雪地里显露! “救救我……”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我听懂了,是生硬的国语。我在师范学的就是这种语言。 看着外国人身上那套衣服,我忽然想起去城里上学时,曾捡到一个火柴盒,盒子上面的飞行员就是穿的这身衣服! 那个火狐狸磨了磨牙,正眼不看我一下,就向雪地里躺着的那个人的脖子咬过去!我脑壳“嗡嗡”一响,也顾不得许多,挥起柴刀就甩了过去!那个大畜生大概饿得发慌,没躲闪,于是头跟个西瓜似的滚在了雪地上,只见一股血水喷溅开来,那个外国人苍白的脸上瞬间都是血点子! 大畜生死了,四只爪子居然还在动,还在刨雪!我心想邪门了,一不做二不休,又拿柴刀将那四只爪子给砍了下来。 那个外国人被我从雪里拖出来时,还有一丝的热乎气!我喂了他一些热乎乎骚猩猩的狐狸血,背着他找了个雪洞安顿下来。那只大畜生的肉供养了我们三天,外国人也渐渐恢复了元气,身体全活了,甚至可以下地走动。 那三天,老天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跟我们耗,雪又下个不止了,那邪风能吹得死一头牦牛!也是那三天,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天啊,要是我早知道那个飞行员的话将给以后的我带来怎样的恐怖历程,打死我也不听他的话啊! “为什么小日本飞机要打你?”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一边啃着骚臭的狐狸肉,一边谈的那些话。 “虽然签了和平协议,但他们的野心谁看不出来?我来中国的目的就是开辟新的航线好给你们支援。”维克多愤愤说道。 “噢……”我听得似懂非懂,但也大致明白,这外国人是来帮我们对付小日本的。 他叫维克多,苏联空军13师王牌飞行员,几天前他飞越喜马拉雅山时,突然遭遇日军零式飞机。尽管此时日本跟苏联已经签了和平协议,但斯大林看透了小日本的狼子野心,暗里地还是在支持着中国,维克多正是在苏联政府的授意下来协助中国开辟新的空中运输线的。 那场猝不及防的遭遇战让维克多颜面扫地,他的飞机被击伤,但他凭着高超的技术甩掉了敌机。然而,飞机在雪峰之巅时,突然遭遇狂风暴雪。也正是在这片白蒙蒙的世界里,他在云层里看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们中国人说,云朵之后住着亡灵!”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一边啃着血淋淋的狐尸,一边瞪大那双蓝色的眼睛看向彤云密布的天幕,“但我看到的却是比亡灵更可怕的东西!” 那三天,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等到雪小了些,我们一起去寻找他失落的战斗机。我们在老鹰嘴附近寻到了它,它深埋在大雪中,像只被囚禁的苍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飞机,铝板在雪光下崭崭发亮,无论是机轮、升降架还是罗盘指针,都令我这个乡巴佬惊喜不已!天,那是雪山女神才能造得出来的东西啊! “我用它击毁过四架德国歼击机,三架日本侦察机!它是我的魂儿啊!”维克多抚摸着机身,眼中都是男儿罕见的柔情。 我们困在山上的第四天,几个上山追踪狼群的猎人发现了我们,随之而来的是山下的乡亲们。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飞机,看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忽然间羡慕起维克多来,有生之年,如果我也驾一回飞机,跟个老鹰似的叫嚣在蓝天雪域,那该是多神圣的事儿啊! 山民们知道维克多是来帮他们打洋鬼子的,都乐意帮他重新驾驶飞机升空。我们从山下抄来雪铲,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铲平了一条宽长的雪道,又密密麻麻铺上了软木,充当滑翔轨道。 一个月后,那架披着雪铠甲的战斗机被百来个人推着,在软木上滑行,伴随着螺旋桨的呼啸声,在悬崖边升空了! 正当乡亲们扬声欢呼时,彤云后忽而耀现一道酱紫色的闪电,跟着“轰隆”劈杀下一个焦雷,机身上陡然划了一道诡怪的紫色弧线,我隐约听到维克多在空中惨叫了一声,战斗机便拖着黑烟向雪山后飞速坠去。 我们在雪山下寻了十来天,那架飞机却仿佛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维克多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猜测说,飞机早已炸得粉碎了。我却隐约有个预感,那个大家伙一定埋在积雪之下,等待谁来挖掘! 以后的日子,我常常会盯着空中发呆,阿妈以为我中邪了,背着我请了村落里跳大神的张力旺,将一道符咒烧成灰,倒在羊奶子酒里让我喝下。 张力旺有个干儿子,叫赵小虎。赵小虎是个弃婴,是张力旺年轻时跟赤脚医生去山上挖草药的时候捡到的,婴儿脖子上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刻着生辰八字,张力旺掐指一算,婴儿是属虎的,于是给他取名“小虎”。 赵小虎生得人高马大,走起路来“腾腾腾”的,我和他从小就在一起玩耍。记忆中,寒冬腊月他都是赤着脚的,像个熊掌肥厚的黑瞎子。维克多的飞机失事后一段时间,他是唯一一个和我一样不愿放弃寻找的人。 这一天,我正拆着纸风筝,打算做一个飞机模型。赵小虎闯门而入,肩上背着双杆土制猎枪,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他喘着粗气道:“长天,你知道我捡到啥了?娘个熊!——飞机碎片!”说着把手一摊,掌心搁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铝片。 我忙奔过来,将铝片对着阳光照了照,说:“在哪里找到的?快,带我去!”我将巴乌唤了过来,随便塞了一些干粮,就准备上山。 赵小虎一边跑一边说:“我追踪一只中了落石陷阱的熊瞎子,那瞎子滚进了山沟沟里,我滑了下去,瞎子摔死了,整张皮子却被一堆铝片扎得千疮百孔的,估摸着卖不到好价钱了!” 我们循着小虎来时的脚印走,抵达那个山沟沟已经是傍晚时分,西方有一派橘黄色的夕晖在闪耀,雪山就跟涂了层蜜似的。山沟沟里却阴暗得很,刺出雪野的荆棘草像豪猪的糙毛,迎着冷风招展。我们远远看到一团火焰在燃烧,那火焰跳跃不定,近了才知是一只火狐狸! 那只狐狸起码有成年人那么大,尾巴像把大笤帚一样。此时,它正趴在那只死去的熊瞎子身上,贪婪地啃噬着,牙齿切割熊肉的“咯吱”声在山沟里显得尤为瘆人。 赵小虎脸色黑下来:“娘的,敢贪爷的食儿!”端起猎枪就是一枪。 巴乌吠叫一声,就冲上前去,想叼狐狸的尸体。 枪声一响,四野的积雪“扑簌簌”乱扬,我们眼前都是一阵发白,等到再抬眼时,那只火狐狸却不见了踪影。巴乌鼻头不断地动着,咽喉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失去了方向——大雪将狐狸的气味掩盖了。 赵小虎一双虎眼四处扫了扫,狐疑道:“邪门了,那骚东西居然没中弹!” 山上落下的积雪和松塔将熊瞎子埋下了一半,我和小虎上前,将落雪扫去。熊瞎子胸口的一撮白毛上和右眼上都扎着一片尖锐的铝片,其中一片上还有半个“2”字,正是维克多战斗机上的编号,不会错的! 我和小虎对视一眼,开始刨雪,我们都怀着一个心:这下面很有可能埋着我们梦牵魂萦的那架飞机! 忽地,我们的身后想起一声短促的哀号声,那是巴乌发出的,我猛回头,这一回头不要紧,那只火狐狸鬼魅一样再次出现了,它前爪踏着巴乌的尸体,满是鲜血的大口对着我们龇着,我清晰地看到了它粗如钢刷的胡子,上面悬着血珠! 更令我惊魂的是,火狐狸的脖项和四爪间都有一圈伤疤,我陡然想起那只被我砍掉头颅和爪子的火狐狸——天,难道……这是一只鬼狐狸?它刚才一直躲在雪里头? 火狐狸双眼喷着火焰,踏着巴乌和熊瞎子的尸体向我们一步步走来。赵小虎因为挖雪,猎枪早丢到了一边,这时他腮帮子鼓得老高,一边与狐狸对视,一边将脚悄然勾向猎枪。那火狐狸却诡异得很,前爪飞快地搭到猎枪上,冲赵小虎吼了一声。 赵小虎是村落里出了名的猎人,向来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打的狼和熊的皮子堆起来也能把自个儿埋了,这是我一次看到他怂了。他的脚往后一缩,挪了几下,面如死灰。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求生的本能让我握紧了从熊瞎子身上拔下来的铝片——如果火狐狸胆敢冲上来,我会拼命将铝片扎上去! 火狐狸的尾巴飞速地扫动着,雪沫子乱飞,我们眼前渐渐起了层雪雾。我知道它要下口了,眼睛在雪雾中痛苦地睁着。 果然,那厮尾巴一收,前爪一按就扑向了赵小虎,我听到“咝”的一声,跟着血光飞溅,小虎胸口厚厚的棉袄被撕裂,皮肉也被带了出来。赵小虎牙齿咬得“咯咯”响,凭着蛮力抗拒着火狐狸的二次撕咬。 我狠狠咽下一口唾沫,爬起身将尖利的铝片向火狐狸的小腹刺过去,火狐狸的背后跟长了眼睛似的,尾巴猛地一荡,抽在我脸上,我像是被铁锹给拍了,顿时感到脑壳里一阵锯齿般的疼痛,无力地倒了下去,铝片也脱了手。 火狐狸咽喉里发出骇人的声响,血口一点点逼向赵小虎的咽喉,他惨声叫着,声音越来越嘶哑。山沟沟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估计太阳已经落山了。一阵阵阴风没遮拦地吹着雪片扫进我的口鼻,咳嗽出来的是黏糊糊、咸湿的东西,我知道那是血。 山沟沟里忽而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听起来有说不出的诡异,仿佛来自地下。火狐狸的双耳立刻竖了起来,接着出乎意料事情发生了,它像受到某种可怕的威胁般,猛地从赵小虎身上跳了下来,冲着山沟沟深处闷声嘶叫,那声音里夹杂着愤怒,更多的却是惊恐! 赵小虎虚弱地抬起血淋淋的右手,指了指浅埋在雪地里的那杆猎枪。我会意,慢慢挪移着上身,当我的手刚刚触碰到猎枪时,黑暗中“噌噌噌”响起一阵庞大的脚步声,跟着一团巨大的黑影冲我们压了过来。火狐狸也被那团影子吓着了,“吱吱”尖叫一声,从我头顶跨了过去,瞬间不见踪影。 我双手颤抖着端起猎枪,对着那团黑影。赵小虎常常在黑夜中打猎,所以看得比我清晰,他压低声音说:“娘的,又一只熊瞎子,别开枪!这厮块头太大,子弹打不穿!——咦?” 那团黑影有些诡异,下身粗壮,上身却细得离奇,哪里像是一只熊? “吱吱——”那团黑影发出了叫声,分明不是熊的叫声。 赵小虎忽而颤声说道:“是雪山白猴!” “嗷——”那团黑影又发出了叫声,这次却是熊的叫声,它似乎看到了同类的尸体,吼声中不胜悲怆。 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一只雪山白猴攀在了熊的肩上!火狐狸畏惧比自己更大的野兽,所以吓得跑了。 那只白猴看到了我们,在熊背上不安地抓耳挠腮,又不住地揪着熊的耳朵。这只白猴的眼睛很大,里面瞳孔竟是蓝色的!我听阿妈说过,雪山白猴比猎狗还灵性,村落里的人不敢得罪它们,所以猎人看到它们就会远远避开,甚至丢下一些食物。白猴也知道感恩,所以从不糟蹋农民的粮食,甚至帮忙驱赶觅食的麻雀。 那只熊似乎嗅到了火药味,一双浑浊的大眼睛向我盯过来,虽在黑暗中,我还是看到了它口角噙着的口水和粗糙的黑毛。 “快装死!”赵小虎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我将猎枪的枪口插进雪里,遮掩火药的气味,然后一动不动地半躺着,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它被放大了无数倍。就在那一刻,我忽然间感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上游移了出去,许多个日子后,当我飞行在万里天空时,我常常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频临死亡时灵魂出窍的微妙感觉! 那只熊粗大的鼻头在我身上嗅了半响,口中喷出食物腐烂的气息,终于,在白猴的牵扯下,它绕过我的身子,踏着厚厚的雪,向山沟沟深处去了。 我和赵小虎捡回了一条命,抱着猎枪,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出了山沟沟。到了山脚时,东方已经有了一抹鱼肚白。我们就着雪水,吃下了一些干粮弥补体力,正要继续前行,空中光芒浮现的地方忽而飞掠来几个黑点。 那些黑点越来越大,隐隐伴随着一阵机器的轰鸣声,赵小虎眼尖,兴奋地叫道:“娘个熊,那不是飞机吗?!一,二,三……乖乖,四架!”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飞机同时出现在空中,机器的声响令我有些恍惚。赵小虎脸上的兴奋忽而冻结了,叫道:“那不是……那不是小鬼子的飞机吗?” 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赫然看到飞机屁股上的红色膏药旗。 那是1941年的冬天,那一天万里之外的美国珍珠港正遭遇日本鬼子卑鄙的偷袭!而这一天,也是我和赵小虎第一次与战争沾上了边! 那是四架日军轻型战斗机,他们借着一抹天光,从我们的村落上空掠过,投下了四颗炸弹!我和赵小虎匍匐在山脚下,眼巴巴看着村落上空升腾起火焰,牙齿几乎咬碎了,这狗日的飞机! 四架战斗机在空中翻飞一程,又向我们所在的雪山掠来,死亡的阴影又一次降临。一只战斗机几乎是贴着山脚滑翔了一会儿,飞机破风时那股强劲的力道混着雪水扑打在我们脸上,这比冰雹还厉害,但我们不敢动弹一下,要是落下一颗炮弹,我们连全尸也捞不到。 它们似乎在雪山上寻找什么东西,后来我想通了,它们八成是在寻找维克多的那架苏联伊尔-2歼击机。一架飞机忽而一个俯冲,向我们夜间待过的那个山沟沟掠过去,跟着投出一颗炸弹,一股泥水混着烟霭升腾而起,形成一团罪恶的泥云。 他们难道发现了山沟沟里坠落的飞机?山沟沟是背光的,里面那些碎裂的铝板绝不会反光!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轰炸那里,或许他们只是看到了那具熊尸,误以为是人?可恶! 四架飞机一直寻到太阳露出半张脸才散开,向山的尽头飞去。我和赵小虎的四肢埋在雪里,几乎冻得僵硬了,幸而那日他带了一葫芦烈酒,否则我们能否站起身来都是个问题。我们喝下几口酒,又互相推拿了一把,这才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燃烧中的村庄走去。 走了一会儿,我忽而感觉身后有些不对劲,猛地回头,一架飞机正与太阳重叠,铝片闪出刺目的光芒! “趴下!”我一拽赵小虎的脖子,两人同时卧倒在一团灌木上,我的手上顿时被刺得鲜血淋漓。 那架飞机像凝固在空中一般,久久不动,它一点一点地爬升,渐渐高出了太阳。忽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个人从飞机的驾驶舱中跌落下来,我早已从维克多那里听说过“空降”一事,但那个人似乎是没有背降落伞,就那样从高空中落下,甚至在阳光下都没有任何挣扎的动作。 赵小虎咬着牙说:“娘个熊,可能有人把他推下来了!” 我举目扫一眼我的村庄,浓烟还在奔突,因为风向改了,狗吠声和哭号声已经隐约听得到了。我的心在滴血,捏住拳头说:“小虎,咱们——报仇!” 赵小虎点了点头,看着飞机道:“等这飞狗滚蛋了,我们去寻狗日的尸体!活着就绑了游街,给乡亲们报仇!死了就鞭尸!”他腮帮子鼓得厉害,摸出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气。 那架飞机渐渐消逝在远山,我和赵小虎如猎狗一样摸向那个人跌落的地方。山脚化雪快,靴子陷在雪泥中,难以自拔,我们只得绕了个弯,去荆棘丛拔了些荆棘垫在脚底下。 赵小虎一双牛眼扫着雪地,说:“狗日的可能死球了,没有脚印子!”他的话音刚落,手上的猎枪就瞄上了,“不许动!” 枪口所指,是一个穿着鬼子军衣的人。他像一摊泥一样瘫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军帽摔在了一边。 赵小虎端着猎枪上前,用脚狠狠踢了一下,只听“咣”一声响,他似乎踢倒了什么铁家伙,顿时龇牙咧嘴起来。 我紧握着防身的匕首,不敢贸然上前。我听维克多说过,一些士兵最擅长装死,甚至子弹打在身上也不哼一声,直到敌人露出了破绽,他就会像冬眠复苏的蛇一样,给敌人致命一击!于是我绕到那个日本兵一侧,想看看他的脸,因为死人的脸和活人的脸毕竟是不同的。 他面朝下,埋在雪地里,我用刀狠狠一拨拉,那人却丝毫不动。我将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上前一翻他的身子,一张恐怖的脸呈现在我面前——那是张铁脸!不错,铁脸,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副铁架子! 我有些不知所措,正要离开,那个铁人的眼角忽而流出一股鲜红的东西,竟是血水!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脖子后起了阵阴风。 “小虎,他妈的,这会不会是个僵尸?”我吓得跑出几米远。 赵小虎睖睁一下,也往后直退,叫道:“娘个熊,还是铁打的!” 我们唯恐那个铁人做出令人心惊的事来,于是不敢多作停留,就向村庄的方向奔去。阿妈一直在村口的那棵五针松下等我,看到我就蹒跚着步子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我:“天子,我的儿!”我告诉阿妈巴乌死了,她哆嗦着嘴唇说:“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活着就好。” 那四颗炸弹炸毁了全村三座平房,赵小虎远远看到自家的平房成了一堆冒烟的废墟,不禁跪倒在地,干呕起来,眼中却聚满愤怒的光芒。 赵小虎的干爹死了,邻居一个老太太说,她在井边打水,只听“轰隆”一声响,张力旺的人头就飞到了她的水桶里。老太太吓得差点坠下井去。 那天以后,我常常在噩梦中梦到炸弹落地的爆炸声,而梦得更多的是那个铁人,并且我每次都是在它流泪的一瞬间惊醒!后来,我隐约猜出那个铁人只是日军飞行员测试风向和落地点的道具而已,它流出的泪可能是铁水。但我依旧不能释怀,于是流泪的铁人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它也伴随我走过了恐怖的驼峰航线! 正文 第一章 鲨鱼初战昆明 村庄被炸后,我没有去城里继续学业,而是和赵小虎带领乡亲们去雪山凿石,为那些失去房屋的人们重建新的家园。赵小虎在镇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张旺财在得知他家噩耗之后,千里迢迢过来吊唁。那个远房亲戚带来了一个消息:国民党政府正在大量征兵! 听到这个消息,赵小虎将手上的泥刀一扔,说:“大丈夫有仇必报,娘个熊,老子不把狗日的小鬼子赶走,老子就对不起干爹!” 当晚,他挎着猎枪去找我。阿妈正在油灯下纳鞋底,见赵小虎来了,忙去羊圈里挤羊奶,给暖了两碗羊奶子酒。他喝完酒,把我叫到外边,压低声音说:“长天,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说:“你要去哪里?” “去镇里当兵!”他挺了挺胸脯,面色刚毅。 “什么时候动身?”我声音有些发颤。 “凌晨就跟我的远房亲戚一块走,我等不急要灭那些狗日的了!”他粗鲁地说。 我看一眼屋内,阿妈依旧在灯光下纳鞋底,面色安详。我长叹一声,说:“咱们兄弟出去走走。” 我和赵小虎是从小玩到大的,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他即将离开,我只觉心中酸楚得很,一面担忧他以后的安全,一面不知自己将来的路该如何走。当时上弦月已经升上来,四野传来狗吠虫鸣声,一股天大的寂寞感忽而侵袭过来,在我的胸腔里弥漫。 赵小虎倒是很兴奋,不住地搓着大手,脸上也泛着红光。我们不自觉地走到他临时搭建的帐篷前,里面灯光还有,估计是他的亲戚还没睡。这晚很奇怪,几乎没有风,帐篷像一块大白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走,咱们喝个通宵!”赵小虎撩开帆布帘子,就往里走。 忽地,我感到地下一阵颤抖,帐篷也冷不丁地“呼呼”鼓动起来,里面传来“哐当”的声响,是碗打碎的声音。 “我的天,难道要地震了?”赵小虎的亲戚奔了出来,头上的瓜皮帽歪戴着。 一阵隆隆的机器声响撞击耳鼓,我抬眼看到一团白晶晶的东西向这边低低地掠过来,赵小虎大叫一声:“是飞狗!”他没有趴下,而是将猎枪高高举了起来。 那晚月光皎洁,我看清楚那是架飞机,机翼和机尾上伤痕累累,其中机翼的缺口上是半个“2”字,我心中有些发毛:这不是维克多的那架飞机吗?我下意识伸手按下了赵小虎的枪口,颤声说:“是……维克多!” 那架飞机几乎是贴着帐篷顶掠过去的,我们三人同时看向驾驶舱,然而极其诡异的是,里面空空如也! “鬼啊!”那个亲戚双手按着瓜皮帽,往帐篷里躲。那时候根本没有无人驾驶这一说,也不存在那样高技术的飞机。是的,那晚我们看到是一架无人驾驶的幽灵机! 赵小虎有些发蒙,直勾勾地看着幽灵机消逝在村庄上空,悄无声息地融进那一派寂凉的月光中。 那晚看到幽灵机的其实不只我们三人,几个遭受过炸弹创伤的村民也看到了它。后来,有个老人说,他看见驾驶舱内似乎有一团白乎乎的透明影子,旁人都说他眼花了,我当时也这么认为。许多日子后,当我在战场上再次遭遇幽灵机,我终于明白老人看到的是什么鬼东西! 我和赵小虎以及他的亲戚张旺财进了帐篷,喝了一宿的酒。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一阵机器的轰鸣声从外面传来,我以为自己在做噩梦,等到“轰隆”一声响,帐篷被炸得掀起时,我才如梦方醒,抹去满脸的泥土,抬头一看,月空下那四架日本战斗机又鬼魅一样出现了,此时半个村庄已沉在火焰之中。 赵小虎也醒了,猛推身边的张旺财:“财叔,飞狗来了!——财叔!”他的声音渐渐地干涩下去。 我扫一眼睡在地铺上的张旺财,他后脑勺上镶了块菱形的石条子,白糊糊的脑浆和着鲜血正往下滴着,一只手也给炸飞了。我一把拉开赵小虎:“他死了,小虎!快跑!” 赵小虎却跟个木头疙瘩似的待在原地,恶狠狠地看着空中趾高气扬的四架飞机,忽地,他一拉双筒猎枪的枪栓,对着一架飞得低低的飞机恶狠狠地开出一枪。 “砰——”一颗铁蛋好像咬住了飞机,空中炸开一道火光,但猎枪对付野兽还可以,对付这么个大家伙却讨不到便宜。那架飞机只是微微晃动一下,一溜溜子弹就扫了过来。 我忙将赵小虎按倒,趁着飞机升空的时侯,拉着他躲避到一座平房的废墟中。废墟此时是最安全的地方,鬼子不大可能将炸弹浪费在一片废墟上。 一团浮云恰在这时遮住了将落未落的下弦月,那架遭遇铁蛋的飞机又在帐篷上扫了几串子弹,才缓缓离开了。 我和赵小虎在废墟中趴着,感觉像狗一样狼狈。赵小虎不住地骂着:“飞狗,我日他姥姥!飞狗,我日他姥姥!” 等到空中的机器轰鸣声渐渐消失了,我们才从废墟中探出头来,一只毛烘烘的东西陡然从我面前一掠而过,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一只瘦小的白猴。那只白猴后面跟着一群的白猴,疯狂地窜来窜去。 赵小虎咬牙说:“飞狗去雪山轰炸了,这些白猴是来村子里避难的!” 我猛然想起,阿妈还在家中,三步并两步地向家的方向奔去。奔了一程,赵小虎忽而从后面将我拉住,叫道:“你抬头看看!你的家已经塌平了!” 我跪倒在地,泪水模糊了双眼。 赵小虎半跪下来,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仇必报!跟我一起投军吧!” 下弦月终于下山了,我在黑暗中仰起脸来,一股愤怒的火焰在体内伸张:“阿妈,我一定为你报仇,把这些飞狗从天上一条条地撕烂!” 我和赵小虎从废墟中挖出几件冬衣,然而寻了半天却找不到上路的干粮,而我们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恰好一只白猴从我们身边叫嚣着掠过,赵小虎咬着嘴唇,对着那只猴子的脑袋就是一枪,白猴来不及惨叫就倒下了。 他麻利地将猴子剥了皮,点燃了一堆木柴,将剥了皮的猴子用枪管挑了放到火焰上烤。一股肉香混合着焦臭扑鼻而来。他撕了一条猴腿扔给我,我忙伸手去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一只手扑在了火焰中。 我痛叫一声,忙收了手。脚下黏糊糊的,我往地上一搓,却是一只被踩碎的猴眼。另一只猴眼滚在一边,正冷冷地盯着我,我打了个激灵,后背心一直发凉。 “吱吱——”黑暗中忽而响起白猴的叫声,我吓了一跳,难道是那只死猴子的叫声,真是见鬼了! “吱吱——”“吱吱——”“吱吱——” 黑暗中的叫声越来越庞杂,跳动的火光下,我看到几群白猴向这边围过来,一只只眼睛里都跳跃着火苗,看上去有些诡异。 “娘个熊!”赵小虎将猴肉往腰间一插,对着空中就是一枪,那些聚拢过来的白猴四散逃窜。 “走!”赵小虎往猎枪里填了一发铁蛋,大步跨过篝火。 我们刚走几步,身后又想起了“吱吱”的声音。赵小虎怒了,转身就要开枪,黑暗中闪烁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中储满了泪水,那只被剥皮的猴子难道是它的亲人不成?赵小虎忽而将枪又抬了起来,说:“长天,这只猴子好熟悉,是不是在山沟沟里救过我们的那一只?这双蓝眼睛——” “啊,是它!”我几乎尖叫起来。 “算了,饶它一命!还个人情!”赵小虎将猎枪扛上肩头。直到走到村口那颗五针松下,那只白猴才离开了我们,远远地叫了一声,声音凄厉异常,夹杂着无比的愤怒! 我和赵小虎回头看一眼依旧陷在火焰中的村庄,把泪水吞进肚子里,踏着依稀的晨光,翻过玉龙雪山,奔赴未知的旅程。 那时候路上挺乱,兵、匪为了争夺一点口粮都有可能杀人。我们靠着那具猴尸充饥,走了四天四夜终于到了昆明。 这里我要交代一下,自从“七七事变”后,我国空军虽得到苏联和美国的援助,但根本无法与日军相提并论,在日本空军的猛烈进攻下,我空军力量不断受到削弱。到了1938 年底,中国空军只有几十架老旧的战斗机,而这些飞机根本无法投入战斗。当时国民党政府外交部长王世杰痛心地说:“我国空军已无战斗力!” 一方面是我国空军日益萎缩,另一方面是日本鬼子为了挫败中国人民抗战的决心,反而加强了空中攻势。从 1939 年 5 月开始,连续二三年内经常以多则一百多架少则十多架的机群,对尚未沦陷的西南重镇乃至小小的县镇进行狂轰滥炸,以乱民心! 由于我方已失去制空权,除了用高射炮还击外,很少有较大编队的战斗机升空迎战。猖狂的日机在 1941 年 7 月侵袭成都时,居然还在太平寺机场着陆,抢走国民党党旗,这件事一时成为敌国的笑柄! 因此,当时就有人把 1940 年下半年至次年上半年这段时期称为中国空军史上“比较黑暗的时期”。 当时的昆明正在水深火热之中,野狗叼着人的手脚在街上乱跑,电线杆上挂着花花肠子,饿殍遍野——这是我对昆明的第一印象。街上几乎没几家管饭的饭馆,赵小虎鼻子尖,循着一股葱花味到了一家牛肉馆前。 那家牛肉馆的门板上布满弹痕,还有烧焦的痕迹,我举头一看,上面挂着一块木炭写就的木牌子:“不怕炸牛肉馆”。 我正诧异间,老板迎了上来:“请里边坐!”见我还是不解地看着那块墓碑似的木牌,他苦笑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昆明说是没沦陷,骨子里早被鬼子摸透了!鬼子几乎天天有一班飞机来轰炸!我们跑警报都跑习惯了!这店啊,原来叫老布面馆,我也是个打杂的!谁个晓得被鬼子盯上了,丢下一颗炸弹,我们当家的布爷就……唉,我们于是又将店搬到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谁知不到半个月面馆又被炸得掀了顶!这是第四次了,干脆就叫‘不怕炸’!我看龟孙子要炸到什么时候!” 我闻言心中一震,想不到天下这么不太平。赵小虎接连叫了四碗牛肉面,上面的牛肉虽少得可怜,但我们却吃得格外的香。 付了钱,我向老板打听:“我听说昆明最近在征兵,老板可晓得地点在哪儿?” 老板打量我们一番:“你们要当兵?” “我们不但要当兵,还要当空兵!娘个熊,打死这帮龟孙子!”赵小虎狠狠一抹嘴上的油沫。 那个老板闻言,忙将接下的钱塞回我手上:“小兄弟,我不能收你们的钱!你们是要上战场拼命打鬼子的,我收你们的钱还是人吗?我知道征兵署在哪里,我在那里还有熟人呢,我这就带你们去!不瞒你们,我的侄子也是我介绍到征兵署的!”于是他提早打了烊。 他领着我们穿过几条街,到了一个破败的大宅门前,敲了敲门。隔了半晌,里面走出来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高个子,穿着一身宽大的军服,军帽歪戴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你们干啥?”那个外国人用生涩的中文问。 “军爷,这两位小兄弟想来应征入伍!”老板点头哈腰地说。 “跟我过来。”外国人嘴里不住地咀嚼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口香糖。 那是个颇大的宅院,描金门廊上还挂着残破的灯笼,想来以前居住的是个富贵人家。宅院中间镇了一只巨大的石狮子,狮子的头被炸了个缺口,上面还有火药的印记,这里怕也遭遇过鬼子的轰炸。 外国人将我们领到大厅里,那里有几个中国军人正忙碌着,戴着厚厚的耳机,拨着号码。外国人走到一个军官打扮的人面前,附耳说了句什么,那个军官看我们一眼,点了点头,走上前来,问:“你们想应征什么兵?” “空兵!”赵小虎不假思索道。 “哦?”军官的话语中明显有了嘲弄的味道,“你会开飞机?” “我们受过苏联人的……训练!”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这个军官眼中鄙夷的眼神令我微怒。 这话一出口,几个忙着拨号的军人都停下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那个军官微微怔了一下,认真打量着我们:“苏联人?谁?” “维克多,苏联空军13师王牌飞行员!驾伊尔-2歼击机!”我正色道。 “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军官转过身去,看向那些属下。 那些属下都纷纷摇头。军官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冷冷地对我说:“我征用你们了,编入陆军部队!”说着对门口站着的两个士兵一使眼色。我的心一沉,完了,碰上强行征兵的了,我们要成炮灰了。 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外国人忽然叫道:“慢着!我倒是听说过这么个人,曾经单枪匹马击落了六架德国飞机,他的伟绩连陈纳德上校提起也赞不绝口,称他是苏联的‘天行者’!——我只是奇怪,你们怎么会得到他的训练?” “我……我们……”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在玉龙雪山遇难,我们救了他一命。他和我们待了……近半个月。”我故意将时间说得长久一点。 “他人呢?”外国人激动起来,口香糖也忘了咀嚼。 “去世了。”我埋下头去,叹息一声,将维克多从断崖升空,不幸再次遇难的事情据实相告。当然,我没有将那晚村庄上空出现维克多的幽灵机的事说出来,怕他们怀疑我的话。 “哦,可惜!”外国人直摇头。 那个军官还是狐疑地看着我:“你的身份?” “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将学生证递上去,西南联大是个综合性的大学,我和赵小虎以前所在的师范只是跟它沾了一点边——我们的校长就是西南联大派过去支教的一名先生,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分校。 那个军官让士兵将我们的学生证用滚筒复印了一份,说:“你们暂时在这里住下,随时待命!” “这么说你们录用我们当空军了?”赵小虎掩饰不住兴奋。 “等‘美国空军志愿队’来了,会有人带你们!”军官丢下一句话就忙去了。 那个外国人将我们领到一间房里,那里还堆着一些发霉的柴火,这里以前显然是个厨房。“将就着安顿下来吧,我睡隔壁。对了,我叫杰克,是监督会的。”我后来才知道,监督会是美国专门派过来监督物资发放的一个机构,当时很多无良商人和政要浑水摸鱼,中饱外来物资,物资抵达战场时,甚至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国外舆论很是气愤,就产生了这么个监督会。 中午时分,杰克将我们叫了出去,未到大厅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一个套着白色围裙的老人正提着一桶面食,往桌案上的盘子里盛,正是那个牛肉馆的老板。他看到我们,立时眉开眼笑:“怎么着,小兄弟?应征上了?”又指了指身边一个高个子,“这位是我的侄子,刚刚应征完,我都成这里的大媒人了!” 杰克笑道:“赵老板,要不你也应征,做炊事班的班长吧!” 赵老板忙摇手:“我一把老骨头,除了牛肉面,啥也不会做,你们还不吃腻了?!——对了,那啥,美国那支志愿军啥时候能到昆明?” “快了。”杰克面色微微沉了一下,这似乎是涉及到军事机密了。 那些忙碌的军人都上了桌,捧着一碗碗刀削面“呼啦”、“呼啦”吃着,我和赵小虎也不客气,主动上桌去吃。席间,他们谈论起战事,杰克开玩笑说,国民党政府的空军力量薄弱得就像是北平八大胡同女人的绸衣(注:“八大胡同”当时便是“妓院”的代名词)。又说,中国人胆小,除了陈纳德上校办的航空学院的一些学生愿意做空兵以外,别的地方压根儿招不来报务员,更不要说驾驶和副驾驶的实习人员了。 那个军官脸色不好看,正要说什么,桌面上摆着的几只空碗忽而抖动了起来,跟着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 “娘个佬!又来了!”军官恶狠狠地骂道。 那些军人将碗一摔,躲瘟神似的沿着墙角向外跑,我和赵小虎一时愣住了,那个高个子叫道:“鬼子来轰炸了!去地下防空室!”我们忙跟上去。 一群人左拐右折,下了地下室,刚下去不到半分钟,头顶“轰隆”一阵惊雷,地下室顶上扑簌簌落下一阵灰尘。众人咳嗽不止。 杰克破口骂道:“Shit!等上校来了,他们就是浮云!”他口中所说的上校,几天后我们见到了,便是蒋介石极其倚重的美国上尉陈纳德,未来的“飞虎将军”! 几架日机在昆明上空逗留了几个时辰,扔下了数十颗炸弹后,趾高气扬地离开了。我们从防空洞狼狈地爬出来,赵小虎到底气盛,说:“难道没有人对付得了这些飞狗?给我一挺好枪,我非把它们打下来不可!” 那个军官冷笑道:“你以为是打猎?”他瞥一眼赵小虎一直不离身的双筒猎枪。 “曾经就有人用狙击枪狙杀了三个空中的飞行员!”我想起风雪之夜维克多跟我讲过的一个王牌狙击手。 “这里不是重庆,有支勃朗宁就不错了!”一个战士摇头说。 当晚,那个高个子也被安排到柴房,和我一起打地铺。他叫胡冲,昆明人氏,云大的高材生。他的未婚妻与他是同学,几个月前,未婚妻在一次学生运动中不幸遭遇日机,满大街的学生无处可跑,活生生被一颗颗炸弹炸成了烟尘,手脚到处飞。等到日机离开的时候,大街上到处是人的断肢,惨不忍睹。 他这次应征也是冲着飞行员而来,他在云大是念机械系的,精通飞机模型,然而也像我们一样连飞机都没坐过,都是凭着一腔热血闯过来的。 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天,第四天夜里,朦朦胧胧地,头顶响起一阵机械的轰鸣声,我们还在昏睡,外面已有人使力怕打房门:“别睡了,快去防空洞!” 我们三个连衣服都没穿,就往外跑,胡冲一边跑一边叫:“怎么没听到警笛声啊?” 防空洞下已经躲了很多人,都像我们一样光着膀子,冻得直打摆子。我们把耳朵贴着墙根听动静,机械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跟着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伙儿虚惊一场,那些值夜班的报务员又上了岗,他们刚刚套上耳机,就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兴奋:“上面有新消息!陈纳德上校刚刚率领‘中国空军美国航空志愿队’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 在场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欢呼起来! 原来,面临日益加深的“空中危机”,国民党政府意识到,唯一可能的途径就是争取国际援助。然而,曾给我国以有力支持的苏联空军志愿队由于欧洲局势的变化,大都已经撤回国;向英国提出的请求则遭到委婉的拒绝;于是国民党政府从 1940 年初起全力争取美国的援助。 蒋介石在提高中国抗战民心和士气、威胁日本侧翼,以及有利于压制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的发展这三个方面,努力说服美方,向中方给予空军援助的必要性。 美国政府为了赢得时间武装自己,并使日本至少在 1942 年 4月前不要向南扩张,决定从供给英国的飞机中抽出100架P-40型战斗机供给中国。在志愿人员问题上,罗斯福总统也不顾军界人士的反对,于 1940年12月15 日签署法令,允许美国飞行员离职并以志愿者的身份到中国作战,同时要求美国国务院、陆海军部门及财政部为实现上述计划制定具体方案,这大大方便了蒋介石私下倚重的美国空军中尉陈纳德等人在美国招聘志愿人员的工作。 “中国空军美国志愿队”就这样产生了。 在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准备之后,该队于次年8 月 1日正式成立,蒋介石任命陈纳德为上校指挥官。但当时的志愿队无论从人员还是装备上都不能令人满意。志愿队共拥有三个战斗机中队,共112人的飞行人员中,多数人未驾驶过战斗机,更没有同日本空军作战的经验。 有的队员素质极差,在训练后仍不合乎要求,只好放弃了合同;志愿队使用的作战飞机是已经过时了的寇蒂斯 P-40 机,该机虽然在直线航行和俯冲速度上拥有优势,也有较厚的装甲保护飞行员,但在爬升和灵活性上与日本主战飞机零式机相比则较为逊色;更糟的是,志愿队的 P-40 机最初在装备上不但没有瞄准器、炸弹架、副油箱等,而且缺乏备用零件。 陈纳德不愧是空军元老,他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在缅甸租借英军机场,对志愿队进行训练。他将自己自1937年到中国以来的对日机作战经验加以归纳,得出适合志愿队的新战术,即两机配合作战与“打了就走”的游击战术。这些训练最终保证了队员的作战素质。 就在美国志愿队成立前后,远东局势更加紧张。 1941年7月下旬,日本与法国维希政权达成协议,取得在越南的八个机场与一个海军基地的使用权,使它在东南亚的扩张取得了重大进展。11月,日本将二百四十五架战斗机放在越南南部,大有进攻云南的意向。 有鉴于此,蒋介石一方面要求驻新加坡的英空军支援,另一方面也希望美志愿队回防昆明。正在这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在缅甸蠢蠢欲动,英军也要求美志愿队防守仰光。结果这支小小的航空部队就被分成两部分作战:一个中队进行防守仰光,两个中队(约三十四架作战飞机)飞赴至成天备受日本空军轰炸的昆明。 次日一早,昆明的天空仿佛清明了许多。杰克领上我、赵小虎和胡冲上了一辆破吉普,便向昆明巫家坝机场开去。路上还残留着鬼子昨天暴行的痕迹,一些废墟中黑烟还在冒着,时刻会有悲号声隐约地传来。 吉普颠簸了几个时辰,终于抵达了机场。机场那边很是热闹,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人,胡冲说,那些都是准备维修昆明机场的民众,国民党政府为了保证国际老爷们派来的飞机有地方降落,几乎每天都要在鬼子轰炸后进行维修。 “我带你们见识一下P-40新式战机!”杰克将吉普径直驱到机场跑道上,停在路边。路的一头齐刷刷地停着数十架飞机,在日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辉,在我眼中,那是与蓝天白云经常摩挲的圣物啊! 那些飞机非常奇特,机头都彩绘着鲨鱼嘴,看上去威严冷酷,令人心惊。赵小虎忽而面色红了:“那……那不是裸体女人吗?”他指了指一架飞机的侧翼。 我放眼看去,那些飞机侧翼的画面令人哭笑不得,有的喷绘着裸体男人围着苹果追裸体女人的画面,有的喷绘着黑眼圈浓重的大熊猫的画面,有的喷绘着长着翅膀的裸体女人的画面,一些美国飞行员正靠着飞机抽着香烟,航空服懒散地披挂在身上,和几个兜售香烟瓜子的中国女孩调着情。 我后来听说,这些美国飞行员多是退役和违纪的军人,是陈纳德以高薪聘请过来的。他们中很多人是冲着“打落一架日机即获五百美元的奖金”而来。 杰克将我们领到一个简陋的房子前,对门口守着的两个美国大兵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大兵看我们一眼就放行了。房子里有些阴暗,只有几束阳光从墙缝里透进来。一个瘦瘦高高的美国人正叼着香烟审批着一卷文件,室内乌烟瘴气。他见有人过来,便抬起头来。 阴郁的眼神,冷酷的嘴角,连说话都似闭着嘴——这是我对陈纳德上校最初的印象。他看到了杰克,身子便挺直得像一杆标枪,他用英语问道:“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在物色飞行员吗?我顺道给带了三个来——这两位的老师你怕是想不出来!”杰克含笑指了指我和赵小虎,“他们有幸得到过苏联‘天行者’维克多的栽培!” 陈纳德的目光仿佛被某种东西点燃,注视我们一会儿,目光又暗淡下去:“他们这样的身子板,还是做报务员吧!”他又打量了一下胡冲,“这位倒可以送到加尔各答训练!” 我虽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但隐约猜出他对我们不中意,当下就说:“我们千里迢迢来就是为了做飞行员打鬼子的!如果要做其他的,我们立马走人!” 杰克有些为难地翻译了我们的话,陈纳德的脸色有些难看:“卫兵!我不喜欢讨价还价!” 外面走进来两个美国大兵,胡冲借机连忙用英语说道:“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上校能让他们和我一起奔赴印度受训!是的,成为飞行员身体条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对敌人的仇恨和必胜的信心,不是吗?” 杰克也在一边说:“你不是也很敬仰维克多吗?他既然能在玉龙雪山上给他们指点,说明他们还是可造之才啊!” 陈纳德沉思一会儿,说:“好,我留下他们。一个星期后去印度受训!卫兵,把飞行资料发放给他们,安排食宿!” 两个大兵带着我们上了一辆军用卡车,颠簸到了附近一家隐蔽的旅馆,那里已经住下了不少人。门前歪斜的电线杆上晾着一些衣服,里面居然有女人的高脚裙子。我们正往楼上爬,上面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来,两个大兵顿时停住脚步,眯缝着眼睛看上去。 楼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齐膝短裙的女人,二十来岁的年纪,高鼻蓝眼,然而却长着一头乌黑的卷发,眉宇间有一股英挺之气。她看到我们,露齿一笑,挥了挥手。两个大兵也僵硬地挥了挥手,一直到那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他们才继续上楼,彼此用英语打趣着。 胡冲听着好笑,就翻译给我们听:“这个女人是陈纳德一名战友的女儿,叫罗丝,母亲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随着美国空军志愿团,来到了中国!因为她长得很肉感,大兵私下都叫他‘肉丝’!一些认识她的中国人叫她‘鱼香肉丝’!” 赵小虎憨厚一笑,我却为那个女人身上不经意间流露的军人气质所倾倒。我们的临时宿舍在阁楼。阁楼是最危险的地方,万一被那些飞狗发现了这幢建筑,越往下住的人会越安全。令我没想到的是,上面几个房间居然都满了,我们三人只分得了两张床,只好轮流打地铺。 “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怕死吗?因为‘肉丝’带头住在阁楼上!嘿嘿。”胡冲的耳朵很灵光。 傍晚时分,旅馆老板带着几个大兵上来发放食物,每个人还分得了三支烟和一块巧克力。 我还是第一次抽烟,咳嗽得嗓子冒烟,就走出去吹风,从阁楼看下去,那个罗丝正在下面收衣服,手托着白裙子,长发飘洒,我不禁有些痴了。她不经意地一抬头,也看到了我,冲我微微一笑,我的身子跟过了电似的一阵酥麻。 这一晚,鬼子像是知道来了可怕的对手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一架飞机前来骚扰。然而暴风雨前的沉寂更可怕,我甚至在噩梦中梦到鬼子发现了这个基地,将一颗颗沙袋那么大的炸弹源源不断地往下丢。 就在美国空军志愿队进扎昆明的次日,也就是12月19日中午,我正在阁楼上啃着巧克力,从门缝中偷看罗丝的房间,远空忽而传来一阵“嗡嗡”的飞机振翅声,鬼子又一次例行来轰炸了! 十架日本零式飞机猖獗地铺展在天幕上,整个昆明陷入一片惊惶之中。我飞速地下楼,寻找掩体,整幢楼里传来惶惶的人语声和物品碰撞的“咣当”声,我们这样掩蔽的建筑都会令人如此的惊恐,就不要说那些暴露在视野下的昆明居民房了。 零式飞机越来越近,投射下来的影子像狰狞的秃鹫一般,他们即将投弹了! 就在这时,巫家坝机场那边“嗖嗖”声连发,数十架P-40新式战斗机呼啸而起,那些恐怖的鲨鱼嘴吞噬着白云,在蓝天之间翻旋,径直向零式飞机飙去! 密集的子弹像平行的雨点一样扫在日机上,被子弹咬住的日机立时浓烟滚滚,向下坠落,“轰”然炸成碎片! 我叼着半支烟,看着空中庞大的厮杀,异常地解恨过瘾!那神秘的蓝天似乎近在咫尺,我似乎触摸到了那些“鲨鱼”的呼吸,它们那样地猛烈,那样地真实! 那一战,日本十架轰炸机毁了七架,另外有两架在逃窜途中坠落,只有一架侥幸逃回基地,而美国空军志愿队却无一损失! 那一战,美国飞行员得到的不单是一笔不菲的奖金,更获得了昆明百姓无上的敬仰! 昆明老百姓从防空洞中跑出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去买酒、割肉,大街小巷陆续传来喜庆的鞭炮声,满地的大红纸屑,他们比过年还要高兴呢!一些百姓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带着鸡蛋、萝卜干、母鸡向巫家坝机场涌去,感激地将好吃的好喝的一股脑儿往美国飞行员手上塞,人群中“顶好”、“顶好”的夸赞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美国飞行员不断地谢着,眼睛还不忘看那些拖着油亮辫子的大姑娘。 昆明老百姓都没有见过鲨鱼,都以为P-40上喷绘的是老虎,便将这支美国空军志愿队尊称为“飞虎队”。陈纳德上校听闻后,笑道:“飞虎就飞虎嘛,在中国老虎为王!”“飞虎队”的名号就这样定下来,后来,迪斯尼还专门为“飞虎队”设计了徽章。 五天之后,日机再次袭击昆明,结果再受重创。之后,日本人开始明白昆明上空的形势,于是,日机怂了,再也不敢明火执仗地前来轰炸,顶多是摸着夜色来“慰问”一下,丢颗炸弹就跑。昆明的劫难终于到头了。 正文 第二章 印度夜话 几天后,我和赵小虎、胡冲以及一些新征的空兵嘎子乘着一架C-46运输机,在三架P-40的护航下,前往印度受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飞机,从机窗看出去,流云突变,连太阳也与我平行。许多个日子后,当我知道了这些流云后掩藏的诡异秘密,再回想第一次乘飞机时那种微妙的感觉,不禁恍如隔世。 我正为空中雄奇的景致所吸引,机舱里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股茉莉花的味道游到大家的鼻子里。我一转头,一个美丽的外国女人正从驾驶舱那边走过来,我的心跳不禁加速了,那个女人正是罗丝!她今天穿上了一套美国军装,更显巾帼风范。 她走到机舱中间,单手叉腰,眉毛微挑,用流利的中文说:“抵达加尔各答后,我就是你们的飞行教练!我也是半个中国人,也不希望中国的空军落后法西斯一大步,使得中国的人民只有挨打的份儿!请记住陈纳德上校的话,只要存在一定的空军优势,我们就一定能将法西斯从中国打退!而你们,就是那支空中力量的核心!” 我们这群生瓜蛋子愣了一会,随之鼓起掌来。有这么个大美人做我们的教练,我们求之不得。 罗丝将一直背在后面的一只手伸了出来,握着一把戒尺:“我会让你们成为真正的天行者!这把戒尺是我从中国获得的,以后大家少不了要受点苦了!”说着将戒尺狠狠抽在机舱椅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大响,我们的心跟着一抽搐。 这时,舱内忽而有人大叫了一声:“不好了,我们被敌机咬上了!” 我们透过机窗看出去,右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七八个黑点,向这边掠过。只是片刻时辰便由豆子大变成巴掌大,我认出机翼上的太阳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三架护航的P-40早已发现了目标,掉转机头,向敌机掠飞过去。五架敌机迎了上来,另两架敌机却在空中兜个圈子,绕过P-40的攻击范围,向运输机追击而来。 “哧哧——”一溜子子弹扫在运输机上,机身剧烈晃动几下,我顿时感到五脏六腑要爆炸了一般,呕吐起来。 罗丝却极其镇定,喝道:“这么大的运输机还要被几颗子弹击毁了不成?请大家相信机长的能力!” “嗖——”一架零式敌机几乎贴着左翼的机窗掠过,跟着又是一溜子子弹扫来,子弹透过机窗飞进来,两个兵油子的头颅立时开了花,脑浆洒了出来,一个兵油子的胸脯被子弹咬住了,血液“汩汩”往外喷,他颤着双手按着伤口,脸皮颤得厉害,一股血腥气混着高空肆虐的风冲入鼻管,满耳都是杀猪似的惨叫声。 机头似乎中了弹,飞机在空中倾斜,急剧地向下坠去!机舱内几个兵油子绝望地大喊:“降落伞!我们需要降落伞!”他们边喊边踉跄着向驾驶舱那边跑,似乎降落伞就在那里一般。机舱内闹成一锅粥,可乐瓶的落地声、杂沓的脚步声、呕吐声、哭号声连成一片,仿佛世界末日。 “站住!”罗丝忽而从腰间拔出一把手枪,“谁也不准去驾驶舱!耽误了飞行员的操作,你们负担得起吗?” 一个兵油子怒道:“臭娘们,老子要降落伞——” “砰”一声枪响,子弹实打实地穿过那个兵油子的小腿,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运输机下坠了一程,又像被按下水的皮球一样浮上来。那些要进驾驶舱的人都停了步子,把持住身边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 罗丝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传来驾驶舱那边副驾驶的声音:“罗丝小姐,机长中弹了!你快来帮忙!” 罗丝进了驾驶舱,很快就走了出来,面色冷冷道:“把你们的背包都扔下机窗,快!只有这样才能提速,甩掉那帮日本人!”她带头将满满一包随行物品从碎裂的机窗扔下去,别的人也知活命要紧,都将随身的包裹扔了下去。 运输机呼啸着穿过一重重云层,那两架敌机子弹耗尽,不敢穷追,悻悻地撤去了。直到那两架敌机消失在云端,我们才略略松了一口气。罗丝又忙着联络三架护航的战斗机,那边除了“嗞嗞”的噪声,再无别的生息,我们隐约猜出它们已遭遇不幸,又不禁黯然。 西方天空这时忽而升起一道七彩的云团,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空中看,彩虹不是弧形而是圆形!这瑰丽的景象下,埋葬了多少天行者的梦啊! 抵达到加尔各答恰是傍晚时分,机场笼罩在一派黄昏的雾气中。那里早已有几个英国士兵在等待,他们身边跟着几个印度人,想是他们的翻译。我们能在这片战火尚未燃烧到的土地息脚,还是托英国首相丘吉尔的福,为了得到后方支援,丘吉尔不得不许诺,二战如果胜利,就让闹了多年独立的印度真正独立。 那些英国士兵看到下飞机的罗丝,都跟狼一样盯着罗丝的胸部看,那架势恨不得一头栽进去。罗丝似乎司空见惯了,用英文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打了声招呼,那个军官忙敬个礼,对着机场出口处招了招手,一辆军用卡车便冒着烟溜过来。 罗丝没有多说话,当先翻身上了卡车。我们这群半职业的中国兵在飞机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看起来全都萎靡不振,大家对望一眼,也没啥好说的,都陆续爬上了卡车。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看不清楚周边的景色,但可以肯定的是路非常地烂,在飞机上没有晕机,但这一路上卡车颠簸却使大家七荤八素,有两个体质弱点儿的干脆就跪在栏杆边吐了起来。罗丝倒是没管我们,站在角落里,手扶着栏杆望着远方发呆,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虽然车子抖得厉害,夜晚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侧影站在哪里,都会给人以安静平和的感觉。 这段路幸好不太长,也可能是我太专注地在偷看罗丝,反正感觉过了十来分钟,就来到了一片有亮光的建筑物附近,车停了下来,我第一反应就是,他娘的,不会是个难民营吧?因为还没下车就闻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骚和馊饭混合的难闻味道。 “下车!”罗丝没等卡车停稳就跃下车去,快步走起来,“跟上我的步伐!”这一瞬间由静到动,上一秒还在发呆,下一秒就活力无限,这种反差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我心一跳,觉得更喜欢这个神秘的女人了,不过又一想我们的距离何其遥远,心里忽而觉得空荡荡的。 大家跳下车跟上她,这时从周围跑过来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一看就是印度当地的孩子,好几个都具有大眼睛、头发微卷的特征。身上不知道是脏还是太阳晒的,黑黑的看上去很惨的样子。不过他们显然很快活,看到我们,都把手掩着嘴巴,咯咯地笑,也许在他们眼中,黄皮肤的中国人似乎比白皮肤的美国人和英国人长得更奇怪。 “走开!走开!阿三崽子!”刚刚坐在车上吐了一路的那位哥们可能吐得虚弱了,被路上石头绊了一跤,摔了个五体投地,那群小孩登时哄堂大笑,对着他指指点点,这哥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作势要冲过去打人,吓的那些小孩子四散逃开。 罗丝忽然止住脚步,转过身径直走到那个倒霉家伙面前,面色冷酷,我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看她忽然甩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那哥们愣住了。我们也全都傻了眼,那家伙咧了咧嘴,下意识地骂道:“他娘的……”忽然发现我们都看着他,这下彻底丢脸丢到家了,一时间脸都涨红,愤怒下也顾不得罗丝的可怕,抬起手来就想还手,举到一半却不动了,一脸不可思议——罗丝还是一脸冷漠,但手里已拔出了枪,枪口直顶在他的下巴颏上,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即将吃的食物来自哪里吗?都是这些印度人省下来的!我不希望我的学员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还不道歉?”她的大拇指拨开了枪的保险。 我们全都不怀疑这母老虎会真的开枪,没人敢帮腔,更何况她说得也没错,这些印度小孩子一看就是食物不够而发育不良的样子,这种情况下还要节省粮食给我们这群外来的大兵吃,真的很让人感动。我在想,不管印度人还是中国人,老百姓其实都有忍耐和善良之心,他们的要求真的不高,只是能打跑日本鬼子就行。 还好那家伙也反应过来了,虽然嘴唇哆嗦,还是向远处的那群小孩鞠了个躬。虽然当兵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这群人和老兵混了一段时间,逐渐也有了当兵的那种狠戾劲,不过此刻我在他眼中没看到忌恨什么的,只有发自内心的羞愧。 那些印度小孩依旧咯咯地笑着,看着这一幕闹剧。罗丝将枪收了起来,手一挥:“走!”带着我们穿过窄窄的巷子,七拐八拐一通,到了一幢陈旧得都快生胡子的大楼前。大楼有三层,边角有钢筋裸露出来,有点像现在的烂尾楼,上面缠着厚厚一层爬山虎之类的植物,上面星星点点地布满了白色的斑点。当时已是入冬时节,我暗想,哪里来的花?等到近了才知道,那些“白花”都是鸽子粪,三楼原来是养鸽子的! 我们每人分到了一床被子,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面前,被子维持的温暖不堪一击。最后大家只好几个人挤在一起,和衣而睡。都是背井离乡而来,有的是为家国,有的不过是为了混一口活命的饭吃。罗丝跟当地的印度居民要来一堆柴火,我们就在风吹火焰声中乱侃一通。 其中有个兵油子,自称在军统待过,还曾亲眼见过军统头目“戴老板”。他在火光中将军统的审人制度一一说出:老虎凳、辣椒水、爆天灯(将人活埋至下巴,等到头颅充血,一针扎进眼珠子,鲜血便狂溅三米远)……他还说出审女人的一些招数,其凶残程度,令在场不多的几个女学员牙齿打颤,比如“滑麻绳”,就是将女人剥光了衣服,将她的下身在粗糙的麻绳上来回滑动。 还有个学员,来自山东,祖辈都是扛枪把子的,他老子在一战时,还曾远赴法国为协约国挖过隧道,那个隧道至今还在,埋在下面的中国人不下一千个。他老子本来是想去外国赚一笔的,然而回国时,只穿着一条打满补丁的帆布裤子。那批劳工的薪水被大量地汇入了中国兴业银行,但因为这家银行在战后资不抵债,很多工人都没能把薪水取回来。 唯一一个开口说话的女学员叫黄雅莉,操一口字正腔圆的京话,她是北平逃难到云南的,本来是投亲戚而来,然而一个亲戚却将她卖到了窑子里,幸而一个嫖客仗义,将她赎了出来,那个嫖客是美国飞行员,她叫他“皮特”,是中国航空公司高薪聘请的。她因皮特而爱上了飞行,不久在皮特的帮助下,加入“中国航空公司”,走上自由之路,这次是为实习而来。 我略略数了一下,这批学员有五十多人。然而一年之后,存活的却不到十分之一! 那个异国他乡的晚上,一批中国人怀着懵懂的憧憬,围着篝火夜话的情形被我在后来常常梦到,不过大都是噩梦,那些人影影绰绰的,有点像《百鬼夜行图》里的鬼魅。 这一晚因为精神的亢奋我们没有睡多久,天蒙蒙亮,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跟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起床!”正是罗丝。她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身后跟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军人,两个军人径直走到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股冷风没头没脑地吹了进来,那堆不大的篝火瞬间熄灭了。我们忙掀开被子起身,由于都是和衣睡的,使得我们离开被子冷意更浓。 “现在跟我去领早餐!”罗丝单手叉腰,“管饱!” 五十来号人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着,跟着罗丝踩着迷离的晨光,向一个草草搭就的棚子而去。那里已经据守了很多印度人,都穿着破烂的衣服,一些孩子甚至是光着身子,在冷风中树叶般瑟瑟抖着。他们的眼睛盯着高高在上的两口大锅,锅子里翻腾着稀粥糊糊,锅子旁放着几只蒸笼,一股米饼的清香扑鼻而来。 一个干瘦的老头正用勺子往那些印度人的破碗中盛粥,那粥稀得都可以照见人了。那两个军人给我们每人发放了一只铁盒子,充当饭碗。我们每人分得两块巴掌大的米饼和一份粥。那些印度人半蹲着身子,一边喝着粥,一边拿眼角瞟着我们手上白花花的米饼。一个学员啃米饼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一只,几个印度小孩立时跟狼看到肥羊一样扑上去,将脏兮兮的米饼抢到手,往嘴里一塞,“嘿嘿”地笑起来。 匆匆吃完早餐,罗丝领着我们跑步去机场,我们体内刚刚聚集的热气立刻被寒风吹得没影儿了,感觉眉毛和头发上都是冰屑。机场泊着几架运输机,数百个印度农民正拉着石磙子轧路,号子声有些苍凉。 我们以为要上机演习,谁知她将我们领到一个半露天的地方,指着一堆废弃的飞机空壳子,说:“这些就是模拟机,从今天起,你们模拟上机,培训一个月!” 我们看着那堆空壳子,不禁哑然失笑,那所谓的“模拟机”,连小孩的玩具都不如,就是一块铁皮上焊了个驾驶杆,连个仪盘都没有。而且,我开始飞行后才发现,“模拟机”竟然和我们所要飞的飞机内部布局截然不同。然而,那是非常时期,赶鸭子上架,我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罗丝在一块小黑板上讲述了一回,我们就第一次“上机”了。 那一个月的时光显得异常地慢,我们似乎与世隔绝了。一些兵油子以为可以吃到巧克力和牛排,没想到天天吃的都是粥和米饼,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加尔各答的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尝到了一顿微薄的肉食。 那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夜里我们正裹着被子围着篝火取暖,门外忽而响起“咚咚”的敲门声。由于木门是没有锁的,我们在门后压了块大石头。大家都懒得起身,就含着困意地说:“用力推!” 然而,敲门声却不绝,声音越来越大,靠门睡的一个兵油子骂骂咧咧地裹着一床被子起身开门,一阵阴风卷着雪花飘进来,他立时打了个喷嚏,然而他很快怔住了,跟着发出一声尖叫:“妈呀,鬼啊!”他反手关上门,将石头堵上去。 我们都被他的叫声惊醒了,问:“皮三,你看到啥了?” 皮三颤声说:“啥也没有!鬼……鬼敲门了!” “咚咚咚——” 敲门声更加剧烈,一个山东学员从地铺上一跃而去,叫道:“俺倒要看哪个印度阿三在跟俺们恶作剧!”他以为是印度人在搞怪。 他将石头悄悄搬开,等到“咚咚”声一响,他飞快地打开木门,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当晚的月光蓝莹莹的,映得半尺高的雪也蓝得发绿,然而外面除了吼叫的阴风,什么也没有! 那个山东学员狐疑道:“妈的,邪门了!”他的声音有些发虚。 忽地,一个眼尖的学员叫道:“咦——那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门槛,那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只僵僵的鸽子,由于鸽子毛是白色,刚才我们一时没有看清。 山东学员睖睁了一下,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那鸽子无力地挣扎一下,爪子僵直,像一砣雪。我们顿时明白,刚才“敲门”的是这些鸽子,它们由于天冷,不得不寻找暖和的地方,这屋里到底有些热乎气,它们便寻过来了。 “鸽子肉大补!”室内一个学员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们紧缩的胃顿时扩张开来,情不自禁地拿舌头舔舐嘴唇。 那几只冻僵的鸽子被我们肢解了,它们死也想不到,为寻觅温暖而来,却死在火焰之中。五十来个学员每人分得了一小块鸽子肉,但都吃得津津有味,连骨头都不剩。 大家既然醒了,一时也睡不着,又神侃起来。那个山东学员嘬着牙花子,说道:“俺老家有种害人的秘术——鬼敲门!黄鳝知道吧?只要剁了黄鳝的头,取下粘稠的血,把血液涂抹在你想报复的人家门口,半夜附近的蝙蝠就会循着味儿来了!那些蝙蝠闻到黄鳝血,就跟飞蛾扑火似的扑上来,直撞得门‘嗵嗵’乱响一气!主家开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以为鬼敲门了,都吓得魂儿没了!” 胡冲说:“我也听说过一个吓人的把戏,在青蛙肚子里灌上盐,拴在别人家的窗台上,青蛙一叫就跟鬼打墙似的!” 那几个女学员都吓住了,裹紧了被单,然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貌似还想听下去。 赵小虎忽而拍了拍脑袋,说:“说到鬼,我忽然间记起一段离奇的往事。”他的眼中跳跃着火光,看我一眼,“我很小的时候,常常跟着阿爸去雪山上打猎,山腰上有个山洞,那是猎人们歇脚的地方,洞穴中随处可见野物的破皮子,洞穴深处栖息着蝙蝠。洞口还镶嵌了一扇巨大的木门,那是用藤蔓捆扎起来的。 “有一年,三个猎人结伴上山追踪一头嗜血的食人猪——那头猪本来是人工饲养的,在要杀它的那一天,它忽然间挣脱了绳索,逃进了雪山!这头野猪在山上猎不到食物,渐渐地开始去村子里刨种子吃。有一次偷吃苞谷时被一个村民发现了,村民眼见刚种下的苞谷都被拱了出来,一怒之下,开了一猎枪!那头野猪皮粗肉厚,身上都是厚厚的油脂,铁蛋根本打不进。野猪也怒了,刚刚长出来的獠牙当场切开了那个村民的小腹,将村民的五脏六腑贪婪地一扫而空! “后来,那头野猪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饥饿,开始瞄上了村口的那片墓地!那些刚刚下葬的死人都被它从松木棺材里刨了出来,吃净内脏,骨肉支离! “村里最好的三个猎人为了先人在那边安生,带上开过光的子弹就上了山。他们追踪了三天三夜终于寻到了野猪的老巢,他们在老巢中发现了几头小野猪,三个猎人将小野猪抓走了,带进了猎人们常住的那个山洞。那天晚上,我和阿爸正好上山采草药,也在洞里睡了。猎人们将小野猪剥皮烤了,正准备吃,我阿爸忽然说:‘小野猪的食物可能就是我们先人的骨肉……’那三个猎人忙将送到嘴里的猪肉吐了。 “我们晚上盖的都是一些猎物的皮子,那些皮子由于被子弹击中了要害部位,所以卖不到好价钱,猎人们干脆就扔了。 “洞穴里弥漫的猪肉的焦味令不少野兽癫狂了,雪狼的号叫声近在咫尺。然而它们都知道这里是它们的禁地,一旦闯进来就是有去无回。 “我当时却被那些嗥叫声吓破了胆,还……尿了床,那三个猎人将篝火拨大了,然后一起将木门推上,又在门后压了几块大石。 “夜半时分,我被自己的尿弄醒了,爬到篝火旁准备烤一下潮湿的下身,一抬眼间,我忽然看到木门的缝隙中藏着一道恐怖的闪电!——是的,闪电!那是一团绿乎乎的闪电,我顿时吓得直打摆子。 “闪电忽而眨了眨,跟着木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像是炸雷一般!我阿爸和三个猎人都从梦中惊醒,他们也发现了那道闪电,忙抄起枪向木门乱射。 “门外响起各种野兽的嗥叫,尤其有一种凄厉的猪叫,甚至压过了熊和狼的叫声!猎人们面色顿时沉下去,其中一个说:‘娘的,那个大畜生果然循着小猪仔的气息追过来了!’猎人们胡乱地开枪,直到打完最后一颗子弹。 “门外沉寂了一刻钟,一个猎人蹑手蹑脚地正准备去门缝边看个究竟,那道闪电又出现了,跟着是巨大无比的一声炸雷,木门跟苍蝇拍子一样被拍了下来,那个猎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拍死了!一头巨大的野猪出现在洞口,獠牙起码有我的臂长,身躯跟一堵墙似的撑在洞口,两只眼睛就是两道闪电! “野猪黑得发亮的鼻头剧烈地抽搐着,晃荡着身躯向那两个猎人扑过去。一个猎人冲我阿爸叫道:‘快把火灭了!’我和阿爸都靠着篝火,阿爸惊惶地抽出披在身上的几张狼皮子,往篝火上一蒙,洞穴里便黑下来! “黑暗沉下来的一瞬间,野猪发现了篝火边的我,巨大的头颅朝我这边摆动一下。阿爸也是个不错的猎手,知道野猪夜视能力差,忙抓起一块石头向木门那边一扔,野猪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声音果然转向门口处。 “‘虎子,装死!’我阿爸低声叫了一句。我躺在地上,手脚越来越冰冷,下身更是冷得要结冰!黑暗中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响,那两个猎人也在装死! “然而,那只野猪却狡猾得赛狐狸,它嗅到了两个猎人身上沾惹的野猪崽的气息!黑暗中陡然响起一声咆哮,跟着是一个猎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和阿爸都清晰地听到了‘哧哧’的声响,那是野猪的獠牙切割骨肉的声音啊!一股热烘烘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几乎要晕阙过去! “那两个猎人都被野猪分了尸,内脏被吃得一干二净,只有我和阿爸活了下来!我们在洞穴中跟死尸一样一动不动,直到第一缕晨光从洞穴的缝隙中射进来。那两具尸体已经不成人形,伤口处叮着一些黑色的飞虫和蝙蝠。 “阿爸抱着我,连滚带爬地出了洞穴。那头野猪后来被人用落石陷阱抓获了,肢解开来一称,乖乖,八百公斤重!光是那颗猪头就一百多斤! “此后,那个猎人常去的洞穴再也没人敢去了,传言说那里开始闹鬼!曾有个放羊娃在一个风雪夜误入了其中,当晚就有三个猎人推门进来烤火,他们的眼睛竟都是绿色的!后来,也有人说,那可能是三个外国人,来探险的,但无论如何,那个洞穴是没人敢进了!”赵小虎说完了,室内一片寂然。那几个女学员不停地咽着唾沫,不时地看着木门,生怕那后面闯进来什么东西似的。 这时候,门外忽而传来一声冷笑,一个声音说:“食人猪,这不算什么稀罕事,民间多的是!可是,你们听说过天上的真实恐怖事件吗?” 我的心弦一颤,那是教练罗丝的声音。那个山东学员回头看一眼我们,脸上强压住恐慌,去开了门。罗丝依旧单手叉腰,身上披着厚厚的军大衣,腰间束了一条牛皮带,将她丰满的身子骨勾勒了出来。她的身后是一天一地蓝莹莹的雪,她的鬓角此时也闪着蓝莹莹的光。我们痴痴地看着她,气氛显得有些异常。 罗丝进了门,抬脚将门踢上了。她背靠着门,扫了我们一眼,说:“你们的未来,可能是上战场与鬼子火拼,也可能是独自飞行在茫茫长空,运输战争物资。我将一些耳闻目见的诡异事件告诉你们,就当是提个醒吧。” 罗丝的蓝眼睛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似乎还噙着泪光:“我的父亲曾受聘去俄国帮忙训练空军,去年的这个时候,他驾驶一架伊尔-2歼击机领着三个新手上路,执行侦察任务,当他们飞到德军占领区上空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来了一群德军飞机! “伊尔-2火力强劲,有两挺7.62毫米的机枪、两门20毫米的航炮,机翼下还挂着8枚当时最新式的火箭弹,最大飞行速度可达470公里/小时,机身防护装甲有12.7毫米厚,这完全可以抵御小口径机关炮的直接命中!我父亲那时受到陈纳德上尉空中战法的影响,便让那几个新手两两成一组,一边掩护,一边攻击! “伊尔-2曾被德国人取了个绰号——‘黑死神’,可见德国空军对它的畏惧,然而那场空战,纳粹仗着机多势众,就与我父亲这一方交上了火!两组伊尔-2虽然成功击毁了四架敌机,但由于纳粹又来了援兵,我父亲只好下令撤退!那几个新手却在撤退途中被围,被敌机击落! “我父亲亡命长空,在一个阴森的森林上空寻找迫降点,他漫无目的地飞着,头顶压着的彤云中阴风阵阵,带着黄豆大的雨点往机身砸,机身不断地呻吟,好不凄厉!就在他迫降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云朵后藏着某些缥缈的神秘物质,回头打量,却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物质渗透了他的全身,那物质仿佛是死神的化身,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就像是死神站在他脖子后,摸他的脑袋一样!‘那种感觉生不如死’——这是我父亲后来在精神病院告诉我的话! “我父亲从千疮百孔的座舱中爬出来时发现,德军的大队机群已经离去,但仍有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几乎是贴着树梢飞行,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父亲慌忙地躲在弹孔累累的伊尔-2机腹下。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架德军飞机放下起落架,在距伊尔-2几十米远的地方着陆。那个纳粹飞行员跳下来,手持手枪,一步步来到了伊尔-2战机跟前。他拿出一把刀子,开始挖伊尔-2的机徽。原来,他是为了追崇当时纳粹流行的一种风气,挖下他击落的飞机的标记用来炫耀——就好像中国春秋时期以斩获的人鼻多少来炫耀战绩一样! “我父亲瞅准时机,冲向那架还没有熄火的纳粹飞机,跳进了座舱。那个纳粹飞行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住了,慌乱之中立即开枪射击!但我父亲已经飞速地关上了座舱盖,驾驶着这架纳粹飞机,向莫斯科方向飞去。 “我父亲驾驶着这架陌生的纳粹飞机,经过一段时间的艰难飞行,终于看到了莫斯科空军基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调整航向,对准机场跑道准备降落。突然,他听到机翼两侧响起了爆炸声,又见几架伊尔-2战机迅速升空向自己袭来! “他赶紧拉起已经降下的机头,迅速急转弯,避开了地面炮火的攻击!面对猛烈的炮火,我父亲不能回击,但他又不熟悉德军机型,无法用机载通信工具与机场的苏军取得联系,因此他只能艰难地规避着战友的攻击,在短暂的规避中,他又一次感受到云朵后有某种可怕的东西对着他的脖子吹气,他感觉身子越来越轻,似乎体内的什么东西被抽去了一样! “幸而,他对苏军飞机非常了解,能准确及时地判断出同伴的攻击,因而能一次次躲过伊尔-2战机的攻击。他高超的技术与灵活的战术让攻击的苏军飞行员惊呆了。过了片刻,战友们终于发现有些‘蹊跷’:这架纳粹飞机既不还击,也不逃跑,只是在机场周围躲避攻击,表现得十分友好。于是他们赶紧调整队形,在确保能够对该机实施有效控制的前提下,让这架德机迫降在机场一个安全的地方,而此时这架敌机的油表指针已经归零! “我的父亲是被战友们架着走出座舱的,他的身子非常地轻,令那些战友大惊失色!你们可能不知道一些灵魂的事情,灵魂在人体内占据很大的比重,后来有人专门研究过我父亲的案例,怀疑他的灵魂曾一度出窍! “我的父亲从那次事件后就精神恍惚,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被送回美国后,就进了精神病院。在他神思好转的时候,曾告诉过我,他怀疑这个世上真的存在死神,他们就栖息在云朵之上!我一度以为,那是他在空中疲劳驾驶和受惊过度引发的幻想后遗症,但我不能确定。”罗丝讲叙这个真实事件时,声音有些哽咽,我们听得热血沸腾的同时,又感到毛骨悚然。 我忽然间想起维克多在雪山上跟我说过的话:“你们中国人说,云朵之后住着亡灵……但我看到的却是比亡灵更可怕的东西!”我下意识地看一眼门缝外蓝莹莹的天光,头皮一阵发炸。 第二天,鸽子的主人——一个驼背的印度老太太四处寻找丢失的鸽子,我们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一阵愧疚,当晚我们省下了几只米饼,给她送了上去。印度老太蜷缩在一张藤椅上,脸上的皮松松垮垮的,布满了老人斑,她接过米饼的时候,忽而冷冷地冒出了几句土话,似乎不太友好。后来我才知道,她在说:“我把鸽子当孩子养,你们怎么可以杀了我的孩子?” 罗丝那个关于她父亲的故事令我们恍惚了几天,手握驾驶杆的时候都常常走神。 我们仰望天空的时候,眼中除了敬畏之外又多了几分恐惧,那些云朵之后究竟藏着怎样诡异的秘密?我们充满向往的同时又不免心悸。 正文 第三章 苍天横路 经过一个月短暂的训练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试飞终于来临。我上的是一架轻型运输机,带我的是个美国大胡子,一身的酒气,胡子里可以捉到跳蚤,满口的“Shit”和“Fuck”。我从罗丝发送的资料上了解到,这个大胡子叫吉姆,纽约人,他是唯一一个左腿残废了还继续开飞机的飞行员。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连飞鸟也难见几只。吉姆让副驾驶腾出位置,我便打开座舱盖坐上去。第一次试飞,难免局促,看着仪表盘上繁杂的指示灯和按钮,心中冷了半截。吉姆只是做着示范,启动发动机、滑翔、起飞、收起落架、增压、仰俯提高、左偏航、右翻滚、主武器攻击、辅助武器攻击或投弹、左轮闸、尾轮闸、放起落架……这些大都是副驾驶——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美国小伙子用生涩的中文进行的解释。一路上,他都在副驾驶座后安置的塑料椅子上坐着,没有系安全带,然而却收放自如,显然是个老手了。 运输机在空中辗转翻滚,我的头顶几次触碰到舱顶,我只得咬牙忍住疼。吉姆不时从后视镜中看我,嘴角飘着醉醺醺的笑意,似乎很享受我受苦的样子。副驾驶不时用英文跟吉姆说上几句,带着嘲弄的口气,我隐约听出那是鄙夷中国无飞行员的话,顿时心中激起一股无明火。 经过一周的试飞,我正式上机,起飞时有些手忙脚乱,吉姆骂声连连,等到飞机掠上天幕,我忽然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似乎阿妈就在云朵之后看着我一般。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我常常遇到,难以言传。等到飞机平稳穿行在云层中,吉姆终于停止了谩骂,第一次冲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次日,我依旧准备上机,吉姆一反往日醉醺醺的酒态,用英文说:“今天我来开,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开运输机了。”原来,吉姆接到美方通知,即将奔赴缅甸,保护盟军的后勤补给生死线——缅甸公路。 吉姆驾着运输机开了三个时辰,绕着加尔各答也不知飞了多少圈,低掠的时候,那些贫民窟的印度民众,尤其是那些小孩都跟着飞奔,似乎在追飞机的影子。吉姆哈哈笑着,眼角渐渐有了浑浊的泪水。 这时,那个副驾驶高声唱起了一首歌,似乎在为吉姆送行。我至今记得那首歌的旋律,是那样苍凉雄浑,令当时的我对他们的前嫌尽释。大家都是为了打纳粹和鬼子而来,一样的目的,异域的战友,何必计较呢? 后来,我知道那首歌叫Blood on the Risers,是美国101空降师的军歌,在欧洲地区的盟军伞兵中广为传唱。乍听上去,这首歌充满战斗精神,而实际上,这首歌歌词描写的是一名新伞兵在跳伞练习的时候,因为过度紧张,没有挂上降落伞开伞的尼龙带就纵身越出机舱的故事,几乎每一个美国飞行员都曾高歌:He was just a rookie trooper and he surely shook with fright. He checked off his equipment and made sure his pack was tight. He had to sit and listen to those awful engines roar. You ain't gonna jump no more…(他仅仅是一个新伞兵,他真的在战斗中颤栗,他检查他的装备,打紧他的伞包,他不得不坐在机舱中听着烦躁的引擎咆哮。你再也不想多跳一次……)一曲唱罢,两个美国飞行员都泪流满面,我被那种特殊的气氛感染,忍不住叹息一声,心想:那个新伞兵的心态不就是我现在的心态吗?他坠落下去会不会……我又一次想起噩梦中出现的那个眼角流血的铁人,一阵战栗。 吉姆走后,便由那个美国小伙子乔治带我,他不似以前那样有说有笑了,在我即将接受最后考核那一天,他含着悲声告诉说:“Mr.Li,吉姆在缅甸牺牲了,他是个大英雄。” 我推测,以吉姆的性格,他该是大笑着死去的,当时他驾驶的歼击机已经弹尽油绝,在迫降的时候遭遇一架日本零式飞机,他大笑着迎着子弹向歼击机撞上去,与敌机同归于尽。 吉姆的一张黑白照片被乔治贴在座舱内侧,吉姆大大的酒糟鼻子悬在我的头上,一双永远也不清醒的醉眼迷离地看着我们。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去了吗?我回忆起吉姆落拓的音容,有些恍惚。 全体学员考核的日子到了,如果考核过关,便可以成为副驾驶甚至正驾驶,如果考核不过关只能打道回府或者做报务员了。考核除了单机演练外,还有双机配合歼敌。 那天到场的除了几个英国和美国的空军军官外,还有一些印度群众。单机演练我轻松地过了,得到罗丝的赞赏。双机演练,我与赵小虎配合,追踪一架战斗机。说起来有些荒唐,我们驾驶的是C-46运输机,不属于战斗型飞机,却要追踪一架美国飞行员驾驶的P-40 战斗机。然而,那个非常时期,商用型飞机都经过改装上战场了,运输机还当过轰炸机用,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和赵小虎在各自教练的指挥下,在长空飞了半个时辰,被P-40甩了老大一截。罗丝的口令传上来,下面有人也打起了旗语,示意我们跳机。我惶惶地背着降落伞,打开舱门的一瞬,一股强劲的气流冲进来,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隐约听到有个熟悉的调子在风中游走,那是Blood on the Risers的调子,那一刻想起来竟令我毛骨悚然! 我双手用力抓住舱门板,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在我犹豫不绝的时候,乔治在后面叫道:“Mr.Li,快打开降落伞!”他刚说完,一脚就踹了过来,我的身子跟断线风筝似的跌下。 巨大的气流在耳边呼呼奔突,身体和空气摩擦的“咝咝”声,在大脑中放大了千百倍,我心底压着的对天空的恐惧在那一瞬间爆发了,我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人在极度的恐怖中,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我连声叫着自己的名字:“李长天——李长天——李长天——” 降落伞随着“啪”的一声打开,我直觉身子一下子变得轻了,所有的恐怖在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小虎也从天而降,我们几乎是平行着向地面落去,下面是蚂蚁样大小的人,密密麻麻的。忽地,我发觉赵小虎有些不对头,具体哪里不对头我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他不是他了。他一直用后脑勺对着我,似乎脸一直没有转过来过。 我心中惶惑,叫他:“小虎!小虎!” 赵小虎没有出声,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来——天,我看到的依旧是个后脑勺!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忙晃了晃脑袋,再次看过去,这次我看清了他的五官,他的嘴巴大张着,像一条死鱼,无声地说着什么。 后来,他告诉我,他在空中想和我说话,然而风太大,一张口就吃了冷风。我没有告诉他我在空中看到的那个诡异的情形,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幻觉,在空中缺氧的情况下难免会有。 我和赵小虎、胡冲都考核过关,顺利成为副驾驶,次日便要运输法国刚刚输送到印度的物资奔赴昆明。罗丝和那些教练当晚给我们饯行,石木拼凑而成的桌子上多了几盘咸菜和手抓肉,楼上的那个老太太知道我们要走,特别熬了一锅鸽蛋汤送来。 几个学员不知从哪个酒贩子手上换来了一坛酒,大家就着这顿丰盛的晚餐而饮,口中说着喜庆的话,然而心里都知道今日一别,以后大概再见的机会会很渺茫,笑容中不免有些感伤。罗丝的酒量出奇的好,我们本想灌醉她,结果倒了一大片。后来,我与他们中的几个人在昆明碰到过,问起当日的遗憾,他们都耸肩说:“没有把那个漂亮的教练放倒!” 我是不善饮酒的,只是默默地喝着鸽蛋汤,痴痴地看着罗丝豪爽地饮酒。我的教练乔治发现了,眯缝着眼睛笑:“Mr.Li,你既然这么欣赏罗丝教练,不如用鸽蛋汤和她拼酒如何?” 我忙笑道:“不敢,不敢。” 罗丝投过来一个笑意,将大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照了照碗,说:“你们中国人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几年之后谁还认得谁?这乱世,说不定哪里就冒出一颗子弹给你降温了!来吧,及时行乐!”她又满了一碗酒,跟我的汤碗碰了一下。我被她的话触动了,仰脖子将一碗鸽蛋汤灌了下去,心中一阵酸楚。 我也学着罗丝将碗照了照,碗里突兀地出现了那个印度老太的半张脸,她的脸皮似乎在颤抖,眼中闪着可怕的光芒,我不禁怔了一下。 当晚我们七歪八拐地睡下来,我和几个没醉的学员点燃了篝火,围着篝火正迷糊着要睡去,外面又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那声响在磨牙声和呓语声中显得突兀。我的眼皮跳了跳,心想,难道又是鸽子? 我正侧耳听着,敲门声忽而止息,跟着是石头移动的声响,显然是有人在门外推门。门渐渐地打开一条缝,一阵寒风吹了进来,篝火晃动了一下,地上散落着的几本《飞行手册》“哗哗”翻动了几下。 我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老脸,来人是那个楼上的印度老太。她的一只手上提着一盏风灯,上面印着古旧的印度古佛,另一只手上提着一只锈蚀的油桶,一股汽油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在门口冷冷扫了地上的人一眼,忽而无声地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那笑容令我不寒而栗。 我的身子动了一下,想起身,然而腹部一阵排山倒海的疼痛,阴风一吹,我的身子骨就像泡在醋坛子里一样,软得像一摊泥。我忽然间明白了,印度老太在鸽蛋汤里下了药!我想要大叫,然而嗓子眼里却似蠕动着无数的虫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另外几个学员也发现了异常,然而都说不出声来,只是将一双双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都是恐怖的光芒。 印度老太迎风咳嗽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后来我们知道她在说:“你们吃了我孩子的肉,我送你们去西天。” 她佝偻着身子,将汽油一点点泼洒在棉絮上,几滴汽油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她浇完汽油,蹒跚着步子走到篝火前,枯瘦的手扒拉出一根燃得正旺的木柴,向门口走去。风灯上的古佛随着她的步子颤动着,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中射出绿绿的光。 印度老太又咳嗽了一阵,右手一扬,手上的柴火在空中抛了个诡异的曲线,向屋子中间落去。室内一张张惊怖的眼睛都闭上了,一行冷泪从我的眼角滚出。 然而室内却依然沉寂,只有风声。我睁开眼睛,只见室内站起了一个人,身子修长,正是罗丝!她的脸色红红的,手上握着那根柴火,她由于喝的都是酒,所以鸽子汤里的药没有毒到她。她的步子有些打飘,显然醉意还在,她重重地打了个酒嗝,左手颤抖着去摸腰间的枪。 那个印度老太眼中射出了可怕的光芒,忽地将风灯对着木门狠狠一摔,灯罩应声而碎,那个古佛的脸也碎了。一截蜡烛掉在地上,烛光像嗅到鲜血的蚂蟥,瞬间爬上一个靠门而睡的学员的棉絮。 “砰——”一声枪响,印度老太额心顿时喷溅出一股血水,直挺挺地倒在门外,她的一双眼睛却冷冷地看向门内。 那个被火焰纠缠的学员发出杀猪般的号叫,火人一样地在地上扭动,眼看着就要沾上另一个学员的被褥。 “砰——”又是一声枪响,罗丝咬牙开出一枪,那个学员在火焰中似乎点了点头,倒了下去。罗丝艰难地上前,用石头将那个燃烧着的学员推到门外,那个印度老太的身上也沾惹了汽油,与火一接触,立时燃烧起来,一股焦臭的人肉气息和着汽油味在暗夜里游荡着。 当地的印度巡警凌晨时分才赶到,他们询问了情况,默默地将两具尸体拖走了,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附近一些喜欢扎堆的村民,说,老太太的儿子曾参加过圣雄甘地的“反暴力不合作运动”,在去海边取盐的时候,被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活生生地打死了,老太太老年经过丧子之疼,精神上有些错乱,从此对穿着军装的外国人都心怀仇视。我们这群中国人的出现本来就惹老太太反感,更兼我们杀了她抚慰寂寞的鸽子,她心内的仇恨便膨胀了。 知道真相后,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气。如果不是罗丝,我们这些贪嘴的人现在早成了一堆骨灰。当地的一个赤脚医生看了我们的症状,熬了一锅特制的药汤给我们喝下,说是“打虫”。我们喝下苦涩的药汤,肚子疼得更甚,仿佛万千的虫子在腹部翻江倒海。去草丛拉了一泡,尽是些蛋清色的蠕动的虫子,有指甲盖大小! 罗丝向上面发出请求,让我们缓期半天再上路。偏偏老天不作美,这天中午天上彤云密布,似乎有大雪降临,但云南那边已经催得紧迫,我们这些新学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路了。 一袋袋面粉、一箱箱罐头从军用卡车上搬至运输机上,甚至还有几辆大型卡车被电锯切割成两半,塞进机舱。我的新搭档叫汤姆,一个高高瘦瘦的美国人,颧骨突出,双眼也鼓鼓得像大烟泡,他是老手了,在印度和中国之间飞了不下百次了。我以副驾驶的身份上机,中途替换他。 临飞前,罗丝给我们每人发放了一个十字架,那是当地的印度工人用粗糙的机器做出来的,发到我手上时,我笑着摇头:“我不信这个。” 罗丝却严肃道:“总有一天,你会信的!”我当时还暗笑她是穿着军装的传道士,然而事隔不久,我竟疯狂地吻起了十字架。 随着罗丝的一声令下,我们跑步走上起落架,汤姆和我握一握手,用英语说道:“副机长,你再检查一遍信号和仪器!”我认真检查一番,做个“OK”的手势。 机场一头,有人打起了旗语,示意滑翔。汤姆启动发动机,一拉操纵杆,运输机伴着“嗡嗡”的巨大声响滑翔起来,我从座舱玻璃中看到了罗丝那张美丽而英挺的脸,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我不禁一阵的落寞。 运输机缓缓升空,穿过一层层彤云,抵达高空,那个制高点上除了可以看得到游荡的气流以外,一片清白,我们坐在驾驶舱,就像闷在一个真空玻璃罩子里一样,那样的气氛让人很容易就胸闷。 我定时地检查仪表上的油压和高度,伴着耳畔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我的双眼皮开始打架。忽地,我明显地感到机翼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忙睁大眼睛,汤姆的脸色煞白,说:“左翼那架101号飞机的尾翼散了,刚才一块铁皮撞在了我们的机翼上!快,联系101!” 我忙操起无线电对讲机,联系左翼航路上的那架飞机:“101,你们飞机的尾翼散了,快检查运行系统是否正常!”运输机虽是个大家伙,然而每一块铁皮的缺失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后果,这是每个飞行员都知道的。 那边传来了副驾驶的声音:“安全——”他的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尾翼便燃起一团浓烈的火焰,101就像一只翅膀着火的大鸟一样飞坠入云层,瞬间不见了踪影,空中只余一抹黑色的烟雾。 “一定是风从散开的尾翼灌进了输油管,致使输油管断裂,油箱掀了!大量燃油喷洒到了发动机壳上!上帝啊!”汤姆左手在胸口划个十字,面如土色。 我呆呆地握着对讲机,那边传来“嘟嘟”的忙音,瞬间戳穿我的灵魂。一架好端端的飞机说没就没了,就因为一块铁皮!我冒着冷汗将仪表盘、输油箱又检查了一遍,然后跌坐在副驾驶座上。 黑夜渐渐降临,汤姆开了机灯,说:“你先睡,两个小时候后我叫你!你替我!”他的眼睛红红的,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我歪在座椅上,刚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模糊中,我忽而感到一阵失重,我惊惶地睁开双眼,一眼看到仪表盘上的高度在急剧地消失,一偏头,汤姆竟抱着操纵杆打着瞌睡! 我惊叫一声:“小心!” 汤姆如梦方醒,口角还流着哈喇子,口齿不清地说:“我习惯了!放心,我睡着也能操纵飞机。” 他的话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忙把他换开。前面一架飞机的机灯忽而急剧地闪烁,机翼快速地扇动着,那是战友之间的“飞机语言”,意思是让我跟“它”走。我看一下仪表盘,经纬度没错啊,“它”是什么意思?我操起对讲机联络,那边却只有“嗞嗞”的声响,这鬼天气将信号阻断了。 我正迟疑着将飞机往上升,一道紫色的闪电忽而从机身上掠过,飞机的蒙皮上起了一层淡蓝色的火花,一闪而逝。那一刻我恍然大悟,飞机降得太低,穿进了积雨云,刚才那个战友是在提醒我绕过云层! 我来不及反应,飞机一头扎进了那团厚厚的积雨云中,四周立时黑如万古长夜,只有仪表盘上不断闪烁的绿光提醒我还醒着,我手忙脚乱地操纵仪器,然而罗盘已失灵,无线定位仪也不正常,电台耳机里全是杂乱的电磁波信号。 机身外闷雷阵阵,庞杂的雨点落在机身上,运输机的铝皮发出“嘎嘎”的呻吟,我知道这样拖下去飞机可能就报废了,忙摇醒汤姆,说:“我们进了积雨云,迷航了!” 汤姆忙替上我的位置,熟练地拨弄着操纵杆,机身缓缓地上升,渐渐脱离那团浩大的积雨云,随着机窗上黄豆大的雨点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我们度过了一劫,情不自禁地学着汤姆在胸口划起了十字——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后来我在万恶的驼峰航线上常常会做,那是我死里逃生后的自我抚慰。 然而,我们虽然逃脱了积雨云,却失去了战友们的影踪,罗盘和无线定位仪一时难以恢复,我们只得凭着直觉在暴雨中摸索,像迷失在深海中的鱼。也不知航行了多久,东方有了一层朦胧的光,暴雨也缓和了,雨丝斜斜地扫在机窗上。 我们的飞机一路偏向东,几乎是贴着云头飞行,我们下面,是一层密云,云层不高,云头却峥嵘突兀,像一堵悬在空中的黑白悬崖,光芒从飞机的一侧照射过来,雨丝清晰得像钢针。 那时正轮到我休息,汤姆把杆,期间他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山坡停机,加了回备用汽油。 我正眯缝着眼睛,陡地,前方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压在云头上,也压到了我的心上! “啊,前面有飞机!”我尖叫起来,汤姆飞快地拉杆,操纵飞机躲避。然而那个飞机的影子却跟着移动起来,近在咫尺,似乎就要相撞! 汤姆忽然嘶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红红的眼睛转向我:“那是我们飞机的投影!上帝,宽恕我们这些疑神疑鬼的人吧!” 我揉着猩红的双眼一看,那影子几乎与我们的飞机平行,可不就是我们飞机的影子?我欷歔着躺下,双手不住地揉着青筋乱跳的太阳穴。 汤姆到底是老手,在失去通讯系统的情况下,居然没有偏离航线太远,经过几番提速,终于追上一架同样迷失航向的友机,此时天光已大亮,雨丝已经换成了雪片,从机窗外飘过。那些白色的精灵,渐渐织成一道帷幕,光芒穿梭其间,有说不出的美好。 抵达昆明巫家坝机场已是中午时分,汤姆看着底下那条黑白相间的航道,连声叹息:“加尔各答和昆明的空中飞行距离不过一千五百多公里,要是天气好,我一般三个小时内就能抵达,这次居然花了一天时间!上帝,真是不可思议!幸好我带了备用汽油,否则……我的天啊!” 那些同时起航的友机早已抵达,正在下面倚着飞机用餐,飞机旁停着军用卡车,卡车上摇曳着青天白日旗,一些士兵和民工正在卸货。他们看到了我们的飞机,都情不自禁地呼唤起来,我看到赵小虎双手高高地举起,挥舞着,手上的饭盒倾了他一头米粒。 运输机在机场上滑翔了一段时间,缓缓停住。我和汤姆下了飞机,那些战友都围了过来,欷歔不已。赵小虎使力拍着我的肩,哑着嗓子说:“知道吗,兄弟!我以为你死了!” 我极度地疲倦,强笑着说:“还没打个鬼子报仇,我怎么死得了?”一个民工将饭盒递上来,我和汤姆都无力地摇了摇头,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休息一下再吃。” 那一觉睡得真香啊!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恐惧一觉醒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此后,我们几乎三天两头在昆明和加尔各答之间飞行,我的驾驶技术渐渐熟稔,可以独自运作。 转眼到了1942年,气焰嚣张的日军第55师团出其不意地攻入缅甸,此时的缅甸是英属殖民地,但养尊处优的英国佬并不想死守缅甸,他们节节败退,也把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国际补给线暴露在了鬼子的魔爪下。为了守住滇缅公路,自2月16日起,我国派遣出最精锐的军队远征赴缅,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中国远征军,远征军由第五军、第六军和第六十六军组成,在军长杜聿明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进入缅甸,这也是我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唯一一次派遣军队出国作战,也是中国自甲午战争以后第一次援助他国作战。 与此同时,我们接到上面的命令,将远征军输送到滇缅公路。 我至今记得,那是3月1日,滇缅公路上车轮滚滚,空中有盟军的飞机护航,遮放集结的远征军乘上英军的红头大卡车,直奔国门畹町而去,气势磅礴。 那些远征的中国士兵很多还未成年,口角噙着稚气的隐忍。多年后,我从那些战地记者的黑白照片中看到大多已经牺牲了的他们,忍不住心痛,都是爹娘养的啊,这该死的战争! 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是在万众的期待中开始,却是以巨大的悲哀落幕。 远征军一度扼制了日军的猖狂进攻,对整个战局起到了积极的配合作用。特别是同古阻击战、仁安羌解围战和棠吉攻击战的胜利,为中国军队打出了军威和国威,在世界上引起巨大反响。 然而,事与愿违,因盟军指挥失策,协作不力,加之日军于1942年4月28日偷袭腊戍成功,切断了我方后路,十六万盟军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由主动陷入被动,并上演了一出震撼世界的大悲剧——兵败“野人山”(克钦山)。 北撤的远征军残部退入野人山,已然弹尽粮绝,饥荒相逼。在那片瘴气森森的原始热带丛林中艰难前行,与野兽和可怕的热带传染病进行殊死的拼斗……这片地球上的黑三角,竟吞噬了数万远征军官兵的生命。传言,那里的枯骨闪烁的磷火比星空还诡异。许多个日子后,当我亲眼看到那一幕时,险些怀疑那里就是地狱。 一个半月前出征时浩浩荡荡的十万精英,最终仅剩四万残兵,武器装备几乎丢失殆尽,那六万人多数不是在战斗中死伤,而是在溃败中被俘虏、被炸死、被饿死以及被传染病夺去了生命。不久,缅甸全境沦陷。 1942年夏,日军切断了滇缅公路这条盟军和中国联系的最后通道,一切物资运输被迫中断,我们的航程大都被迫取消。滇缅公路被断,使盟军的补给陷入僵局,很多前线的士兵甚至吃起了皮带和草根,不要说打仗,人们连打个野物也会吃力。 就在这当口,一条与我的生命、与中国军人的生命、与盟军生命相关联的空中航线诞生了——那就是后人传唱的驼峰航线!驼峰航线的诞生,源自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命令:不惜任何代价,开通到中国的路线!由于海陆已无通道,只能开辟空中航线。 因为日本偷袭珍珠港,导致太平洋战争全面爆发,美国也不需要遮遮掩掩地以什么航空志愿队的名义援助中国了,1942年7月,煊赫一时的“美国志愿航空队”解散,飞机及人员都合并入驻在华的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这时,飞在中国上空的神鹰里有了美国的“正规军”,陈纳德担任第14航空队少将司令。当时,陈纳德的一句名言已经开始在我们这些飞行员口中传诵,那是他向蒋介石所说的话:“只要每个月能保证我五千二百吨的供应,我们便可以牢牢控制中国东部,如果能每月给我一万吨炸弹,连地面部队都不用,只靠我的第十四航空队,就能横扫从北平到西贡的所有日本人!”这句话让我们感到空军的荣耀,并极受鼓舞。 我们很快接到命令,成立“印中空运大队”,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常常需要往返飞三回),由“飞虎队”护航飞驼峰航线! “驼峰航线”西起印度汀江和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五百英里,地势海拔均在四千五百到五千五百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低于当时美国主要装备机型( D C—3、 DC—46、 DC—47)最大爬行高度,所以成为中国至印度航线的必经之处。通过这条运输航线,中国向印度运送派往境外对日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士兵,再从印度运回汽油、器械等战争物资。 那条航线异常的恐怖,飓风超过248mph,超级湍流以每分钟三千英尺的速度把飞机抛上抛下(甚至把飞机翻个个),雨季从五月持续到十月,再加上频繁出没的日本战斗机,使驼峰航线成为“二战”中最为危险的空中航线。 日军占领缅甸后,专门派遣战斗机从缅甸密支那起飞,拦截没有防御能力的运输机(护航的“飞虎队”不能兼顾各个航路),航线被迫北移,飞越喜马拉雅山南麓。这一地区山峰的高度超过一万七千英尺。由于航线在世界高海拔地区,有的山峰太高,飞机只能在雪峰山谷间穿行,使航线看起来像骆驼的峰背,因此称为“驼峰航线”。 提供给中国的物资从美国运至印度卡拉奇,再转到汀江和阿萨姆邦,经过驼峰航线,最终抵达昆明巫家坝、呈贡、羊街、杨林、沾益、云南驿等机场。我和赵小虎、胡冲负责的都是昆明巫家坝和汀江之间的航路,那一条天路我走到了黑,我与战友超乎寻常的恐怖之旅便是从那里开始的。 正文 第四章 机中有鬼 第一次飞越驼峰航线,依旧是汤姆引路,驾驶的是C-47运输机。由于驼峰航线超乎寻常的危险性,美国那边专门拨来了数套赶制的头罩、头盔、抗荷服、救生衣、氧气以及一些软性食物。我们这次的运输任务是,将四十多名中国军人送到汀江机场,此后,他们会再乘坐火车经过加尔各答、新德里到达兰姆伽集训。 那一天的天气出奇的好,可见度也极其的高,微风熏人,然而或许是走惯了风雪天气,我们对这样好的气候反而有一种隐隐的恐慌。汤姆捏着十字架,在胸口划个十字便上飞机了。我负责将一群在寒风中冷得发抖的中国军人引导上去,由于C-47是没有座位的,他们只能坐在冰冷的舱底地板上,靠挤在一起温暖彼此。 飞机即将起飞的时候,监督会的杰克电讯我:“Mr.Li,请叫上几个力大的军人,下来一趟,将一批货运上去!” 我忙带上四个体格粗壮的军人下了飞机,机场上只剩下三架飞机了,其他的均已上路。机场旁边的一块站牌下,站着杰克,正和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国少妇聊天,那个少妇额上有颗红痣,显得很妖艳。少妇的身边有三辆独轮车,上面装满了货物,贴着茶叶的标贴,包装很是精致。几个车夫正抽着卷烟,脸上都是恹恹的表情。 “Mr.Li,这是行政院长的千金孔令仪的堂姐,她想给在印度留学的堂妹寄些东西,你能不能帮个忙?”杰克显然被那个少妇迷住了,只是看了我一眼,便把目光转回去。 杰克曾在陈纳德面前引荐过我,我不好拒绝,只得说:“我向机长请示一下。” 杰克却笑道:“不用了,我已经跟汤姆说过了。” 我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走上前,想拆开货物的包装看看是什么物品,每次运货我都要亲自检验,这是我的习惯。我曾目睹两架飞机因为运载了某些危险物品在空中轰然陨落,从此我对上机的货物都保有隐忧。 那个少妇脸色立时变了,伸手护住,说:“不能拆,这都是高档的物品,归置好了的,搞坏了你赔得起吗?” 我被她傲慢的态度激怒了,说:“驼峰空运,运到国内的每一颗枪弹、每一滴汽油、每一点药品,都是靠飞行员献出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每件抵达境外的物品,附着在上面的,都是英雄的鲜血!所以我希望运输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有价值的,而且是安全的!” 那个女人撇了撇嘴,眼神妩媚地看一眼杰克。 杰克忙将我叫到一边,在我口袋里塞了几根雪茄:“算了兄弟,就算帮我一个忙。以后我亏待不了你的,那些货物我已经查过了,茶叶里藏着的都是些女人用的辎重,不会出问题的,就算出了问题,有我顶着!” 我还来不及拒绝,几个车夫就将那些独轮车的货物往飞机上搬,我带下来的几个军人不知是该拦下来,还是上前帮忙,都远远地看向我,我无奈地点了点头,上机。 我从座舱上俯瞰下去,那个女人也正看向我这边,眼中闪着莫测的光,似乎带着几丝嘲讽,我的心莫名地一紧,对那些货物有了警惕。我正心思恍惚地检查仪盘,突然间发现一台发动机的油压跌到了零,只有油泵损坏不能继续供油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此时飞机还在用最后的一点余力上升,汤姆也没感觉到,其实飞机是在一个“临界点”上,马上就要向地面砸了! 千钧一发之际,我忙把汽油“交输瓣”打开,机头向下俯冲的一瞬又昂起了。汤姆反应过来,额上都是冷汗,喃喃道:“Shit!真不是个好兆头!”我们马上掉头落地维修,又检查了几遍这才二次上路。 然而不祥的预感却在体内弥漫,这一路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 飞机爬高之后,机舱内冷得不行,而且气压很低,许多人都受不了,开始呕吐起来。我忙下了座舱,给那些痛苦不堪的军人们发放氧气袋和塑料袋,又将备用的热水端出来。那些军人大都是第一次坐飞机,显得又亢奋又紧张,端着热水,不住地爬到机窗边看外面的空中景致。有几个军人肚子不舒服,不时发出难堪的声响,机舱内的空气很快就浑浊起来,这时我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焦臭的味道,那是肉烧糊了的味道,不会错的,难道有人把熟肉带上来了?我当时没有深想。 不久,飞机越过青翠的山峦,进入白雪铺天盖地的冰雪世界,喜马拉雅已在望!那些山峦犬牙交错,很多山峰之间只有两个机身那样大的缝隙,当我们穿过时,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悬崖上苍劲摇曳地雪草。 忽地,前面“轰”一声爆炸声响,我们感到机翼猛地震颤一下,一股雪沫挟着一股火焰从半空扫来,顺着风挡玻璃往下淌,等到雪沫淌尽,汤姆忽而尖叫一声:“天啊!”眼睛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我抬眼一看,一只残缺的手臂正凝在我们的风挡玻璃上,一点点地下滑,那只手的食指上套着一枚黑色的戒指,上面刻着一朵飘逝的樱花。我一眼认出那是一个战友的,那枚戒指是他从一个死去的鬼子手上缴获的! 那只手臂滑下风挡玻璃,玻璃上残留着一抹血痕,透过血痕,我们看到无数的飞机碎片在雪空之中飞扬,在阳光的反射下,异常刺目! 那些挤在机舱内的军人也从机窗中看到了这一切,有人发出了低号:“娘啊,那是83号!我的老战友张国华就在上面啊!我的个亲娘啊……” 汤姆的嘴角抽搐一下,颤着手握着操纵杆,一双蓝眼睛里都是灰色的阴影,唯恐一个不小心,步了83号运输机的后尘。我们几次贴着悬崖的尖峰掠过去,每次都引来那些军人的一场恐慌。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然而空中的事故,大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想想那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就在我们穿越一个空中雪洞时,左发动机火警灯陡然亮了起来,我忙关闭着火的发动机,用单发(一只发动机)飞行,然而一只发动机的功率却不足以飞越高大的雪峰,我拿眼神焦躁地询问汤姆。汤姆干巴巴的嘴唇抿了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迫降!——上帝,但愿尽快找到平坦的山峰!” 我向战友发出求救的信号,如果迫降不成功,跳伞的话,必须有飞机将我们从冰天雪地里救出去,否则即使跳伞成功也是死路一条。然而,这雪山上信号极其微弱,更兼刚才那一场爆炸,慌乱中连守护我们的“飞虎队”也消失了踪影。 在茫茫雪海中,我们寻找着一片可以迫降的平滑雪地,以维修熄火的那一只发动机。然而绕着几座山峰转了几圈,也没发现好的地界,再这样下去,汽油很有可能维持不到汀江机场了!当时航空汽油很缺,几乎是掐着指头用的。 那些军人开始烦躁起来,机舱内的骂娘声越来越大,有两个大兵甚至动起了手。他们似乎已经看出了危险,向驾驶舱靠过来,一双双饥饿得发红的眼睛看着挂在舱壁上为数不多的的降落伞。 我忙起身,解释说:“飞机出了些小故障,需要迫降,大家配合一下!很快就好了!” 然而他们却靠着舱壁打着摆子,我从他们眼中看出了不信任。这时,汤姆忽然叫道:“副驾驶!前面有道雪坡,可以迫降!” 我忙坐回驾驶舱,摆弄按钮,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飞机越降越低,越降越低,随着一阵尖锐的爆鸣声,起落架与冰雪相击,一股股雪沫向两边分开,掀起几米高的雪浪,那块雪坡很是绵长,有一定的坡度,飞机在雪上滑翔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停住。 我刚打开舱门,一股浩大的寒风挟着雪片扑面而来,舱内的那些军人立时骂声咧咧。汤姆也提着维修箱下机,蓝眼睛里起了层霜。我们跪在雪地里,忍着巨大的凄怆维修发动机,鼻涕和眼泪几乎都冻结在鼻头和睫毛上。 雪山寂寂,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我们维修了两个多时辰,手脚一直不听使唤,安装一个螺丝帽都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那些军人按捺不住,有人用力敲着机窗,愤怒地叫着:“妈的,什么时候启程?!……呀!俺的玉米馍馍谁给偷了?!生儿子没屁眼!” “日他姥姥,肚子里吃得下一个大活人!”一个大兵恶狠狠地说。 “你以为你是怀胎的娘们,肚子里能装大活人?”另一个老兵打趣道。 忽然,一个大兵叫道:“看看这里面是什么!说不定……”机舱内很快就没有了骂娘的声音,我和汤姆对视一眼,隐约猜出什么,他对我一点头,我忙擎着一把铁钳上机。 机舱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响像是老鼠觅食似的,我打开舱门,里面的光线不知怎么,似乎暗淡了很多。那些大兵都聚在一起,头深深地埋着,狼吞虎咽着什么东西,却没有什么声响,像一团鬼魅。飞机上哪里有什么食物?我和汤姆倒是藏了些腊肉在一个降落伞里,但他们怎么会找得到?我上前几步,心顿时凉了半截,地上到处是茶叶的包装纸,茶叶的冷香也隐约闻得到,难道他们在吃茶叶? 一个大兵忽而回过头来,他的脸黑糊糊的,似乎上了层黑蜡,他的嘴里叼着一块黑糊糊的肉,肉末在他的黄牙间翻腾着,有些瘆人。 “飞行员,原来你们在茶叶里藏了肉啊!虽然臭了点,但口味还不错!”一个老兵一边咳嗽一边咀嚼着黑肉。 我心中疑惑,要说那个妖艳的女人在茶叶里放别的东西,比如珠宝首饰、狐皮裘衣之类,我还能理解,毕竟是战争时期嘛,这些玩意在国内都是灾祸的根子,但茶叶里塞这些焦糊糊的黑肉干什么? 一个大兵正龇牙咧嘴地吃着,嘴里忽而“嘎嘣”一声,似乎咬到了什么东西。他拿手去嘴里抠唆一会儿,竟捏出了一枚指甲盖大的戒指!那枚戒指在阴暗的舱内发出绿莹莹的光。 舱内的气氛一下子显得诡异起来,大家都停止了咀嚼。刚才那个老兵咳嗽一声说:“让我开开眼!”那个老兵先前自称曾跟随军阀孙殿英盗过慈禧太后的陵墓,是古玩鉴定的行家。老兵谨慎地将戒指捏在袖口里,划了根火柴,将戒指在袖口转了几个圈。等到火柴熄灭了,他忽然将戒指狠狠向舱门口扔去——我还没有关舱门。 那个吃到戒指的大兵怒道:“老东西,这可是我的东西!” 那个老兵的脸皮颤了一下,说:“这是不祥的东西,出土于西汉末年,黑市上称为‘亡灵戒指’,上面附着死者的魂魄,只要有人戴上它,非死即伤!三国时代,诸葛亮偶然获得了三枚‘亡灵戒指’,在五丈原归天之时,他将戒指分别送给了三个有谋反之心的大臣,后来那三个人果真一夜暴毙,五脏六腑大出血!搞摸金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遭遇这种戒指,如果遇到死者戴这样的戒指,赶忙吹灯走人,否则——”他咳嗽一声,“会有极端诡异的事发生!” 我在师范上学时,也曾听某个教授说过一些陪葬品的诡异,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陪葬品上有某种剧毒物质,与肌肤接触过久,剧毒内侵,伤人五脏。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至今不清楚。我只记得,老兵说完话后,舱内鸦雀无声,有人将手中焦臭的肉放了回去,有人开始剧烈地呕吐。 我知道他们都在和我想同样的问题:焦肉里面怎么会有戒指?我们也隐约猜出了答案,但谁也不敢第一个说出来。 过了一会,汤姆上来了,他关了舱门直奔驾驶座。我也坐回副驾驶座上,检查仪表。汤姆照例向我做了个“OK”的手势,那是飞机即将启航的手语。然而,就在他竖起手指的那一刹那,一道绿莹莹的光从我眼前掠过,我直勾勾地看过去,汤姆的右手小指上赫然戴着那枚老兵扔出去的“亡灵戒指”! 显然,刚才汤姆从雪地里捡起来它!我本想跟汤姆解释这枚戒指里附着鬼魂,但汤姆这样的美国人只信上帝,别的什么都不信,我说了反而会遭他笑话。更兼强烈的好奇心的作用,我想看看汤姆到底会出现怎样的境遇。这般鬼使神差的念头,使我闭了嘴。 运输机掠过一片雪池时,机身巨大的影子倒映在冰冷的池水中,像条孤独的大鱼。夜幕悄然降临了,空中飘起了雪花,我打开机灯,雪花像飞蛾扑火一样在灯光中幻灭。我不时偷眼看一下汤姆,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对,那枚戒指依旧闪着绿莹莹的光。 飞机即将抵达印度,那些大兵开始困顿地点名报数,他们几乎是闭着眼睛恹恹地报出自己的番号。 忽地,点名的人尖叫起来:“那个13号不见了!” 有人睁开了眼睛:“没见他下机啊!” “他不该吃到戒指的!”那个老兵的声音冷冷的,像一阵寒风穿透大家的记忆。 不错,那个失踪的13号,就是吃到“亡灵戒指”的大兵!我感到彻骨的恐怖,猛不丁地从座机舱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Mr.Li,哪里不对劲吗?”汤姆转头来问我,手上的戒指绿得发蓝。 “没,没有……我给他们送些水。”我提起一只空空的水壶就往外走。 那群大兵有些慌乱,机舱不大,如果说13号没有下飞机,那是去了哪儿呢?总不会不翼而飞了吧?他们大眼瞪小眼,四处寻着,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不多的几袋没有拆封的茶叶上——飞机上可以藏身的只有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身上摸出匕首,割开茶叶的包装,第一袋茶叶里什么也没有。我略略松了口气,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下,继续割第二袋茶叶,匕首刚开了个口子,里面“扑通”一声,滚出一颗焦黑的人头来! 我吓得往后倒退几步,后背撞在了舱壁上。那颗人头的切口处已然冻结,双眼空洞,透出一片混沌的恐怖,人头上倒扣着一顶13号戴的军帽!在这高空的黑夜,在这机灯明灭的舱内,那颗人头显得诡异异常。 “13号的人头在,人身呢?”有个胆大的大兵冷不丁地说,他是唯一一个不戴军帽的光头。 那些大兵都看向我,意思再明显不过,让我将剩余的一袋茶叶割开。我吸溜了一下鼻涕,它跟一道冰锥子似的进了我的胸腔,我紧紧攥着匕首,再次上前,将最后一袋茶叶割开,然后飞快地退后。 不知哪里来的风,将里面的茶叶吹得满舱都是,刚才那个光头大兵走上前去,一脚踹在茶叶袋上,茶叶袋直挺挺地倒了下来,里面“哧溜”一声滑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股焦臭扑鼻而来——刚才的茶叶味遮住了焦臭! 有人在军靴帮子上划亮了一根火柴,火光下,是一具无头焦尸,尸体跟木炭一样,然而骨骼清晰可见,焦臭中还夹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灰气息。 那个老兵蹲下身子,盯着那具焦尸看了一回,忽而叹了一声:“日他姥姥,果真是木乃伊香片!鬼东西居然在高空借尸还魂了!” 我们都不敢说话,等着那个老兵解释。老兵用草纸卷了一支烟,狠狠吸溜一口说:“我不知道这些茶叶是谁托上飞机的,但我知道,那个托运的一定不是个好东西!我在跟随孙将军之前,曾和我祖父在缅甸、老挝倒卖过古玩,我很早以前就听说,缅甸那边有人在贩卖木乃伊香片,这种香片据说可以延年益寿,获得死者生前的荣誉——一般被制成木乃伊的,都有显赫的身世!后来,中国的盗墓贼常常盗出木乃伊,切成香片出境贩卖,价格惊人!渐渐地,木乃伊越来越缺乏,一些占山的大王也与盗墓贼勾结,绑票活人,得不了赎金的就腌制成木乃伊,运到境外卖,价格虽然没有正宗木乃伊高,但比贩卖军火也不差! “直到1939年秋末,缅甸那边查获了大量的假冒木乃伊,正法了百余名盗墓贼,腌制活人木乃伊的可恶行径才平息了不少。但黑市上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传言,之所以很少有人敢贩卖木乃伊,就因为西汉的‘亡灵戒指’出土了!出土的戒指共有十三枚,也就是说,有十三具木乃伊也随之出土了。 “我知道有个摸金的老大叫张燕飞,跟大盗燕子李三有来往。张燕飞自诩能破解各种墓诀,很多盗墓的军阀在开启古棺时都必须请他亲自出马,破解玄关。然而,张燕飞在盗一处西汉陵墓时却暴毙了!他的徒弟小燕飞发现他时,他的手指上戴着的就是‘亡灵戒指’,他的那颗头颅不见了,安在上面的是一颗焦黑的木乃伊头颅! “天津卫和北平那边摸金的好手,一夜之间齐聚在张燕飞的灵堂,通过各种驱鬼招魂的手段才找出张燕飞的死因:他被西汉木乃伊借尸还了魂!那一帮摸金好手为了防止同行再次遭遇困厄,于是暗下决定不再贩卖木乃伊,沾惹鬼气,并且‘见西汉墓则绕道’!然而,那些摸金好手却相继死亡,死的时候右手小指上都有戒指的勒痕!黑道上开始传言,那个借了张燕飞还魂的木乃伊在复仇,专寻盗墓贼的晦气!”老兵说完,舱内噤若寒蝉,只有他“吱吧”的吸烟声,烟头明灭中,他那张干瘪的老脸显得有些可怕。 忽地,有人小声地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张燕飞就在——我们当中?他刚刚杀了13号?” 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手上的匕首握紧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些不正常。 那些原来听得入神的大兵闻言,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退。那个老兵却不以为意,干巴巴地笑道:“还没有完呢。”他又卷了一支烟,长吁一口气道,“但是,上海青帮一个头目却发现了一个微妙的问题,每个摸金大盗的死亡现场都有一个人在——那就是小燕飞!青帮头目有一次在黄浦江边大宴小燕飞,将他灌醉了,终于从他口中套出真相!那些摸金好手都是小燕飞杀死的,他为了获得巨大的财富,就靠着一本做旧的西汉古籍以及十三枚做旧的戒指,编出‘亡灵戒指’的鬼话,先是杀了师傅张燕飞,然后是那些隐约知道真相的摸金好手! “他不是一个人完成的,他的背后有一支抗日的军阀!他们获得那些肮脏的财富,是想买来药物,为前线抗日的战士治病!那个青帮头目也是个爱国人士,于是放过了小燕飞,再不追究。”老兵吐出一口烟圈,眼睛有些发红,“小燕飞后来被日本人抓了,他被迫带着一帮鬼子去盗墓,结果触动机关,与鬼子同归于尽了!可叹啊!” 老兵终于说完了,烟灰落在他的胡茬上,我有些恍惚地觉得,他就是个木乃伊,但他说的事件感动了我,我将匕首收了回去。我正要回驾驶舱,忽地,我想起什么,转身说:“不对,既然不存在什么‘亡灵戒指’,你刚才为什么将那枚戒指扔掉,而且说‘鬼东西居然在高空借尸还魂了’!” 老兵无声地笑了:“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好,你靠上前!” 我咬了咬牙,走上前去。老兵咳嗽一声,附在我耳边道:“其实,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到那些摸金好手暴毙时就已经完了!后来的不过一些不相信鬼怪的好事者敷衍的一段所谓的狗屁传奇!”他的声音嘶哑中有股阴沉沉的气息,直往我脑壳里钻。 我听完目瞪口呆,这个世上真的存在鬼怪?要是不存在,那个13号怎么会突然被分尸,而且身子不见了?那个老兵依旧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犹如死灰。 “副机长,快检查敌我识别器!汀江机场快到了!”汤姆用英文叫道。 我忙回到驾驶舱,将木乃伊和“亡灵戒指”的事一遍遍在脑海中过,企图找到突破口,找到杀死13号的凶手,然而却是徒劳。 印度这边的二月天气比昆明温暖得多,虽在高空,我们还是感到了热潮的来袭,僵麻的身体渐渐活络。运输机飞过汀江上空时,天光已大亮,那些大兵又开始了最后一轮点名,这一次故意绕开13号,忽地,点名的人又是一声尖叫:“妈的,不是四十三个人吗?你怎么是44号?” 我透过驾驶舱的玻璃门看过去,那些大兵都齐刷刷地看向一个人,一个面容焦黑的北方人,那个北方人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这时,那个老兵却干笑道:“这是我的战友,我们一起上飞机的,怎么,你们一直不知道飞机上有这么一个人?嘿嘿。” 我心觉蹊跷,然而直到运输机在汀江机场上降落也没参透其中的缘故。汀江机场凹凸不平,是个“小驼峰”,运输机颠簸着滑翔,险些冲到外围的灌木丛中。机场边,已经停了几辆军用大卡车,大多是英国车型,其中一辆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卡车司机看到我们,就开了过来。 那辆卡车上下来一个时髦的东方女人,额心有颗红痣,跟我在巫家坝机场见到的那个女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个女人气质上更显得妖艳诡秘。她涂着灰色的唇膏,嘴角挂着妩媚的笑意。 “茶叶呢,机长?我堂妹电报说,托运在这架飞机上。”她一边说一边翻出身份证明。 这样的女人居然是个贩卖木乃伊香片的贩子,我想着就泛酸水,当下也不接她的身份证明,冷冷地指了指机舱,示意她自己上去看。那个女人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上飞机,然而出乎意料的,她下来时极其平静,让那些汉子将几袋重新扎好的茶叶袋运到卡车上,然后又不动声色地上了卡车。 那群大兵也下了飞机,去机场门口集合,这时,我看到了一幕不可思议的情形,那个老兵和他的黑脸战友敏捷地翻上了那辆载着木乃伊香片的卡车,颠簸着上路了。那个老兵爬上卡车,朝我拱了拱手,与此同时,那个黑脸战友忽而将手一扯脸皮,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13号的脸! 我忽然间明白了:那个老兵和13号都是押送木乃伊香片的!他们为了保住木乃伊香片不被那些饿坏了的大兵吃光,就上演了那出吃出“亡灵戒指”的鬼把戏!那颗茶叶袋里滚出的人头根本就是木乃伊的头,而非13号的,我们都上当了!可悲的是,我竟成了那出鬼把戏中的一颗棋子,将诡异的气氛推了上去! 汤姆卸除了下飞行装备,走下飞机,见我愣得像木鸡,拿手指捅捅我:“喂!” 我一眼看到他手上那枚绿莹莹的戒指,不禁打了个冷战,几乎叫起来:“别碰我!”汤姆忙缩了手,同看动物园的野物一样看着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接待我们的是一对印度夫妇,他们在机场附近开了间宾馆,与政府签了协议,专门负责我们这些飞行员的食宿。我们匆匆吃了点食物,便倒在油腻腻的床上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强烈的尿意催醒了,这一醒不要紧,一扒拉奇痒难耐的头发,居然甩下来了几只跳蚤。我这才发现,自己裸露的手和脸都被跳蚤咬得起了血疙瘩,可见我睡得有多死。 那对夫妇听到声响,拖着木底拖鞋过来了,男主人手里握着一把黄乎乎的草,在我的床底点燃了,一股苦涩的烟味便在屋内弥漫开来,那个女主人一边给我倒茶水,一边笑着用生涩的英文说:“这种草可以除跳蚤,对不起,忙得忘记烧了!” 我苦笑一声,问哪里有厕所,男主人指了指屋后:“小便就去墙角,大的就走远点,后面有片林子!” 我揉着肚子出门,外面冷得不行,我倚着墙角爽了一把,忽地,林子那边一个人影晃了一下。我忙提起裤子,眯缝着眼睛看过去,月光下,一个熟悉的影子正在林子那边烧着什么,虎背熊腰,倒扣着一顶风雪帽,正是赵小虎!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唬他一下,谁知赵小虎陡然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那神情好像我和他是陌生人一般。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表情才缓和起来,说:“长天,原来是你啊!” 他正烧着黄裱纸,一些纸已经折成了元宝,纸灰在冷风中乱旋。我微叹一声,说:“是不是想你阿爸了?” 赵小虎点点头:“你也来烧些吧,你阿妈在那边怕也惦记着你呢。说也奇怪,长天,自从我飞上了天,一打瞌睡就梦到我死去的阿爸。我记得以前老人们有个说法,人只要一离开地面,就不会梦到祖宗了,那是因为祖宗都是埋在地下的,与我们有某种感应。但是,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的死去的人其实不在地上,而是在空中。” 我听着他不着边际的话,忽而想起什么:“你是不是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赵小虎的目光陡然一沉:“你也看到了?” 我长吁一口气,没有回答他,只问:“你都看到什么了?” 他看了我一眼,压低着声音说:“我记得有一回你跟我说过,那个维克多告诉过你,云朵之后住着比亡灵更可怕的东西,你真的相信吗?” 我睖睁一下,后背心一阵发凉,他到底在空中看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我想追问下去,他却不再说话,将几刀纸烧完了,他拍了拍腰间的一把勃朗宁:“这是我们机长借我的,我想去林子里打点野物解馋,这里的东西真他妈难吃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看着黑魆魆的林子,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不禁打了个冷战,说:“明天我还得飞回昆明,必须补一觉。你悠着点,早点回来休息。”赵小虎含糊地答应一声,就向林子那边跑去,背影有些飘忽。 第二天一早,汀江机场来了数十辆大卡车,都是满车的国际支援品,除了枪支弹药、药物之外,还有一些英国军医。 我正归置一箱箱阿司匹林,赵小虎远远地冲我挥了挥手,叫道:“长天,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记得给我烧纸,我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他背后的那片天空飘起来雪花。 我的眼睛上也蒙了层雪花,苦笑着点了点头。闯一次驼峰,就等于闯一次地狱,每个飞行员心里都知道。 那对宾馆夫妇也来给我们送行,给我们每人送了个印度平安符,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你们路上小心啊,多少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我希望再次看到你们!”她的话令我们的心更凉了。 正文 第五章 江上激战 从汀江机场出发时,我和汤姆都吻了一下胸口挂着的十字架,暗暗祈祷一番,又将印度平安符挂到座舱上方。这次,我们的飞机上装载着数百箱阿司匹林,随行的还有七个英国医生,他们都是志愿者,据说还曾受到丘吉尔的亲自接见。 C-47在云端穿行,仪表盘上,各种仪表的指针和读数发出蓝色的微光,发动机轻快、柔和的“嗡嗡”声响萦绕在耳边,在我们听来,这种声音是那样的安详美好,那是安全的保障。前后都有几架友机,不疾不徐地翱翔着。我们的左翼和右翼各有两架“飞虎队”的战斗机护航,机头上的鲨鱼图案看上去就像保护神一样,令我们心安。 飞机过了热气腾腾的汀江上空,渐入冷境,周围那种安详的氛围忽而有些冷冽,某些不安定的因子在空中游移着,然而又无从言说。 赵小虎的14号运输机一直在我们的后翼,当我们的飞机穿过一座冰峰的夹层时,忽地,14号通过对讲机传来一阵尖叫:“07!——啊,长天,我看到它了,天啊,我的天!”他的声音有些毛糙,混着“刺刺”的杂音。 我的心一下抽紧了,从后视镜看过去,14号正掠过我们刚刚穿过的冰山,左翼碰到了悬崖,机身剧烈地颤了一下。透过机前窗,我看到了赵小虎模糊的上半身,他的头颅正往上仰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怪异的东西。 我也抬眼看向空中,那里只有几团厚重的铅云簇拥着,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飞机形状,难道他看花了,以为……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赵小虎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长天,我看到它了,那个毛烘烘的东西!它就躲在乌云里头,我看到它了!”他的声音更加嘶哑。 我重重吞咽下一口唾沫,说:“小虎,冷静!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它,我看到它了!”赵小虎语无伦次,声音在打颤,老是重复那句话。 十来架运输机呼啸着掠过喜马拉雅山脉,进入横断山脉,那里既无地面站又无导航台,是极难飞的一段航程。这天的气候有些古怪,还是上午,便扯上了淡淡的黑幕,似有暴雨将至。我和汤姆换着开飞机,抵达横断山脉时,正值他开。我躺在副驾驶座,双眼半眯,看向空阔寂寥的天幕。 陡地,北面有几个黑点隐现在冷冷的天光下,黑点中夹杂着白点,虽然隔着千余米,但我们还是一眼看出,那是零式日机!四驾护航的P-40 振翅呼啸,四条“鲨鱼”两两掩护,义无反顾地扑向敌机! 然而,令我们恐惧的是,那几个黑点之后又涌出几个黑点,敌机至少在八架以上!“飞虎队”队员虽然勇猛,然而敌人两倍于他们,这场空战着实难以拿下! P-40还未到射程便射出密集的子弹,想以最快的速度击退敌机,那些敌机却不迎战,飞速往后退去,四架敌机也是两两掩护,分别从左右掠开,向P-40的尾部掠去——这是要包抄,将P-40夹在中间! P-40有些慌了,但他们也是久经沙场的,他们两两咬住一架零式日机,没命地射击(他们受过陈纳德的专门训练,知道两架战斗机配合,无论是掩护友机,还是击落敌机,概率都很高),一架日机左翼被击中,冒着黑烟向下落去。 但日机已经形成前后夹攻的局势,四架P-40在弹雨中翻飞着,像滔天海浪中逃窜的鲨鱼。我们几架运输机都在空中僵持着,不知该进还是退,但第六感告诉我们,我们的死期不远了! 激战了片刻,四架P-40有三架都受了伤,机身升腾着黑烟,机头上的鲨鱼也烟熏火燎的,一副筋疲力尽的架势。运输机的机长已经在短暂的通话中达成协议,准备撤退,汤姆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把握着操控杆,机头打个横,向来路飞掠。 这时,对讲机里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不能回头!这些零式飞机都经过改进,速度比C-47快多了!你们赶快抛弃机身的辎重,沿南边的次航道继续前进,过了横断山脉就安全了,那里有执勤的飞虎队员!我们将它们引向北!”这是一架P-40飞行员的警告。 十来架运输机同时增压,以最快的飞行速度绕过前面密集的弹雨,向南侧飞掠。那些日机发现了运输机的企图,分开三架跟上来,对着运输机的机尾,子弹一通狂扫。两架运输机很快着火,猛然向下坠去,只有正副机长跳伞亡命,在空中像飘忽的羽毛,他们的生命也像羽毛一样轻。 “哒哒哒——”一架零式日机里忽然探出一支机关枪,一溜子子弹射向飘飞的降落伞,几个飞行员在空中惨叫几声便死去了,降落伞依旧在飘摇。 我和机舱里的那些英国医生没命地沿着舱门向下扔东西,一匣一匣的阿司匹林滚落下去,那些医生的脸上露出沉痛的表情,这些药可以救活多少前线受伤的战斗英雄啊!四架P-40被击毁了一架,才落下十来米,便在空中轰然爆炸。剩下的三架P-40忽然疯了般,不顾连天的子弹,向南线飞来,机身上都腾着可怕的黑烟,随时都有可能坠毁。 “他们为什么还不跳伞?”我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失声叫道。 “跳伞也是死路一条啊!”汤姆眼睛血红。 “那他们这是……”我忽而猜出了什么。 三架P-40以极限的飞行速度,向追击我们的那三架零式日机撞过去!日机也看出来了,忙舍弃了我们,加大马力逃生。一架P-40终于撑不住,向下坠落,另两架继续颤颤巍巍地追击着敌机,机翼上火光冲天,一股铝片燃烧的刺鼻气味在空中弥漫。 一架日机怕是辎重太多,飞行速度落后了一架P-40,然而这架P-40由于损坏严重,速度也在一点一点地下降,即将撞到日机时,左翼竟脱开机身,撕裂开来,机身在空中摇曳一下,急速下降。 那架日机在空中兜一个圈子,似乎很得意的样子。就在这时,最后一架P-40舍弃了追击的日机,向这架日机撞击过来,电光火石之间,那架日机没来得及调整航向,被P-40撞了个正着,“轰——”一声巨响,两架飞机在空中炸成无数的碎片。 经过三架P-40的舍命追击,敌机已经被引到偏北方位,与运输机隔开很大一段空中距离。运输机向南飞行,那里的航道更加艰难,山峰与云层交叠,甚至难以区分开哪里是雪山,哪里是云朵,稍微一走神,便会机毁人亡! 此时该是我上机的时间,汤姆却不敢换我,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盯着机窗外黑沉下去的天,我们在乌云与山峰之间穿梭,像夹缝中生存的寒号鸟。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那些零式日机在云层的投影也越来越大,子弹的“哒哒”声隐约可闻。 “轰——”一架运输机被敌机击中,惊惶中左翼触碰到了山巅的一棵高大的雪松上,跟着跌落雪野,虽然飞机没有爆炸,但里面的人十有八九是死了。一架敌机追上来,在空中盘旋着,子弹对着驾驶舱一通猛扫,又继续追击其他的运输机。 15号运输机传来求救声!他们的运输机被两架日机咬上了,机翼上弹痕累累!然而,这个时刻,每一架运输机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自身难保,求救又能如何呢? 忽地,15号改了航向,降低了航速,向两座冰峰之间的峰隙闯过去!那个峰隙不过一个半运输机那么大,能够闯过去的概率很小,他们是赌上命了!紧咬着15号的敌机,一架怂了,向后掠开,另一架却追击上去! “哐当——”15号以中速神奇地穿过了那个峰隙,右翼带出浩大的雪沫石屑,追击而上的那架敌机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沙石迷住了,机头一偏,撞在了山峰上,“轰”然爆炸,铝片在天光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敌机震惊了,火力更加猛烈地射上来,但他们不敢沿着海拔超乎寻常的山峰走,而是在空阔地带盘旋。十来架运输机这时只剩下了七架,都吸取了刚才15号的恐怖经验,在山峰之间飞行,敌机与运输机在峰谷间展开殊死追逐,然而山势越来越平,可钻的峰隙越来越少,萨尔温江已经在望! 如果掠上江空,运输机势必会暴露在敌机的火力之下,机毁人亡!然而如果回头继续周旋,汽油却即将耗尽!我们的汽油不比敌机是有备而来,都是计算好了的,再耗上几个时辰,只能迫降,束手就擒了! 我们的求救信息已经发出去很久,然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海拔太高,信号干扰异常严重。 “怎么办?过江?还是绕着山峰,等待救援?”汤姆和那些机长商议。 “死磕了,过江!”几个机长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对讲机里的喘息声被放大了几十倍,很是刺耳,“如果被击中,就跳江!活的可能性到底他妈的大一些,比摔死在石头上好!” 七架运输机又将机舱内残余的东西扔下山去,一架运输机上甚至扔下去了一只副驾驶的座椅!那些敌机很快发现了运输机企图过江的意图,抢先一步飞掠到江空,占据有利的攻击地形。 运输机散开,忽高忽低地飞掠在江面之上,汤姆是个人精,他将运输机贴着江面飞,如果中弹,跳江甚至不用降落伞。敌机子弹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们轻易不肯开火。一架运输机由于飞得过低,机腹陡然被飞涌的浪头拍到了,机身一个踉跄,在空中翻了个个儿。大概是被浪头吓坏了,飞行员又将飞机爬升了一段距离,然而敌机已经守株待兔般扑了上来,一溜子子弹射进座机舱,机窗上顿时喷溅了一层血点子,运输机的机头向下按落,跃上半空的海豚一样插进一团风浪中! “嗤——”燃烧中的机翼与江水相接,腾起一股黑烟,座机舱的窗玻璃“哗”然震破了,里面滚出一个血人,他在江面上漂浮了一下,便沉入江中。 汤姆操控着飞机,一面提防着下面的风浪,一面又提防着上空虎视眈眈的敌机。他的一对血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几乎要爆炸了一般。 终于,一架敌机似乎按捺不住,俯冲而下,随之而来的是一溜子子弹,“哐当——”一颗子弹穿过了我们的机窗玻璃,那几个英国医生吓得尖叫起来。 运输机一个倒栽葱,向江面跌去,我忙大叫:“机长,快爬升!”然而汤姆却一动不动,我定睛一看,他后脑勺的头盔上多了个洞,鲜血和一团白糊糊的液体正往外涌着。天,那一颗子弹竟穿过了汤姆的眉心,从后脑勺飞了出来! 当时,我来不及多想,在无边的恐惧中,坐到了汤姆的尸体上,急速一拉操控杆,机头与浪头接触的一刹那,又“龙抬头”了! 我大口大口吞咽着唾沫,嗓子眼里塞满了黏糊糊的东西,双手不敢离开操控杆,仿佛那是我的救命稻草。我从后视镜上看到了汤姆仰面躺下的面容,额心一道血痕划破了他的脸,他的眼角也有血液流出,直灌入耳朵中,惨不忍睹。 一阵大风兴起,江面波澜翻涌,低沉的云似乎要被江水拍打下来,又是一架运输机的机尾被浪涛拍中,跌入江中。日机乘机又是一番扫射,江面有血水在翻涌,不知是人的还是鱼的。 “与其葬身在江里,不如拼了!”一个机长通过对讲机怒吼起来,“我们撞上去!这帮狗娘养的子弹也快耗尽了!” 六架运输机都毫不迟疑地掠过海面,急速爬升,那些日机本想将我们慢慢在江面耗死,想不到我们像飞虎队一样拼了,他们惶恐地后撤,子弹扫射的声音也变得单调,鬼子已经没有几颗子弹了! 六架运输机疯了般追击着那些日机,这一幕我以后回忆起来依旧胆战心惊,因为当时我们的汽油都已到了底,说不定某个时辰就会从空中跌入江心——那里,循着血腥味而来的鳄鱼正张大着嘴巴等着从天而降的美味! 我们追击了不到一分钟,南翼忽而闪现几个黑点,我从后视镜上看到了,直感到从头到脚底都冰冷了! 但对讲机里很快有人欢呼起来:“是飞虎队!援军来了!上帝啊!” 那些敌机也发现了呼啸而来的飞虎队,向横断山脉那边撤退,我们的汽油都差不多耗尽了,不敢再追,急寻着可以迫降的地方。我们最终沿着江滩降落了,六驾运输机像被拍打到岸边的鱼,在江风中颤着。 “飞虎队”来了七驾战斗机,他们根本没有接受到我们的求救信号,而是估算了一下时间,见我们延迟得太久,便猜出出事了,于是飞天而来。他们唯恐敌机还在周边盘旋,等到他们降落时偷袭,于是只降下了三架战斗机,另四架一直在我们头顶滑翔。 战斗机大都是一人驾驶,有副驾驶的很少。三架战斗机上下来了四个人,他们都提着油箱,显然知道我们缺油的困境。几个运输机的机长泪流满面,上前与他们拥抱,我和赵小虎是中国人,有些腼腆地站在冷风中。飞虎队员将几盒饭菜送到我们面前,让我们就餐,由他们提着油箱去加油。 我正狼吞虎咽着,赵小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长天,我以为这一次我铁定死了!想不到竟然活了下来,真他妈的奇迹!” 我忽而想起他在飞喜马拉雅山时,时断时续的尖叫,忙问:“小虎,飞喜马拉雅山的时候,你在空中看到了什么?什么‘毛烘烘’的东西?” 令我惊诧的是,赵小虎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跟你说过话吗?没有啊!飞喜马拉雅山的那一段时间,一直是机长在开啊!我在打盹!” 我顿时有些毛骨悚然,如果当时不是赵小虎说的,哪会是谁?14号上只有机长和赵小虎啊!可是,那声音明明是小虎发出的啊!难道是我幻听了?或者,小虎他……我艰涩地咽下一口冷饭,胸口一阵发堵。 忽地,那些坐在地上吃饭的机长和副机长都站起了身,我和赵小虎也抬头去看,一个飞虎队队员双手托着一具尸体走过来,那具尸体正是汤姆!我像梦靥初醒的人一样怔了一下,手里的饭盒打翻了,我竟忘了汤姆的尸体! “他是07号运输机的机长,我和他都是从佛罗里达州受训的,我们是老乡!他死在敌人的子弹下,他是个英雄!”那个飞虎队员一脸沉痛,“谁是副驾驶?” “我!”我脱下了头盔,低下头去。 “汤姆死后,一直是你在操控那架运输机?”飞虎队员盯着我。 “是的。” “我远远就看到了07号,你的驾驶技术很OK!追击的时候,你冲在最前面!”飞虎队员的目光沉下来,“可是,你不适宜开运输机!” 我的心一凉,完了,他会不会因为汤姆的死,终结我的飞行生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个飞虎队员接着说:“你适合开战斗机!像敢死队一样去战斗!我会向上面汇报,尽快将你纳入‘飞虎队’!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天!”我行了个军礼。 “好!愿你的名声和‘飞虎队’一样不朽!”他也回了一个军礼,表情异常肃穆。 六架空落落的运输机抵达昆明,一些提前抵达的运输机机长看到我们,都异常欢喜,在他们先前的推想中,我们延迟了这么长时间才抵达,八成是死了。唯一运到昆明的是那些英国医生,他们一下飞机就被等在机场的军用卡车接走了,奔赴前线,为伤员治疗。 由于飞“驼峰”的运输机损失巨大,美国那边又从缅甸战场调来了十架B-29远程轰炸机,充当运输机的角色。我因为表现出色,被任为03号轰炸机机长,既负责押运货物,也和飞虎队一样承担护航的重任。汤姆的那个老乡特别替我申请了一挺机关枪,安置在轰炸机的座机舱门边,只要打开舱门,就可以集中火力扫射敌机。 鉴于上次被日机截杀的惨烈事件,陈纳德亲自下令,让几个王牌飞行员驾驶侦察机,重新开辟驼峰航线,寻求一条相对安全的航路。我们终于可以休息几天了。我们在昆明的待遇相对于别的兵种,算是不错的了。我们和那些学校来的义工都住在靠近巫家坝机场的隐秘宾馆(那里还住着一些美方的高级将官)里,以便随时出机。 我和赵小虎还有一个叫罗水南的义工住在同一间宿舍。宿舍不过十五个平米,摆着一张有上下铺的床,我们三人商定轮流着打地铺。我记得那一觉我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等到我昏昏沉沉地醒转时,正是夜半时分,寂冷的月光从破败的窗中洒进来,照在一面墙上。那面墙上贴着张杨柳青年画,一个胖娃娃正搂住一条鲤鱼在笑,然而娃娃的一双眼睛却是两个黑洞,边缘还有弹药的痕迹,不知哪个曾在这里住的大兵练枪法时打破的。 我看一下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有些犯怵,忙扭过头去,看向窗外。窗外摇曳着不知名的藤蔓,几朵碎花像冷星一样闪烁。忽地,下铺(我睡在上铺)有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尖叫:“我看到你了,你就躲在云层后!天,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是赵小虎的声音。 我倒抽一口冷气,难道是小虎在做噩梦?我将头伸下去,只见赵小虎双目圆睁,死死地看着我头的右侧,嘴唇剧烈地颤抖,“霍霍”的磨牙声不住。 我的心一下抽紧了,难道我身边……有人?我缓缓扭头,看向我的右侧,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是灰白色的墙壁。 赵小虎忽而“嘿嘿”笑了,从床上爬了起来,我以为他刚才是故意吓我,正要骂他几句,但我很快看出他的眼神不对劲,他下了床,跨过睡在地上的义工的身躯,向窗边走去。 我心觉邪乎了,难道小虎在梦游?我想起他在飞“驼峰”时用对讲机跟我说的话,难道那些话都是他在梦游的状态说的?我只记得小虎梦游过一次,那是我们去师范上学的第一夜,他肚子饿得不行,半夜梦游着起床,抱着一个舍友的脑瓜就啃,口中还说:“熟了,阿爸!猴头熟了!可以吃猴脑了!”当时一宿舍的学生都被他吓住了。 赵小虎到了窗口,麻利地打开插销,一阵寒风旋着几片雪花进来了,扫在罗水南脸上,他的腮帮子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用被单盖住脸。 赵小虎像狸猫一样跳下窗户,在月光下鬼魅一样向机场方向摸索过去。我心中疑惑,小虎这是要干什么?都说日有所思,梦有所为,他难道要去开飞机?我忙裹了件军大衣,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然而他走到机场的半路上又折了回来,绕过宾馆,向后面的一排破败的民房走去。那些民房中也住着宾馆住不下的义工,而且都是女义工,小虎这是要去干什么?其实我已隐约猜出,他可能是去看某个女义工,白天的时候,我就见他眼睛不断地盯着一个女义工看过,直到那个女义工红脸走开了,他都没有动。我们是中国人,不像那些美国人一样有了生理欲望就可以直接去窑子里找女人,甚至明目张胆地用吉普车载着风月女郎来过夜,我们天生对性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沉痛。 “如果想女人了,就沿着某条河流走,一直走到欲望都跳到了河里洗白了为止。”这是汤姆曾经告诉我的诀窍,他是少见的不沾惹妓女的美国飞行员。 赵小虎是烈火性子,我知道他一旦性压抑,不会像某些中国飞行员一样用手来解决,那样他觉得不像个爷们的样子。我看着他走到了一间平房的窗户后,探头看进去,心中不由一慌,如果被人发现了,他说不定要被除名!我们的体制中,对本土的中国飞行员还是很苛刻的,何况她们是来帮忙抗日的大学生义工,传出去一定会引起义愤! 我正想上前拉他离开,忽又想,此刻他在梦游状态,如果遭遇突然的外来打击,会不会叫出声来?那样更麻烦了。我正踌躇着,那排民房右侧的一丛杂草里,忽而火光一闪,似乎有人在抽烟,又似乎是鬼火——那丛杂草里埋着一些来不及处理的民工尸体,他们都是在维修机场跑道时,被突然袭来的日机炸死的。 我忙躲到一个角落里,大气不敢出一口。那星火光明灭了几下,忽地快速地圈动,形成一个流动的圆形,我立时明白,有人在杂草丛中用信号通知某个人,进行某种行动,这样的“香烟语言”由来已久,据说一战时,很多德国兵就喜欢用烟头划出不同的字体,来通风报信。 可是,会是谁呢,这样鬼鬼祟祟的?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匍匐到地上,向那丛杂草缓缓移去。赵小虎正缩着脖子趴在窗台上,幸而他在暗处,如果不出声,应该不会被发觉。 一间民房的窗后一个“S”形的火光隐现了一下,跟着,窗户被人打开了,敏捷地跳出一个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学生装,腰间鼓起,估计带了家伙。她半蹲着身子向草丛中跑去,黑暗中陡然“喵”一声,一只毛烘烘的东西被惊跑了。 我借着平房阴暗的投影,悄然跟上去。那个女学生走到杂草丛中,竟用日语说了句什么(我知道是日语的发音,但听不懂他们说了些什么,应该是设定的暗语),草丛深处立时有人回了句什么,跟着一个又瘦又高的黑影提着一只大皮箱,分开杂草,迎了上来。 他们进行一段对话后,黑影将手中的皮箱一晃,又借着细微的月光看了一下手表。 从他俩的可疑行为中,我断定他们是要在机场搞破坏的日本特务!于是手不自觉地去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那是汤姆唯一的遗物,他的美国老乡送给我的,我一直没有离开身子过。那个皮箱里装着什么危险物品?炸弹?还是……我决定跟踪,摸清了情况再下手,说不定参与破坏的还有人在! 女特务和黑影专挑阴暗的地方走,过了民房,折向了我们住的宾馆!宾馆平时有两个退役的老兵把守,但今晚却不知去了哪里。女特务快速地脱了裙子,里面却是一条高高卷了裤脚的军裤,她又从内衣里摸出一个军帽戴上,乍一看背影与男人无异! 黑影从袖子里抽出几根钢丝,拨弄一下锁头,“当”一声轻响,宾馆的大门应声而开,他侧耳听一下里面的动静,推开了大门。女特务也闪了进去,反手将大门虚掩了。我蹑足到了大门外,从门缝里看一下动静,他们向东侧的厨房间摸了过去。 难道他们要投毒?我等到他们的影子闪进了厨房,忙推门而入。厨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从门缝里一看,黑影正打开那个皮箱,从里面摸出一瓶什么东西。由于厨房是通风的,一缕惨白的月光正照在那只瓶子上,里面装着半瓶绿乎乎的液体,那种绿像人咳出的痰,有一种说不出的瘆人感觉。 黑影戴上了手套,又从皮箱里捏出一个注射器,尖锐的针头晾在了那缕月光下,插进了密封的瓶口。 当时这个场景,让我陡然想起在印度时,一个打过鬼子的英国人跟我们说过的恐怖事件,鬼子利用俘虏做实验,根据不同的人种,秘密研制了很多可怕的毒菌,这就是现在所谓的“生化武器”。一些日本特务(尤其是专门的特务机构“特高课”的特务)将灌了毒菌的皮囊或瓶子藏在鞋底、假肢甚至胃里(将一根绳子系在牙根上,吞下皮囊,皮囊就悬在胃里,一扯绳子就可以拉上来),潜伏到盟军内部,只要毒菌被盟军战士吸进了肺里,就会产生可怕的病症,而且这些病症都跟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一些著名的作战区都因此成为了死城。 难道黑影携带的就是那种恐怖的毒菌?我将双手握住勃朗宁,使手指不颤抖,隔着门缝瞄准了黑影的头颅。 黑影用手指将抽满绿色液体的注射器弹了弹,走到墙角,揭开了水缸的盖子。 那个女特务忽而警觉地看一眼门口,她冰冷的目光正和我的目光相撞,但她很快将目光掠到水缸那边,一只手却缓缓按向了腰际。我知道她八九是看见了我,只是凭借特务特有的镇定,假装没有看到,伺机拔枪。 “不许动!”我一脚踹开门,枪口对准了女特务。正往水缸里注射毒菌的黑影打了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摸向口袋。 “砰——”我不敢迟疑,开出了一枪,子弹打在黑影的左臂,他的手一哆嗦,一把微型手枪“扑通”掉进了水缸中。 我又快速将枪口对准了那个女特务,握枪的手由于激动而颤抖。女特务忽而将一双冰冷的眼睛看向我的身后,眼中有了莫大的恐惧。 我身后有什么东西?我没有回头,唯恐中了她的诡计。但我很快感觉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正往我的脖子里钻——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后! 一阵磨牙的声音响起了,跟着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厨房来干什么?刚才是不是你开的枪?”却是看门人声音。这个看门是个独眼,另一只眼睛据说是在一战时被鬼子放的老鹰啄瞎的。 “啊,他把我抓到了厨房,想……想……呜呜……”女特务只是眨眼间就换了个人一般,上身撕开了,露出半边乳房,裤子也褪在了腿肚子上。 看门人“明白”了过来,抡起手上的步枪把子就砸向我的后脑勺。我忙闪身躲避,就在这时,那个女特务拔出了枪,远远指向我的头颅。 “砰——”一声枪响,倒下来的却是那个女特务。一个人从后面闪了出来,却是胡冲!他的双手端着一把手枪,枪口升腾着几点火星。原来,他半夜起床小便,听到了枪声,便循声而来。 “老爷子,这个女人是日本特务!”我一只手护着头,大声叫道。 胡冲已经冲进了厨房,黑影的一只手正往水缸里捞手枪,见有人端枪进来,忙举起来双手。胡冲刚凑上前,黑影的右手上绿光一闪,那支注射器向胡冲的胸口刺过去。 “小心!”我大叫一声,惊惶地开出一枪。 然而下手还是慢了,针头不偏不倚地刺到了胡冲的心脏部位!黑影这回咽喉中枪,面孔扭曲一下就倒了下去,头颅砸在了水缸边缘。 “你怎么样了?”我冲上前,蹲下身去,查看胡冲的伤口。 “没事,针头刺在了硬币上,大难不死!”胡冲从地上捡起针头弯曲的注射器,凝神看了一回,长吁一口气,“可恶的鬼子!是毒菌!” 这时,胡可的胸口掉下来一个东西,隐约闪着红光。他只顾着看毒菌,没有注意到。我拿余光一看,却是一颗红星!那东西放在现在不稀奇,但在当时的国统区,一旦携带就有“红色”的嫌疑!难道胡冲是共党?我暗自诧异间,胡冲也发现了掉落的红星,忙拿脚踏住,然后借着查看黑影尸体的时辰,将红星捡了起来。 胡冲又打开了黑影掉在地上的皮箱,里面赫然有几颗小型炸弹,估计是想埋在机场附近的! 那个女特务的右胸口中了一弹,已经昏迷过去。很快,那些飞行员和附近值班的警署队员都被枪声吸引了过来,我将原委说了,几个警署的人将女特务用担架抬走了。我忽然想起赵小虎,民房里的那些女义工听到枪声可能会出来,那他偷窥的流氓行径岂不暴露了? 我正想着如何帮小虎开脱,有人远远地叫道:“嘿,这里躺着个男的!身份是14号!” 14号是赵小虎开的运输机。我忙快步奔过去,赵小虎正躺在宾馆大门口,蜷曲成一只大虾的样子,鼾声如雷。 我在他耳边连吼了几声,他才悠悠地醒转,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怎么了,长天?要出机了?”他陡然发觉自己睡在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摇摇头,叹息说:“你梦游了!” 赵小虎双手挠着头,茫然道:“梦游?我都做了什么?” “你去偷窥了女义工的宿舍!”我附耳说道。 他的一双牛眼瞪得溜圆:“真的假的?我的个亲娘啊!” “嘘!”我示意他小声,将他拉起身,“你的寂寞和欲望我是懂得的,我们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但以后要悠着点,被人抓了把柄就完了。” 此后几天,赵小虎睡觉之前,都让我给他捆住双脚,以防再次梦游,去干白日里想干却不敢干的事。胡冲也几次来看我们,彼此扯着闲片子。他无意间会说出一些不可思议的“红色理论”,比如平分地产、按需分配什么的,我对他的怀疑更深了一层。但我当时并不是党国的人(虽然是为国民党办事,但我没有入党),况且共产党也是打鬼子的,跟这些美国佬一样,对中国老百姓而言,都是好人,我也懒得去深究。 正文 第六章 空中蒸发的飞机 陈纳德派出的侦察机又开辟了新的航道,调整了航程。这条航线更加向北偏了,山峦也更加起伏凶险,所以鬼子的战斗机是不敢贸然去这条路线侦查的。一些地方还安排了飞虎队的秘密分基地,只要我们发出求救信号,飞虎队会快速出机。 重庆那边派遣了几个团的军队抵达昆明,一夜之间,昆明热闹了不少,军靴宏大的声响踏过长街,引得很多百姓观望。他们即将以远征军的身份奔赴印度,与登陆的英军会师,受训后执行小规模的骚扰缅甸战场的任务。 出机选择在凌晨时分,这样,抵达汀江机场时正好是黎明时分,赶得上一顿大锅饭。我的03号轰炸机上配置了一个排的士兵和一些补给物资,其中两个还是上面特意安排的机枪手,如果在空中遭遇敌机,机枪手便可以用运输机上的机关枪还击。 二十来架运输机和轰炸机借着夜色的掩护,掠过巫家坝,纵上天幕,那里星云惨淡,天风浩荡,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飞虎队由于紧急出动其他任务,这次没有护航,十架轰炸机护在运输机的两翼,如果遭遇敌机,它们必须牺牲自己,使运输机平安抵达目的地。 我的副驾驶是北平人,叫张乐平,肄业于中航,他比我小一岁,然而早已结婚生子。每次检查仪表前,他都会摸出一个珐琅镜子,吻一下上面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报务员小何身形瘦小,一张脸却比白人还白,一点不像来自西藏(我的印象中,西藏人都很魁梧,而且都有一张“大红脸”)的人。他名义上是报务员,大多时间是负责装卸货物,照顾上机的那些战士,发送晕机药和塑料袋等。那个非常时期,飞机少,飞行员却比飞机还少,一架轰炸机上副机长和报务员齐全的还真不多,我算是特例了。 新航路果然很峥嵘,多了很多超乎寻常的高峰。每当我们飞过一些老地方时,地面闪烁的飞机碎片总让我们肃然起敬,又万分悲凉。这些飞行员大都死无全尸,或者干脆成了灰烬,若干年后,谁能记得他们的英勇事迹呢?连我们都慢慢淡忘了他们的名字。 飞过云南高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萨尔温江以及凶险的横断山,即将越过高黎贡山,进入喜马拉雅山脉,一路平安无事,连只飞鸟也没碰到,我们都松了口气。几个副机长通过对讲机,甚至说起了荤段子——我们这些整天与寂寞的长空打交道的人,对于女人都有特殊的敏感。 忽地,赵小虎所乘的14号运输机发来了一组繁杂的电波,“刺刺”声中,夹杂着他若有若无的声音。 我心中一惊,原以为会听到一些急促的呼喊声,就像上回他梦游时一样。然而,我很快辨出了赵小虎说的话,非常的平静。那种平静我能感觉到是由内而外发出的,透着一股奇异的安详。而更令我惶惑的是,那句话,我根本无法听懂! 那大抵是一句藏语,赵小虎不停地重复在念:“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他的声音犹如喇嘛的梵经,在背景的发动机噪声中显得无比地安详,又是无比地诡异。 这样的平静更令我毛骨悚然!我忙吩咐副驾驶:“乐平,快接14号运输机!” 张乐平忙拨动按钮联络,双手捂住耳机,但他很快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摇头说:“机长,14号信号断了!” “通知所有的轰炸机,分开寻找14号!其余的运输机继续前进!”一股不祥的预感潮水般在我内心弥漫开来,我把握着操控杆,不断地切换视野,然而机灯所照,根本不见14号的影子! “撒路达……刺刺刺……汗间杂……刺刺刺……”赵小虎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啊,这是梵语,意思是:他来接我了!”清点完军人行李的小何进了座机舱,声音有些颤抖。 他来接我了?赵小虎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又在梦游状态了?我和他从小长到大,几乎没听他说过梵语,他的祖母倒是会的,可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听说人在某种状态下会突然显现隔代的记忆和语言,难道这长空的黑夜造就了他的隔代记忆? 07号轰炸机那边忽而传来电讯:“03!你的右翼有一团阴影,形似飞机,不知是敌是友!导航雷达上却没有显示,邪门了!” 我忙将机头偏向右侧,机灯照耀过去,灯光在黑暗中挖出了两个深邃的光洞,令我惊骇的事发生了,就在我的右翼,一架飞机无声地行驶着,轮廓上看上去似是歼击机,然而机头上却没有鲨鱼!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有敌机浑水摸鱼,追踪了上来,这架歼击机很有可能是探路的!忽地,身边的张乐平尖叫了一声:“天,这是幽灵机!”我这才注意到,座机舱里空空如也!这是一架飘浮在黑夜中的幽灵机! 我在加尔各答受训时已有听闻,有些飞行员死后,阴魂不散,常常操控一些飞机升上空中,在他生前飞得最久的航路上飘浮不定,如果在空中遭遇幽灵机,必须远远地躲开,否则将有大不祥。难道14号运输机中途遭遇了幽灵机,所以神秘地消失了?我的心在一紧之间,那架幽灵机就从轰炸机的机翼边缘掠过了,“嗤——”机翼与机翼相撞之间,溅起一串诡异的火花。 火花跳跃之间,我忽而看到幽灵机的机舱中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晃动了一下! “啊,那是什么?”张乐平也看到了那团东西,眼中都是恐怖。 我咬了咬牙,拨动机头追击上去,我心中虽对幽灵机充满不可言说的恐慌,但我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魂! 幽灵机忽而快忽而慢,果真像幽灵一般在飘忽,无论我如何提速,都追不上它!忽地,它在空中兜了个圈,头下尾上,急剧地下降,插进了一团巨大的积雨云中,便一下消失了踪影。我的后背心都被冷汗湿透了,幽灵机刚才那个飞行技巧是很少见的“倒拔云”,能完成这样特技的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 我心中升腾起一股冲动,想追上幽灵机,看它到底还能玩出怎样的花式——原谅我的好奇心。不过也正是这种好奇心后来将我的飞行技巧推上了巅峰!我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飞机缓缓下降,在张乐平和小何的惊呼声中,没入了那团积雨云之中。 黑暗,无边的黑暗!机灯的光芒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在积雨云中搜寻着那架幽灵机的踪影,张乐平已经吓得张大了嘴巴,颤声说:“机长,这么黑,小心撞上!” 我大口吞咽着唾沫,双眼发红,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忽地,机舱一头一个大兵高声说:“刚才那架战斗机好像是苏联的伊尔-2歼击机!” 我倒抽一口冷气,伊尔-2!伊尔-2!那不是死去的维克多操控的机型吗?我猛然想起在雪山脚下看到的那架幽灵机,两架飞机的机翼都有破损,难道是同一架飞机?我正胡思乱想着,张乐平又叫了起来:“啊,敌我识别器探到了一架运输机!——是14号!”他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兴奋。 我的眼角余光看向仪表盘,一个黑点正在我们上方移动,与我们相隔着很小的距离,一个不小心就要撞上!我忙拉杆,将飞机下降了十来米,那个黑点却也跟着降下来,眼看就要撞上了! 我脑袋里“嗡”一阵响,顾不得太多,一个极限操作,轰炸机在云层中旋了180度,硬生生和从天而降的运输机擦翼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我看到了14号运输机的座机舱中,赵小虎沉浸在一派机灯的强光下,双手捏着粗糙的十字架,嘴里飞快地念着什么,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座机舱的顶部,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喊他。 “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对讲机中又一次响起赵小虎安定的声音,但在这团墨黑的积雨云中,却显得异常诡异。 “不好!”张乐平忽而叫了起来,双眼盯在仪表盘上,一个黑点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撞向14号运输机,直觉告诉我,那是幽灵机! 我心中暗呼完了,对着机舱内叫道:“机枪手!”两个大兵连忙走过来。 我一脚踹开座机舱的舱门,一股浩大的寒风扫了进来,轰炸机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不知我要干什么。“快,开火!”我报出了个经纬数,两个大兵系紧了安全带,一个装弹,一个不住地调整着射击方向,一溜子子弹扫了出去! “哒哒哒——”子弹飞出枪膛的声音令机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惊胆战,幽灵机遭遇子弹的攻击,在空中变换着姿势(我只是从黑点不断的移位和声音来判断的,如果机身被飞机射中,不但会有某种尖锐的声音,还会发出一缕火光),居然躲开了所有子弹! 我正要松口气,张乐平却惊叫道:“机长,14号消失了!”仪表盘上只有代表幽灵机的黑点在闪动,刚才那个与我们几乎重叠的黑点鬼魅一样不见了。 “机长,这团积雨云太邪乎了,我们还是出去吧!”小何的牙齿有些打颤。 我的左手在胸口飞快地画了个十字,拨动操控杆,便机头一昂,向上急剧爬升。我感到云层的压力越来越重,这是即将下雨的征兆。果然,飞机爬升了十来米,一道绛红色的闪电就劈开了黑暗!跟着,闷雷滚滚而来,像无数的铜锣在空中滚来滚去一样,造成飞机的蒙皮一阵战栗。这样的高空一般是不会有闪电和雷霆的,除非有热空气远道而来——那样的概率很少,但我偏偏就碰上了! “啊——”张乐平和小何同时失声尖叫,那架幽灵机不知什么时候也爬升了,就悬在我们前面,一动不动(其实,只是相对于轰炸机而言)! 机灯所照,那团毛烘烘的东西却不见了!幽灵机的机翼有些撕裂,像一张饕餮的嘴,吞噬着乌云,吞噬着骤然落下的雨夹雪!我发了疯似的压杆,轰炸机就像被压在水下的气球一样,在飞速爬升。忽而,一道光影浮现在眼前,那不是闪电,而是黎明的光亮!天,我感觉在那团积雨云中只待了一会儿,怎么就有曙光了! 飞机还在继续攀升,我不时地看一眼后视镜,那架幽灵机也穿过了积雨云,然而在光明下闪烁一下,就消失了!就像见了阳光的鬼影一样,魂飞魄散! 我左手握着操控杆,右手握着油门杆,黎明的曙光从座机舱的玻璃中透了进来,我顿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详——仿佛身子一下子变轻了,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我的耳边传来一阵絮语声:“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我微微眯上了眼睛,就像多年前躺在村口那棵五针松下,享受阳光和春风的少年。 “小心!”张乐平忽而大叫一声,伸手捏住我的左手,狠狠一拉操控杆!我如梦方醒,运输机就在我眯上眼睛的一瞬,正飞速地坠落! “机长,你累了,我换你上机吧!”张乐平不安地看着我,双手已经握住了双杆。 我忙说:“好,我休息一下!你来飞喜马拉雅!”和他换了位置。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久久不能从那种安详得可怕的氛围中挣脱。我几乎自虐地捏着自己的人中,想让自己疼痛,摆脱安详的裹挟——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失去洞察危险的意识。 小何给我送了一小杯烈酒,我仰脖子喝下,困意缓缓袭来,我歪着头睡去了。等我再次醒来时,张乐平已经飞过了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印度边境。他几次提速,终于追上了别的轰炸机。 抵达汀江机场时正赶上吃大锅饭,我们这些飞行员额外分得了几片牛肉和一勺子黄油。我像别的飞行员一样,蹲在飞机前狼吞虎咽。我下意识地一抬眼,看到机场上空着的机位,那里本该停着14号的,我心中一哽,差点流出泪来。但我狠狠吞下沾了黄油的牛肉,将泪水强行咽了下去。14号飞机究竟是怎么消失的?我转移了悲伤,竭力想找出原因。 驻守在印度的美国军官照例来登记了中途失踪的机号,又问了机长和副驾驶的名字,便离开了,甚至连他们是否有亲人在世、是否有寻找到的可能也没有提一下。 中午时分,我们又满载着战争物资往回飞,不出意外,应该在傍晚时分抵达昆明。张乐平见我心思恍惚,便提出这一次他飞全程。我勉强答应了,去副驾驶座上检查仪表。轰炸机在云端穿行,几个时辰后,便飞到了高黎贡山——昨晚14号运输机消失的地方。 高黎贡山地处怒江大峡谷,跨越了五个纬度带,势若盘龙,从高空看下去,只见一片峥嵘的葱郁。我在飞机上俯瞰下去,大峡谷惊涛弥天,瀑布玉蟒一样纠缠着山峦——陡地,一个亮片在飞瀑间闪了闪,那种光亮我再熟悉不过了,是飞机铝片的反光! 我的脑海中又一次响起了赵小虎安详的声音:“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撒路达汗间杂……”我双手痛苦地抱住头,说:“快,下降!看看那边是不是飞机碎片!” 张乐平不安地看我一眼,依言将飞机徐徐按落,别的轰炸机从我们头顶掠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传来电讯,小何忙回复:“看到飞机铝片了!去确认一下,是否14号的!”他早已看出我的意图。 山林气候像是大喜大悲人的脸,转瞬便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我们只觉阳光被什么东西盖住了,眼前瞬间昏默下去,林子里也变得雾霭沉沉,似乎笼罩了一层瘴气。 轰炸机掠过怒瀑上空时,我们发现了一块八仙桌大的铝片倒插在了瀑布的石缝中,看构造是运输机的机舱舱门,小半个断裂的“4”字已经被瀑布冲得变了形,我心中仅存的幻想刹那间破灭了,赵小虎所乘的14号运输机坠毁在这附近,很有可能就沉在了怒涛阵阵的大峡谷下!此刻的他,恐怕已经被瀑布下那些顽强的鱼类啃得千疮百孔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脏一阵绞痛……接下来一路无事,可当轰炸机和运输机抵达巫家坝机场时,一清点,居然不见了两架运输机、一架轰炸机!几个机长和副机长聚在一起一核实,三架飞机都是飞在最后面的,在喜马拉雅山脉时便没有了电讯联络,当时也没有人在意。 昆明这边留守的“飞虎队”队员刚刚被调往别的线路护航,机场负责人只得找到九架轰炸机的机长,让我们赶快上机,看能不能在驼峰航线上寻到那三架神秘失踪的飞机。 我忽而看到机场边缘孤零零地停着一架P-40,机头上的鲨鱼威风凛凛,便问:“那架战斗机也和我们一起出动吗?” “哦,这架战斗机的主人半途遭遇敌机,受了重伤,正在抢救。战斗机的尾轮也被敌机击中,我们的工人刚刚换了新的尾轮。”负责人一边说一边看表,“时间不多了,你们现在出发,无论找到找不到,都务必赶在晚上八点之前返回机场,还有一批华侨捐献的军火要送到印度!” 别的机长忙一窝蜂散开,上机。我踌躇一下,对负责人说:“这架战斗机我借用一下,轰炸机毕竟体型太大,一些边边角角还需要这样灵活的战斗机才能搜寻!” 负责人面露难色,说:“我申请一下吧。” “那可是三架运输机啊,那些机长和副驾驶很有可能都在雪域等着救命,哪里有申请的时间?”我拿话压他,故作气愤道。 “可是,李机长,你那架轰炸机……”负责人挠挠头,欲言又止,“况且,你熟悉战斗机吗?” “轰炸机由副机长开,没问题!我当初在加尔各答受训时,就是用的战斗机,P-40的机型我更是驾轻就熟!”我夸大地说。 “那,那好吧,希望你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负责人又让我提了两桶备用汽油上机。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战斗机,触摸法西斯闻之丧胆的“鲨鱼”。我那个大胡子教练吉姆曾跟我说,每一架飞机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并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我们肉体的延伸。他每一次上机前都要喝口酒,吻一下机舱门。 我的指尖划过鲨鱼的下颚,体内血液不自禁地沸腾起来,这是战斗机啊,有了它,我见了敌机就不用逃避,而可以掌握主动权,去迎战了! 我打开舱门,启动敌我识别器,电讯了张乐平,让他们起飞,我跟着护航。九架轰炸机呼啸升空。我一推操控杆,战斗机飞速滑翔,然后以绝对的高速攀升,凌驾在九架轰炸机之上。 下午的气候有些糟糕,半空飘浮着大团的阴霾,阴霾与阴霾之间的光亮被无限地扩大了,像是黑色大地怒放的一束束鲜亮的雏菊,那种光有些邪乎,很刺眼。我戴上了双层眼罩,俯瞰着地下,每一个与飞机铝片有关的光点都会引得我下降探寻。 飞机终于进入那段最危险的喜马拉雅山脉,我们分开寻找,以扇形向外搜寻,甚至偏离了航线很大一段距离。山脉上几乎飞一小段便可以看到零散的铝片,像是雪域的眼睛,凝视着越来越庞大的黑暗。 我们搜寻了几圈,雪域寂寂,哪里有那些失踪飞机的影子?我看一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和九个机长联络,让他们先回,我偏向北再搜寻一回。张乐平唯恐我孤身遭遇凶险,便留下来和我一起继续搜寻。 越往北偏,雪域的走势就越加平稳,但遭遇敌机的可能性也会越大,同时危险性也变得越大。我正俯瞰雪野,张乐平忽而急声电讯道:“机长——不,005!左翼发现一块铝片,极似B-29的碎片!” 我忙调整航向,根据他报的经纬度飞掠而去,雪峰巅上,扎着一块巨大的弧形铝片,那是一只从机身直接断裂的机翼,像一只翅膀一样指向阴霾满布的天空。机翼在这里,机身应该就在附近了! 我压低操控杆,战斗机在空中盘旋,果然,在数里之外,我们寻到了散了架的轰炸机机身!我俯瞰一下,轰炸机的座机舱向上翘着,因为是机尾着地,所以座机舱没有多少损伤,机舱玻璃上也没有血痕,驾驶员可能还活着!我忙寻了一处相对平稳的雪野,迫降了战斗机。张乐平在空中巡视着,以防敌机陡然现身。 我下了战斗机,裹着厚厚的飞行服,提了只千斤顶,走向轰炸机的机身。雪野之上出奇的静谧,连风也停止了呼号似的,我的靴子踏出的“吱吱”声格外刺耳。天上那些大块大块的阴霾已经拼凑在一起,只有西南方向有依稀的光亮。 就在我离机舱还有三米的时候,座机舱里忽有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晃动了一下,我的心“咯噔”一下,停在了原地。我看一眼空中不停飞掠的轰炸机,强行镇定住自己的心神,快步上前,将千斤顶狠狠在座机舱的边缘敲了一下。 “哐啷——”机舱玻璃碎裂开来,插在大雪中的机尾忽悠颤了一下,座机舱“嘎嘎”一阵响,倒在了雪野上,扬起好大一层雪沫! 我的手伸向了座机舱的舱门,想打开它,然而手刚碰到舱门,舱门竟缓缓打开,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正从里面推动着它。 我的眼睛陡然直了,一只毛烘烘的大手出现在舱门后,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手!我顿时毛骨悚然,双手擎住了千斤顶,往后倒退几步。天上的阴霾几乎重叠,天光消散在西天,我看到一团毛烘烘的影子跃出了座机舱,在雪地上连打几个滚,向我停着的战斗机方位奔了过去。 我不知那是什么鬼东西,咬一咬牙,慌忙倒拖着千斤顶追上去。那个影子在前面跑着,飘忽得像个纸糊的人儿似的,我的脚一慢,它也跟着慢,我加快了步子,它也加快步子,然而无论它怎么跑,都掀不起一片雪花,而我的脚一拔出积雪,就带出一大片雪沫,直扑脸面。 它奔到了战斗机前,忽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绿得发蓝!它的背后是机头的鲨鱼图案和低沉的阴霾,我被那诡异的气氛吓住了,站在雪野上一动不动,与那双可怕的眼睛对视着。 空中忽而射下来两道强烈的光芒,却是张乐平打开了机前灯!一道灯光将那个毛烘烘的影子笼罩,我第一次看清了它,一身的白毛,脸上皱纹堆积,像是大限将至的老人,却是一只白猴!更令我感到惊骇的是,那只白猴似曾相识,与追我和赵小虎到村口,讨要小猴的那只白猴简直一模一样!玉龙雪山距此千万里之遥,它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难道是我认错了? 那只白猴的嘴里发出一阵瘆人的怪叫,两只爪子捂住脸,就地一滚,就滚到了战斗机的腹部。我俯下身来想看个究竟,然而机腹下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只白猴只是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我怀疑它进了座机舱,忙打开舱门钻进去,打开机前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我惊魂未定,又下了战斗机,查看机翼和机尾,唯恐那只猴子就躲在那里。 “005!时间已经过了,夜幕很快会降临,我们必须返航!”张乐平的叫声从对讲机里传了过来。 我去座机舱抓起对讲机,说:“我再去检查一下轰炸机的机身!” 我这一次将座机舱里放着的勃朗宁拿在手上,又开了战斗机的机前灯,向那架轰炸机奔去。轰炸机的座机舱依旧开着,我探头进去,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刺入鼻端,一个美国飞行员正仰面朝天,双眼充满惊怖地睁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身体呈现出强烈的扭曲,牙齿紧咬着舌头,满嘴血水,难道是活生生地吓死的? 我心中叹息一声,下了机舱,正要关上舱门,一阵气若游丝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那双眼睛竟然动了! 我忙上前,一只手托住他的头,一只手解安全带,说:“别怕!飞虎队来了!”对于我们这些运输物资走驼峰的飞行员来说,飞虎队就是保护神。 那人的嘴唇嚅动着,似乎要说什么,我把耳朵附上去,只听他反复在念一个英文单词:“云……云……云……” 我唯恐他话多了有伤精气神,便说:“先不要说话,等我们把你治好了再说也不迟。” 那人的眼神却在涣散,忽地,他的脖子一哽,用最后的气息说:“云后有鬼……”一口气没续上,他的头一歪,便死去了。 我抱着那个飞行员的尸体,忽然感到浑身冰凉,云后有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向暮色浓重的天空,阴霾中刺出了一道星光,千古枯寂地照耀着。 我将飞行员的尸体安置到座机舱里,死死地关上了门,又扯下皮带将舱门固定了,为的是不让雪域的野兽吃到他。我挪着步子上了战斗机的座机舱,操起对讲机,说:“03,你先返航!这架轰炸机上的飞行员已经死亡,其他两架运输机我必须找到,弄清它们半路失踪的原因!” 张乐平无奈地说:“好,005!希望你——活着回去!”他的声音里有了哽咽。 我启动发动机,战斗机经过一段滑翔,呼啸升空,我在空中兜了一个圈,以振动机翼的方式跟03号轰炸机相别,并向北方飞去。 正文 第七章 雪域迷航 雪域起了大风,雪沫乱扬,空中的阴霾被风撕裂了,露出傍晚昏暝的日光。我把握着操控杆,在翻卷的雪沫中穿行。忽地,西天盛开了一道霞光,跟着那些阴霾也被染红了,似牛头,似马面,那是难得一见的火烧云! 我透过机舱玻璃看出去,那些雪沫也被染得血红,妖艳得像胭脂泪。这场红雪使我极其不安,它使我失去了航向,我不断地看着导航仪上的经纬数,只能靠着这些冰冷的数字乱闯了。 当战斗机越过一座雪峰时,仪盘上的指针和读数剧烈地颤抖起来,跟着“刺刺”冒出一串火花,所有的指针都指向了“零”,我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战斗机依旧在开,没有随指针的飙落而下坠。 西北方向一团巨大的火烧云在移动,一个白点子在云层中闪了闪,便消失了。我凭经验,猜测那可能是一架中型飞机,会不会是失踪的运输机?我一拉油门杆,战斗机呼啸着掠了过去。 那个白点子又出现了,但很快就钻进了一团火烧云后。我的战斗机也跟着一头扎进了火烧云,云层里氤氲不明,一片混沌,我忙拉动操控杆,战斗机打了个转,准备返航。然而那团云层仿佛没有尽头一样,我总是绕不出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我只得增压,战斗机向上飞速攀升,终于闯了出去。 “刺刺——”对讲机忽而响了起来,显然受到了干扰,这附近存在电力场!一定有飞机在附近!我不甘心地在绕着那团火烧云盘旋,等待那架飞机闯出来。 我绕了三圈,西南角果然飞出一架飞机,我追上去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架飞机正是已经“返航”的03号轰炸机!我忙用对讲机联络,那边传来报务员小何惊诧的声音:“啊,005!我们迷航了!罗盘指针都不灵光了!”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我。 “我们一起向南飞,返航!我知道航向,不要跟丢!”为了安抚他们,我不得不装出熟络航向的架势。其实,不要说找到返航的路,就是东南西北,我现在也难以分辨了。我将战斗机缓缓降低,凭借着雪山顶上的雪松的枝条走向(这里常年刮西北风,所以树枝都是向西北方向倾斜)摸索着前行,天边的火烧云越来越淡,霞光渐渐地涣散,夜幕快降临了。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息了,那些飞舞的雪花也不见了,可见度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好。我正全神贯注地操控战斗机,对讲机里传来小何惊骇的声音:“005!我们左翼有……天啊!” 我忙抬头看向他们的左翼,那边飘忽着一团硕大的火烧云,像摊在空中的一块带血的牛肉,更令我万分骇然的是,云朵之上,浮现了一些模糊的人影,那些影子像极了先民时代陶罐上描绘的原始人,正围着一团幻灭的火焰跳着极其诡异的舞蹈! 天,那是什么?难道地狱真的像维克多和罗丝父亲所说的一样,不在地上,而在天上!我看着那些飘忽的鬼影,心因为恐怖而紧缩起来。 一阵寒风冷不丁地袭来,那团火烧云瞬间都撕裂了,变成了碎片,那些诡怪的影子也随着飘逝。许久,小何那边才传来颤巍巍的声音:“005,我们又回到原地了!” 我忙俯瞰大地,这一看,全身的筋都被抽去了一般,不禁瘫倒在驾驶座上,我又看到了倒挂在峰巅上的那棵畸形的雪松,我们绕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 “这片雪域好邪乎,就像个迷宫一样,怎么也出不去!难道这里是‘鬼打空’?”小何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中,有些可怕的毛糙。“鬼打空”是我们那个年代的飞行员对一些诡异的空中领域的称谓,据说一战时德国有一批飞机进了“鬼打空”,等到飞出来时,一些飞机上陡然少了正驾驶或者副驾驶,他们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而且,据一些生还的飞行员说,“鬼打空”里的气候更是诡异,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蓝得像倒扣的海洋。更诡异的是,在“鬼打空”时还能看到一切“那边”的事儿。 “别胡说,我们只是迷航了!”我训斥了小何一句,心中却害怕起来。 火烧云终于散尽,天边镶了一道红边,这就是火烧天了。下弦月的轮廓已经在西天隐现。那勾弯月让我振奋了一下,我可以根据月亮的方位粗粗测一下哪里是南,于是便抄起对讲机说:“快,跟上我!” 暮色渐渐加重,我振着机翼,忽闪着机前灯,让轰炸机跟上,向南飞掠。下弦月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然而那月光却是蓝色的!这情形与“鬼打空”越来越接近,我们都不敢说破,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我正瞪着双眼扫着外面,座机舱内某个地方忽而发出“嘿”的一声怪笑,那声音虽小,却让我绷紧的神经差点断了!天,难道这架战斗机上还有别人?我想起那只神秘消失的白猴,难道……我不敢回头,拿眼角的余光看向后视镜,镜中黑糊糊的,隐约一个影子在晃动。那个影子高大魁梧,头上似乎扣着一顶军帽,轮廓熟悉,我打个激灵,这不是赵小虎吗? 我狠狠一咬牙,转过头去,然而后面却什么也没有。我拿手指狠狠揉一揉太阳穴,我怀疑神经的高度集中,令我产生幻觉了。 飞机在蓝色月光沐浴的雪峰上穿行,机影投射在下面的影子也是冰蓝色的,像两只海中泅渡的鱼。飞着飞着,我忽而觉得不对劲,我是以月亮为参照物向南方飞的,但地面那些雪松的姿势却告诉我,我正向北飞! “啊!天啦!”小何忽而尖叫了起来。 我俯瞰下去,顿时万念俱灰,我第三次看到了那棵倒挂在峰巅上的畸形雪松!张乐平的声音这时传了过来:“005!这样耗下去,汽油会耗尽的!我们要不要迫降?先在飞机上待一夜,等待救援,或者等白天再起航?” “迫降!”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我们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雪野上迫降,机前灯与蓝色的月光以及白色的雪野相映衬,挖出四道颜色奇异的光柱,我将发动机熄了火,将勃朗宁插在腰间,下了飞机。张乐平和小何也下了飞机,沿着光柱向我走来。他们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色,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 “小何,有烟吗?”我忙打破那种冷冽得可怕的气氛。 “有,有。”小何去口袋里摸了一包莫合烟,弹出了三支。我们三人倚着战斗机的机头,直到将那包烟抽完了,都没有说话。 “怎么办?”小何率先说话了,嘴里叼着的一根烟屁股咬得“吱吱”响。 “轰炸机上的食物够吃多久?”我咳嗽了一声,吸完最后一口烟。 “三天吧,如果把那些冬虫夏草算上的话!”小何每一次运药材时都喜欢私藏一些,而且食物也比一般的飞行员储存得多,拿他的话说就是:“谁知道哪一天会落在哪个鬼地方,至少要做个饱死鬼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先探一下路吧,传言‘鬼打空’里虽不能通过,但地面可以很容易走出来,当年那些遭遇‘鬼打空’的飞行员都是徒步闯出去的!” “这两架飞机……”张乐平不舍地扫一眼轰炸机,欲言又止。 “活命要紧啊,张大哥!”小何双脚不住地跺着,“我去把食物拿下来!”他沿着光柱回到轰炸机上,很快就背着一大包食物下来了。那个食物袋上印着宣传基督教的教义,是美国一些牧师赠送给军人的。 一道光柱正好打在上面的英文字上,依稀是:“见有一匹黑色马,骑在上面的名字叫做死!”那个英文的“死”字与别的字不同,是血色的,我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先吃点烙饼,老莫亲手摊的。”小何从食物袋里摸出几张冷冰冰的烙饼,我们啃了几口,堵在嗓子眼里难以下咽,只得抄起一捧捧雪吞下去。 我们一边啃着烙饼,一边向南方走(我们不得不依旧以月亮为参照物),一路上捡了树枝插在地面,以防迷路。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一股水腥气息扑鼻而来,张乐平忽而半跪在地上,双手扒开雪地,将耳朵贴上泥土,听了一会儿,说:“附近有条暗河!——哎呀,什么东西跟在我们后面!”他陡然回头,惊惶地看向身后。 我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插着的枝条一直伸展到不可见的地方,在风中瑟瑟抖着,像是一簇簇蓝色的毛发,看着令人发瘆。然而除此之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听到有脚步声在接近!”张乐平皱紧了眉头,“似乎是人!” 我和小何立时变了色,我已经摸出了勃朗宁。这雪域怎么会有人?莫非是同样迷航在“鬼打空”的飞行员,或者……我正胡思乱想着,远天一个白乎乎的影子出现了!那个影子走得异常慢,晃晃悠悠,像是一团滚动的雪球,我们依稀看出那是一个人的影子,而且是——一个巨人!他的身躯起码有两个人的大! 张乐平忽而压低声音说:“娘的,这恐怕是喜马拉雅山的野人!” 我们三人对视一眼,都将家伙紧紧攥在手上,看向蓝色月影移动的地方。那个白巨人忽而在月光下晃动一下,消失不见了!我直感后背心都凉透了,难道是鬼?小何眼尖,手上一根冻僵的羊腿(他的“武器”)指了指雪野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那家伙钻进大雪里了!”他的话音未落,一团硕大的雪疙瘩飞速滚过来,将我们插在雪地的树枝压得东倒西歪! “退后!”我双手端着枪,对着雪疙瘩连开了两枪,慌忙退向一侧。 小何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脚底一打滑,跌了下去,那个雪疙瘩从他身边飞碾而过,“咔吧”一声大响,似乎他的哪根骨头碎裂了。 我和张乐平忙上前搀扶他,小何却自己站起了身,面如土色,原来雪疙瘩刚才的那一碾,正好压到了那只羊腿,将僵硬的羊腿给压碎了。 那个雪疙瘩撞到了一棵松树上,震得积雪“扑簌簌”直下,跟着是“嗷”一声惊恐的大吼,雪疙瘩迸裂了,一头凶悍的棕熊出现在惨蓝的月光下!它的头顶顶着一坨牛粪,远看像是一顶帽子(据说喜马拉雅山的棕熊常常以此吸引那些放牧的孩子,当孩子接近它时,它便将孩子叼走,慢慢生食),盖住浓密的毛发,一双眼睛不过人眼大,却射着骇人的凶光,一张脸像是皲裂的黑土地,丑陋不堪!它擂了擂自己的胸口,发出鼓一样的声响,纵身一跃,向我们奔了过来! 我忙开了一枪,正中棕熊的胸口,它愤怒地吼叫着,前爪狠狠地抓了上来!危急之间,张乐平将手上的千斤顶向前一送,跟棕熊扑上来的爪子相撞,千斤顶带着一阵旋风飞了出去,深深地插在雪野之上,棕熊也痛得一声大嚎,直立的身躯趴了下去。 “快跑!回飞机!妈呀,怕是那些烙饼的渣子把这熊瞎子吸引过来的!”小何一边叫着,一边撒丫子就跑。我忽而想起赵小虎跟我说起的那个“猪敲门”的恐怖事件,他们面对食人猪时靠着装死度过了鬼门关,眼看着棕熊速度如飞,我忙一头栽进雪野,佯死过去。 张乐平也反应了过来,以棕熊的速度,我们根本逃不脱,他也跟着扑在雪地上,一动不动。棕熊果然扔下我们,追向小何。小何隐约觉出苗头不对,忙回过头来,棕熊的血盘大口正前探着,眼看就要咬到他的后脖子,他忽而跪了下来,急中生智,双手抱住头,向着陡坡滚下去。棕熊见状,嗷嗷大叫着,也将前爪抱住头,向坡下滚去。 我和张乐平听到棕熊的滚雪声远了,忙爬起来,沿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枯枝,准备往停着飞机的地方赶,我们从山坡上看到那两团在雪地越滚越大的雪球,心知小何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不要说棕熊,就是那团雪团就足够将他冰封冻死。在那样诡异的蓝色月光下,两团雪球进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死角逐! 我还在怔怔地看着,张乐平忙捅捅我,喘着粗气说:“李哥,咱们快回!那畜生会循着气味寻找我们的!” 我也曾打过猎,心知这些畜生看似笨拙,然而嗅觉却比猎犬还灵光!我忙踏着枯枝拼命奔跑,也不知跑了多久,两架飞机的轮廓终于出现了。我们的双腿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靴子下去,拔起来都得费出吃奶的力气。 忽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踏雪声,那声音很小,然而我们的恐怖神经却又紧绷起来。回头看去,蓝月光下出现了一只美得接近妖艳的雪狼,全身的毛几乎融在雪里,一双绿眼睛似睁似闭,远远地打量着我们,不住地拿猩红的舌头舔舐乌黑的鼻头。 “他妈的,这贼狼是想吃老子们的肉啊!”张乐平爆出了粗口,忽而弯下身,捏了一个雪团狠狠摔过去。 雪狼被惊吓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但它那双眼睛却睁大了,我看到了它眼中的凶残,丝毫不亚于那只棕熊!除了凶残之外,它的眼中还有一丝更加可怕的狡黠!幸而,飞机已经近在咫尺,我打开勃朗宁的子弹匣,里面还有最后一颗子弹! 那只雪狼也看出我们即将脱离它的猎捕范围,尾巴在雪地上猛烈地扫了几下,前爪一纵,就飞扑了上来,颈部的毛敞开时,像是一个白色的枪花。它是直奔我而来的,这厮很狡猾,看到我手上有枪,就想先把我摁倒! “砰——”情急之下,我开出了最后一枪。 那厮似乎早已预料到,身子陡然匍匐,整个头颅也埋进了积雪之中,只露出了扫帚一样的尾巴,不停地扫动着。 “李哥,上机!”张乐平已经打开了轰炸机的座机舱舱门,钻了进去。 我连滚带爬地奔向战斗机,一只靴子却在这时深深陷入雪地中,难以自拔,雪狼“咻咻”的喘息声已经抵达我的后脖项。我心想完了,老子要葬送在这厮口中了! “隆隆——”张乐平启动了发动机,巨大的引擎爆破声使得四野的雪沫纷飞。雪狼又一次受到惊吓,陡然向后退去。我胸中求生的欲望又一次点燃,一使力,竟将一只光脚从靴子里拔了出来,当我的手接触到战斗机的舱门时,我感到它是那样的美好,就像即将沉海的人触碰到木头一样! 我打开舱门,钻了进去,也发动了引擎,一阵浩大的雪沫随之扬起,风雨刷也刷不过来。那只雪狼惊惶地退出老远,然而它依旧不死心地在那里徘徊着,半晌,它见我们没有动静,便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005!这雪域野兽也太多了,下去探路行不通!我们要不要起航?”张乐平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了过来,“到底还有生还的机会!” “再等等——小何!”我言不由衷地说出了一句,明知小何八九已经被棕熊撕烂了,“我们不断地发求救信号!如果黎明时分还没有飞机来救援,再闯‘鬼打空’不迟!” 我们那晚就睡在冰冷的驾驶舱里,幸好平时我们都有备用的被褥,也没有冻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呼救声,我以为是在梦中,对讲机忽而响了:“005!你听到呼救声了吗?” 我打了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将座机舱打开一条缝,果然有人在呼救,那声音竟是小何的!见鬼了!其时下弦月已经坠落,然而夜空还是镶着一道蓝幽幽的光色,我打开机前灯,刚才趴着雪狼的地方空空如也,雪狼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03,下机营救!”我将勃朗宁装上了备用子弹,打开座舱盖,一股刺骨的寒风兜头兜脸地扑了上来,我打了个摆子,险些跌倒。张乐平也提了一把大钳子下了机。 我们站在冰天雪地里,侧耳凝听,那声音似乎在右手方向,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循声而去。小何的呼救声却随着我们的靠近而走远,我走了一程,忽而觉得哪里不对头,小何一直在重复凄厉的呼喊声:“救命——救命——救命——”而且声音都是一样长的尖啸,似乎他还有很多气力。可是,小何在雪坡上那么一折腾,又在雪地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哪里还有气力?这么一想,我有些毛骨悚然,呆在了原地。 张乐平目光四处瞟着,小声问:“怎么?” “我听说喜马拉雅山一些灵长的兽类会模仿人的声音,而且惟妙惟肖……”我没有再说下去,双腿抖得厉害。 “那……我们回吧!”张乐平的脸色不比我好看。 然而,我们刚向来路走了几步,小何的呼救声就逼近了!我正疑惑着,脚边“嗖”的一声,一只毛烘烘的小东西一掠而过,似乎受到了惊吓。我一抬头间,几乎叫出声来,那头雪狼再次出现了,身上的白毛沾满了鲜血,皮毛上沾惹了衣服的碎片,那是小何的飞行服! 更令我们惊怖的是,雪狼的身后还跟着一头土狗大小的野兽,全身都是粗糙的黑毛,前腿极其短小,搭在雪狼的后臀上,后腿却很长,它的头向上昂着,正在高声嗥叫。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打死我也不相信那只非狼非狗的畜生居然能模仿人的声音,刚才那些“小何”的呼喊声都是从它口中啸出的,这畜生成精了! “天啦,这是狼狈!”张乐平将手中的钳子打开了,一双手却颤抖得厉害。 我早就听说过狼狈为奸,想不到在这样一个荒寂的雪野遇上了。我端着勃朗宁,拿余光看向我们的飞机,飞机距离这里一百米左右,那一小段距离成了生死距离。 那只黑狈看到了我们,停止了嗥叫,一只前爪猛地拍了一下雪狼的臀部,雪狼发一声闷吼,没有奔向我们,而是向我们的飞机奔过去!六条腿在雪地上飞奔,竟是那样的麻利,这一对狼狈显然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心知不好,它们如果据守着飞机跟我们耗,我们只有慢慢等死了!我和张乐平对一对眼,快步奔上去,我瞄着雪狼的头颅就是一枪,然而黑狈像知道我要开枪似的,一扯雪狼的尾巴,两个畜生就藏在了战斗机的机腹下,子弹擦过机腹,迸射出一串火花。 东方升起了一颗启明星,黎明迫近了,然而黎明前的黑暗却令人更加绝望。狼狈的四只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芒,在机腹下冷怖地盯着我们,仿佛我们已经成为了他们的食物。两人两兽就这样僵持了半晌,我的肚子一阵闷响,吃下的烙饼早已消化完了,肠胃一阵抽搐似的饥饿。 狼狈就在这时立起了身!它们听出我们饿了,而人饥饿的时候也是虚弱的时候。张乐平忽而压低声音说:“李哥,射击畜生的眼睛!”他的话提醒了我,雪狼的皮毛本就厚实,况且裹了一层雪泥,子弹恐怕难以穿破,而那四只闪着绿光的眼睛却是最好的靶子! 狼狈离开了飞机,一步步向我们逼了过来!我的双手已经和勃朗宁冻结在一起了,我艰涩地举枪,三点一线,瞄向了雪狼的眼睛! “砰——”枪声响的一刹那,狼狈故技重施,都把头埋进了雪地里,子弹咬进了雪狼的尾巴里,它一声惨嚎,前爪在雪地上刨了三下,也不顾那只黑狈,就扑了上来。我来不及开枪,只得向一旁闪避,雪狼那一扑却是假扑,它的身子就地一滚,就横在了我的面前,同时,我感到背后有一双爪子搭在了肩上——原来那只短腿狈的速度也是飞快!我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就在雪狼将我按倒,尖利的牙齿咬向我咽喉时,它的身后忽而传来“嗷”一声大吼,我隐约看到一团雪球飞滚而来,雪团上镶嵌着一双黑得像古井一样的小眼睛,天,那是刚刚追踪小何的棕熊! 雪狼听到棕熊的吼叫,立时惊惶地从我身上跨过,并且射出了一股臊腥的尿,喷了我一脸。那只棕熊竟不顾我和张乐平,四爪着地,气势汹汹地追击狼狈而去。我伸手抹一把脸上的狼尿,心说:“我他妈还活着!” 张乐平上前扶我,颤声说:“怕是这对狼狈偷吃了棕熊的猎物,棕熊是来报复的!” 我从地上捡起那支勃朗宁,只说句:“上机!死也不要出来了!”张乐平狠狠地点了点头。 我再次坐上驾驶座,身体已经虚脱,肚子更是饥饿得很,但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到底有些欣慰,暂时压住了饥饿。张乐平不住地用对讲机和我说着话,发动机柔和的声响稍稍驱除了我们心中的阴暗。黎明的曙光静静地降临,东方出现了一抹玫瑰色的光线。 “005!我们沿着夜里插树枝的地方飞,那个附近有水源,就有猎物!说不定有猎人埋伏在那里,我们可以问路!”张乐平振作了精神说,然而底气却不足。 “好!03,启航!”我拉动操控杆,战斗机沿着雪野滑翔,呼啸升空。当我飞到空中时,我忽而有一种绝对的安全感,不要说是棕熊和狼狈,就是比它们更凶残的鬼子我一溜子子弹也解决了!这就是天行者的优势,无与伦比的优势! 我们循着那些枯枝飞了一程,果然看到一条浩渺的冰湖,里面的水都是蓝色的,我忽而想起昨晚的蓝月光,莫非那蓝色是冰湖的折射?湖边有几只扭角羚羊正在饮着水,湖面漂浮着蓝色的冰块,水下隐约游着一些模样诡异的大鱼。 “天,那是什么!005,看你的左翼!”张乐平尖声叫了起来。 我忙看向左翼,那里是冰湖的中心,蒸发的水汽形成了一团云,在玫瑰色曙光的照射下,那团云上赫然出现了几个飘忽的影子,以及丛林、茅舍!我忽而想起昨晚火烧云中所见的诡异情形,莫非也是冰湖投射上去的?不禁失声道:“难道这是海市蜃楼!这附近有山庄!我们来这条湖算是来对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我已经兴奋得直咳嗽。 “前面好像是片雪林子,我们飞过去!”张乐平也来了劲头。 那片雪林子除了灌木和雪松,依稀可见大片带刺的蓝罂粟和“鬼吹箫”(一种花似灯笼的雪域植物)在雪海中摇曳,美得令人窒息。然而,我们哪里有心情欣赏这些,不要说肚子已经干瘪了,如果真的发现山庄,迫降也是个问题。 我将战斗机压得低低的,几乎贴着雪松的树梢飞行,忽地,我听到一阵羊羔嘶哑的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我也是打过猎的,听这叫声,便知那羊可能落了陷阱,或者受了重伤。如果有陷阱,猎人应该就在附近! 我循着羊的叫声飞过去,一片雪岭上,架着一个大木架,木架的顶上覆盖着藤萝和蕨类植物,一只羊羔被拴在木架底下,尾巴被割掉了,羊血顺着木架一点一点地滴下去,差不多已经干涸。我一眼看出那是猎人常用的“落石陷阱”,只要有野兽循着羊的叫声和血腥味踏进了木架,藤萝里掩盖的大石和灌木会轰然压下来,将野兽死死压在石木下面,逃脱不了。 “我们找个空旷地带迫降,然后到这里爬上雪松等着!这里既然有陷阱,猎人会来收网的!”我操起对讲机说。 “不成啊,005!这样很危险,万一又遭遇狼狈怎么办?这雪林子我看着有些邪乎,怎么开了这么多妖艳的花?我们还是继续寻找山庄,既然有猎人在这里出没,山庄应该不远了!”张乐平的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忧虑。 “也好!”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肚子里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咕咕”声。 我们在雪林子上空飞着,那林子的大小绝不亚于一个原始森林,只是草木稀朗些,野兽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见。忽地,一片空旷的雪野扑入眼帘,雪野上盖着石木结构的小房屋,星罗棋布,约莫数百家,每间小屋上都披挂着洁白的雪,门前大多种了蓝罂粟什么的,甚至有鸡的打鸣声隐约传来,恍如仙境! “天,我们得救了!”张乐平也不顾耗费汽油,将机灯打开,不断地闪烁。 我俯瞰着那个雪村,看着看着,忽而有些心悸,下面的雪地上竟没有人的踪迹,而且此刻已是早晨时分,然而却没有一户人家有炊烟!难道雪村里的人的作息与我们不同吗?我带着疑惑,寻找可以迫降的地方。 我们在离村口数百米的山腰上迫降了,我揉一揉空空的腹部,攥着勃朗宁下了机。张乐平是个聪明人,他也发觉这个村子有些反常,提着大钳子跟上我。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那个冷酷的仙境。走了一程,我回头去看来时的路,四串脚印像蛇一样蜿蜒着,打破了这份静谧。 张乐平忽地站住不走了,将钳子拄在雪地上,目光惊惶地看向村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村口长着一棵巨大的雪松,几乎要三人环抱,雪松的松枝上竟挂满了骷髅头!有松塔从骷髅头里长了出来,这些骷髅头是有年代了。 “可能是雪村的人对于祖先的一种祭奠,我们继续走!”我紧了紧裤腰带,向那棵恐怖的雪松走去。 然而,当绕过雪松的另一边时,我们几乎惊呆了,那里却挂满了鲜血的人头,比松塔上还多,一直挂到树梢!那些人头的鼻子奇大,肤色奇白,双眼却很小,他们应该是雪村的人!每颗人头脸上的表情都很扭曲,似乎临死前遭遇了极其可怕的事件。 我咬着牙走上前,用枪头拨弄一颗人头,从那颗人头脖项上凝固的血液的颜色看,还是新鲜的,没有变质,瞳孔中眼神还没有涣散,我不禁倒退几步,左手按住胸口挂着的十字架,连画了三个十字。天,这些人才刚死不久!是什么人这样凶残,割下了这么多的头颅?!我忽而看到一颗头颅的眉心有一个血洞,那应该是子弹打出的,凶手有枪! 我和张乐平对一对眼,看向沉寂的雪村,这大概已经是个死村了。 “要不要进村?”张乐平说话间,目光看向了远远停着飞机。 “总得做个饱死鬼!嘿嘿,小何不是常说吗?”我咬了咬牙,向雪村走过去。张乐平赶忙跟了上来。 天空没有征兆地飘起了雪,那雪虽小,雪花却很大,落在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菱形的结构。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雪村,看到一户人家的木门敞开着,便走了进去。 木屋里很幽暗,隐约游走着一股腐烂的气息,我的脚忽然一绊,凝神一看,地上横躺着一具无头尸!一股鲜血呈扇形喷溅在地上。 “凶器是砍刀!”张乐平虽没有上过战场,但曾亲眼看到鬼子屠村,对于杀戮有着异样的敏感。 我长吁一口气,跨过尸体,去倾倒那些瓶瓶罐罐,想找些口粮。我从一只皮囊里倒出了几只干瘪的壁虎和肉干,两人狼吞虎咽地生吞了下去。我嗓子眼堵得慌,便走出门去,抄起一捧雪就往嘴里送。 我一抬眼间,忽而看到一团矮小的人影从墙角处晃动了一下,我忙叫一声:“乐平!”便握着枪追了上去。 那个矮人跑得很快,转眼就蹿进了另一个木屋,跟着“砰”一声将木门反关了。我们快步上去,将门推开一个小口子,张乐平挥动大钳子,一下子将里面门闩砸烂了。一个大鼻子矮人正靠在墙角,双手颤抖着握着一把缠着牛皮的砍刀,眼睛里都是恐怖的光色。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外翻的羊毛上都是鲜血的污垢,他脚上穿着的牛皮靴和木屋门檐下挂着的牛皮靴差不多,应该是这个雪村幸存的人。我将手上的手枪收起,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只是路过!” 矮人腮帮子上的肌肉抽搐着,依旧瞪着一双眼睛看我们。我打了个手势,让张乐平把钳子放下,然后又对那个矮人笑了笑,表示友好。矮人狐疑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大概是看到我们身上的衣服很奇特(飞行服),便做了个脱衣的姿势。我忽然想起,罗丝曾说,喜马拉雅山上有一些奇特的民族,喜欢用换衣的方式以示友好。我忙将飞行服剥下,哆嗦着给他递了上去,矮人忽而“嘿嘿”笑起来,连蹦带跳地将身上的羊皮袄脱了,和我交换。 他穿上了飞行服,口中喃喃说着听不懂的话,但我们看得出,他已将我们当朋友了。 我穿上了他的羊皮袄,果然暖和得很,只是那股臊腥味闻着刺鼻。张乐平的肚子这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刚才那点壁虎和肉干根本没填饱肚子。矮人敞着飞行服,将砍刀往腰间一插,踏着一堆木柴,爬上了木屋的顶上,他拿手在屋顶上掏了掏,居然掏出一把蛋来,那蛋上有黑点子,怕是鹳鸟下的。矮人捏着鸟蛋对着张乐平挥了挥,张乐平会意,接了鸟蛋就往嘴里塞,连壳都吃了下去。矮人又抓了一把送到我手上,这才跳下木材堆,龇牙咧嘴地看着我们吃。 我们正囫囵吞着来之不易的食物,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庞杂的马蹄声!矮人听到马蹄声,脸色顿时变了,对我们指了指屋顶,便踏着木柴再次上去,他双手托着屋顶一块木板,咬着牙往上一推,木板便掀开了,矮人回头看我们,似乎想让我们帮忙。我也踏上木柴,抓住他的腰,将他托上了屋顶。 矮人又将屋顶的木板拆下几块,我和张乐平赶忙爬上屋顶。当矮人将门板都按回屋顶时,马蹄声径直抵达了木屋的门口,跟着“哗啦啦”一声大响,却是马蹄将木门踏烂了。我们从屋顶的缝隙看下去,一个歪戴着军帽的大汉骑着一匹黑马闯进了屋,他的身后跟着十几条汉子,都骑着高头大马,几个汉子腰间还配着枪。我一眼看出,他们的枪是“汉阳造”,他们的军装也是国民党的,但服装不一样,显然是杂牌军!是我们留在雪地的脚印把他们引过来的! 带头的大汉满脸横肉,脸上有道刀疤,从额心直贯下巴,将他的脸分成了两半。他冷眼扫了扫屋内,抽出一把长长的砍刀,对着墙角堆着的几只麻袋就砍了过去。另几个汉子也都下了马,砍刀在阴暗的角落一阵乱砍。 “妈了个巴子的,一定有人!他娘的躲了!”带头大汉粗声粗气道。 “一把火烧了算了!”另一个大汉接口道,“省得他妈费事儿!” “闭嘴!我们以后还得用这里做掩护!狗日的鬼子要是来了,咱爷们也有个逃命的地方!”带头大汉将血迹斑斑的砍刀收了,摸出根香烟叼在嘴上,拿火柴“哗啦”一下军靴帮子,点着了香烟。 “团长,我们那地洞要挖到什么时候是个事儿啊?都挖了三天三夜了!”一个汉子问。 “闭嘴!”带头大汉狠狠喷出一口香烟。 其时,我们正在他的头上半米处,一股浓烈的烟从屋顶缝隙中游了上来,那个矮人大概从来没有闻过烟味儿,一个不留神,打了个喷嚏! 短暂的死寂后,那些汉子叫嚣起来,带头大汉挥着砍刀对着屋顶就捅,狂笑声令我们毛骨悚然。我唯恐他们放枪,忙滚下屋顶,结结实实地摔在雪地上,跟着,张乐平和矮人也摔了下来,在雪地砸出了老大一个坑。 “快跑!”我大叫一声,“向飞机的方向跑!” 那个矮人忽而上前扯住我的裤腰带,手指指向另一间木屋,于是我和张乐平忙跟上了他的脚步。那些杂牌军的马将木屋踏破了,紧紧追击过来,嘴里“嗬嗬”叫着,口哨声也异常刺耳。矮人带着我们钻进了木屋,反手关上门,径直奔到一个土灶前,将上面放着的一个大铁锅子挪开了,双手扒拉一下草木灰,下面露出一个洞来。 矮人爬上土灶,焦急地指了指那个洞。我和张乐平先后钻了进去,那洞横里只容得了一人,却很深。我隐约听到矮人扒拉草木灰的声音,就在铁锅归位的时候,门外“咔嚓”一声,木门被马蹄踏掀,门板正好拍在了铁锅上。 “他娘的,又不见了!大头、老九,给我上屋顶看看!”那个团长说话间,夹杂着砍刀霍霍的声响。 我龟缩在灶膛里,双手捂着嘴,周围草木灰的味道令我鼻子里一通奇痒,直想打喷嚏。那些大兵在木屋里搜寻了一番,终于骂声咧咧地出去了,马蹄声也随之越来越远了。我的脚碰了碰张乐平的头,示意他出去,张乐平却小声地“嘘”了一下。 果然,隔了一会,木屋内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几个留守的大兵也走开了。 我们在灶膛里待了许久,我正慢慢地移动着腿,想缓和一下已经僵麻了的神经,忽而感到什么东西在我的头颅处动了一下,我是在灶膛最里边的人,那东西绝不会是张乐平和矮人的!我稳定了一下心神,将手探过去,这一探不要紧,正碰到一只粗糙的光脚! 黑暗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嗓音略细,显然是女人的!灶膛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人在!矮人忙压低了声音,用含糊不清的土语说了几句,似乎在安慰那个女人。女人于是将脚缩了缩,不再言语。 也不知隔了多久,矮人悄悄出去侦查,那些大兵早已不见了影子。我们出来后,那个女人也慢吞吞地出来了,她比矮人高大粗壮一些,一张脸白得像张纸,五官却很粗糙,身上披着羊皮大袄,脚竟是赤着的。她怯怯地看着我们,眼中充满惧意。矮人上前拉了拉她的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飞行服,又指了指我身上的羊皮袄,似乎在告诉她大家已是一家人了。 我和张乐平再次攀上了屋顶。外面已是中午的光景,小雪已停,日头耷拉在雪岭之上,苍白得像个白饼子。从这里看,我们的飞机显得很远,已经被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一串马蹄印从村口一直绕到了飞机旁边,跟着又消失在雪林子里——我们的飞机被他们发现了。 “看来只有晚上偷偷去启动飞机了!”张乐平叹息了一声。 “未必,他们十有八九会派人看守!我们去了怕只是自投罗网!”我远眺着那架战斗机,皱起了眉头。 我们下了屋顶,矮人忽而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弓着身子贴着墙根走,绕过几个木屋,到了一间很小的石屋前,矮人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口用石头垒成的水井,上面盖着几张牛皮。 矮人揭开了牛皮,用辘轳将一只颇大的木桶摇了上来。我们看下去,里面没有水,却深得不见底,这显然是一口枯井。矮人和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点了点头,坐进了木桶。矮人徐徐放着车轱辘线,随着一阵“吱嘎”声,女人消失在黑咕隆咚的井底。 矮人又示意我们下去,我和张乐平都觉蹊跷,要说躲大兵,大兵已经走开了,他让我们下井干什么?我先下去了,经过一段黑暗,木桶着地了,我翻出木桶,黑暗中一双手摸了过来,那个女人牵住了我的手,引我往前走去。 井底原来是挖通的,没走几步,眼前便有了亮光,泥壁上插着几根松脂火把,一阵儿啼声和土语声隐约传来。女人领着我七拐八折,到了一个宽大的洞穴里,里面横七竖八躺着数十个当地人,大多带着刀伤,围着一堆篝火取暖。那个女人大概和他们说过有人要来,他们看到我,脸上都是一副惊异的表情,但是并不惊怕。那些人中竟有两个汉人打扮的中年人,他们看到我们,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一会,张乐平和矮人也下来了。女人捧来一个陶罐,从里面掏出一些腌制的腊肉,用树枝串了,送到篝火上烤,肉香很快弥漫开来。矮人将烤熟的腊肉送到我们手上,又走到两个汉人面前,指了指我们,用土语说了几句,两个汉人点点头,其中一个络腮胡子走上前来,用生涩的中文问:“兄弟,你们来自哪里?看这样子,你们是飞行员?飞驼峰的?” 我忙说:“不错,途中迷航了,只好迫降在这个雪村讨口饭吃。你们来自哪里?”我暗想,他们既然能和矮人用土语沟通,可能是商人,说不定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络腮胡子果然说:“唉,我们也是走驼峰的,不过是走陆地,马车代步。我们是从大理出发的,驼峰这条线上有一些特殊的民族,我们的祖辈就靠贩运陶罐、铁器、棉絮之类,跟他们交换野兽皮子。没想到,我们路上被一帮不知从哪里来的兵贼盯上了!我们本想躲在扎西村避一避,谁知道……谁知道这帮畜生竟然带着刀枪趁夜劫持了我们的马,还血洗了村庄!几百口人就这么死的死,伤的伤,幸存的人只好躲进枯井避难!”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拨弄篝火,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张乐平闻言,脸上有了一丝喜色:“你们打算怎么回去?” 另一个瘸腿的小胡子说:“回去?这帮兵贼子把我们的马都抢走了,怎么回去?!他姥姥的,子弹咬了老子的腿肚子,这辈子怕要耗死在这口枯井里头了!” 络腮胡子忙拍了拍小胡子的肩,说:“别灰心,现在又多了两个同伙,我们还是有机会的!——对了,你们的飞机呢?”问到“飞机”时,两人眼中都有了某种光芒。 “就在村口附近,不过,已经被那些大兵发现了!怕是有人守着!”我照实说了。 小胡子眼中的光芒瞬间淡了下去,络腮胡子却捏了根树枝在手上,用木炭在地上划了一个箭头,说:“如果有兵贼子守着,我们调虎离山怎么样?但我有个要求,如果飞机启动了,你们一定要带上我们!” 我和张乐平对视一眼,忙说:“如果能登上飞机,那些大兵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一溜子子弹就够他们受的了!”我一时忘了飞机上的弹药很有可能已被掠走了。 “投他几颗炸弹,炸得他们人仰马翻也不是个问题!”张乐平也蛊惑道。 络腮胡子勾着头想了一会,又和矮人低声耳语一会儿,矮人转头充满敬佩地看了我们一眼,咬牙点了点头,用土语高声跟那些族人说了一番话,那些族人纷纷挥动拳头,有的从腰间抽出了狼牙匕首,哇哇叫着。 “我跟酋长说了,今晚就动手!具体什么部署,我们再商讨一下!你们有家伙吗?”络腮胡子从腰间摸出一把很精致的小手枪,看上去像个打火机,我注意到枪口阳文雕刻着一朵飘逝的樱花。 我把勃朗宁掏出来晃了晃,他眼中闪过一道凶光,点头道:“两把枪,杀几个兵贼子还是可以的了!” 络腮胡子将地面当沙盘,用树枝在地上将飞机、雪林子、村口雪松的位置标了出来,我们商讨了半个时辰,定下了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 正文 第八章 冰河沉机 我们在枯井中吃饱喝足,休息了一回,估摸着天快黑了,就派那个矮人酋长去井外打探了一回,他回来说,那群大兵还未回雪村(他们这几天,都要等到半夜才回雪村,而且满身泥土,不知在雪林子里干什么),飞机那边的雪地上也没有脚印,如果大兵不是躲在飞机上,就是压根儿没有大兵在守着。 我和张乐平都很振奋,络腮胡子说:“机会难得,我们动手吧!” 我们陆续出了枯井,可可族上来了六个受了轻伤的汉子,他们腰间插着松脂火把,手上的武器统一是砍刀,然而刀口大多卷了,我看了一眼络腮胡子,他那些铁器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根本就是废铁一般。 这个晚上的下弦月很瘦,像个钩子,勾得我们的心颤巍巍的。一两颗大星子闪在天际,像跳动的磷火。雪野一片静谧,可见度却很好。我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走,到了村口,络腮胡子指了指雪林子,矮人酋长带着六个族人狸猫一样向雪林子里跑去。 我和张乐平、络腮胡子奔到村口那颗雪松下躲着,等待酋长在雪林子里放火。我们都把头埋在那些人头里,以混淆暗处那些大兵的眼线。忽地,我看到一颗头颅的颧骨处有一个血洞,那个洞很小,但周边有火药的碎末,似乎是子弹留下的。我对汉阳造还是比较熟悉的,那毕竟是国内多见的手枪,汉阳造的子弹比这个洞大多了,难道……我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络腮胡子,他手上的小手枪上,那朵樱花在月光下有些刺目。 一阵冷风吹来,雪沫乱舞,那些人头都晃动开来,骷髅与骷髅的撞击声以及风穿过骷髅的尖啸声,听起来令人汗毛倒竖。 张乐平轻轻碰了碰我,低声说:“李哥,那帮大兵中有几个的军装上有英文字母,他们的军装是英国人提供的,怕是缅甸远征军,不知道他们怎么到的这里!你说,他们如果抓到我们,会不会——”他做了个断头的动作。 “别瞎说!我们会逃出去的!”我心虚地说。 雪林子那边忽而火光一闪,跟着升腾起一股浓烟。那些可可族人尖声大叫起来,有的学着狼嚎,有的学着棕熊的叫声,林子里顿时此起彼伏,响起了野兽的呼号声,并惊散出不少飞鸟。我们看向飞机,那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由于飞机上覆盖了一层雪,我们也难以透过机窗玻璃看进去。 “砰——砰——砰——”雪林子深处忽而响起一阵枪声,跟着马蹄声也隐约传了过来。 “妈的,这些兵贼子倒来得快!”络腮胡子飞快地奔向飞机。我和张乐平忙跟上去,但很快就落下了一截子。 战斗机和运输机静静地停在雪地上,像是一大一小两只野兽。张乐平一边奔着一边压低声音说:“李哥,这人腿脚很好,显然是有功夫底子的!” “提防着他点,我们都不懂土语,谁知道他是不是商人!”我提醒了他一句。 络腮胡子率先跑到了战斗机旁,狸猫一样滚到了机腹下,然后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让我们打开战斗机的座舱门。我左手攥着勃朗宁,右手食指轻轻在机窗玻璃上点了一下,看进去里面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我站到座机舱边,将枪口对着座舱门,对张乐平点了点头,他猛地一拉座舱门,一股雪沫扫进了我的脖子里,我不禁一阵颤抖,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出了一枪。出乎意料的,里面却空无一人。我的心差点跳出嗓子眼,赶忙一个箭步上了座机舱,启动APU(飞机尾部的一个小发动机),然而令我丧气的是,油标已经降到了零! 我仓皇地回头看,那里放着的两箱备用汽油已经不见了!这些大兵把飞机的汽油都掠走了,难怪他们没有找人把守!张乐平也泄了气,无力地倚着座舱门。 络腮胡子从机腹下爬了出来,他的鼻子嗅了嗅:“怎么一股的汽油味?难道——”他已经猜出来了。 “可恶,汽油都被抢走了!”我将操控杆狠狠往前一推,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便不再有声儿了。 马蹄声很快就清晰在耳,那些大兵的怒骂声听得很分明,那些可可族汉子的惨叫声听得更是刺耳。我们知道出去十有八九是一死,只得都上了飞机,将座舱门关上了,存着一丝侥幸,只求那些大兵不会注意到我们留在雪地的脚印。 令我们绝望的是,马蹄声毫不犹豫地直奔这边而来。张乐平侧耳听了听,说:“大概有十几匹马,我们要不要……反抗?”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都发颤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他们都是杀人的魔鬼,我们反抗也没有用,还是投降吧,唉,留得青山在啊!”络腮胡子将那把小手枪藏在了靴子里,看向了我。 外面传来了马嘶声,那个带头大汉叫道:“妈拉个巴子的,总算让团爷给逮着了!快他妈给我出来,不然团爷一把火烧了这飞机!”他说话间,已经有人将松脂火把摔到座舱玻璃上了,火焰瞬间就舔走了一大团雪,那些大兵的身影顿时清晰可见。 那一刻,我忽而有了个不可理喻的想法,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能让战斗机毁在这帮人手上。我一脚踹开了舱门,双手抱着头跃下飞机。随后,张乐平和络腮胡子也跟了下来。 那群大兵将马圈了过来,带头大汉一脚踢在了络腮胡子的脸上,骂道:“狗日的小鬼子,那个小胡子藏在了哪里?快说,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我和张乐平都是一惊,看向络腮胡子。络腮胡子往雪地上吐了口血水,忽而嘎嘎笑了起来:“张团长,那笔财宝你还没挖出来吧?我知道你没这个胆量杀我,没有了我伊藤龙一,你们就是把雪岭挖空了,把冰河掏空了,也休想挖出那笔宝藏!” “老子已经挖到古墓了,就等着进去开棺!你们正好给老子做敢死队,哈哈哈!”张团长不住地圈着马头,雪沫往我们脸上直飞,“绑了!” 几个大兵下了马,将我们的手反绑,用麻绳拖拽着。随着张团长的一声吆喝,马蹄交杂,我们踉跄着向前跑,但没奔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于是拖着在雪地滑行。那些大兵放声狂笑着,纵马向雪林子那里奔去。 我啃了一嘴的雪,浑身上下也僵麻了,仿佛不是自己似的。张乐平骂了一会娘便住了口,双目痛苦地紧闭着,拴他的那个大兵不断地扯着麻绳,他的手腕处已经血肉一片模糊。伊藤龙一却一声不吭,像木偶一样任凭摆布,我在印度曾听教练说过,一些特工无论在什么险恶的环境下都懂得保存体力,等待一有机会就会爆发出来,难道这个伊藤龙一是日本特工?他为什么要冒充是生意人?那个古墓又有什么宝藏?我不断地想着,以分散疼痛。 眼见到了雪林子,我们就要吃一番苦头了,伊藤龙一忽地大叫道:“张团长,如果我们搞了一身的伤,怎么做敢死队?你们打算背着我们吗?” 张团长哈哈一笑:“他妈的,老子倒是忘了!”他一扯麻绳,将伊藤龙一倒提在了马鞍上。另两个大兵也将我和张乐平提上了马,打横扔到了马背上。大兵纵马在雪林子中穿行,月光从林隙中射下来,地面偶或有一只毛烘烘的东西一掠而过。月光下的蓝罂粟和“鬼吹箫”诡异地摇曳着,马蹄踏过之处,一片狼藉。 到了雪林子边缘,我忽而注意到,一座一座坟墓从这里一直堆向了那个出现海市蜃楼的冰河,我本想这是不是那些被砍去头的可可族人的尸体,但我很快发现,越往前走,那些“坟墓”的岩石与泥土的颜色就越不同,显然是从不同深度的地下挖出的。 张团长忽而一勒马缰,叫一声:“下马!”将伊藤龙一往地上一摔,便跃下马来。我和张乐平也被扔了下马,我赫然看到,河岸边有一口直径一米宽的洞,深不见底,有一道窄窄的泥梯通往地下。我们上回从高空掠过时竟没有发现。 那些大兵纷纷下马,取下拴在马鞍上的牛皮袋,打开后里面竟是洛阳铲、黑驴蹄子、摸金匕首这类盗墓的工具,张团长脸色沉肃下去,双手恭恭敬敬地从牛皮袋里请出了一盏锈蚀的灯,灯有七个蕊,那是盗墓用的七星灯。一看便知他们是有备而来。这到底是谁的墓,会让这些大兵和日本人如此惦记? “你们现在应该一肚子的疑惑吧?嘎嘎!”伊藤龙一冲我们嘲弄地一笑,“不要说你们,这些兵贼子怕也只知道个皮毛而已!知道这是谁的墓吗?驼峰航线其实早在一千多前就秘密开启了,不过不是空路,而是陆路。走驼峰的商人从中原地带运来丝绸、棉絮、陶瓷,跟这条陆地上的民族换取不同的东西:皮毛、雪莲花、灵芝,然后去印度换取香料、佛珠等,最后再返回来。他们一路上经过很多地方,而这条冰河就是盛产雪蚌珍珠的地方!雪蚌珍珠自古稀有,现在几乎已经不可见。当年走丝绸之路的商人与走驼峰的商人有过交接,一斛雪蚌珍珠可以换百两黄金!”他说话间,那些忙碌的大兵也侧耳听着,张团长更是瞪大了眼睛,等待下文。 “到了唐朝时期,京城那些王孙公子对香料和佛珠的需要供不应求,这些走驼峰的商人和走丝绸之路的商人眼看着有暴利可赚,第一次达成一笔大交易,将数十车的金银财宝、雪蚌珍珠运往印度,准备换取香料和佛珠。然而,当他们走到这片冰湖——雪蚌湖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雪崩,冰雪落入冰湖,湖水猛涨,那数十车的宝贝都被吞没了。当地的可可族人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就挖出了那些被雪藏的商人尸体,在冰湖畔埋了,并将挖出的一些财宝也随之埋了下去。当时有个幸存的商人将坟墓的方位画在了一张羊皮上,并携带回中原。这张羊皮纸后来被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一个商人获得了,他多次派人来勘察这里,然而正当他要动手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各地线路封锁,不似以前那样好走。与此同时,一些走过驼峰的外国人,尤其是英国商人也得知了藏宝图的秘密! “英国商人和日本商人都雇用了军队来挖掘宝藏,英国商人甚至向政府秘密上报,于是政府派出了几架原本在印度巡视的侦察机!日本与英国虽在欧亚战场是协约国,然而在这片遥远的雪域,两支小型的军队却进行了火拼,有几架侦察机还在空中投了弹!两支军队打了几仗,都以冰河岸为依托,驻扎下来。然而一夜之间,两支军队的人却莫名地纷纷投河自杀了,幸存的人怀疑那笔宝藏上附着诅咒,感觉那条冰河更是邪乎,从此再也不敢回头来挖宝藏。 “又隔了些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大日本帝国为了扩展军力,急需战争物资。军队上层专门从特高课秘密培养了一批盗墓的能手,专挑欧亚大陆上一些冷门的古墓挖掘。我的祖父就是一战时幸存的商人,我从他口中得知了雪蚌河的古墓,于是带着特高课的一组成员,以商人的身份,秘密潜到了这里!哪知道,半路上遇上了你们这帮兵贼子,几车的货物都被劫持了,连藏宝图也给抢了!我和宫本兄因为有飞机掩护,准备跟你们大干一场,谁知却在上空遭遇了气旋,只得跳伞下来,以商人的身份获得了可可族人的保护!后来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们的老百姓说我们日本人是魔鬼,但你们这些兵贼子几乎屠了一个村子,简直魔鬼不如!”伊藤龙一咳嗽一声,狠狠射出一口浓痰。 我和张乐平听得怔怔的,想不到这么一片荒凉的区域,曾经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件。张团长左手端着七星灯,右手握着汉阳造,阴阴笑道:“既然这笔财富是咱祖宗留下的,爷们也就接手了!——下去!”他将枪口对着我们。 我们只得踏着冰滑的泥梯,向下走去。下面是无尽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脚底感觉往下走。身后传来张团长冷冷的声音:“七星借道,恶鬼让路!”他点燃了七星灯,我们的影子飘忽在泥壁上,恐怖被无限地放大了。越往下走,越是冷冽,呼吸也感到急促,不过泥梯渐渐地成了石梯。 一阵水流声在呜咽,我知道差不多要到底了。张乐平忽而脚下一滑,尖叫一声从石梯上滚了下去,“扑通”跌在水坑里,他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像个泥人一般,打着哆嗦。不知哪里来了一阵冷风,张团长手上的七星灯晃动了一下。 “往右拐!”张团长的脸以刀疤为分界,一半沐浴在灯光中,一半沉浸在黑暗里。 我们只得踏着齐膝的泥水走向右边的分叉处,冰水像针一样,异常刺骨,我们的腿肚子抽筋了,双腿打起了摆子。水越来越深,齐膝、齐腰,等到齐肚脐的时候,前面忽而豁然敞亮,却是一个天然的地下石穴,头顶倒挂着冰溜子,尖锐得像刀子,昂头便会刺破脑壳。水下似乎铺有石头,不知是不是这些大兵掘地时垫上的。 走在最前面的伊藤龙一忽然往后直退,水花溅到了我脸上,叫道:“水下有东西!” 一个蓝幽幽的活物在水中翻腾了一下,便消失了。我隐约看出那是一条带鳞长角的东西,似乎是条鱼。张乐平在水中绊了一下,带出了一个白森森的东西,在七星灯扑扇的灯光下,还闪着绿光——是半只骷髅头! “妈呀!”张乐平失声大叫,呛了一口水,又剧烈咳嗽起来。 张团长手上的七星灯摇曳得厉害,石穴中我们的影子更是飘忽得很。我忽而注意到,一个影子一直没有动,就那么冰冷地贴着一块巨大的石壁,我的心吓得少跳了一跳,那是什么?一个大兵也看到了那个影子,不知是枪走火还是瞄准了放的,子弹射在了那个影子上,影子竟然晃动了一下。 等到近了,我才看到,那是一个破烂的麻袋,里面刺出一簇锈蚀的钢丝,麻袋呈现人的形状,邪乎得很!一个大兵拿砍刀狠狠砍一下麻袋,里面居然滚出一团白森森的人骨。 张团长冷笑道:“妈拉个巴子的,瞧这人骨,一看就是可可族那些矮冬瓜的!这怕是当年夺宝时,鬼子抓来塞在麻袋里当垫脚石用的!老子只是疑惑,狗日的鬼子是从哪里抵达这里的?” 他的话令我们毛骨悚然,我猛然想起,脚下踩着的根本不是石头,而是这些人骨麻袋,一股酸水涌到咽喉间,我干呕了一声,将酸水强行吞咽了下去。 伊藤龙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商人怎么会像你们这群兵贼子一样靠几把洛阳铲打洞?这个洞穴里有风和暗流,这附近就一定有天然的洞穴或水潭抵达这里!我的祖父他们就是从某个水域游进来的!” 张团长闻言,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说:“这么说,这笔财宝已经被人动过了?” 伊藤龙一道:“当年就算有人动过财宝,也都投河自尽了!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些获得财宝的军人为了掩饰盗宝行径,编了个人财两空的天大谎言!” 冰水已经齐胸口了,一些冰蓝色的冰渣子漂浮在水面,水下不时泛上来一颗半颗的骷髅头,瘆人得很。忽地,前面出现了一条暗河,约莫六米宽,然而水流却极为湍急,打着旋儿向下流去,发出轰轰的闷响。暗河对面,是一块巨型的石门,石门已经被炸开了半边(应该是当年那些鬼子或者英国人炸开的),里面露出了一口口石棺,一字排开,上面覆盖了厚厚一层冰屑,看上去像水晶棺材,然而更显阴沉和久远。 “过暗河!”张团长将手上的一根麻绳打了个圈,向对面甩过去,正好圈到了一口棺材的边角,他紧了紧麻绳,阴阴地看向伊藤龙一:“小鬼子,你先来!” 伊藤龙一将扎着麻绳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就这样过去?” 张团长去腰间摸出一把匕首,轻轻一挑,就解了伊藤龙一的麻绳。我们也相继被松了绑,手腕处一阵麻木。伊藤龙一甩了甩双手,扯了扯拴在棺材上的麻绳,又将麻绳在臂弯上绕了几圈,就扑进了那条暗河。 水流扑打着他的身躯,他沉浮了几回,爬到了对面,落汤鸡一样打着摆子。张团长一直举着枪,对准了伊藤龙一的要害。伊藤龙一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将麻绳甩了过来。张乐平接了麻绳,却不下水,将麻绳的一头拴在了一根粗壮的冰嘎子上,麻绳悬了空。他四肢缠着麻绳挪移了过去。 接下来的人也如法炮制,向对岸挪移。然而,就在一个大兵攀到暗河中间时,水下忽而沸腾了一般,涌起一股冰水,跟着一条浑身蓝鳞、腮边长着角的大鱼跃了水面,与那个大兵猛然撞击,大兵惨叫一声,坠入暗河,很快就淹没在了湍急的水流之中。我记住了那条大鱼蓝色的瞳孔,蓝得发绿的那种,很可怕。 几个大兵对着暗河放了几枪,战战兢兢地继续攀绳过河,蓝瞳鱼没有再出现。 我们陆续到了对岸,张团长迫不及待地让几个强壮的大兵推开了厚重的石棺板,随着一阵很震耳的“隆隆声”,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们探头一看,里面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马尸,跪卧着;一具是人尸,横躺着,双手握着一柄锈蚀的匕首,交叠在腹部,然而腐肉已不见,只剩下一副惨白的骨架以及身上破败的羊皮袄子。 那具尸体的左手大拇指骨节上戴着翡翠扳指,腕骨上缠着一串佛珠,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我隐约闻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张团长给一个大兵使了个眼色,那个大兵翻身进了石棺,“咔吧”一声,他的脚踩断了枯骨的一只手腕。 大兵将翡翠扳指和佛珠都摘了下来,他又看到骷髅的嘴里含着一块玉石,伸手就去抠。伊藤龙一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死了死了的——” 那个大兵的手一伸进骷髅的嘴里,骷髅的牙齿忽而“啪嗒”一声合上了,大兵惨叫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紧跟着,刚刚被推开的石棺板陡然动了起来,以飞快的速度“豁朗朗”合上了,那个大兵的头颅露在石棺板外,脖子竟被活生生挤成了肉酱,头颅只剩下一层皮吊着,双目充血,像要迸裂一般。 在场的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张团长牙咬得“嘎巴”响,叫道:“妈拉个巴子的,棺材里就那么点玩意?老子还不信了!给我继续开棺!”几个大兵只得又将一口石棺的棺材板挪开了,一挪开便往后退,唯恐被张团长叫到。 “小鬼子,你给老子下棺材里淘金!”张团长将枪口顶在伊藤龙一的腰际。 这口棺材里依旧有一人一马两具尸体,不同的是,人骨下散着一些明黄色的珠子和几块发黑的碎银。伊藤龙一吞咽下一口唾沫,打量了一下棺材里的东西,这才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棺材。 他将那些珠子和碎银捡起了,就要往外翻,张团长忽而指了指人骨双腿间的一块黑玉:“那个给老子捡起来!” 伊藤龙一脸色变了,说:“那个是屁塞!这个古墓里,口含和屁塞都能触动机关,触动了小机关还好,触动了大机关,说不定整个洞穴都会塌陷,我们没一个能活着出去!” 我们都大惊失色。伊藤龙一刚出了棺材,一个大兵就冲上前,把手伸到他潮湿的口袋里,将那些珠子和碎银掏了出来,一脸巴结样地送到了张团长面前。张团长拿手指捻起一颗珠子,对着七星灯照了照,那珠子很圆润,却透着一股冷气。 “这就是你口中说的雪蚌珍珠?”张团长狐疑地看向伊藤龙一,“值多少钱?” “无价!”伊藤龙一的回答令那些大兵张大了嘴。 张团长眼中射出贪婪的光芒,将七星灯放在棺材板上,拍着棺材说道:“给老子把这些棺材都掀了!” 他的话音刚落,七星灯忽而剧烈地跳跃起来,不知哪里吹来了风,吹灭了一根灯芯。那些狂热的大兵纷纷上前,将棺材板挪开了,伊藤龙一下了棺材,淘出了不少碎银和雪蚌珍珠。我忽而感到一阵压抑,灯蕊熄灭后的那股怪味令我的呼吸有些困难。 张乐平不住地抽着鼻子,说:“这个古墓一定跟外面有关联,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 一个大兵往掌背上吐了口唾沫,放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感受风向,说:“就在西南角!——咦,那是岩壁还是棺材?”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南角,那里耸立着一块岩石,看上去像是直立的石棺,粗线条刻着一些原始的图腾,岩壁上还镶嵌了两把锈蚀的弯刀,像弦月一样。我和张乐平忽地都怔住了,那些图腾人影正是我们在冰河上空和火烧云上看到的“海市蜃楼”! 伊藤龙一走到那块岩石前,伸手叩了叩,说:“真正的墓穴在这块岩石后面!这些石棺只是个幌子!” 张团长忙道:“快给老子打开!” 伊藤龙一的眼中闪过一丝凶残的光芒,他踮起脚尖,将两把弯刀摘了下来,又按入另外两个凹槽里,跟着,转动了刀把。 “轰隆隆——”一阵巨响从脚底下升起,那些石棺居然向下坠下,石门轰然大开,一股浩大的冰水冲击了进来,只是顷刻间,冰水就将我们席卷了。我只觉眼前一片黑暗,那种死亡前的窒息令我的肺都要炸开了。我拼命划着水上升,渐渐地看到上面有冰蓝色的光,我的头终于出了水面,抬眼一看,天,我已经在那片冰湖中了!那些大兵也先后探出头来,看着这片水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妈了个巴子的,原来那道石门是通往这鬼地方的!狗日的鬼子呢?!”张团长扑腾着冰水,嘴里打着哆嗦骂道。 伊藤龙一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心想,可能他知道那道石门通往哪里,所以提前作了准备,十有八九已经逃走了。 幸而,我们靠着冰河的河岸不远,我从小便生活在雪域,冬天常常和赵小虎下冰河摸鱼(有时在身上涂抹上烈酒,光着身子趴在冰窟边,吸引一些小貂,它们以为人冻僵了,会用身体温暖我们,我们就这样抓貂),水性还不错,所以很快就游到了岸边,我本想撒腿就跑,去雪村里避一避,张乐平在冰河中嘶声叫道:“救命——李哥——” 张乐平在冰蓝的河水中扑腾着,月光洒在他半露的头上,他眉毛上都是冰屑,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我忙潜入水中,向他游过去,他的腿肚子大概抽筋了,不听使唤地抽搐着。我伸手夹住他的腰,向河岸划去。 一个大兵忽而在冰河畔尖叫一声:“团长!水下还有石棺材!——妈呀,这么多!” 张团长喝道:“潜下去看看!”几个水性好的大兵刚上了岸,又一头潜了下去。我将张乐平送上了岸,也跟着潜了下去。近岸的水下,居然层叠着十几口棺材,在冰蓝的水下闪着诡异的光色。 那些潜水的大兵似乎发现了什么,都向冰河中间潜去,我忙跟着摸了过去。忽地,我的心弦一颤,呛了一口冰水,天,我看到了什么?冰河之下居然沉了一架飞机!是的,那是一架折翼的侦察机,冰水澄澈,我依稀看到上面的字母是“R.A.F.B.E.8”,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英国的飞行员常开的侦察机,我猛然想起伊藤龙一讲的那个夺宝事件,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月光渗透入水,水面月影跳动,在水下看来有些迷离。几个大兵绕着侦察机游走,试图将舱门打开,然而水中压力太大,根本打不开。因为这架侦察机是没有机舱玻璃的,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们根本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那些大兵的脸上有了某种可怕的期许,我知道他们的想法,这架飞机上可能装有大量的财宝! 往岸边游的时候,我回头去看那架折翼的飞机,它当年也曾呼啸在云天吧?现在却像条死鱼一样僵卧水底,不见天日,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上了岸,那些大兵早已脱光了,颤着身子在河畔的泥地上挖掘着什么。不一会儿,他们挖出了几团用塑料袋密封的东西,敞开了,里面叠了厚厚的羊皮袄和几扎二锅头,那些羊皮袄沾着浓烈的血腥味,想来是从可可族那些无头尸身上剥下的。 我和张乐平也分得了几件,我们顾不得上面的血腥味,连忙换上了。那个张团长忽然将挖出的一桶汽油提了过来,又将一瓶二锅头往我们这边一抛,说:“你们是飞行员不错吧?” 我接了二锅头,喝了一口,送到张乐平手中,看向张团长,不知他要干什么。 “那架大家伙是谁开的?这桶汽油带过去!把大家伙开过来!”张团长对两个大兵使个眼色,两个大兵一边擦枪换子弹,一边走过来。 我看张乐平一眼,他的嘴唇已经紫得像茄子,浑身打着摆子,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落下病根,便说:“他是开大家伙的。” 两个大兵提着那桶汽油,押着张乐平就走。张团长又去吩咐几个大兵几句,那些大兵又脱得精光,在身上狠狠抹了一通烈酒,直到浑身的皮肤都泛了红色,他们在臂弯上套了一圈麻绳,麻绳的一头固定在岸边深深插进土里的洛阳铲上,又下了冰河。 “你也给老子下去,你的水性很不错!”张团长对我喝道,“把那些石棺材和飞机给我套牢了!” 我忙脱下羊皮袄,张团长嘎嘎大笑着,张口将二锅头喷在了我的身上。我揉搓了一会儿,拖着一根麻绳潜下水去,冰冷的水立时令我的心抽紧了。 那架侦察机的机头、机翼、机尾和机腹上都被捆上了粗壮的麻绳,那些石棺材也被捆了。再次回到岸上,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光散淡,冰湖上起了一层青色的烟霭,带着薄薄的凄凉。张团长让大兵将十几匹马套在了一起,又将那些错综的麻绳拴在了马背上。十几口石棺被陆续从冰河中拖了上来,那些大兵掀开石棺,这次聪明了,人不下去,而是用洛阳铲将黄金、珍珠、碎银铲了出来。 一个大兵将拴着侦察机的几捆麻绳拖曳到轰炸机上,张乐平在两个大兵的押解下,发动了轰炸机,笨拙的轰炸机轰隆隆地在地上前进着,随着张团长的一声令下,那些大兵拿马鞭发力抽打马屁股,马嘶阵阵,和轰炸机向着一个方向用力。冰河近岸沸腾了一般,泛起一股腥臭的泥水。 那架多灾多难的侦察机渐渐浮现,向河岸爬过来,机尾高耸,像是一条鲨鱼,两边是低沉地咆哮着的冰水。张团长和那些大兵围了上去,一个大兵挥着一把铁锤就要砸机舱门。 我忙叫道:“我来打开它!”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一架折翼的侦察机再遭破坏。 我在舱门上捣鼓了几下,然而舱门却纹丝不动,看来是反锁了。难道里面有人?我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似乎看到一具骷髅正从舱门后冷冷地看着我。刚才那个大兵鼻子里哼了一声,抡起铁锤就砸了下去,“哐当”一声,舱门深深凹陷下去,然而还是没有敲开,大兵火了,退后几步,在手心吐口唾沫,冲上前又是一锤子。 “哐——”舱门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一股臭烘烘的水流了出来。那个大兵又砸了几下,将口子砸大后,探头探脑地看了进去。 “啊!”他忽而尖叫一声,眼中都是恐怖。 我透过舱门大口子看进去,驾驶座上赫然坐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具被飞行服裹着的尸骨!它握着操控杆的手骨白森森的,像是穿山甲的爪子。 “你他妈给我上去!”张团长伸脚狠狠踢了一下那个狼狈的大兵。大兵踉跄着跌进了座机舱,他在里面摸索了几下,又尖叫了起来,这一次却是无比的兴奋:“团长,金条!金条!金条!” 张团长和几个大兵按捺不住,都攀上座机舱,副驾驶座上,摆着一只锈蚀的箱子,那个大兵已经撬开了锁,里面黄澄澄的都是金条!那些大兵疯叫着,将一些没用的东西往舱外扔,甚至几桶密封的汽油也滚了出来。 一只巴掌大的铜盒子摔在了我的脚边,盒子上没有上锁,铜锈斑驳,一张黄乎乎的纸张露了出来。我蹲下身子,将那张黄纸展开了,黄纸毛糙糙的,上面还有几个孔,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这是一张人皮! 人皮上用红墨水密密麻麻写满了潦草的英文字,我对英文已经不陌生,背倚着侦察机,颤着身子看了起来,一个诡异的事件在字里行间渐渐浮现:我叫杰森·艾塞克,空军第六兵团第十七号侦察机机长,我手按十字架发誓,我饿着肚子写下的一切都是发生过的真相!这真相或许有一天将被人揭示,也或许会永沉江河,但我必须沾着我的鲜血,用钢笔写下来!主啊,请宽恕我吧! 1916年7月4日,我们第六军团的三架侦察机正在印度上空巡视,忽然接到了上面的紧急命令,让我们奔赴喜马拉雅山,协助英国商人运出一笔财宝!我们根据上面提供的经纬度,连夜抵达了这片荒芜的雪域! 原来,这里冰河之下有一座古墓,陪葬品可观,据说当年沉在这里的财宝都是一马车一马车的,直连到天的尽头!英国商人和政府达成协议,一起挖掘这笔宝藏,五五分成。然而,日本人也早已盯上了这笔宝藏。我们抵达时,我方的军队已经和日本军队火拼了几场,死伤百余人!双方都占着一片水域,每天夜里都有很多人潜入水中,打着防水灯,寻找沉在水下的棺椁。一些大兵在水下发生了交战,尸骨第二天才浮上来,被某些不可知的鱼类啃得千疮百孔。英国大兵陆续寻到了一些与泥沙俱下的石棺,里面果然有很多金疙瘩、银疙瘩,甚至一些明黄色的稀缺珍珠。 英国商人将那些用大兵的命换来的宝贝都运上了飞机,我们三个飞行员每天都枕着这些宝藏进入梦境,然而每每又从噩梦中惊醒——那些宝贝都是染着鲜血的啊! 我们的食物渐渐绝了,一些大兵开始猎杀水中一种奇特的鱼,这种鱼遍体蓝鳞,腮边有角状的东西,尤其可怕的是,它们的瞳孔蓝得诡异,我们都叫它“蓝瞳鱼”。对岸的日本人开始时还占着附近的一个雪村,打劫粮食,但雪村的人一夜之间忽然消失了,食物也不见了,他们可能是躲到了某个隐蔽的地方了。日本人后来也只得吃蓝瞳鱼,河岸边到处都是鱼鳞和鱼刺,在日光和月光下像磷火一样闪烁。 我由于是飞行员,而且是这次出击任务的小组组长,享受特殊的待遇,每天都有一罐牛肉,不用多吃那些腥酸的鱼肉。我抵达冰湖的第八天,也就是我们开始吃蓝瞳鱼的第三天,发生了可怕的雪崩,大雪覆盖了大半个冰湖,那些常来河边喝水的野物不见了踪影,蓝瞳鱼也藏进了冰雪之中。我方的商人和大兵在雪洞里将储存的蓝瞳鱼吃光了,不得不去雪林子里打野物,然而接连三天,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不是饿死在路上被野物啃光了骨头,就是被日本人袭击了,剥了皮吃掉! 这一天晚上,英国商人和仅存的几十个大兵达成了一个可怕的协议:将几个冻死的自己人吃掉,然后趁夜去古墓中盗出财宝返回!我亲眼看到,一个屠夫出家的大兵将那几个冻死的大兵剥光了,掏出了冷冰冰的五脏,用砍刀分了尸,放到篝火上烤,满雪洞的肉香虽诱惑,然而大半的人都呕吐了。 我和另外两架侦察机的飞行员没有参与盗墓,而是守着雪洞外停着的侦察机,等待他们带回财宝,我们准备赶忙运回去。那晚刮着风雪,没有月亮,连白雪也耀不出一点光芒,真是伸手难见五指。夜半时分,我们远远听到冰河那边响了几声枪响,约莫隔了半个时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向我们这边靠近了。 我们忙上了机,打开机前灯,随时准备启动。十几个英国大兵踉跄着步子跑了过来,大叫着:“雪崩了,雪崩了!没得吃了,没得吃了!没得人肉吃了!”言语错乱,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我打开座机舱,问:“那些商人呢?” “死了!都死了!都被大雪埋了!”那些大兵目光呆滞,一边说一边奔向雪洞中的篝火。他们一靠近篝火,又开始叫起来:“死了,死了,没得人肉吃了!”我和另两个飞行员看在眼中,惊诧不已。他们难道是疯了? 到了后半夜,又是一阵慌张的脚步声靠向雪洞,却是几个衣衫狼狈的英国商人,有的甚至光着身子在跑。一个飞行员从座机舱探出头来,问:“不是雪崩了吗?你们还活着?”他这话问得很不像话,但把我们心中的疑惑和恐怖都勾出来了。 那几个英国商人大叫道:“是啊,雪崩了!那些大兵全死光了!一个都不剩啊!没得吃了,没得人肉吃了!”他们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在雪地上乱跑。 我倒抽一口冷气,那些大兵明明就在雪洞中啊,难道他们都疯了?神经错乱了?他们究竟在盗墓时遭遇了什么?那几个商人闯进了雪洞,看到那些大兵,都尖叫起来,向来路狂奔,叫道:“鬼啊,鬼啊!”那些大兵也像见了鬼一样,奔出雪洞,向冰河跑去。 “组长,我们的兵都怎么了?邪乎!”一个飞行员通过对讲机说。 “跟上去!”我咬一咬牙,启动发动机,侦察机滑翔一段雪途,呼啸升空。滑翔途中,那些大兵和商人双手抱着头,试图躲避机灯的光芒,发出恐怖的尖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听着后背心都凉了。 飞机升空,我让另两个飞行员关掉机前灯,唯恐刺激了那些大兵和商人的神经。我们在空中跟着他们到了冰河畔,一颗启明星正从东方升起,星光落在幽蓝的湖面上,河畔那些鱼鳞和鱼刺如火一样在舞动,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然后,令我们毛骨悚然的事发生了,那些大兵和商人到了河畔,没有停止狂乱的奔跑,竟向河中跃去,他们扑腾着游向了河心,便不再挣扎,非常享受死亡似的高声大叫着沉了下去,那场面恐怖得很。我们忙打开机前灯,灯光下,是一张张扭曲的脸,然而每张脸上都有笑容,我隐约听到他们在笑,在叫:“好饱啊!”“这么多鱼肉!”“财宝啊,这么多财宝啊!”言语错乱,近乎疯癫。 对岸的日本人放起了枪,他们远远看到侦察机出动了,以为我们要偷袭,所以拿枪声预警。我们忙将飞机开回去,在雪洞上空不住地徘徊着,不知是该回印度,还是待命在这里,等待援军。黎明终于来了,我在飞机上将最后一罐牛肉吃了,下令往回飞。 这时,飞行员皮特忽而在对讲机里叫了起来:“组长,敌机来了!满天的敌机!快,快迫降,我们投降吧!”他的声音惊惶中带着恍惚,呓语一般。 另一个飞行员约翰的飞机也跟醉酒的大鸟似的在天幕上来回圈着,在对讲机里小声嘀咕着:“水下有宝藏,很多很多的宝藏啊,组长!我们去把宝藏淘上来!” 我心中一紧,难道他们两人也感染了某种不可知的癫疯?我忙下令道:“迫降,别飞了!” 在我的喝叫下,他们将飞机迫降在雪洞前。下了机,两人提着头盔,双眼中布满了血丝,步子发虚,一副大梦未醒的样子。 “皮特!”我上前狠狠晃动一下他的肩头,“你怎么了?” 皮特瞪着一双眼睛,看向天际,满脸恐慌:“组长,我怎么看着天上都是飞机啊!” “哪来什么飞机,连只鸟也没有!”我大吼道,“醒醒!你们到底怎么了?出现幻觉了?”我心中暗想,如果说那些英国商人和大兵出现了幻觉,还情有可原,或许是他们在盗墓时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端。但特皮特和约翰一直和我待在一起,怎么也会产生幻觉? 约翰在雪地上来回绕着圈,口中呢喃着:“宝藏,宝藏,宝藏!”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往飞机那边跑,等到下来时,手上多了个塑料袋。他抖了抖袋子,里面落下一块白乎乎的鱼肉,有冰蓝色的鱼刺从鱼肉中刺出来。 皮特看到鱼肉,快步跑过去,撕下一块就往嘴里塞,他显然是饿急了。约翰一边啃着生鱼肉,一边向我挥手:“组长,快吃点鱼肉补补体力!咱们好去水下淘宝贝!” 我早饿了,眼见得有东西可吃,也不多想,上前和他们一起吃着鱼肉。一通狼吞虎咽之后,我盯着地上干净得不沾肉丝的鱼刺,忽地一个可怕的想法浮出脑海:他们都出现了幻觉,为什么只有我现在还没有?这些日子,我跟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吃的蓝瞳鱼极少!难道蓝瞳鱼是让他们疯癫的原因吗?我曾听说,一些鱼类体内含有某些寄生虫,一旦进入人的口腔,就会往人头部最保暖的地方——脑仁里钻,破坏人的神经系统!想到这里,我嗓子眼里涌上一股鱼腥,我扶着飞机呕吐几下,感觉连胆都呕破了。 皮特和约翰吃完鱼肉,疯癫更加厉害,他们大叫着向冰河的方向奔过去。他们为什么都要往冰河跑,难道这是死去的蓝瞳鱼用鱼肉中的蠕虫在报复?我越想越乱,大脑间隙性地不受控制,我想我开始出现幻觉了!主啊,救赎我吧! 为了控制住自己不断想往冰河那边走的想法,我一头扎进了座机舱,将舱门反锁了!我又从座机垫子下摸出了一张人皮(这是那个当过屠户的大兵送给我的,为了换取我的一罐牛肉罐头),用鹅毛笔尖刺破了手腕,真实地记载下这些或许永远没有人知道的恐怖事情!我还存着微茫的希望,流出的血液可以把我体内的毒虫排出去! 上帝,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又开始出现幻觉了!我要去淘金!冰河之下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子正等着我,发动机轰鸣吧,带我过去……人皮记载到此而断。我手捧着人皮,心中掠起一股莫大的恐怖和悲凉。从煞笔处看,他很有可能去了冰河,并在那里坠机了。他们出现幻觉,真的是因为蓝瞳鱼吗?我看向沉寂的冰湖,陷入沉思。 “手上拿的是什么?”张团长站在机舱门边,手上掂量着一根金条,阴沉沉地看向我。 “一张人皮!” 张团长跃下机舱,一把将人皮夺了过去,大手在上面搓了搓,叫道:“妈拉个巴子的,还真是人皮!——嗯?这上面有洋文!上面写的什么东西?” “《圣经》语录。”我知道这些大兵不识英文。 “《圣经》?老子从死人堆里看到过,那些黄毛蓝眼睛的临死前都抱着搂着!妈的,抱什么不好,抱那么厚的一本书,还不如抱颗炸弹呢!”张团长将人皮扔到地上,又掂量着金条,粗声粗气地哼起了一段《十八摸》。 那些大兵都满脸喜气地从侦察机上搬下几箱的黄金、白银和雪蚌珍珠。张团长向空中放了三枪,对着上空盘旋的轰炸机大叫:“给老子降落!” 轰炸机伸出起落架,在河岸边滑翔了一段路程,缓缓地停住。张团长让那些大兵将几箱财宝往轰炸机上运,又把埋在河岸边的羊皮袄、烈酒、食物、汽油、武器(包括从我们的飞机上缴获的一挺机关枪)搬上轰炸机,我也被押上了轰炸机。看这架势,他们是要乘轰炸机离开这里的。 “往缅甸开!”张团长对张乐平叫道,“给老子开快点!” 张乐平嘴唇已经肿胀了,脸如白纸,握着操控杆和油门杆的手颤抖个不停。我知道他是病了,忙替他上机,坐到了正驾驶的位置。 雪林子上空忽而升腾起一股黑烟,似乎有人在放火,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我体内弥漫:会不会是逃走的伊藤龙一?这可能是某种信号! 果然,飞机刚刚起飞,张乐平忽而叫道:“天,那是……”他的眼睛盯着后视镜,脸色由白转青。 仪表盘不知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了,我看到了几个黑点子向这边掠过来,从速度上看,那是几架飞机! “啊,是零式日机!”张乐平失声大叫。 那些大兵也惊惶起来,我忙叫道:“快,把那挺机关枪架过来!”我将座机舱开了一个口子,寒风挟着森森水汽扑了上来,张乐平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张团长到底是打过仗的,让两个大兵将机关枪架到座机舱口,仰脖子将半瓶二锅头一饮而尽,便双手托起枪把,准备亲自开枪。另几个大兵也蹲在舱门边,将子弹上了膛。 我猛地拉动油门杆,轰炸机昂了昂头,向雪林子的方向飞去,雪林子那边有松树灌木作掩护,到底比在冰河上空飞行多一点点掩护。 零式日机靠近了,总共有三架,以“品”字形向我们追击而来! “哒哒哒——”张团长没等零式飞机接近,就扫出了一梭子子弹,雪林子上空仓皇地飞出了几只不知名的鸟雀。 零式日机却不开火,像是猫玩老鼠似的,并不急于靠近,三架飞机在空中不断地翻腾,子弹连它们的边儿也擦不到。我知道这次遇到对手了,额上渗出了冷汗。张乐平咳出一口血来,他拿嘴努了努放在座舱顶上的降落伞,我明白他的意思,实在不行,就跳伞亡命! 张团长早已气急败坏,然而又无可奈何,口中不住地骂娘。本来,轰炸机的速度和零式飞机的速度相差不大,但轰炸机里载了这么多的人和辎重,我几次提速,都无济于事。三架日机不疾不徐地跟着,我知道这一跟就是天涯海角了。它们不时飞快地接近一下,耗费我们一些子弹后,便又向后掠去。 “鬼子怎么不还击?妈拉个巴子的,想活捉我们?!”张团长看出了鬼子的阴谋。 轰炸机飞到雪村之上时,三架日机陡然发起进攻,飞到我们的上空,子弹开始横扫,想迫使我们下降。我只得不住地压油门杆,让轰炸机向下飞落。三架敌机就像三座山一样压在轰炸机之上,照这样下去,我唯有迫降了,否则机腹触到那些松木的树梢,十有八九是要机毁人亡的! 危机时刻,我忽而想起我那被鬼子炸得面目全非的山庄,把心一横,决定堵上一把!我拉动油门杆,轰炸机的速度陡降,三架敌机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我又飞快地一拉操控杆,轰炸机又以飞快的速度爬升,飞在了敌机的顶上,与此同时,张团长通过投弹装置,连续投下了两颗炸弹! 轰炸机不像战斗机一样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投掷炸弹,它只能从高空投弹,轰炸空位比它低的目标。敌机见我们陡然减速,也很快降下了速度,两颗炸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颗从“品”字中间坠落,另一颗却正中一架敌机的尾翼,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碎片乱飞,那架敌机尾巴上拖曳着一团黑烟在空中翻滚几下,就坠落下去,在一块空地上炸开了。 另两架敌机被碎末擦伤,赶忙向两边疾飞。由于炸弹落下不久就跟敌机撞上了,一枚弹片飞扫在了轰炸机的机窗玻璃上,“哐啷”一声,玻璃碎裂了,一股浩大的气流冲了进来,几个挨着机窗玻璃的大兵惨叫着跌落了下去,眼看就成了一个小黑点。张团长死死把持着固定在座机舱的机关枪,才幸免于难。 敌机怒了,在空中调整了一下阵形,一边爬升,一边发射着子弹,轰炸机的机翼陡然晃动了几下,显然中子弹了!再这样下去,轰炸机一定会被打成筛子,如果油箱中弹,我们将灰飞烟灭! “张团长,我要拼了!等我把轰炸机开向它们,你就冲着座机舱射击!——低头!”我狠狠一咬牙,猛拉操控杆,轰炸机在空中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向敌机飞撞而去。 两架日机没料到我会反扑上来,忙向两边躲闪,向后飞掠。张团长嘴中破口骂道:“我日你姥姥的小鬼子!”双手托着机关枪对着一架敌机的机头狂扫一通,我清晰地看到,敌机的座机舱玻璃上扬起一股血水,飞行员中弹了!那架敌机在空中挣扎了一下,就坠落了下去。 最后一架敌机忌惮地与我们拉开一段距离,然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张团长见三架敌机只剩下一架,欣喜若狂地叫道:“快,给老子拿酒来!”一个大兵忙给他扔过去一瓶二锅头,张团长挺直了腰板,一手把持着机关枪的枪把,一手提着酒瓶往嘴里灌酒。 “蹲下!”我大叫一声,然而已经晚了,那架敌机看到轰炸机座机舱一个高大的人影,子弹“哒哒哒——”地扫过来,一颗子弹从张团长的左脸颊射进,右耳朵射出,他闷吼了一声,脸上含着笑意滚下了座机舱,如断线风筝一样地摔了下去。那些大兵惊呼几声,都把身子往机舱的边角里挪去,不敢再动一下。 “谁会操控机关枪?快上啊!不能等死啊!”我以驾驶座为掩护,操控着飞机,但此时的轰炸机已经失去了火力支持,那架敌机有些肆无忌惮了。 一个大兵弓着身子,刚走到座机舱,敌机又是一梭子子弹扫过来,他惨叫一声,倒在了我的脚边,其他大兵再也不敢上来。张乐平趴在副驾驶座上,伸手够了几次,终于够到了机关枪的把手,他跟我一样都对机关枪这类武器不熟悉,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他扣动扳机,子弹就“哒哒哒——”射出了,虽然根本射不中敌机,但敌机又一次与我们拉开了距离。 张乐平放了几梭子子弹,由于机枪后坐力很大,他又在虚脱中,手臂忽而“咔吧”一声脱臼!他疼得呻吟起来,我忙腾出一只手,狠狠地一推他的手臂,他惨叫一声,骨头才算正了位。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敌机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飞扑上来,子弹对着座机舱一通猛扫。我们忙趴在座机椅后,几颗子弹穿过座机舱射到中舱,那些大兵都鬼哭狼嚎起来。 我再次抬起头来,忽而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油箱被打破了!紧跟着,一阵火焰燃烧铝片的“噼啪”声响起,我知道油箱即将爆炸!敌机也看出来了,远远地掠开,避开了轰炸机。 “跳伞!”我低沉着声音对张乐平吼了一声,便从座机舱顶扯下了降落伞,麻利地拴在身上,纵身从机窗口跃下!张乐平也跟着跃下,耳后是那些大兵哭爹喊娘的声音。 我们在空中蓬飘了几秒钟,轰炸机轰然从中间炸开,那些大兵的残肢和碎片以及那些金条、碎银从我们面前掠过,一条焦黑的大腿甚至砸在了张乐平撑开的降落伞上!我们扯着绳索,控制着降落伞,向雪村口那棵雪松降去。 我们的身躯跌进了纷杂的人头里,那些头骨相撞,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在磕牙,听起来就令人发毛。我们卸了降落伞,爬下树,一落地就往雪村里跑,以寻找掩体。敌机在空中发现了我们,马上追击了上来。 我们连滚带爬地向村里跑,那些木石结构的房屋在我们眼中成了最后的保护伞。就在闯进一户人家时,我们已经暴露在敌机的射程之中,一溜子子弹横扫了过来,张乐平忽而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原来是腿肚子上挨了一子弹,鲜血“汩汩”往外翻着泡。 我忙抓了把雪按在他的伤口上,将他往木屋里拖,在一个死角里坐下。我清晰地听到敌机在屋顶上盘旋的声响,然而零式日机不比轰炸机,它对这个掩体没有法子。敌机不甘心地射下几梭子子弹后,呼啸声越来越远,似乎离开了。 我撕下一段羊皮袄,给张乐平包扎了伤口,然后我们像死尸一样躺下去,轮流着休息,连日的心惊胆战已经折腾得我们筋疲力尽了。 正文 第九章 闯出“鬼打空” 躺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糊中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我打了个激灵,伸手攥起一根木头,躲到门后。我从门缝里看出去,外面贼头贼脑地走来一个人,正是那个和伊藤龙一一伙的瘸腿小胡子! 他盯着门口我们留下的脚印看了一会,便从靴子里摸出了一只小型手枪藏到了羊皮袖子里,又从门缝里向里看了看,见我和张乐平都眯缝着眼睛酣睡(我见他把枪藏到袖子里,就明白他还不知道伊藤龙一的身份已经暴露,便悄悄回到了原地),便推开了门。 就在他接近我们的时候,我猛地抄起木头,抽在了他受伤的腿上,他“啊”一声惨叫,扑倒在地。我上前踩住他试图拿枪的手,将那支小手枪夺了下来。张乐平惊醒了,看到那个小胡子,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狗日的鬼子!害得我好苦!”并猛地拿脚狠狠踢了小胡子一下,但他很快龇牙咧嘴起来,这一踢把他自己的伤口触动了。 “原来你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呢?”小胡子咬着牙忍痛问道。 “差不多已经死了!”我将牛皮腰带扯了,将他反绑在一张石凳上,又扯了一团破布要往他嘴里塞,“你也在这里等死吧!” “别!我能帮你们闯出‘鬼打空’!”小胡子叫了起来,“只要你们能放我一马!” 我和张乐平都是一惊,“鬼打空”是飞行员之间的隐语,这个小胡子怎么会知道? “我和伊藤君是开飞机抵达的这里,我们的飞机虽然闯出了‘鬼打空’,但却遭遇了气旋,于是我们只好弃机跳伞!”小胡子眼中有了某种恐惧的阴影,“我叫宫本喜四郎,日本皇家飞行团的副团长!” 我和张乐平对一对眼,我点头道:“好!我们带上你!你不要跟我耍滑头,我杀过的人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离村口不远停着的就是你们的战斗机吧!你们打算往哪里飞?汽油足不足?”宫本喜四郎一张口就问到了我们的难处,战斗机上根本没有汽油了! 张乐平忽而说道:“李哥,张团长他们从侦察机上扔了几桶汽油!应该还能用!” 我也想到了那几桶汽油,当时那些大兵忙着运财宝上机,汽油就被落下了。我们拄着木棍,穿过雪林子,押着宫本喜四郎向冰河走去。我们唯恐那架敌机还躲在附近,一路上都没敢放松警惕。那几桶汽油果然还在,我看了一下油号,汽油很纯,心中一阵兴奋,我们可以飞回昆明了! 我给宫本喜四郎松了绑,三人各扛着一桶汽油向战斗机停着的方向而去。当时已是中午时分,日头挂在雪林子上空,白乎乎的,像个面人的脸,四周静得出奇,空中连一片飘飞的雪末也没有。 我们进了雪林子,腐叶败枝的碎裂声和踏雪声令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和赵小虎一起爬玉龙雪山的日子。忽地,前面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有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枝丫剧烈地摇撼,使得落雪无数。我们忙放下油桶,我掏出了那支小手枪,张乐平和宫本喜四郎都折了树条子防身。 “啊——呜——”灌木中传来一阵狼嚎,跟着闪出了三只雪狼,一只狼的后面跟着一只黑色的家伙——黑狈!那只黑狈正是我们上次遇到的,只是尾巴已经断了,上面还沾着血迹,不知是它由于饥饿自己吃掉的(狼类动物,饥荒的时候会吃自己的尾巴,甚至同类),还是被那只棕熊拍掉的。 三狼一狈背靠着灌木丛,贪婪地看向我们,绿莹莹的眼睛里颤动的血丝清晰可见,在它们眼中我们似乎就是一顿丰盛的大餐。它们低沉地嚎叫着,向我们缓缓地靠过来,那只黑狈不住地拍着雪狼的臀部,似乎在发号施令。 我知道一旦它们走到了扑击范围,就等于宣判了我们的死亡,于是忙向后猛退,同时向黑狈开出一枪!那只黑狈既然是头子,如果能杀了它,或许三只雪狼就会逃开了。然而黑狈狡猾得很,看到我抬起手枪,头一缩,就扎进了雪狼的大腿之间,子弹打在了雪狼的臀部,雪狼惨嚎一声,向前就扑。 宫本喜四郎猛地将一桶汽油往前一推(张乐平也很快反应过来,将另两桶汽油往后猛推),叫道:“引爆!”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那只雪狼跨过汽油桶的时候,对着汽油桶放出了一枪,“轰”的一声巨响,那只雪狼被炸得四分五裂,狼头燃烧着落在雪地上,瞬间点燃了一片灌木丛,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焦臭。 狼性怕火,另外两只狼已经吓得钻回了灌木丛,那只黑狈龇牙对我们低吼了一声,也不甘心地钻了回去。我们忙滚着汽油桶,惊惶地向雪村跑去。 村口那棵雪松孤独地站在雪地上,地上掉了很多人头,被啃得不成样子,怕是刚才那几只跟踪我们的狼狈干的。我和张乐平将挂在松枝上的降落伞收了,当寒衣一样裹在身上,踢着油桶向战斗机滚去。 由于太阳的照晒,战斗机上冰雪稍微化了一些,飞机露出了大体骨架,半只鲨鱼头也显露了出来。我上机心切,一时放松了警惕,忘了擦去机舱玻璃上的雪,看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异常,就径直走到座机舱门边,打开了舱门。 迎接我们的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 “宫本君,辛苦了!”伊藤龙一嘎嘎大笑,麻利地从我身上搜出那支小手枪,丢到了宫本喜四郎的手上,并将我和张乐平押上了战斗机。我们这才知道,宫本喜四郎在木屋前的出现,不过是个事先设好的局。 “哈哈,想不到我宫本喜四郎这辈子还能开到飞虎队的战斗机!”宫本喜四郎喜形于色,瘸着腿坐到驾驶座上,张乐平加上了汽油。 “密支那,我来了!”宫本喜四郎一拉操控杆,战斗机在雪野滑翔了一程,呼啸升空。 “宫本君,快看,下面是什么?——啊,黄金,大大的黄金!”伊藤龙一从机窗俯瞰下去, 雪野上金光闪烁,却是一根一根浅埋在雪野的金条,那是轰炸机爆炸后散失的。 战斗机一通滑翔后,在雪野降落。伊藤龙一拿枪将我逼下机舱,把那些金条一根根捡起,捡了多达二十来根,宫本喜四郎看着仪表盘,面露担忧之色:“重量快到极限了,这次到此为止吧!” 伊藤龙一最后关了机舱门,战斗机向缅甸的方向飞去。 “飞‘鬼打空’,只有一样东西可以信!最简单最原始,那就是指南针!”宫本喜四郎从怀中摸出一只珐琅表壳,“啪嗒”打开,里面是一只精致的指南针。战斗机在雪岭之上飞行,果然不再出现相同的景致。 飞机飞到一处峡谷时,瀑布后忽而闪出一架零式日机,上面的编号是093,我一眼认出,那是追击我们一直到木屋的那架飞机。张乐平也不顾即将到来的危险,幸灾乐祸道:“鬼子,你们要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该有多冤啊!” “宫本君,那是佐佐木君的飞机!怎么办?”伊藤龙一急道。 “我试着联络!——八嘎!”宫本喜四郎启动敌我识别器,调整频率,然而这里是“鬼打空”,信号根本不清。 眼见得日机呼啸而来,子弹“哒哒哒”地射出,宫本喜四郎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熟练地操控着飞机,在空中不断地翻转着,战斗机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我和张乐平没有系安全带,头几次顶在舱顶上,不时有些眩晕。 日机不敢靠前,因为它面对的毕竟是飞虎队的“鲨鱼”,可是它的火力却很猛(鬼知道,它哪里来得这么多子弹),飞机背靠着大瀑布,不让“鲨鱼”有喘息之气。 “哧——”一颗子弹穿过座机舱,从伊藤龙一的左脑壳钻了进去,带出一团白糊糊血淋淋的东西。 “伊藤君!”宫本喜四郎悲伤地叫了一声,战斗机一个九十度侧翻,避开了扫到的子弹,在闪避的一瞬,他启动武器按钮,一梭子子弹扫了出去,那些子弹呈扇形飞向日机,“哐当”、“哐当”声连作,零式日机的机翼上顿时多了几个弹孔,尾翼也中了一弹,腾起了一股黑烟。 日机惊惶地掠着瀑布飞逃,鬼子似乎想沾一点瀑布,将尾翼的火焰熄灭,然而尺度没有把握好,尾翼直接撞在了瀑布上,飞机如折翼的大鸟一般向下跌落,“扑通”一声掉进了瀑布下的冰河之中。 “佐佐木君,我会上报,天皇会为你记功的!”宫本喜四郎眼眶潮润了。 “嘿嘿,你没有机会了!”我在伊藤龙一中弹的时候,已经飞快地上前,将他手中的小手枪夺了下来,此刻正点在了宫本喜四郎的脑后。 宫本喜四郎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忽而一压油门杆,战斗机咆哮着向瀑布撞过去!张乐平忙扑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下颚,再去掰他的手,然而宫本喜四郎的双手却像钳子一样握着操控杆和油门杆,根本掰不动! “砰——砰——”我对着宫本喜四郎的双手手腕亟亟开出两枪,飞机几乎是贴着瀑布向上九十度地飞昂,机腹与瀑布撞击,发出“哧哧”的闷响,张乐平双手握着操控杆,一双手颤抖得非常厉害。 我将宫本喜四郎从驾驶座上拖了下来,缴了他的小手枪,将他反绑在驾驶座上,然后坐上驾驶座,按照指南针的方位,操控起战斗机。飞机再一次飞上云霄,下面的山脉渐渐的熟悉起来,我知道我们快出喜马拉雅山了! 张乐平忽而兴奋地叫了一声,仪表盘上的数字没有征兆地恢复了,闪着幽幽的光芒,那光芒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温暖啊,它们是生的保障。 就在我们即将飞过喜马拉雅山时,忽而收到了求救信号!张乐平忙操起对讲机,只听那边有人嘶哑着声音说:“我们迷航了!快来救救我们!” “你们在哪里?快报经纬度!”张乐平抱着一线希望问道。 “我们不知道,这里有一片瀑布……”那人有气无力地回复了一句,信号便中断了。 “瀑布?会不会是刚才鬼子坠机的地方?”张乐平转头看向我,“回不回头?” “回!我带他出‘鬼打空’!”我咬牙道。 “八嘎!你们这样耗下去……汽油会耗光的……”宫本喜四郎双手疼痛难忍,呻吟着说。 “闭嘴!”张乐平剥下伊藤龙一身上的羊皮袄,搜出几只干瘪的壁虎和一把子弹,然后打开座机舱门,狠狠踹了一脚,将伊藤龙一的尸体踢了下去。战斗机在空中打个转,向来路飞驰。 天光越来越暗淡,又一个黑暗即将来临。战斗机飞到某个区域时,仪表盘又失灵了,指针和读数都降到了最低点,只有宫本喜四郎的那款老式珐琅指南针泛着幽蓝的光,还在正常运行。 西北方向忽而刮来一阵旋风,地面的积雪被风托着,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形风雪地带,向我们这边旋来。我不得不将飞机升高了,地面一片昏暝,我一时看不清什么。张乐平忽而尖叫起来:“天!那是什么……” 那个漏斗形的风雪地带,一个红色的东西若隐若现,像一片巨大的枫叶,又像是某个活物,它似是被困在风雪地带,随风飘逝。 “飞机!”宫本喜四郎停止了呻吟,一双眼睛盯向机窗玻璃外,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我将战斗机靠上去了一下,只见漏斗形风雪里,飞扬着一架三翼战斗机,机身涂抹着红颜色和螃蟹图案,看上去有些滑稽,更多的却是诡异! “这是——Dr-1型战斗机!一战时期德国产的啊!怎么……”宫本喜四郎由于被拴在座机椅上,扭头看向机窗的姿势令他的骨头“咔咔”直响,“这机号……不会是……不会是……‘红色男爵’吧!” 我和张乐平闻言都大惊失色,“红色男爵”这个名号在我们这些飞行员听来,充满了神圣性和不可遏止的杀气,它在飞行员间的知名度不亚于基督徒眼中的耶和华! “红色男爵”的主人叫里希特霍芬,世袭男爵,德国飞行员,被称为“王牌中的王牌”,他也是第 1 联队(第一次世界大战击落最多敌机的战斗机王牌联队)的指挥官,在他二十五年的青春岁月里,共击落八十架敌机之多,二战时期都没人能超越他的功绩。 当年,他驾驶着那架使其得名的“红色男爵”——大红色阿尔巴特罗斯三翼战斗机席卷了整个西线战场,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四处飞舞,给协约国空军带来了痛苦、恐惧、惊悸和战栗,给同盟国带去了欢乐、兴奋、慰藉和自信。里希特霍芬奇特而巨大的魅力使他成为人类空战史上最负盛名的空中英雄之一,只有天知道,他究竟带走了多少英法王牌飞行员和地面骑兵的生命。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一盏特殊的吊灯(由他击落的敌机引擎制成)下,欣赏他击落的那些飞机的机型和机号。 里希特霍芬曾在战斗机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采用了一种叫做“空中马戏团” 的战术,数架飞机编成圆圈队飞行,每架飞机攻击前方飞机的同时都有另一架飞机作掩护,犹如马戏团的表演。陈纳德的很多空战战略以及布局都是从里希特霍芬那里学来的。 然而,他没有迎来最后的胜利,他在追击一架“骆驼”战斗机时,深入了英军控制区,而且忘了他自己制定的一个原则——不能在敌方战场低空飞行,从而被英军的地面部队击落在科比·布雷公路旁边的田野上。事后,很多协约国士兵赶来捡取他飞机的红色破片留作纪念,而双方飞行员听到这一消息时,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不敢相信“红色男爵”已经阵亡,因为对他们来说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神话。 英国人为“红色男爵”举行了登峰造极的隆重葬礼(据说,里希特霍芬的几个好友曾申请一支军队想去英国控制区将他的尸体抢回来——由此可见他的地位)。为对应曼弗雷德的军衔,六名协约国上尉抬着这位伟大敌手的棺木,在一位神职人员的引导下缓缓前进,当棺木进入墓穴后,两旁士兵朝天鸣枪表示最高的敬意。然后,一位协约国飞行员驾机升空,将拍摄有布满鲜花的墓地的照片和讣告一起空投到了德军的阵地上。 “怎么会?‘红色男爵’早已成了碎片,除非——是那些效仿里希特霍芬的战友的飞机!”我反应过来,“不是也有很多飞行员效仿飞虎队,在机头上画鲨鱼吗?——不对,那是什么!纳粹标志!”我看到那架战斗机的机尾两侧赫然喷绘着两个白色的纳粹徽章! 我们的心都揪紧了,既然有纳粹徽章,这架飞机的主人八成是二战德国飞行员,可是为什么他驾驶的却是一战时的战斗机?难道是出于对“红色男爵”的狂热吗? “怎么办?要击落吗?现在可是个好时机!”张乐平不安地搓着双手问我。 “不要,它可是‘红色男爵’啊!你们没看到它现在飞行的技巧有多么精准吗?现在击落它,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宫本喜四郎红着眼睛叫了起来。我懂得他的心理,“红色男爵”在我们心中也是神一样的东西(原谅我这样称赞一架敌机),如果我们亲手毁了它,心中某个神圣的东西也将随之毁灭。 “看看情况再说!”我拉动操控杆,飞机急速爬升,俯瞰那架在风雪地带翻飞的“红色男爵”。 那股漏斗形旋风越旋越低,越旋越低,“红色男爵”几次几乎被甩到了雪地上,但又飞快地爬升,它在空中不断地以高超绝伦的飞行姿势顺应着风的流向,我们看在眼中,几乎惊呆了,那样的飞行技巧,见所未见! 那股旋风终于扑了地,在雪野上扫出一个巨大的无雪地带,雪末搅在空中,将“红色男爵”裹挟住。“红色男爵”一个九十度侧翻,竟以机翼切着地面滑行减速,过了无雪地带,又一个九十度翻身,起落架与雪地接触,“哧溜溜”一阵滑翔,跟着“咚”一声撞在了一棵雪松上,上面扑簌簌落下一层大雪,将飞机的机头覆盖了。 “快,迫降!”宫本喜四郎急火火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高的飞行技巧!”他一时忘了自己的俘虏身份。 我和张乐平其实心中也急于知道那个不凡的人物,便将飞机在那片无雪地带迫降了,我抄着小型手枪就下了机。张乐平临下机,将从伊藤龙一身上剥下的一块破布塞在了宫本喜四郎的口中,以防他乱叫。 我们踏雪走向那架“红色男爵”,红色螃蟹的图案在雪地上有些触目惊心。拂去座机舱玻璃上的雪,我们看向里面,一个包裹得严实的飞行员,头正歪在操控杆上,似乎休克了。 我打开座机舱的门,将小手枪指在他的头上,用英文大喝一声:“不许动!”那人一动也没有动。 张乐平上前摘下他的头盔,令我们吃惊的是,那个飞行员有着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五官精致而突出,额上流着血,将刘海都洇湿了,此刻有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在空气中游走……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正是我在加尔各答受训时的总教练罗丝! “罗丝!”我伸手按住她额头上的伤口,忙让张乐平去外面抄了一捧雪泥来,用布条裹了,压在她的伤口上。 “你认识她?”张乐平很是惊诧。 “她是美国人,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开着这样一架离奇的飞机!”我也困惑不已。 “呀,食物!”张乐平忽而兴奋地大叫,很小的座机舱内,竟塞了一盒盒压缩饼干和巧克力以及大瓶装的可口可乐,还有几箱油号很纯的备用汽油,“看起来她是有备而来!” 我见罗丝的嘴唇干裂,忙把她的头仰起,将可乐瓶口凑到她的唇边,倒了一点进去。 “咳——”罗丝大概呛着了,咳嗽一声清醒过来,她一眼看到我,有些迷茫又有些惊慌道:“你……这里是……” “罗丝,这里是喜马拉雅山!我们正在寻找失去联络的友机,没想到遇到了你!我是李长天,你的学员啊!”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啊……”她轻叹了一声,眼中的惊慌消失了,露出了欣慰的光芒,“我怎么了?”她手按住额头,忍不住呻吟一声。 “你的头碰到了操控杆,没事,小伤。”我安慰道,“罗丝,你不是在印度吗?怎么会……” “说来话长。”罗丝接了我手中的可乐,“咕咚”、“咕咚”喝下了半瓶,这才缓口气说下去。 原来,美方的间谍截获了一份德军的情报,得知希特勒秘密派飞机将一批科学家运到了驼峰一带,将与这里暗藏的一个日本细菌组织会合,对这一带的人种进行实验,测量人们头部的尺寸,并将这些人的头发与其他人种的头发样本进行对比,以制出对中国人不利、对其他人种无害的细菌武器。 而且,情报上隐晦地提到,有一支德国精英部队乘战斗机也同时抵达了驼峰一带,除了保护那批研制毒气的科学家以外,还肩负着一项特殊的使命,寻找某个神秘的东西。 罗丝接到上级的命令,和一组队员秘密执行轰炸德日细菌基地的任务。罗丝为了便于先行侦察(也为了震慑德日飞行员),找到了这架一战时被美国人缴获的三翼战斗机,涂上了鲜艳的螃蟹图案和纳粹标志,装上了敌我识别器,便飞向驼峰,然而还未抵达经纬线上的细菌基地,就遭遇了“鬼打空”以及漏斗气旋,这才强行降落。 我也将几架友机神秘失踪,可能迷航在“鬼打空”的事,以及在雪村的遭遇跟她说了,她皱着眉头说道:“失踪的是运输机?是C-46吗?我在飞行途中某个地方收到了一些求救信号,我回头去找却没有找到,似乎在西北方向!” 我约略算了一下,西北方向恰恰是那个瀑布的方位,便说:“罗丝,我们要回头寻找他们,你是跟我们一起走,还是……” “我跟你们一起过去!”罗丝甩一甩长发,冲我笑了笑,“我还没谢你救我呢!” “呵呵,不过恰好遇上了罢了,我还没谢你在印度救了我们这帮飞行员一命呢。”我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印度老女人。 “好,这回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了!”罗丝启动了发动机,机身颤抖起来,“你们拿一些食物和饮料过去——给鬼子少吃点!汽油也拿一箱走,我的汽油还够用。” 张乐平早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将身上的一件羊皮袄脱了,把食物和饮料裹扎了,我也提了一箱汽油下机。回到战斗机上,我将宫本喜四郎嘴里的脏布扯出了,他拿鼻子嗅了嗅,说:“啊,飞行员怎么会是个女人?”他闻到了我们身上沾惹的香水味。他眼巴巴等着我们告诉他真相,我和张乐平相视一笑,拿鬼子当空气。 我按着指南针的指示,向西北方向飞,罗丝驾驶着那架奇特的“红色男爵”紧跟其后。我不经意间,从后视镜看到长发披肩的她(由于她的头受伤,没有戴头盔),心中莫名悸动一下,这么多日子过去了,她还是那样美,那样英挺。 夜幕徐徐降落,我们打开机前灯,两架飞机平行着飞。微光之下,二战时令友军欣慰的“鲨鱼”和一战时令友机丧胆的“螃蟹”持平着飞,这道奇特的景致,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原来很多传奇是湮没在长空的。 我们隐约听到了流水声,瀑布近了。宫本喜四郎扭着脖子,挣扎着俯瞰下去,那里坠落着他的友人。 “佐佐木君,永别了!但愿来世我们依旧一起战斗,为天皇效力!”宫本喜四郎低声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我和张乐平听在耳中,心中忍不住叹息。 张乐平将一块巧克力剥了,塞到宫本喜四郎口中,说道:“鬼子,看在你重情义的分子上,爷们不让你做饿死鬼!” 我们在瀑布四周低空巡视着,然而雪野上却没有丝毫痕迹(我推测,他们的汽油已耗尽,应该会迫降,如果在附近,应该有足印或者机轮痕迹),罗丝凭着高超的驾驶技术,几乎是贴着山尖飞行,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搜寻着。 “你们向北飞,我向南飞,半个时辰后到瀑布前集合!”罗丝从座机舱探出头来,高声对我们叫道。 我振动机翼,表示同意,向北飞去,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很多星斗,然而星光却微弱,像萤火虫一样,我看着天幕上那些暗淡的星座,忽而想,罗丝这一刻也应该看得到这些星座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的温暖。 张乐平一边看指南针,一边俯瞰雪地,一刻不敢懈怠,我看着他神经质的样儿,忽而笑了:“乐平,如果闯出了‘鬼打空’,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先给媳妇打个电话,把这个月的工资托人捎回去!然后,睡他个三天三夜!”张乐平兴奋起来,“你呢?李哥?” “我?我想找一个人多的地方喝酒,看看女人,那样就不感到寂寞了。”我说。真的,我在长空飞行,苦难尚能忍受,但寂寞,内心深处那杀人的寂寞却令我心碎。 “李哥,你的寂寞我懂得。找个女人吧,那样就不寂寞了。”张乐平和我搭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明白我的心思,“那个外国女人,还是不要想了。在昆明找个差不多的就成了,男人女人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睁只眼闭只眼日子就那么过去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微凉,不再说话,操控着飞机在山脉间穿行,然而下面依旧什么也不见——连一片飞机铝片也没有。过了一段时间,张乐平说道:“李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瀑布吧!” 我们还未靠近瀑布,前面隐约两道亮光正在频繁地闪烁着,我知道那是罗丝在召唤我,忙振动机翼作回应,并向她飞去。 罗丝看到了我们,于是驾驶“红色男爵”在空中划个圈,向南飞去,我忙提速跟上去。在空中约莫飞了一刻钟,罗丝将机前灯打向了雪地,我们骇然发现,下面倒插着一个机头——是的,机头!机身和机翼碎成了许多片,狼狈地扎在雪地上,只有机头是完整的,从驾驶座的部位裂开。机头裂口处还有火焰的痕迹,恐怕是输油箱爆炸,将飞机炸成了两截。 “下面有脚印!”宫本喜四郎的夜视能力极强,我和张乐平将飞机降到最低点,果然看到一串脚印从机头下出发,延向了远方——天,飞行员居然还活着! 我摆动机翼,示意罗丝跟上我,循着脚印向前飞去,张乐平将压缩面包拆开了,他知道,一旦见到飞行员,他们最想要的就是食物了,我们心中都涌起一阵惊喜,毕竟可以见到还活着的战友了。 飞了一程,前面忽而耸起一座雪山,那串脚印入了雪山,就消失在灌木丛中。我们在雪山上空飞着,试图寻到那个飞行员留下的记号(比如升起炊烟,或者将镜子用星光反光什么的,这都是我们在印度受训时的基本求救技能),然而却什么也看不见。 “要不要迫降,上山?”张乐平计算着时间,那个飞行员待在山上的时间越长,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 雪山上松木密集,而且怪石嶙峋,迫降不得,我只好向雪野返回,在飞行员脚印消失的地方迫降了,罗丝先去探路了,机前灯在空中越晃越远。我们准备带上些食物就上山,我也算是个猎人,追踪一个受伤的人还是有把握的。 “八嘎!你们是要虐待俘虏吗?”宫本喜四郎大叫一声,“谁知道你们这一去还能不能活着下山,快给我吃的!” 张乐平将一块压缩面包狠狠塞进他的嘴巴,宫本喜四郎瞪着一双眼睛,鼻子里“咻咻”地喘着气。 我们把座机舱关了,用羊皮条子将舱门固定住,踏着一地的积雪,循着那串脚印上山。天幕上几个星座已经消失了,只有散淡的几颗星星散着千古苦寒的光,浓密的雪枝上挂着一串串冰嘎子,随时有可能掉下来似的,手电筒的光照在它们上面,耀出奇异的光。地上的霜草也矮小得很,周围甚至没有冬虫的叫声,这个林子显然是很少见天光的。 我们循着地上深陷的脚印,摸索着前行,这里落叶堆积得很厚,一脚下去,都有个深坑。在暗处,似乎是一只活物也没有,附近只有我们足踏腐叶的声响。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大概已是下半夜了,星光更加暗淡,手电的光芒显得更加明亮,我们到了山腰地带,我忽而看到前面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忙拽住张乐平,让他止步。机前灯在此晃动了一下,我看到前面两棵松树之间浅埋了一根藤蔓,那藤蔓与别的藤蔓不同,上面竟长着不同植物的叶子——这是由不同的藤蔓绑扎而成的! “这是陷阱!”我压低了声音,心中狂跳不已,“想不到这座山上还有人,不知是敌是友!那个飞行员恐怕已经——”我知道这种藤蔓陷阱,如果有人踏上去,脚会被拴住,倒挂在树上。 “啊,藤蔓上有血!”张乐平大惊失色。 机前灯已经照向了别处,我心想,既然藤蔓上有血,那个飞行员怕是掉进了陷阱,藤蔓再次被放下,说明那个设置陷阱的人就在附近!想到这里,我后背心一阵发凉,虽然知道设陷阱的一定是个人,但在这样沉寂的雪山老林,在这样诡异的“鬼打空”的地界儿,我还是会多一份鬼怪的胡思乱想。 我领着张乐平绕过藤蔓陷阱,一步步向前走去,我拿手电在风起的地方扫了几扫,唯恐黑暗中躲藏着不可知的什么人。 “李哥,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张乐平不安地四下扫着,“他失去踪迹了。” “我有预感,那个飞行员就在这附近,那个设下陷阱的猎人也一定有老窝!”我强行镇定下来,“没事,可能只是个住在雪山的可可族人呢?就算是敌人,我们还有空中部队援助,怕他什么!”我指指天上,笑了笑。 “啊!”张乐平握着枪,一回头间,撞到了什么东西,他失声叫了一下,那叫声被无限地放大了。 手电所照,却是一只冻僵了的猫头鹰,冰嘎子一样倒挂在树梢,张乐平刚才那一撞,竟将猫头鹰的半颗脑袋撞掉了。我注意到猫头鹰的一只爪子上拴着一个很小的竹节信筒,我想起一些猎人在夜间,是靠着猫头鹰传递信息的,难道这个雪林子里生存着两个以上的猎人? 我将猫头鹰的爪子掰掉了,搓掉竹节信筒上的冰雪,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硬板纸——纸上画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卷毛洋女人,这是火柴盒的壳,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英文字:人肉已去酸,速归腌制。 我的胃一阵悸动,联想到那张人皮纸上记载的英国人吃自己人的恐怖事件,不禁毛骨悚然,这座雪山上到底住着什么人? 前方忽而露出一片焦黑的土地,像是烧荒开垦过的,土地周围打了低低的木桩,上面缠了带刺的植物,里面圈着一些矮趴趴的野菜和一些同样瘦小的狐狸和兔子,那些野物都是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有耳朵在灯光下微微转动,慵懒得像尸体。 令我们惊诧的是,木栅边缘的几棵高大雪松之间,耸着两间破败的黑屋,屋子已经和松木、藤蔓纠缠在一起,怕是有些年月了。机前灯打在木屋上,上面竟有一只铝制的风向标在徐徐转动——天,那只风向标上还有数字,是飞机的碎片!这里的一切显得那样蹊跷和诡异! “李哥,看那飞机残片的型号,好陌生啊!”张乐平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住着什么鬼东西——” “我们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了,怕他什么!”我有些心虚地打气道。 我们晃动手电,跨过了木栅栏,里面那些野物听到脚步声,一下子活泛起来,在焦土上乱跑,往栅栏的角落里躲缩,有的干脆钻进了刨开的土地,只露出了屁股。我想起我在玉龙雪山下圈养一些野物的经历,阿妈几乎每隔几天就要把一只野物给宰了,它们看到阿妈时就四处躲避,唯恐自己先死。 我心知现在八九是暴露在了住在这里的人的视野之下,暗处可能会有武器,甚至有枪正瞄准着我们的要害,但我们到了这一步,也只能往前走了。 由于这是空旷地带,罗丝将“红色男爵”压低了,几乎在我们的头顶飞旋,这让我们感到了安全。两间木屋一模一样,只是一间的门檐下挂着一串白乎乎的东西,等到近了,我们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些东西赫然是骷髅头,而且头颅顶上都有个洞,一根藤蔓就是穿过这些洞将骷髅头串在一起的! 我拿枪口拨弄了一颗头颅,头上的洞呈裂纹状,怕是用石头这类利器砸开的。我有些惊惶地回首,看向那些霜冻的野菜,吃这些野菜的人也吃人啊! “吱嘎——”张乐平推开了木门,一股腐败的味道扑鼻而来,里面黑洞洞的,手电一照,居然看见屋内摆着一张粗糙的带着松叶的木床,还有一些木头掏空的碗和桶。床上堆了厚厚一叠兽皮,想来是主人睡觉用的。临着床,一棵双人抱的松树直刺而上,松树上钉着几颗木钉,上面挂着一只风干的狼头,狼眼已经陷落,露出可怕的黑洞。 我忽而注意到狼毛上沾着的几星血液,我拿手指沾了,放在鼻头上闻了闻,竟还是新鲜的!我抬头看上去,松树枝干上有几滴鲜血正缓缓地向下滚着——松树上有人! 我端枪指向了上面,喝道:“谁!谁在上面!”一声微弱的呻吟从上面传了下来,小得像是虫叫,几乎被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给淹没了。 我对张乐平使了个眼色,将枪叼在嘴里,双手攀着松树往上爬,我的头顶到了屋顶,上面的木头很松动,我拿手一推就推开了,从屋顶看向浓密的树梢,枝丫间隐约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晾着。我盘着树爬上去,枝干上捆绑了一个人,身上穿着飞行服,头盔也不知去了哪里,鲜血从他的嘴角、额头上缓缓渗出。这个人我认识,是019号运输机的机长吴悠! 我忙给他松了绑,又用绳子将他捆在我的背后,然后紧紧搂着树,向下滑去。落了地,我将吴悠解下来,平放在那张木床上。罗丝打开座机舱,从空中投下几盒药品,我将几粒药片团在雪中喂吴悠吞下,又将剩下的药片用枪把捣烂,撒在了他的伤口上。 吴悠的喉结动了动,呻吟着说:“一战……他们是一战的……”他没有说完,又昏沉了下去。 “难道这里住的人打过一战?”张乐平神色慌张地望了我一眼。 看我没有说话,张乐平将那些兽皮扯开,盖在吴悠身上说:“李哥,你怎么打算,今晚就待在这里吗?”突然,他惊叫起来:“啊,这是……人皮!” 我这才发现兽皮下赫然压着几张皱巴巴的人皮,上面布满恐怖的洞。我扯过人皮,翻开一看,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原以为会像在冰河畔看到的一样,上面有字),这人皮很厚,然而块头不大,跟那些可可族人差不多,难道他们吃的是可可族人的血肉?可可族和这里隔了瀑布、冰河、雪林子,他们是怎么猎杀来的? 我感到木屋周围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便说:“我们还是下山吧,去战斗机上休息!”我拆下那张木床,用藤蔓绞成一张简易的担架,将吴悠绑在上面,和张乐平担着担架出了木门。 罗丝在上空指引着,发动机“嗡嗡”的声响和着担架的“吱嘎”声在这座昏黑的雪山上显得很突兀。我们走到山脚的时辰,战斗机停着的方向忽而传来一声尖叫,那是宫本喜四郎的叫声,声音里充满了死亡的恐惧! 我和张乐平忙加快了脚步,“红色男爵”呼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向战斗机飞去。令我们目瞪口呆的是,远远停着的战斗机的机前灯陡然亮了,跟着发动机轰鸣起来,飞机向我们这边滑翔而来。 我心想,糟糕!会不会是宫本喜四郎挣脱了绳索,将飞机启动了?但刚才那声尖叫又是怎么一回事? 战斗机径直飞向我们的头顶,东方恰在这时有了些许鱼肚白,我透过座机舱玻璃,看到里面坐着两个满脸是毛的东西,似乎是人,又似乎是某种特殊的兽类。 “哒哒哒——”战斗机竟向我们开火了。 “快跑!”我顾不得担架,连滚带爬地奔到一棵雪松后,一梭子子弹扫在了担架上,吴悠来不及呻吟,身体就被打成了筛子,张乐平反应及时,也躲到了一丛灌木后。 “嘎嘎——”战斗机上发出了人的狂笑,那笑声却比兽类的嚎叫还难听。战斗机在低空飞行着,向林中不住地射击。 一声充满挑衅的呼哨从罗丝口中啸出,“红色男爵”振动着机翼,机尾贴近了“鲨鱼”的机头——这是一种侮辱性的飞行姿势,常常在一些有夙怨的友军之间发生,这是在一战时就开始风行的。 “鲨鱼”怒了,“哒哒哒——”射出一梭子子弹,“红色男爵”机头向上飞窜,在空中一个笔直的爬升,巧妙地躲开了那串子弹,向“鲨鱼”刚才停着的地方飞去。黎明的曙光照在那只耀武扬威的螃蟹上,有说不出的霸气。 “鲨鱼”也跟着爬升,追击上去。 一架二战的战斗机上,飞行员却是一战时的人;一架一战的战斗机上,飞行员却是二战时的人,这情形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我和张乐平也顾不得许多,奔下山脚,看着空中两架飞机进行着超乎寻常的生死追逐。 “红色男爵”忽而像断线风筝一样,头下尾上,以一个巨大的弧度急速下坠。“鲨鱼”飞速调整着高度,想在地面击杀敌机,但“红色男爵”却在碰到地面的一瞬间,如冬眠复活的毒蛇一样,机头飞昂,又是一次笔直的上升。 “鲨鱼”此时已经压得很低,一时难以飞速爬升,正当努力爬升之际,“红色男爵”却急速地下降,机腹压在“鲨鱼”的机头上,螃蟹的爪子远看似乎紧紧抓着鲨鱼的头颅。 “哧——”“红色男爵”的机腹与“鲨鱼”的机头剧烈摩擦,火花四射,然而“红色男爵”没有退让的意思,依旧向下降落,影子一样贴在了“鲨鱼”的身上。 我和张乐平都为罗丝捏了一把汗,她这是要“鲨鱼”迫降啊,搞不好两架飞机都得爆炸,尸骨无存! “鲨鱼”几次反抗都被“红色男爵”压了下去,无奈之中,它终于降下了起落架,在雪地上滑翔起来,缓缓地停住。 “哒哒哒——”罗丝在“鲨鱼”的左翼旁扫了一梭子子弹,算是警告。我和张乐平远远见了,忙奔过去抓俘虏。由于战斗机失而复得,我心中涌起一阵的兴奋和感激。 我们拿枪指着座机舱,舱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两个丑陋的老头,一脸的胡须又脏又乱,直拖到胸口,身上披着兽皮,光着脚,整张脸上都是伤疤,眼睛也都凹陷了下去,浑然不像人的样子。一个老头头上还戴着颇新的头盔,显然是从吴悠那里抢夺过来的。 “你们是什么人?”我从他们带着蓝光的瞳孔上看出他们是西方人种。 两个老头不住地拿手拍打胸口,其中一个嘴唇张合了几次,才冒出一个英文字母:“英国……”他们在雪山待得太久,几乎连语言都忘了。 罗丝将“红色男爵”迫降,也下了飞机,上前问道:“你们是飞行员吧?只是飞行技术太烂了!丢西方人的脸!” 他们盯着罗丝隆起的胸口,口中流出了口水,口齿不清地说:“是,是的。” 我挡在了罗丝面前,恶狠狠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们平时都靠吃人肉为生吗?” 两个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惊慌失措,过了很久才结结巴巴地将他们的经历说了出来。原来,他们便是当年食用了蓝瞳鱼的侦察机飞行员皮特和约翰,他们在跳进冰河河心的时候,由于飞行服的浮力,被风吹到了岸边。他们在岸边亲眼目睹了组长艾塞克的坠机身亡,深受了刺激。他们慢慢地恢复意识,苏醒了过来。 俩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追杀,就躲到了这座雪山上,然而开始的时候,他们根本逮不了猎物,饥饿难忍的时候,他们正好碰到上雪山采摘草药的可可族人,于是动了杀心,将他们用石头砸死,拿他们的肉烤了吃。 后来,俩人渐渐的掌握了捕杀的技能,就再也没有吃人肉。另外,他们还依着雪松造了两间木屋遮风挡雨。他们没想到这次下的圈套居然捕获了一个飞行员!他们暗想,这个飞行员的飞机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将飞行员绑在了树梢上(为了躲避可能来寻他的同伴),下山寻找,还果真让他们寻到了这架“鲨鱼”,他们将宫本喜四郎打晕,根据从前的经验,就这么启动了飞机。 “可惜,你们遇上了我!”罗丝双手叉腰,长发纷飞,额上羊皮条上的血印子更增添了她的英姿。 “你们杀了我的战友!”我愤怒地看了一眼山脚下躺着的吴悠的尸体,这两个怪胎将我们返回“鬼打空”挽救战友的计划搞得一塌糊涂,“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个老兵瞪着眼睛畏惧地看向我,不住地咂吧着嘴,一个老兵忽而叫道:“我们有金条,我们给你们金条!你们带我们走!” 我苦笑着看一眼座机舱,座机椅下还塞着一堆金条呢!我摆摆手,冷声说:“看在你们的后代和我们是盟军的份儿上,我不杀你们!你们滚回雪山吧,这辈子别想回去了!”我钻进座机舱,启动发动机。张乐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也上了机。 罗丝对他们笑了笑,说:“现在又是战乱的时代,你们回去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你们恐怕已经不能适应现在的社会了,就在雪山上待着吧,如果二战能胜利,我会告诉英国军方你们的遭遇,说不定那时你们会像英雄一样凯旋!等着吧!”她将那个老头头上的头盔摘了,套在自己头上,便走向“红色男爵”。 直到我们消失在天的尽头,两个老兵的黑点子还在雪地上戳着,不知后来他们还能不能抱着一线希望,活到二战结束的那一天。 我们这一去再也没有回头,最后一架运输机的残骸,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发现,它失踪在了莽莽雪野,等待后来人去挖掘,不知到时又会演绎出什么样的诡异事端来。 我们靠着指南针闯出了“鬼打空”,和罗丝向东南方向飞行——那里,藏着德日的秘密细菌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