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画堂念奴娇 武林笙歌(针叶)

    

    浣溪山庄,春三月,丙辰日。

    云淡,天高,风细,佳期。

    浣溪山庄地处湖广与四川交界,庄主姓水,有一爱女,名为水如罗。水庄主中年得女,宠爱有加,今日正是水如罗的大喜之日。

    水庄主为人豪爽侠义,交友甚广,遇事相求时,武林各派均会给些薄面,亦有一帮江湖朋友。今日是他爱女的大喜之日,收到喜帖后,各路朋友纷纷到场,就算没收到喜帖的,听到消息后也送上一份贺礼,一时间,浣溪山庄热闹非常,丝竹悦耳,酒瓯飘香,纵横满目,皆是豪侠。

    满堂豪侠之中,又有一半是冲着水庄主女婿的面子而来。

    水庄主的女婿姓贺,名景夏,是少年侠俊,也是南六省新任的武林盟主,就连北六省的武林盟主都派亲信送来贺礼,其他门派又岂会不借此时机逢迎一二。

    鼓点一响,礼官长吟:“吉时到——”

    礼炮声起,新娘子一袭红霞,在侍女的扶持下缓缓走来,罗袜缓步,裙层簇分,大袖垂膝,猩红的嫁衣上绣以金丝翱凤,裙底云纹随着一趋一步摇晃动荡,仿佛踏云而来。

    一袭猩红七重染!

    水如罗的嫁衣,价值连城。

    为何这么说?因为水家家底丰厚,水家女婿贺夏景又是南六省三个月前新出炉的武林盟主,贺家本就雄踞四川,这嫁衣是特别请祖上三代皆从事朱矿染红为业的长孙家亲染亲绣而成。

    长孙家不仅开采朱矿,更开染坊,只染红布。由长孙家染布制作的嫁衣,素有“一般妆样百般娇”之美赞,也就是说:纵是一匹红布,却能经由不同的人穿出不同的娇美之态,特别是经由长孙家女子亲手绣制的花纹,已叫天价。说水如罗的嫁衣价值连城,绝不为过。

    新人玉立,礼官唱喏:“一拜天地!”

    目含喜色的新郎官侧颜一笑,迎天而拜。

    礼官再唱:“二拜高堂!”

    新人转身,齐齐拜倒,水父难掩欢喜之色。

    “夫——”三唱未起,却被突来的意外打断。

    “啊——”伴着惨叫,一道黑影从外飞跌进来。

    好……好事成双?

    若真如此,宾客们也不必流露惊奇……不,是惊疑。

    浣溪山庄的家奴被人当胸一脚踢进门,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定在缓步迈过雕花红漆门的白袍公子身上——

    好样貌!

    众人心底不约而同地赞了句。

    黑布靴边沿沾满灰尘,一身白袍微现污尘,腰间系一条白色腰带,长长的腰带垂在左腰侧,带角染了些浅紫。此人神姿俊朗,一双眉眼犹如冷春细雨中欲绽未绽的杏花,勾魂摄魄。他的头发很短,飘飘散散垂打在眉梢眼角,长度只及肩下,虽然怪异,却别有风味。如此俊姿,本当意气风发,无奈他却满脸摧颓,只得“堪悲”二字。

    纵然如此,依然不掩其光华。

    好……好事多磨啊!众宾客心中暗暗叹息,不知是何方侠士寻着今天的大喜日子来寻仇。

    扫视宾客,白袍公子动动唇,轻吐一句叹息:“水儿……”

    这一叹,引得猩红嫁衣一震,裙摆微摇。

    “巫山小女隔云别,松花春风山上发,绿盖独穿香径归,白马花竿前孑孑……”白袍公子轻吟着,缓缓向一双新人走去,“蜀江风澹水如罗,堕兰谁泛相经过……”

    “过”字音落,众宾客中有饱读读书的,已听清他吟的是唐代诗人李贺的《相和歌辞。神弦别曲》。取这首诗,大概是诗中隐了水庄主爱女的名字。

    “蜀江风澹……水如罗……”低语飘出红绫盖,红鞋终是迈前了一步,“闵……”

    “站住!”管事打扮的中年男人抢先一步,抬手欲拦住白袍公子,可惜身未欺近,众人眼前一花,他已绕过管事阻拦的手臂,直冲新人而去。

    他虚晃这一步,无意中显露绝尘轻功,见此情景,已有些性直鲁莽的江湖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浅紫腰带轻轻摇晃,他又走了三步。

    “公子来此,可是喝喜酒?”另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又拦了出来。

    他袖尾一动,一道声音极快地插进来,那名管事听后,脚步让开——

    “公子既然来了,贺某自当酒水款待,还请多喝几杯。”

    白袍公子不看他,只向水如罗走去。俊目含伤,飞鸿望断,此人本就是名俊公子,一步一步,如冷雨洒落半掩的窗棂,随风飘入心口,不由令人心怜。

    “水儿……”一步步接近,他的手向怀里伸去,似要拿出什么东西来。

    “这位公子,打断贺盟主和夫人拜堂可不好。”已有江湖人出声阻止,人也上前一步。

    “你给老子闭嘴!”换上与幽怨完全不同的神色,白袍公子俊颜含煞,凶巴巴丢去一句。

    这一句,让所有人同时呛到口水:不妙不妙,看来这位俊公子是一株很呛人的杏花啊……

    当脸再次转向水如罗时,白袍公子又是一副悲伤的模样,变脸之速,令人瞠目,“水儿,我不是来坏你姻缘,只恨你我……你我……”

    恨不相逢未嫁时——已有宾客在心底默默为他接下咽在喉中的话。

    此时,宾客中,一名白须老者终于看不过眼,“呼”地跳出来,“小子,还不退下。”

    “水儿,我只是送一件礼物给你。怎么说,也是我答应过……”白袍公子心俱神往,却又万念俱灰,手未及从衣中抽出,白须前辈的掌风已扫到发角。

    红蟒袍、红腰带,红巾垂颊,贺夏景眼见那白须老者动手,倒也未出声阻止,只将身子向前一拦,挡住了水如罗再欲迈出的一步。

    白发老者的武功已入反璞归真之境,简简单单一招小擒拿,夹着凌厉的掌风直击男子肩头,同时脚下微闪,使出一招“倒摆莲”击向男子下盘。

    掌风吹发,杏花眼迎风一闪,目不斜视。在白须长者的掌触到他肩头的前一瞬,他突然凌空跃起,眼神稍能跟上他动作的宾客霎时瞪目——他以两指为旋转点,整个身子完全越过白须长者,在他头顶旋空一翻,直落一对新人面前,距离贺夏景只有一尺之遥。

    贺夏景神色不动,眼角余光却锐利一闪。

    白袍俊公子与贺夏景对望不过须臾,那白须老者已从后方袭了过来,他突然转身,失了踪影。白须老者大惊,定眼细看,才发觉那俊公子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蹲在地上,对着他的下盘就是一脚,同时一手撑地,身体画个优美的半弧,落地时曲膝半跪,一掌前撑,另一手中牢牢然托着一物,绕过红蟒新郎,直直送到红巾的下方。从他的角度看去,正好让头盖红巾的水如罗瞧个一清二楚。

    他手里是一颗珠子,一颗有着许多窟窿的浅蓝色琉璃珠。

    “当日,我应了送你九曲珠,今日,就当我……”他语有哽咽,缓顿片刻才道,“送你……与他……永偕白头。”

    “友意……”红帕落地,水如罗娇容如芙,盈盈泪眼,皆展现在宾客眼中。

    “水儿……”男子缓缓起身,将珠放到她手心。

    突然,青天白日下,一声朗朗大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好,好一招童子拜观音。”

    他这一招,明眼的知道,看似寻常,要使出来却非得深厚功力才可。他身体柔韧,一掌拍下地,力度不仅要让自己跃起,还得保持地板的大理石不受任何损伤。

    白袍公子向发声的方向斜斜瞥去一眼,突然捂嘴剧烈咳嗽,指间渗出丝丝红意。

    “友意,你受伤了?”水如罗上前欲扶,他却急退三步。

    “水儿,没事没事,我八百里快骑日夜不停,连赶五天四夜,就为今日见你一面。”他垂下大袖,别开眼笑。

    红帕之下,一双浓彩明眸早已湿意盈盈,“友意……”

    “你我……你我……”连吐两句“你我”,再吐不出一句话来,他凄然一笑,举袖胡乱拭去嘴边的血迹,不想这一拭,倒让他的唇色更见冶艳。

    他闯入喜堂,宾客早已在心中暗猜他的身份。水如罗一声“友意”,已有宾客大惊失色,贺夏景冷静自持的面具至此终于土崩瓦解,铁青一片。

    “闵友意,你今日定要大闹贺某的喜堂?”

    被唤闵友意的白袍公子未及答谢,那道笑声又响了起来:“贺盟主,你说这话可就小瞧友意兄了,武林之中,玉扇公子最不会、最不耻、最不屑做的事,就是毁人姻缘。对不对啊,友意兄?”末一句,转成了对闵友意的反问。

    前一刻贺夏景唤出一声“闵友意”,后又有那道声音叫出一声“玉扇公子”,这名白袍男子的身份早已在众宾客心中雪亮。

    玉扇公子闵友意,也是江湖上素有花心蝴蝶之称的“武林三蝶”之一,因他偏喜在腰边坠一块铜钱大小的玉扇,遇到喜爱的女子便取下相送,故又称“玉扇闵友意”。

    武林之中,你可以不知道飞天狐狸、采花淫贼,或者窃玉圣手之类,但不能不知道玉扇公子闵友意。此人俊爽花心,深得女子喜爱,无论是那待字闺中的碧玉千金,或是仗剑江湖的艳丽罗刹,皆为他所折服,甚至,那已嫁作人妇的女子被他一勾引,也忍不住怀春思情,与他在一起时,将夫君抛诸脑后。

    知道了他的身份,方才那快如鬼魅的轻功便有了合理解释。

    通常,花心者的轻功都较之一流高手还要高三分,不为其他,只是方便被人发现时能快速逃命。“武林三蝶”却不同,他们虽然轻功独绝,身手也不容小觑。江湖上,闵友意的轻功只用八字赞形——“鸢飞戾天,鱼跃潜渊”。

    如怒鸢冲天,又似龙鱼潜潭。

    而方才大笑又刻意反问的那名男子,在众人打探的视线中微微一笑,“在下姓羊,山羊的羊。”

    “羊……羊鸿烈?”宾客中有人低叫。

    武林三蝶,除“玉扇”之外,另有两名——“飞鹏”羊鸿烈,“玉面”路清风。

    此人竟是与“玉扇”闵友意并称的“飞鹏”羊鸿烈?

    羊鸿烈的轻功素有“动落云鹏”之称,“飞鹏”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说起“武林三蝶”,花心好色是一定的,但三人的花心又有些微的不同——

    “玉扇闵友意”偏好敌方女子,无论婚嫁与否。闵友意最为人所乐道的一句话是:“若无花、月、美人,我宁可不生此世界。”

    “飞鹏羊鸿烈”好清雅女色,待字闺中的女子,凡清雅绝伦者,皆躲不过他的辣手。

    “玉面路清风”嘛……那个……他男女不忌,荤素不忌,只要是美人,皆他所求。

    今日,以花心花心著称的“武林三蝶”来了两位,宾客心中已开始暗暗感叹:贺盟主今日大喜只怕要变大悲了,竟然惹来两个花心成性的家伙?究竟……是水如罗水性杨花,还是这两人贼性不改?而那“武林三蝶”之“玉面”的家伙,会不会也躲藏在宾客中?

    听说路清风男女不忌啊……宾客中的年轻后辈已开始偏头打量,不知他们之中有没有隐藏“玉面”路清风。

    “水儿,我不是来坏你姻缘的,我只是送礼物……”闵友意白了羊鸿烈一眼,转看水如罗时,眼神又似湖光一潭。

    他们没什么交情——这一眼,羊鸿烈看得非常明白。他失笑,摇头道:“友意兄,在下今日来此,绝不会打扰你的好事。”

    闵友意这次连白眼也懒得送给他了,他直视水如罗,忆得情动处,目迷流连,情不自禁,伸出手欲抚上芙蓉娇面……不意外,红袖一挡,拦住他伸出一半的手。

    “你……”闵友意嫉妒十足地瞟了贺夏景一眼,若眼神可以蜇人可以杀人,这一眼绝对是淬了毒液的银牙暗器。

    水如罗突然一笑,转身在侍女耳边低低吩咐了一句,侍女转身向后堂跑去。众人不明所以,片刻后,侍女拿着一件东西跑出来,她将此物放上水如罗掌心时,众人瞧得眼明,是一块扇形玉佩。

    “闵公子,这玉扇是你当日相赠,今日,如罗还你。而这颗珠,是你送与我和我夫君的大喜之礼,我便收下。贺郎,可以吗?”她回头问了句,贺夏景的脸色终是缓了过来,轻轻点头。

    闵友意接过玉扇,凄惨一笑,抚过青线结,无声点头,缓缓将玉扇系回腰侧。

    “今日贺某大喜,请闵公子多喝两杯。”贺夏景冷眼一瞥,侍女会意,掀下红帕,掩去水如罗的芙蓉娇颜。

    礼官唱喏再起,失意人,退掩在宾客之中,默默无语。

    酒过三巡,不熟悉的也变得熟悉。

    饮得酣然,宾客中已有人开始闲谈。与闵友意坐一桌的,居然有方才动手的那名白须老者。羊鸿烈坐他左手边,拈着细瓷酒盏贴在唇边,身体微斜,正低低在闵友意耳边说什么。

    “那老头是‘昆吾翁’赵迪,坐在他身边的是‘六湖先生’皇甫规,这两人算是水庄主的老友。”羊鸿烈眼角含波,嘴上这么说着,眼珠子却不住地往白纱阻隔的女席飘去,分明是相中了哪位姑娘。

    “老子对老头子没兴趣。”

    “哈哈,是是,”羊鸿烈打个哈哈,笑道,“友意兄,在下可没想到今日会在浣溪山庄见到你。”

    “老子也没想见你。”闵友意冷横一眼。

    “友意兄一番情义,只可惜水姑娘……唔……”羊鸿烈突然顿语,放下瓷杯,捂嘴闷笑了一阵,才非常无辜地眨眨眼,“我忘了,现在不能称水姑娘,应该叫贺夫人。”

    “这种事……老子知道。”两朵杏花眼闪过一丝苦闷,泄愤似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友意兄,看在你我曾有过‘一日之雅’的情分上,给你解解闷。告诉你吧,我来浣溪山庄是为了一位姑娘,咭咭!”说完,配合着送上可以称之为奸诈的笑。

    所谓“一日之雅”,不过是指两年前季春时节的某一天——

    当时,一只姓闵的蝴蝶和一只姓羊的蝴蝶同时喜欢上一位谢姓人家的女儿,争风吃醋,百般心思,拳来脚往,有你无我……斗得天昏地暗,疲惫不堪,差点倾家荡产,到最后,终于在某天结成共盟,偕手站在姑娘香闺外,问她到底喜欢谁多一点。

    注意,注意,不问姑娘“喜欢谁”,而是问她“喜欢谁多一点”,莫非在他二人心中,早认定这位姑娘吃东家眠西家?

    谢家姑娘当场一口回绝:两个白痴,她谁也不喜欢。

    被拒绝了,闵蝴蝶和羊蝴蝶非但没有蹲在墙脚数蚂蚁,反倒兴高采烈跑去酒楼酩酊了一番。醺然耳甜之后,下起毛毛细雨,冷雨拂面,惹得两人酒兴大发,拖出绝尘轻功在雨中比赛,比谁先到达下一个城镇。一晚之后,汗出,两人酒醒,在城门口互瞪一眼,分道扬镳。

    这便是“一日之雅”的由来。因这一日之雅,倒给这两人生出芝麻大小的友谊来。

    友谊,特别是花心蝴蝶之间的友谊,在于随时可以将自己看中的女子显赞给朋友。

    “哪位姑娘?”

    “长孙家的长孙姑娘。”

    “废话。不用你说老子也知道,”俊爽的玉扇公子吐出与外表完全相反的粗鲁言辞,“长孙家的姑娘不姓长孙姓什么,姓公孙啊。”

    羊鸿烈对他的粗言不以为意,凑近他耳边,悄道:“你知道贺夫人的嫁衣是谁绣的?”

    “不要在老子耳朵边叫贺、夫、人。”咬牙切齿。

    “友意兄,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出了浣溪山庄,我打赌,不出三天,你一定将水如罗抛诸脑后。”似乎有点同类和推己及人的感觉,羊鸿烈笑出一口白牙,“那长孙姑娘啊……”

    “……”

    “咭……”

    捺不住他别有用意的贼笑,闵友意忽视掉对桌从开席以来一直瞪着他的青袍俊公子,眼睛开始向纱后的女宾席飘去,“长孙姑娘怎么了?”

    “长孙姑娘慧质兰心,心灵手巧,她的绣功配上本家染的猩红布料,缝出的嫁衣一件万金。我听说,长孙家这次看在那个新任的南六省盟主和水庄主的面子上,由长孙姑娘亲自将嫁衣送上浣溪山庄。”

    “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件嫁衣而已,要穿也只能穿几个时辰。

    “你不知道吗,嫁衣通常是一对,男袍女裙。”羊鸿烈瞪大眼,声音扬高了些。

    “……”闵友意恨恨瞪向被人围住灌酒的贺夏景,“老子知道。”

    羊鸿烈抚掌闷笑一阵,正想说“长孙姑娘就在纱后第一桌”,却不想被身后另一桌上的粗哑声音打断——

    “听说了没,听说了没,七佛伽蓝和七破窟这一季的赛事要开始了。”

    “你又手痒了是吧,贾老三。”有人不正经地戏谑那大声说话之人。

    “是啊,贾老三,你这次准备赌多少,赌谁赢啊?”

    “我贾老三当然是赌七破窟的人赢。”自称贾老三的男人年约四十,浓眉小眼,北方壮汉的体形,有些肥肉,只是虚肿,没到“膘”的地步。

    “你就那么相信玄十三会赢?”有人趁着酒兴起哄。

    “哼,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比赛,和尚赢过几次,扳着指头都能数得清,”贾老三喝下一口酒,“玄十三讨厌和尚是出了名的,就不知,这次会有多少武林门派收到‘窟佛帖’。”

    “你不会是想要吧,哈哈!”

    “要是玄十三肯送,我为什么不要。一两黄金啊!”贾老三咂咂嘴,颇有些神往。

    江湖中人皆知他口中的“一两黄金”是何意,你知我知大家知的情况下,也就无人多此一举去解释。

    “二哥,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很有趣……”帘后传来一声轻问,座中立即有一名头戴飘飘巾的儒雅男子走到纱边,轻轻掀起一角。纱薄如雾,他掀了少许,只瞧得人影幢幢,和几缕落在袖弯处的细滑乌发。

    儒雅男子未及答话,身后已传来响亮的笑声。

    “有趣?哼,这位姑娘难道连‘窟佛帖’也没听过?”

    儒雅男子抱拳一笑,“众位英雄见谅,在下与小妹未涉江湖,不知武林事,言辞中若有得罪,请见谅、请见谅。”

    那大笑之人还未接上话,帘纱后却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吗?”

    吗?吗什么?

    “哦,众位英雄,我家小妹的意思是,那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很有趣吗?”儒雅男子自动将妹子分断两截的话连成一句完整意思,末了还不忘追加一句,“在下浅陋寡闻,请见谅、请见谅。”

    江湖之中,总有些人好为人师,贾老三见他言辞有礼,加之今日又是喜宴,也不多刁难,只问:“兄弟如何称呼?”

    “在下长孙肥。”

    “噗——”一口酒毫不给面子地喷了出来。

    众人侧目,只见闵友意拍着胸口,显然是因为听了男子的名字而呛到。

    “哈哈……长孙……肥……肥……哈哈,你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是不是叫长孙胖……哈哈……”闵友意笑得肆无忌惮。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长孙肥怎么了?”贾老三瞪了眼笑得前仰后合的闵蝴蝶,对那自称长孙肥的男子倒亲切起来。

    他灌下一大口酒后,拍拍身边的人,让那人空个位子给长孙肥,待长孙肥坐到他身边后,才压低声道:“长孙兄弟,你所有不知,当今武林,称王的称王,称霸的称霸,除了每三年举行的南北武林盟主大会还稍有期待,那少林、武当、峨嵋早就算不得什么了。你知道吗,现在江湖各门各派,不说全部吧,至少——”他突然打个酒嗝,酸臭之气迎面向长孙肥冲去,长孙肥神色不变,悄悄屏息,待那酸臭之气散去后,才又聚起精神听贾老三说,“至少有八成……嗝,八成的门派以收到‘窟佛帖’为荣。”

    “那窟佛帖……”长孙肥皱眉不解,眼角瞟向纱帘,不意外瞧到自己掀开的一片被一只白玉小手托住。可以想象,坐于帘后的女子正绯唇轻抿,听得不亦乐乎。

    “长孙兄弟,你知道吗——嗝——”

    长孙肥不着痕迹地再度屏息——废话,他要知道还用得着问?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说:“大侠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窟佛帖啊,是用一两黄金压出来的……”

    “你见过?”闵友意凉凉插来一句。

    “当然!当然见过!没见过,我贾老三也不敢在这儿开口。”贾老三不太满意自己的话被闵友意打断,不耐烦地挥挥手,对长孙肥道,“玄十三将一两黄金打造成长六寸、宽三寸的薄片,让人在同样大小的石板上刻字,刻好后,将黄金片贴着石板,以内息凌空击向黄金片,黄金片受力变形,陷到那些凹空的字体里,再取出来,字就出现在黄金片上,这就是窟佛帖。每张窟佛帖只对一人,通常,都由七破窟的侍者亲自送到被邀请的门派掌门手中。”

    “那比赛……”

    “哦,玄十三邀请武林各大门派参加他与七佛伽蓝的比赛……”

    “玄十三是谁?”长孙肥不耻下问。

    “天啊,老弟,你连玄十三是谁都不知道?”贾老三拍了拍额头,“玄十三就是七破窟窟主。七破窟虽然叫七破窟,其实一点也不破,它是七府华丽楼阁的总称,这七府楼阁分别叫什么化地窟啊,夜多窟啊,扶游窟……哎哟,总之就和七佛伽蓝里的七佛殿逐一对应,每窟各有窟主一名,部众无数。这七位窟主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武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但是啊,他们全都听命于玄十三。接到窟佛帖的人,一来惧怕七破窟的势力,二来,也正好借机瞧瞧那七位窟主的真面目。”

    “如果收到窟佛帖而不赴约呢?”

    “不赴约?”闵友意又插来凉凉一句,“不赴约也行,七破窟会收回窟佛帖,而被收回窟佛帖的门派,通常会在三天内消失,五天后成为历史。”

    长孙肥想了想,又问:“玄十三为何要与七佛伽蓝比赛?”

    “因为玄十三讨厌和尚。”贾老三拍腿大笑,“在一次比赛中,玄十三自己说过,他就是要看着七佛伽蓝的和尚在天下人面前丢尽脸面,丢一次不够,要丢就丢一辈子的脸。”

    “那……他岂非也讨厌少林?”

    “少林?”贾老三摇头,“少林主持曾试图劝说玄十三,想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玄十三冷冷哼了一声,对那少林主持说了一句话,呛得那少林主持回嵩山后面壁半年,思错思过。你知道他说什么?”

    “说什么?”长孙肥紧了紧拳,听得兴奋起来。

    “玄十三说——天下和尚,你,少林,还不配让我讨厌。”贾老三说得兴奋,“呼”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大笑道,“哈哈,你说这玄十三,是在抬七佛伽蓝呢,还是在贬嵩山少林。少林寺自唐代以来,长居武林泰山北斗之位啊,他那一句‘不配让我讨厌’,真是大快人心。”

    “不配让他讨厌……”长孙肥默默念着这句,喃喃自语,“听来,玄十三算是狂妄之人了。”

    “长孙兄弟,你知道七佛伽蓝的主持禅师如何评价玄十三?”贾老三卖起关子。

    “七佛伽蓝主持……”长孙肥垂眸须臾,突道,“伽蓝主持是否是句泥禅师?”

    “咦——长孙兄弟,你也知道句泥禅师?”

    “不不,”长孙肥腼腆摇头,“只因家父曾听过句泥禅师讲法,故在下有些印象。”

    “你说得没错,伽蓝主持正是句泥禅师。句泥禅师说那玄十三啊……”贾老三端正神色,学起老和尚的架子来,“此儿,唉,猛虎当轩,谁可匹敌。俊鹞冲天,谁堪比翼?”

    “谁可匹敌……谁堪比翼……”长孙肥失笑摇头,未将心底的话吐出。

    这世间,若无人匹敌,若无人比翼,此人岂非终身孤寂?

    又想了一阵,他转问:“七佛伽蓝和七破窟都比些什么?”

    “什么都比,只要能让和尚输的事,他们都拿来比。”贾老三重新坐下,突然邪笑起来,“玄十三这么讨厌和尚,想必对女色颇有研……啊——”

    一声惨呼,众人只见黑影一闪,只听“啪”的一声肉掌相击声,贾老三被打得凌空翻滚,跌撞向后方的一桌宾客。

    不知被灌了多少杯的贺夏景快步来到贾老三身边,厉眼一眯,看向发难之人。

    门外立着一名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袍襟、袍裾、袖角处各绣着一圈暗蓝菱纹,长发随意用一根黑绳束在脑后,肤色微蜜,容貌俊傥。

    “贵客光临,可愿赏脸喝杯水酒?”贺夏景沉声开口。

    “对我尊不敬,一巴掌算便宜你。”来人冷脸斜瞥,全不将武林各辈放在眼里。他直视贺夏景,从袖中掏出一封金箔信封,抖手一扬,信如扶摇金矢,直冲贺夏景而去。

    贺夏景两指一拈,接下金箔信,轻道:“窟佛帖?多谢……不知英雄如何称呼?”

    “呜呼哀哉,在下寂灭子。”蜜肤男子轻轻颔首。

    “寂灭子?你是夜多窟侍者?”贺夏景凝眉。

    “正是。”寂灭子的视线越过贺夏景,目光打平,眼珠定在正中,直视堂中一人,缓缓道,“夜多窟主,您该回去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夜多窟窟主何时到了浣溪山庄?

    他视线所及处,正是方才怒瞪闵友意的那名青袍俊公子。青袍公子用食指点点自己鼻头,确认是不是在对他说话。

    寂灭子眼珠不动,继续道:“您若想惹我尊生气,也可多拖些日子。”

    “我?”青袍公子突然站起来,提剑向寂灭子扑去,口中怒叫,“闵友意,休走!你、你对得起我妹妹吗?”

    闵友意?众人定眼,只见玉扇公子正想从寂灭子身边走过,被他挡了道,还很不客气地说了句“给老子让开些”。寂灭子倒也大度,虽看着青袍公子向自己冲来,却也听话侧让一步,方便闵友意出去。“闵友意!”一剑从耳边刺来。

    闵友意步子一晃,避开这一剑,顺便瞥了青袍公子一眼,大袖一甩,轻飘飘飞出三丈外,分明就是不想理他。

    “休走!”青袍公子凌空追去。

    “好!”一声赞喝,明显来自站着说话不腰痛的羊鸿烈,“好一个鸢飞戾天!”

    “鸢……鸢飞戾天……”一位年轻的江湖侠士喃喃自语,“这就是传说中的……”

    “鸢个屁!”闵友意立足回头,张口就是一句怒骂,语气除了不耐,还是不耐,“老子这招叫黄蜂花上飞。”

    “这……”众人愣眼。这又是哪一出啊?

    吼完羊鸿烈,闵友意步下未停,眼角斜瞥青袍公子,“你……哪位?”

    “那沃丁。”青袍公子又一剑送上。

    他报上姓名,闵友意停步转身,奇道:“你是那喜燕的哥哥?”

    “正是。”那沃丁咬牙,“你既然招惹了我妹妹,就不该再招惹水姑娘。”

    “哼,”闵友意冷脸一凝,“喜燕断发一缕,与我断情,四十三天前嫁给你们自幼为她定亲的夫君,你倒好意思来这儿怪老子。”

    “若不是你,喜燕也不会成亲之后茶饭不思,天天对着铜镜发呆,她都瘦得不成人形了。”那沃丁怒目低叫。

    “既已断情,我与她再续已难,那沃丁,你先弄清楚一件事,是她先负我,非我负她。”大袖轻拂,闵友意转身离开。

    “休走!”那沃丁追了上去。

    浣溪山庄内,一群人目瞪口呆。

    有人轻喃:“武林三蝶,锦鳞四少……”

    追闵友意而去的那沃丁,乃“锦鳞四少”之一。“锦鳞四少”本是南六省“那简饶空”四大山庄的四位少公子,因这四人年纪相仿,又曾同在一家书院读书,才俊通达,文采翩翩,时常结伴游历江湖,便有了“锦鳞四少”之称。

    众人因那沃丁的身份掀起又一波惊叹,此刻,无人注意寂灭子何时离开,只除了——

    “二哥,那人走了……”轻轻的话语来自帘后。

    “嗯。”长孙肥拍拍掀帘的小手,回头安慰一笑。

     正文 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

    晌午时分,春日暖煦,在山林投下大片阴影。树木密密,天然入画,景致非常。

    在山道的交错处有一间简陋茶棚,寥寥无几的茶客三三两两分坐在这无名茶棚内。守茶棚的是一位年约五旬的婆婆,为行山的客人倒了茶后,缩在棚边看着,一声不吭。

    角落的桌子坐了三人,头戴飘飘巾的男子背向山道而坐,瞧不见容貌,只能看清他藕褐色绫袍上的菱格六边纹。男子右手边坐着一名年轻的布衫壮汉,看上去孔武有力,对面坐着一位姑娘,因其容貌完全被男子的身形挡住,只能瞧到一片飘动的鹅黄色袖尾。

    若仔细些,可以听见男子的声音:“真的要去?”

    闻言,壮汉下意识望向右侧,很明显,男子问的是坐他对面的女子。

    衣袖动了动,女子未出声。

    “你想清楚了?”

    女子仍未出声。

    “唉……”男子的肩垮下来,只能妥协,“好吧好吧,带你去。”

    “谢谢二哥!二哥喝茶。木奴,喝茶……呀!”

    “谢小姐。”布衫壮汉恭敬地应着。

    时有风过,吹得叶木沙沙作响,山道上远远行来一人,一身白袍在满目苍绿下格外显眼。茶婆婆刚一眨眼,就见那人兴奋地跳进茶棚,直冲角落那桌而去,口里笑道:“长孙兄,真巧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被他唤长孙兄的男子回头,正是当时浣溪山庄的长孙肥。

    “是啊,好巧……”脸皮跳了跳,长孙肥看着此人不请自来地坐在左手边空位上。

    是很巧,巧得他不用怀疑,而是肯定这人是故意的——“飞鹏”羊鸿烈,自三天前浣溪山庄一别,他们向东行,他就像幽灵一样,时不时出现在他们面前,贼兮兮的眼珠子尽往他小妹身上溜……

    羊鸿烈叫来茶水,转头对垂头无语的女子笑道:“故人相逢,长孙姑娘,我们真是有缘。”

    长孙肥脸皮一抽:姓羊的,用不着你在那儿感时花溅泪。

    “啊,既然有缘,在下可否有幸得知长孙姑娘的芳名?”佳人只顾喝茶,羊鸿烈倒也不觉得无趣。

    “羊公子,小妹单名一个字——胖。”

    “……”羊鸿烈表情一滞,嘴角抽搐,脖子僵硬,机械似的一轮一轮转向长孙肥,满目不置信,又怕自己没听清,他迟疑道:“长孙……胖?”不会吧,闵友意那乌鸦嘴居然真的说中?

    长孙肥点头,正要说什么,林间突然起了大风,一阵枝摇影动,惊飞野鸟无数。大风吹起落叶,飘进茶棚,木奴肩头一动,衣下肌肉微微贲起,羊鸿烈黑眸一眯,扫了对面的壮汉一眼,顺着飘叶的方向向林间望去。

    不知者,是林动因风。知者,是有人正以轻功穿林而过,因为人多,所以惊了野鸟。

    风静后,林间走出一人,口里咕哝着:“赶什么赶,老子要喝茶。”

    闵友意?羊鸿烈双眼一瞪,突笑起来:原来是这家伙。

    俊颜含嗔,散发垂肩,闵友意依旧是素白的袍子,白腰带长侧及膝,边沿染一层晕化般的浅紫。进了茶棚,他无视茶客,挑了最向外的一张空桌,正张嘴叫茶婆婆,角落里已先一步传来叫声:“友意兄,这边。”

    俊眸斜扫,闵友意也不做作,起身移了过去,在羊鸿烈身边坐定。

    “那沃丁还烦着友意兄?”羊鸿烈以手支颊,侧目笑问,同时不望抛个桃花眼给终于从茶碗中抬头的长孙姑娘。这一抛,他心尖一荡:好一双秀丽无尘的眼睛,他的眼光果然没错,就是……闺名这个问题……难道叫她“胖儿”?

    他这边开始苦恼,闵友意那边却道:“那沃丁?他想烦老子,等他的轻功练到能追上老子的时候再说吧。老子没究他妹子的负心,他倒反咬起来。”

    明明斯文俊爽的男儿,粗鄙市井味的“老子”之语从他嘴中吐出来,虽无鄙态,却有滑稽之意。放下茶碗的女子唇角微抿,抬手掩了掩。

    “唉,他妹子不识友意兄的好,算了算了,不提伤心事,”羊鸿烈佯叹一声,“来,这位就是我曾提过的长孙姑娘。”

    闵友意啜口茶,皱皱眉,先看了长孙肥一眼,见他面有菜色,青绿交加,唇角没由来地一勾,视线移向木奴,木奴与他直视,眼中的戒备显而易见,最后,视线落在女子身上。

    黑白分明。

    一双秀眼夹着似天真又似好奇的神色与他对上,素脸无尘,两鬓垂着流苏坠,果然清秀雅致……羊鸿烈眼光不错……闵友意眼角一闪,没说什么,天然的花心性子却让他不自觉弯起了一双杏花眼,饱满的唇色蓦然一勾。

    一笑倾城。

    黑眸轻轻眨了眨,长孙姑娘的视线突然从他脸上移向茶棚外,愁入眉头。众人侧首,但见棚外不知何时立了一群衣冠整齐、侍卫打扮的人,居中者是一位冷峻公子,白袍、白靴、白腰带,白线绣出五爪飞龙绕身,头发自耳边向后挑束,就连束发的飘带亦是白色,虽然简单,却也价值不菲。

    又……又是一个穿白袍的……闵友意看看自己,再看看羊鸿烈,最后将眼珠定在正向茶棚走来的那名男子身上。

    他的衣服一向是有什么就穿什么,从来不挑,也不刻意,这个男人很明显就是刻意、特意、别有用意地找了一堆白色布料披裹在身上。

    男子皮肤极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唇色亦是极浅极浅的红,仿若失血,却非苍白。

    外表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六七,气势很足,眼神如冰,而且……闵友意微微眯眼:此人吐纳轻缓,洪炉点雪之间已来到长孙肥身后,绝非泛泛之辈。武林中如此年轻又有如此功力者……

    长孙肥在男子出现后便立即拉起自家妹子藏在身后,木奴飞快站起,又将他兄妹二人挡在身后。“姓贝的,我们说了不卖就是不卖,你听不懂啊。”长孙肥从木奴肩上探出脑袋,闵友意瞧他身形,再听他吐纳,不猜也知道这人没什么武功。

    姓贝的?此人敢穿五爪白龙袍,若与皇族有关,非王即侯,若与皇族无关,只能说明他权势极大,也可能任性之极,想穿就穿。

    茶棚里,其他客人见有麻烦,早已放下茶钱离开,茶婆婆缩在桌后,仍然一声不吭。

    托着茶碗,将脑中有名号、有权势、且能被他记住的武林人士逐一筛选……筛选……再筛……咦?闵友意心头一讶,不怎么相信眼前的白衣男人就是他心里以为的那个。

    白袍男子淡淡瞥他一眼,洞隐烛微的眸光,犀利深远,见他捧着茶碗沉思,一股子置身事外的表情,便无意刁难。抬了抬手,男子待要开口,木奴却攻了上去,直道:“少爷,小姐,快跑。”

    蠢蛋,自找死路!闵友意回神,对于木奴尚未攻近男子便被他的侍卫拦下并不惊讶,羊鸿烈只为讨美人欢心,不问是非,探手抓向男子,男子肩头一动,侧移半步,避开他的攻击,不必吩咐,五名侍卫已上前缠住羊鸿烈。

    长孙肥将自家小妹掩在身后,抱起长凳,抖抖地冲向男子。闵友意与男子对视一眼,竟同时勾唇一笑。

    不、自、量、力。

    突然,淡淡香风袭面,闵友意扬眸,只见一只小手正提着茶壶,往他空掉的茶碗里注水。

    “你要不要……茶?”不慌不忙的问语,来自长孙姑娘。

    看看渐满的茶水,闵友意看到自己映在水中的笑脸:这姑娘沉稳不惧,若非生性淡定,便是自信过人,武功高强。听她呼吸浑浊,又不似个武功高强的人啊,莫非是障眼法?

    思量间,男子取出一颗珍珠弹向长孙姑娘的肩穴,她却专心倒茶,不闪不避。闵友意靠得近,瞧她神容不变,似乎眼前值得注意的只是他手里的这碗茶,而不是袭向她的珍珠。

    “啪!”一手捧茶碗,一手取过桌面上的空茶碗向空中一抛,弹开珍珠。同时,他手中的茶水已注满。

    男子冷冷的眸瞥向他,常人见了,只会不寒而栗,闵友意的视线此刻却未在男子身上。杏花眼中眸似灵石,涤一泓碧绿春波,将为他注茶的女子瞧个仔细。

    鹅黄纱罗裙,上端窄袖束臂,下端鹅纱广袖如一缕薄烟轻笼在双臂间,裙外,套了件天蓝莲花纹比甲,襟下一寸处以银线绣出一个圆圆的四蝠纹。举手掩唇之际,可见其两腕之间交错盘系的天蓝纱丝,纱丝在末端打结,系出两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结下分别坠着丁香花苞形状的香囊。

    若再瞧仔细些,会发现这姑娘的比甲与时下女子穿的又不同。时下衣坊缝制和出售的比甲,长度通常在膝盖以下,只露寸许裙裾,这姑娘的比甲却在膝上三寸处摇曳,虽说有些怪异,却也别有一番悠悠俏皮。比甲左下方以红线绣了一只蛱蝶,随着她的走动,蛱蝶仿佛翩跹于莲花之中,惟妙惟肖。

    “啊——”木奴被侍卫打伤在地,羊鸿烈虽然打退了阻拦的侍卫,却被另一批侍卫缠上,无暇他顾。

    男子缓步走来,对身后的打斗充耳不闻,避开长孙肥的板凳,提着他的衣领向后一抛,劲道不大,刚巧让长孙肥撞上桌角,随即,便是一声惨呼。

    “二哥……”神色不动的长孙姑娘终于叫了声。

    长孙肥吃力爬起,一把扑上抱住男子的腿,大叫:“小妹快跑!”

    搞什么,仇家追杀也不是这个样子啊,这男人根本没有杀气……闵友意突然一愣,就见那长孙小妹提裙便跑,非常听话。

    这个……太听话了吧,莫不是故意诱敌?

    男子待她向山上跑了数十丈,才不紧不慢伸出手指,拈毛毛虫般地拈起长孙肥的衣领,再度向后抛,这次,是抛出茶棚,抛向侍卫。

    回头,木奴与长孙肥已被侍卫制住,羊鸿烈亦被侍卫缠斗得无暇他顾。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白靴旋地一转,抬腿,迈步,一抹白影如流光过电,消失在林间。

    “闵兄——”羊鸿烈大叫,显然被那群侍卫缠得吃力。

    “姓贝的——”长孙肥挣扎不脱,只得怒吼,“你卑鄙无耻,胡搅蛮缠,你……”

    声音突然消失,因为侍卫点了长孙家兄长的哑穴,木奴则是受伤过重,唇角挂血,已无气力可叫。闵友意手捧茶碗,状如沉思:羊鸿烈虽有动如云鹏的轻功,贴身搏斗却稍稍逊色,但怎么说,他也算是江湖一等的高手,几名侍卫就让他受制如此,那名白袍男子的武功又达到怎样的境界?嗯,他有点好奇……看看热闹再走,不算迟吧。

    向林子瞥去一眼,闵友意一口饮尽茶水,起身追去,并且不忘从怀中掏出一把铜板以作茶资。

    须臾,来到一处山崖。

    浅浅的鹅黄袖色在满山苍绿的映衬下格外惹眼,衣袂逆风飘舞,长孙小妹背对悬崖而立,脸上依然沉稳无惧色,她对面一丈处,俊冷的白袍男子正说着什么。闵友意自信耳力算佳,可听到这两人之间没头没尾的话,眼中仍是闪出两个问号。不明白的,会以为白袍男子在强抢民女。

    “七千两。”男子盛气凌人。

    抿唇沉思,她摇头。

    “九千两?”

    摇头。

    “一万两?”

    摇头。

    “你要多少?”

    沉思,还是摇头。

    男子被她一摇再摇三摇摇得火大,闪步便向悬崖冲去,似乎笃定她不会跳崖。修长白玉的指尖未触及鹅黄衣袖,手臂已被一只手扣住,再不能前进分毫。

    “放手。”清冷的嗓音仿佛初融的冰雪,寒意浸骨。

    “欺负女子,非大丈夫所为。”闵友意几乎与男子贴面而立,两人鼻尖只隔一寸,男子冰寒的气息随着吐息传送到他脸上。

    “你要阻我?”

    白袖一震,男子突然倒跃凌空,闵友意扣住他的手,随着他突来的举动轻点脚尖,借力跃起,在空中放开男子,对上他隐含凌厉劲气的一掌,双双落地时,崖上乱石穿飞。

    “老子本来不想阻你,你既然先出招,就怪不得老子。”杏花眼邪邪一挑,闵友意一反置身事外,两指成勾,带出飒飒劲刃,袭向白袍男子。

    男子未防他突然攻袭,斜斜错开一步,虽避开风刃,臂上仍感一痛。冷眸凝起霜花,他撩开衣袖,白皙光滑的外臂上,赫赫然是两道勾爪印,未见血,短短时间内却已泛出青色。

    “优波罗爪?”男子白袖微拂,盛如冰雪的眼刃切过来。

    优波罗爪是一种以爪伤人的武功。要习优波罗爪,施招者必须具备强厚的内功劲气。出招时,大拇指压住无名指和小指,食指与中指曲成钩爪状,因为钩爪虚空击出,并不接近身体,只以两爪凝出的劲气攻人,又因每一爪勾出的劲气仿若莲花一瓣,多爪纵横,劲气盘结不化,结成莲花形状,若全数击中人体,受伤者体表的伤口即刻泛青,却不会见血。这道道青色组合起来,犹如一朵盛放的青莲,故优波罗爪又被称为“青莲爪”。

    这种武功极为霸道,受伤者往往因为不痛不痒,以为只是淤血凝固,并不将青莲印记放在心上,以为擦些活血药酒便可痊愈。他们不知,优波罗爪伤内不显外,青莲瓣处,肌肤之下筋脉骨骼俱损,若不在五个时辰内运功打通伤处筋脉,伤处肌肉将完全坏死,骨骼也不比正常时灵活。届时,那朵可怕的青莲伤痕,纵然你想除掉它,也回天无术了。

    江湖中,会优波罗爪的人不足一掌,而他曾经见过……

    冰眸一睁,男子语有迟疑:“你是……闵友意?”

    “正是,正是。”闵友意挑眉反问,“你姓贝?”

    “贝兰孙。”男子无心隐瞒,下巴一抬,如立雪山之巅,睥睨万物。

    果然没猜错——闵友意暗暗肯定——对付这人,普通拳脚根本没用,他正是看准了此人在江湖中的地位,才会才出手便是狠招……敛下心思,他口里笑道:“武林中,人人皆以‘南北西东’为尊,若江湖朋友知道‘北池雪莲’贝兰孙欺负一名女子,传出去只怕会成为他人笑柄。”

    “他人笑不笑,与我何干。”贝兰孙冷意不减,唇边却勾起霜色笑花,“你们还是老样子,若你说‘人人皆以东西南北为尊’,我也许会惊讶一二。”

    闵友意深深看他一眼,“南北西东,南为首。”

    “呵……”贝兰孙嗤然一笑,眸珠斜飞,凌空半转,落在闵友意身上,“我可不理是南为首还是北为首,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不追究你方才所为。”

    “老子没要你给他面子,”杏花眼慢慢眯起,阴戾暗生,“他也不稀罕你这个面子。”

    两人语中的“他”不知是谁,但谁也不提“他”的名字,贝兰孙闻闵友意此言,慢慢收了笑,轻道:“闵友意,这是我与长孙家的事,与你无关。”

    “老子看见了,就跟老子有关。”

    “你今日定要阻我?”

    “不,”闵友意摇头,“老子不阻你,我只是帮长孙姑娘。”

    贝兰孙蹙起眉头,对他的厚此薄彼非常不满意:凭什么对他就称“老子”,对长孙姑娘就称“我”?看来,他要帮这只武林花蝴蝶洗洗嘴巴。

    思此,贝兰孙冷道:“你若助她,休怪我不客气。”

    气字音吐,白光过电,弦月般的身影飘忽闪烁,凌厉中夹着冰刃的掌风如巨浪涌波,直冲闵友意面门。闵友意身形不动,斜斜勾起唇角,双掌左推右收,翻合转拍,斜划横扫,似凌空切物般,将迎面而来的冰刃掌风化为一道道细碎的残劲,无力伤人。

    两人劲气相撞,相切,相抵,一时间,崖上沙石乱飞,罡气荡射,一颗碎石很不巧地射向闵友意身后的女子。当他回身欲救时,却瞧见原本呆立不动的长孙小妹突然蹲下来,不知从地上拾起什么来。在她蹲下的弹指一刹,那颗石子正好飞过头顶。

    “……”闵友意吊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深藏不露,果然是深藏不露。

    贝兰孙冷眼瞧着这一幕,倒也未趁闵友意转身时出手偷袭,只道:“看来,四成功力是小瞧你了,闵友意。”

    “客气了,‘攀花折柳手’是老子最近新创的武功,练得不熟,对付你绰绰有余。”杏花眼轻挑一扬,无意中挑出几片主人不知的孟浪风情,那孟浪之中,又似乎夹了些许郁闷。

    没错,他的确在郁闷。如果贝兰孙知道他此刻所思所想,不知会不会吐血。

    他——想——哭!

    本来,“攀花折柳手”是他两个月前自创出来、用以讨女子欢心的武功。顾名思义嘛,攀花、折柳,每一招要落在花、柳之上才算成功,刚才那招“解罗裳”,是攀花折柳的精髓所在,本是用轻柔的劲气将美人的罗衣割裂而不伤美人身,遥想,酒酣之时,看着片片罗纱滑地,美人玉泽肌肤慢慢展露,是何等快意之事……如今,“解罗裳”却被用来切割贝兰孙的掌风,想来……想来……他好亏。

    “绰绰有余?”贝兰孙不怒反笑,白袍无风自动,袖尾飘起,双掌半举在胸口,或对,或拍,或转,或移,一时罡气四溢,正应了那句“清风随手生,皓月当胸现”。

    又是一掌击出——风、鸣、雷、动!

    风刃犀利,闵友意回身相击,下盘沉稳,两人双掌隔空相对,罡气四散,仿佛无形之中奔入天宫的斗牛,犄角相抵,进退维谷,难移分毫。

    突然,贝兰孙的脚尖轻轻向前一踏,罡气迅速膨胀,激得空气隐隐作响,似两龙相斗,龙鸣盘空,其中一股罡气绕过闵友意,直冲悬崖而去,闵友意初时未留意,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呀”,他心中一跳,暗叫不好。

    左脚飞快在地面一踏,一道劲气贴地疾走,扰乱贝兰孙的罡气,他借机回身,收入眼中的一幕正巧是鹅黄袖影的消失。

    该死!闵友意神色一敛,向崖边冲去,贝兰孙紧随其后,极目处,但见一朵鹅黄在云雾间绽放。

    崖高千仞,掉下去,必死无疑。

    “你跟她有仇?”

    “无仇。”

    “有恨?”

    “无恨。”

    两问两答,只在须臾。

    “北池雪莲,老子的轻功绝对胜过你。”杏花眼凝流一转,风情自现。

    说话的同时,闵友意解下垂边染紫的腰带,“你”字音落,他足尖一点,一旋,身形旋空而起,天风吹袍,衣袂飘绕,如披云出洞的幽龙,拔高五丈后,刹那间,空中划过一抹浅紫电光,仿佛牧野而回的天马,直落团团云雾之间。

    张口欲呼,贝兰孙有一刹的怔忡。

    他,竟然自己跳了下去,只为救落崖的长孙姑娘?

    闵友意……闵友意……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崖边,清寒莹骨的身姿缓缓蹲下,俊冷容颜无喜无怒,盯着崖间白云,一双眸子竟定定地移不开。相传,他很花心,相传,他所爱的女子皆为他神魂颠倒,但最后嫁的人却不是他,相传,他宁可女子负他,也不愿他负女子,相传,与他相恋的女子,或家门或师门,皆与他为敌……

    为女人跳崖……哼,也只有闵友意才做得出来。

    盯着无声无息的山崖又过了片刻,白弦身影慢慢站起,山风入袖,吹得白衣鼓动,白龙若飞。

    也许他应该下山找人?一念闪过,贝兰孙眉心皱起,举步离崖。

    她会死……吗?

    千金难买早知道,她不是诸葛亮,若知道这次出门会落崖,也许会尸骨无存,她宁可不出门……迟了迟了呀,待会落地会不会很痛?是脑袋先着地还是脚先着地?她这样子,只怕是背先着地,然后脑袋开花……

    有声音……在耳中鼓荡……

    什么声音……

    两手捂住耳朵,女子贝玉般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视线慢慢清晰。

    初坠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闯入一片虚空之境,片刻后,呼呼风声传入耳,心跳开始加快。如今,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如隆隆雷音,似乎在胸口跳动,又似乎在耳朵里跳动,越来越响,仿佛不堪忍受这副身体的束缚,意欲破体而出……

    眸中突然闪过一道黑影,惊鸿照影,在黑瞳里放大。

    云雾飘摇,天空很蓝,只是,那飞速放大的人影是……当然,她不会笨到认为那是一只长着细长胳膊的大鸟,只不过……

    “啊——”讶呼在喉间徘徊,她隐约瞥见一条长长的黑影飞射过来,腰间一紧,下落的风似乎因什么东西停滞了……别怪她语无伦次,只那须臾之间,她已被卷入一方令人心安的胸怀。

    “抱紧!”

    一道轻吼在耳畔响起,她直觉地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两手在腰后紧紧扣住。

    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树木的苍翠,崖石的灰白……所有颜色混合在一起,像旋转的彩色陀螺,一片朦胧,她眸中能看清的,是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脸。

    他叫……闵友意……吧?

    她第一次与亲人之外的男子如此接近,脸有点红,尽管知道不能这么抱着他,可……性命要紧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的腰……他的腰……纤臂在他腰间紧了紧,待她意识到自己做过什么后,颊上瞬时飞起红云,好在落势迅疾,大风将脸上的红霞吹散开。

    他的腰……呀,别想别想……

    他的腰……嗯,女儿家不能想男人的腰……

    他的腰……念头转了转,终究还是绕回圈于两臂之间的腰上。他的腰……细瘦而不失坚韧,隔衣远观,与大哥二哥没什么区别,如此贴近,只让她觉得“我见青山多妩媚”便是为他而吟。

    手滑了滑,扣得更紧了些。

    他一只手揽在她腰后,两人的腰上缠着一条白色带子,飘起的边沿有一抹浅浅的紫,将身躯密密贴合在一起,似乎,他怕她摔下去。

    据说习武之人在运功或打斗时,是不能惊扰的,若一不留神惊扰了他们,会走火入魔。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他的累赘……呀?没花太多时间去想,她决定聪明地不开口,一双濯亮的黑眸却目不转睛,盯他不移,甚至浮上些许新奇——不是她有恃无恐,只是,在“吾命休矣”的念头消失之后,心情一松,便好奇起来。

    他的头发不若大哥和二哥那般用巾冠束起,而是不受束缚。他脑后的头发颇长,而额边、颊边的头发又碎又短,在风中凌乱飞舞,露出总被垂发掩去的眼角。虽然听说他是武林花蝴蝶,那双眼角也的确如工笔勾描的那般,绘出斜斜上飞之妩媚,但没有妖冶感。

    凝视着这双眼睛,仿佛看见满天飞舞的白色杏花,而如云似霰的杏白瓣雨中又夹着点点猩红、水红的瓣,最后,红白相间的花瓣落入一汪碧泉,令人逐之,望之,叹之,却捉摸不得。

    抱着他的腰,能感到衣下肌肉的纠动。他在山崖凸出的崖石上点了几脚,突然皱起眉头,她想,大概是找不到踏脚的地方。突然,勾起一边唇角,他将空出的左手直往岩壁上插去,无奈落势疾迅,五指在岩石上生生拖出五条细长的凹痕,夹着斑斑血迹……

    好痛……

    若是武林中人,看到五条凹痕一定会惊骇闵友意的功力有多深,年纪轻轻已到如此境地,放眼江湖,几人能敌?但她想不到这些,只感到脸上麻麻的,仿佛他手上的伤从两人贴合的身躯传到她身上。眸子注视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没变化,似乎五指插入岩石的不是他,流血的、痛的人也不是他。

    眼前天地骤然旋转,蓝天入眼,她只瞧到他从岩石上抽回带血的五指,向下拍去一掌。耳中传来轰鸣,天地又是一旋,两眼昏花之际,两脚落地。

    她悄悄抬起脚尖,踩了踩……

    软的,不像石头,莫非是他的脚?慌忙低头,却发现两人的腰上还缠着他的腰带。腼腆抬眸,正好对上他松了一口气的眼。

    “呃……”

    她尚未开口,他已体贴地察觉到两人过密的身姿,手腕一震,腰带松开。未受伤的手又一震,腰带如灵蛇盘缠,转眼绕回他的腰间,浅浅的染紫仿若蛇头,乖乖栖落在他身侧,偶尔风动,袅袅掀一掀。

    她原地未动,倒是他退后一大大大大……步。

    眸珠轻垂,粉唇抿起。

    不可否认,这让她受到不太严重但很有分量的小小打击。男女授受不亲,要退也应该是她退……的呀!

    不明白心头为何突然涌现沉闷不快,她无暇细思,眸光流转,环顾四周,才发现落入一处开阔的山谷,远远一道清溪,不知流向何方,在她脚后,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颜色深黝的泥土沙石散布在坑边,明显被人新翻出来不久。

    一念闪过脑海,她将坑洞与方才在半空中听到的轰鸣联想起来,又忆起落地之前,尽管天呀地呀都在眼里转,身体却的的确确感觉到拔高了数仗,然后才是落地。

    这坑……

    这坑……

    这个……大坑……

    脑中闪过“莫非是”、“可能是”、“也许是”、“估计是”开头的句子,最后,却是轻轻一喃:“鸢飞戾天,鱼跃潜渊。”

    闵友意坐在石上静静平息用力过猛而略显浊乱的内息,片刻后,杏花眼凝向坑边发呆的女子,“长孙姑娘,明知掌风袭向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在半空用腰带揽过她时,他瞧得仔细,未见她有惊惶之意,神闲意定,定得让他怀疑自己跳下来救人是不是多此一举。直到抱住她,他才发现她全无内息,呼吸凌乱,如此跌下山崖,必死无疑。

    “啊,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他抽抽嘴角,肠子开始发绞。

    试问:拳脚相对时,攻击者会提前警告你吗?

    从坑上收回视线,她走到他身边,偷偷瞥窥:一双蝶翅杏花眼,眉色斜飞,垂于额角的散发掩去眉尾,平添一抹无情春色的妩媚,鼻子高高挺挺,唇线拉直,表情似乎在……生气?

    注意到他指上的血迹,她回神低语:“你的伤口要清洗……吧!”

    他看看血迹狼狈的手,不以为意,她却早已提着裙儿跑到溪边,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在溪水里揉揉荡荡,清洗片刻后,就这么湿淋淋地提到他手边。

    不说话,乌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无措的女子,终于,将手伸了过去。

    无声一笑,她提起鹅黄裙裾,欢快地坐到他身边的岩石上,捧着他的手开始清理血迹。只是,那过于欢快的表情让人心生疑窦,心神不宁。

    手上的血迹看上去恐怖,但受伤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仅是磨破表皮,既没伤筋也没断骨,随便在溪水里洗洗便可,只是看在她“欢快地”为他清洗伤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辞。

    “谢谢。”她专注地将指尖的血迹拭净。

    闵友意眼神一闪,突问:“长孙姑娘,你说不知道,什么意思?”

    “……”

    “刚才那颗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吗?”

    “……”

    “长孙姑娘,如果你落崖只是为引诱贝兰孙跳下来,真是抱歉,跳下来的是我。”

    “不……”

    “不什么?”

    溜乌大眼抬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轻道:“我不会武功,不知道什么掌风。”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会武功,遇到危险,总会躲吧。”

    “……”

    “你连躲也不会?”他觉得肚里的肠子开始打结。

    “……”

    “没想过躲开?”他的肠子开始悔青。

    “……”

    “……”

    “我……没反应过来……嘛!”

    “……”

    她垂下头,将沾血的丝帕放在脚边,从腰间口袋取出另一条为他包扎。

    闵友意看看天,一时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为了什么。看不得女儿家受委屈?还是说了轻功胜过贝兰孙就一定胜过他?他素来花心,对这类问题也无心多想,盯着她认真包扎的侧脸,心头一软,笑道:“在下还不知如何称呼长孙姑娘。”

    “淹。”她浅浅一笑,将丝帕在他手指头上系出一个花结。

    霎时,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抬,戾芒如天际飞鸿的掠影,一闪而过。他眯起眼,危险十足地轻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淹……”她又抽出一条丝帕,包扎之余,分心答道,“我叫长孙淹……呀!”

    “轻烟的烟?”

    摇头。

    “潋滟的滟?”

    摇头,系花结。

    眸中利芒淡去些许,他再问:“胭脂的胭?”

    摇头。

    “妍丽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摇头。

    “嫣然一笑的嫣?”开始磨牙,语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颊,“我叫长孙淹,水奄淹。”

    “……是那个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的淹?”

    终于,左右摇晃的头有了上下移动的机会。

    他突然沉默起来,眉头深锁,不知想什么。就在她猜测莫不是自己的包扎让他吃痛时,他蓦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儿……”

    “……”很普通啊,哪里好?她聪明地选择闭嘴。

    “你怎会惹到贝兰孙?”

    “因为……他要长孙家为他绣红袍嫁衣,我不愿意……嘛,爹拒绝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胁我爹,如果不为他绣红袍嫁衣,后果自负。我不愿意绣……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庄,我便央求二哥带我离家避避风头。本想着他瞧我不在,家中无人绣衣,便会自行离去,没想到他一路跟着。二哥和木奴现在一定落在他手里了……吧。”

    “为何不愿?”反正是挣钱。他不明白,轻拢眉头,“你不愿绣,长孙家其他人也可以绣啊?”

    “不愿就是不愿……嘛!”垂眸盯着脚尖,她不愿过多解释。

    闵友意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她的尾音词总是和句子分开,如果不耐心听完,是听不出她这一句话是疑问还是肯定。

    末了,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温温道:“贝兰孙……他很厉害……吗?”

    他两眼一眯,张口结舌。

    该怎么答她?

    告诉她——当今武林,虽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帮派无数,俊杰豪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却是有着“四方花”之称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这四人背后分别有着各自强大的财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傲视群雄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力,为四人渲染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被人们津津乐道。加上传说中四人超凡越圣的绝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称,并为“四方花”——东庭蔷薇,南堂郁金,北池雪莲,西谷百合。

    因这四人皆为七尺男儿,他们喜不喜欢以花为雅,没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脑袋至今还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忆起悬崖之上他曾说过的话,歪头不耻下问:“你刚才称他‘北池雪莲’,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号,就像你是‘武林三蝶’一般……呢?”

    这个问题避开……他抬起手,放在眼皮下研究片刻,转而盯她,“淹儿,你到底带了多少条丝帕?”每根手指头裹一张帕子,他的手被她包成了五彩线团。

    “六条。”不用思考用什么语气词时,她的口气出奇的干脆。

    这个话题避开……他观望四下,发觉山谷清幽,若从山顶寻路下来,只怕得花些时辰,想必贝兰孙不会这么快寻来,除非他也学他从崖上跳下来。

    他呢,现在是没心思寻路自己爬上去,在这儿等着,自会有人来寻他。

    “淹儿,若没遇到贝兰孙,你与你二哥要去哪儿?”问清楚,稍后也方便将她送去。

    “七佛伽蓝。”

    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变,他不动声色,“去七佛伽蓝何事?”

    “看比赛……呀!”她歪头轻笑,“在浣溪山庄,我听人说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似颇有趣味,便让二哥带我去瞧瞧。”

    “瞧完之后呢?”

    “回家……呀!”可怎么上去……呢?她迟疑要不要问。

    他看看天,明白她眼中的困惑,清闲一笑——

    “现在,我们只能等。”

    “等?”

    “等人来救……”他故意停了片刻,才又道:“呀!”

    “……”

    发角一荡,他忽然抄手搂起她的腰,飞身向溪头密林纵去,挑了棵树一跃而上,他冲她一笑,一指点在粉唇上,“乖,别说话。”

    暖似和风的气息拂过耳畔,脸上浮出淡淡荷韵,她聪明地乖乖闭嘴。林子里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搂着她跳下树,吁口气,又冲她笑了笑,放开搂在腰间的手。

    步回溪边,寻一块干净的大石,他旁若无人地仰卧其上,杏花眼不忘冲她勾魂一笑。

    等……

    她默默走到石块上,抱膝坐下。溪水涓涓,丁冬如珠般从脚边流过。

    等,等到红霞满天,等到夕阳金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佛乐,他成为霞外的一道婆娑剪影,她手痒了。解开手腕间的纱带,将两只花苞香囊解下来。

    香囊里竟然别有乾坤,他只见她将那叶托取下,从囊袋中抽出一根银白细针,又如法从另一只香囊里取出一团红线。

    指尖轻捻,她两手微舒,穿针引线,一手持针,一手持线,细细的红丝映射出淡淡霞光,仿佛天女遗落人间的纱丝。

    皓颈低垂,她倾头一笑,“可以借你的腰带用用……吧?”

    他点头,没问什么,任一只小手将一截浅紫拉过去,摸了摸,再用指尖捻了捻,展平,开始——绣花?

    初时新奇,他撑起身盯看一阵,片刻后有些无聊,心里开始堆集一些污言秽语——骂的是害他等到现在的那些家伙们。

    看到石边有一截断木,他抽出藏于靴边暗袋里的小匕首,开始削削削、钻钻钻。

    她绣得专心,时间不知不觉随着溪水流走。

    “长孙家的朱衣,只有长孙家的女儿亲手绣制,才价值千金,其他绣娘虽然也能绣,但价格会差一截。”她突然开口,并未抬头,只徐徐侧了侧脸,两抹乌光向他一溜,注意力重回针线之上,也不理他在削什么,似乎说话的对象是手中的那截腰带,“我不愿意绣贝公子的嫁袍,因为我只为活人绣嫁袍,贝公子是为过世的妻子定制嫁袍,所以,我不绣。”

    这是她的坚持。

    他手上动作一滞,转眸凝她,她的心思仍在腰带上,手拈银针,红线蔓蔓,如翩然扑飞的蝴蝶。

    手真巧……眸中映着翻飞的手,散漫的视线逐渐汇聚起来。手巧……心也灵……

    她手中动作突然一停,两手拈平腰带,迎面举起,“好了!”

    他移眸看去,腰带浅紫与白色相错的地方多了一只蝴蝶,红色。适逢她倾首破颜,他一愣,脱口吟道:“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

    “嗯?”

    ——是不是应该建议她绣一柄小扇子,他可是武林花名鼎鼎的“玉扇公子”闵友意哦……

    脑子里短暂性地跳出一些有的没有的思绪,他将刚才削削钻钻的玩意儿递到她手边,“这个粗陋,改日我雕个细致的送你玩。”

    她接过那东西,放在掌心打量:一根长长的细木棒,上下两端分别插着一大一小两颗圆球,上大下小,棒身距离顶端圆球一寸处另插着一长一短两只小木棒,连成直线,与大木棒呈十字形,像伸直手臂的人,小木棒两端则嵌着偏平的小圆盘。将下端小球掬在掌心,因为手臂两端圆盘的平衡,小人儿左摇右晃,就是不倒,的确有趣。

    “这是什么?”

    “摇摆僧。”他迎着满天红霞端详腰带上新绣的蝴蝶,无端心情大好,“不绣就不绣,要坚持。我小时候就很坚持。”回头,迎上她带着那么点怀疑的眼神,他不以意,却洋洋自得道,“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女儿家,五岁以前,吃饭洗澡睡觉,一定缠着我娘,不然就是家中的那些姐姐们,偏偏我爹是严于礼教的那种人,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天天让我读三坟五典四书五经,我偏不,天天习武打架,黏着家中的美人姐姐。后来我发现,单单地喜欢美人儿没什么意思,要喜欢那些明明得不到却偏又牵肠挂肚的美人儿,才能成为世人美谈。我爹在生意上有个姓罗的死对头,罗老头有个女儿……淹儿,不怕掉进溪里你就退。”

    她一怔,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被他的话吓得退到石头边上了。

    他好笑地盯着她,忆起当年花心,心情竟也不坏——

    当年他十六岁,只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若娶了那罗家女儿,两家结亲,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烦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绞尽脑汁去讨罗姑娘的欢心,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溪边巧遇,花前月下……终于,水到渠成。罗姑娘知书达理,他两人一个郎情,一个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两两倾心。

    美谈,怎么说都是美谈。偏偏他严于礼教的爹不同意,说他不务正业,吃里扒外,自败家业,加上罗老头反对,罗姑娘自幼定亲的夫婿出来掺一脚,一片反对声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坚持非罗姑娘不娶,结果……

    从此,他浪迹江湖。

    从此,他顿悟……

    “后来……呢?”她挪回他身边,一手抱膝,一手玩着摇摆僧,追问他说了一半的故事。她笃定,若娶了罗家姑娘,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后来……”目映晚霞,他舒眉长笑,“后来我被爹逐出家门,他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

    “淹儿,你不会武功,对吧?”他转开话题。

    “嗯。”

    “那你有没有想……如果再遇到贝兰孙,或者再从崖上跌下来,你能够自救?”

    “想……呀!”

    “好办!”他一拍双掌,“拜我为师。”

    拜他为师?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抛出的信息,“我现在练,会不会太……迟?”

    “不迟不迟,”他摇头,“天下武学,说得神秘,瞧得透了,不过气、劲、形、神。现在你练气是迟了点,不过练外招也不错,保证让你美美的。”

    习武,是为强身吧,与美有何关系?她不解。

    “我这儿有专给女儿家练的心法《玉肌素脉》,还有剑招、刀术、棍法、轻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创的,你想学什么都可以。怎么样,叫声师父听听?”

    听他说完,她的眼睛已经像悬挂在寺庙里的计时盘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这……这人与她听说的全然不同。

    摇摆僧在她手中左摇右摆……

    风落苍翠,密密林叶沙沙轻唱。一人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在脚尖三尺处抱拳行礼:“参见夜多窟主!”

     正文 第三章  越溪虞美人

    那人是……

    寂灭子?那他口中所称的“夜多窟主”不就是……她慢慢转头,果然见他不怎么高兴地歪起嘴角。“你居然让贝兰孙先到。”

    “属下有错。”蜜色的俊脸上可疑地暴起一根青筋。天知道,夜多窟主不吓吓他们就不安心,没事跳什么崖。

    “耽误了行程,我尊怪罪,你负责。”立即打蛇随棍上,推得一干二净。

    “……”

    “寂灭。”

    “在。”

    “不愿意?”

    “……”

    “老子就知道你不愿意。”

    “……”

    “淹儿,你不是要去七佛伽蓝吗?”他不再为难寂灭子,转头冲她笑出一口糯糍白牙。

    “可二哥和木奴……”

    “姑娘,您是指被贝兰孙带走的两位公子吗?”

    “他带走二哥和木奴?”

    寂灭子向她身后瞥了眼,才道:“贝兰孙只说送他二人回家,他对姑娘的二哥言行恭敬,并无为难。”

    长孙淹未及开口,身后之人已一跃而起,“淹儿,贝兰孙既然有求于长孙家,暂时应该不会为难他们。你想去七佛伽蓝,不如随我一起。”

    寂灭子听他此言,心下一愣。这位姑娘要去七佛伽蓝?

    “夜多窟主……”

    “老子知道,你要说行程太紧是不是?”闵友意挥掌打断寂灭子的话,“淹儿,我这一路的确有些赶,可不比你与你二哥那般慢慢走,你就委屈些……”停了停,他才吐了最末一字,“吧!”

    赶?怎么个赶法?她不明白,来不及细想他故意学她说话的语气,他已搂起她的腰,穿林踏枝,跃空前行。心头一窒,她只来得极捏紧手中的摇摆僧。

    寂灭子无奈摇头,瞧瞧溪石上乱糟糟的木屑,掌风送去,将木屑打落溪中,提气追上。

    赶路,当然得用马车。

    一路颠簸。

    第一晚时,她睡得不是很安稳,却觉得颠簸的感觉很新奇。第二天,她沉沉睡去。

    车轮缓缓滚动,慢慢在山道中停下。

    “夜多窟主,马车不能上山。”

    掀开车帘,拥被而眠的甜相落入眼中,侧卧的身子微微曲起,蓝色比甲丢在一边,一团鹅黄大袖压露在被沿外,两手稚气地抱拥衾被,一半小脸埋在被中,另一半小脸如黑色天鹅绒托起的白玉珠。

    “别吵。”闵窟主冷横属下一眼。

    寂灭子无言挑眉。

    “我抱她上去。”闵窟主脸不红气不喘,半点偷腥的感觉都没有。

    寂灭子动动唇,欲言又止。

    闵友意斜睨一眼,“一字诀——说。”

    “属下的意思是,夜多窟主您将长孙姑娘带上山,若属下遇到我尊和其他窟主问起,该怎么答?”

    “……”

    “夜多窟主?”

    “……不答。”连被带人一抱而起,垂发掩眸,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一举一动之间流露的温柔却显而易见。

    不理马车边发呆、揉眼、嘴角抽搐的属下,浅紫腰带迎风飘起,人已远去。

    熊耳山,已到。

    翌日——

    山道蜿蜒,林阴密密,白云缭乱。

    “哈——”伸个长长懒腰,红唇齿白的碧衫少年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挥舞扫把。

    扫扫扫……

    他叫商那和修,乃七破窟的守门儿郎之一,年方十八,貌美如花……空中衣袂飘飘声入耳,抬头,少年大叫:“扶游窟主早!”

    空中未有任何声响,然而,须臾之间,远去的身影出现在商那和修面前。

    通常,商那和修问早,只会手握竹扫,默默对着空气说一声:“某某窟主早。”但他今天特别大声,一旦他大声,就表示他有小消息散布给其他窟主。所以,远去的女子调头回来。

    “何事?”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很好。”女子点头微笑,衣袂迎风再起,下山去。

    扫了十级台阶,身后树摇影动。不必回头,他张口就是:“化地窟主早!”

    “早!”本是远远传来的一声应答,眨眼间,商那和修身后却立了一人。

    早知晓似的,商那和修头也不回,直道:“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谢谢。”言毕,人无影踪。

    又过了片刻,青阶上方传来足音许许。

    “须弥窟主早!”

    “早,商那和修!”迎着山风徐徐步下青石阶之人,赤足芒鞋,衣裙艳丽,梅花点额,动摇多姿。

    “夜多窟主昨夜抱了一名女子上山。”

    “哦——”赤足停在青石阶上。沉思片刻,掩唇一哂,芒鞋重新下阶,看似慢,实是快,片刻已转入林中,不见踪影。

    扫……扫扫……

    鸟语花香,貌美如花的碧衫少年继续他的清晨必修课。

    翌夜——

    幽幽睁眼,入眸的,是云白的纱帐。

    “长孙姑娘醒了,饿吧?也该饿了,姑娘睡了一天一晚呢。来来,先梳洗梳洗,再让奴家带你去用晚膳。”

    淡雅芬芳扑面袭来,耳边响起的声音酥媚入骨。揉揉眼,茫然的神志仍在梦的边沿徘徊。屈腿,将额角轻轻枕上膝头,感受到衾被的细滑,静坐片刻,长孙淹清醒少许,转看侧坐床边的丽人:杏红罗裙,从下往上看,是渐变的色泽,裙底色深,及腰淡去八分,到肩头时,已是素白。

    “你……”

    “奴家叫阿闪。”酥音再起,丽人殷勤地拉近两人的距离,挪近,“窟里都唤奴家阿闪,夜多窟主平日里也唤奴家阿闪。虽说奴家较长孙姑娘略长数岁,若长孙姑娘不见外,还是唤奴家阿闪吧。”

    她“闪啊闪”了半天,长孙淹只听得两眼闪啊闪。她记得自己被闵友意塞进一辆马车,然后颠啊颠啊,真是在赶路呢。寂灭子送过两次饭食,她被马车颠得难受,实在没食欲,后来,大概被颠得习惯了,抱着被衾迷迷糊糊睡过去……

    半晌,她歪头,探问道:“阿闪姑娘……”

    “呵呵……”阿闪掩嘴,发出夸张得足以吓走林间夜莺的笑声,“奴家真高兴听长孙姑娘唤奴家阿闪姑娘,呵呵……奴家嫁人这么些年,长孙姑娘是第一个唤奴家阿闪姑娘的人呵……”

    她“长孙姑娘”、“阿闪姑娘”饶舌了半天,长孙淹这才注意她是妇人打扮。有错便改,长孙淹立即纠正称呼,继续探问:“阿闪,这里是……”

    “夜多窟啊。”

    “那……”她张张嘴,再问,“夜多窟在……”

    “熊耳山呀!”

    “熊耳山……”渐渐清醒的乌眸转向窗台。

    一抹残阳正收尽它最后的灿烂,帘卷西风,打道回府。

    熊耳山,世间真有熊耳山吗?

    相传,熊耳山是西祖达摩的空棺葬地……呀?

    熊耳山,位于长江南岸,山脉绵延,起伏千里。

    以前,这儿并不叫熊耳山,自从七破窟名扬江湖后,熊耳山之名亦如雨后春笋般疯狂窜入世人耳中。熊耳山之名,是七破窟窟主玄十三定下的。

    七佛伽蓝,一座幽居长江北岸的古刹。在世间万千丛林之中,它默默无闻,然而,却不知何因惹恼了玄十三,招来这以看伽蓝僧众出丑为目的的冤家,又因“窟佛赛”名扬江湖,甚至盖过少林武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相较于七佛伽蓝方格布局的寺庙结构,七破窟在世人眼中无疑套上“神秘”二字。名为“七破窟”,并非真的指七座洞窟,它们是分散于苍茫群山之中的七处华丽楼阁,因以“窟”为名——化地窟、夜多窟、扶游窟、厌世窟、须弥窟、饮光窟、贤劫窟——故合为“七破窟”。

    窟佛之间的比赛以两年为届,简言之——双年一赛,每赛四季。即是说,两年为一届,休整一年,比赛一年,而在比赛的一年里,又分春夏秋冬四季赛事。

    若说江湖勾斗,门派阴谋,七破窟通常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除非,这事与比赛有关。否则,若有人想利用他们,将他们当棋子当盾牌,对不住,借厌世窟主的一句话——“来吧,我要让他成为武林中永远的传奇……”

    比赛,七破窟的目的很简单。

    一字诀——丢!

    二字诀——丢脸!

    四字诀——和尚丢脸!

    八字诀——让和尚狼狈地丢脸!

    初时比赛,双方以武相斗,偶尔平手,但多数时候是七破窟略胜一筹。但是,美丽的东西看多看久了会麻木,比赛也是如此,比得久了,会腻。

    不是和尚腻,不是看客腻,也不是江湖中暗设赌局的庄家们腻,而是七破窟众窟主之尊——玄十三腻了。

    好了,不比武,比比其他吧!

    这就是“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的由来。

    因为是“双年一赛,每赛四季”,所谓“任何事任何物,皆可比”,也就是说——

    春天,在山坡上划出两块等长等方的地,以一个月为期,比种草——比哪一方种的草仔发芽多。

    别以为只要散得草种多就能胜,就算得道高僧没什么卑鄙心思,对七破窟的家伙们而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恰当不过。

    ——我七破窟对“卑鄙”二字的演绎,从不手软。

    这是某个清风朗朗春意溶溶的晴空下,玄十三当着一干江湖群雄丢出的原话,也就是——破坏。和尚今天散种,他们当晚就铲地一尺,将带有草种的土块全数堆移到自己的地皮上。和尚既然有心比赛,便不可能让自己吃亏,于是,随后的日子里,和尚散种,七破窟部众定会想方设法地阻挠,这当然又少不得一番比斗,你攻我守,你守我挖,你挖我搬,你搬我挪……结果,从比种草变成了天天比武。

    再后来,变成了勾心斗角,你引蛇出洞——七破窟部众欲引开伽蓝和尚去毁地,我便金蝉脱壳——伽蓝以一小群僧众佯装上当,牵住七破窟部众,同时让一群武僧留守护地,以备不测。好好的两块地,被他们挖得东一个坑西一个坑,惨不忍睹。挖了半月余,终究还是变成了以武过招的局面。

    待到期限之日,清点草芽时,伽蓝的赛地里一片狼藉,草芽全让不知哪儿来的一群小羊啃得一干二净。伽蓝僧众有苦不能言,念了百遍《观世音神咒经》,还得让八岁的放羊小倌宽心:善哉善哉,啃了他们的草不重要,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千万别让这种小事成为心魔……

    ——自欺欺人,妄语、妄语!

    ——佛啊,面壁,小僧要面壁!

    数都不用了,春季种草——七破窟胜定!

    待到夏日来临——比种茄子。

    和尚的茄种茄苗要么从山下村人处购得,要么是化缘得来,七破窟所做的……时隔久远,若此时再问七佛伽蓝僧众,他们会热泪盈眶,无一反对地认为——“无所不用其及的卑鄙”是对七破窟部众最贴切最精准最适当不过的形容。

    烂掉的茄苗……善哉善哉,算了。

    结出的茄果被人偷偷摘走……善哉善哉,防一防,也算了。

    等到紫花开过,紫茄悬枝时,前车之鉴让伽蓝僧众早早守在茄树边,尽管不远处七破窟种的茄树上没几颗茄果,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

    上防飞鸟,下防走禽,觉得万无一失的僧众们,偏就没防到“霹雳弹珠”这一招。小小弹丸,弹一颗,茄果就炸一颗。

    不是落地,是炸、成、稀、烂。

    结果,夏日种茄——七破窟又胜。

    当然,七佛伽蓝也有赢的时候:诸如抄佛经——在两个时辰内抄佛经,允许参赛者相互干涉、阻挠,以最终抄多者胜;诸如背佛经——限时读阅《大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以能默诵多者为胜。

    比赛时,江湖盛事不过如此。不比时,七破窟又在干什么?

    他们是人对不对?

    人总得吃饭是不是?

    玄十三之所以神秘,其下的七位窟主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因为他们占尽江湖人嫉妒的优势:一,七破窟武藏丰富,武经武籍武典应有尽有,奇兵异器别具一格;二,七破窟财力敌国。

    财力敌国意味什么?

    意味七破窟的产业遍布全国,黑白两道所向披靡,陆运海河一掌江山。

    要明白,七破窟有七位窟主,虽然贤劫窟的那位至今没在人前露过面,这只会令贤劫窟主更神秘,更引人好奇,其他六位,在比赛之余则分掌不同领域,即:武力、信息、医药、财力、外交。

    七破窟上至尊主,下至部众,无一例外地认为——财力和武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

    大概而言,化地窟和夜多窟是七破窟的武力支柱,扶游窟主掌信息,须弥窟主掌财力,饮光窟主责外交。当然,行走江湖,难免被人划些粗粗细细大大小小的伤口,此时,厌世窟无疑是天神下凡。

    厌世窟,主掌药术药理,同时也是七破窟财力支柱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广布城镇之间的大小药铺、香药店等,与须弥窟、化地窟一动则千百金银的收入来说,的确小了点,但无人否认它的重要。

    虽说……那个……厌世窟主每每招待的茶水总让人喝得不怎么舒坦。

    如果你想尝尝上吐下泻的美妙滋味,不妨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才不要……呢。”泡在浴池中,长孙淹喃喃自语,暖水回流,惬意游遍全身。

    阿闪自夸了两盏茶的工夫,这段时间里,足够窟内侍者烧水、注池,供她沐浴。她听得明白,因为七破窟目前正忙于此季比赛,所以阿闪口中的夜多窟主,也就是在武林中有着“玉扇公子”之称的闵友意,昨夜一回来便被七破窟主管逮到,因他赛事在身,走不开,便吩咐阿闪陪伴她,隔日带她上七佛伽蓝。

    去不去七佛伽蓝,对她并不重要。她只是想看一看那人,了一份心愿罢了……轻吐叹息,淡淡绒雾中,这道叹息仿佛脱梢坠湖的一朵菖蒲,却在落湖的一瞬被掠波而来的飞燕衔去,再无痕迹。

    浴池不大,设计却极为机巧。从山中引来的活泉注入置于池外的巨大石缸中,缸壁上有高低两处活塞,用以控制水源流向。石缸架高七尺,下放坑火,待要沐浴时,点燃坑火,火焰加热缸内溪水,待温度适宜后,移开低孔活塞,让暖水注入浴池,不用时,闭合低孔活塞,打开高孔活塞,让泉水在注入相应高度后顺着竹管流向他处。

    池底也有一处活塞,沐浴完毕,移开它,沐浴后的污水从底处流走。

    “这浴池和注水是我们夜多窟主设计的哟。”阿闪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

    “他很聪明……呢!”长孙淹弹着池面浮花,轻轻赞了句。恋恋不舍了片刻,她抖开阿闪为她准备的、据说是崭新的纱裙,爬上池沿,轻纱半裹。

    “这种碧色纱裙很适合长孙姑娘呢。”阿闪的话又从屏风外传来。

    长孙淹奇怪回头。明明阿闪在浴室外,她怎会知道她穿起纱裙?莫非有透视眼?

    吐吐舌,玉臂绾起青丝,一滴水珠沿着白皙的肌肤徐徐滑落,她眯起乌眸寻找木屐,未留意身后。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一只手正慢慢地、无声无息地靠近。那手曲成剑指式——食指与中指并齐伸直,大拇指弯曲,压在无名指和小指上——剑指顺着水珠滴落的弧度,在白玉美背上轻轻……

    轻轻地一划,极度登徒子味的那种。

    “呀!”

    “扑通!”完美落水。

    站在花瓣摇荡的浴池里,长孙淹揪紧湿透的纱裙,瞠瞪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并且表情无辜的阿闪。

    “嘻嘻,奴家会如实禀告夜多窟主,长孙姑娘的肌肤像蜂蜜一样,又滑又香。”

    “……”什么跟什么啊,她喜欢吃蜂蜜,可从来不觉得自己的皮肤像蜂蜜。

    “长孙姑娘,奴家另外为你准备了一套干爽的衣裙,瞧,与你现在披在身上的一个颜色。”

    长孙淹彻底无话可对。她肯定,阿闪有一双透视眼,不然,她怎会提前“另外准备”一件干爽的纱裙?分明是故意吓她落水。

    沉默……

    默默接过干爽衣物,她绕到帘帐后穿戴整齐,任阿闪自说自唱带着她吃晚餐。

    夜多窟很静,简单而美味的菜色,不奢华,却也享受。

    幸而用饭让阿闪闭了嘴,因她无意多话,两人之间一时有了难得的静谧。用过晚膳,阿闪牵着她的手不知引向何处。她亦不问,任阿闪牵行。

    闵友意救了她,按照她已有的江湖知识,至少知道江湖上讲究知恩图报,再不,便是她欠了他一个人情,这人情要铭记在心,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江湖受难,便要她还了这个人情。

    长孙家在她这一代共有两子一女,她很幸运是老三,既然头上有两个哥哥,兄友弟恭,江湖人情这种事怎么说也轮不到她来背,就算她想背,爹、娘,外加两个哥哥也不会同意……吧!

    不然,难道要她以身相许?

    这可不行,她已经定亲了,还是爹、娘和两个哥哥一致相中的公子。她这个年纪,时时有上门提亲的冰人,能让爹、娘和两个哥哥同时相中,这位公子应算不错的。她瞧了画像,嗯……是不错……

    脑子里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阿闪已牵着长孙淹的手绕过了一道长长的竹林小径。

    掌灯时分,竹气袭人,林道阁楼间时有人影摇晃,她流眸四顾,入眼的多是年轻男子,有的站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有的单足倚柱,双臂半举成圈,指结兰花,有的吊在竹子上,那竹笔挺不变,随风摇摆,仿佛无人挂在上面,有的更奇怪,一手一足蹲撑于地,另一手一足向侧方伸直展平,这种高难度的蹲姿,她仅瞧一眼,已觉吃力了。

    “他们……”

    “他们在练功。”阿闪视若无睹,见怪不怪。

    她又好奇盯了片刻,不多说话。

    用了晚膳,阿闪这是要带她散步?养生之道,养生之道……

    “林子后面便是长孙姑娘休息的睡睛阁,”阿闪牵着她的手,语笑如珠,“右边是厢房,左边,林子对面,是洗愁阁,啊,那是夜多窟中理事的地方,阁后是我夜多窟主的居所——定我居。夜多窟面北而建,定我居北面是涩古堂,也是七破窟的藏经之所。”

    “藏经?”

    “七破窟所有武学书籍、卷轴、画册,全堆在那儿。”阿闪斜斜媚送一眼,竟也不瞒她,“涩古堂里,有很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武学经籍,有的是窟主们四下寻来的,有的是我夜多窟主自创的,奴家待会带长孙姑娘去瞧瞧。”

    长孙淹迎上阿闪的视线,忆起崖下闵友意收她为徒之事,“涩古堂……”她轻喃,“篆经千古涩……”

    “呀——长孙姑娘好学识,”阿闪突然拔高笑声,“当初为楼阁提名时,夜多窟主可没想到这句,他只觉得那些书啊典啊瞧得人眼睛发涩四肢发涩,这才提了‘涩古堂’三字。”

    “……”她只是突然想到好不好。

    “长孙姑娘可知,夜多窟所有用水全部来自睡睛阁西侧的一处泉眼。”

    “我方才沐浴所用……”

    “正是,”阿闪点头,杏红罗裙浅步慢移,“那泉,夜多窟主提名——夜听。”

    “夜听泉……”她轻轻咀嚼,只觉一缕幽味涤荡胸中,不由脱口而出,“半岩松暝时藏鹤,一枕秋声夜听泉。”

    唐人牟融的诗,不正应了夜来听泉之景。

    “长孙姑娘果然好学识,唉,长孙姑娘可知夜多窟主如何提了这个泉名?不瞒长孙姑娘,话说某天那一段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良宵,我那天才洋溢的夜多窟主因为融合江湖其他门派轻功精髓,新创了一套名为《顾影步》的轻功身法,因此兴奋难眠,恰好又听得泉水丁冬……泉水丁冬……唉,隔天他就抱怨听了一晚的泉水喧嚣,不得好眠,索性将这泉命名为‘夜听’,还刻了字在泉边的石头上。啊,一枕秋声夜听泉……还是长孙姑娘这句好,一枕秋声夜听泉……一枕秋声……记下记下,奴家这就记下,改日让人刻在泉边,正好配夜多窟主刻的‘夜听’二字。”

    “……”长孙淹很想说:这句不是她的好不好。

    阿闪由细述泉名来由变为自言自语,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已牵着长孙淹来到一处殿堂式双层楼台前。

    “此处是壁观楼,绕过这条小径,前方便是夜多窟正阁大门。”阿闪极尽地主之谊。

    景致婆娑,风声如魇。绕过壁观楼,长孙淹抬眸,两根檀色大柱入眼巍峨。轻“噫”一声,阿闪不知何时松了牵她衣袖的手,她缓缓走到柱边。

    柱子很粗,指腹轻轻划过檀漆柱表,感到一片细腻光滑,以目观之,至少有一丈高,圆径是三人合抱的总和。她退了稍许,抬眸打量,两柱之上分别刻有四字草书——左柱刻“电波机变”,右柱刻“色丝妙绝”。

    “电波……机变……色丝妙绝……”她轻声念着,仰头看了片刻,见柱上“机”字左侧边和“变”字上半部分刻得略浅,这两部分各有一道深深的凹迹嵌在字后,似被人用利刃割划过,只因两字笔画较多,将那凹痕遮掩去了。

    “长孙姑娘,你也瞧到那字有伤痕,对吧?”阿闪陪立在她身侧,随她一道仰头观字,语有唏嘘,“这柱上的字是夜多窟主练功时刻上去的。说起夜多窟主练功,唉,唉……长孙姑娘你不知道哇,电波机变,这‘机’字和‘变’字不就是笔画多了些么,有什么大不了,我那夜多窟主……他练功时,步式手式拳式百变千化都不觉得麻烦,偏偏就觉得写这两个字麻烦,刻字也不刻全,为了省事,‘机’字右侧和‘变’字上部全用一撇一捺带过……”

    这就是字后镶嵌划痕的由来……啊!长孙淹瞥了阿闪一眼,对她说着说着便将手绕上她的衣带之举已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

    “我尊瞧这两字怪异,嘱咐夜多窟主哪天有空了将字补全,长孙姑娘,夜多窟主的脾气……唉,只要数到这两字的笔画,他哪天都没空。最后,还是寂灭子替他将笔划刻全了,让见了这柱子的人能清楚念出这八个字。”

    如果不刻全,的确不太好念……长孙淹忖着,听阿闪意犹未意地继续——

    “我尊第一次见这八字,竟是念成‘电波木又,色丝妙绝’,以为字边的一撇一捺是柱木的腐迹。扶游窟主见了,念成‘电波权爻,色丝妙绝’。其他窟主虽然没说什么,天知道心里笑成什么样。”

    难怪难怪,寂灭子后来补上的两字笔画,刻痕深度皆不及闵友意初刻时的深,若非近距离端详,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看到这两根檀柱的人,绝对不会错认“色丝妙绝”四字。

    色丝……抿唇轻哂,想起了他“武林三蝶”之名,她心中暗暗摇头,提裙步下台阶。柱外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两侧各有三根铜柱,约一人高,下方柱座或龟或莲,或鸱吻或鱼龙,无一相同。

    他明明不在,但这夜多窟里,处处有他的痕迹。

    长孙淹绕着铜柱走一圈,一时落花入领,微风动裾。借着半明半晦的月色,她瞧到柱上密密麻麻的花纹,花纹很奇怪,像人,又像字。

    指腹感受着铜柱的凹凸不平,她听阿闪在身后问:“长孙姑娘啊,夜多窟主初见你时,说过什么话?”

    长孙淹歪歪头,“人话……呀!”

    “……”阿闪脸皮一僵。僵到长孙淹能清楚地看到一片菜青色从她额角渐变下来,就如同她此刻穿的渐变罗裙。

    面有菜色大概就是阿闪这个样子……吧?暗暗忖着,长孙淹表面上不动声色。她不笨,知道这个时候的阿闪一定不能惹,但她也没说错话……嘛!

    深呼吸,深呼吸,深——阿闪强迫自己扯出笑脸,耐心道:“我是问,夜多窟主见了长孙姑娘,可有称赞长孙姑娘的美貌?就是说,他用什么话称赞长孙姑娘你呢?”

    回忆片刻,长孙淹摇头,“没有……呢。”

    “不可能。”飞快否定,不知是否定长孙淹的话,还是否定自家窟主的为人,阿闪开始左右走,踱来踱去,踱去踱来。

    起初,长孙淹眼睛盯着她,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摆动脑袋,摆得头昏脑涨之余,她索性放弃,也懒得去想阿闪口中的“不可能”到底是什么不可能。

    “长孙姑娘,我换个问题,你想想,一路上,夜多窟主有没有哪句话称赞你,或是夸你哪儿好哪儿美哪儿与众不同?”

    “一路上?”除了马车摇摇晃晃,他好像没跟她说过什么话。想到这儿,长孙淹摇头。

    “你仔细回忆回忆,努力回忆回忆,真的没一句称赞?”阿闪揪着她的衣袖,眼巴巴,俏生生。

    迟疑了一会儿,长孙淹艾艾道:“路上是没有,不过,在山崖下,如果那一句算的话,应该是夸我……”

    “对对,哪一句哪一句?”

    “……吧!”

    “八?”眼对眼,阿闪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这句是承接上一句的尾音词。瞧她,心一急,还是不能适应长孙姑娘的说话方式。她耐心,她深呼吸,吸了三四口后,才舒缓着语气问:“是哪一句?”

    “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长孙淹说完,回头仍研究铜柱上的花纹。

    “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阿闪嚼咀半晌,神色怪异。

    ——长孙淹也许不明白,她这夜多窟主的文采不能称好,但遇上女子,特别是美人,文采简直有如神助,福至心灵,脱胎换骨。在江湖上,虽说夜多窟主有花心花蝴蝶之名,但得夜多窟主赞美的女子皆会自喜。因为,凡得到夜多窟主称赞,此女子定会名声大震,江湖上,得之者,常自喜,不得者,常失落。夜多窟主赞一人“嫣然一笑”之美,则必不会再用“嫣然一笑”赞另一美人,他会用“蓊如春花”、“色曜春华”、“魂翩神妙”、“言媚姿艳”、“色如桃花”、“芳如杜若”、“长笑气若兰”、“蛾眉妙曼”、“顾盼采光”……总之,夜多窟主赞美人绝对不重复。

    阿闪正沉思,突听长孙淹问道——

    “他赞美这么多姑娘,那些姑娘心里,他是什么模样……呢?”

    “呃?”阿闪一愣,似乎是自己无意识将肚子里的抱怨喃了出来?她挥袖轻笑,双掌一拍,转问:“没有没有,这倒没有。长孙姑娘看我家夜多窟主是何模样?”

    “我?”垂眸盯着鞋尖,抬起,阿闪的眼睛就在她左侧,目不转睛。蓦尔一笑,她道:“我见青山多妩媚。”

    “妩媚?”阿闪一怔。

    “我瞧他,多窈窕之态。”

    “窈窕?”

    “嗯,”长孙淹点头,向下一根铜柱走去,“沈郎腰瘦,妩媚花心。”

    “……”阿闪已呆得连重复的力气也没了,站在原地,她摸摸鼻子,喃喃自语,“妩媚?窈窕?腰瘦?这词儿可别让夜多窟主听见,特别是不能让夜多窟主从我嘴里听到,万一听到,我可怜的脖子……”

    阿闪暗暗叮嘱自己,阿闪默默强迫自己,半晌后,方问:“长孙姑娘,为何如此形容我夜多窟主?”

    长孙淹不回头,抚着铜柱上的花纹,低垂的唇边,一抹笑如雨后菟丝,婀娜舒展。

    我见青山多妩媚……阿闪不会又认为她好学识……吧?记得幼时,秋风过庭,她拿着针线坐在大哥膝头绣花,大哥念诗给她听——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

    “何物能令他欢喜?”她抬头问时,大哥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那“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的辛稼轩为国抱憾,他的一首《贺新郎》由大哥朗朗吟来,她最记得的,却只有“我见青山多妩媚”一句,长大了,才渐渐将这首长短句背得齐全。

    妩媚,并非纤柔女子所专有。越是无心,便越能邀得妩媚同行。

    青山妩媚,情貌在颜。

    这,就是她眼中的玉扇公子闵友意。

     正文 第四章  翻香醉垂鞭

    夜多窟主闵友意,武林花蝴蝶之一。

    花心,是他最大的特色,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他般般俱到。用他的话说,“老死也花心”,大概与“人不花心枉少年”类似。然而,江湖传闻之中,却多是女子负他,而非他负女子,真要论其花心,却是他被女子负心之后摆脱悲伤的时间太快了……但他以为这不是花心,只是为人世间留下一些凄美动人的爱情传说而已。

    据说,他想写一本《群芳谱》、一本《花间集》、一本《百花录》,他书房里是一堆《妖狐传》、《巫山云》、《神女梦》、《芙蓉艳史》。

    据说,曾有一位署名“监监生”的著书人,写了一本名动武林的书,若要问这书名是什么,随便在街上抓来一人,他会告诉你——“哦,《武林第一美人传》。”于是,夜多窟主闵蝴蝶喜颠喜颠地跑下山买来五本,通宵夜读,秉烛玩味……第二天,凡有此书的铺子,全让七破窟的人给挑了。

    据说,夜多窟主还将监监生“请”上山,让他见见什么才叫美人。此后,书铺里再无“监监生”踪影,有人传闻,监监生羞愧自己出了那么一本名不符实的书,跳江自杀去也。

    其次,他是武痴,一个花心的武痴。

    以此为前提,能够想象他花心思研究的武学全是……那个……这么说吧,如果你意图上山找七破窟的麻烦,会很不小心陷入山腰的“窃玉偷香阵”,对于佛门的“狮子吼”,他有“鬼哭狼号”功。

    阿闪说:“我夜多窟主虽说读不通四书五经,但他擅长数术、机关、力学,和……词赋。”

    再次,他有大小眼。

    面对女子,他自称“在下”,就算再怎么没礼貌,也是一个“我”,面对男人,他的自称只有一个——老子。

    “老子……”心头默念,长孙淹摇了摇头。

    她以为,无论花心也好,武痴也罢,闵友意只算多情者,却非色淫之人。

    多情者,必定好色,而好色者,却未必是多恋人。好色者,被美人神姿吸引,正常,然而,唯有色而不淫者,才是真情性,若一涉及淫亵,这情就不真不纯了。闵友意爱色喜色,眼眉之间却无半点不雅之态。

    故而——以音俊、形俊、神俊来观味一个男子,形俊之人,闵友意当之无愧。

    “长孙姑娘,夜多窟主昨晚回来,见你睡了,命奴家不可吵醒你,今儿一早他要上七佛伽蓝,特地命奴家带长孙姑娘上山。”阿闪一直在她耳边唠叨。

    长孙淹玩着手腕上垂饰的花苞香襄,努力催眠自己,当风声过耳。

    来到长江渡口,阿闪终于停了唠叨。

    上了渡船,她听阿闪问那船夫一个奇怪的问题:“船家,今日贵姓?”

    船夫答:“免贵,在下姓朱。”他戴着尖尖的斗笠,帽沿压得极低,只看到一片白皙略尖的下巴。

    过了江,阿闪又问了一次:“在这儿,船家贵姓?”

    “免贵,在下姓陈。”

    阿闪妖媚一笑,揩了长孙淹的手向山道走去。

    “阿闪……”

    “长孙姑娘要问刚才那船夫姓什么,对吗?”

    长孙淹点头。

    “他的姓很多,不过没人知道他真正姓什么。”阿闪的脸冷了一瞬,下一刻,她拍拍长孙淹的手,笑道,“长孙姑娘,逗那船夫可是我们的乐趣,我们的窟主每次渡江,只要有闲工夫,都是乘那船夫的船。”

    因听得用心,长孙淹脚下一绊,向后倒去。趔趄之际,腰后似起了一阵强风,风虽强,却带着暖意,稳稳托住欲倒的身子,在她腰后轻轻一推,助她站稳。

    阿闪吓了吓,扶她立稳后,两人回头,却见山阶一丈距离处立了两位年轻的青袍僧人,头戴尖笠,胸垂佛珠,其中一名正悠然拂袖。

    “多谢大师。”长孙淹垂首以谢。

    拂袖的僧人含笑垂眸,合掌于胸。经过两人时,他冲长孙淹轻轻颔首。

    两名僧人走得快,转眼隐入曲曲折折的山路之中,待长孙淹与阿闪到达七佛伽蓝,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伽蓝大门庄严朴素,门前种有三棵香枫,长孙淹顿步轻喘,仰望一眼,任阿闪牵了自己向伽蓝内行去。七佛伽蓝有多大她暂且不知,林阴密密,曲径幽深,她只知从山门殿边绕过,行经天王殿、观音殿、大雄宝殿、千佛阁,又拐了几个弯,眼前一片开阔,竟来到一片坡地,而坡地上早已聚满了人。

    突然,身后有人问:“阿闪,他今天姓什么?”是名女子。

    阿闪含笑回头:“陈。你呢?”

    “他告诉我今天姓李。”

    “我这边姓王。”又人一人加入她们,阿闪被两人缠住,见长孙淹好奇观赏四周景物,便不再缠她说话。

    走走……看看……

    伽蓝僧众来去匆匆,长孙淹在坡地外圈走马观花片刻,实在没胆子和一群江湖人挤成堆,又走了十来步,见坡边有一间小佛殿,她想也没想,绕柱进殿。两名年轻侠士正从殿内走出,与她擦身而过。“听说当年句泥禅师读经有悟,夜题千佛阁,将一晚所悟写成一词,却只写了上半阙,玄十三瞧见,不以为然,接提了下半阙。只是,他提的地方却不同,句泥禅师是写在墙壁上,他居然刻在戒台上。待会儿有空,咱们绕去戒台看看玄十三的下阙写了些什么。”一名闲谈的年轻侠士心生向往。

    “好。”与他同行的年轻侠士点头。

    “我从家父那儿听说窟佛赛事,早就想来看看,这次真好奇玄十三和大师们比什么?”

    “是啊,小弟也是第一次观赛。”

    两人走远,长孙淹听了片刻,对两人话中所提到的词好奇起来。焚香三炷,冲殿中佛像拜了拜,她走出小佛殿,在角落处的一根柱子边站定。

    未到正午,远远高处是赛台,那儿支起一片轻纱软帐,纱后人影绰约,或坐或站,根本分不清哪位是窟主,若你一心认为坐着的人就是某位窟主,他极可能会冷冷盯你一眼,那眼神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业火,将你焚得体无完肤。

    突然远方一阵惊呼,她举目望去,但见一人摇风而来,风举云舒,衣袂与期。因站得高且远,看不清容貌,只那一身华衣,无端令她脑中跳出一句“秋罗拂衣碎光动”。

    凝眸处,形俊异常,容貌倒在其次了。那人是——

    “玄十三。”有人轻叫。

    浅色衣袍,大袖拂腰,那人转眼进了纱帐,她的心思全放在瞧人上,没注意阿闪不知何时失了踪影,更没注意身后缓缓靠近的纤细身影。

    悄悄走近……

    悄悄抬手……

    来人带着恶作剧的表情,却不想伸在半空的手还没拍到长孙淹的肩,她已经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

    “呃?”站在长孙淹身后的是位衣衫艳丽的俏美女子,衣色大红,小腰微骨,明眸善睐,纱罗裙裾坠地不拖,当风摇曳。她轻皱眉心,似乎好奇自己是怎么被长孙淹发现了行踪,明明她的轻功就不差啊……

    长孙淹发现身后有人,原因很简单:香!

    女子衣上的香气直冲呼吸,不同于花香,也非檀香,仿佛来自寂静森林深处的一波湖香,闻之令人怡然。

    “长孙姑娘?”女子挑眉叫了声。

    “嗯。”长孙淹点头,知她有话要说。

    “那只蝴蝶一定没空告诉你我是谁,”红纱扶风,人已来到身边,“你可以唤我茶总管。”女子轻一颔首,接着道,“他也一定没告诉你,友意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没。”长孙淹乖乖点头,只觉得她的话没头没尾,既然她唤出“友意”,语气又极为熟稔,想必是七破窟的总管。

    茶总管扬眉一笑,“他与你倒有些缘分。人人知他姓闵,你可知他的名?”不等长孙淹摇头,茶总管自己倒先说了出来,半点关子也不卖——“嫣。”

    “……”与她同名?

    是不是她的错觉,为何觉得七破窟的人都有在陌生人面前揭露他人隐私的习惯?阿闪有一点……茶总管也有一点……

    “嫣然一笑的嫣。”茶总管此刻笑得像吃饱喝足的猫儿,“他叫闵嫣。”

    其实,名为“嫣”也不是什么大事……啊。长孙淹心中默语。

    “汉武帝时,有一位宠臣,名中也有个嫣字……”茶总管将视线投向僧人。

    长孙淹闻言,突抿唇一笑,接下茶总管的话:“汉武宠臣,韩嫣。他自幼聪慧,善骑射,汉武帝还是胶东王时,他就与汉武相知相惜,汉武即位后,备受宠事,家财万贯。史书上记韩嫣生得极美,喜欢用金丸射人,当时长安有谚语:若饥寒,逐金丸。但他因为太受宠,树大招风,被皇太后厌恶,寻了一个淫乱宫闱的理由赐死。”

    茶总管双眼一亮,如午后骄阳,“长孙姑娘也知道啊。”

    长孙淹轻轻点头,“嗯,略知一二而已。”

    “史书上说,他是佞臣。嫣……啊,我是说友意,他最讨厌自己的名字。”茶总管勾勾唇,似笑非笑,突然转了话题,“你瞧,每次比赛,那些和尚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得好生没趣。”她拂拂袖,瑰色唇瓣微微向上一弯,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只是单纯地笑一笑而已,“那边的老和尚,瞧见没,瘦瘦的那个,是伽蓝主持句泥,他身后三位年轻僧人是伽蓝护法,有‘伽蓝三香’之称。”

    “伽蓝三香?”长孙淹瞧去,只觉得其中两人面熟,眯眼细看,认出他们正是在山道上相遇的两名僧人。三人身后另有四五名年轻的小僧人,头上光光,面容清秀,像一班玉笋立在那儿。

    “戒香,定香,慧香。这三人法号中有个香字,年纪轻轻已升上护法之位,武功一流,伽蓝和尚称他们为‘三香护法’,江湖上,人称‘伽蓝三香’。瞧那儿——”茶总管指尖一转,长孙淹顺着葱玉似的指尖看去,听她道,“句泥左边三人是化地殿的得得禅师、夜多殿的丑相禅师、扶游殿的洞山禅师,右边是厌世殿的云照禅师、须弥殿的神剑禅师、饮光殿的魔岩禅师……咦,还有一个没来?”

    “谁……呀?”

    “贤劫殿的小和尚。”茶总管凝眉思索,正要解释,场中却响起一道妖异鬼怪的声音。此音幽魅不定,听者只觉眼前浮现森罗地狱,似一班厉鬼扑面袭来。

    坡地上,群雄纷纷静敛心神,气走丹田,聆听那声音道:“老——古——锥——比——赛——时——辰——到——了——”

    说话者无伤人之心,故而群雄只听得遍体生寒,倒也无其他痛苦。而这说话者,正是掀纱走出的夜多窟主闵友意。

    “善哉——善哉——兰若——今日——参的——什么禅?”丑相禅师合掌放声,梵音当空,赫赫然是佛门“狮子吼”。

    群雄明白,寺庙僧人对俗世香客的称呼,通常有“檀越”、“施主”、“在家人”等,若为王侯将相,则称其官品爵名,“兰若”是僧家对俗家人的一种尊呼。只是,闵友意称禅师为“老古锥”,未免有不敬之意。幸好他没叫秃驴……在江湖群雄暗暗摇头之际,初次观赛者已被眼前你来我往的幽魅声震慑当场,气血翻涌。

    “鬼哭狼嚎”对“狮子吼”——

    “老子——今天——参的——是一丝——不挂禅!”

    “善哉!善哉!”丑相轻诵佛语。

    突然,“当——”一道绵长韵远的钟声自伽蓝深处响起,悠悠然飘上半空。

    等到余韵绕去,一道懒懒的声音飘出纱幔,声音不大,众人却听得字字分明:“那钟……太响了。”说话之人仿佛刚从香甜睡梦中被人吵起,声音沙哑低沉,语气透着不耐。

    “我尊,既然太响,砸了如何?”闵友意回头冲纱帐一笑。

    “如此,有劳我夜多窟主。”帐内,玄十三颔首示谢。

    眯眼一扫,分辨钟声来自坡边的小佛殿,闵友意足下轻点,如大鹏展翅,飞扑悬钟,起掌带起疾风,眼见便要拍向铜钟,另一道人影却从侧面迎了上去,一掌对一掌,在半空将他凌厉的掌气化去。闵友意借力抓向那人,被那人一个后纵躲开,双双落地。

    绿袍飘飘,那人笑道:“玄尊,闵窟主,梵音清雅,令人乐闻,你们又何苦难为铜钟。”

    玄十三一动不动,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闵友意旋落在他一丈处,杏花眼狠狠一眯,“你哪位?”

    “绿丝绦,草如袍。”

    高处一声醇厚嗓音,纱帐后有人嗤笑,“你连他也不认识?”

    “老子为什么要认识?”闵友意回瞪纱帐一眼,转看欲救铜钟而出现在绿袍公子身边的丑相禅师,“老古锥,他是你请来比赛的?”

    “……”丑相禅师一时哑口。

    “在下楼太冲。”绿袍公子报上名姓,江湖文雅之士已猜出他的身份。

    楼太冲,本名楼隐,太冲是他的字,喜穿绿袍,别号“苦绿公子”。据闻,楼太冲曾三年灯火,十载寒窗,虽中了进士,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通透悟理,弃名而去,以写诗作画娱乐人生。有人猜测,他或许明白的是“不能奋飞,终身困钝”这个理。

    楼太冲擅长画佛画,他绘的“垂泪仙师图”、“金刚曼荼罗图”、“地藏皱眉图”皆为人称赞,而他为佛寺画的“地狱变相图”,被认为再现吴道子之风——那吴道子本是唐朝人,曾于唐朝开元二十四年在景公寺壁上绘过一幅“地狱变相”,据闻,观此画者皆不敢食肉,两市屠沽甚至因此转业——七佛伽蓝请楼太冲来此,正是为地藏殿的殿壁绘一幅“地狱变相图”。

    “他就是苦绿公子楼隐?”角落里,长孙淹喃喃自语,“果然一表人才,形神皆俊。”

    “画画的?”清如玄钟的声音飘来,纱后稳坐不动的身形换了个坐姿,从左倚变成右倚。

    “涂墨之技,令人见笑。”楼太冲垂眉一笑,谦雅有礼,“在下地狱变相只绘得一半,巧逢窟佛赛事,有幸一观。”

    “楼公子的变相图,定能为伽蓝增、色——不少。”闵友意凉凉负手,“我尊,你说是吧?”

    “嗯……”不掩饰的呵呵笑声扬起,似讽似讥,笑过后,玄十三才轻声道:“佛画,不过随意画罢了。”

    这话听似讥讽,却暗藏深意。楼太冲向远远的人影抱拳一揖,“谢玄尊指教。”

    “谢?哼,老子今天一定要拍碎这口钟,你要拦,老子连你一起拍。”面对男人,夜多窟主一向没什么好语气。

    “得饶人处且饶人,玄尊,闵窟主,何必为难……”

    “嫣要拍碎它,与楼公子何干?”打断楼太冲的话,玄十三慢慢开口,却在说了这句之后,再不出声。

    闵友意杏花眼一挑,夹着戾气罡风,拳脚直攻楼太冲。

    是苦绿公子……长孙淹垂眸想了想,为了看得清晰点,身影向铜钟移去。

    楼太冲迎着闵友意的攻路,避重就轻,一味退让,众人的注意全放在两人身上,谁也没留意蹑手蹑脚靠近铜钟的人。

    闵友意凌空跃升,正如人称其轻功“鸢飞戾天”那般,拔高数十仗,凌厉掌气直冲铜钟而去,分明想连楼太冲一起拍碎。然而,肘腋生变,群雄心惊之际,闵友意的掌气突然在半空转弯,众人只听轰然响巨,石草乱溅,钟边赫然出现一个坑洞,而楼太冲在铜钟边苦笑。再观众人,神色各异:七破窟部众瞪大了眼,脸上全是看好戏的神情;七佛伽蓝这边,句泥神色如常,身后三名护法或抬袖或凝眸,意有所动,丑相禅师左脚微微踏前半步。

    若闵友意这一掌不留情面,他们定会出手。我佛慈悲,断不能眼见楼太冲命丧于此。

    幸好,闵友意手下留情。

    留情?

    错,闵友意并不打算留情,只是,劲气攻出的一刹,他瞥到钟边微微探出一片衣角。

    ——淡黄罗纱,是名姑娘!

    ——是姑娘便伤不得!

    翻身落地,他不看楼太冲,直冲钟后,旋步一转,一张呆怔的小脸落入双眼,竟然是……

    瞪着表情无辜的女子,他大吼:“阿——闪——”

    这一声“鬼哭狼嚎”震得群雄心头齐齐一跳,莫不将视线移向钟后那名叫“阿闪”的姑娘。

    “奴……奴家在这儿……”远远柱边传来一声怯怯的柔音。

    钟后,怔呆的女子终于回神,愣愣道:“我叫长孙淹……”

    “我知道你叫长孙淹。”

    “……啊?”

    闵友意双肩一垮,“还啊?淹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差点就没了。”

    这话众人听得明白:若不是看到她在这儿,他不会手下留情。

    “我不知道……呀!”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命这么容易就没了,这儿又不是悬崖,她不过是走近些,想看清楚点……他的眉已经皱成八字了,有些话她还是放在心里好了。

    “吓死奴家了……”阿闪提着裙子跑来,“长孙姑娘,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夜多窟主会要了奴家的命啊。”

    长孙淹懵然无知地被阿闪拉到一边,回头,见楼太冲依然站在铜钟边,视线正向她望来。仿佛狭路相逢,楼太冲的眸色因阿闪那一声“长孙姑娘”而晃了晃,对上一双黑茫茫的眼,若有所思。

    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停下,长孙淹不解,“阿闪,就算我有三长两短,也是闵公子打伤的啊,他应该责怪自己,为什么会要你的命?”

    阿闪张张嘴,似正思考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场中,闵友意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

    “我尊,那是我新收的徒弟……”

    “嫣,你既有怜人美意,我又怎可煞风景,那钟,你就省些气力吧。”玄十三缓缓开口,心思已不在铜钟之上。

    闵友意心知比赛时辰已到,冷瞥楼太冲一眼,纵身回位。

    待众人坐定,寂灭子走出纱帐。

    他环顾群雄,声音不大,却清晰入耳:“这次窟佛赛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为何是十年前?”坐在他后方的闵友意揉揉耳朵,故意打断。为什么那些陈年往事的起述点不是十年前,就是二十年前?听得他好生没趣。

    “……”寂灭子垂眸,空拳掩唇佯咳一声,表情不动,继续道:“这事要从九年前说起……”

    他改得太快,众人一时愣住,倒是长孙淹和阿闪,以为站得远,视线相对,齐齐“扑哧”笑出来。

    声音不大,在耳力极好的武林群雄耳中,这一声已够了。有人冲这边瞥来一眼,有人冷哼,再看闵友意,似乎很满意寂灭子改了时间,不多追究,杏花眼也因听到笑声向长孙淹所立之处瞥去,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喉内蓦地泛起一股腥意,眸色一凝,他强行压下,见长孙淹正对着他笑,不由勾起唇角,好心情地冲她摇摇手。唉,刚才劲气收得太猛了……

    他既然敢一掌拍下去,就知道那群老古锥不会放任楼太冲吃亏,好歹姓楼的也是老古锥请来画画的。只是,他可不保证自己身后的家伙们会任老古锥冲上来,他们也非看戏嗑瓜子的闲人。适才,他硬生生将掌移开,在半空中收回七成劲气,又将四散的掌气凝于一点,才免于波及到他新收的徒儿……

    “手来。”

    耳边一道清音,一只手从他腰边斜斜伸出,五指修长,大拇指翘起,四指并齐微曲,是握脉的手势。

    他瞥眸,是厌世窟的那位。

    懒得去矫情装没事,闵友意大大方方将手腕放在那握脉的指间。片刻后,那手收回,丢下一句:“疏经通脉不用我帮你,待会儿……去我那儿取些莲子吃。”

    闵友意颔首,没说什么。

    这小小的插曲未引起旁人注意,众人只听寂灭子道——

    “当今武林,与我尊齐名者,南北西东,这北……”他顿了顿,环顾四周,悠悠然继续,“北池雪莲贝兰孙,遥池宫宫主,便是这一季比赛的赛点。”

    “奶奶的,你他妈说话能不能干脆点。”群雄中,一名虬髯大汉突然扬声,极为不耐。大概,他原本屏了呼吸听这次赛事缘由,谁知寂灭子一吞一吐,不干不脆吊人胃口,他等得心急,便忍不住骂了出来。

    寂灭子默默看虬髯大汉一眼,只这一眼的瞬间,他前方所立的夜多窟部众之中跃起一人,洪炉点雪之刹出现在虬髯大汉身后,虬髯大汉回身不及,众人只见那虬髯大汉向前飞扑,跌了个野驴滚坡。

    站在虬髯大汉后方的人看得清楚,七破窟这名年轻人弯腰——曲肘——出拳——直立,一气呵成,将大汉击出。

    “你奶奶的——”

    “这位英雄,你想观赛事,就请耐心些,不想观赛,就去前面烧烧香拜拜佛,没人让你在这儿。”年轻人抱拳一辑,落落大方,原路回到自己的位置。

    那大汉在群雄面前丢了脸,爬起时已是两眼通红,怒叫道:“奶奶的小子,老子今天杀了你。”

    纱帐内,杏花眼倏然一转,腰直了些……

    “善哉善哉,这位施主,请给老僧一个薄面,阿弥陀佛。”丑相禅师上前一步。毕竟开赛在伽蓝之内,这大汉横生事端,惹得七破窟众人兴起,若在佛前血溅三尺,有失慈悲啊。

    那大汉咬牙半晌,见丑相禅师出面劝慰,自己也算不失面子,就坡滚驴,悻悻然哼了哼,走回原位。

    小插曲很快过去,寂灭子眼珠滚了滚,移至眼角,果然见到自家窟主软了腰,一副扼腕叹息的表情。

    “这次比赛与贝兰孙到底有何关系?”有人叫问一声,将话题引回。

    寂灭子无声一叹,只得继续:“比赛虽与贝兰孙有关,与浙江饶家山庄也有关系。事由,却得从十……从九年前说起。”他这一顿,玄十三和众窟主不约而同溢出一缕轻笑,寂灭子倒没受什么影响,面如铜钟,声音沉稳,“饶家山庄现今庄主饶奋藻原有两子,长子饶羡柔,次子饶慕柔……”

    ——“哦,饶慕柔,锦鳞四少之一嘛!”

    ——“原来饶公子有个哥哥。”

    ——“这和北池雪莲有什么关系?”

    群雄低声议论,年长的已开始回忆九年前江湖有何大事,同时,他们听寂灭子道:“贝兰孙之父,贝锦倩,当年杀了饶羡柔,饶贝两家从此结怨。”

    “我佛慈悲……”丑相禅师轻轻插入一句,“是误杀。”

    然而,人人都知,贝锦倩早在十年前就已将遥池宫宫主之位传给独子贝兰孙,不知去向。贝兰孙虽有“北池雪莲”之称,对江湖之事却素来冷漠,是那种“人莫犯我,我不惹人”的性子,纵然明知父亲杀了饶羡柔,他也不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仅此而已。

    “各位想必听说过‘渐海鳞牙’,遥池宫的镇宫宝刀,当年,贝锦倩正是用这把刀误杀了饶羡柔,因为误杀,贝锦倩内疚难安,饶奋藻也恨他至极,此后,贝锦倩封刀隐退,再不问江湖世事,也将遥池宫宫主之位传给了贝兰孙。”

    “大师,这次又是贝家又是饶家,又是‘渐海鳞牙刀’,到底比什么?”

    “饶奋藻两个月前放言,如果贝兰孙背负‘渐海鳞牙’亲自向他赔罪,并自废一手一足,他就将饶家山庄在松杭一带的产业以一两银子卖掉。”

    如果七破窟在三个月赛期内让贝兰孙背负“渐海鳞牙”代父赔罪,那么饶奋藻的誓言前提条件就成为现实,他“将饶家山庄在松杭一带的产业以一两银子卖掉”也将成为现实——这个结果出现,便是七破窟赢得比赛。

    反之,如果贝兰孙不像傻瓜一样背着“渐海鳞牙”向饶奋藻赔罪,一两银子卖出饶家松杭一带的产业也不成立,结果自然是七佛伽蓝赢。

    比赛的关键是贝兰孙肯不肯代父赔罪,肯,他将自废一手一足,不肯,一切免谈。

    众人静下,鸦雀无声。

    这场赛事分明……分明……

    没道理!

    没道理!

    这场比赛明明就是七破窟吃亏,贝兰孙不是傻瓜,以他的冷漠性子,怎会折了自傲跪在饶奋藻面前?怎会?七佛伽蓝根本无须比嘛,只要敲敲木鱼念念经,直接等结果即可。

    所以——没道理!

    只是,七破窟的人绝非善茬,他们怎可能任七佛伽蓝轻易赢得比赛?那么,七破窟挑出这一段陈年旧事,所因为何?

    众人心头疑惑,却听闵友意突然扬声:“我尊,加多一个赌注如何?”

    纱后寂寂无声,片刻后,一声轻笑,是默许。

    闵友意笑道:“我加的赌注条件是:这次输者要拜赢者为师。”

    此话一出,观赛群雄中唏声一片。虽然古有“一字师”之说,可要一名德高望重的禅门大师拜武林花蝴蝶为师,总有些说不过……难道佛家的空即是色……

    “我佛慈悲!”久未言语的伽蓝主持句泥一声唱喏,开口,“丑相师弟,你可愿?”

    丑相禅师轻轻点头,“全由师兄做主。”

    句泥笑了笑,再度冲纱帐方向扬声:“玄尊无异,枯朽自无异议。”

    “那么,比赛开始?”闵友意动动手腕。

    “比赛开始。”句泥向远远一名僧人望去,那僧人领会,合掌退下。片刻后,肃穆的钟声回荡伽蓝上空。

    当——当——

    钟韵悠扬,此时,远远熊耳山中,饮光窟里的扫地青年抬头望天,浅浅一笑;夜多窟内,勤于练功的部众齐齐停了拳脚,目送苍穹流云,聆听那悠远绵长、仿佛来自古战场的金属铜鸣。不久之后,各地赌楼内庄家开庄,人来人往,沸反盈天,或买七佛伽蓝赢,或买七破窟赢。

    悬钟听扣,声动天下。

     正文 第五章  丑奴菩萨蛮

    ——妙思如泉,一洗闲愁——

    玄十三挑起位居劣势的比赛,所因为何?

    夜多窟,洗愁楼内,众窟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或闲闲而坐,或懒散半倚,或拈一个摇摆僧在指尖把玩,众人的共同点,是兴味盎然地盯着楼前竹林里似乎在寻宝的女子。

    “她方才怎会跑去钟边。”开口的是厌世窟主,这话不是疑问,似在自言自语。

    “这次比赛……伽蓝和尚赢的机会比较大。”坐在椅柄上的女子踢踢脚,鬓发如墨——她是扶游窟主郦虚语。

    “我当然知道老古锥赢的机会大,我尊既然挑了这件事来比,自有他的道理。”闵友意斜瞥扶游窟主,不怎么紧张。

    “不问我尊为何独独点名让你主掌这季赛事?”郦虚语斜眉一笑,妖艳自生。

    “你当我笨蛋?”闵友意连冷眼也懒得横了,吹吹杯中绿茶,淡淡一笑,“因为,我掌誓言部。”

    誓言部的职能是什么?复杂而言,它是七破窟武力的一部分,它也是七破窟聚敛财力的手段执行者。简而言之,管闲事。

    诸如——城东的甲公子说,如果城西的乙公子敢亲吻驴臀,他就喝马尿。誓言部如果听说了这个消息,会千方百计促成乙公子去亲吻驴臀,一旦成功,抱歉啊甲公子,你必须实现自己的誓言:喝马尿。

    “那她……”郦虚语的眼神抛向楼外。

    “她是我新收的徒儿。”

    “长孙淹,四川长孙家小女儿,排行第三。长孙家三代以前就以开采朱矿为生,富甲一方,但家中人丁不算兴旺,到这一代,长孙淹之父长孙幢相见庙烧香,见佛必拜,家中人丁总算是兴旺起来,娶妻樊氏,为长孙幢相生下两子一女。”郦虚语跳下椅柄,笑呵呵地倚在窗边。

    扶游窟主掌七破窟信息,查一查长孙淹的身世不费吹灰之力,她瞥了闵友意一眼,继续道:“长孙家这一代不仅只开采朱矿,更开染坊,以专染红布闻名,加上长孙家自染自绣的嫁衣,有着‘一般妆样百般娇’之说,但凡娶亲者皆争相购买。前段时日,听说贝兰孙也想买一套长孙家绣的嫁衣,不知什么原因,长孙家不卖,他捉了长孙家的老二长孙肥……”话到此处,她侧首一笑,“也就是你跳崖的时候……只不过,贝兰孙将长孙肥丢回长孙家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看来,他笃定你能救回长孙淹。”“顺路,我送淹儿回家,如果在半路能截到贝兰孙正好。”截不到他就直接杀到遥池宫去。

    “她很乖,对你似乎没什么排斥,嫣,你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

    “她为什么上伽蓝?”

    “看比赛。”

    “嫣,你每次受伤都是为了女人。”厌世窟窟主凉凉插入一句。尽管他医术还算不错,但众窟主却喜欢称他“庸医”,寻常时候,他们多唤他——

    “昙说得没错。”郦虚语点头。

    “小伤,不碍事。”闵友意知他说的是伽蓝收掌伤了内腑一事。受伤是轻是重,他自有分寸,挑起手边一个摇摆僧扔向昙,他盯着竹林中穿梭的身影,开始考虑教些什么功夫给她才符合自己师父的身份……思量一阵,肩上被人一拍,他侧目,“庸医?”

    “这次比赛,你要去遥池宫,对不对?”昙随手将摇摆僧放在桌上。

    “最直接的法子当然是去贝兰孙的老巢挖人。”杏花眼微微一眯,闵友意小心翼翼转过脑袋,与昙对视。

    “遥池宫在长白山,对不对?”

    “废话,知道还问老子。”顿了顿,他追加一句,“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请你带些东西回来。”

    闵友意突然升起不祥之感,“什么东西?”

    “不多,一点点而已。我列了清单……”昙笑得宛如文殊菩萨,回头吩咐,“端上来。”

    只这一“端”字,已让闵友意变了脸色。清单用得着用“端”吗?庸医到底写了多少东西让他搬回来?

    侍者果然端出一卷丝帛,丝帛卷成一束,中间用白色丝带系出一个小小的单结,非常漂亮。闵嫣很怀疑地瞥了昙一眼,慢条斯理解开系带,漫不经心提着轴卷,一把抖开……

    摇摆僧“扑通”一声,倒桌。

    “青黑”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夜多窟主此刻的脸色了。要知道,他一把抖开丝帛时,手臂抬得非常高,基本上是将卷轴举过头顶,尽管如此,卷轴的另一端依然顽强地向大理石地板冲去,顺便发出刺耳的“咔嗒”声。

    这意味着什么?

    光头老古锥的,这丝帛的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身高,更别说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昙要他带回来的东西。

    冬虫夏草?算了,带给他。

    华颠黄菊?算了,也给他带。

    白水灵蛤……还是算了,给他带。

    可……三十六芝,火枣椒梨,夜牛伏骨,九鼎鱼……一点点?这叫一点点?他直接把山搬回来岂不是更快。

    下面还有……闵友意一把将卷尾扯到眼前,轻念:“万万鼠,一点红鲤,三赖草,一岁一花梨,风狸……”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是动物还是植物?有毒还是没毒?

    “有劳了,嫣。”趁他发怔,昙体贴细心地从他手中抽出丝帛,慢慢卷回原状,系上单结。

    有劳……脸色发青的夜多窟主闵蝴蝶嘴角抽搐,视线移向窗外。深竹浅黄浑然一体,萦萦竹叶下,他的徒儿与阿闪可比这帮家伙漂亮多了。

    有劳……闵嫣决定自己刚才什么没听见。他还是想想怎么教徒弟比较上道。

    他是武痴。

    他是师父。

    他说亲自送她回家,真就亲自送了。

    熊耳山地处湖广地界西侧,她家在四川尖锋府,从七破窟回家的路不算久,不急不慢,陆路马车,水路商船,共五天行程。

    五天,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平静,大大小小、枝枝丫丫的事时时发生,只不过事端由闵友意引起而已,也足够她看到他的花心。

    投宿第二晚,他们很正常地在酒楼里用饭,他们——指长孙淹、寂灭子、闵友意,阿闪,和一名唤作阿布的年轻部众。她记得阿布,他就是在伽蓝里教训虬髯大汉的人。途中,因有阿闪陪她说话看风景,倒也不闷,闵友意对阿闪虽有调笑,言语中却多有恭敬之意,阿闪对他,倒有些像姐姐对弟弟那般。

    “奴家可是从小就跟在公子身边了,公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阿闪最清楚嘛。”自上路以来,她已改了对闵友意的称呼,众人也随她一样,唤闵友意为公子。

    “对,阿闪玲珑剔透,最可人。淹儿,吃这儿。”

    “哎呀,公子你嘲笑奴家……”

    寂灭子和阿布低头吃饭,即使呛到也不抬起,她看得正好奇,闵友意突然站起来,盯着从侧梯走上来的一群人。

    “啪!”他手中的筷子落地。

    她抬头,见他脸色发白,似瞧到什么恐怖之物,此时,寂灭子和阿布终于从饭碗里抬头。

    那群人共六人,四男两女,一男一女神容亲密,以夫妻相称,其余众人是丫环和护卫。上楼时,他们原本说说笑笑,闵友意跌落竹筷后,那位夫人闻声望过来,视线相撞,她竟与闵友意一般,脸色一下子苍白无血。那位公子顺着妻子的眼光看过来,脸色乍沉,冷哼一声,牵了妻子的手远远坐下。

    真要追究,闵友意也未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举动,他只是盯着那位年轻夫人,只不过盯得久了点,只不过表情激动了点,只不过小声叫了一个名字……

    “雪诗……”

    麻烦,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名公子暴跳而起,清俊的脸上一片寒霜,不由分说拔剑刺来,阿闪眼疾,拉她闪到一边,寂灭子与阿布挡护在她们前面……她有点明白阿闪为什么要叫阿闪了……刚才拉她这一下,用“很快”二字已不足形容,根本是“迅疾”。

    一番打斗,筷碟乱飞,菜汁四溅,吓得酒楼里客人飞蹿,片刻工夫便窜得一干二净。她看得眼花缭乱,闵友意手中无剑,左臂不知何时被那公子割伤,她瞧那年轻夫人在一边跳脚大叫,见闵友意受伤,“铛”地拔了一名护卫的剑,冲……

    原本……

    原本她以为年轻夫人会冲入两人之间,一边一个架开缠斗得不知今昔几何的两人,如此举动才符合她心中江湖侠女的身份,但年轻夫人只是将剑架上自己的脖子,娇颜苍白,语带泣意——

    “友意,相公,你们再不停手,我便……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这话有效,两道人影立即分开。

    男人恨恨瞪了闵友意一眼,收剑归鞘,牵起妻子的手离开,全然不顾将酒楼闹得鸡飞狗跳他也有一半责任。最后,寂灭子写了张纸条,让掌柜去江西临江府的“简文山庄”取银子,掌柜不信……她其实也不怎么信,谁知寂灭子接下来的话害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寂灭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扇形,约一寸大小,上下分别系着青绿丝绦,他对掌柜道:“那人是江西‘简文山庄’现今庄主,简文启,是年少有为江湖才俊,他既然偕妻出现,应不会这么快离开,如今天色已晚,他定会在此城留宿。要赔银子,你直接向他讨便可。如果他不肯赔,你就拿这个玉扇给他,问他:是银子重要还是妻子重要。如果他认为妻子重要,自会乖乖赔你酒楼损失,若他认为银子重要,你就顺便找间当铺,将这玉扇当了,也足够赔你今日损失。”

    这……这是什么话……呀?

    掌柜接过玉扇,见玉体贵重,当下也不多追究。

    事后,她细问阿闪,才知简文启的夫人——也就是闵友意口中的“雪诗”——闺名谢雪诗,在与简文启成亲之前,她与玉扇公子闵友意相逢于绿柳如烟的城南小道,恰逢飞花时节,雨洗轻尘,郎情妾意,他二人湖光山色了一个月,只可惜相逢恨晚,谢雪诗一个月后将嫁给早已下聘的简文启……闵蝴蝶满腔爱恋无处诉,在谢雪诗成亲前一晚,隔窗徘徊,望月长叹,遂题诗于墙面,诗毕,拂袖转身,毅然离去。第二日,前来迎亲的简文启看见妻子闺阁外墙上的诗,因不知何人所提,他好奇念了出来——“相逢城南道,多媚娇声笑,琵琶筝筝起,都入了、相思调。”

    据传,谢雪诗听了这诗,疯了般掀开红帕,死死盯着墙上的字,一字一字抚过,清泪如雨。那字,一笔笔,一划划,入砖三分,竟是生生用手指刻出来的。

    从此,这一段感人肺腑的凄苦爱情,为江湖闲人又添了一笔扪腹啜茶的谈资……

    “琵琶筝筝起……都入了……相思调……”她将字句咬在唇齿间,视线不觉向闵友意瞥去。

    他与那位简夫人……

    城南相逢犹昨日,娇媚含笑似今朝,琵琶幽怨,宫调凄婉,终究,留不住韶华,终究,只能入一曲相思……

    琵琶筝筝起,都入了、相思调……默默又念了数遍,她心头泛起微微怪异,无端升起“世事无常”之感,忆起寂灭子对掌柜说的话,她又问:“阿闪,寂灭子为什么让掌柜拿玉扇去……去……”

    “去威胁简文启?”阿闪体贴地将她的话补充完整。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

    “寂灭子就在你后面啊,长孙姑娘,直接问他!”阿闪冲她身后眨眨眼。

    “啊?”惊慌回头,她有被人逮到背后说某人坏话的羞腆,寂灭子不动如山,微蜜的脸皮扯也不扯一下,只道——

    “如果他不赔,我就让公子去勾引他夫人,让他得不偿失。”

    真狠!

    反观闵友意,第三天却神采飞扬,仿佛昨日只是昨日,根本无事发生一般,兴味盎然地决定教她一套剑法。

    “淹儿,武学,首先在于模仿。”他将一柄木剑塞进她手里。

    她只会绣花……呀……这话没说出口,他已经手舞足蹈地开始传授剑法。

    好吧,学就学,长夜漫漫,不做点事也无趣。

    “淹儿,看仔细了。”他折枝当剑,端平右手,将树枝竖举于胸,笑道,“我今日教你‘分花拂柳剑’,这是第一式。”说完,他快速舞出这一式,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问她,“看清了吗?”

    她乖乖地……摇头。实际上,她只看到一个黑影从这边移到那边,至于怎么移,完全不明白。

    他并未嘲笑,只摇了摇手中树枝,“淹儿,武招,其实就是舞招。拳,就要拳得虎虎生风,刀,要刀得滴水不漏,剑嘛,重在轻灵脱俗,既可有月柳之态,也可有冰刃锋犀,所以淹儿你学剑一定没错。”

    他武功高强,这话定有道理,可她刚才没看清……啊!

    端着木剑,她正不知该如何动作,他又笑起来,“淹儿,‘分花拂柳剑’一共两式,一式分花,一式拂柳,刚才舞的那一式为分花式,你先学这一式,等我比赛回来,再教你第二式。现在我慢慢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教你,你记牢之后,每天演舞数次,直到纯熟后再一气呵成舞出来,效果自现。”

    然后,他将分花式每个动作折解开,便于她看清记牢。

    第一个姿势——两手握剑,端剑于胸,两足分立,齐肩宽。

    第二个姿势——左手向右推,同时右手向前伸直,剑尖指向正前方。

    第三个姿势——左脚踏前一步,下蹲,右膝跪地,剑锋向上一划。

    第四个姿势——以左脚为轴,转半圈,同时剑尖在半空向上挑。

    第五个姿势……

    他教得慢,一个个姿势摆出来,让她先记熟,再连贯,她照着他教的动作摆出一个一个姿势,并不觉得困难。可……为什么寂灭子在一边笑得令她手痒?

    她知道自己像一只提线木偶,没办法,她只会拿绣花针。

    终于学完分花式,闵友意笑道:“淹儿,你试着将它们连起来舞一次。”

    连就连——她默默忖想,将记忆中的动作连贯起来,然后……没想到……才第三个姿势,她已经两腿打结向地面扑去。

    好……好丢脸……若不是他救得快,她绝对四肢着地。

    身后,寂灭子的笑声不大,但很清晰,就连阿闪也笑出声。抬头看他,却听他道:“淹儿,你踏错步了。”

    “……”

    第四日,学剑;第五日,学剑;第六日,晌午未到,他们已抵达尖锋府。

    城门已经看到了……熟悉的街市,熟悉的石道……家门遥遥在望……

    “闵……”她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沙色衣袍,黑线绣边,杏花眼正正迎着她,那一双眼,无需多的情绪渲染,早已是风情自现。她垂眸,见他仍是那条白色浅紫边的腰带,似乎……他一直用的就是这条腰带……

    腰带皱皱褶褶,飘飘然垂在他膝侧,令她想起在崖下的片刻时光。虽然短,她却不觉得不开心。时有风过,腰带迎风扬起,依稀可见带尾绣着一只红色蝴蝶。

    那是她绣的……

    此次一别,像他这么一个传奇式的武林人物,与她再见的机会不大……吧?或许,这令她惊奇的几天,之于他不过是寻常日子,过眼云烟。

    江湖武林对她而言,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天空,滋味难寻,机缘巧变,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也会忘了她,忘了曾收过一个只会绣花的徒弟……她都没叫过他师父……呢……

    十八年来,她几乎只在尖锋城百里范围内打转,最远也就是和亲人扫墓登山,这次兴致所来随二哥出门,虽说是为贺家送嫁衣,顺便躲一躲那位冷冰冰买嫁衣的贝兰孙,其实,她另有一个小小心愿……

    她想看看爹、娘、大哥二哥为她选的夫婿。

    她不认为自己长得多么国色天香,来长孙家提亲的公子,多多少少也将长孙家的财力和声望算在了娶她的利益里,所以,提亲的人算是很多了。爹娘要求提亲者先送一幅画像来,以“观其神、观其形”,然后,他们在一堆画像里挑中了一幅,大哥二哥欢欢喜喜拿着画像给她看。

    盯着画像,她实在很想……很想……

    想取手边的针扎一扎他们!

    为什么那么多俊俏公子他们不选,偏偏选这幅……呢?

    她知道爹娘素有向佛之心,但是,不可能让女儿嫁给一尊佛像……吧?

    画上,一尊大大的佛,慈眉善目,手结莲花,佛座也是一朵大大的莲花。整个佛像以墨笔绘画,莲花佛座则是渐变的粉红,上黑下红,庄严肃穆。

    真好!

    非常好!

    请问——她的夫婿在哪儿?

    大哥很兴奋地指了指佛像一角,她眯眼凑近,才发现画角边上有一道身影,寥寥几笔勾出,长衫起波,飘巾垂肩,果然一派优雅儒气。

    观其神——俊逸飘然,的确是上上之选。

    真好!

    非常好!

    只是,画上那人是背面。

    看不到眼耳鼻唇,如何“观其形”?若他是麻脸、塌鼻、裂眼、猪唇,怎么办?若他是独目相、雷公相、怒目金刚相、地藏菩萨相,怎么办?

    二哥在耳边喋喋不休,说这人文采出众而不恋官权,心地慈悲又擅绘佛画,在江湖中颇有名气,人称……

    ——绿丝绦,草如袍,“苦绿公子”楼太冲。

    那日,她正是想看清楚楼太冲生得是何样貌,才靠近铜钟,却不想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她……想留他见见爹娘,至少要谢谢他在山崖边的救命之恩……

    “淹儿,还不快回去。”他轻声催促,不知她盯着自己的腰带看什么。

    “……”她徐徐抬眸,眸中映上他淡淡的笑,此时这片淡笑突然与茶篷中的笑合二为一,那时的他,笑得陌生,今日的他,笑得……妩媚……

    我见青山多妩媚,她今日转身,这妩媚青山便会……淡忘吧……

    “谢谢,我……回家……啦!”

    他未言语,阿闪却笑道:“长孙姑娘,千万不可忘了奴家呀!”

    她垂眸,无声一笑,徐徐转身,将一片妩媚青山留在身后。

    盯着静莲般的身影慢慢走远……拐弯……

    “公子,你这次对长孙姑娘……”似乎没什么勾引倾向嘛。

    “淹儿……淹儿……”闵友意轻念数遍,笑道,“她的名字好听。”

    寂灭子看一眼自家窟主,转身牵马,阿布随他身后,阿闪站在他身边,嘴角抽搐。

    他们知道——自家窟主姓闵名嫣,字友意,江湖人称“玉扇公子”。

    他们也知道——自家窟主极度憎恶自己名中的“嫣”字,觉得以“嫣”为名过于阴柔。

    可是——窟主,你没必要用对恋人说话的语气念长孙姑娘的名字吧,这会让他们误会的……啊……

    ——“沈郎腰瘦,妩媚花心。”

    阿闪无端想起长孙淹的话,视线不由向自家窟主的腰际滑去……线条绝美……浅浅的腰带束起那段花心体态,的确令人心痒,一走一动一回头,竟然真有些窈窕……莫怪当日长孙姑娘说“我瞧他,多窈窕之态”……

    “阿闪,你盯着我的腰看什么?点什么头?”

    阿闪一怔,正思虑如何回答,适巧寂灭子牵来马匹,化了她的尴尬。寂灭子在闵友意身后轻声开口:“公子,扶游窟主送来消息,贝兰孙将长孙肥丢回来后,直接回遥池宫,未再缠绕。遥池宫位于辽东长白山,从此处赶去,大概半月的路程。”

    “他知道赛事吗?”

    “窟佛赛事江湖闻名,他不可能不知道。当年,我尊曾以一张窟佛帖邀他观赛,他也来了。他大概没想到这次自己成了赛点。”

    冷冷哼了声,闵友意蓦然转身,“阿闪,回去。”

    “啊?”阿闪立即湿了眼角,“公子,你不可以不要阿闪。”

    “阿闪乖,”闵友意难得好言,“窟里一堆事等着你处理,若夜多窟没有阿闪坐镇,我比赛回来,窟里岂不是乱成一团。”

    贝齿紧紧咬着袖子,阿闪垂头无言。带她出来,她自然知道自家窟主的用意,为了让长孙姑娘有人相伴,一路不闷嘛,如今长孙姑娘安然回家,她的利用价值消失,自然该功成身退……呜,她也想亲睹比赛……可是夜多窟里一堆琐碎事等待处理……

    矛盾……

    权衡轻重后,阿闪乖乖点头,翻身上马。

    目送阿闪离开,闵友意面色一整,“启程。”

    “是,公子。”

     正文 第六章  渔家破阵子

    长白山脉,广及千里。西汉时,这片广袤山脉被称为单单大岭,单单是满族语,白色之意;唐代,此处被称为太白山,直到宋金时,才有了长白山这个名称。

    长白山地处辽东一代,原为高句丽所占,隋唐时收入版图,唐皇设安东都护府;辽宋夏金时,生活在长白山一带的女真、满族、锡伯等族各自为政;元代时,元皇在此设辽阳行省,由开元府管辖。到如今的大明王朝,明皇废了元朝的行省制,于全国设京城、南京两城直辖和十三布政使司,在长白山一代增设了辽东都司、奴尔干都司,统辖该地。

    长白山,丛林如被,奇花异草无数,灵苗瑞草随处可采,而且满山跑着野猪、虎、豹、狼、熊……

    长白山,拔地万仞,景致非常,如诗如画。

    长白山,山头白雪覆盖,山顶上有天池碧湖,池边环绕峰头十六座,曰白云峰、孤隼峰、冠冕峰、观日峰、华盖峰、锦屏峰、龙门峰、鹿鸣峰、梯云峰、天豁峰、鹰嘴峰、铁壁峰、卧虎峰、玉柱峰、织女峰、紫霞峰。

    从四川尖锋城到辽东长白山,一路北上,过湖广地界,穿行河南,抵达京师,再过京师向东,直抵长白山。总之,全程由寂灭子和阿布安排,身为夜多窟主的闵嫣只知道赶路、赶路、赶路。

    越靠近山脚,繁华城镇的踪影就越稀少,多是小村小镇。

    明明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让寂灭子安排成九天,闵友意实在是佩服自家侍座的节省能力,但佩服归佩服,这不是他当下关心的问题。

    还有……就是……

    管他山上长了多少花草,管他山中跑了多少野猪,管他是不是景致非常,管他天池边上环绕了多少座峰头,他只在乎、只了解、只知道一件事——四月初,好冷!

    宝马镇,简陋干净的“斤竹客栈”内——

    “阿嚏!”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俊公子揉揉鼻子,动动腿,将火炉勾到自己脚边。

    “馒头……”咬一口,嚼一嚼,叹气,看了馒头一眼,他向后一抛。

    咚!馒头精准地落在一丈远的桌上。

    唉,他比较想念庸医蒸的馒头,又香又软,颜色也漂亮……

    门外轻轻扣响,随后,穿着厚棉袍的蜜肤青年推门而入,入眼的画面是俊公子只手托腮坐在火炉边,似在打盹。俊公子今日穿了件蓝纹厚锦袍,外套一件黑底蓝纹无袖长裘袄,肩部滚一圈黄狐毛,他眼眸轻垂,不长不短的黑发拂在眼角、耳边、肩头,脸上红扑扑,唇边一抹笑。这笑,不勾人,不撩人,却令观者霎时觉得杏花片片过眼飞,春色纵横,骨醉神飞。

    闻得开门声,低垂的眸子向他这边溜来,懒懒沉沉,仿佛藏在海雾中的一对斜月。

    将手中酒菜一一摆上桌,瞧到那似乎被老鼠咬过一口的馒头,寂灭子叹气:烤得不黑不白,亏他这窟主咬得下去。

    “又到吃饭时间了。”俊公子乖乖靠过来。

    寂灭子侧移一步,表情不动,为他盛了一碗汤,低声道:“公子,自从你来到宝马城,已经六天没出客栈了。”

    “老子知道。”俊公子吐出不怎么俊的话。

    “比赛……”

    “老子知道。”好冷好冷,还是江南气候比较怡人。他今年有点大运不顺,不然怎么会被我尊指名比赛,还比到这冰天雪地的长白山。难道我尊看他这段日子太闲不成?

    “可是……”

    “老子知道。”

    “……属下什么也没说,公子就知道了?”

    “老子……”闵友意回头,杏花眼重重一眯,“一字诀——说。”

    “……公子你可否把火炉移远些?”寂灭子看那吃饭也用脚勾着火炉的人,偷偷在心底叹气。明明就武功高强,明明就穿了棉衣,为什么他这窟主还是怕冷怕成如此模样?

    六天前来到宝马镇,夜多窟部众已先行赶到,在此打点一切,只为比赛做准备。这一路上,他也收到扶游窟部众送来的消息,关于遥池宫,关于贝兰孙和他的祖宗十二代,能查到的,扶游窟部众查得一清二楚,查不到的秘辛,也被扶游窟部众翻到七七八八……看来,我尊当初命扶游窟掌天下信息,果有先见之明。

    他乱想一阵,见闵友意慢慢喝汤,并不催他说什么,却将火炉向他这边踢了踢,不由苦笑。

    “寂灭,谁说武功高强的人就一定不怕冷。”啜着热汤,眸子似有似无地向他这边滚了滚。

    “……属下知错。”

    “窟门外六根铜柱上的武功,你练了多少?”

    “四根。”

    “好,既然有错,老子罚你回去将剩下的两根铜柱练完。”说完,继续喝汤。

    “……”嘴角抽搐,寂灭子面有菜色。自家窟主喜欢将武学口诀刻在墙上、柱上、石头上,他知道,这些武学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秘笈,他也知道,可——就算他想练得比江湖第一还江湖第一(虽然他至今不知江湖第一究竟是谁),也得有时间练才行啊。除了处理夜多窟的日常事务,七破窟各窟守卫全部由夜多窟训调,难道窟主以为他很闲吗?

    “遥池宫在芝盘峰下方,”闵友意突然扬声,“遥池宫在江湖上神秘莫测,一是建于雪山之上,气候寒冷,地势陡峭,寻常人难以到达,二是贝兰孙无心江湖争端,偏偏家传武学不错,又有镇宫宝刀‘渐海鳞牙’,偶尔行走江湖,得罪了一些江湖人,被他们认为清高自傲、冷血无情,所以,遥池宫就此蒙上一层神秘诡谲的面纱。”

    寂灭子听他这话,菜色微减,“原来公子记得。”

    “老子还没到记忆衰弱的年纪,这些是扶游窟查到的消息,你在老子耳朵边一天念一遍,老子都会背了。”闵友意放下空汤碗,冲侍座斜瞥一记,“寂灭,贝兰孙在江湖上的确与我尊齐名,不过,他只是一个略略有一点点神秘的遥池宫宫主,与我尊相比,你认为那帮江湖人会认为谁更神秘一些?”

    “自是我尊。”寂灭子毫不迟疑。

    “既然如此,你脸色干吗这么难看?怕我输了比赛?”

    “……”菜色重新爬回寂灭子脸上。难得难得,公子终于对他用了一个“我”字啊……不过,老古锥的,他不是怕公子输好不好,他只希望公子能出去走一走……

    公子武功高强,凭什么?凭的就是公子可以三个月不回窟,也可以三个月不离窟。

    江湖盛传公子花心,长年游走在莺莺燕燕里,其实,公子的日子很单纯,不比赛时,忙于窟内事务,或者练功、研究武学机关,偶尔迷上某位姑娘,要么是家世显赫自幼定亲,要么是家中父母严禁与公子来往,再不,便是以书香门第自居,视七破窟为邪魔歪道……偏偏公子喜欢上的全是这种类型的姑娘,他能怎么办?

    “寂灭,这一季比赛,我们先查渐海鳞牙到底放在遥池宫哪个角落,再问问贝兰孙愿不愿意代父谢罪,如果不愿意,就强迫他愿意,你说可好?”闵友意终于不忍再看侍座菜到不行的脸色,沉吟片刻,他又问道,“倘若……你老爹十年前杀了人,十年后,有人要你废去一手一足,父债子偿,你会愿意吗?”

    “自是不愿。”寂灭子摇头。

    “那你认为贝兰孙愿意吗?”

    “属下不知,常理推断,应该是不愿的。”

    “是啊……”闵友意抿唇沉思——贝兰孙本身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因为是比赛,他还要防止伽蓝和尚那边的动向,若生出一些枝枝节节的事端可不好;开赛前,我尊说了,这季比赛一定要赢……

    啧,这次,不比种茄子轻松啊……

    寂灭子静候一旁,听他轻声喃道:“就扶游窟查到的消息,贝兰孙有妻子,可他去长孙家买嫁衣又是为什么?娶都娶过门了,还穿什么嫁衣。淹儿说过,她不为死人绣嫁衣,这么说来,贝兰孙定是对长孙家说自己的妻子死了,既然死了,更不必穿嫁衣,他还千里迢迢从辽东跑到四川干吗?嗯……姑且当贝夫人没死……我尊啊,这次比赛不会又挖一堆陈年旧事出来吧。”

    他家尊主的坏习惯——喜欢听陈年旧事,更喜欢追根究底,刨根问底。所以,他们这些窟主、部众在长年的耳濡目染下,对于时不时挖挖人家的墙角挑挑人家的伤疤已经很习惯了。

    话又说回来,习惯归习惯,赛事还是要小心,现在已经四月,五月最后一天前,比赛结果一定要出来……

    头痛!

    头痛!

    贝兰孙很难啃……去,老子又不是狗。

    贝兰孙有妻子……贝兰孙与七破窟没什么交情,不是朋友,那就是敌人了。敌方阵营……嗯,符合一个条件。贝夫人不知生得什么模样,是多病多愁呢,还是娇俏可爱?或者清冷孤傲,绝色倾城?这么假设,也算符合第二个条件……

    见他皱眉,寂灭子自动为他再盛上一碗汤,“公子,多喝些。”

    闵友意瞥他一眼,吹吹汤上浮油,随意问:“喝了六天,这到底是什么汤?”

    “鹿茸三珍汤,”寂灭子微退一步,“鹿茸三珍是指长白山梅花鹿的鹿茸、鹿筋、鹿鞭,属下听此地人说,常饮鹿茸三珍汤,可补精髓、壮筋骨,我想……公子应该多补补……”

    “噗——”一口喷出,杏花眼斜斜瞥向自己的侍座,唇边的笑胜比春风,语中的话却不输寒冬,“寂灭,你认为老子需要补这个……吗?”

    “未雨绸缪……”寂灭子在他一口喷出前已跳到安全地带,“总是好的。”

    “未雨绸缪?”杏花眼凝流一转,正要难为一下侍座……突然,他侧耳聆听。

    有声音……

    听起来令人耳朵痒痒的声音……

    眸彩乍亮,薄唇缓缓勾起一角,“寂灭……”

    “属下在。”

    “我似乎听见……念经的声音……”

    念经的,是和尚。

    闵友意冲出房,在二楼台阶处便瞧得坐在一楼的两名和尚,两人桌上是一碟馒头、两碗素面,方才的念经声正是他们在开饭前念的善食咒。

    和尚,从背后看去,除了高矮肥瘦,基本上没区别,反正肩上顶的都是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从正面看,光秃秃的脑门上有了眉眼鼻唇,因这眉眼鼻唇组合的不同,诸如紧凑和宽疏,诸如形状和大小,从而使得人的相貌显现出千姿百态,就像机关里的杠杆,长一寸和短一寸的效果大大不同。

    简言之,和尚也有美丑之分。

    一楼的两名和尚,一老一少,一丑一俊。俊的是小和尚,他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厚厚的灰布僧袍,光秃秃的脑门上点了九个白色香戒,浓眉大眼,鼻子很高,唇形微翘,是一张爱笑的脸。丑的,自然是老和尚,他没有白胡须,那眉眼鼻唇组合在一起也不算太难看,若配合满脸的皱纹,可称是一张标准的慈悲脸,只是,这张慈悲脸上有一道恐怖的疤痕,似是被人砍伤,疤痕从额顶起,横过右脸直到颌骨,让他的慈悲看上去有些怵心。

    貌丑心慈,他正是七佛伽蓝的丑相禅师。

    念过善食咒,小和尚将松软的馒头推向老和尚,恭恭敬敬,“师叔,请用斋饭。”

    丑相点头,并不拿馒头,视线向楼梯看去,口中道:“有台,你先吃,这些天赶路,你也累了。”

    “不累不累,”小和尚喝口面汤,笑嘻嘻,“师父让小僧随师叔修行,是小僧的福……”话没说完,光秃秃的后脑门遭人重重一拍——

    “老古锥,小秃驴,你们来得太迟了。”

    “……气……”鼻子差点吸到面汤,小和尚急急撑桌,终于挽救了“汤从鼻入”的惨剧。他抬头时,身边已坐下一人。

    “善哉善哉,兰若今日可有参禅?”丑相扬起淡笑。

    “有啊!”

    “敢问兰若今日参的是什么禅?”

    杏花眼微微一挑,若风拂垂柳,“老子今天参樱花禅。”

    丑相合掌垂眉,“明日呢?兰若明日准备参什么禅?”

    “老子明天参枯树禅、枯叶禅、枯枝禅。”

    小和尚此时已看清身边坐的是谁,听他言中对丑相不敬,连连合掌唱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秃驴,你今天参什么禅?”俊公子唇含讽笑,取过一只竹筷戳馒头,“别陀了,再陀一句,面就凉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和尚又唱了两声佛喏,径自摇头吟道,“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戳馒头的动作滞了滞,闵友意挑眉,“小秃驴,你想说什么。”不念佛经,居然念《诗经》。

    “……闵、闵兰若,小僧法号有台。”小和尚撇嘴。

    想他有台小和尚,八岁出家,现已修行十年。他的目标:向“三香护法”看齐。虽然他今年才十八岁,但他是句泥大禅师的徒弟哦,这就够他骄傲一把了。师父现在只收了三名徒弟,以后还会不会收他是不知道,但现在只有师兄弟三人,他排第二,上有大师兄欢喜丸,下有小师弟最胜。大师兄长他四岁,叫声师兄他也不吃亏,真要说吃亏,被他叫师弟的最胜才是。最胜长他两岁,但入门比他迟,只有乖乖排第三,做他的小师弟。这次师父命他与师叔同行,一来比赛,二来修行……

    啊……他的馒头……

    很想从闵友意筷下抢回自己的晚餐,有台看丑相一眼,却见师叔眉眼不动,无奈,他只得忍下,低头吃面。

    “南山有台,北山有菜……”闵友意呵呵一笑,继续戳馒头。与伽蓝比了这么些年的赛,就连句泥的上辈子投什么胎都被扶游窟挖了出来,他又怎会不知有台的身份。戳戳戳,在馒头上连戳三下,他笑道,“有台,很快你就会叫老子师叔公了。”

    “噗——”有台一口面汤喷出。阿弥陀阿弥陀,他呛到了……捂嘴猛咳,咳得全身发热,卡在嗓子里的面条终于出来了。

    “叫我师叔公有必要这么高兴吗?”闵友意轻轻侧头,问的是一直跟在身后的侍座。

    “人之常情。”寂灭子口气沉稳,若不细听,发现不了语中隐藏的颤音。

    “师……师叔……”眼角微湿,有台将一张呛得通红的脸转向丑相。闵友意这话让他想起此季比赛中多了一项赌注,若是伽蓝输了,丑相得拜闵友意为师,那他就真要唤闵友意一声师叔公了……丑相师叔不会输吧……

    慈悲的眼浮现笑意,丑相摇头,突兀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有台,你何时投到师兄门下?”

    “哎?”有台愣了愣,又低低咳了声,挪凳过去,“师叔,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小僧八岁时,村子里闹水灾,我家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娘没法子养我,就将我丢在伽蓝门处的枫香树下,师父心怀慈悲,收我入伽蓝,问我可愿入他门下。我想,虽然当和尚,但有吃有喝有住,也没什么不可以,就这样,我成了师父的徒弟,有台这个法号还是师兄……啊,就是欢喜丸师兄,他为我起的。”

    耐心听完他的话,丑相放下手中佛珠,轻道:“有台,八岁出家,与八十岁出家,并无分别。”说完,举筷食面。

    有台一怔,看一眼丑相,再看一眼闵友意,不觉凝神思索。他身边,春华尽展的俊公子双眸轻眯,微微抬起下颌,睨视丑相,眸中并无恼意。

    丑相这话,有双意。

    其一,众生平等,拜谁为师都可以,纵然七佛伽蓝输了比赛,他丑相也不觉得拜他闵友意为师有何不妥。其二,暗示他闵友意会输,所以才说任何年纪出家都不是问题。

    好个老古锥……

    “禅师笃定会赢?”他邪邪一笑,手腕轻轻用力,将竹筷戳进馒头里。

    “兰若并不在乎输赢,又何必问老衲呢。”丑相瞥了馒头一眼。

    “哼,”闵友意伸伸懒腰,不再缠绕这个话题,缓缓站起,转向楼梯走去,边走边道,“今天是四月初七,离五月三十还有五十三天,我们看看,这次谁拜谁为师。”

    丑相无言,目送那抹俊逸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方收回视线。看看馒头,他叹气。

    有台用力拔出穿透馒头……不止,甚至是穿透瓷盘的竹筷,目瞪口呆。照理,瓷盘从正面受力,受力点破裂后,裂缝会从这一点向四周延伸,最后整个瓷盘破裂,可闵友意这一筷只是将瓷盘正中心戳了个洞,盘上全无裂痕。

    摸摸瓷盘,有台很凄惨地瞅了师叔一眼。难道……比赛结束后,他真要叫那人一声师叔公……

    “吃吧,吃完我们得到镇外的宝马寺挂搭。”丑相率先拿起满身是洞的馒头。

    “是,师叔。”有台拿起馒头,眼珠不觉滚向闵友意消失的方向。

    好厉害的人呀……

    在他的馒头上戳了九个洞。

    丑相禅师出现的第二天,闵友意终于迈出客栈。

    他拉了寂灭子上长白山。

    寂灭子以为自家窟主在丑相禅师的刺激下终于肯正视比赛了,出客栈前,连连叮嘱阿布留意丑相和遥池宫动向,随后笑眯眯跟在闵友意身后上山。

    长白山地界严寒,南方此时早已是春风拂面,杨柳青青,此处的连绵松涛却依然覆盖在白雪之下,昨夜飘了些许小雪,千峰万岭之间,阴崖千丈,白雪崔嵬,银山玉树,一片冰莹。此时天色微明,极目望去,楚天无垠。

    时辰尚早,闵友意依然是昨日的衣袍,裘衣盖过臀,将腰带掩去大半,只剩一截紫白在腿边飘荡。寂灭子安分地走在后方。

    走……走……拐弯,继续走……寂灭子将走过的路线套入脑中地图,终于发觉不对劲——方向。前方热气腾腾,公子莫不是想……

    他咳了咳,轻道:“公子,我们在比赛。”

    “老子知道。”

    行了百来步,他又道:“公子,比赛啊。”

    “老子知道。”

    又行百来步,他还是道:“公子,比赛。”

    “老子知道,”闵友意瞥他一眼,“寂灭,天色这么早,泡泡温泉耽误不了……”他突然噤声,快步前行。

    寂灭子细细聆听,肩头一垮,跟了上去。

    明明他们是来比赛的,为什么公子今天突然想要泡温泉?

    天色微曦,空中凉意浓浓,山林中怎会有女子的笑声?

    来到一处温泉,笑声渐渐清晰。山雾飘浮,两人屏息靠近,在一处大石后掩身,慢慢探头,这种时候,竟无一人觉得此等偷窥之举非君子所为。两人慢慢探头……慢慢……

    蓦地——

    咚!寂灭子吃了满口雪泥。

    “……”他徐徐从雪中抬起脸,无声拭净脸上的泥雪,再徐徐转头,面无表情看向自家窟主。

    一把将他脑袋按进雪里,说明温泉里有他不能看的东西。那么,窟主可不可以告诉他,什么不能看?

    闵友意看见什么?

    泉面雾气弥漫,他瞧到在池中嬉戏的两名女子,其中一名竟是……

    想也没想,似乎手臂自己有了意识,自动自发地将寂灭子按进雪里。

    没时间容他多想,他按下寂灭子脑袋的声音已引得泉中女子回头,其中一名见有人偷窥,脸色大变,抬起一臂。她臂上戴了三串银铃,玉腕一摇,立即有人踏叶而来。

    不怎么君子的两人都听到这仿似召唤的铃声,偏偏两人保持一俯一蹲的姿势,就是不离开。

    寂灭子犹不死心,问:“公子,泉里……”

    “泉里是美女。”杏花眼向后一瞥,“走啦!”

    走?为什么要走?刚才兴致勃勃跑来的人是谁?

    林间越来越密的足音容不得寂灭子多思,纵身躲避,却不想退了十来丈后,闵友意突然停下步子,拍拍他的肩,跳上高处一块石头上。

    “寂灭,老子不想和女人动手。”

    “属下明白。”

    “那些……”两眼看向温泉方向,花心的窟主不怎么诚心地提醒,“全部交给你解决。”

    那些?全部?

    寂来子转身……后悔,他可不可以希望自己不曾转过身?

    松涛层层,片雪点点,踏雪而来的一群……不,是一大群女子,手持三尺清泉剑,白绫裙,黑鸦发,疾奔而来。这些女子一般装束,片刻便呈半圈将两人包围起来。

    “何方小贼,竟闯我遥池宫地界?”为首女子年约三十,风姿绰约,面冷如霜。

    闵友意嘻嘻一笑,不作言语,视线却看向寂灭子,那眼神分明是说:瞧,都怪你!

    寂灭子没回头,却从这群女子瞬间全部射向他的冰冷眼神中猜到自家窟主没什么好动作。如果换个地点,他是一点也不介意被这么多女子盯啦……

    现在,他是众矢之的。

    而他这个众矢之的,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太、亏、了!

    咳一声,他急欲补救:“姑娘,请听……”

    “胆敢惊扰夫人,你俩死不足惜。”

    “……听在下……”

    “擒下他们,交给宫主处置。”

    “……解释……”

    “淫贼!”银剑如虹,美人似玉,一般春笋似的白衣女子杀气腾腾收紧包围,前方一小部分已提剑刺来。

    淫……淫贼?他?正准备学自家窟主跳上岩石的人听到这个词,蜜色俊脸微微一抽,足尖凝滞,不跳了。

    他不是窟主,他是夜多侍座寂灭子。

    在七破窟里,窟主不愿做的事,由侍座执行,窟主不愿面对的事,由侍座下令,窟主的名声,由侍座维护,相对的,窟主的烂摊子,也由侍座收拾。

    凌空腾越,一掌击出,夺过一剑——他没有窟主的怜香惜玉。

    剑影纵横,仿佛闪电过空,霹雳震耳——他不会对女子手下留情。

    一剑在手,霎时,剑气、雪气飞快交融,又飞快爆射开去,层层罡气涤荡,剑气化为风气,风气化为利刃,一层层席卷,一波波激荡,将白衣女子震退。

    注视着眼前这一幕,闵友意满意点头,从衣侧暗袋掏出一把莲子。那莲子大如龙眼,果皮竟漆黑如炭。剥一颗,吃一颗,眼眸不离剑气中的那道人影,数百招下来,他对白衣女子的剑势已把握九分。眼角忽有冷光一闪,他斜斜瞥去,犀利入眼,蓦然使出“鬼哭狼嚎”——

    “当——心——暗——器——”

    幽昧之音震撼当场,寂灭子却必须强忍回头的冲动。拜托,他知道公子是想提醒他,可是,提醒的声音能不能小点?

    暴退一丈,寂灭子感到脸上一凉。站定后,他抬起大拇指在脸侧轻轻一拭,一抹猩红留在指腹,再拭,脸上已感到微微痛痒,指腹上仍是猩红。

    无毒……暗暗松口气,寂灭子看向暗器。

    在他前方,左右各立了七名白衣女子,两两为对,手中各牵银丝一端,那丝不知由何物打造,细如发,一共七根。这七根银丝在空中交错如网,方才所谓的暗器,不过是七名女子将银丝一端的扣环抛向另七名女子。真要说来,这也算不得暗器,倒像某种阵势。

    “淫贼,受死!”不待他喘气,银网扑面袭来。

    又是这句……寂灭子举剑一刺,本想借网间缝隙穿过,再挑开银丝,却不想剑过一半,银丝遽然收拢,将剑身完全绞住。他抽剑欲回,须臾之间,听得“喀嚓”一声,银丝竟将剑身绞成两段。心头一骇,他细看剑身断面,裂口平整,仿佛刀切豆腐。

    这丝若绞上手臂可不得了……警醒自己,寂灭子丢开断剑,聚气于掌,凝神以待。冲着两声“淫贼”,他今日就大开……腰间蓦然一紧,浅浅的紫色在眼前一晃,寂灭子人已飞起,直落石上。

    盯着收回腰带的闵友意,他不解,“公子?”不打吗,他正准备开杀戒。

    “她们是遥池宫的人。”

    那又怎样,开了杀戒,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地藏菩萨。

    “她们称温泉里的人为……夫人。”

    夫人又怎样,他还孵蛋呢……咦?寂灭子终于明白自家窟主的意思。

    “走了。”吃够黑莲子的闵窟主善心大发,冲那群女子低叫一声,“看,暗器!”

    一把丢去,黑色小点在空中撒成网形,疾射白绫女子。众女子大惊,不及细看,只觉得脸上额上被一物打中,惊慌之余,以袖掩面,等到放下大袖,石上早已不见人踪。惊慌过后,有些女子拾起暗器,瞪……居然是吃剩的黑莲子壳。

    “走了?”石后传来一道柔柔的低问。

    “夫人,小姐,受惊了。”

    温泉边,翠绿的岩石在初升的太阳下华灿耀眼,肩披绒袍,衣衫不整的两名女子赤足而立,呆呆对视。

     正文 第七章  水调步蟾宫

    是夜,斤竹客栈内——

    一阶,一阶,一阶,寂灭子缓缓踱下楼,在他身边,店伙计匆匆经过。

    店门微开,木窗紧闭,环顾店内,灯火通明,戴着暖帽的掌柜正在台后拨着算盘,三十多岁的样貌,有些儒气。

    落日时分,店内客人不多,因地处边境,有些外族人来此投宿;偶尔,两三名住店的客人走出来吩咐伙计准备晚饭,伙计笑着应答,转身立即向厨房跑去。

    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寂灭子轻轻弯了弯唇角,心情不坏。

    斤竹客栈占地不大,两层楼,在宝马城也不是最有特色的一家,因此,客栈易主,很容易。三百两银子,前客栈主人很爽快交出了产契,爽快得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给太多。客栈原本的掌柜已年过六十,他并不打算换掉,老掌柜却想安享天年,趁客栈易主,他正好回乡投靠儿子。客栈原本的伙计也不多,前前后后,包括厨子、打杂的,一共六人,全是本城人士,易主之后,他们与新加入的厨子、伙计、打杂的相处愉快,他也就留着他们了。

    现在的斤竹客栈,是七破窟名下产业之一。当然,行事要低调,除了让伽蓝和尚出丑必须高调外,我尊对各窟旗下主责的产业并无过多要求,能赚银子就好。

    “寂座!”站在角落桌边的阿布轻叫,他身后桌上已备好晚餐。

    寂灭子侧头一笑,慢慢走过去,口中犹笑道:“今日不用熬汤了。”

    “是。”阿布垂头,意图掩饰嘴角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坐下,默默用饭。寂灭子靠窗而坐,偶一抬头,瞥见窗缝中半轮圆月,不由伸手推开窗,让月色照进来。

    “月亮……快圆了……”他轻喃。

    “公子……此时该到了。”阿布为他倒酒。

    “是啊,这个时辰,该到了……”蜜色俊脸迎向月光。

    “寂座,这些天……”阿布揣量用词,声音低下去,“你是故意的吧?”

    映着月色的脸冲阿布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见了他的笑,阿布叹气:不否认不承认,其实也就是承认。

    自从来到宝马镇,尽管窟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打探的,他们不敢慢下,改布局的,他们不敢耽误。在扶游窟所送消息的基础上,夜多部众们天天泡在长白山上,早也泡,晚也泡……终于,遥池宫的具体位置让他们给找到了。顺便呢,他们捉到一堆野味,顺便呢,他们也找到一些厌世窟主帛卷上陈列的东西。

    查出遥池宫位置,内部地形却需要进一步查探。窟主整天抱着火炉,部众自当尽职尽责,再查再探,他们是日也探,夜也探……终于,遥池宫内的布局也让他们给绘出来了。

    遥池宫内外皆设有机关,幸而他们退得快,未受伤。寂座知道后,居然当着一干部众的面,很遗憾很沉重地叹气。

    遗憾?沉重?还叹气?要阿布以为,寂座根本是故意送部众去受伤。

    在七破窟里,上至我尊,下至窟主,皆有护短的习惯。若部众在遥池宫受伤,无论比赛与否,窟主都不会善罢甘休,而窟主一旦对某人某事不会善罢甘休,对方只有倒霉的分。简言之,寂座想借部众受伤之事刺激窟主,以提升比赛获胜的几率。

    寂座……好有心机啊……

    阿布敬佩地注视着沐浴月光的寂灭子,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很卑鄙的念头:其实,他们应该故意受点伤的……

    拈起酒杯,斜斜移向窗外,寂灭子瞥了阿布一眼,垂眸注视映在酒水中的半轮银月。不知是心绪的原因抑或地境边远,雪下的月光总令人感到入骨三分的幽幽寒凉。清酒漾,轮月起舞,他盯着未圆的轮月,久久不语……

    月光如雪,月意如酒。

    蓦地,他倾头一哂:“公子他……应在遥池宫内了……”

    酒波因他的话轻轻一漾,惊动了卧在杯底的那轮银月……

    月亮,嫦娥,蟾蜍宫。

    玉兔,吴刚,桂花树。

    乱想着有的没有的,抬头看看不够胖的银月,掩于墙后阴影处的闵友意无声一叹。神秘之物果然不能了解太多,知道多了,什么神秘感都没了。遥池宫位处长白山山腰以上,山路崎岖,加上松涛白雪的覆盖,的确踪迹难寻,不过,有地图就另当别论。

    想到地图,他挑眉。

    自家部众的画功他算是见到了,曲线表示山道,圆锥表示山峰,点点点点表示林木,不规则的半圆表示遥池宫,矩形棱形加曲线则表示宫内的楼阁和道路……值得一提的是,遥池宫外布有机关,表现在地图上,是自家部众以红墨注明的两个字——“机关”。

    这样的地图,居然让他给安然潜入?!

    他实在怀疑,自家部众是不是对他积怨甚久?

    夜探遥池宫,他承认,多多少少受了清晨温泉之事的影响。今晚,他肩负重任有二,一为找人,二为找刀。人,寻的是清晨在温泉里惊鸿一瞥的女子;刀,自然是名震江湖的“渐海鳞牙刀”。

    依照地图,翻过这片墙,能找到一个山洞,“渐海鳞牙”极有可能藏在洞里,而人,则要向相反的方向去找……就近就近,既然刀比较近,他就先探刀,目睹一下江湖宝刀到底长成什么样。

    低息吐纳,他提气越过石墙,借着月光,果然看到不远处山壁上有一个黑乎乎的洞。洞无名,洞口枯藤盘缠,未化的白雪三三两两点缀在藤上。环顾四周,未见机关,他小心走进洞,心头数着步子,差不多三四丈时,他听到滴水声。摸摸石壁,有些潮湿,他取出火石……见鬼,木棒都没用,火石有个屁用……他泄气地准备出洞找一把枯藤引火,突听洞内隐隐传来声响,眉心一皱,丢开引火之念,继续向洞内走去。四十六步之后,左拐,开始下坡,又走七十七步,右拐,开始上坡。

    曲曲折折……折折曲曲……目力适应黑暗后,他已能看清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拐一个小小的弯,他双目睁大。

    一缕……月光?

    他看到一缕月光?

    停下步子,闵友意抬头细看。此处是一间宽阔的天然洞室,洞顶怪石嶙峋,石笋倒垂,部分石笋尖上悬着水滴,笋丛内镶嵌着一些小石洞,不知通向何处。细细一想,这洞走起来弯弯曲曲,却并不深,似乎绕来绕去只在山壁边打转,这也使得洞臂非常薄,他所见的那缕月光,便是从壁顶上的一个小洞透进来。

    光线曲折的把戏对他而言并不神秘,几块铜镜便可,何况,那束月光是直接透过壁洞射入,他再看了一眼,心神便被光束照射到的东西吸引。

    虽然只有一缕月光,却足够让石洞清晰若明,光点投在石壁一角,那儿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半透明石床,不知是何种石料,颜色偏白,像冰,又不似冰,石上,睡着一柄银铁大刀。

    这刀莫非就是……他向石床走去,心头暗忖:这儿要机关没机关,要护卫没护卫,如此简单就让他看到,应该不是传说中的渐海鳞牙吧?

    只顾猜测,不知不觉已走到石床一丈处,若他此时低头,会看到地面布满灰尘,而石床三丈之内,只有一人的脚印。只可惜他的视线全定在那柄刀上,也就未曾注意到。

    谁的脚印?

    他的。

    很大的一柄刀,刀身银白,刀面盘缠着一层雾气,在月光映射下荡漾出些许幽蓝色,无鞘,刀柄是黑色,乌铁打造,柄尾是镂空的龙吞口,獠牙狰狞,那龙口之中竟也绕着微微不明的雾气。

    继续靠近,靠到他能看清楚刀柄上的铭文时,脚步停下。原来此刀的刀身和刀柄本是一体,乌铁刀柄是另外镶套上去的,柄尾镂空的龙吞口处露出原本的银铁刀柄,远远看去才会觉得有雾气吐吞。他需要确定一下这究竟是什么刀……在耳听四方的前提下,他徐徐伸出手,仅伸到一半,身后传来细物破空声,直冲肩胛袭来。他旋步移位,只见一物破影而出,击上洞顶一棵石笋后,落地清脆。

    一颗小石头。

    闵友意看向阴影处,那儿是光线的死角,他一时也看不清阴影里躲藏了什么人。

    “年轻人,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阴影中的人开口,嗓音低沉。

    心中暗咒自己为何没发现对方的靠近,闵友意负起两手,直接问:“你是人是鬼?”

    对方似乎无声笑了笑,轻道:“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是不是有点明知故问?

    “不回答我就当你是男人,是男人就好办,”闵家蝴蝶本性使然,迈前一步,问道,“你能不能告诉老子,这刀是不是渐海鳞牙?”

    “是。”

    “真的是……”低低啧斥一句,闵友意开始抱怨。为什么封尘九年的江湖名刀这么容易就被他找到?难道说他的夜多部众已经成了精,能上天,能入地,还能打洞?想到这儿,他从怀中掏出地图,迎光细看,地图上,在弯弯曲曲的一条线尽头画着一柄小刀,至于什么刀……没注明。

    他现在可以肯定,夜多部众果然对他这个窟主积怨甚久。

    “年轻人,速速离去,老夫可以不追究你偷刀之事。”阴影中响起的声音打断闵友意分神的抱怨。“偷?你送给老子,老子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他嗤笑一声,又道,“老子……老子……”

    哑口?

    不,他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刀他是看到了,也确定是渐海鳞牙,一事已了,他应该转身去找人……不过……想到方才偷袭的石子,他转而说:“老子不和无名之人说话。”

    话字音未落,他已扑向阴影处。听声辨位,他动如魅影,转眼五指已抓向对方,刚触到一片衣角,却被那人躲开去。飞快旋身,屈腿,换一招“游龙摆尾”直取对方下盘,那人身手灵活,转眼躲开,却仍然立于阴影中,不露庐山真面目。

    “好身手,年轻人。”那人的语气颇有长辈之态。

    “承让。”闵友意呵呵一笑,“你长得很难看?”说话间,足下轻点,鸢飞戾天,人已飞扑过去。他只攻对方下盘,对方却一味闪避,似不想与他过招。戏戏勾唇,一招“虎坐山丘”贴地横扫,逼得那人跃起,转眼,他紧追一招“长龙引水”,两掌撑地,身体倒立,飞踢那人。那人在空中无法转身,落地之势已定,眼看着——

    足尖两两相抵。

    那人机敏,既然下无落足处,他竟借力换气,转向石笋掠去。

    “轻功?”闵友意轻轻一笑,提气掠上。

    两道身影在石笋间你追我赶,其形翩若惊鸿,忽闪忽现,仿佛雨龙戏珠于云端,又似乳燕啄枝于絮间。一人神龙摆尾,如飒飒秋雨,一人青帝归心,如浅浅石榴,石笋间,只见衣角飘飘,仙踪难觅。蹁跹交错时,洞内间或响起拳掌交错声。

    追得烦了,闵友意解下腰带,振臂一抖,灵蛇吐信直射那人脚踝,他无意缠住那只脚,只想将他打落而已。那人险险闪过,人也落在洞壁光亮处。

    人,看见了,可他背向而立。

    深蓝色布袍勾出一道素清的背影,披头散发——至少在闵友意眼里是如此认为,发间夹杂着些许灰白,年纪……

    “你又不是女人……”无良的闵蝴蝶一边系腰带一边讥讽,活似玩乐的纨绔公子,“怕老子看见你的脸吗?转过来,转过来。”

    那人肩头动了动,飞快转身,容貌尽显:眼角有些细细的鱼纹,大半张脸挂满胡须,年纪……肯定够老了。

    闵友意嘴角抽搐,糟老头一个。

    他打量的同时,那人也打量着他,片刻后,点头道:“后生可畏,老夫佩服。”

    “老子可不要你佩服,你浪费老子的时间,到底想干吗?”

    他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听得那人颇颇皱眉,“你夜闯遥池宫,可是为了这柄刀?”

    “是。老头,你是守刀的护卫?”

    “……”那人突然走到石床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冲他道:“年轻人,你若能将渐海鳞牙带出山洞,老夫便放你离开。”

    看老头子诡异的态度,难道这刀有什么蹊跷?闵友意默忖片刻,开口:“此话当真?”

    “当真。”

    “无假?”

    “无假。”

    “你是不是守刀守烦了,故意让人偷走,贝兰孙怪罪下来,你将失守的过失推到偷刀贼身上,从此安享晚年?”闵友意不怎么认真地推测。

    “……”胡须抖了抖,老者额上出现可疑的青青菜色。片刻后,额上菜色淡了些,老者开口:“你是拿,还是不拿?”

    闵友意嗤笑,踏步上前……

    没事!居然没事?

    安然站在石床边的闵蝴蝶沮丧得想哭。好歹这也是武林传说中的镇宫宝刀吧,可不可以给他一点刺激,诸如在石床边设个暗器插个机关什么的?这么无惊无险,让他这个夜多窟主很没成就感啊。“你以为老子扛不动……”低低咕哝,他握上乌铁刀柄。

    凉!

    先是掌心一片寒凉,然后……寒意如山洪卷地,瞬间透过血液流遍全身。他骤然松手,五指在刀柄上方悬空,体内寒意才慢慢退去。

    渐海鳞牙,寒铁锻造,通体阴寒,武功平平者根本无法握在手中,又如何将它拿走。

    难怪老头子这么大方……双眸瞪视渐海鳞牙,眼珠向左一动,闵友意睨向满脸胡须的老者:当老子扛不动吗?扛给你看!

    运气于脉,五指遽抓,握紧乌铁刀柄,刀尖在空中画出半弯银弦,渐海鳞牙已找在了他的肩头。旋步转身,他大步向洞口走去。

    此时,坐在石头上的老者……双眼暴瞪,呆如木鸡。

    等等……

    拿刀当枯柴扛的闵公子在一处楼院停下步子,回过神来——他扛走渐海鳞牙干吗?糊涂糊涂,真是糊涂了,这刀要贝兰孙扛才有意思,他扛走了,贝兰孙扛什么去向饶奋藻请罪?但是……他在院中踱了两步,眉心紧皱:扛都扛出来了,难道让他再送回去?

    他回头,身后没人。

    为什么没人……摸摸鼻子,继续迈前一步,他又回头,身后仍然没人。

    停了停,他后退一步,三度回首,身后静悄悄,只有半轮银月悬在头顶上。

    从地图看,此处是遥池宫的前院,四周一圈院廊,巧妙地将自然山石纳为院景,他此时正站在院中央,只要穿过前方的双层楼阁就到了遥池宫大门。

    老古锥的,他好歹扛的是遥池宫的镇宫宝刀,为什么没人追他?那老头呢?遥池宫护卫呢?若有人追,他也可借机将刀还回去啊……重重踏走三步,闵友意有些无聊地辨认起双层楼阁的阁匾。

    “连云阁……”喃念三字,他左右两方突然传来“嘶嘶”声,两道长矛疾射而来。

    伴着长矛的攻出,院内灯火瞬明,一班守卫自阴影中走出来。

    提气纵起,躲过长矛,闵友意满脸的感动,一双勾魂杏花眼差点飙泪。啊,终于来了些让他有成就感的人……

    火烛照明下,那班守卫见他肩扛大刀,脸上皆是骇然。倏地,两道人影从护卫后纵跃而出,直扑闵友意。这两人的衣袍比其他护卫略深几分,面貌忠厚,有着典型的北方壮汉的身高,但身手敏捷,他们分路夹攻,一人攻上盘,一人攻下盘,拳脚并起,意欲将他肩上的大刀夺回,闵友意衣裾起落,在两人拳脚之下左躲右闪,肩上大刀分毫不动。

    “阔阔里,火火鲁,退下。”一声扬起,守卫分出一道,道中走出一人。

    盘龙雾冠,肩垂穗绦,白衣之衣星眸微眯,立于高阶之上睥睨,看清扛刀之人后,白衣之人不禁又迈一步,仅那一步,已是花心不在着衣多。

    北池雪莲贝兰孙!

    他竟能单手握“渐海鳞牙”而安然无恙……贝兰孙眉心起了些许褶皱,“闵友意?”

    扫了眼退回他身后的两名壮汉,闵友意感动依旧,“又见面了,贝兰孙,干吗让他们退下,还没比出高下啊,继续继续。”

    贝兰孙唇角一抽。

    阔阔里与火火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单凭他能手握渐海鳞牙,他的护卫已是不及,百招下来,阔阔里与火火鲁呼吸沉重,他却气也不喘,甚至,他只用一只手对付他的护卫,孰高孰低还用比吗……视线在那握刀的手上一转,他冷道:“闵友意,你也想偷这柄刀?”

    “偷?”他是想还回去好不好。

    “江湖上不乏宵小狂贼想偷这柄刀,我倒不知,你玉扇公子不做花蝴蝶,改行当偷刀贼了?”白袍扬起一角,贝兰孙步下台阶,面冷如霜。

    自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宫主之位起,“渐海鳞牙”便封刀江湖,这么些年,不少狂徒潜入遥池宫,想盗去此刀和《鳞牙刀谱》,意图凭它们称霸武林,但宫内机关重重,那些家伙们没进宫门便死的死、伤的伤。纵然进得了宫门,也被前院设置的机关和护卫困住;何况,此刀有人看守,他从不担心小贼能从“那人”手下偷走这柄刀。如今闵友意扛刀出现在前院,可见他入了宫后的山洞……

    “错错错,贝兰孙,这刀是老子在石头上捡的。”事关玉扇公子的声誉,闵友意说什么也不让他抹黑自己。

    “捡?”贝兰孙已下完台阶,“那你想必见到洞中……”

    “守刀的?”闵友意摇头,“提起这个……贝兰孙,你是不是虐待那守刀的老头子?老子见他胡子邋遢,又瘦又难看,你一定很久没让他吃饱过。”

    “……”冰颜一凝。

    闵蝴蝶继续陈述“事实”——“他说,只要老子扛得动,他就让老子走。贝兰孙,你这个宫主到底怎么当的,要人给你守刀,你也得让他吃饭啊。”

    “……”冰颜变青,沉默良久,遥池宫主挤出一句:“好,就算他让你离开,你当我遥池宫是街市吗,任你来去自如?”

    “老子……”

    贝兰孙没让他有开口的机会,继续道:“阔阔里,布阵,把这偷刀贼给我拿下。”

    护卫应了声,转眼,空中人影交错,片刻之间已将闵友意团团围住。不知谁说了声“上”,众护卫齐向闵友意扑去。

    起初,闵友意耐心躲闪,闪来闪去,他突然想起今夜还有一事未了,又被护卫缠在院中浪费时间,心火渐渐凝聚。

    当他不会用刀?

    杏花眼一扫,很好,全是男人,是男人他就不会客气。握刀的手蓦地一紧,唇角勾,邪笑起,罡气涨天,栖在肩上的银刀突然竖起——

    掌风翼翼,飞刃回回,一式“鹿鸣在野”暴舞而起,一时间,天上银月,地上银刀,刀中人影,是刀是人是影,早已分不清。刀锋过处,必见血。

    他这套刀法名为“空魄刀”,主在以息驭刀,只是这刀法过于调动内息,使出之后总令人热血沸腾,杀气难抑,七破窟中,只有化地窟的那帮家伙才喜欢。他将刀谱丢给化地窟后,再不过问,也从不在江湖上使用,如今手中有刀,心火又大,他正好试试。

    转眼,又一式“鹊巢鸠占”,杀气自刀锋溢出,风透龙吟,迫得护卫纷纷退开。见贝兰孙立在连云阁下,邪邪一笑,他转使一招“野马分鬃”,刀气直冲遥池宫主。贝兰孙避开风刃,飞身跃上连云阁。突然,闵友意刀势一缓,他只觉内息平和,全无以往使刀时的暴戾。心中暗疑,他看向手中的“渐海鳞牙”。

    这是寒刃……俊公子蓦地一笑,疑惑消失。原来,“渐海鳞牙”的寒气恰好将“空魄刀”的戾暴之气压住,难怪他越打越没火气……

    心澄气朗,银月下,公子翩翩,竟让人有一种“他是怒仙”的错觉。忽地,鳞牙一闪,强大的罡气狺狺咆哮,化为一波修罗怒炎直冲连云阁。

    最后一刀——寒、星、冽、空、魄!

    轰——气卷石飞,当锋摧决,众人掩目,待到风平浪静,院中寂静,他们睁眼看清眼前之物后,一致向木鸡看齐。

    连云阁支离破碎,毁了一半。

    一半啊!

    再看月下,俊公子肃面而立,渐海鳞牙重新回到他肩头,衣袖飘飘,紫带摇摇,腰带下,隐隐露出玉扇的一截青穗。

    他到底是谁?这是所有护卫心头的疑问。

    “闵、友、意。”站在连云阁顶端的白衣公子暗暗磨牙。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啊?这么晚了,宫里放炮仗吗?”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

    姑娘的声音……闵友意飞快转身,见远远回廊快步走来一群女子,走在最前面的那名女子,翡翠裙,金雀扇,鼠貂裘,闲艳绝姿,一步一娇,正是他在温泉里看到的女子。

    俊脸扬笑,他正要上前,一道白影比他更快。贝兰孙转眼已跃到女子身边,冰颜浮现淡淡暖意。闵友意听那名为阔阔里的护卫冲女子叫了声“夫人”,笑意更大。

    温泉惊鸿一瞥,果然是他喜欢的类型……身形一晃,人已立在贝兰孙对面,他的眼睛却盯着女子,“贝夫人?”

    女子看他一眼,向贝兰孙怀中缩了缩,“妾身正是。”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一句称赞,尽展蝴蝶本色,杏花眼无视前方越来越冰霜的脸,犹道,“在下闵友意,清晨温泉边冒犯夫人,实是不得已,还请夫人见谅。不知在下今日可有幸得知夫人芳名?”

    他文文又绉绉,饶舌半天,逗得女子破颜一笑,看了贝兰孙一眼,轻道:“梅非遥。”

    “今日来得匆忙,没备礼物,这刀……送你。”手一转,肩上银刀转眼递到梅非遥面前。

    这下,不仅梅非遥呆住,就连贝兰孙的表情也有了那么一瞬的怔忡。

    “呀,瞧我糊涂,”闵友意呵呵一笑,反手将刀向身后地面一插,“这刀又冷又重,实在不适合遥儿……”低头,从腰边取下一物,他再度双手递上,“这块玉扇,还请遥儿不要推辞。”

    遥儿?他居然敢叫夫人的闺名,还用这么暗昧的语气……护卫们看着自家宫主越来越青的脸,大气不敢喘。

    这只该死的花蝴蝶……瞪视玉扇,贝兰孙正欲发难——

    “呵……”女子之中传来一声闷笑,随着笑声,柱后慢慢旋出一人,是……

    “淹儿!我可找到你了。”闵友意笑意如春,眼底镀上一层喜色。

    一袭落花流水绫裙,捂嘴发笑的女子竟然是长孙淹,那应在四川尖锋府家中的长孙淹。

    她怎会在此?

    “找我?”长孙淹歪头不解。

    闵友意正要开口,却被对面一道冷冷的声音打断:“闵友意,我们有笔账……要算算。”

    偷他的刀,账一;毁他的连云阁,账二;当着他的面意图勾引他的妻子,账三;还有……诬蔑他虐待守刀人,账四……

    瞟瞟贝兰孙的脸色,再瞧瞧远远东倒西歪的连云阁,长孙淹聪明地退出对话。老天,那楼阁白天还好好的,刚才的轰天巨响不会是拆房的声音……吧?

    “要算账,也应该是我先找你算。”闵友意将玉扇放进梅非遥手心,下巴一抬,比谁都有理,“你将我徒儿困在这儿,我还没找你算账。淹儿,是他将你强行捉来的?”

    长孙淹思索一阵——那日,她回到家,扣开家门,爹娘、大哥二哥冲他跑来,然后……她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已身在遥池宫——是强行没错。她点头。

    “好,这一笔先记着。”闵友意双眼不离贝兰孙,口中又问,“他可有为难你?”

    摇头。

    “好,贝兰孙,老子现在要带走我的徒儿,”扯了长孙淹的手,闵友意冲满眼好奇的梅非遥倾城一笑,“遥儿,我隔日再来拜访……”

    “等等……”绣眉轻蹙,长孙淹瞪着她这强词夺理的“蝴蝶师父”,轻道,“我、我要为贝夫人绣嫁衣……啦!”

    杏花眼立即凝向她,“淹儿,是不是我误会了什么?放心,没人敢强迫我的徒儿……”

    “没有强迫……啦!”长孙淹摇头,从他手中扯回水纹袖。什么误会,他根本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好不好……看看梅非遥,看看贝兰孙,看看守卫,再看看半身入地的银刀,她轻轻吐口气,双眸映上那青山妩媚的容颜,“贝宫主当初到长孙家买嫁衣,因他言辞有误,大哥以为他买嫁衣是当陪葬所用,所以,我们不卖,也不绣。那日落崖后,他将二哥送回家……”简单带过她在七破窟的一段,长孙淹继续,“你送我回家后,贝宫主当时并未离开,他将我带回遥池宫,见了非遥……”双眸斜瞥,正好迎上梅非遥望来的视线,两人无声一笑,心意相通,“原来,贝宫主买长孙家的嫁衣,只是为了满足妻子的一点心愿……”

    “淹儿与我情投意合,相逢恨晚,我们已经是好姐妹了。”梅非遥接下长孙淹的话,也不管她的形容是不是得当,“等淹儿将嫁袍绣完,宫主自会安然将她送回家。闵公子,宫主可从不曾难为你的徒儿啊。”

    她的话将贝兰孙脸上的寒冰化去三分,而闵友意……

    俊脸微呆,努力理解中——他今夜来此为了两件事,一是看看“渐海鳞牙”长什么样,他看到了,二是寻今晨在温泉中惊鸿一瞥的徒儿,他寻到了……徒儿为何在此,原因也解释清楚了……

    “淹儿……”

    “嗯!”

    “你的意思……在绣完嫁衣前,你会一直在遥池宫,贝兰孙不会为难你,而且,你与遥儿成了好朋友,是吗?”

    “是……呀!”

    “好徒儿,乖徒儿,”闵友意拊掌一笑,纵身跃上树梢,半空中传来他的笑声,“为师就住在宝马镇斤竹客栈。贝兰孙,我们的账改日再算,你也不用追了……”笑声渐远,而空中传来的清晰话语却令遥池宫主一张冷雪俊颜瞬间青黑。

    那话是——“我明日再来。”

    再来?

    他来干吗?为刀?还是……

    为女人?而他“再来”所为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正文 第八章  永遇芳草渡

    十天后——

    天女停梭,遥望天池,故名“遥池”。

    柰攀阁,是客居,也是长孙淹暂时的客房。

    如何来到遥池宫,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睁开眼,还没开口,耳边就是一串喋喋不休的……唠叨?是,即使是现在,她还是觉得当日梅非遥一边在床边绕圈、一边数落贝兰孙的话就是唠叨。

    梅非遥说——“长孙姑娘,其实我死了……不不不,呸呸,其实我没有死,因为一些原因,我也算是从鬼门关绕过一圈,所以,宫主的话可能有些误会,你别生宫主的气,他不是强盗,我也不是……”

    大哥常说听她说话很累,她终于体会到大哥的感觉了。听她说了十九年的话,大哥真伟大……

    颠来倒去,她终于明白了梅非遥的意思:贝兰孙与她成亲时,婚礼比较简单,随着相处、相知,两人的感情日渐浓深,适巧一年前梅非遥生命垂危,她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年春天,便希望来生穿上长孙家的嫁衣,与贝兰孙再续前缘;贝兰孙寻遍天下名医,也算他运气好,正巧一位游方经过长白山的大夫治好了妻子的病,而妻子在病中提过的点点话语全被他记刻在心里;于是,待调养好妻子的身体后,他便前往四川长孙家,只为满足妻子的小小心愿……

    应该感动的,她也很配合地感动了。

    她呢,本就是一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听话,不顽固,既然她不绣嫁衣的前提条件不在了,她为什么不绣,有银子赚嘛。

    其实,全国名坊绣坊无数,真要比较,长孙家的嫁袍只是朱矿和染坊布匹的附带品,说到特色,大概因长孙家的嫁袍是“先有衣,后有纹”。提起衣,不得不说衣的颜色。朱矿可染红,红蓝花也可染红,但不是每一种红都适合裁制嫁袍,长孙家的染坊将白绫经过七染七晒,染成红绫布,颜色鲜艳而不刺目,布匹光滑且不失丝的触感,名为“七重染”,最适合剪裁嫁袍。

    量人裁袍,制成红衣,衣上原本是没有花纹的,那些龙凤金银纹、花兽、绫波、瑞草之图,皆是在成衣之后绣上,何况,并不是所有新人都适合龙凤纹,长孙家会依据新人的不同气质和眉眼间的神色来决定嫁袍上的图案。

    这便是——

    一袭猩红七重染,一般妆样百般娇!

    如今,柰攀阁二楼其中的一间是她的客房,一楼则堆满了绣线、衣架、剪刀,已成了一间小型绣坊。自从连云阁被毁,宫里护卫忙着修整,她是看不懂楼阁搭建啦,只知道他们一边拆,一边钉,拆拆钉钉,丁丁当当,扛着木头石头跑来跑去,宫里的女眷不胜其扰,又因梅非遥常往她这儿跑,连带的,女眷们全集中到柰攀阁周围,手持三尺银剑……

    好吧,好吧,她猜她们其实是奉贝兰孙之命守护夫人。贝兰孙忌讳的大概是闵友意的花心之名,毕竟他见了梅非遥后,弃“渐海鳞牙”如敝帚,还送上代表他花名的玉扇坠,居心之邪恶令人不得不防。

    问题是,防……得了吗?

    人能花心到何种程度,却又令人全无憎恶?

    百闻不如一见,前辈说再多,也不如她亲眼所见来得真切。十天来,闵友意天天出现在遥池宫,若明目张胆说“我要勾引你妻子”,贝兰孙必定不会让他无痛无伤地离开,偏偏这些天他来去自如,贝兰孙一点办法也没。

    为何?

    只因他不若寻常登徒浪子般见了美人便扑过去,初时只绕在她身边,美其名——教徒儿学剑。

    就因为这个理由,她的刺绣进程大大缩退,一日竟然绣不完一只袖口的花纹。

    真是、真是,学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教她学剑?

    她呢,本就是一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听话,不顽固,既然他要教,她学便是了,反正绣嫁袍不急在一天两天,她也想瞧瞧名动武林的窟佛赛究竟会有个怎样的结果,而她看到的……

    “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知梅非遥已为人妻,他竟然故意提起“闺怨”。

    “昼永无人深院静,一枕春醒,犹未临镜。帘卷新蟾光射影,连忙掠起鶫松鬓。对景沉吟嗟没兴,薄幸不来,空把杯盘。休道妇人多水性,今宵独自言无定。”

    好一首蝶恋花,好一句休道妇人多水性。言下之意,纵然梅非遥有了宫柳之心,也是人之常情:非是妇人水性杨花,只是一枕春醒,空把杯盘,对景细思,原来,那薄幸之人不值得等待。

    “相和歌,芰荷香,黛眉倚绿窗,尽人怜。望月心见意,月移人不移。”

    他已经开始人约黄昏后了,望月心见意,暗含他的字“友意”,月移人不移,表明等不到相约之人,他不会离开。

    只是,闵友意每次出现在遥池宫,总会有贝兰孙有一番打斗,今日亦不例外。

    柰攀阁外,一白一蓝两道身影正打斗得难舍难分。贝兰孙素来是一身白袍,他今日穿的是叠雪绸袍,襟、袖、肩腋、袍底各镶了一层厚厚的雪裘绒,在劲气鼓动之下,仿佛谪仙;闵友意则是一身色泽渐变的蓝袍,从领至尾,衣色由浅入深,仿若天地间所有的蓝皆栖伏在这件衣上,肩领处是泛白的蓝,腰部是晴天清空的蓝,及裾角处则为深黝至极的蓝,偏那深蓝中夹着芝麻大小的白点,一眼看去,倒像春之女神踏着夜云迎面袭来,香郁醉人。

    “望月心见意……”倚窗而坐的女子摇摇手中的纸,突回头冲绣花的女子道,“淹儿,关于闵友意……关于玉扇公子的趣事,能说来听听吗?”

    “你喜欢他?”

    “……不知道,但我不讨厌他。”

    针尖一顿,长孙淹含笑摇头。不讨厌……青山妩媚,玉扇窈窕,情貌在颜,只会令见者心喜,又何来讨厌?

    “淹儿,他怎会收你为徒呢。”轻喃着,这一句,不是疑问。

    “……”

    “淹儿,你的性子……怎么说呢,你总是那么事不关己。”梅非遥盯着心思全在针线上的女子,也不管她是不是听得进耳,径自道,“你亲眼看到七破窟和七佛伽蓝开赛,他们要宫主……”想起长孙淹的形容,梅非遥闷笑不已,她无法想象宫主扛着大刀请罪是什么模样。

    “宫主在回来的路上应该听到风声……吧?”原本谁都不提此事,自从闵友意出现,一拳一脚中向贝兰孙说明赛事情况,长孙淹也不隐瞒什么,将自己在七佛伽蓝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梅非遥。

    “你说他们怎会将宫主也扯进比赛里?”梅非遥百思不解,“江湖人都这么奇怪?”

    “宫主也是江湖人……吧?”长孙淹转眸看她。有名有号的哦!

    梅非遥在她的注视下摇头,“不知道,我倒觉得宫主是生意人,你瞧,宫主一没有在外面无事闲荡,二没有故意找人比武,花在做生意上的时间倒是比较多。不过……嘿嘿……我喜欢那些武林人送给宫主的名号。”

    北池雪莲……那碧玉天池之上,白衣翻飞,天地也为之失色之人,如净莲般……

    她的宫主……红唇浅弯,含情双眸一时氤氲。

    “他的出现,一定让宫主烦不胜扰。”长孙淹的细语打断她飘飞的思绪。

    “嗯,宫主这几天的脾气不太好。”

    “非遥,你该知道,他喜欢你。”

    “你说友意?”梅非遥吃吃笑了片刻,如水眸光越过花窗投向远方缠斗的身影,“他是武林中有名的花心蝴蝶,只是,我没想到这只蝴蝶并不令人讨厌。”

    “所以,你才不顾宫主的脾气,让他近身?”

    “不不,”梅非遥努力让自己与名字相符,拼命摇头,“他可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徒儿才天天往遥池宫跑的,你听他什么时候提过窟佛赛的事。”

    看看远方拔地三丈的身影,长孙淹摇头。银丝在手,穿梭似花,她淡淡一笑,“非遥,你很聪明。”她喜欢和聪明人交朋友。

    “谢谢。”梅非遥也不推辞,剔了剔火炉,挪到她身边坐下,看她专注绣衣的神情。半晌,她道,“淹儿,蝴蝶的心思很单纯,只要是香的花儿,就会扑上去。”

    “是啊……很单纯……呢!”长孙淹依然是淡淡的一句,“你很聪明。”

    梅非遥这次没再道谢,托着腮又向她靠近了些,拉拉银丝线,低声一叹。是啊,她聪明……爱上一个冰块,她不聪明点行吗?

    脑中闪过一张百花绽开的脸,她轻叫:“淹儿。”

    “嗯?”凝神绣花的女子轻应,并未分神。

    “他真的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吗?”梅非遥想到什么似,皱眉看向她,“江湖中这一类的神秘人物不是很难见吗,就算见到了,也要经过一堆的阴谋和怀疑,他们才会在最后关头揭露自己的身份。你确定他是?”

    绣花的女子轻轻一笑,“我们不是江湖人,听到那些传闻会很新奇,其实,那些神秘的江湖人和我们差不多……吧。”

    相视一眼,两人只觉意气千秋,不约而同笑出声。笑过,再转眼,远远缠斗的人影已不见。微风过窗,一只手扶上花窗,一颗脑袋慢慢从窗花边探出来。

    “打完了?”梅非遥习惯性地问一句。

    “嗯,头发有点红的家伙把他叫走了。”

    “那是火火鲁。友意,能将宫主气到天天发脾气,你是第一个。”十多天的相处,她已习惯了直呼闵友意的字。

    “这可都是为了遥儿你……”顿了半晌,花色无边的脸突然转向绣花的女子,戏戏一笑,“……呀!”

    怎么总爱学她说话,她只是思考句子应该用肯定还是用疑问……啊……黛眉轻蹙,长孙淹决定充耳不闻。

    闵友意在窗边看了一阵,不知是看梅非遥还是看长孙淹,倏地,他撑窗跳入,直接坐到绣花女子身边。

    “淹儿手指灵活,骨骼纤韵,”他也不怕被针扎到,一手毫无预兆地托起长孙淹的右肘拉向自己,绣线在空中带出一条若隐若现的银丝,另一只手若风中拈花般轻轻点点她保持捏绣花针的手势,说话的对象却是梅非遥,“遥儿你瞧……”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点,点了半天才放开,口中犹道,“淹儿不仅这双手适合拿剑,她骨韵玲珑,关节现在看来有点生硬,握剑有点僵硬,假以时日,练久了自然就灵活自如。”

    话音一落,两名女子同时僵住。梅非遥双目瞠大,捂嘴闷笑,长孙淹表情怪异,欲言又止。

    这算是言辞轻薄……吗……针尖轻轻一颤。

    动动唇,她没说什么,默默抽回手,将针扎入布中,继续被他打断的花纹。而说这话的人仍然笑态可拘道:“说到绣花,有人喜欢将花绣在自己身上。”

    瞥去一眼,见他望着梅非遥,长孙淹心头似松了口气,一针一针绣着袖纹,她也分了些心神听他们说话。这人不愧是花蝴蝶,和他在一起总有新鲜佳趣的话题。

    “此话怎讲?”梅非遥眼中果然镀上一层好奇。

    “唐代荆州有名叫葛清的人,生平痴迷白居易的诗词,自颈部以下的皮肤上遍刺白居易的诗,而且哪一处刺什么句子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有人指他背后看不见的一处,他也能吟出那儿刺了什么诗。”

    “很多外族喜欢在身上刺图,”梅非遥点头,“我听说,越人习水,在身上刺兽形,用来避蛇龙毒物。”

    “唐代有人胆子更大,在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死不畏阎罗王’。”

    “哦?”

    “还有啊,你当岳飞他娘为什么在岳飞背上刺字?”闵蝴蝶拉过一根丝线在手指上绕啊绕,突然转头问绣花女子。

    针尖停下,长孙淹抿唇一笑,“让他时时记得精忠报国……吧?”

    “不对,字在背上,岳飞怎么看得到,那不过是当时很流行,他娘才刺的。”

    “……”可以这么解释吗?

    长孙淹正怀疑,梅非遥突然起身,“我要去前院帮忙,淹儿,你绣累了便去前院找我。”

    “嗯。”

    “友意,要一起去吗?”梅非遥盯着春风俊颜,没错过他一闪而过的迟疑。

    淹儿,蝴蝶的心思很单纯,只要是香的花儿,就会扑上去。

    是啊……很单纯……呢!

    最终,闵友意还是随梅非遥去了前院。

    盯着远走的两道身影,针锋处,微茫一闪,眸中,一寸波光微微荡漾。

    七彩绣线,斑斓盘缠,低低浅浅的呢喃在柰攀阁响起,清清淡淡,软软腾腾,只说给自己听:“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贝兰孙很忙。

    与往年相比,他今年忙的不是看商贾名单,而是忙着发脾气。大概,他二十多年来藏在冰冷性子下的火气,今年全数爆发了。

    要遥池宫的人来说,他们会觉得宫主的脾气不算什么。毕竟,比起宫主冰如三九严寒的冷火,这怒形于外的言辞根本算不得什么。而惹得宫主脾气大发的原因,除了那“武林三蝶”之一的玉扇闵公子,更有——

    “宫主,丑相禅师求见。”

    “不见。”

    “宫……”

    “不见。”丑相求见了三天,还没死心?他会笨到让比赛的两方在自己身边打转吗?他不是不知道比赛,只是……该死的玄十三,这次居然将比赛输赢定到他身上来了。

    “宫主……”

    “阔阔里,我说了不见,无论是老和尚还是小和尚我统统不见。你想让我说多少遍?”

    “他说,他求见老宫主。”

    贝兰孙眯眼,“他要见……老宫主?”

    “是。”

    “他求见的是老宫主,老宫主在吗?”冰眸斜扫过来,冻住阔阔里的呼吸。

    “……”他能说老宫主“不在”吗?

    “问问老宫主,愿意见便带丑相去见他,不愿意,赶走!”

    “是。”阔阔里退下。

    没多久,他又跑回来,气息微乱道:“宫……宫主,大事不妙……”

    贝兰孙嘴角抽搐,实在很想一把人参砸过去,“说。”

    “夫人……”

    “非遥怎么了?”一把揪过阔阔里衣襟,让自家护卫更喘不过气来。

    “夫人……咳咳……夫人不见了。”

    冷眸一眯,贝兰孙直觉道:“闵友意呢?”

    “不知去向。”

    “……长孙姑娘呢?”

    额边滑下冷汗,阔阔里咽下一口唾沫,胆战心惊道:“长孙姑娘也不知去向。”

    三人去了何处?

    自是宝马镇。

    自古以来,南方经济盛于北方,随着河运、陆运的兴盛,商帮兴起,南北货运日夜不断,宝马镇地处关外,每年总有不少商贾聚集在此,收购长白山独有的人参、灵芝、鹿茸等。遥池宫终年藏于白雪之巅,以木材、人参、五味子、草苁蓉等药材为货源,与山下商人进行生意往来。每年四五月间,北六省的商人会不约而同来到宝马镇,彼此洽谈生意与合作事宜,当然,商人们亦会趁机收购山中猎户打猎所得的野禽、兽皮,或是附近农户挖掘的人参。遥池宫每年运下山的人参和各色药材是商家争相购买的货源,而北六省最负盛名的商贾家族当推“商山四皓”。

    “淹儿,瞧,带你下山也没浪费多少时辰,正好吃午饭。”梅非遥拉着粉腮微鼓的女子在街上边走边瞧,口里还不忘安慰。

    “淹儿,生气了?”闵友意回头关心。

    摇头,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绣花绣得好好的,怎么被他们拉到宝马镇来。

    化雪时节,山夜寒凉,她抱着暖炉早早睡去,又迟迟起身,待穿戴暖和了,穿好绣线准备绣嫁袍时,他们把她拉了出来,因为山下比较热闹。

    出宫门时被火火鲁看到,闵友意索性点了他的穴,将堂堂八尺男儿扭成“簪花仕女图”的怪模样……直到出了宫门,她还能感到背后燃烧着怒火的灼灼视线。

    下山,轻功最快。闵友意轻功独绝,她知道,梅非遥……也会武功,至少下山不愁,而她,是被闵友意抱下山的。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只有她不会武功……

    只有她……只有她……

    用力深吸一口气,她让自己微笑。正所谓养生不可少,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既然已经下山,她看看热闹也好。思量间,她打量街铺,才发现人来人往,竟是人鼎盛市的景象。

    “人真多……”

    “现在是市通季节,到五月末,镇里的商人才慢慢减少。”梅非遥拉着她的手向一间酒楼冲去。

    三人坐定,由梅非遥点了小鸡炖蘑菇、狗肉汤,枸杞茶等特色菜,闻到临桌菜香,长孙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饿了。她默默无言,闵友意与梅非遥轻声谈笑,临桌两位客人的声音也时不时飘过来——

    “我昨天看到闵老爷了。”

    “你说北六省‘商山四皓’之一的闵家?”

    “对,闵老爷这次把三位公子全带来了,看来准备交棒,就不知他会选哪位公子掌管家业。”

    “应该是大公子吧。”有人猜测。

    “我瞧二公子不错,刚才在参市,二公子低价买了三条七叶参。”

    其中一人问:“三公子呢?”

    “三公子也是一表人才,花心倜傥,我瞧啊,无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当家,三公子都会是得力助手。”

    “他们三兄弟……感情不错啊。”

    “是呀,不过呢,兄弟,那高门大户的,关了门他们心里有些什么念头,谁知道,来,喝酒。”

    两人喝了些酒,将话题引开,长孙淹听得没趣了,转看闵友意,正想说“有人与你同姓”,却见他将嘴凑在梅非遥耳边,低低的声音不知说什么,梅非遥面带浅笑,不时点头。

    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咽下连她自己都觉得无聊的一句,她垂头吃东西。此时,酒楼下传来数声刻意拔高的吆喝,似熟人隔着大街打招呼,她只听到几声“老板”,片刻之后,楼阶传来足音,小二引一行客人上楼来,是两名老者和六名年轻人,观他们的神容和穿着,大抵上可估猜出一人是老爷,一人是管家,三人是公子,三人是侍从。他们挑了中间一张空桌坐下,除了点菜时一位老者开口说话,其他人皆是默默一片。

    闵友意只手托腮,仍在梅非遥耳边说着什么,见那一行人上来,似有似无瞥了一眼,笑容不变。

    老者一身乌色绫袍,除了满脸皱纹,实在与形俊扯不关系,倒是三名年轻公子形容俊雅。这三人,一人蓝袍对襟长衫,一人绛绿袍,一人青玉袍,皆肤色白皙,一眼扫去,不禁令人感慨“红亭酒瓮香,白面绣衣郎”。

    形俊……形俊……心不在焉地夹了一块蘑菇,灵活大眼转也不转地向中间那张桌子瞥去。突然,眼前一黑,长孙淹大惊,低呼一声,才发觉温暖的掌心覆在眼上。

    “淹儿,你不吃蘑菇,也不用全塞到我碗里。”放下手,顺便将她的脑袋扭向自己,闵友意笑比桃花一树春。

    “呃……”看看他碗里堆成小山的蘑菇,再看看自己的……空空如也。怎么夹到他碗里去了?皱眉,她正想该如何是好,身侧突地传来筷碟撞击声、惊呼声、桌凳移动声,似是有人急着起身撞到桌子。

    “坐好。”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命令,将所有声音压了下去。

    小二渐渐将菜送上,三人正要起筷——

    “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猛士兮守鼻梁!”闵友意突然飙出一句,语有揶揄。

    身边两名女子同时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斜方对桌坐着三名壮汉,其中一人眉毛稀稀落落,塌鼻厚唇,目光令人生厌,因那人的视线不住往他三人身上溜,再想闵友意刚才那一句,分明是讽笑那人的猥琐之态,只是,用“大风起兮云飞扬”来化句……

    噗——不约而同举袖掩唇,两人一阵闷笑。

    不行不行,嘲笑别人的缺陷是没礼貌的……强忍笑意,长孙淹端正表情,再看梅非遥,同样如此。酒楼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贩夫走卒,亦有鲜衣公子,更有正邪不明的江湖人,原本他们的调笑并未惹来其他客人注意,偏那被讽笑的壮汉目光越来越猥琐,只见他喝了一大碗酒后,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搁,粗声笑道:“兄弟,那小子好福气,左拥右抱呢。”

    粗野刺耳的笑声令不少用饭者将视线调向他们,客人之中亦有一些男女同行,其中不乏容姿清秀者,只因那些女子面容冷淡,手中有剑,颇有些江湖侠女的气派,再不,便是女扮男装,令人雌雄莫辨。她们见闵友意一会儿贴在左侧女子的耳朵边说笑,一会儿又凑近右边女子低语,两女偏又被他逗得笑靥在唇,颊飞粉云,见此,不知哪位侠女冷冷“呸”了声,刺耳之极。

    这一声,令得酒楼内静了片刻,不一会儿,客人们别开眼,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却有不少男子心中存了“这位公子艳福不浅,莫不是哪家公子偕妻妾来此做生意”的念头。

    闵友意不以为意,将长孙淹无意间塞进他碗里的蘑菇吃光光,只是蘑菇还卡在喉咙里,那“大风起兮眉飞扬”的壮汉竟端了酒杯冲到桌边来。

    “小子,大爷想和你们共一桌,不会介意吧!”

    他满口酒气混着浊气,梅非遥立即向闵友意这边靠近,长孙淹也向他这边缩了缩肩。

    形丑之人她不怕,她只是讨厌粗鄙无礼之人……还是隔桌的公子比较形俊……乌眸又溜了过去,正好对上一位年长公子的视线,那公子冲她轻轻颔首。她吓了一跳,视线扫过其他两名形俊公子,却见他们纷纷对她回以微笑,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位竟然表情激动。

    “滚开。”努力咽完蘑菇的闵蝴蝶声音还不算太冷。

    若有夜多部众在此,他们会提前为壮汉焚上三炷香。

    那壮汉咧嘴一笑,一只手竟然向长孙淹伸去,“小娘子的眼睛总是溜看那边桌上的公子,是不是相公冷落了你……啊——”

    快!众人只看到一道人影凌空划过,壮汉已被摔回他的桌子,菜碟满身,狼狈不已。那原本坐着的闵友意,却长身玉立于桌前,正好将两女护在身后。

    “臭小子,老子看你欠教训。”另两名壮汉见了,纷纷抽刀扑上来,一时丁丁当当,筷碟乱飞,闵友意阻来挡去,竟将两名壮汉控制在三尺范围内,半点也未惊扰到身后的女子。

    这样……这样就能打起来啊,武林中人都是这么脾气暴躁……还没感叹完,她听梅非遥大叫:“淹儿,往右跑。”

    想也不想,她直接向右边跑去,躲在刚才冲她颔首的公子身后,回神后才看清是稀眉的那名壮汉以暗器偷袭她。

    蓝袍公子为她挡下暗器,口中气愤道:“暗箭伤人,乃卑鄙小人所为。”

    闵友意因要解救梅非遥,拦下稀眉壮汉,他见蓝袍公子护住长孙淹,俊目一凝,没说什么。将三人逼退楼栏边,他正要将三人引出酒楼再教训,没想到对面酒楼一声轻斥——“闵友意,看剑。”银光一闪,剑尖袭来。

    腾空飞跃,闵友意足尖在剑上一点,借力跳下楼。

    搞什么鬼,他今日终于丢开贝兰孙将遥儿带下山,怎么这帮人尽来捣乱?黑发旋唇,他皱眉:“你哪位?”

    “那沃丁。”持剑公子一脚踹开挡在前方的壮汉,挑剑再攻。

    很眼熟的画面……长孙淹跑到楼栏边,却听对面酒楼有人笑道:“好一个鸢飞戾天!”

    又是这句……闵友意抬头,心中暗咒。今日难道是他的灾日,不然,为何羊鸿烈会出现在此?还有拿着剑的那沃丁,他到底跟姓那的有什么仇啊?

    对面酒楼内说话的正是“飞鹏”羊鸿烈。他话音刚落,一道绿色身影自酒楼跃出,掠空如虹,衣袍飘飘,落地时正好站在长孙淹身边。

    “长孙姑娘,在下终于找到你了。”

    长孙淹乌眸大瞪,“楼……楼公子?”竟然是楼太冲,他怎会在此?

    “当日长孙姑娘被贝宫主带走,伯父伯母焦急难安,便托在下先一步寻找,在下想贝宫主并非性恶之人,便一路寻来,羊公子是在下在路上遇到,因路途相同,便结伴而行。”寥寥数句,楼太冲已将自己和羊鸿烈出现在此的原因说明白。

    “友意!”

    一声尖叫,闵友意脸色一变,回身救被壮汉追杀的梅非遥。他长臂一振,缠上那沃丁持剑之手,收回时,剑已在他的手上,手一扬,剑如利刃直射壮汉肩胛。

    该死的家伙,打都打不死吗?

    壮汉中剑大叫,他趁机上前将梅非遥搂在怀中,凌空跃起,空中转身时,在壮汉背心处踢一脚,让他滚得远远地吐血,再无力爬起。

    怀中软香,落地后,他定定看着梅非遥,并不放手,只道:“遥儿,你没事吧?”

    怀中女子摇头,脸飞红霞,一片春色绽放,瞧得街边众人艳羡慕不已,突然,笑容凝结,他们瞪着闵友意身后,仿佛见到修罗一般。

    他们看到什么?

    贝、兰、孙!

    闵友意身后,是面如寒冰的贝兰孙。

    “闵友意,你竟敢用污血毁我宝剑,我要杀了你——”那沃丁正要冲上前掺一脚,左右胳膊被人拉住,腰被人抱住。

    长孙淹从楼上看去,只见三位年轻侠士分别从左、右、后三方劝导那沃丁,四人你搂我抱,拉拉扯扯,加之又是形俊之人,仿佛四棵玉笋在街边拥作一团,景致非常。再转眼,她又瞥到身边立着一株绿玉笋,身后是冲到栏边看热闹的三位年轻公子,当真是玉笋一班又一班……

    她未感叹完,贝兰孙与闵友意已在街心缠斗起来。

    贝兰孙用的是掌,乾坤之下,众人只觉得风卷雪摇,赳赳电掣。一掌叠一掌,一时如风云蛇鸟,氤氲雾霭,一时如柏间青松,飒飒生风。

    迎、送、安、凝——龙吟掌。

    闵友意用的是……拳。其拳飒飒生风,拳风过处,壁马犀鳞,白虎开道,赤豹鸣鼓,坚冰立摧。

    一人如长天牵云,铺天盖地,一人如倒松卧谷,游刃有余。掌如傲翼飞鸟,轻盈飘灵,翱翔云霄,拳如吼地隐龙,扣牙惊齿,懿风罔极。

    “你的优波罗爪呢?”掌风中传来贝兰孙的冷音。

    “老子不必优波罗爪也能应付你。”

    掌似凤,拳如龙,一复一随,一静一休,一饕一餮,拳掌相对相错,打斗之声令人屏住呼吸,不愿错过。突然,拳气掌风交融在一起,两人的身形已快得无法看清,众人只见到白雾蓝烟混杂一团,只听得噼里啪啦声声不断。

    “长拳左打猴!”

    一声轻喝,两道身影分别跳开。长孙淹揉揉眼看去,只见闵友意立于左方,微微昂着头,右手端握左手腕,左手五指如合扇般一旋一捏,贝兰孙立于右方,正抬手触摸下颌。

    “老子这招‘长拳左打猴’的滋味如何?”

    “长拳?”贝兰孙低喃二字,勾唇一哂,不由分说再次出掌。

    闵友意见他衣袍鼓动,知他比方才多用了五分功力。他改进为退,避开这一掌,眼角瞥见酒楼之上的长孙淹,又瞟到立在街边的梅非遥,一念霎时闪过。

    老古锥的,他今天带她们下山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引来一堆找他打斗的家伙?他是为了增加自己与遥儿之间的情意好不好。他与遥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仅这闪神的一瞬,掌气迎面扑来,气入胸口,震得他真气一滞,窜入支脉,气血翻涌。他趔趄两步,捂胸吐血。

    白衣落尘,贝兰孙拂袖玉立,冰眸向街边一瞥,“非遥,回家。”

    “等等,贝兰孙,遥儿是我带下山的,你生气尽管冲我来。”

    梅非遥迈出的步子微微一滞,见此,贝兰孙眸色刹那冻结,极轻极轻唤了声:“非遥?”

    她终究是他的妻子……想了想,梅非遥慢慢走到贝兰孙身边。遥池宫护卫已从酒楼请下长孙淹,一行人转身离开。

    拭去唇边血痕,闵友意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迷离,似苦似悲。

    他未动,观热闹的人慢慢活跃起来,那沃丁终于被三棵玉笋劝住,跺跺脚,找井洗剑去,楼太冲和羊鸿烈因不放心长孙淹,已随遥池宫一同离开,街边有两名灰衣男子佯望他处,眼光却时不时溜到呆立的闵友意身上,他们本欲上前,却被闵友意若有若无瞥来的一记冷眼吓退。

    蓝袍公子在楼栏边伫立半晌,看了身边老者一眼,转身跑下楼。他慢慢走到闵友意身边,迟疑一会儿,才道:“你……受伤了。”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汗帕,欲为他拭去唇边残血。

    一掌推开,闵友意淡淡看他一眼,“老子受伤不关你的事。”

    被他推开,蓝袍公子并不气恼,讪讪一笑,捂着被他推开的手背,又道:“你的伤还是赶快找大夫瞧一瞧。”

    此时,其他两名公子和三名侍者也跑下楼来,二楼处,只剩两名老者默默立在柱边。

    五人在蓝袍公子身后站定,皆是欲言又止的表情。蓝袍公子还要说什么,闵友意先他一步开口:“你和老子有仇吗?老子是负了你的妹妹,还是负了你的姐姐?”

    “……”

    厌恶地瞥去一眼,闵友意举步前行,六人欲追,街边两名灰衣男子不露痕迹地走上前,拦住他们。“我家公子的事,不劳众位。”说完,两人转身,以两丈远的距离跟随在闵友意身后。

    愣愣站在街中,瞧着那受伤之人慢慢走远,直到闵友意消失在街角,蓝袍公子才轻轻说了一句:“我……我姓闵。”

     正文 第九章  踏莎撼庭秋

    斤竹客栈——

    吐血……

    这口血不是吐在地上,也没溅在墙上衣上,而是被早已备好的温热布巾接下。

    扬手,将布巾扔进水盆,唇角仍带着些许苍白的俊公子穿鞋下床,伸伸臂,扭扭脖子,满意点头。

    他满意,坐在桌边的寂灭子却未必如此。

    “公子,这是厌世窟主吩咐属下带来备用的黑莲子。”寂灭子将一包东西抛向他。

    翻掌接下,闵友意歪歪唇角,“又是黑莲子,庸医就没有其他东西给我吃?”

    “如果您不受伤,根本不用吃它。”

    “寂灭,我这样子像受伤吗?”

    “……您每次受伤,不外是为了女人。”

    “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寂灭也。”拈了颗黑莲子剥开,闵友意突然笑出声,不知想起什么愉快之事。

    寂灭子古井不波,对他突兀的举止习以为常,他见闵友意气色不错,吊了三个时辰的心此时才缓缓放下。尽管他不知公子笑什么,但至少绝不是想到比赛……时近五月,他还是提一提公子比较好,要尽职……思及此,他神容一肃,轻道:“公子,镇上来了很多商贾。”

    “老子看到了。”

    “……”

    “还有其他吗?”

    “丑相已入遥池宫多日。”

    “哦?”闵友意停下剥莲子的动作,“贝兰孙什么反应?”

    寂灭子嘴角微微一抽——公子啊公子,您居然问贝兰孙什么反应?贝兰孙这些日子在忙着对付意欲染指他妻子的某只蝴蝶好不好,而这只蝴蝶居然问他什么反应?

    “怎么,查不到?”

    寂灭子突然一笑,“不,贝兰孙一方面正忙着对付公子您,一方面忙于今年的贸市,丑相和有台在宫外求见多日,他原本并不打算见他们……”而这个时候,他家公子天天溜进遥池宫里,不为比赛,只为女人……寂灭子恨恨想着,不由气道,“直到丑相说求见遥池宫老宫主,贝兰孙才让他们进去。”

    “老宫主?”闵友意大惊,“你是说……”

    寂灭子点头。看看,人家和尚比赛多用心啊……只是,寂灭子心头感叹未完,却被自家窟主接下来的半句话呛得差点倒地。

    “丑相居然将主意打到贝兰孙他娘身上去?”

    “……”

    “好个老古锥……”摇头唏嘘,闵友意还要感叹什么,寂灭子突然扬声——

    “公子,老宫主是指贝兰孙的爹!”

    此话成功打断闵友意的戏谑,他眸色一沉,“你是说……贝锦倩?”

    “正是。”

    “他还没死?”

    寂灭子闭眼,睁开,复又用力闭上,半晌后再度睁开,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道:“公子,贝锦倩只是封刀退隐江湖,属下什么时候说过他死了?如今,贝兰孙被您气得心浮气躁而无暇顾及丑相,他见丑相求见贝锦倩,竟然许了他进宫,丑相如今天天坐在遥池宫里念经。”

    “念经?念给贝锦倩听?”

    “属下不知。另外,扶游窟传来消息,饶奋藻正赶来此地。”

    “来得好。”

    “对,的确好,那么——”寂灭子微微一停,再道,“请问公子,这次赛事,您赢的把握有几成?”

    “……”

    “九成?”寂灭子大胆猜测。

    “……”

    “八成?”

    一颗黑莲子弹向他,杏花眼似嗔似怒地一瞥,“寂灭,稳赢不输的比赛,用得着猜吗?”

    稳赢?寂灭子抬手接下黑莲子,撇嘴暗叹:不是他不相信自家窟主,只不过转眼就是五月,他家窟主玩的是迎雪赏月,品的是花前寻梅,若窟主真的有分一点点时间来着急一下怎么赢得比赛,他也不会天天在客栈里打转了。

    他可是一点也看不出“稳赢”的“稳”在哪里啊……

    咻——又一颗黑莲子弹向他鼻尖,寂灭子回神,却见闵友意已系上腰带拉开门。

    “公子?”又去哪儿?

    “老子去遥池宫,记得准备晚餐……”餐字咬在牙边,迈出一半的身子侧回头,一字一顿,“不、要、汤!”

    “您现在去遥池宫?”什么时辰了?

    “笨,老子今天被贝兰孙打伤了,遥儿一定会惦在心里,若我今晚出现,她一定惊喜,我这是去安她的心。”

    “……”

    “顺便再去瞧瞧淹儿。”丢下这句,闵蝴蝶甩着腰带直奔客栈大门,徒留自家侍座在房内僵硬、石化,脸上浮现青青菜色。

    一炷香之后,暂时充当小二的阿布才见寂灭子脸色正常步出房,脸色正常下楼,脸色正常来到大门,脸色正常吩咐他准备晚餐。

    阿布点头之际,两位年轻公子自店门迈入,他们走进后,牢牢盯着寂灭子,半晌无语,就在掌柜拨拨算盘准备上前招呼时,其中一人飞快冲到寂灭子身边,惊喜叫道:“你是寂灭?我……我……”

    寂灭子侧步避开,让这位公子扑个空。随后,他眉心轻蹙,脸色正常地打量二人。

    他打量……他再打量……倏地,他神容大骇。

    他们是……

    寂灭子此时在忙什么不是闵友意关心的问题,他熟门熟路来到遥池宫,已是月挂西天。四月末时节,厚积的雪层开始变薄,山中松柏渐露层层绿波。

    若魅影般潜入,在一处楼梁上倒挂半晌,闵友意仍向柰攀楼方向行去,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梅非遥这段时日多在淹儿那边,就算不在,他问问淹儿也能知道梅非遥在哪儿,总比像无头苍蝇般一间一间地找人来得快。

    片刻工夫来到楼院外,远远地,他听到一阵悠悠筝曲,曲调轻灵,一人唱歌,一人轻和。

    “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对酒当歌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

    清曲再起,袅袅丽丽,曲落时,另一道清丽嗓音响起——

    “弱袂萦春,修蛾写怨,秦筝宝柱频移雁……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两人唱的是一曲踏莎行。

    歌歇曲停后,楼中传来女子的笑声,似莺燕轻语,惹人心怜。

    庄生晓梦迷蝴蝶……闵友意无端想起这一句,心思一动,翻然跃至二楼窗边。室内,薄铜裹梁,梁上一排青玉五枝灯,烛火点如繁星,照得室内明亮如昼。

    风定梁尘,半缕庭烟轻轻荡漾,长孙淹身披红衣,扶琴而起,梅非遥倾壶斟酒两杯,酒色亮如黄金,两人各拈一杯,含笑对饮。饮罢,长孙淹侧颜微笑,一片嫣红全数落入闵友意眼中,惹他眸光一定,一段温柔品流自自然然涌上心头。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

    他不知道淹儿穿上红袍会如此冶艳……正想恶意地跳进去吓吓她们,却因听到长孙淹的话而止住。

    “宫主还在生气?”

    “嗯。”

    “他生气怎会让你来我这儿?”

    “我告诉他,我想看看嫁衣绣得如何。”

    长孙淹听了这话,没说什么。这嫁衣是为他们绣的,梅非遥心喜嫁衣,表示她仍然爱着贝兰孙,就算贝兰孙生气,见她如此,也该明白妻子的心思。

    含笑褪下披在身上观花色的嫁衣,她抛向梅非遥,“穿上试试。”

    梅非遥提衣向屏风后走去,突然叹气:“不知他的伤如何?”

    长孙淹咬咬下唇,询问:“贝宫主今日那一掌……很重……吗?”

    “嗯,宫主今日很生气。”

    生气……长孙淹晃晃脑袋,笑道:“非遥,我倒觉得他是在拈酸。”

    “拈酸?”屏风后的声音一尖,复又低了下去,“你是说,宫主拈他的酸吗?”

    她们在说他,嘿嘿嘿……躲在窗外的闵蝴蝶捂嘴偷笑,继续“窃听”。

    梅非遥试衣之际,长孙淹拈了线,取过男袍,绣着袖尾花纹,听梅非遥语气惘叹,手中银针一停。

    “淹儿,我听江湖传闻,他虽花心,但最后都是女子负他。”

    “不知道,”长孙淹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每次他喜欢的女子,总无法与他共偕白首。”

    “淹儿你喜欢他吗?”

    绣花女子无言,窗外,窃听者突然紧张起来,尽管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紧张什么。半晌,他才见长孙淹绽出清清浅浅的笑,声音也像天空的薄云那般缥缈,但——足够清晰。

    “是,我喜欢他。”

    “楼太冲呢?”

    “他?”长孙淹奇怪梅非遥为何突然提起此人,“他是爹娘为我选的夫婿……呀。”

    “你喜欢楼公子吗?”

    “喜欢……呀。”

    这话,让窃听者差点一头撞上墙。他稳了稳自己,继续窃听——

    “非遥,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他了。”乌眸盯着绣线,小脸是一片恬然,“像我这种小城里的平凡人家,和江湖啊武林啊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他这种名震江湖的花心人物,在我听来就像故事里的人一样,自然更没想过会遇到他。第一次听说他、见他时,是在浣溪山庄,那时觉得他是个有趣之人;茶棚见他时,只觉得此人形俊,落崖时,我们根本不认识,他竟会跳下救我,收我为徒……”

    他是花心的魔障,而她,自回家后便真的没想到会再次见到他。就像一根绣线,她亲手用剪刀将线剪成两段,也从不曾想将它们重新编结在一起。

    只是,再见他时,她只感心凉。

    心凉,人如玉。

    “淹儿,他不是个安分的人,若真有女子嫁他,岂不得时时担心夫婿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更要担心他时时纳妾的可能。”换上嫁衣的梅非遥走出来,红衣素面,光艳照人。

    窗外人瞧了一眼,心赞一句,视线重新定回绣花女子身上。他今日才发现,这徒儿从未唤过他一声师父……

    “大概……吧。”长孙淹点头,放下男袍,起身检查梅非遥换上的嫁衣。

    梅非遥拉拉她的头发,将她的注意引向自己,黠笑问道:“若淹儿嫁了他那般的夫婿,会如何?”

    “你是说……像他?”

    “他。”

    若那青山妩媚的人成为她的夫婿……长孙淹恍惚一笑,“他现在是什么样,我仍然希望他保持什么样。”

    “为何?淹儿难道不拈酸?”

    垂眸想了想,长孙淹摇头,“未必不会,只是……他的心是蝴蝶,不能强求的,非遥。”语到此处,声音断了。长睫半敛,掩去乌眸内的情绪,片刻后,低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飘出窗外,“这世间的蝴蝶,哪有不恋花之理……”

    蝴蝶若不恋花,便失了其妩媚花心的韵味,便没了其窈窕多姿的身影,得,不偿失。

    轻轻的话飘过耳畔,撒向苍穹,窗外之人闻言,身形一僵。房内,两人转开话题,说些闺房小语,戏闹不断,全不察觉窗边那一抹悄无声息的僵硬人影。

    一阵风过,片月将枝影投在庭中,久久后,一片袍角迎风微扬,一闪即逝,无迹可寻。

    月色半隐,涛涛松林间,一道人影如幽魅掠影,若山中猎户有幸得见,不禁怀疑自己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人还是山精鬼怪。

    耳畔风声呼呼不断,人影置若罔闻,脑中只有一个声音盘旋,侵他心思,入他神志。

    这世间的蝴蝶,哪有不恋花之理……

    哪有不恋花之理……

    哪有不恋花之理……

    他,闵友意,就是花心,不行吗?

    他不会做生意,只有一身武功说得过去,若生在寻常人家里讨生活,要么种田,要么打猎,最惨不过是搬货做苦力,再不便是街头卖艺……想到这种凄惨处境他就一身恶寒。他讨厌读书,最多看些曲本小说或风月诗词集,他会吟诗会写词,但他绝对不适合当夫子。

    他与很多女子在一起,她们或有才情或有美貌,而她们也会不约而同问他一个问题:友意,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人,对吗?他的回答每次都是肯定。

    他从不在意女子负他,只有负了他,才能为世间留下一段一段又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美谈,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从小起,至今未变。

    他怎么兴了收淹儿为徒的念头呢?

    茶棚初见,他只是瞧到羊鸿烈在那儿,单纯地上前凑热闹。落崖时,他也只是不忍她香消玉殒,加之与贝兰孙赌上一口气,自信轻功过人。崖下,知她名中有个“淹”字,当时直觉地认为是个好名字;等寂灭子下山寻他的时间里,她“借用”他的腰带绣蝴蝶,诉说自己的坚持,他听得有趣,直觉地想教她一些武功,以免日后又遇到类似的险境,加之她未有拒绝之意,他就当她愿意了。

    回到七破窟,他忙于比赛,托阿闪照顾她,随后又趁赶路之机将她送回家,路途空闲,他又顺便教她一套剑法……

    淹儿……淹儿……

    她是一个很乖的徒儿,之于他却并非一见倾心的类型。从一开始,他便喜欢她的名字,且仅只——仅只于名字。其后的相处,她总是乖乖的,一双乌润的眸子在惊奇时绝不掩饰,而且,鲜少流露不愉快的情绪。及至温泉边惊鸿一瞥,他无暇细思,手已经扣在寂灭子脑后,想也没想地按了下去。

    淹儿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一,不是敌方阵营之人,二,谈不上绝色……

    想到“绝色”,闵友意脑中闪过无数女子的脸,有娇羞含笑的,有嗔目怒瞪的,有冷然肃杀的,有淡漠无情的,也有凝泪伤心的……

    啧!他磨磨牙,发出一声不耐的嘘音。绝色他见得多了,七破窟里低头抬头就能见到,问题是——他喜欢的时间能有多长?

    淹儿是鹅蛋小脸,脸颊瘦瘦的,但笑起来有点圆;淹儿的眉毛总是掩在额角两片垂落的刘海下,中间露一片白皙光滑的额;淹儿的声音并不特别好听,但听久之后会感到一丝淡淡的糯糍味,就像糯米粉糕一样,初时入口淡而无味,咀嚼之后舌尖慢慢浮现香甜,不浓不腻,却令人回味长长。

    啧!他又磨了磨牙。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很多女子说过喜欢他,他高兴过,他得意过,他也索然无味过,但从未有今日这种……

    这种……

    惊慌?

    走火入魔了吗……比起少年时一瞬之间失去家人,比起被人围困七天六夜断水断粮,比起被庸医骗得喝下乱七八糟的药水,这种惊慌实在是——不合情理。

    “家人”两字跳入脑海,他小小闪了一下神。在他的记忆里,家人是一段遥远得差不多可以淡忘的片段,而他以为年少时最幸运的事,大概是遇上玄十三……

    “我尊……”低语飘散风中,却止不住依旧盘旋在脑海深处的述语。

    这世间的蝴蝶,哪有不恋花之理……

    不过一句话而已,他到底……怎么了?

    回到斤竹客栈,已是三更时分。

    思绪烦乱,挟着满身寒气推开门,杏花眼斜斜一扫,俊脸现出些许诧异。令他诧异的不是掌柜还在算账,也非阿布还在擦桌子,而是角落处环桌而坐的三位客人。

    “公子回来了。”掌柜停下拨算盘的手,冲阿布丢个眼神。

    阿布会意,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向厨房走去。

    “这么晚了还有客人?”闵友意轻声询问,随意挑了张桌子坐下。店内蜡烛点得不多,掌柜台上两支,客人桌上一支,他坐下后,掌柜在他桌上点了五支蜡烛,明亮得让人嫉妒。

    “公子……”掌柜背对着客人,正好挡住他们打探闵友意的眼光,掌柜的表情似想说什么,却又斟酌着如何开口才不会惹闵友意生气。

    “但说无妨。”俊公子一手托腮支在桌面上,对掌柜刻意的阻挡并不介意。

    “那三位客人……原本只有两位,后来又来了一位,他们说今晚见不到公子绝不离开。寂座试图赶走他们,可寂座又不准伙计们动手……”

    侧身瞟了瞟那三人,闵友意皱眉,“寂灭呢?”

    “属下在此。”端着饭菜的蜜肤青年掀帘而出,阿布紧随其后,手中托着热气腾腾的两碟菜。

    闻得肉菜香味,闵友意以筷敲碟,自动将三人归为死赖不走的无关人士,夹起一块狗肉塞进嘴里。

    肉在嘴中,鼓起腮帮子,他既不嚼,也不咽,左手托腮,右手拿着木筷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饭碗里戳洞,寂灭子见了,躬身道:“属下该死,这就将那三人逐出客栈。”

    “呃?”闵友意恍恍惚惚地抬眸,叹口气,继续戳饭粒。

    这一声叹息,若嗔若怨,如水晶帘动,如芳草凄凄。只是,这一叹也将寂灭子欲转的身形定住。

    能让公子发出这般叹息的事,定与女子脱不了关系。换言之,他一时胆大而留下的三名公子并未惹来公子的脾气……心头一松,唇角向上一拉,寂灭子轻问:“今晚的菜色不合公子口味?”

    木筷继续戳,戳戳戳,摇头,“不是。”

    “饭太烂了?”

    “不是。”

    “那,属下请问公子,为何事叹息?”

    “唉——”闵友意停止“加害”米饭的动作,在寂灭子、阿布、掌柜三人的灼灼注视下开始用餐,只是表情有些食不知味,食同嚼蜡,嚼得阿布差点想冲进厨房问问今晚炒菜到底加多了哪一味佐料。

    真有这么难吃?三人偷偷感叹,不忘留意身后有所动作的客人。

    在闵友意用餐时,三人由各坐一方变为挤在一条长凳上,三颗脑袋凑在一起不知说什么,偶尔有“不如大哥先去”、“四弟去试试”、“我不敢”之类的话语传来。商讨半天,三人似乎有了决定,一齐向这边走来。

    推推搡搡,三人站定。烛光下,三人眉目分明,正是白天与两名老者一同上酒楼用餐的年轻公子,分别穿蓝袍、绛绿袍、青玉袍。

    “大哥,上!”青玉袍的公子推推蓝袍公子,绛绿袍公子又在他腰间加推一把。

    噔噔噔,蓝袍公子被当成炮灰推到桌前。

    稳住几欲撞上桌沿的身子,他尴尬一笑,“呃……”

    闵友意放下筷,黑眸如两潭无风碧波,迎上三人的视线,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打量和惊疑,更没有见到仇人的愤恨与不屑,自然也更无见到故人的惊喜,一双黑眸只是静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注视着三人。

    他今日心绪不宁,无心开口,也无心多惹一分事端。

    “呃……呃……”蓝袍公子不知想说什么,他身后,两兄弟跳了跳脚,对视一眼,上前齐唤——

    “二哥!”

    寂灭子垂头,阿布和掌柜似被这一声从未听过的称呼吓住,表情齐齐一怔。

    眉心微蹙,闵友意双眸半眯,“你们……是谁?”

    “二哥,你离家十年,竟然连我们也认不出来了,我是四弟呀。”青玉袍公子嘟嘴,语气颇为委屈。“我是三弟,二哥。”绛绿袍公子介绍自己不落兄弟后。

    “呃……我……”蓝袍公子仍然吐字不清,横放在腹间的手微微颤抖。

    “你是闵贤?”闵友意无意拖延时间,皱眉丢出一句。

    蓝袍公子听他道出自己名字,双肩一松,叹道:“是,我是闵贤。二弟,多年不见,娘在家中日夜惦记着你……”

    闵友意突然起身,不理对他称兄道弟的三人,直接上楼。

    踏上第五阶时,闵贤在他身后道:“二弟,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还是恨着……爹吗?”

    脚步停下,闵友意转身,盯着闵贤,杏花眼无情无恨,久久不语。

    这三人姓闵,不假,是他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也不假——闵家四兄弟,从老大到老幺的排名分别是:闵贤,闵嫣,闵信,闵期——只是,在十一年前,他与他们便没了兄弟的羁绊,而这,是由“那人”一手造成。

    因为他做错了某件事,“那人”罚他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三天两夜,不准吃喝,“那人”要他为自己的过失负责,要他去赔罪,甚至想打断他的腿……他是不介意跪祠堂,不介意赔罪,但,不是他的过失,他绝不负责任,为什么没人相信他?

    那时,他十五岁。

    一根铁棒,瞧得他双目生痛。一棒棒打在背上,他忍,一声声怒骂吼在耳边,他也忍。身子很痛,痛得他想哭,伸手抹眼,却发现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因为他死咬牙关不肯“负责任”,“那人”怒气攻心,举起铁棒向他膝弯击去——

    “我打断你这孽子的腿……”

    “老爷,不要……不要啊,他是你的儿子……呜……”妇人的哭声。

    “打断他的腿,好过他以后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的怒吼。

    此痛若可忍,孰不可忍耶?那时的他大概觉得委屈过头,闻得身后铁棒声,心火冲脑,一跃而起,躲过这一棒,甚至倒跃回踢,将那恼人的铁棒踢上屋顶。

    “你……你这顽劣孽子,你给我滚,我……我闵家就当没生过你这种儿子,滚——”

    妇人的哭泣、家仆的哀求,统统改变不了“那人”的决定。“那人”甚至在祖宗祠堂里焚香起誓:他,闵嫣,无论生死,无论富贵贫贱,从此与闵家再无瓜葛。

    简言之,他被逐出家门。

    恨吗?

    啧!闵友意心烦地发现,他今晚最多的动作就是磨牙。恨什么,有什么可恨呢,闵贤这话问得奇怪,都已经再无瓜葛了,他们今日在此称兄道弟又有何意义。

    索然无味,他转身上楼,三人齐叫——

    “二弟……”

    “二哥……”

    “唉……”吐口气,懒懒倚上楼栏,他盯着三张殷切的脸,问的却是寂灭子,“寂灭,你随我多久了?”

    “属下自公子八岁起跟随,至今已是十七年。”寂灭子抬眸轻语,无意间已泄露出些许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闵家二公子的书童,当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门,毅然相随。

    “你说,老子是谁?”杏花眼徐徐一挑,风情自现。

    寂灭子缓缓扬笑,轻声且清晰地说:“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称‘玉扇公子’闵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过有家累。”

    点点头,闵友意掩嘴打个哈欠,再伸伸懒腰,转身回房,无论身后三人再说什么,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过甚,积郁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亲了,爹这些年追着我们成亲,我与四弟约好了,只要二哥你不成亲,我们绝不成亲。”

    “二哥,你的院子还是老样子,你走后,爹命人将院子锁起来……”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时,娘都会亲手为你缝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庙里祈神,娘都会为你求一支平安签。”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别再说了,我家公子……听不见的。”寂灭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念经的喋喋不休,向客栈大门比了个“请”的手势。不料,三位闵公子一把捞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闵期:“寂灭,你跟在二哥身边这么多年,帮我们劝劝二哥。”

    老三闵信:“寂灭,爹的怒气早就消了,当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二哥肯低头叫一声爹,爹不会拒绝二哥的。”

    老大闵贤:“寂灭,你能否帮我们……劝劝二弟?”

    盯着抓在胳膊上的六只手,寂灭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决定的事岂容部下干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点头。

    阿布:“……”

    掌柜:“……”

    三双眼睛期盼地望着蜜肤青年,得到的却是苦笑,“三位公子,请!”

    是夜,负责夜巡的部众经过自家窟主房间,只听得房内睡如翻饼,时时飘出叹气声,若有所失。有耳目聪敏者,能在浅浅的叹息中依稀分辨出一个字眼:“……儿……”

    闵友意叫谁的名字,无人听清。

    第二日,寂灭子得知后,当即判断:公子昨夜心绪不宁,与陈年旧事无关,老毛病,定是从女人那儿惹来的。

    也正是这一天,闵家三兄弟转到斤竹客栈投宿,虽然闵老爷和管家仍然住在原来投宿的客栈里,从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判断,分明就是希望三个儿子能将当年逐出家门的二子劝回去。

    接下来的五天里,闵家三兄弟就像三块牛皮糖,闵友意出现在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烦不胜烦。他们明白对闵友意不能晓之以理,只能动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余,还不忘添油加醋述说他离家后的点点滴滴,三人轮番上阵,口沫横飞,好一派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拍案惊奇,花间喝道。

    过分一些,他们就连闵友意去茅厕也不放过……

    这个……这个……没关系,就当听说书。只要在掌握范围内,而自家窟主又没下明确赶人命令的前提下,寂灭子可以不闻不问,而他现在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这些日子不去遥池宫,又恢复成初来宝马镇的模样,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炉、烤馒头。

    明明气温已经暖和不少啊……还有还有,比赛,比赛呀……

    窟主,至少您该下命令让部众们忙些什么吧,不然,那群家伙天天在山上泡温泉、煮鸡蛋……

    四月的最后一天。

    柰攀楼——

    裙衫以双色绫罗缝制,左右各分半色,是为“半遮罗裙”。

    清晨,穿着一身半遮罗裙的女子在雕栏边站定,深吸一口气,暗暗计算着今天的工作:嫁袍只剩最后裾摆的点缀小花未绣,这两天应该可以完工,她就能回家……

    突然,一颗脑袋浮上来。

    没错,她现在站在二层楼的雕栏边,那颗脑袋的的确确是浮上来的,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浮……

    “呀——”惊喘倒退,女子捂胸瞪眼,待看清来人是谁后,心头一松,不知是该骂还是该笑。

    是闵友意,他双手攀在栏柱上,借臂力慢慢将自己提起来,在她看来,真像是半空中浮现的一颗脑袋。

    “早……”她弱弱地打招呼。

    “早,淹儿!”来人中气十足,已经完全把遥池宫当成自己的地盘,来去自如。

    “你找非遥……吧?她还没来。”她都不知道他这么早就起身啊……看天色,卯时?

    “淹儿,你都不曾唤我一声师父,”闵友意一反常态,杏花眼眨啊眨,“正好,清晨练剑最宜身心,趁天色正好,我教你分花拂柳剑的最后几招。来来——”

    不由分说,搂起她的腰纵身跃下,完全当楼梯虚设。落地,他折了根长枝在手中挥舞数下,塞进她手心。

    瞪着树枝……瞪着树枝……她叹气,她一向很听话……

    乖乖跟着他比划,却听他道:“淹儿你很喜欢绣花吗?”

    “……”这是什么话。

    “淹儿可知,每套剑法都有其自身的来历,这分花拂柳剑是为师悟出来的,当时觉得没什么用,想不到淹儿学正好。”

    “……”他来这么早,只是为了教她习剑?思思想想,她轻轻开口:“这剑,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比划的手定住,俊脸转向她,“我当时在山中捕鸟,见一群猎户捕杀一头野猪,捕杀之举看似血腥粗莽,动作引、分、挑、刺却恰到好处,所以,这套剑法就被我捂出来了。”

    她闻言一僵,乌眸睁大。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乖乖学了这么久的剑法,其实是在杀野猪……

    杀野猪!杀野猪!杀野猪!

    她竟然在杀、野、猪?!

    野猪满脑转,手臂一垂,不学了。

    “怎么了,淹儿?”他问得好无辜。

    树枝在地面戳啊戳,她闷闷开口:“我又不是江湖侠女,学剑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只会绣花……”

    “只会绣花可不好。”

    “……呀!”

    他一愣,初时不明白她的“呀”是什么意思,片刻后才明白这是上一句的尾词。瞧着一张负气的脸,他哑然失笑。

    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她继续闷闷道:“我在家不出门,也不走江湖,家中有矿有田,吃穿不愁,就算——就算未来夫家可能贫穷了些,我也可以做绣活糊口啊。你说,我不绣花,我、我能干什么?”

    她这语中隐有持家之道,只不过火药味重了些,以他流连花丛的丰富经验怎会听不出来。唇角一勾,他诱道:“所以为师教你习剑,强身健体,美容延年。”

    她扬眉——没听过习剑还能美容延年。

    瞧他形俊异常,身如玉树珊瑚枝,她想到什么,突然小声道:“你的功夫……很高,怎么学的?”

    “你当我天生武功好吗?”他歪头浅笑。他武功虽高,并不是一蹴而就,没有一朝一夕,没有一点一滴,没有勤奋、专注、痴迷、狂热,何来……

    “何来今日的玉扇公子闵嫣,对吗?”双眸一泓波莹,她轻言细语,道出藏在他心尖的话,却不想直指他心。

    双眸一亮,珊瑚般的身形忽地侵近,“淹儿,你真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

    “你肯叫我什么?”

    她动动唇,吐出一字。他没听清,一张俊脸立即凑向她,贴耳过去,黑发在她颊上一拂,他道:“什么?”

    “……嫣。”

    这次他听清了,眉头一皱,他凝眸瞪她。

    “那些女子从未叫过你的名字……吗?”她记得茶总管提过,他叫闵嫣,友意是他的字,但他讨厌自己的名字。

    “没。”

    “我不想叫你师父。”

    “……我知道……”他低喃。

    “嫣……这名字不难听啊,你为何不喜欢?”

    “……”

    “你讨厌我这么叫你……吗?”

    讨厌?不,他不讨厌,他只是有点奇怪的感觉……这名字并不陌生,在七破窟里,除了玄十三时不时提醒他叫闵嫣,其他窟主开玩笑时也会叫叫,但多数时候,他们都唤他闵友意……

    瞪她瞪她瞪她……

    瞪了半晌,双肩垮下,他用力一叹,很认命的语气:“你若喜欢,就……就这么叫吧。”

    无奈的语调中似乎包含了一丝宠爱,长孙淹听不出来,只知道他让自己直呼他的名字是件高兴的事,悦然一笑,她重新举起树枝。学剑,她学剑。

    比划几招,身边的人却一反常态,全无动静,她抬眸瞧去,却见他盯着自己,神情怪异,她奇了,“嫣?”

    盯她半晌,他突兀问了句:“淹儿,你喜欢楼太冲?”

    咦,提起她的未来夫婿干吗?她歪头,不点不摇,只道:“他的画……极生动。”又是形俊之人,与你一样——这话藏在心里。

    “你喜欢他的画?”想起玄十三当日戏讽之言,他不觉皱眉,“听说他只有佛画画得好,不就是随便涂随便画……我也会……”

    后面三字声音细微,她没听见,摇摇树枝,一笑,“佛画要画得好,也要会揣摩。”相由心生,画由心生。

    “哼!”孩子气地扭开脸,他这次不再盯她,却盯着她手中的树枝,仿佛相信那树枝会被他盯得开花。

    盯盯盯,他又突兀问:“淹儿,你会……负我吗?”

    “咦?”

    “倘若……”幽幽黑瞳移回来,藏了些她看不明的东西,晶莹澄透,在眼中荡漾着,一圈又一圈,“倘若我也如楼太冲那样……”

    他的话声音太小,她不觉凑近了耳朵,“倘若什么?”

    清风拂面,带起一缕缕乌丝,与他的散发在空中缠绕出一幅亲昵的画卷,两人都未曾注意,他也未重复刚才她未听清的话,转笑道:“淹儿一边练剑,我一边说故事给你听,可好?”

    “好。”她乖乖举起树枝比划……不,是杀野猪。

    晨风带着夜的爽凉,掠过楼阁,掠过乌丝,掠过半遮罗裙的一角,柰攀楼边种了些不知名的树木,枝头开出点点白花,一簇一簇,散放着淡淡清香。在轻风淡香中,长孙淹如提线傀儡般重复着挑剑、转身、屈膝、扭腰的姿势,听那俊如珊瑚的闵蝴蝶说故事——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伽蓝,伽蓝里住着一堆和尚……有一天,一群老和尚让一群小和尚念经,小和尚就念:伽蓝种茄子,和尚吃茄子,不知是先有伽蓝后有茄子,还是先有茄子后有伽蓝。”

    扭腰的姿势定住,乌眸看向他:他确定这是故事,不是童谣?

    “咳咳,”空拳掩在唇边,闵友意清清嗓,表情正经,“淹儿,接下来才是故事。”

    “……”她还是继续杀野猪……吧!

    推手送出一剑,他的故事亦开始——

    “从前,在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一家世代经商的大户人家里突然诞生了一个男孩……男孩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男孩从小只爱和女孩子一起玩耍,见了家中漂亮的侍女姐姐就想扑上去,男孩不爱读书,讨厌夫子,讨厌功名,只喜欢奇门循甲和机关数术……男孩长大后,越来越迷恋女子,开始学那些世家子弟流连风月场所,花心的本性越来越令他的父亲担心。在他父亲眼中,男孩根本就是不学无术的纨绔败家子,要德行没德行,要学识没学识,除了沉迷风月场所,就只懂得武刀弄枪……要他学做生意,他一拍桌子货柜就倒,要他学算账,算盘到他手上全成了弹珠和暗器,为了要他考秀才考举人,父亲特地为他物色了城中学识渊博的先生,可他一开口就吓得先生卷铺盖……呵呵,到最后,男孩一事无成……”

    树枝在空中滞了滞,似想停下,但没有,长孙淹依然提线傀儡般比划着杀野猪的剑术。

    分花分花……她在分花……

    拂柳拂柳……她在拂柳……

    树枝慢慢舞着,她说服着自己,心思却分了泰半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己的故事……吧……

    “有一天,男孩的花心惹出了事端……生意人家,总有些对头,男孩的父亲在生意场上多多少少树了几个敌人,其中有位姓陈的老板,与男孩的父亲水火不容,而男孩曾经惊艳陈小姐的美貌而出言调戏,一个月后,陈小姐有了身孕,却不知孩子父亲是谁,陈老板认定是男孩所为,上门质问,男孩的父亲亦正巧发现前一个月男孩有数日彻夜不归,他认为是家门不幸,为免张扬,答应了陈老板的要求,准备以三媒六聘让男孩娶陈小姐过门……花心归花心,男孩自有花心与下流的尺度,所以,他不答应,死不认账……男孩父亲气急了,想到自己养了四个儿子,却只有老二没廉没耻,气得他想打断男孩的腿。男孩也气,接下父亲打落的一棒,体内真气自动反弹,将父亲震退开,结果父亲更气了,直骂男孩顽劣成性,忤逆不孝。男孩说:老子不孝就不孝,老子这辈子就是要花心……”

    声音渐渐沉了下去。

    “后来呢?”长孙淹借着踏足的简单姿势,抽空问了句。

    “后来……”闵蝴蝶坐上一块山石,托腮而笑,“淹儿想知道谁的后来?是男孩,还是那位陈小姐?”

    “……两个都想知道。”

    “男孩后来被父亲逐出家门,今生今世,再无瓜葛。陈小姐……”杏花眼眯了眯,“她死了。在男孩被逐出家门后,她上吊自杀了。”

    “……”

    “淹儿可怜那位陈小姐吗?”这话很淡。

    长孙淹收了姿势,点头,“有点。”

    “憎恶男孩吗?如果他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陈小姐就不会死。”话语……更淡了。

    “可怜了陈小姐腹中的孩子。”

    杏花眼倏地抬起,对上一双乌眸。

    “是你的故事……”原想用“吧”,但语调过于肯定,长孙淹想了想,换成,“……吗?”

    “只可怜陈小姐的孩子?”俊公子唇勾炫笑。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不看他,盯着树枝,颊上有些粉粉的红,“那胎儿的出现,一定有其他细节发生,只是我们不知道……就像……就像江湖传说,听来听去与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故事差不多,加了些什么,减了些什么,全凭说书先生的高兴,是不是?”

    风过眉梢,俊公子无言地咧开嘴,感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鼓动。

    如今想来,当年的种种,不过是很简单的栽赃嫁祸,让七破窟任何一名部众去操作,都能轻松自如。

    “淹儿……”不知何时,他站在了她的身后。

    “啊?”她小小吓了吓。

    “你头上……”有片白色花辫夹在乌丝里,他抬手欲拈,远远廊道却插来一道欢喜的叫声——

    “友意?”

    是梅非遥……闵友意收回手,冲长孙淹眨眨眼,转向梅非遥冲去,“遥儿,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们已经六秋没见了,好想你。”

    梅非遥愣了愣,因这只绕在身边的蝴蝶而止了脚步,她冲长孙淹摇摇手,两人在廊道上攀谈起来,说起当日下山之事,说起贝兰孙的怒气,说起闵友意的伤……

    握着树枝,长孙淹拍拍头,让花瓣落下。瞧那远立之人眉目俊逸,她浅浅一笑,默默退开。

    蝶。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

    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正文 第十章  剔银定风波

    “长是为花忙……”推开绣房雕窗,那只蝴蝶仍然忙着。倚窗笑观,她轻轻吁口气,转头——

    “啊!”瞪着无自声无息站在窗边的人,长孙淹实在很想问问:今日是不是适合吓人的黄道吉日?前一刻被闵友意吓,现在又被贝兰孙吓,她真该感觉菩萨吓自己的都是形俊之人。

    “在下惊了长孙姑娘?”白衣无尘,贝兰孙轻轻开口,视线却盯着远远廊道中的两人。

    “……有、有点……”

    “抱歉。”

    “啊……没什么……”遥池宫是他的,他喜欢站哪里就站哪里。

    “当日害长孙姑娘落崖,是在下的过失。”

    “……”没关系,还好闵嫣救了她。

    “在下抱歉。”

    “……”没关系,赔偿她会一并算入嫁袍的价酬中。

    “楼公子与羊公子在宝马镇等候姑娘,嫁袍绣完后,在下会命火火鲁护送长孙姑娘回家。”贝兰孙今日难得只是远远瞪着,似乎从梅非遥那儿得到什么安慰,竟未跳出去找闵友意的麻烦。说话时,他瞥了瞥绣房内张挂的一对红衣。

    一袭腥红七重染……

    “贝宫主,试试嫁袍好吗?”长孙淹取下男袍放在椅柄上,走到门边,冲他一笑。

    贝兰孙从窗口看了一眼,转身走进绣房,白袖在背后一拂,门轻轻关上。片刻后,一袭红袍的男子拉开门,缓缓步出。

    形俊……形俊……长孙淹双眼一亮。

    贝兰孙未及判断她眼底过于灼热的异亮所因为何,纤细的身影已经扑了过来,在他身边绕个圈,拉拉腰带,拉拉大袖,唇畔飘飞的是轻快的笑声。

    突然,长孙淹抬头道:“宫主,那朵花……能帮我摘下来……吗?”

    贝兰孙仰头,枝头苞苞瓣瓣,花色乳白,烂漫如雪。纵身凌空,红袍破空一旋,落地时,一枝白花送到她手边。

    “谢谢。这是什么花?”

    “举手之劳,”贝兰孙看她一眼,那表情的确很有举手的味道,“五味子花。”

    “五味子?”她不解。

    “一种药材,果实九月成熟,是红色。因其果肉酸中带甜,果核苦涩,微有辛辣,故名五味子。”贝兰孙简单介绍后,又道,“在下可以换下这件红袍了吗?”

    “可以,可以。”目送他走进绣房,关上门,那瓣笑依然挂在嘴角。嫁袍尾底的花纹——就绣五味子花。

    “淹儿,笑什么?”熏风扑面,一人来到她身后。瞪着某宫主隐在门后的一身红袍,某蝴蝶重重哼了声。红袍了不起啊,待这季赛事完了,他也求淹儿绣一件来穿穿……

    这个念头一起,闵友意凝神寻思:他穿红袍不知是什么模样,真要穿穿也没什么不可以……

    贝兰孙恢复一身白衣时再度拉开门,眼前便是一张邪笑的蝴蝶脸,而这只蝴蝶嘴里正发出意味不明的“嘿嘿”声。

    不暇细思,手已向他探去,“闵友意,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翻掌错手,曲臂侧身,闵蝴蝶笑容不变,“正有此意,贝宫主。”

    两道白影相并肩而起,犹如惊鸟掠林,半空中微微一分,却又在不远处缠斗在一起。

    “还打……呀?”

    谈什么?

    两人当然是谈春季窟佛赛。

    闵友意不是没想过如何才能赢比赛,就算他不想,夜多窟一干部众也会帮他想。所谓三个臭什么顶一个诸什么,那帮家伙的确是想到了不少可能、可行、可贵、可怕、可鄙、可恶又无懈可击的方法。

    一想到这些方法,他就……他就……

    闷郁——怨郁——郁郁寡欢!

    那帮家伙一定对他这个窟主积怨甚久,不然,为何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将祥和的事情血腥化,将廉价的事情昂贵化?为何?为何?他们是嫌泡温泉吃鸡蛋太安逸了是不是?

    郁愤!

    他们提议——找出遥池宫的命脉要害,一把扣住,再以此威胁贝兰孙,如果他不想看遥池宫一晚之间除名江湖,就只有在七破窟的条件下低头……

    好,好一招胁之以威。这帮家伙有没有想过,以贝兰孙的冷淡无情,倘若他借机散尽家财,归隐逍遥,这比赛只输不赢。

    他们又提议——以重利引诱贝兰孙,只要筹码够多黄金够砸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贝兰孙或许就弯了他的腰……

    好,好一招诱之以利。倘若黄金足够到砸死贝兰孙,七破窟还比赛干吗?赢了比赛,赔出去的却是砸死人的黄金,不用玄十三皱眉头,他这个夜多窟主自己先扛着刀去谢罪。

    他们更提议——向庸医讨些迷人神志的药,再不就请人下蛊,药得贝兰孙七晕八素分不清爹娘是谁时,让他背把大刀负荆请罪……

    好,好一招迷魂引,这帮——猪、脑、袋!除非贝兰孙彻底消失,否则,纵然七破窟赢得比赛,赛后却树起遥池宫这个强敌,怕虽不怕,但日后的江湖行事、生意往来却少不得刁难几番,得不偿失。

    所以,威胁不可行,利诱不可行,下药也不可行,那——来个正常些的招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何?

    “贝兰孙,你爹当年误杀饶奋藻长子,他也知道愧疚难安,才会退隐江湖,你代他赔罪合情合理,又能化解江湖一段恩怨,皆大欢喜,有何不可?”闵蝴蝶站在檐顶螭嘴上,开口便是“鬼哭狼嚎”,这话只怕整个遥池宫都能听见。

    贝兰孙一拳击出,拳气破空击向闵友意的腰,唇含冷笑,“闵友意,行走江湖之人,哪一个手上不是沾满血腥,若你爹十年前误杀一人,十年后,为了莫名其妙的比赛,有人要你自废一手一足,你会吗?”

    “老子又不是笨蛋。”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

    “……”

    这就是闵友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结果。

    劝说失败也就算了,他对男人一向没耐心,只是他不该在缠斗间分神向奈攀楼瞥去一眼。这一眼,害他神思一岔,胸口再度受贝兰孙一掌,新伤加旧伤,真气走岔,喉头一甜,败下阵来。

    忍下腥味,他苦笑:庸医的话真准,他每次受伤不外为了女人,宝马镇受伤,在他意料之中,这一次……是他分神所致。

    他看到淹儿将一簇花放在唇边吻了吻,那花,是贝兰孙摘的一枝。

    这只是小事,根本就是小事,小事,小事,可——他竟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几欲走火入魔?

    呆呆站在院中,身边来来去去走过什么人,他无心理会,只觉得神志恍惚,勉强凝聚神思,却心火冲脑,火流盘在额心冲不出去,随着气血又绕回心头,像铁箍一圈圈缠紧,缠得他想……杀人……

    拂袖转身,他咽下喉头腥气,提气纵身,鸢飞戾天。

    回到斤竹客栈,避开部众入房,蓦地,脑后一声细微的异响,仿佛蚊虫震翅,他偏头一让,一根细若毫毛的金针钉入墙砖,只剩半截在外颤动。

    仅这偏头的一瞬,另一支金针出现在他颈脉边。握针之人只将金针轻轻捏在大拇指与中指指尖处,手势随意,然而,只要此人轻轻一送,金针立即刺入他的穴道。

    闵友意盯着墙上颤抖的针头,身后那人盯着他。

    半晌——

    “庸医。”

    身后之人扬起轻快的笑,“你推门时竟然没发现我在房内。”

    “老子为什么要发现你在房内。”

    闵友意口中的“庸医”——也就是厌世窟主昙,笑嘻嘻收了金针,一手伸向他,“手来。”

    将手伸过去,闵友意任他号脉。

    “谁让你受伤?”

    “贝兰孙。”瞧他神色不变,闵友意猜也知道自己的伤无大碍。就这么保持一人号脉一人抬臂的姿势,两人同时向桌边移去。

    闵友意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昙笑眯眯地收回手,说出的话无关痛痒,“这次的伤又是为了哪位姑娘……或夫人?”

    “你管老子为了哪位……哪位夫人。”

    昙耸耸肩,点头,“我可不会理你为了哪个女人,只是……我尊要来了。”

    “我尊?”恍惚迷离的眸子终于清醒了些,闵友意轻声一笑,勾起昙散落在肩上的一缕发,在指间绕了绕,慢慢将他拉向自己,“现在还早。”

    任他卷着头发向怀里拉,昙无意挣扎,直到身子侧倾成无法端坐的角度后,他歪身一倒,不意外地与某人撞个正着。

    闷哼之后,某蝴蝶咬牙,“喂,老子有伤。”

    “死不了。”

    “你离老子远点。”

    “是你拉我过来的。”

    “……你说我尊来了?”

    昙动动身子,神色一正,“我尊的脾气你知道,越是不可能,他就越要赢。不过……”他拍拍闵友意的肩,“如你所说,还早,明天是五月一日,我们还有三十天。友意,这次胜负几率如何?”

    闵友意未答他,眼睛盯着对面的砖墙,若有所思。

    “窟里很好奇,你这次怎么还没动静?”昙用手按按他中掌的胸口,寻思片刻,又将手搭上他的脉腕。拈脉细切,指尖遽然感到一下短促的异跳,他凝眉。

    咦,脉相这么奇怪……缓缓离开被自己当成棉被的胸膛,昙一手拈脉,一手捂唇,皱眉沉思。

    “谁说老子没动静。”闵友意欲抽回手,却因腕间异常的坚持而顿住。再抽,还是不放。无奈,他瞪向昙,却不想迎上两道含趣的视线,那趣味令他火大,“老子只是真气岔位。”

    “不止,”昙慢慢贴近他,直到两张俊脸眼对眼,鼻对鼻,他才缓缓开口,“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很差,警敏感失常,双眼无神,脉相紊乱,只有嘴唇的一点血色勉强算得上是整张脸上最正常的地方。”

    “……鼻子呢?”

    “你又不是狗,那么在乎鼻子干吗?”

    “……”

    “友意,你这次受伤……不轻。”

    “走火入魔?”

    昙摇头,手指顺着他的脸向下游走,蜻蜓点水般掠过喉结,飘过衣襟,掌心慢慢展开,最后贴在跳动的胸口上,弯起的唇角仿佛初一晚空的上弦月。他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慢:“不,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为你医治?”

    “庸医!”这就是闵蝴蝶的回答。

    “当真不要我医?”

    闵友意翻个白眼,一点也不介意两人暗昧的姿势,仅撇了撇嘴,“你只会把人医死。”

    “那你以后别、求、我。”昙收了笑弦,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分毫。

    “老子绝对不、会、求、你治病。”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若求了呢?”

    “求?”闵友意抬起光洁的下巴,俊容绽笑,魅色立现。此时,只要他开口说话,两人的唇将不可避免地贴触在一起,而他——微笑,唇动,语如微风,“如果老子求你治病,老子就给你端茶倒水一个月。”

    “当真?”昙的声音亦是轻若苇絮。

    “当真。”

    两人默默注视彼此,仿佛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只有那句誓言在遥远处回荡……昙突然转看紧闭的木门,“我想,有寂灭作证,你不会反悔。”

    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笑声,似强忍了笑意。

    闵友意放开昙,视线转向木门,“进来。”

    推门,走入两名男子,一人是寂灭子,另一名是随昙一同前来的厌世窟侍座——无忧子。

    “见过夜多窟主。”无忧子恭恭敬敬垂下头。因七破窟有窟主七名,侍座七名,遇上窟主们齐齐一堂,各窟部众皆以全称敬唤众窟主,以示区别。

    无忧子虽垂看地面,状似恭敬,可脸上的笑却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闵友意不以为意,示意两人坐下,向寂灭子询问近日的事态变化,诸如——丑相与贝锦倩相谈甚欢,有台天天在遥池宫里念经讲故事,诸如——宝马镇内商贾的来来去去,遥池宫与某些商人的生意往来,诸如——陌生脸孔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锦鳞四少”跑进长白山探险,现在还没回来……

    听着寂灭子不比念经差多少的声音,闵友意不见一丝不耐,他微曲四指,大拇指翘起,托着下巴,静静聆听,素来春意灿烂的眸中仍有一丝朦胧。间或,他打断,询问,简单下了几个命令后,一时又陷入恍惚。

    昙并无离开之意,趁寂灭子“念经”,他从腰边取下一个不惹眼的灰色小布袋,从里面倒出数包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若仔细看,能分辨出那是由各色蜡纸包成的小方块。

    “紫色……不好,红色……不好,嗯……”挑挑挑,他挑中绿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茶叶。

    早在他挑挑捡捡时,无忧子已将桌上的瓷壶圈在两掌之间。待他满意地挑中绿纸包、打开,无忧子的手正好放开瓷壶。

    揭开壶盖,白气袅娜。昙将茶叶倒入壶中,端起瓷壶摇了摇,一抹异香霎时弥漫室内,清香馥郁。“什么茶?”闵友意问得极淡。这淡,意味着他对有没有回答并不介意。

    “眉绿。”一杯送上。

    含笑接过,闵友意放在鼻下轻嗅。

    但凡新鲜茶叶炒制之后,成品都变为深绿或灰黑,“眉绿”却不是,它的鲜叶向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阴的一面是红色,晒炒之后,叶背的红色变淡,叶面的绿色却保持不变,且每一片茶叶弯曲有度,仿佛七八岁童子的小眉毛,故而得名。

    “眉绿”不算茶中罕品,但庸医炒制的“眉绿”却是罕品中的罕品。七破窟里,只有庸医闲时没事才会炒炒茶、磨磨毒药,偏偏出自他手的茶叶香味独特,深得玄十三喜爱。庸医每次制茶都不会多,拳头大小的瓷瓶,每种茶两瓶,一瓶给玄十三,一瓶给众窟主品尝。庸医的茶,一般人还尝不得……

    “寂灭。”另一杯送上。

    寂灭子受宠若惊,双手端过小瓷杯,差点热泪盈眶。啊,厌世窟主亲手为他倒茶……只不过……还是……清清嗓,他垂眸,“谢厌世窟主,待赛事了结之后,属下再喝不迟。”

    这杯茶,他想喝的,可……凡喝过厌世窟主泡的茶,部众们要么拉肚子拉到两腿发软两眼发昏,直接从肉骨头变成骨头,要么,便像醉酒般浑浑噩噩,一个月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神志清醒后听旁人说起,就连自己也觉得骇人听闻。

    对于拉拉肚子,寂灭子是没意见,醉醉酒他也无所谓,但那只限于不比赛的时候。如今窟佛赛事胜负未分,他不想出纰漏。

    恍惚的眸子终于恢复清醒,闵友意闻言一笑,看向满脸写着“你真令我失望”的男子,岔开话题:“我尊什么时候到?”

    “他什么时候到,不是你我能控制。”昙倒了一杯给自己,慢慢品尝。

    闵友意微微点头,算是同意昙的话。静了静,他在桌下踢了踢闲闲喝茶的家伙,“昙,如果一人手足筋脉被挑断,你有把握将他治好吗?”

    “受伤之后,若一个时辰内出现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将他的手脚治得比没断筋前还要灵活。”

    “当真?”

    “当真。”不怎么认真地点头,昙又为自己斟茶一杯。

    他表情疏狂,闵友意却知他的确有张狂的本钱。如果昙想医死一人,就没人可以医活,如果昙想医活一人……那个……坦白而言,在他记忆里,昙正正真真医活一人的记录尚不存在……分神片刻,他想起见到昙后脑中一闪而过的问题:“你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对。”

    “现在坐在老子前面的是谁?”

    “我。”

    “该不会……”闵友意眸珠一挑,贴近,“你是不是怕卷轴太长,你要的东西我带不回去?”

    “不,我来,只是为了……”厌世窟主举杯掩唇,让某只蝴蝶无法瞧见自己唇角的趣笑,“泡温泉……”

    “……”

    “吃鸡蛋……”

    “……”

    “仅此而已。”

    十天后——

    一袭白袍,闵友意盯着杯底舞动的茶叶,愤郁!

    庸医没说谎,他上山,一不采药,二不挖参,还真是非常单纯地泡他的温泉,吃他的鸡蛋。反正温泉没刻名字,他爱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归泡,为何天天拉着他一起泡?

    庸医的话是这么说的——“五月时节,拥雪赏月,清风暖池,一壶美酒,你不觉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啧,怡情?要他以为,与软玉温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医一起泡……简直是暴殄天物。这十天他在干吗?

    在、浪、费!

    喝茶后,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来,一身酸臭,头昏脑涨,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庸医的指责:“若不是贝兰孙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断不会因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医,他以为他的茶很好喝吗?不是让人上吐下泻,就是让人发酒疯。

    醒来当晚被庸医拖去泡温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没什么所谓,可那家伙什么时辰不好选,偏偏过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时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皱皱巴巴,差点脱胎换骨。泡完回到客栈,他倒头就睡,待第二日醒来,已是午后的午后了。如此数日,他哪有工夫到遥池宫与淹儿相会。

    据部众回报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窃得“渐海鳞牙”称霸武林,借着这次窟佛赛,宝马镇已是龙蛇混杂,贝兰孙这些日子还能睡安稳觉,实在应该感谢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众拦下大半小贼,每晚潜入遥池宫的宵小就够贝兰孙一晚没觉睡了。

    淹儿……白袍公子敛眸半晌,长睫眨了眨,缓缓睁开,盯着掌心的纹路,良久后,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医当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没病,为何近来胸口隐隐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门上传来两声短促的轻扣。

    “进来。”

    “又犯病啦?”不痛不痒的声音,清冽迷人,来自某位庸医。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长眸一扫,推门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别想拉老子去泡温泉。”两手拉直腰带,经脉畅通气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齿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鸣,流光照电之间,浅紫盘腰,徐徐而下,一段花心缤纷自现。

    “喝杯茶,再去不迟。”扬扬托在手中的瓷壶,昙倒了一杯递给他。

    一口饮尽,将杯抛回,闵友意移步向门,“什么茶?”

    “旋品银筝。”

    开门,他顿了顿,回头,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昙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栈……”

    不理他,闵友意转身下楼。

    “再谢我……不迟……”

    迟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迈出客栈,提气跃上屋顶,身影遥遥,转眼不见。

    “果然……”房内,清脆的扣响一声又一声,缓慢,却不停,其间,夹着一缕满意的低喃,“痊愈。”

    长白山的天气,前一刻还是蓝天碧扫,白云飘飘,后一刻可能就是电闪雷鸣,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无事的表象下不知潜藏着什么。

    至少,有台小和尚察觉不出。

    遥池宫,柰攀楼边,有台——七佛伽蓝句泥禅师的二徒弟——正在讲故事。

    “……目连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一,相传,目连成佛后,见母亲在地狱受苦,他心生不忍,请佛解救,佛祖慈悲,告他救母之法。目连依照佛的提示,于七月十五日设盂兰盒供奉十方僧众,从而有了盂兰盒节。”面目清秀的小和尚跏趺而坐,一群侍女正围在他身边听故事。有台见众人乐听,端正表情,端出一派法相庄严,又道,“关于目连尊者,小僧还有其他故事。”师叔天天对着贝老宫主说大佛法,他说说小佛法应该不是问题吧。

    “小师父快说。”侍女们轻笑,显然被他的佛家故事吸引。

    “佛经记载,一日,目连尊者经过地狱恒水,见一批饿鬼在河边受难,每人的受难方式都不同,饿鬼见了目连尊者,纷纷上前询问自己受苦的原因。一鬼问:自从我来到此处,肩上负一个铜瓶,铜瓶里盛满热铜,有鬼差手持铜勺,将铜水从我头顶灌下,痛不可言,为什么?目连答鬼言:你为人时,曾是寺庙的维那僧,你曾藏一瓶酥于它处,不与众僧分享,如此悭惜,便是你今日受花报果入地狱的原因。”

    “哦——”一名侍女大叫,“那鬼为人时,因为吃独食,做鬼后才会有报应。”

    “正是正是,”有台连连点头,借机宣扬佛法,“佛言众生分享,正是此理。当时,另有一鬼问目连:我来到此处,常吞铁丸,是生前何罪所致。目连答他:你为人时,是一间寺庙的小沙弥,寺中练石蜜浆后,你心生贪念,在其他僧人没吃之前,你偷偷吃了一块,因为这个缘故打入地狱,罚你常吞铁丸。”

    “这是说不能偷吃,对吧?”

    “正是正是——啊!”惊叫,是因为光秃秃的后脑被人狠狠拍了一记。有台回头,只见春风扑面,万花绽枝。嚅嚅唇,他低叫,“闵……闵兰若。”

    环顾侍女,闵友意出乎意料地称赞了一句:“小和尚,有慧根。”

    有台莫名其妙,也暗暗欢喜。

    他有慧根呢……有慧根有慧根有慧根……欢喜没多久,闵友意接下来的话唬得他差点扑地——

    “对着香香软软的姑娘,是不是比对着老古锥有趣得多。”

    手忙脚乱撑地而起,有台满脸通红——没有没有,他只是学师叔,以佛法故事开解众生。

    闵友意听他口中喃喃,趣然一笑,“有台,你还是先叫老子一声师叔公来听听。”这语气,仿佛丑相早已输了比赛似的。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有台默念数遍,心头渐定,见他左顾右盼,似在寻人,不由鼓起勇气道,“闵兰若,小僧有个故事,你可愿听?”

    “老子为何要听?”闵友意冲一名侍女笑了笑,正要问长孙淹和梅非遥在何处,有台已经自动自发地开口——

    “小僧这个故事仍然是鬼问目连尊者。那鬼问:我一生已来。恒患男根疮烂,痛不可言,何罪所致?目连告诉他,你前世为人时,在佛门清净之地行于淫欲,才会受此恶报。”

    闵友意慢慢转头。

    有台后退一步:修罗的眼神……好可怕……他现在跑回师叔身边应该来得及……

    就在闵友意动动指头,而有台准备拔腿就跑时——

    拍拍……肩头被一只小手轻触,他回头,杏花眼霎时暴瞪。

    她的脸……她的脸……

    “淹儿,你的脸怎么了,为什么肿得像包子一样?生病了?还是中毒了?”顾不得教训有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点点长孙淹的脸,原本两片如桃似杏的腮而今肿起青杏般大小的硬包,肿得一张秀气小脸完全变形。

    “呜……”她笑弯着眼捏住在腮颊上又戳又揉的手,努力咀嚼。闵友意初惊过后,也瞧出端倪,待她咀嚼完毕,吐出两颗果核在掌心,冲他嫣然一笑,“是非遥泡制的青杏。”

    “……”虚惊。

    “你也尝尝……吧!”一颗青杏送到他嘴边。

    “……很好吃?”他问得很冷静。

    “是呀!”肯定句。

    “……涩古堂前种了五株杏,你若爱吃,回去想泡多少都可以。”他突然冒出一句,她不及消化这话中的深意,他已转了话题,“遥儿呢?”

    “在前厅……”

    “我去瞧瞧。”音落,已是身如蝴蝶,翩然远离。

    长孙淹身后一根黑漆大柱,绿袍一角缓缓飘起,旋出一人。

    “淹儿,我们该启程了。”楼太冲温温地看着她,见她盯着闵友意消失的方向定了一阵,似水无迹地收回视线。

    嫁袍三天前便已绣完,楼太冲是接她启程……回家……

    “太冲,你说他们的比赛……”已有父母之命,加之楼太冲亦是形俊之人,几日相处,两人早已脱了客套的称呼。

    楼太冲垂眉浅笑,“窟佛赛事名震江湖,淹儿想知比赛结果,在宝马镇多待些日子也无妨。”

    “可以……吗?”拈颗青杏,她向前厅行去。马车已经备好,若非听到他的声音,她亦不会拐弯到此。

    “自是可以。”绿绦飘飘,温润的公子轻应着,伴在她身边。

    山路崎岖,长孙淹坐轿下至山脚,备好的马车已等候多时。上马车前,她瞥去一眼,绿袍公子随同轿夫一路走下山,脸不红气不喘。

    楼太冲的武功算不错……吧……

    在七佛伽蓝时,他拦在铜钟前……思及,脑中不禁跳出那只蝴蝶的身影。他此刻应在梅非遥身边……

    低低一叹,放下车帘,将妩媚青山驱除眼底,关在车外。

    车轮辘辘,响彻山野。

    再见闵友意时,是五月十三,竹醉日。

    楼太冲素知江湖故事,知晓此季的窟佛赛事在五月晦日(即五月三十日)之前必有结果,见她满心好奇,倒也不催促她回家。

    这一日,宝马镇各个出口被遥池宫护卫团团围住,而城外坡地聚满了人,仿佛一夕之间万人空巷。她与楼太冲正在镇外的宝马寺上香,她求签求到一半,突闻寺外人声沸腾,想也没想,拾起落地的竹签,循声外走。

    来到一处山坡,人声鼎沸。放眼望去,遥池宫护卫与夜多窟部众壁垒双分,各占一席之地,四周围观者有壮汉,有幼童,有和尚,有道士,有翩翩公子,有娇娆蛾眉,这些人或坐或站,或低声交谈。让她眼熟的,除了遥池宫的护卫火火鲁和站在一块凸起山石上的寂灭子,其他便是曾在酒楼上救过她的三位公子、锦鳞四少,还有……羊鸿烈?

    羊鸿烈站在一名俏丽女子身后,瞧见人影中一抹绿影,礼貌地冲楼太冲扬了扬手——这是旁人看到的表象,实际上他打招呼的对象是长孙淹。

    转眸四顾,便看到那摇树扶风的一抹清姿,月色底的青线吉祥纹瑞锦袍,腰间不扣玉帛带,竟系着一条白丝腰带,当真是花心不在着衣多。

    闵友意身后立着一位素袍公子,蓦地,素袍公子上前一步,将头搁在他肩上,两手环过他的腰,慢慢向上移动,移至衣襟,素袍公子手指灵活地挑开一片,轻轻滑入,停在左胸口,唇,亦在他耳边动了动,似咬,似吻。

    暗昧的动作,引来一片鸦静。

    识他者,知他是厌世窟主。不识他者,只道此人形如飘文雾兽,细眉长眼,馨达妖冶。

    他说什么?

    观战众人都想知道,只是——

    闵友意盯着远远一处,牙骨轻咬,微微侧眉,“庸医,离老子远点。”

    昙说了什么呢?

    呵……愉快地笑了笑,被唤“庸医”者一点也不介意身后夜多部众的叹气声。当那绿袍公子护着一抹纤影出现在人群之中,他便察到闵友意呼吸一滞。顺着他的视线,他瞧到了他称之为“徒弟”的女子,天碧罗衣,手中拈着一支竹签,四下观望,不掩好奇。所以,他抚上他的胸口,不意外那低缓沉稳的心跳中荡开一丝异动。

    这只蝴蝶的心……笑不掩唇,他道——“痛吗?”

    是戏谑,也是提醒——赛事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分神分思分心。

    每一季的窟佛赛事,通常是当季比赛的窟主动心思绞脑汁,其他窟主只需配合。未到宝马镇前,他并不知道闵友意会如何布局比赛,这些日子看了瞧了,却不失趣味——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今日竹醉,本应伴竹饮酒,极尽风雅,为何出现这拔弩涨弓的局面?

    这厢,夜多窟三百部众肃静而立,分守各处,那厢,遥池宫……目测大概有八百护卫,遍布坡道和松林内,分队列立,已有阵战之态。

    三百对八百,不太乐观。

    再看那远远观望之众,除去家仆侍卫,逐一点来,哪一个不是江湖上有名有号之辈,嵩山、华山、衡山、庐山、峨嵋山、太行山的各帮各派皆出现在远远观望的人群中,还有那称霸黄河一代的“虎凤二樽”罗氏兄弟,“六湖先生”皇甫规,无为崖的“无为先生”李无为以及他号称“七子散人”的七名徒弟……

    这些人中,有的与遥池宫是宿仇,想借窟佛赛瞧一瞧遥池宫如何丢脸,有的则是存了“助伽蓝一臂之力”的念头……哦,差点忘了,更有一些赌场暗探藏身其中,以便收集窟佛赛的第一手消息。

    如无意外,春季窟佛赛将会在今日有个输赢。

    缘何?

    因为,饶奋藻昨日抵达宝马镇,此时正站在一边,静观事态变化。年过五旬的脸上留下不少岁月的印记,不苟言笑的脸看不出他对比赛的重视,但掩藏在袖内的拳头时不时捏一捏,掌心微微沁湿。而贝兰孙劳师动众到如此地步,可见已经气得失去理智,势在必得。

    失去理智的人,常常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加之机缘催动,会令某些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

    让贝兰孙顷刻出动八百护卫的原因——他的妻子不见踪影。

    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