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1   你知道莫比乌斯带吗?
  
  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 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 具有魔术般的性质。
  普通纸带具有两个面, 一个正面, 一个反面, 两个面可以涂成不同的颜色;而这样的纸带只有一个面。
  笔尖自纸带一点开始描画, 转过一圈又能回到最初的起、点。
  循环往复, 不止不休。
  像生与死,爱与恨,像白天与黑夜, 和平与战争。
  
  ***
  
  顾川再一次见到苏童,是在隋兴一年中最美的初秋时节。
  不复春寒料峭,亦没有烈日炎炎, 只用薄薄的一件衬衫, 实在被风吹狠了,搓一搓胳膊就又暖和起来。
  
  那天她没化妆, 扎高马尾, 笔挺的鼻梁上架着副细圆框眼镜, 身上穿着宽松的白T恤, 军绿色工装裤, 裤腿塞进马丁靴里。
  和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连衣裙相比, 她的衣着明明是普通而又保守的,但挺拔身姿站在秋日里尤为飒爽,整个人就像一株挺立的松柏, 又干练又精神。
  当然了, 也漂亮。
  异常漂亮。
  
  路过的时候,她站在女墙边和人开玩笑,肤色莹白若雪,只有两颊聚起嫣红,是被太阳晒得过久的原因。
  身前的一个大概刚刚取笑过她过于爷们的装扮,苏童立马爽朗一笑,说:“这里头啊是有渊源的,因为我在埃及的时候,已经习惯了每次出去都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有次实在没忍住抱怨,被同事里一个当地姑娘听见了,抓着我问我们这儿是怎么穿衣服的。我特自豪地告诉她,我们这儿的女孩儿随便怎么打扮,成天露胳膊露腿也没问题,有时候一道妖风刮过来,一整条街各式各样的花屁股。”
  同伴笑得岔了气,拍着苏童的肩膀喊:“你别逗了!”
  苏童一本正经地开玩笑:“真的,她还一把扯住我,忧心忡忡地问:Sue,你们那样穿真的不会被强、奸吗?”
  “哈哈哈……”
  
  路过的人纷纷往苏童看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耀眼,还是因为没有放低音量的那两个字。
  十足刺耳的一个词从一个中国女孩的嘴里说出来,不管是不是用了讽刺轻蔑或玩笑的态度,都挑战着普通大众的接受度。
  顾川不能免俗地向她投去一眼,她也恰好看到他,于是那张笑脸僵了僵,进而转为无比的惊讶,顾川看到她向自己迈了一大步,像是要喊住他,但他没停下来等她。
  
  顾川是和何正义过来办事的。
  每月播出的《深度调查》由他制片,但他已经很久都找不出来一篇能够通过审核又教自己满意的新闻。
  不是热点不够多,是能够挖掘的点不够深,就在顾川觉得这一期的节目只能随便拿个家长里短来搪塞时,他在报刊和网络上反反复复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夏子皓。
  
  夏子皓这个人于顾川而言其实并不算陌生。
  那时候夏子皓大四在读,因为家境富裕,为人高调爱出风头,是A大里鼎鼎有名的风云人物。
  这人不仅哪哪都有毛病,还有特别突出的缺陷:一根筋。从跨进A大校门的那天起,他就矢志不渝地暗恋同班的一名女同学,极尽死缠烂打之能事却久久无法如愿。
  
  纨绔子弟做成他这样,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若是知道自己有一天红遍大江南北,估计要跳起来大发雷霆。
  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有人征得他的同意了。
  他在这间墙壁刷得过于苍白的病房里已经静静躺了十五个月,还要躺多久,没人能知道。
  
  十五个月之前,夏子皓在吃完舍友带回来的一份烤肉饭后突然昏倒入院,因为无法确定病因导致延误病情,夏子皓多器官衰竭几乎奄奄一息。
  然而上天垂怜,最终教这男孩子捡回一命,却因为大脑伤势过重而无限期地沉睡下去——夏子皓成了连呼吸都要借助仪器的植物人。
  一个月后,夏子皓的舍友因为涉嫌下毒锒铛入狱。
  
  原本是事实清楚的一桩案子,既找到了物证人证,又造成了不良后果,甚至在社会上引起了极恶劣的影响,但随着一次次的开庭审理,局面却有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网上讨论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一个手握国内多家大型企业的offer、即将毕业的名牌大学高材生,为什么要自毁前途去杀一个和他生活四年的同学兼舍友?
  是他有病,他气量太小,还是被害人本身就有问题,是他先惹是生非?终于有强大的网友给出线索:夏子皓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二世祖。继而窥屏的所有人集体高、潮,大喊原来如此,拍着手笑道真是一出好戏。
  
  于是一个人人喊打的杀人犯,猛然间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拥趸,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狂放自信,任凭舆论将两家人一起推向这场狂欢的最前端。
  这场争论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顾川并不关心,黑与白是可以被改写的,但这背后的推手和折射的现实问题,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
  它们不会被掩盖只会被遗忘,顾川想做的,就是将那些烂疮脓包一次性全挖出来,直翻出红殷殷的肉来,端到每一个人的面前,教你一眨不眨地看仔细。
  
  顾川在病房外相连的小套房里和夏父说话的时候,有人引着苏童走进来。起先她没看见他,只是步履轻快地径直走到夏子皓的病床边。
  她脸上仍旧挂着笑意,面色红润,看到闭着眼睛的夏子皓时,特别亲昵地碰了碰他留着针头的手,说:“还不错嘛,你小子躺着可比我站着滋润多了。”
  几个同学一起来了,一见此情此景就受不了,挤到床头纷纷流泪,吸溜鼻涕的声音合着呼吸机富有节奏的频率,还挺有腔调。
  
  夏母招呼他们,开了水果篮分给大家。她始终表现得克制而且冷静,没被这阵哭泣给带跑,其实想想也是的,这么多月的照顾,有再多的眼泪也流光了。
  此刻她心里只是有种特别异样的感觉,应该感激他们过来探望的,但看着他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样子,又觉得这世界对她实在太不公平。
  苏童去拉她的手,笑着说:“比我上次来养得好多了,阿姨你再给他多吃点,要胖乎乎的才好呢。”
  夏母拍拍她的手,声音放松了下来,说:“好的,好的。”
  
  苏童和她的同学们没呆太久,主要是夏子皓总这么睡着也没多大看头,猎奇的兴味一过去,剩下的就只有乏味了。
  大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走,喊苏童的时候,她说马上跟上,但还是在床尾又站了一会儿,指了指插在床头的病卡,说:“阿姨,你把这个送给我吧。”
  “这东西你要了干嘛?”
  “就是有时候怪想他的,拿着瞧一瞧能有个念想。”
  
  一时间,苏童刻意营造的轻松气氛全不见了,夏母忽然捂着嘴巴在一边痛哭,没有多少眼泪,就那么干巴巴地嚎着,嗓子里像是裂开了几道缝,刮起的全是粗糙的沙子。
  苏童没脸再喊她,又看了一眼干瘪下去的夏子皓,自己抠出那纸片,边往外走边往腰包里塞,走出去前往小套间里一探头,说:“叔叔,你去劝劝阿姨吧,别老这么哭,挺伤身子的。”
  夏父立刻站起来,说:“好,真是谢谢你了,小苏同学。”
  苏童潇洒地一甩头发:“说什么见外话呢!”
  
  她这才又看到了顾川,但和刚刚的那阵惊讶后就跑要来打招呼的急切相比,现在的苏童,想得更多的反倒成了赶紧走。
  她连话也不说的,就是冲门里剩下的顾川和何正义点点头,没等人有什么反应,立马就把头缩了回去。
  她脚步声飞快。
  
  顾川犯了烟瘾,和何正义打了个招呼:“我出去抽根烟。”
  何正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川边走边摸口袋,手扶在门缘上却又不着急了,他心里忽然一动转过身来,也去看何正义。
  
  “正义,”他叼着烟,于是堪比新闻主播的一张嘴,此刻话都说不清:“你觉不觉得刚刚那个有点像一个人?”
  何正义静静盯了他一会,低头摆弄自己的摄像机:“老顾,别没事找事。”
  
  顾川知道他看出来了,但他不说,逼得他先开口,他再语重心长地站出来,有理有据地要他安分守己。
  顾川笑着拿出打火机,掀开盖子,说:“抽烟去了。”
  
  顾川是在一楼最底层的一节台阶上找到的苏童。
  和所有伤春悲秋又泪腺发达的女人差不多,苏童抱着两条腿,捂住脸,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浑身颤抖。
  哦,错了,还是有不同的。顾川背倚着栏杆,一边抽烟,一边自袅袅白烟里细细打量她,她比那些女人还要更笨一点。
  
  顾川绷着足尖踢了踢她的腿,好心提醒:“你还戴着眼镜呢,把眼镜摘了哭。”
  苏童把头抬起来,往他这边望过来,眼睛上满是泪点和雾气,看不到什么东西,但丝毫不妨碍她骂人:“要你管!”
  但她毕竟也是个听得进意见的进步青年,骂归骂,话还是要听的,于是从善如流地把眼镜摘下来,再看一眼身边的那个好事之徒——
  
  苏童傻了。
  
  顾川脸上流露出某种可以归结为自豪啊、窃喜啊、“我就知道你要这么做”的那一类表情后,把烟自嘴里抽了下来。
  他站直了,走过去,紧贴着苏童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夹着烟的那只手从内袋抽出块手帕,抖得散开了再递过去。
  他说:“拿着吧。”
  
  苏童更傻了。 正文 Chapter 02   顾川的手非常好看, 干净, 修长, 指缘剪得圆润平整。
  此刻袅袅青烟沿着暗灰色的余烬一线升起, 攀着雪白的烟卷直缠到手指上。
  他又抖了抖那散开的帕子, 说:“拿着啊。”
  
  苏童刚刚哭的太狠, 现在横膈肌抽搐, 身子一耸一耸的哽咽,把原本挺聪明的脑子也抽糊涂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那块logo明显的帕子接过来, 但理智还在,就那么紧紧攥着一动不敢动。
  心里戒备着,无事献殷勤,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故意下来看她笑话的?她真拿这帕子揩鼻涕了, 他会不会一下子跳起来要她原价赔啊?
  
  苏童和顾川可是结下过梁子的。
  而且不是小打小闹,着实轰动过一时。
  
  顾川此刻挑着唇角, 脸上有种淡淡的笑容, 冲人点了点下巴:“擦啊。”
  苏童倒觉得这道貌岸然之后还有副面孔, 一个不留神就跳脱出来, 横眉冷对甚至怒发冲冠, 就是要狠狠吓她一下子。
  苏童捏着手帕装模作样地碰了下下巴, 赶紧又握回手里:“谢谢你,顾……顾记者。”
  
  顾川一脸淡淡的惊讶,挑眉瞧她:“你认识我啊?”
  果然有诈, 苏童谨小慎微地说:“全国上下能有人不认识你吗?”
  顾川笑起来:“你是夏子皓的同学?”
  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苏童头皮都麻了, 说:“是啊,大学同学。”
  她又冷静下来想了想,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被动,还不如自己就把那层窗户纸给挑破了。
  吸一下鼻子,豁出去了:“你不认识我了?我听过你来学校的演讲,还举手发言过呢。”
  
  顾川略往后一倾,隔着一段距离来细细打量她,自发梢鬓角至眉目双颊,一行行逐帧扫过去,看得苏童心里发毛。
  他疏忽一笑:“果然是你啊,你不追着问我那问题,我都没敢认你。”
  苏童抹了把汗。
  
  苏童这丫头,顾川怎么可能忘得那么快。
  她可就是那个能让夏子皓一根筋,魂牵梦绕而不得的女神。
  苏童对夏子皓到底有没有感情,顾川无从得知,可这位奇女子对他感兴趣,他倒是一清二楚。
  
  一年多之前,为了能让顾川这位优秀毕业生常回家看看,也是为了排解他无事可做的无聊,为退休后做打算,顾川欣然接受了A大客座教授的聘书。
  每年的常规工作之一就是在春学期的时候,来给大一的新生们上一堂课,主要介绍他十多年的新闻工作。
  来的那天,学校给足了面子,大会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不说,横幅自左拉到最右,自前挂到最后,将四面围成个包装严谨的礼盒。
  红色缎面上全拿秀气的宋体字写着:热烈欢迎顾川先生莅临指导。
  
  顾川这个人头衔其实挺多,国内知名记者,知名媒体人,知名制作人,采访过多国元首和政府高官,还做过很长一段的战地记者。
  不过因为近几年转到幕后,每月又只出一档新闻调查类的深夜节目,淡出观众视线之后的他人气下滑得很快,新一代的孩子们大多数只听过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履历。
  顾川自己倒很是受用,照着秘书给整理的稿子念过一遍,又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站到一边,笑着等校长总结陈词的时候乐悠悠地想,第一年的任务完成得还算漂亮。
  
  谁知道就在校长清着嗓子要宣布结束的时候,台下忽然有只手举了起来。
  校长看见了,起初没理会。那只手就摇过来晃过去,执着地任凭老头子怎么瞪眼睛都不放下来。
  ……这,这哪儿来的疯丫头?
  
  顾川正犯烟瘾,站在一边摸烟盒,准备这儿一结束,就和校长出去抽一支。眼看胜利在望了,听到校长老儿在台上支支吾吾。
  他顺着视线,终于看到了那只手,细细白白,一截刚洗干净的藕段似的。
  女生大喊:“我就问一个问题!”
  顾川和校长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吧,让她问吧。”
  
  ***
  
  举手的这位就是苏童。
  
  这时候的她已经大四,正为了毕业设计做最后的冲刺。为了搞到一张能见到顾川的票,夏子皓当仁不让地做了次黄牛。
  当时的顾川当然不知道这些,更不知道后面还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在等着他。
  话筒已经收了起来,后勤在重新开箱,因为见这女孩子是在第一排,顾川亲自走了下去。
  
  他朝那女孩子点了点头:“你说吧,我听着。”
  苏童这时候站起来,有些怯生生地说:“我叫苏童。”
  话筒正好过来,顾川先拿了起来,淡淡笑道:“直接提问吧,不是相亲会,不用介绍自己。你想提的那个问题是什么?”
  会堂里一阵笑声。
  
  苏童面皮一涨,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接过话筒的时候手微微在颤,声音也有点不像自己的:“一个问题可能不行,我至少得问你三个。”
  又是一阵笑。
  顾川将脸放了放,他不喜欢舌尖嘴利:“你这是向我讨价还价呢?”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刚刚是我估计错了。”
  顾川本来打算问你现在估计好了没的,可是一想这样又要徒增多少废话,也就省了力气,只冷脸说:“问吧。”
  苏童将话筒再接过来,胸腔里那东西虽然跳得很快,紧张却消减了大半:“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觉得记者和战地记者,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回答了一上午“你结婚没”、“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问题,猛然听到一个和他职业真正相关的,这种感觉就像是大蒜终于不用下米缸,而是可以戳进土里一样畅快。
  可很不巧的,战地记者的那一段偏偏是顾川最不愿意提起的一段经历,于是他一边赞许这个女孩的用功,一边又排斥这个问题,简单敷衍:“我一直觉得普通记者和战地记者只是工作的地点有所不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也一直反对大家管我叫战地记者,我其实就是个普通记者,没什么特别的。”
  “可你明明驻外多年,也不止一次地上过战场,为什么非要排斥这个称谓?”
  
  是啊,为什么要排斥?
  大家的兴趣也被挑了上来,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只是一个瞬间,气氛就有些变了,一段对话变成两股交锋,彼此注视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顾川这才有空去打量面前的这个女人,或者更确切的说,女孩。
  绑着高马尾,面容清秀,眉宇之间存着几分稚气,然而咄咄逼人起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
  顾川顿了几秒,刚要张嘴,又听到她说:“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
  “……”
  
  顾川拧了拧眉,眸光犀利,凉凉落在苏童脸上,抵着她的一把锋刃一般:“那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苏童已经完全放开了:“十一年前的XX战争,你当时率领了四个人的报道组一路奔赴前线,就驻扎在动荡不安的首都,却偏偏在战争正式打响的前两天带领全体成员撤离,乘坐飞机回到了国内,这是为什么?
  “没有战斗,就已经做了逃兵,这是为什么?”
  
  一语说完,几乎全场哗然。
  
  时间过去太久,当时引起轰动的一段往事早已被时间洗得褪色。
  十一年了,十一年前的他们,还不过是刚进小学,仍旧爱玩过家家的孩子罢了。
  顾川没有想过有一天,当同行们放弃了对他的死缠烂打,却又在一个孩子嘴里重新听到有关这件事的问题。
  
  顾川觉得喉头有点紧:“看来你对我很了解,应该也看过有关于我的采访吧。”
  苏童点头。
  “那这个问题,我也已经回答过不止一次了:从当时的判断和形势来看,撤出就是最好的选择。”
  
  苏童却摇头:“这不是回答。”
  旁边有人附和,数夏子皓的声音最大:“是啊,这算什么回答。”
  顾川已经意兴阑珊,说:“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顾川冲会堂里发懵的人群挥手,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口袋摸烟。
  他想走,苏童却一把拽住他胳膊,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呢!”
  顾川拧着眉望她,将那只手从身上扒下来:“你说有三个,但我没说一定要听完。”
  
  他和她玩文字游戏,急于要脱身。
  苏童也顾不得那么多,一只脚往坐凳上一踩,另一只直接踏上桌面,脚一使力,整个人站了上去——
  校长老儿背剪着手站在她面前,仰着头看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气沉丹田地问了句:“你哪个班的!”
  
  苏童脚下一软,往下跳得时候又别了一下,整个人就像抽了骨头的软布口袋,一下子全铺在地上。
  夏子皓起身来看的时候,苏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作孽啊。
  
  苏童到底还是赶上了顾川。
  和刚开始的某种意气风发不同,此刻摔得灰头土脸,还不停往下滴着鼻血的苏童就有几分落魄的味道了。
  顾川正开车门,瞧也不瞧她:“你还挺执着的。”
  
  苏童拉着他车门,说:“因为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顾川看着车门上搭着的一只血手,像凝白的玉上溅了朱砂一样。
  心里不是不生气的,然而半支烟压了下去,他冷静了下来,抽了几张纸递过去,摇头道:“我已经回答过,只是不是你心里的答案罢了。”
  
  苏童接过纸,匆忙说了声“谢谢”,按在湿漉漉的鼻子下头。
  顾川正好把车门关起来,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就走。
  苏童这才反应过来,追着车子,大喊:“顾川!”
  顾川夹着烟的手搁在窗户外,朝她挥了挥。 正文 Chapter 03   顾川沉寂多年,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重回世人眼前, 再次和一众国际政治狗血八卦抢夺版面, 靠得不是爱岗敬业, 而是在那一场大学校园里发生的不堪闹剧。
  何正义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 调侃你又火了的时候, 顾川还不大相信。等开了电脑爬上各大门户网, 满满当当他的照片和报道,好几个认真负责的甚至还做了他的专题,将他的个人简历工作经历甚至生辰八字都整理了出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那点往事又从故纸堆里给刨了出来。
  顾川心一塞,攥着左拳,狠狠捶了下桌子——没留神磕到了他的宝贝手表, 呵, 他的心更塞了。
  
  尘封这么多年的往事一旦重启,热度之大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神秘, 莫测, 流血, 牺牲, 肾上腺素的飙升, 人性最深层次的拷问——如果说在和平年代宝贵的无聊生活里, 还有什么能激发最原始的好奇,战争绝对是个不错又沉甸甸、湿漉漉的话题。
  奔跑在硝烟战火血与泪中的战地记者肩负使命,要将战争的真相告诉世界, 他们不是战士却胜似战士。不战斗, 就撤退,刺痛的不仅仅是记者的尊严,还有中国人那股永不服输的劲头。
  
  但也只有顾川知道,被刺痛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顾川在随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忙得不行,应付领导,应付工作,还要应付一个接着一个的采访电话。
  “喂,顾记者吗,我是梨子日报的记者,想就十一年前的战地采访撤退事件采访您一下,请问您最近有空吗?”
  “没空。”
  “喂,顾记者吗?”
  “不是。”
  “喂,顾记者——”
  “死了。”
  
  等得罪了一圈人,事情也降下温度,终于得空闲下来的时候,顾川仔细思量,真是不知道该说是自作孽好,还是自作孽好。
  反正手脚伸得再长,怪不到那女孩子身上,这场热度里,她顶多就算是个助攻的罢了。
  叫什么名字来着,苏童还是苏彤?
  
  再一次见面是事情发酵的一个月后。
  校长给他打电话,把那天“捣乱”的两个罪魁祸首给交代了出来,又为了表示学校和他本人的歉意,特地订了一桌饭菜来向顾川赔罪。
  顾川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去,实在架不住他的三请四邀才赴宴,谁知道刚一下车,把钥匙交到泊车小弟手里的时候,就见到了站在霓虹灯下的苏童。
  
  初夏时节,夜风还是带着春寒,苏童贪凉穿了及膝的连衣裙,露出两条笔直的光腿。站在风口上,冷得浑身直打哆嗦,一边打着电话,一边狠狠跺脚。
  她这次没扎头发,就那么随意地垂在肩上,鬓角的散发掖去耳朵后头,露出半边清秀的脸,一笑就从嘴角绽放开花朵,直漾到弯弯的眼角。
  顾川站在原地,忽然一动不能动。
  
  她最终和夏子皓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进了饭店。
  哪怕顾川已经猜到这其中的隐情,也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行走的双腿。进到包厢,除了校长老儿,果然还有夏子皓和苏童。
  校长过来打招呼,说孺子可教,这两个孩子哭着吵着要一起来向你道歉,你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们呗。
  
  顾川没吱声,视线往这房里一掠,最后落在桌边单薄的这位身上。人正低头专心致志地咬着茶杯,大眼睛往上一翻碰到他的视线,就连忙移了开来。
  一餐饭吃得各有心思,上水果的时候,苏童给夏子皓使了一连串的眼色,只差往外下刀子了,还是没能让他放下那片又甜汁水又多的哈密瓜。
  苏童没了耐心,一把将他拉起来,说:“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像一对闹脾气的小情侣,边闹边走。
  校长老儿看得很是羡慕,感叹:“还是年轻点好啊,随心所欲的。”
  顾川早放了筷子,正襟危坐地来看他,直把人瞧得心底发毛,校长连连告饶:“好好,我承认这顿饭不是我请的,是夏子皓提议的。至于夏子皓是不是听了旁人的话,那我可就真不知道了。”
  
  顾川冷笑:“为了个毛头孩子,你连我都卖了?”
  校长讪讪:“夏子皓这孩子其实是我老同学家的独子,老来得子宝贝得不行,他这次借着他爸爸的面子好容易和我张一次口,你说我能拒绝吗?而且,人家孩子是真心实意想和你道歉的,你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呗。”
  顾川点了根烟,笑着摇头。
  
  老头子又道:“我听夏子皓说,那女孩子一直挺崇拜你的,从小就拿你当偶像。这次纯粹是爱之深恨之切,看到你的新闻都着急坏了。”
  顾川吐出口烟,被熏得微微眯起眼睛,诘道:“老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帮人游说啊。”
  老头子笑起来:“真心的,真心的。”又忽然想到什么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顾川,你有没有觉得苏童这丫头挺眼熟的?”
  
  顾川的手指一颤,烟头的灰烬坠到西装上。
  他连忙将烟叼进嘴里,站起来一阵掸衣服,边说:“我先走了。”
  校长没留他。
  
  眼熟,当然眼熟了,夜风将她头发吹起,丝丝缕缕中露出半张明媚的脸时,他就已经发现了,晃神了,吃惊了。
  顾川深深吸进一口烟,将余下的烟蒂死死按到沙盘里。
  忽然有人在后喊他的名字,不大不小,有点发怯,不用转身,她已经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道:“你要走了?”
  
  她乌黑的长发分在两边,衬得一张脸更白更小,顾川垂目看着:“你喊我什么?”
  他不低下巴,就显得有几分倨傲,苏童抿了抿唇,迟虑片刻:“……顾川。”
  顾川说:“小丫头,我比你大得多,又是你前辈,你不用敬语可以,就这么直呼我的名字?”
  
  苏童张了张嘴,决定还是不要争辩,他是名嘴,弯的都能说成直的。
  顾川冷哼:“你好像还挺不服气的,你到底属什么的?”
  “啊?”
  “我问你属相呢。”
  
  苏童觉得话题有点偏:“我属猴的。”
  顾川说:“是么,我还以为你属螃蟹的。”
  “……”苏童这次真的服软了:“顾……顾记者,我没想把事搞这么大,我真的只是想问出一个答案而已。”
  
  “那答案对你这么重要?”
  苏童支着下巴想了想:“我好奇。”
  顾川实在有点哭笑不得:“这世界上那么多的不解之谜,你能好奇的太多了,何必要对这件不足挂齿的牵肠挂肚?”
  “不足挂齿?”苏童挑眉:“那你就说啊。”
  
  顾川没空和她说废话,抬脚就走,苏童在后头一路跟着,说:“如果我有一天当了记者,你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顾川冷嗤:“你当不当记者关我什么事?”
  苏童紧赶了几步停下来,终于没再继续去追。
  顾川拐过走廊的时候,余光向后又瞄了一眼,她垂头站在廊中,拿手狠狠抓了抓头发。
  
  苏童后来果真去做了记者,虽然她大学四年成绩优异,但因为学历不够还是没能直接进来社里。
  于是小丫头曲线救国,选择外驻埃及,呆满了一整年这才被召回国内。
  校长和他提起来的时候既是惋惜又是夸赞,那样乱的地方,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怎么待下来的,真以为转一圈回国就能直接去你们社?
  
  ***
  
  顾川这个人忘性挺大,也不知道怎么的,这次看到苏童之后,就把那些支根末节的小事都一一记了回来。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拍,一个穿蓝褂子的护工从他身边走下来:“先生,你们不能坐在这儿的。”
  顾川将烟扔他手里拿着的簸箕里,说:“好。”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抻了抻皱起的西服下摆,苏童还坐在台阶上一动没动。
  顾川又拿鞋尖踢了踢她:“还没哭好?”
  苏童正把眼镜折起来,插在T恤上,因为重量拉坠领口,露出一点纵深的沟壑,挺有料的。
  苏童抹了抹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腿麻了。”
  
  “……”顾川把手伸到她面前。
  苏童瑟缩了一下,难为情地看着他:“我手上有……鼻涕。”
  顾川叹出口气,弯腰一把扯住她胳膊:“你话怎么这么多。”
  苏童像个包袱似的被拉起来,背靠着墙一阵跺脚。
  
  顾川等她站稳了,这就往楼上走。
  苏童忽然在后头喊:“顾川!”
  顾川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小丫头,你工作了一年,礼貌还是没学得会。”
  苏童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我工作一年啦?”
  
  顾川皱起眉,再要走的时候,又听见她说:“不如你给我个名片吧,带你电话的那种?”
  “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甩了甩手里的帕子:“等我把这个洗过……额,干洗过,我还要还给你呢。”
  
  顾川说:“没必要,你自己留着吧。”
  苏童还是没死心,在后头喊他:“顾川!”
  顾川实在烦了,已经准备要拿名片夹了,却听到她说:“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什么时候告诉我?”
  “……”
  
  顾川狠狠瞪过去一眼,一溜烟跑了。
  苏童站在楼下叉着腰,哈哈大笑。
  
  进了套间,何正义还在摆弄他的摄像机,老夏坐在一边已经喝了半杯茶。
  顾川解了西装扣子,坐到沙发上:“刚刚烟瘾犯了,多抽了几支才过来。”
  老夏表示理解,何正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样。
  顾川心里纳罕一声,他解释个屁啊。 正文 Chapter 04   苏童这一天过的, 又是哭又是笑, 精彩得过了头。
  回程的路上, 回归现实, 被透支严重的情绪需要休整, 歪在车上的时候, 她终于安静地阖上眼睛。
  下车付钱的时候, 苏童给了张整钞没让找,司机心里高兴,话就说得漂亮:“姑娘, 你慢点走,仔细看路。”
  
  苏童正摸到腰包里写着夏子皓名字的那张卡片,心情一下子又阴郁起来, 拿胳膊肘将车门带起来, 说:“好的,谢谢你了。”
  等车子走了, 她站在原地翻出那卡片看了又看, 写字的这位笔走龙蛇, 过于潇洒了一点, 夏子皓三个字连成一串, 她认了半天。
  心里有个声音讶异着, 这才走了多久啊,就这么陌生了。
  
  大学刚开学那会儿,夏子皓就向苏童表白, 苏童起初以为他是纨绔子弟闲着无聊, 压根理也没理他。谁知道他一坚持就是四年,期间各种死缠烂打还着实挺让人意外的。
  知道苏童崇拜顾川,他花了大价钱从他发小的邻居的朋友的女友那搞了两张票,其实自己一点不感兴趣,和她一起坐着听顾川演讲的时候,呼噜声打得能把房顶掀了。
  她刚一答辩结束,拎着箱子就去了机场,他又不知道从哪得了消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二话没说就把她搂进怀里,怒斥你这个人太没有良心了,来也不说一声,走也不说一声。
  
  大概是离国的愁绪影响了苏童,放平时腻都腻死的情节,在那一刻居然没有立刻推开他。她把头枕在这个年轻男孩的肩头,闻到他身上暖洋洋的薄荷气味。
  夏子皓的声音沉闷,我追了你那么久,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才行。
  什么说法?
  至少给我点希望,来日方长什么的啊!
  
  苏童撅着嘴从他怀抱里走出来,他脸上的失望都显而易见了。她不知道怎么的心里一动,这时候说,我这趟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是能等我回来,我就给你个来日方长。
  方才还垂头丧气的夏子皓一下子蹦了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地又是跳又是笑,将她送进安检口的时候连连飞吻,大声说,我会在这儿等你的,苏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给你寄好吃的,粽子行不行,你爱吃甜的咸的!
  只是苏童没想到,她在遥远的北非刚一安定下来,等来的不是他的电话,也不是他的礼物,却是有关于他出事的消息。
  
  家门前,苏童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苏妈妈给开的门,一瞧见女儿男孩子气的打扮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刚一回来,洗过澡就跑出去了,连个招呼也不给我打,还穿成这副样子。”
  苏童踏进玄关上“出入平安”的软垫子,说:“这副样子怎么啦,我觉得挺好看的,走在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看。”
  
  “那是被你吓得,想看看这女的到底有多难看。”苏妈妈祭出大招:“你瞧瞧楼下张阿姨家的女儿,小时候没你一半好看,现在长大了捯饬两下,小妆一化,小花裙子一穿,还真有鼻子有眼睛的。”
  苏童趿了双拖鞋,笑嘻嘻地说:“你这是夸人吗,没鼻子没眼睛那是鸭蛋。”
  她妈妈一巴掌扫她脊梁骨上,恨铁不成钢:“去换件衣服出来,出国前给你买了那么多条裙子,你一次都没穿过。”
  
  苏童才不呢,扁着嘴往客厅里走,突然冒出来个头戴雷锋帽手拿□□的,黑洞洞的抢眼刺着她肚子,对着她一阵“嘚嘚嘚嘚”……
  “童童回来了!”还没苏童腿高的小男孩一阵兴奋:“杀了童童,杀了童童!”
  苏童翻了个白眼,一把捞到他胳肢窝下头将他抱起来,他高兴得枪也扔了,两只小短腿可劲乱蹬:“哦,飞咯,飞咯!”
  
  书房里突然有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端着个紫砂杯走出来,见到客厅里玩成一团的姐弟俩,笑道:“童童一回来,最开心的就是亚平,终于有人陪着他疯了。”
  苏童听到声音,心里一惊,将亚平赶忙放了下来。小男孩十分不乐意,抱着苏童的大腿不肯撒手:“还要玩,我还要玩!”
  苏妈妈过来拉开亚平,又给了苏童一下,直使眼色:“你这孩子,也不喊人,你叔叔知道你回来,特地把下午的会推了,这才赶回来陪你的。”
  
  苏童咳了下,这才低声喊了声:“叔叔。”
  被喊叔叔的正将杯子搁去茶几,苏妈妈添油加醋:“女儿可喊你了啊。”他乐呵呵地笑起来,说:“听到了,听到了,她最乖了。”
  走到苏童面前的时候,很亲昵地拍了拍她肩,说:“回来就好,你呀什么事也不要想,就安心在家住着,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苏妈妈冷哼:“在家也要有人养啊。”
  “我养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都养了这么多年了。”
  “她现在不比小时候,吃得可多!”
  “吃得多才好,养胖一点,胖一点好看。”
  
  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和谐,却教苏童出了一身的汗。
  
  苏童家是典型的重组家庭。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在工作的地方意外失踪,两年之后,她母亲带着材料为他办了宣告死亡的手续,一个月后,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孙祥。
  亚平在她上高三那年出生。
  
  孙祥原本是个吃皇粮的读书人,在机关里头碌碌多年却不得志,遇见苏童母亲后决心下海经商,竟一路平坦走得顺畅。
  不过短短几年,孙祥的身家就翻了好几翻。
  他本就是个宽以待人的好人,又自觉取了个旺夫的老婆,对这对母女就更加上起心来。
  
  苏童始终心存感激,替母亲的再婚感到高兴。于是接受他一切的亲昵和示好,偶尔的搂搂抱抱是正常的,偶尔的亲脸亲手也是可以的,哪一对真正好的父女不会做这些呢?
  直到有一天他将手放在她因发育初初隆起的胸部上,脸上带着某种满足而诡异的笑容——她终于没能忍下心里厌恶的怒吼,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苏童就是从那一天起,想要彻底摆脱这个家的。
  
  苏妈妈做了一整桌的饭菜,哪怕色泽油亮,香味浓郁,因为有孙祥那张阴魂不散的鬼脸,苏童吃得毫无胃口。
  收拾碗筷的时候,孙祥硬要从她手里接过盘子,而在抓到盘子之前,他仔仔细细地从她手腕一直摸到指尖。
  苏童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东西甩到他脸上,他眼神一飘,示意她母亲就在身后的厨房,她这才隐忍下来,负气跑回自己房间,将房门死死关牢。
  
  晚上,她将腰包开下来清点现金,又登了网上银行查卡里的钱,最后失望地一头扎进被子里。
  在这寸土寸金的隋兴,她所有的身家加起来还不够买两个平米。
  她突然记起白天付出去的那张整钞,心想,苏童,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大方了啊。
  
  ***
  
  苏童是个实干家,说要搬出去,立刻就在各大网上找起租房信息。
  她驻外花不了什么钱,工资一直存在卡里,加上以前念书攒的奖学金、打工的钱,房子虽然是买不起,但租个两三年的单身公寓可就绰绰有余了。
  预算定的宽泛,可供她挑选的余地就大了许多,苏童天天跑在外头看房子,累虽然累了点,但也好过呆家里提心吊胆。
  
  苏童这天正跟着中介转圈呢,夏子皓爸爸给她来了一个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吃顿饭。
  苏童有些犹豫:“不用这么麻烦的,夏叔叔。”
  夏子皓爸爸说:“来吧,没什么麻烦的,你阿姨和我本来也要吃饭,又没喊几个人,就是想出来聚一聚说说话,谢谢你们对我家儿子的关心……顾记者那儿我也喊了。”
  
  苏童一听到顾川的名字,意志就不够决定了,心里当然雀跃着要过去了,嘴上又虚伪至极地假客气了一下:“真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什么,过来吧,就数你架子最大。”
  苏童嘿嘿笑起来:“那您待会儿把地址发给我。”
  
  苏童不看房子了,和中介另约了时间,走出小公寓的时候,恰好照到屋子里的一面穿衣镜。
  她仍旧是白T恤,工装裤,此时两手插到裤子里转了一圈,辫子飞得老高,忽然想到她妈妈的那些话,连忙问那中介:“我这样好看吗?”
  中介立马竖着大拇指:“精神!”
  苏童了然了:“原来真的不好看啊。”
  
  反正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苏童去商场不慌不忙地逛了一圈。
  过去的一年过得颠沛流离,太久没出来感受社会主义的和风细雨,苏童已经彻底摸不透现在流行什么。
  店员自由发挥,给她挑了个挂脖的连衣裙,上头是很温柔的乳白色,收到腰间忽地蓬开黑色的裙摆,一把大伞似的把人整个下半身罩进去。
  
  她拎着裙摆从试衣间里挤出来的时候,一众人都直着眼睛说:“太漂亮了,太适合你了,把头发放下来吧,放下来披着更女人。”
  苏童心里嗔怪这群人戏演得不要太夸张,还是乐呵呵地去刷卡交了钱。又上楼下买了双尖头的高跟鞋来配,再往镜子前转了圈,终于觉得自己美美哒,立刻踩着那小细跟一摇一摆地赴了宴。
  然……并卵。
  
  从上第一道冷菜到最后一盘水果的过程中,顾川就压根没来望过苏童一眼。
  房间里压根不像夏子皓爸爸说的“没喊几个人”,偌大一个圆桌坐得满满当当,有亲友有商业伙伴。
  顾川当然成了绝对的明星,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他展开,他也频频用妙语连珠折服大家。一阵又一阵的热烈讨论里,唯独苏童坐在离他一个银河那么远的地方,默默吃菜。
  
  夜风一吹,走出酒店的苏童就更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了。寒风像臭流氓一样直钻进她衣服,她护住了上头,下头就会失守,护住了下头,上头又冻得不行。
  还有鞋子!最可恶的就是鞋子,既卡脚趾,又磨脚跟。苏童一连扭了四五回脚后,彻底红了眼睛,一甩脚踝,把鞋子给蹬了。
  不远处突然有辆银白色的轿车驶过来,冲着她连闪了两下大灯,苏童拿手挡着眼睛有点摸不清状况,就见这车滑到她身前稳稳当当地停下。
  
  车窗降了下来。
  顾川侧过脸来:“要不要送你一程?” 正文 Chapter 05   “要不要送你一程?”
  
  光影之下, 顾川的眼睛亮得动人。
  苏童张圆了嘴巴, 歪头怔了怔。
  水泥地上, 凝白的左脚踩着右脚, 动了动趾头。
  装了一整晚的淑女, 只这一分钟的松懈就教她自废武功, 苏童悔得肠子都青了。
  
  顾川眼神一掠, 扫过地上倒伏的鞋子,还有裙子下头,她纤细的两条腿。
  旁边穿着长风衣的侍应生走到车前, 对他鞠了一躬,说:“先生,这里不能停太久的。”
  顾川冲人勾了勾手指, 又指向车外, 嘴角挂笑:“你去问问她还要多久。”
  
  两双眼睛都射过来,苏童被上紧发条, 忙说:“我这就来!”
  踮着脚将鞋子捡起来, 脚底往腿上蹭两下再塞进高跟鞋, 一溜小跑地往车上冲。
  侍应生服务周到:“我来帮您开门。”
  
  苏童一屁股扎上副驾驶, 忙不迭地将门关上。
  顾川已经点了一支烟, 往窗外掸过烟灰, 回头望她:“好了?”
  苏童重重点头:“好了!”
  
  门刚落锁,侍应生却很是焦急得敲了敲车窗,车里两个都望出去。
  “先生, 请再把门打开, 小姐的裙子卡门里了。”
  “……”
  顾川伏在方向盘上笑了出来。
  
  车刚开,苏童就报了家的地址。
  顾川说:“你着急吗,不着急的话,我先送我同事回去,待会儿再去送你。”
  苏童这才意识到车后座上还有人,车里的酒味有了源头,扭头一看,一个熟脸靠在座椅上静静睡了。上次在医院她就见到过,拿个摄像机,不苟言笑。
  “他是你摄影师吗?”苏童问。
  
  顾川点了点头:“何正义,听过吗,很有名。”
  苏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
  “就听说过我是吧?”
  “嗯,你有名。”
  “得了吧。”
  
  等出了这一片的主干道,路上陡然开阔起来,顾川降了车窗让车里换气,风噗噗地涌进来,苏童墨色的发丝纷飞。
  一只手机正伸到面前。
  顾川始终盯着路况:“发个短信给黄园园那个,说我们马上就到,让她把单元门开了。”
  
  “好。”苏童接过来,心里一阵讶异,这都什么时代了,顾川居然还用着老得掉了牙的诺基亚,像素极低的彩色屏,物理键盘。
  她在心里喊他老家伙,折腾那九宫格的拼音键盘。
  
  到了目的地,顾川开门下去,苏童跟着,刚把两条腿搁到外头,顾川问:“你干嘛?”
  苏童说:“帮你送人啊。”
  
  顾川盯着她脚看。
  苏童瑟缩了一下,乖乖又爬回了车子,将裙子一点点地掖回来:“我还是在里头等你吧。”
  
  顾川把何正义送到房间,看着他睡下,这才匆匆下来,车里,苏童很专心地坐着目视前方,手机静静躺在他的座椅上。
  顾川把手机拿过来,收进口袋,坐下来系上安全带,刚扭了车钥匙发动起车,听到身边这姑娘说:“刚刚我拿你手机打我电话了,还擅自决定把我号码存进去了。”
  
  苏童今晚又披了头发,紧张的时候,每每用手整理鬓角的头发,露出半张婴儿肥未消的脸。
  她皮肤白得如同淬玉,嘴唇却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顾川移开眼睛,拉起手刹,声音有些沉:“算了。”
  
  “我主要是觉得,你这次做节目能用得上我。”
  “哪方面?”
  苏童觉得他语气有几分蔑视的味道,挺不服气的:“太多了,比方说你要去学校取景什么的,我可以领你过去,我对那儿熟得很。”
  
  顾川说:“你大概忘了我也是A大毕业的,我在那儿还念了硕士和博士。”
  “……”苏童被泼了一头冷水:“那有关子皓的呢,我和他做了四年同学,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你想拿到事情的第一手资料,要找当年亲历过的人,我也能帮你约他那些舍友同学出来。”
  顾川说:“这么说来,你是有几分用处。”
  
  苏童趾高气扬:“那是当然了。”
  顾川笑了笑。
  苏童小心翼翼:“那你不生气吧?”
  
  顾川却没回她话,只是专心开车,再不厌其烦地进了小区,在她指挥下七拐八拐地送她到楼下。
  顾川跟着苏童下了车,苏童绕过来走到他面前,说:“太晚了,不然请你上去喝茶。”
  顾川说:“没那必要。”掏出手机,看到她存下的那个名字:“原来你是儿童的童。”
  
  苏童说:“嗯,好记。”
  顾川说:“就是有点傻。”
  “……”苏童忍了:“我先上去了。”
  顾川点头:“好的,我在下面抽根烟再走。”
  
  顾川背倚着车门,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一盏乳色的白玉兰灯恰好打在他头顶,照得他五官更加深邃。
  苏童被晃了一眼,竟有些不敢细看。
  转身进楼,细跟踩上地砖一阵咚咚咚的噪响,她心跳如擂。
  
  没舍得坐电梯,苏童脱了鞋子,一手拎着,小心翼翼地爬起楼梯。
  自窗户往外望,他刚点上烟,猩红一点亮在修长的指间,忽明忽暗。
  他正低头摆弄手机,苏童还在猜他在做什么,自己的手机却是猛然一声锐响。
  
  声控灯忽地亮起。
  
  苏童吓得心跳骤停。
  抖如筛糠地翻出手机,发信人上赫然写着“顾川”两字。
  “你穿这身衣服挺好看的。”
  “……”
  
  苏童扒着窗户向外一望——
  顾川也正自这蔼蔼暮色中直直望向她。
  
  ***
  
  孙祥的生意最近有点波动,为了一个客户要追到欧洲去谈判。苏妈妈也想跟着,给亚平请了几天假,凑上十一黄金周,正好将欧洲游个大概。
  机票都订好了,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童,特地打个电话,请她来自己房里一趟。
  苏童很是识相,说:“你们去玩吧,我不去了,这几天还要去单位一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任务要分配给我。”
  
  苏妈妈有点松了口气,但仍旧是惋惜的语气:“你真的不去啊,再补张机票很简单的。”
  苏童说:“你别烦心了,好好做功课看去哪儿玩吧,报团吗,起码有个人带。”
  苏妈妈高兴起来,低头摸手机:“想找个导游呢,一直在看,要负责有经验的。”
  
  苏童不想打扰,从她房间退出去,走到门外了又敲门进来。
  苏妈妈问怎么了,她两只手垂在胸前,说:“我要搬出去了,可能等你们回来,我就已经不在这儿了。”
  苏妈妈这才认真起来,放下手机,将身上盖得薄被一掀,坐起来,问:“你说什么呢?你去找房子了?你有那么多钱吗!”
  
  苏童说:“想先租个单身公寓吧。”
  “那更不找了,家里两三百平,再有孩子都能住,你跑外面干什么。”苏妈妈瞪着她:“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叔叔那天说的你没听见?他很喜欢你,把你和亚平都当自己孩子。”
  苏童听到那两个字就不舒服:“妈,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心血来潮。”
  “没有,我想我都这么大了,本来就该自力更生了。而且说句实话,家里有叔叔,亚平又一天天大了,我一个女孩子,和你们一起住越来越不方便。”
  这还真是句实话,亚平昨天闹着打赤膊,想只穿个三角裤在家里乱蹦,她追在后头,手里拿了件睡衣,按下他硬是给套了起来。
  
  苏妈妈一选择沉默,苏童就知道她是默认了,她站在床头,心里有万千感慨,汇集到一起,只能对她妈妈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你养育我这么多年,好或坏。
  苏妈妈有点意外,揉了揉眼睛,说:“道什么谢啊,你是我女儿啊,你怎么还和妈妈说谢谢呢。”
  
  苏童这一天的心情都糟透了,想拿工作解压,可去了单位竟又是迎头一棒。
  主任对她的工作表示感谢,但将下一阶段的工作任务递到她手里时,苏童看到上面写的分明是非洲的又一个国家。
  苏童将材料放下来,苦笑:“我以为我能留在国内的。”
  
  主任说:“如果你坚持,也是可以的,不过就在我们分社,你要是想去总社的话,难度不小。”
  难度不小在这里,指代的就是不可能,苏童沮丧:“当初招我进来的时候,你们不是这么说的。”
  主任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但我从没听说过驻外一年就能鲤鱼跳龙门的。姑娘你还年轻,多出去跑跑开阔眼界,对你的人生只会有好处。”
  
  苏童将材料卷起来一手抓着,说:“我回去想想吧。”
  主任连连点头:“去想想吧,其实那儿是个好地方,有世界上最壮观的自然奇观。你喜欢看动物世界吗,知道角马大迁徙吗,总社这几年都有派摄制组去跟拍,就是在那儿。我们是总社的全资子公司,在一个体系下,很多时候资源都会共享,你呆这儿和呆那儿区别并不大,何必要削尖了脑袋往那儿钻呢?”
  说完,他自己先笑起来,说:“算了,算了,真是个傻问题,谁不想往那儿去呢,那儿可是所有媒体人向往的终极殿堂。”
  
  内线电话响起来,主任刚一接起来就笑了:“快让他进来啊,问什么问,傻啦!”冲苏童扬了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
  苏童向他点了点头,往外走去,办公室门恰好被敲了一下,紧接着有人推门进来,苏童脚步一滞,竟是一步不能再多走。
  顾川风尘仆仆而来,看到她,笑道:“苏童,你也在啊。”
  
  主任亲自过来迎接,和人热情的握手,说:“顾大记者,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要走了再来告诉我,怕我要你请吃饭啊!”
  听到顾川喊苏童名字,一惊:“你们俩认识啊?”
  顾川说:“认识,我们都是A大毕业的。”
  
  “哦,小师妹!”
  “小师侄还差不多,我比她大十几届呢。”顾川盯着她:“她念书时候是很优秀的,就是不知道工作之后怎么样。”
  主任直竖大拇指:“当然好了,没话说,吃苦耐劳,专业素质是一流。”
  
  刚刚还有些颐指气使的男人,此刻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过是因为她和顾川认识,便连看过来的目光中都透着赏识。
  苏童不喜欢这气氛,说:“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只是刚刚走出门外几步,顾川跟着也走了出来,喊住她。
  
  苏童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顾川说:“怎么不能出来了?”
  
  “你不是来和主任聊天的?”
  “我和他压根不熟,聊什么天。”
  “……”
  “我是知道你在这儿才过来的。”
  “……” 正文 Chapter 06   顾川说:“我是知道你在这儿才过来的。”
  “……”
  “你不是说要帮我做节目吗, 现在正好能用得上你。”
  “……”
  
  苏童看了看手机:“马上快五点了。”
  顾川反诘:“记者还有下班时间?”
  “……”苏童羞赧地笑了:“好吧。”
  
  苏童的分社和总社虽然同在一个区, 只是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
  高峰时间, 横跨一区, 两次, 只是因为“正好能用得上你”。
  如果没有更强有力的理由来做支持, 哪怕愚钝如苏童,也会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路上晃了整整两小时,车子方才停进地下停车场。
  苏童刚一下来, 就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小人张着两手,迎着风和尾气美美地转了一大圈,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新鲜的。
  她对这地方向往已久。
  
  顾川冷着一张脸, 看起来并没准备要带苏童来个总社一游。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顾川按了楼层,几十秒后, 他带着苏童径直走到办公室。
  全透明的小型会议室里坐着最少七八个人, 埋在桌子上堆满的文件和卷宗。
  顾川将门一拉, 敲了敲玻璃吸引注意力, 大家纷纷抬起头:“老大!”
  
  顾川推过身边开始发怔的女人, 介绍简明扼要:“苏童, 过来帮大家一晚。”
  “万岁!”有人喊。
  “一个不够,老大还有没有其他红颜知己?”
  顾川指着那开玩笑的做警告,安抚苏童:“别理他们, 进去吧, 我办公室在隔壁,有什么问题随时过来找我。”
  
  苏童脸上燥热,朝他笑了笑:“知道了。”
  顾川又问:“小徐呢。”
  “拎饭去了!”
  “她过来之后,让她带一带苏童。”
  “知道!”
  
  顾川刚走,同事们一下子都聚过来,空气散发着浓浓的八卦气味。苏童随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已经开始准备接受狂风暴雨了,身后的门被“哗”地推开。
  一个声音娇滴滴响起:“饭来了!”
  轰轰开来的列车忽然转头,大家的注意力被分散到更加生死攸关的事情上。
  
  “烤鸭饭!”
  “烤肉饭!”
  “鱼香肉丝盖浇饭!”
  “滚!全都是鸡腿饭,你们没得挑!”
  一片怨声载道。
  
  分饭的女人忽然看到角落里的陌生脸,问:“那是谁啊?”
  “老大带来帮忙的美女,喊你带她一下。”
  苏童听到议论,大大方方地看过去,说:“你好,我叫苏童。”
  女人乐颠颠地跑过来,伸出手:“徐珊,秘书处的,你这么年轻,就喊我徐姐吧。”
  
  苏童答应了一声,和她握手,又听她说:“我跟着顾制片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带个姑娘过来,前一阵子还拿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要去做和尚了,这么快就开窍转性啦!”
  苏童脸上热乎乎的,替顾川打掩护:“你们都误会了,顾川,我是说顾记者他最近不是在做一档有关夏子皓的节目吗,我正好是子皓的同班同学,又是个记者,有些方面应该能帮到他,他这才拉我进来。”
  “哦。”众人脸上还是半信半疑。
  
  徐珊拿了一份饭给苏童:“还没吃过吧?”
  苏童笑着接下来:“刚下班就被拉过来了。”
  徐珊连连叹气:“老大这是要孤老一生的节奏啊,连顿好点的晚饭都舍不得请。”
  
  “你先吃他的这一份,待会儿我再去给他买。”
  “好的,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
  
  能进这儿的都是职业素质极强的能人,八卦虽好,大家的闲话却是不多,用餐的时候当盘小菜拌饭吃下去,抹过嘴就抛之脑后。
  大家很快各司其职,除了空调呼呼的风声,和翻阅文件时的沙沙声,办公室里安静无比。
  
  苏童跟着徐珊收拾残局,去扔垃圾的路上,徐珊带着她在这一层小转了一圈。
  “你刚刚说自己也是记者?是我们社里的吗?”
  苏童说了单位名字,徐珊说:“哦,那儿啊,也不错的,就是业务面窄了一点,个人的发展有局限。你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啊,今年校招质量不太好,实习期就被退了好几个,社里马上就要新开招聘,急等着要人进来止血呢。”
  
  苏童听得心脏砰砰直跳:“真的?”又自言自语:“顾川没告诉过我。”
  徐珊说:“老大那么日理万机,怎么会关注这种小事。这事儿当然真的,马上就会出公告,而且我告诉你,像你这种有过经验的会更好。不过你今年多少岁啊,怎么这么年轻就出来工作了?”
  苏童说:“二十三,我本科念完就出来了。”
  徐珊惋惜:“你是本科啊,学历可能差了点,现在做个尼姑都要研究生学历。”
  
  刚刚还坐着云霄飞车,这一刻就换了跳楼机。苏童咬着牙,要是学历足够的话,她不会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了。
  徐珊见她心情低落,忽然清咳了一声,凑到她身边轻声说:“你先别气馁,我偷偷告诉你啊,社里每年都会空几个名额出来给嫡系,你要是走不通外面那条路,真可以试试这条道。”
  苏童有些迷惘:“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开后门啊,老大手上随时攥着个特例呢,你要是能让他帮一帮你,你进来这事儿就妥妥的了。”
  苏童眼睛发直:“可、可是我和他不熟。”
  徐珊递过来一个“你逗我”的表情,笑着拍她的背:“我随你啊,就看你想不想进来我们这儿了。”
  
  想啊,做着梦都想。
  可是,她怎么能说出让顾川帮忙的话。
  且先不论他是否会理她,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她已经低了一等,失去平衡的天平两端,她该怎么还欠了他的那份重量?
  
  ***
  
  办公室里流着浓浓的咖啡气味。
  大家做好了彻夜奋战的准备,拿这种泛着苦涩气味的饮料做食物,一杯接着一杯地灌自己。
  苏童盯着电脑数据做统计,密密麻麻的字节教人疲惫,她却完全不需要借助外物来让自己清醒。
  
  徐珊的话盘旋在脑子里,像是封闭的屋子里生起煤炉,那浓浊的气体呛得人连连喷嚏,却就是挥散不去。
  苏童被这阵烟雾搅得昏头转向,终于没能忍住打算走出去散气,推开玻璃门前,徐珊很好心地递过来一杯刚冲好的咖啡。
  苏童谢过,端着这热气腾腾的东西站到过道里。空调依旧噗噗地向外吐着冷气,会议室里的那股无形的压抑仍在,没有好转,她看了看过道一边的门上金灿灿的“顾川”两个字,忽然就无法控制住自己的两条腿一样走过去。
  
  她去寻找新鲜空气。
  在他那里。
  
  苏童敲了两下门,顾川的声音传出来:“哪位?”
  “是我,苏童。”
  “进来。”
  
  苏童按着门把走进去。
  办公室里烟味很重,顾川已经走去开窗户,说:“怎么了,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事,就是夜深了,我给你送一杯咖啡。”
  
  屋里还坐着另一个人,此时也扭过头来看她,苏童认出那是何正义,他也认出她,脸上有淡淡的一闪即逝的惊讶。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顾川站在窗边没过来,一手插口袋里,歪着身子倚在幕墙内防护的栏杆上,说:“多谢。”
  苏童搓搓两只手:“那我先出去了,你们聊。”
  
  顾川却又喊住她,说:“没事,我们已经谈完了,你坐这儿歇会吧,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说。”
  何正义已经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座椅说:“过来坐吧,我这就走了。”
  说到“走”字的时候,加重语气,他不深不浅地看了顾川一眼。后者没去理会,看着万家灯火的窗外,风将他刘海吹起。
  
  何正义将门一关,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局促。
  苏童重去拿那杯咖啡,顾川在后头说:“再把我桌上那文件拿过来,卷起来的那一份,看见了吗,对,就这个。”
  苏童把东西都拿着,顾川从她手里抽过那份文件,说:“刚刚下去了一趟,这才发现你好像把什么东西留在我车上了。”
  
  顾川刚展出个边,苏童就猜出来了,是主任给的那份资料,让她去非洲看迁徙的角马。
  苏童要去拿,顾川却一把晃开,自己翻了两页,语气淡淡地问:“又要去非洲了?你是不是刚从那儿回来。”
  苏童说:“埃及,我在那儿呆了一年。”
  
  “什么感想?”
  “挺好的。”
  “那这一次呢,去不去?”
  “可以去,那儿有角马。”
  
  顾川低低笑出来:“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愿意,你看你脸长得都快拖到地上了。”
  苏童说:“这是因为我本来长得就难看,不是因为我生气。”
  顾川仍旧言笑晏晏地看着她,眼睛深邃,黑白分明,一眼能望穿她似的。苏童只好叹气:“我是不太愿意。”
  
  “说说为什么。”
  “我志不在此。”
  “怎么还谈到志向上来了。”
  
  顾川一副好暇以整地望着她:“小丫头,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那样子像极了大人听到孩子说要考清华,考北大,满肚子的不相信,却还是要逗她,教她再说一次孩子气的话,好哈哈大笑起来。
  苏童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生气里,忘了来时的紧张,为自己辩解:“我想像以前的你一样,做个战地记者。”
  
  “战地记者?”顾川的笑容凝了一凝:“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要提这个。现在是和平年代,有几个愿意扎身战场,怎么,你是个战争狂人,一听到打仗就热血沸腾是不是?”
  苏童急得脸通红:“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给大家。”
  “你是记者,挖掘真相的种类也千千万,为什么一定要是血淋淋的战争?还有,”他忽然来按住她肩膀,面色黑沉:“什么叫以前的我,现在的我是怎么样,已经不堪到让你觉得不值一提了?”
  
  苏童倏忽一懵,像被人用重棍打了一棒。
  脑子里反反复复有个声音,顾川,生气了。
   正文 Chapter 07   苏童又一次不负众望地把事情搞砸了。
  就和她成长到现在, 人生的每一次的重大转折里, 她永远选择错误的那一边一样, 她又一次搞砸了。
  
  和他再次见面的这些天, 是她黑白世界为数不多的一段浓墨重彩。
  她甚至幻想着, 他们是否能更进一步, 在人生未来的旅途上, 他是良师,是益友,能偶尔站在她的身边指明方向, 点拨一二……
  甚至还有没有一种灰姑娘变公主,南瓜变马车的童话,他们, 再进一步。
  
  可这一切的可能都因自己的这几句话而不复存在了。
  顾川最痛恨什么, 她就提到什么,她甚至手里攥着一把白花花的盐, 毫不客气地往他的伤口上撒。
  然后一脸含笑地问, 你疼不疼?
  
  苏童站着, 背脊出了一片汗, 黏着她白色的雪纺裙, 冷得叫她打战。
  顾川咬着牙关:“在想什么, 是不是又想问我那个问题?”
  苏童摇了摇头。
  
  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做记者的这一年里,她其实早就有了回答。记者亦如士兵, 没有对与错, 只有服从命令。
  在一篇篇退稿,被骂得狗血淋头,要她注意分寸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的可为和不可为。
  每每这种时候,她仿佛能看到战场之上,那个不想走却不得不走的男人,在服从与不服从中做着剧烈的斗争。
  
  ——直到撤退命令到来的那一天,他分明还站在镜头前,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将与炮火共进退。”
  他衣衫不整,头发被吹得东倒西歪,背后是黄沙漫天,断壁残垣,可他的脸上有淡然的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意气风发。
  可他终究还是败了,甚至没有一个挥手,一句告别,只是灰溜溜地消失在电视屏幕里。
  
  或许她也不应该挣扎。
  她应该去看那些角马。
  
  手里的咖啡已经凉了。
  苏童的心也跟着凉下来。
  她手微颤,声音更颤,说:“我先走了。”
  
  顾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走?走哪去?”
  苏童脸色绛红,抖着嘴唇,顾川觉得她可能下一秒就要哭了。
  “回家,我觉得你应该不要我留下来准备资料了。”
  
  苏童说完便走,恨不得下一秒就死掉,或是消失,反正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让他见到,她也不要再见到他。
  那份卷起来的文件忽然落到地上,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只是想逃,一只手却紧紧抓住她手腕。
  男人稍稍用了点力气,就把她掰正回来,她低着头,说什么也不要抬头看他,已是双眼通红,鼻翼翕阖。
  
  顾川无奈地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啊,社会经验太浅,我不过稍微大声一点,就把你吓成这副样子。还想走?信誓旦旦地说好要来帮忙的人是谁,你这样不负责任一点挫折就放弃,还想当战地记者?”
  真的有泪滚下来,她屏住气死命地憋,顾川拿手去擦,她扑闪的大眼睛往上一抬,直直地看住他。
  顾川听到她说:“我不想看到你先走。”
  
  一次,又一次。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先走的都是他。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的声音。
  
  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扶到她腰间,他拿另一只手插入她乌黑的长发,托住她温热的后脑,推向自己。
  “胡说什么呢。”他语调很低,视线自她抖动的睫毛落到她水泽莹润的嘴唇上:“……我怎么会走。”
  他的呼吸,带着烟草的味道,近在咫尺,那么诱惑,那么迷人。
  
  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推开。
  
  ***
  
  “老大,大家要去吃夜宵,你要不要——”
  徐珊吓得往外一跳,恨不得自戳双目:“你们继续,继续!”
  门又被关上。
  
  门里的两个人如惊弓之鸟,早已分开老远。
  稍一打岔,方才的气氛全毁。
  空气里粉色的泡泡碎成残渣,尴尬到极点。
  
  苏童抹去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没话找话:“你要不要喝咖啡?”
  顾川伸出手,说:“好啊,正好有点困了。”
  苏童不好意思去看他,他也扭头去窗外吹风。
  
  杯子被随意一接,一个以为送达了,一个以为抓牢了,它却偏偏自两只手里穿梭而过,再想去拿已是不能,杯子直直坠到顾川身上。
  咖啡泼得悄无声息,温热散开的时候,顾川齿间“嘶”的一声,低头去看,裤裆上已经花了一大片。
  苏童吓了一跳,跟着那蹦到地板上的杯子蹲下来。
  
  顾川居高临下,看得有些无奈:“别管地上了,去帮我拿点纸巾过来。”
  苏童这才抓住重点,答应着往他办公桌边跑,一连抽了十多张,刚要往他裤子上招呼的时候,却又想到什么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苏童把眼睛移开,不是她忸怩,是他湿了的地方实在尴尬。
  
  顾川笑着从她手里抽过纸,说:“行行,我自己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过来,海军蓝的裤子上一块深色的痕,被毁得不像样子,纸被揉成一团,已经染得变了色。
  是咖啡不是水,擦不干净,还留了絮絮的纸屑。顾川终于站直了身子,跺了几下脚,抓到她视线,笑着说:“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没什么好事。”
  
  苏童有些不服气,低着声音道:“谁说的。”
  顾川细细思索:“怎么不是啊,第一次见你,你把我问得哑口无言,第二次见你,要被迫去赴饭局,第三次见你,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要费力安慰你……你说什么,说大声点。”
  苏童瞪着他:“我让你别说了!”
  
  “不行,要说,我还没说完呢。”顾川笑着去把手里的纸扔了,又抽了新纸过来给她擦眼睛:“可是,哪怕每次见到都是鸡飞狗跳,我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停下脚步。
  “就好像今天明明已经忙到焦头烂额,我还是愿意开两个小时的车去接她,我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面前的这个女孩,我去找她不是因为想要她帮忙,而只是因为……我想她。”
  
  苏童张着嘴巴,觉得身体有点轻,快飘起来了。
  顾川帮她把脸擦干净,弯着手指碰了碰她柔软的唇:“不说点什么?”
  苏童摇了摇头:“你太会说话了,我说不过你。”
  
  顾川笑得弯起眼睛,眼尾有几条细小的纹路,明明刚刚还冷着一张脸,偏偏软下来的时候又暖得能把人融化。
  苏童已经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苏童晃神的间隙,他去办公桌上拿来了车钥匙,说:“我得回家换身衣服,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苏童表情怪怪的。
  顾川笑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一个人在这儿不自在,所以想先带你回去坐一会儿,等我换过衣服,我再把你——算了,你还是就呆在这儿吧,他们不是说要去吃夜宵吗,一起去吧,跟他们说把账记在我头上。”
  苏童早已经忍不住笑出来:“原来名嘴也有词穷的时候。”
  
  “不怕说不过了吧。”
  “再也不怕了。”
  
  顾川摸了摸她脑袋,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苏童就朝他龇牙咧嘴,笑得鼻尖都皱起来,说:“你还是发起火来好看。”
  顾川皱着眉:“那我又要冲你吼了。”
  
  苏童瞪他一下,往门那儿疾步走过去。
  顾川几步跟上来,说:“我来开门。”
  稍一弯腰,将小小的她整个怀抱进去,一手虚虚揽在她腰上,一手绕过她后背按上门把,他声音也飘着:“这门有机关,你开不开的。”
  
  “咔”——
  仿佛按下启动的那个键,门开的一瞬,心里的那个闸也被打开了,万千血液奔涌而来,苏童在这地动山摇里跌到他怀中,稍一抬眸,是他利落的下颔线。
  她循着那淡淡的烟草味一路寻觅,晕头转向地吻到他唇上。
  
  门又猛然落上锁。
  
  顾川一手抵住她肩窝,将她一把按上冰冷的大门,“咚”的一声,她后脑砸出闷响。
  另一只手点到她眉心,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划到饱满的嘴唇,尔后按上尖俏的下巴,扼住她下颔。
  他视线贪婪,最终落到那嫣红上,下一秒,吻铺天盖地地覆下来。 正文 Chapter 08   生活还是照旧。
  苏童白天找房子, 每到傍晚就往顾川那边赶。
  会议室里每天都坐着一拨人, 有赶不完的材料, 和加不完的班。
  
  苏童不止抱怨过一次, 质疑他们是否是铁人, 徐珊笑着说:“这算什么, 大家都是一样的, 我们还算好了,工作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也闲得直刨坑呢。”
  苏童简直不相信:“还能有比你们忙得?”
  “太多了, 你瞧没瞧见新闻那边,天天扛着摄影机出去找热点,还要有深度有情怀, 不能老是家长里短的。还有那些主播们, 别看电视上光鲜亮丽的,有时后勤不到位, 演播室里热得像蒸笼, 一个个套个上衣就坐过去, 往下一看都脱了裤子就穿个大红裤衩呢。”
  
  苏童笑得脸都红了, 徐珊一本正经地昂起头:“别不信啊, 知道简梧吗, 多大的腕啊,每个月光化妆补贴就一万多,最近调晚了她的节目时段, 我看她都一个多月没回去过了。”
  苏童连连点头:“信了, 我真的信了。”
  “听了我的话,还想不想进来了?”徐珊支着下巴打量她:“和我们老大说招聘的事儿了吗?”
  
  一提起顾川,苏童就有些没精打采。
  
  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因为那个吻更近一步,相反的,曾被精心维系过的那个平衡不复存在,有什么东西在那一晚被彻底打乱了。
  苏童给他发过两次短信,他每次都是隔了一天才回复过来,给他打过两次电话,他都立刻挂了,很久后再回过来说刚刚在开会。
  在他的地盘上偶尔见一次,也是匆匆而过,她甚至来不及和他单独说一句话。
  
  几次亏一吃,苏童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太主动了,吓到了他?毕竟那混乱的一晚,也是她头脑发热,第一个吻过去的。
  中国男人的骨子里总有一些大男子主义,太过主动的女人,不好。苏童踟蹰着什么时候和他解释解释,可这种话,她这么薄的脸皮,要怎么开口?
  除了我爹,我还没和其他男人亲过呢,那是我初吻,你看着办吧。
  
  苏童头痛得很。
  
  然而有一失,必有一得。苏童情场上不顺,职场上立马就扳回来一成。
  她在忐忑中一连看了几遍角马大迁徙后,主任的电话终于把她召回了社里。
  苏童刚一坐下来,立马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主任,驻外的事情我想过了,如果你一定要我过去的话,我就只能回家给你打辞呈了。”
  
  主任一怔:“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还会用这个来威胁我了。”
  苏童实话实话:“不是威胁,是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以前一心想要出去,为的是自己的那点私心,所有再多苦再多心酸也没抱怨过。现在想留下来,虽然也有些个人原因,但我更多的是想真正的脚踏实地,先在国内做出些成绩出来。”
  
  主任笑着说:“你这何止是私心,完全是野心啊。”
  苏童跟着笑起来,主任抽出个纸杯准备去饮水机上给她倒水,苏童连忙接过来,说:“我来吧。”
  又端着主任的茶杯斟满了,回来的路上听到他说:“不去就不去吧,本来喊你过来也是为了说这个的。”
  
  苏童一脸惊讶,将茶杯搁到他面前。
  主任喝了口水润嗓子,解释道:“起先是我们外驻在那儿的一个同志申请回来备孕,我这才想着把你这个小年轻先给顶上一阵子。谁知道昨天她给我打电话过来哭诉,说和先生的感情出现了问题,一气之下准备离婚,回国的事情也不再提了。”
  苏童直摇头:“你要是早一点说,我就不必说那些来得罪你了。”
  
  主任说:“算不上什么得罪,之前不也跟你打过招呼嘛,你不想去,可以,留在社里工作也是一样的。就是现在我这儿庙小,已经留不住你的人了。”
  苏童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啊,社里挺好的。”
  “能比总社好?”主任一双眼睛贼贼地盯着她望:“你能安心呆我这儿几年,真一点都不想去总社了?”
  
  苏童被他看得不舒服,手沿着纸杯滑了圈,回答得圆滑:“你不是说过那儿是所有媒体人的终极殿堂了吗?”
  主任哈哈笑起来。
  
  苏童出去的时候,主任特地送到办公室门口,刚要道别,主任又拉住她,神神秘秘地问:“你这个人问题什么时候解决?”
  苏童还在思考什么个人问题,又听他说:“上次我可是看到你坐顾记者车子走的,我认识他多少年了,从没听说他这么热心,还爱顺路捎着学妹。”
  苏童连忙说:“主任,你不做侦探太可惜,那天主要是因为顺路,所以他就——”
  
  主任连连做出个中止的手势,让她安静一下:“你别插嘴,你先听我说完嘛,顾川那个人是很有才的,少年成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红遍全国了。这人啊得到的越多,也就越不在乎,我听说他准备急流勇退,马上就要向单位请辞了。”
  苏童愕然:“这……我不知道这件事,准确吗?”
  主任说:“八九不离十,反正现在各地方都在抢他,咱们这边也在做工作。不说要他过来做什么吧,就是戗块招牌在这里,也能有不少的帮助。但他这个人,我说了你别告诉他啊,油盐不进,挺难做工作的,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找个人给他带句话什么的……”
  
  主任的眼睛往她身上一盯,苏童终于缓过神来。
  刚刚沾沾自喜的力挽狂澜,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她的孤注一掷,这事情一环紧扣一环,关键的节点其实就攥在顾川手上。
  她不过是借着顾川的光环,被送了一个大大的人情。
  
  苏童:“你想让我跟他说这件事?”
  主任乐呵呵地笑起来,朝她眨眼睛:“我们社里福利也是很不错的,小苏你应该比谁都了解啊。”
  苏童抿了抿唇:“可是,主任,我也想帮忙,可是,我跟他真的没有很熟。”
  “那就算了!”主任沉着脸,拍拍她肩:“当我没说,你回去再休息休息,等过两天我喊你过来上班。”
  
  ***
  
  出了大楼才发现外头下雨了,风贴着地表刮起,冷得苏童抱着胳膊一阵打颤。
  果真是秋天了。
  她仰头看着一边高楼上大红色的十字,找到躲雨的地方了。
  
  夏妈妈对苏童的到来一点不感到意外,这段时间她来得挺勤,有空没空就过来望一下。
  她正忙着和去医生谈下一轮的治疗,将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塞苏童手上,又给了把刀,说:“闺女,你自己削着吃吧。”
  苏童捧着苹果,觉得自己有点像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被嫌麻烦了就给块糖哄你一边玩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弄笑了,从善如流地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阿姨。”
  
  等人走了,苏童看了会睡得特香的夏子皓,实在无聊了,果真往床上铺了张报纸,专心对付手里的这颗苹果。
  一路削,一路断,一路啃,她玩不溜这水果刀,一颗苹果吃得是惨不忍睹,最后把自己弄乏了,枕着胳膊就眯上了。
  于是顾川进来的时候,这丫头一手握着颗锈了的苹果,一手拿刀抵着手腕,睡得直吹口水泡。
  
  夏爸爸被吓了一跳,要过去喊醒她,顾川朝他挥了挥手,自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她手里的东西被取下来,顾川又看她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连衣裙,想了想,将自己的外套脱了给她披在肩头。
  只是没想到衣服刚一搁下来,苏童眼珠子滚了两滚,忽然睁开了:“顾川?”
  
  都没吃饭,顾川决定请苏童下馆子,两个人边说边聊。
  在西餐中餐的讨论上,苏童没做太多挣扎,指着路上一家灯火辉煌的餐厅说:“想吃这个。”
  顾川顺着看过去,居然是一家火锅店,然后听到旁边这姑娘说:“你要是在外头呆一年,你也成天想这口。”
  
  说了才自知失言,顾川比她老资历多了,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地方没去过。苏童小心翼翼看过去,见他脸上挂着笑,这才把心放肚子里。
  顾川停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点了份鸳鸯锅,又各种适合涮的肉菜蔬菜上全了,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
  锅咕嘟咕嘟煮开的时候,苏童在这热气腾腾里望了顾川一眼:“你最近很忙吧?”
  
  顾川正把菜一一下到锅里,回应她这眼光,笑道:“一直挺忙的。”
  “哦。”苏童把筷子咬嘴里:“都忙点什么?”
  “这两天,最高法的裁定书要下来了,是维持原判驳回上诉,还是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新进展,就看这次的裁定了。”
  
  怪不得他会去医院。
  只是一提到和夏子皓有关的,苏童就有点打不起精神,筷子被她扔了:“他还真有脸上诉。杀人偿命,难道还能判他无罪,叫夏子皓坐起来给他赔礼道歉?”
  顾川见她情绪不好,就把这话题及时刹住,打个岔问她:“你最近忙什么了?”
  
  苏童就把主任找她,以及她怎么回答的那些事说了出来,只是把主任喊她给顾川传话的那一段给掐了。
  顾川听得直鼓掌,说:“你真行啊,小丫头,还学会剑走偏锋,兵行险招了。幸亏结局是好的,不然他一个生气真让你卷铺盖卷走人,你怎么办?”
  苏童心想他怎么可能呢,他还要求着她呢,语气懒懒道:“走人就走人呗。”
  
  顾川:“那你准备去哪?”
  苏童低了头。
  顾川将一筷子煮好的肥牛夹去她碗里:“我也给你说个我的事吧,十多年前的事了,要不是你刚刚的话提醒了我,我差不多都给忘了。”
  苏童目不转睛地看他:“说吧。”
  
  顾川笑了笑:“你边吃边听吧。不是什么特别有趣的,和你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唯一不同是那时候我在国外,领导们给我一个电话连着一个的目的,是催我回国。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气盛,怎么可能轻易就范,说自己护照丢了,身上没钱了,被人绑架了,遭到抢劫了……”
  苏童听得笑起来,顾川装得愠怒:“你严肃点,老人家在回忆往事呢,被你一打断都想不起来说到哪儿了。”
  苏童更加笑得不行,说:“老家伙,你这记忆力这么差,就早早歇家里,别再学别人回忆什么峥嵘岁月了。幸好遇到我心肠这么好,勉为其难提醒你一下,刚刚说到你被强、奸了。”
  
  顾川黑了一脸:“是抢劫。”
  “哦,我听岔了!然后呢,领导怎么回答你的?”
  “当然是不同意了,问要不要给我派一架专机。”
  “这么阔气?”
  
  “费用从我工资里扣。”
  “……”
  “我算了一下,不仅这一辈子别想挣钱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搭进去了。我说不要,我还得攒钱娶老婆呢。”
  “……”
  
  说的是玩笑话,也不知怎么的,顾川脸上就没了笑,他从锅里头往外捞绿油油的莴苣片。
  “那时候我算是有点名气,因为取得过一点成绩,就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人燥得很。和你一样,我拿前途做交换,要么辞职要么留下,不仅不肯回来,我还拖着团队往腹地更深入了一段。”
  莴苣片堆满了小碟子。
  
  苏童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哪怕心里的好奇像泉水喷涌出来,还是跑下位子蹲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夹菜的手。
  他居然开始轻微的发抖,苏童软声道:“好了,老家伙,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儿吧。”
  顾川扯了扯唇角,说:“怎么了,不想听了,谁老追着我后面问的?”他用手去整理她散到面前的长发,掖到耳后:“故事不长了,你让我说完吧。”
  
  苏童看着他,点了点头。
  “结局没你和我说的那个好,你算是成功的,我却是失败了。那一次我撞得头破血流,差一点就把自己给交代了,最终虽然灰溜溜的回来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拖着她的下巴,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我们队里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正文 Chapter 09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
  苏童直起腰, 拦下走过的服务生, 说:“能不能给我们拿一个烟灰缸过来?”
  服务生指了指墙上的牌子:“对不起, 小姐, 我们这儿不让抽烟的。”
  
  “可这里头明明有人抽的呀。”
  “哪儿呢?”
  “这儿, 还有那儿!”
  “他们是偷偷抽的, 小姐。”
  “那好, 那我们也偷偷抽,你当我没喊过你。”
  “那你就偷偷抽呗,谁能管得了你。”
  
  顾川起身抓了她的手, 说:“好了,苏童,算了。”
  服务生翻个白眼, 一扭一扭地走了。
  苏童气得肝疼:“怎么现在人说话都这么呛啊!”
  
  顾川过来搂她, 像哄孩子一样地摸她的后脑:“你也不看看你刚刚摆的那张臭脸,和别人欠了你钱一样。别这样生气, 好吗, 笑一个。”
  苏童想到自己明明是想安慰他的, 现在倒好, 调了个个, 反让顾川来迁就她了。他可真好啊, 她满脑子都想着通过他的关系鲤鱼跃龙门,他却坦坦荡荡,把那些不能言说的往事告诉她。
  而此刻, 他的怀里又是这样温暖, 这样好闻。
  
  苏童没能抵抗得了心里的那股呐喊,埋头枕在他前胸,紧紧搂住他腰。
  他将下颔轻轻磕在她头顶,手穿过她长发,抚摸她颈后光滑的皮肤。
  苏童用鼻子蹭着他前胸,听到他声音悬悬于头顶:“吃饱了吗?吃饱了的话,咱们走吧。”
  
  没吃饱,但苏童还是点了点头。
  顾川站在车外抽了两支烟才进来,苏童在车里看着想提醒他少抽一点来着,可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
  下次再提醒吧,有的是机会。
  
  顾川刚一坐进来就将车里的储物格翻了一遍,皱着眉头:“你待会儿准备去哪儿?”
  “你单位,我和徐珊约好了,今天晚上还要过去帮她会儿的。”苏童问:“怎么啦,你要是有事我就打车走吧。”
  顾川说:“没事,就是车上没烟了。”
  
  “我给你下车去买?”
  她作势就要出去,顾川拉住她。
  “外面卖的我抽不惯,我先回家一趟吧,之后再送你过去。我家就在这附近,五分钟车程。”
  
  苏童说:“那好啊,先去你家好了。”
  说完把自己逗乐了,侧过脸来看着他:“今天喊我去你家,倒是说得挺流畅的。”
  顾川睨了她一眼:“一回生二回熟。”
  
  苏童说:“我怎么听着还有点瘆人呢。”
  顾川说:“那我更不该安慰你‘别怕’了。”
  苏童捂着胸口:“对,免得下一刻就直接亮出獠牙。”
  两个人都笑起来。
  
  五分钟后,车子拐进一处曲径通幽处,像是陡然劈开的一处桃花源,忽然就自车水马龙的闹市中挤进一片种满了落叶乔木的庭院。
  顾川家独门独户,坐落在这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苏童看得目瞪口呆,所谓高门大户,说得应该就是这种人家。
  
  顾川给她解了安全带,说:“发什么呆呢。”
  苏童咽了口唾沫:“我心里感慨万千啊。”
  顾川一嗤:“挑重点的说。”
  
  苏童:“你好有钱啊。”
  “老房子了,比我年龄都大,也不是我的,家里人让先住着。”
  他既非炫耀,也不遮掩,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态度坦然。
  “那也有钱啊,不怕你笑话我,我到差不多十二岁才有自己的卧室。”
  
  顾川揉了揉她的头发:“那你要不要进来看一看?”
  苏童想也没想:“好啊。”
  顾川自后座拿伞:“你先坐着,我上你那边接你。”
  
  家里的摆设不多,和顾川一样,简单,大方,然而很有质感。
  苏童边看边点头,顾川问她家里怎么样,她说:“挺有味道的。”
  顾川换了拖鞋:“嗯,挺久没开窗透气了。”
  她直笑:“你别逗我了。”
  
  顾川走进家,说:“我去下储藏室,你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已经走过沙发了,一回头,苏童还站在门口,一脸犹豫着不肯进。
  “怎么了?”
  她勾了勾足尖:“没鞋子。”
  
  这可真是个难事,顾川找了一圈,只翻出几只用过的鞋套。
  “你这儿从来不来客人吧?”苏童问他要手里拿着的鞋套。
  顾川不肯给,说:“没事,你直接进来吧,平时也有客人啊,可他们都是飘着的,脚不沾地的。”
  
  “脚不沾地,那是鬼吧,男鬼女鬼?”
  “女的,男的我一般都给打回去。”
  “不一般的呢。”
  “高兴起来了也留下来享用。”
  “你这日子过得也太滋润了。”
  
  一边斗嘴,一边抢鞋套,顾川还是没能拗得过苏童,看她穿得东倒西歪,他把她手放自己肩上,说:“扶好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蹲了下去。
  他亲自给她穿,扶着她纤细的脚踝,他将她脚轻轻罩进去。自上而下,只看得到他大半的脸,鼻梁挺直,弧度好看得不像是真人。
  
  顾川忽然问:“这样看我有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笑靥生辉。
  苏童呼吸一窒,口是心非:“显脸小。”
  “……”
  
  ***
  
  顾川拿好烟出来的时候,苏童正站在一幅照片下头细细端详。只是黑白的影像,大片大片的沙丘被风吹得起了烟,里头有一个很小的人,裹着宽大的衣服,看不真切。
  苏童指着那个人问:“是你吗?”
  顾川看也没看,说:“是。”
  
  “谁给你拍的?”
  “……”
  “拍的很好。”
  “构图和光影都很讲究。”
  “不不,你说的那些太专业了,我只是觉得这幅照片有种很强烈的情感。”
  
  顾川不由看她:“觉得很孤独吧?”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看向镜头的时候,脸上一定是带着笑的。”
  “……”
  “大概是因为我现在挺高兴吧,要是哪天你把我惹哭了再看,说不定就会觉得这照片里的你也变得难过了。”
  
  顾川久久才说:“苏童,你为什么总能让我觉得惊喜。”
  苏童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地方让大名鼎鼎的顾川觉得惊喜,也不知道刚刚胡诌乱编的那些话到底是对是错,可这老家伙用身体力行来对她表示赞许。
  这一次终于不是我们傻白的苏童主动,是顾川先过来搂上的她的腰,动情地拥吻她。
  
  吻着,吻着,也不知道怎么就滚上了沙发。
  顾川吻技一流,舔着她微凉的上颚已经教人寒战,吸吮过她柔软的舌头时,苏童听到自己喉间逸出的已经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
  呻、吟的声音。
  
  苏童涨红了脸,高手面前,菜鸟露了怯,只能一路跌跌爬爬地迎合。
  顾川抱她坐到腿上,手自她裙边伸入,轻柔地抚着她皮肤细腻的腿侧。她稍一不耐地动一动,就撞上他喷张的身体,灼热的硬度。
  固执响起的电话将他们吵醒时,顾川已经红了眼睛,双手按上她雪白的酥软,而苏童衣衫半褪,环着他的脖颈,跪坐在他的腿上——
  
  意识回溯,苏童吓得连忙收拾自己,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下来,没料到脚下一软,整个人栽倒到地板上。
  顾川边接电话,边去捞她:“喂!”
  不用对方点破,他自己察觉出异样,清咳了两声,重又开口:“喂……”
  
  他皱着眉看自己表,却在问时间:“现在几点?”
  苏童凑过去看,原来表的指针已经停了。
  顾川只好看手机,说:“行的,能来得及,你待会儿过来吧。”
  
  出门的时候,顾川刮了刮苏童的鼻子。
  “以后再也不许随随便便就跟着去男人家里。”
  苏童羞得快要钻进地缝:“……嘘!”
  
  大楼仍是灯火通明,会议室里换了一拨加班的,没几个是熟脸,苏童和大家打过招呼坐下来,一杯热水被放到她面前。
  苏童抬头朝徐珊笑,说:“谢谢。”
  徐珊满眼都是玻璃门外走过去的顾川,直到人没影了,这才揪着苏童问:“请你吃过饭了?就说怎么下午刚来就走了。”
  
  苏童咕哝着:“随便吃了点,没吃饱呢。”
  徐珊直着眼睛望她:“年轻人胃口就是好。”又连连叹气,“唉,都喜欢年轻的,还以为老大会不一样呢。”
  苏童正喝着水,差点没被呛到:“总会老的呀。”
  
  “老了就不中用了。”
  “老了就可以退休。”
  “这倒是个好消息。”
  
  徐珊把一叠资料搬过来,拍拍苏童肩道:“退休前先把这些看了。”
  苏童去抓她的手,环顾了一下四周,冲她使眼色,徐珊会意地弯下腰,两个人咬耳朵:“你听没听说顾川想离职?”
  徐珊一脸惊愕地看着她,低声说:“你问他了?”
  
  “没,我不敢。”
  “做得好。”徐珊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说:“他最讨厌别人管他这些事了。”
  “那是真的?”
  “还没定呢吧,这不手上还有节目没完吗,就是真想走,也没那么容易,领导哪舍得放啊。”
  
  苏童还想再问,徐珊忽然拍了拍她腿,嘴向外一努,说:“好了,不说了,有人来了。”
  苏童扭着身子往外看,门已被人推开,大家都喊:“梧姐好!”
  简梧一身利落的职业装,一阵风似地灌进来,声音很甜地说:“你们也好。”漂亮的桃花眼一挑,直直落到苏童脸上。
  
  苏童也看向她。
  徐珊拖着苏童起来作介绍:“最近部里特别忙,顾制片喊来帮忙的,叫苏童。苏童,这位你一定认识吧,跟我们一起喊梧姐吧。”
  简梧挂笑,漾到眼梢,带出绮丽的弧度。很瘦,很高,美得浓烈,美得有攻击性。
  
  苏童说:“梧姐好,你比电视里还漂亮。”
  简梧已经移开眼睛,问徐珊:“顾川到了吧。”
  徐珊连连点头:“在办公室的。”
  她转身就走。
  
  有这么高傲的人没有?
  苏童看她径直走去顾川的办公室,刚敲了下门就直接推门进去。 正文 Chapter 10   顾川在调手表, 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下:“不错啊, 还知道敲门了。”
  简梧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反讽, 坐到他对面, 懒散地把胳膊支在办公桌上:“当然要敲, 万一你这里头金屋藏娇了呢。我一进来, 多尴尬啊。”
  顾川像是勾了下唇角, 将表冠按了下去,秒针晃动,又滴滴答答走起来。表刚搭上手腕, 一只做了水晶指甲的手伸过来,将之抽了出去。
  
  顾川凉凉看过来:“给我。”
  简梧将表搁在手心,翻到背面, 看半透明的盖子下颤动的齿轮, 问:“又不准了吗?”
  顾川起身绕过桌子,将手表一把抓过来, 这才说:“还行吧。”
  
  简梧嗔责:“多好的东西啊, 怎么到你手上就玩不了几天?”
  顾川摇头:“也不少年了, 之前又摔过。”
  “那你再买一个就是了。”
  “还能用。”
  
  简梧一副“你还想瞒我”的样子, 顾川扣好了表带, 将衬衫盖过, 说:“你喊我过来,不只是为了我表吧。”
  简梧笑:“不是为了你表,但也差不多。”
  顾川靠着椅子, 洗耳恭听。
  简梧说:“送你表的人要回来了。”
  
  顾川盯着她, 没打断。
  简梧:“和国内的大人物约了采访,今晚的飞机,明天就能到了。”
  顾川习惯性地去摸烟,在简梧面前挥了下,女人说:“你随意吧。”
  
  顾川点上烟了才开口:“逢上国庆回来,不嫌堵吗?”
  简梧笑出来:“你操心的事挺多的。”
  顾川说:“没办法,有点时间全耗路上了。”
  简梧翻个白眼:“矫情,你家才多点路,我最近吃住还都在台里呢。”
  
  她将手往台面一拍,立起腰:“别给我打岔啊,说正经的呢,我准备约几个朋友给她接个风,你要是有空的话就一起参加了吧。”
  顾川想了想,说:“看吧,最近挺忙的,你到时候把时间地点告诉我,有空我一定过去。”
  简梧冷嗤:“忙忙忙,谁不忙,我一会儿还有节目要上呢。你这么扭扭捏捏的,不是对我妹妹还旧情难忘吧,这都多少年了?”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
  顾川仔仔细细想了想,离上一次见简桐有多久了?
  倒不是说一直没见过,她的节目,他经常看,但两个人真真正正坐一起,面对面,追溯起来已经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一个轮回的时间。
  想起来,却是漫长得如同一整个世纪。
  
  顾川掸了掸烟灰,笑道:“说什么呢,都过去了。”
  简梧打量他:“那就过来,别婆婆妈妈的。”
  顾川还是说:“看我有没有空吧。”
  
  简梧无奈:“还为你那期节目烦着呢?”
  顾川说:“快到头了,马上就出裁定书,这事拖得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简梧说:“不是我咒你,你这选题我觉得不怎么样,现在能激化公众舆论的,上面都给卡得死死的,等事情过去还好说,你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帮着炒热度,不是找死吗?”
  
  顾川皱了眉:“你这还不是咒我?”
  简梧笑起来:“你就是活得腻味了,非要找点刺激出来。”
  顾川:“真想找刺激,就去拍雾霾和转基因的纪录片了。”
  简梧指着他:“你行啊,你还真想过啊!”
  
  说好要走了,简梧又折返回来,话题点回了他的“金屋藏娇”上。
  顾川一脸坦然地看着她:“想问什么就问,别打哑谜了。”
  简梧手指了指外面:“社里有人提起来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过来一看果然有个新面孔,是不是新交的小女朋友?”
  
  顾川抿着唇,倒不知道应该怎么界定了。
  简梧一挑眉梢,态度微妙:“长得还挺白净的,就是……”
  顾川等着下文。
  简梧倨傲地笑着:“不觉得太年轻了一点吗?”
  
  顾川又抽了一根烟才出去,恰好遇上准备去卫生间的苏童,两个人停下来说了几句。
  顾川问:“手上的事做完了吗,还要呆多久?”
  苏童说:“还有会儿就能好,今天事不多的。”
  
  顾川搓了搓手指上残留的烟灰,有些挣扎地说:“我现在出去有点事,不然一会儿你自己打车回去吧……还是我一会儿过来接你?”
  苏童心里沉了沉,嘴上还是装大方:“不用不用,我有打车软件,一喊就有车过来,很方便的。你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顾川没有坚持,人一走,苏童就没精打采地把头垂了下来,刚叹了十来声气,手机上忽然有他打过来的电话,改主意了?
  苏童立马卯足精神,乐颠颠地按了接听,没想到他说:“苏童,今晚忙过了,你以后就别过来了吧。”
  苏童一怔:“我没觉得忙啊,反正晚上闲在家里也没事。”
  
  “本来只是喊你帮一晚的,谁知道叫你一直忙到现在,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一段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马上国庆了,你有空就出去散散心。”
  苏童很意外:“顾川,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客气了。”
  顾川说:“没,我开车了,再聊吧,苏童。”
  
  他挂了电话。
  
  苏童站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味来。
  哪怕会被说女人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小肚鸡肠,一陷入爱情就变得智商为零,她还是挺想问一句,她现在和顾川算什么?
  这是恋爱应该有的样子吗?
  我没念过书,你不要骗我。
  
  ***
  
  早上,顾川被一连串的电话录音吵醒,最近的一条说:“老大,裁定书下来了,维持原判。”
  顾川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忍下宿醉后脑子里一阵阵的锐痛,又躺了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先把手表戴好了,这才拿起电话机拨出号码。
  “小徐,是我,顾川,你慢点说,把情况都告诉我。”
  
  顾川赶到医院已近十点,不是周末,医院里仍旧人满为患。
  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辐射几乎能够遍及全国,所有久治不愈的都想来一试运气。
  挂号九曲十八弯已经排出了大门,过道里,候诊厅里满是人,在这样人流拥挤的地方还能认出熟人,难度不可谓不大。
  
  于是有人在后头喊顾川名字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同名的,或是听岔了,直到一只手横出来拍到他胳膊。
  他终于转过身,然后,愣了一下。
  简桐脸颊绯红,捂着胸口喘气:“真是你啊,喊了几遍都没人回应,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不能幸免。
  简桐戴着副板材的黑框眼镜,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个髻垂在脑后。
  她样子变得不大,仍旧是年轻而又活泼,没她姐姐那样锋芒毕露,笑起来的时候总爱先抿一抿唇。
  
  顾川顿了好几秒才说出话:“没听清,以为喊的不是我。”
  简桐扁嘴嗔怪:“你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顾川说:“没有,怎么可能呢。”
  
  顾川又问:“前天听简梧说你要回来,昨天到的?”
  “对,转过两次机,误了点时间,下午才到的。”
  “怎么会来医院的?”
  “哎哟,都不好意思说,几年没回来居然不适应这儿的天气了,一下飞机就觉得不太对头,晚上直接发起高烧了。”
  
  身边各色的路人穿梭,时不时就蹭到肩膀。
  简桐苦笑着:“顾川,咱们到旁边来说吧,站路中间也太碍事了。”
  顾川也笑起来:“对,往边上走走。”
  
  顾川见她手上还拎着东西,连忙帮着接过来,他一翻医院字样的袋子,问:“是盐水瓶,你还没挂水呢?”
  简桐抱怨:“人太多了,站着排半天了,你知道我的,一有人插队就没主意,又不好意思制止,心里又着急,一气之下我就跑了。”
  顾川直摇头,说:“你算是找对人了,这医院我熟得很,给你找个医生把水挂上吧,别病上加病了。”
  
  简桐说:“不麻烦吧,你来医院干嘛的?”
  顾川是和何正义约好了过来补充采访的,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潮红的简桐,说:“麻烦什么,我反正没什么事。”
  简桐叹出口气:“可算遇上救星了。”
  
  相熟的医生给简桐扎针的时候,顾川预备给何正义发个短信把采访押后,刚输入了几个字,屏幕忽然切换到通话的页面。
  “来电人:苏童”。
  顾川把电话接了起来:“喂?”
  
  “喂,顾川,我是苏童!”
  “我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在忙吗?我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帮我,你能不能过来找我一下!”
  
  简桐坐在椅子上,伸出的手攥得紧紧,她缩起脑袋和肩膀,尖声低喊:“医生,疼疼!”
  穿白大褂地直笑:“疼什么啊,小姐,我这才刚擦酒精消毒呢。”
  
  顾川鬼使神差地说:“什么事啊,苏童,我现在挺忙的,可能顾不上你。”
  苏童那边静了一秒,一秒后她说:“哦,那算了,你忙吧,我再找找其他人。”
  “哎,苏童,”顾川喊住她:“对不起啊。”
  苏童嘿嘿地笑:“真没事儿,你忙吧,等你有空我再打电话给你。”
  
  挂了电话。
  
  穿制服的帅哥目不转睛地盯过来。
  苏童将手机放进口袋,撅着嘴巴把头摇了两摇,道:“警官,我说了我朋友很忙的。”
  警官黑着脸:“你就一个朋友?亲戚呢?”
  “都,都去国外旅游了。”
  
  “不然,不然,”苏童看了看身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说:“不然,你先帮我垫个医药费吧。”
  警官脸更黑了:“你打人,我付钱?姑娘,你这买卖做得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