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昏沉沉的盘山官道上,有只长长的队伍护送着一辆马车急速向前,引人注目的是,马车的后面还跟了辆长车,长车上绑着一副棺材,在暗沉的天光里有些让人心惊。这行人当真是稀奇,竟然带着棺材上路,也不怕招惹晦气。
忽然,绑着棺材的长车被石头绊了下,棺材被震得跳了一跳,走在前头的马车听见响动,急忙叫了停,马车上走下来两个妇人,一个是主母打扮,另一个却是妾室模样。
妾室白姨娘扶着主母赵氏下了车,赵氏急急地跑到棺木旁边抚着,急声斥道;“怎么这般不当心?兰儿在里头有没有磕了碰了?”
白姨娘暗暗一嗤,面上仍是一副极恳切的模样:“夫人,依妾身看,咱们还是尽早让大小姐入土为安吧,我晓得夫人慈母心肠,可如今咱们正在逃难,万一有个磕碰,岂不是让小姐地下难安?”
赵氏哀哀地流下眼泪,语气却十分坚定:“我没照顾好兰儿让她早早地就去了,如今还要为了自己活命把她抛在这荒郊野岭,那还配为人母吗?”她用绢子拭泪:“反正兰儿她爹已经去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一家三口到了地下还能作伴。”
白姨娘心里发急,边关城破,她们又是将领家眷,被异族军追的正紧呢,只恨没有多生几条腿,带这么个棺材岂不是累赘?这赵氏也真是的,她自己想死也别拉着别人啊!
她心里一急,张开嘴正要再劝,就听沉闷的一声从棺材里发了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惊得忙退了几步。
重岚意识模糊间只能感到头脑沉臜的疼,隐约听到有人语声断续传进耳朵,她翻了个身,发出的声音让棺材外面的人吓了一跳,她半晌才费力地睁开眼,两眼却只能瞧见压抑的黑暗。
难道自己是瞎了?重岚心里一慌,慌忙抬手乱抓,却只能摸得着沉甸甸的木板,她勉强定下性子,手脚并用地细细四周,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最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穿上寿衣装到棺材里了!
这这这...哪个缺德冒烟的干的?
棺材成殓了尸身之后都会用镇钉钉死,她现在就觉得胸口发沉,鼻子堵了棉花絮一般,她可听说过有人明明是晕厥却被当成死了成殓入棺材,然后被活活闷死的事儿,当下也顾不得多想,勉强撑起身子撞着棺材板。
这下子棺材外面站着的人更加惊慌,那白姨娘尖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丈许远,抖着嗓子尖声道:“这这,小姐莫不是诈尸了?!”她不知道自己又想了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骇的脸色发白:“我听说山里常有那些山精妖鬼的,找那些才死之人附体,小姐,小姐难道...?”她冷不丁看见赵氏的眼神,硬是把到嘴边的‘尸变’两个字给咽了下去。
她的声音不小,重岚隔着不厚的棺材板也听见了,大抵判断出她说的就是自己,额上冒出些冷汗来,张开嘴,勉力嘶声道:“救命!我还没死!救命!”
赵氏调开视线,已经从初时的吃惊定了下来,心想着自己闺女就是还魂也不会害了亲娘,便几步上前,正好听见重岚在里面的呼救声,怔了片刻也想起有人诈死被误敛入棺材的事儿,又惊又喜地高声道:“是我的兰儿!兰儿还没死!兰儿还活着!”
她说完就要吩咐人解开绳索,又要命人起了棺材板,那白姨娘终于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礼数了,慌忙几步冲上前,尖声道:“夫人,万万不可啊!”她急急地想着理由,冲口而出:“我晓得夫人思念小姐,但逝者已逝,大夫都确诊了小姐没了气息,这棺材里闹出响动的指不定是什么妖邪之物呢!况且咱们正在逃难,万一再沾上邪事可怎么办?!”
赵氏总存着一份念想,所以认定了女儿没死,一时惊喜交加,也没功夫细想她为何死命阻拦,闻言沉了脸:“住口!诈死之事早有听闻,兰儿就是被庸医误诊,一时闭了气门,受了颠簸之后才醒了过来!”她扬声道;“快把棺材给我撬开!”
白姨娘心里大恨,却不敢出言反驳,瞧着那棺材的眼神更带了恐惧,更不知为何身子哆嗦起来,似乎极是忌惮畏惧。
赵氏御下严格,众护卫的心里虽有些胆怯,但碍着主母的吩咐,扬起刀剑砍断了绳索,用力撬开了棺材板。
重岚已经在里面憋的头昏脑涨,好容易挨到棺材板打开,腾的一下就坐起身,伏在棺材板上大口大口喘气,又被激的咳嗽了好几声。
赵氏看见女儿苏醒,欢喜的几乎要流下泪来,一把把重岚搂在怀里:“兰儿,我的兰儿,为娘恨不得跟你一道儿去了!”
白姨娘惊骇地看着那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小女孩,自己明明亲手把她推进水塘里...她怎么还活着?
那边重岚没顾得上理会众人的百种心思,而是满面惊慌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又惶恐地看着死死搂着自己的美妇人,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明明在家里看账本看得好好的,怎么一觉起来变成别人了?!
赵氏看女儿不答话,只是直勾勾地瞧着自己,心里有些疑惑,轻轻晃着她:“兰儿怎么了?”
重岚还没反应的过来,白姨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糯米,兜头就扔了下来,嘴里高声道:“夫人小心,瞧瞧这个!”
一颗糯米差点进到她眼睛里,让她捂着眼睛轻叫了一声,赵氏仔细把女儿护在怀里,怒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作的这是什么妖,你就是巴望着我们娘俩早死吧!”
白姨娘尴尬道:“妾身只是担心夫人...”
重岚瞧这形势,她再不说话估计都要被泼黑狗血了,只能低了头,轻声道:“娘...”
这一声差点把赵氏叫出泪来,她慌忙把女儿从棺材里抱到马车上,一边儿吩咐人把那晦气物件扔了。方才事发突然,她这才想起逃难的事儿来,忙嘱咐护卫加快赶路。
重岚在马车里听她絮絮叨叨,总算是把事情听了个大概。赵氏本来和丈夫何副将一起住在边关小城里,结果鞑子来犯,攻下城池之后杀了何副将,又恨着何副将死守城池,便要杀了她的家眷泄愤。
所幸赵氏机敏,连忙带着一家人出逃,没想到小女儿不慎落水,今儿个上午突然暴卒了,赵氏舍不得女儿暴尸荒野,又被追杀的没有时间下葬,这才带了女儿的棺材上路。
重岚把听完这些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一时头大如斗,她极想开口询问,又不了解何兰兰的性子,只好闷不吭声地装哑巴。
另外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的是,旁边那位伺候的白姨娘总是不住打量她,甚至还小心出言试探,譬如‘姐儿饿不饿啊?要不要用些你寻常最爱吃的点心啊?’然后端着一盘子各色点心让她自己挑选。
重岚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做出无力样倒在赵氏怀里:“我难受,不想吃。”
赵氏楼了她斥责白姨娘:“她现在身子还没好利落呢,哪里能吃那些难克化的东西,还不快出去!”她随手把白姨娘赶了下去,柔声哄着女儿:“兰儿别怕,娘在这里。”
重岚默默地往赵氏的怀里缩了缩,幸好她才‘死而复生’,性子古怪一些倒也无人置喙。
一行人又往前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人喊马嘶的声音,赵氏一下子变了脸色,忙探出头去瞧,就见一只利箭擦着她的鼻尖飞了过来,有个护卫滚下马冲到马车前:“夫人,后面的追兵追上来了!”
赵氏闻言并无丝毫惊色,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本来想着跟兰儿一道儿去了呢,幸好你如今还活着。只要你活的好好地,娘没什么不能舍下的。”
这话明显是存了死志,重岚下意识地反握住她的手,惊声道:“娘...”
赵氏亲了亲女儿的小脸,一把把她抱出马车,交给方才来通报的侍卫,面色沉着坚毅;“尔等护着小姐尽快山外走,遇到晏将军便求他庇佑,我带人在这里拖上一拖。”
重岚愕然地瞧着她,就见她眼里也蓄了泪,很快又止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回身从马车里抽出两柄短剑来,翻身上马,扬眉喝道:“还不快走!”赵氏是将门女,嫁的夫君也是军中将领,武艺兵法也是懂得的
那护卫眼里流下泪来,对着赵氏用力磕了几个响头,一把抱起重岚头也不回地策马狂奔而去。
一边无措站着的白姨娘似乎也想跟过去,赵氏冷冷地瞧了她一眼:“你留在这儿藏起来,能不能活就看命了,莫要动歪心思拖累了兰儿!”
白姨娘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又畏惧地瞧了眼赵氏手里的短剑,咬着后槽牙应了声是。
重岚头一回被人用这么狂野的姿势抱在马上,紧闭着眼脸色发白,只差没吐出来,那护卫以为她是害怕,忙柔声哄道:“小姐莫怕,晏将军也正在带人往这儿赶,咱们和他遇上就能脱险了!”
重岚勉强开口:“我...我娘呢?”
护卫面色一黯,仍是安慰她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重岚正想再问,眼挫却瞄见后面射来几只劲弩,她惊声道:“快趴下!”急忙伏低了身子。
护卫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忙把她护在怀里,却没留神垮.下骑得战马中了箭,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带着马上一大一小两人就往远处撒开四蹄狂奔过去。护卫拼命拉绳也无济于事,正要冒险抱着重岚跳马,这战马忽然长跃起来,竟然直直地跳下了山崖。
重岚觉得今天大概是要把这辈子离奇的事儿都经历一遍,她从半空中被掀了下来,顺着山壁一路磕磕碰碰的往下滚,幸好这处山崖不是特别高,不然她今儿个大概要命绝于此了。
一路不知道滚了多久,她打着滚跌倒一处泥潭里,也幸亏有了这处缓冲,她才没直接摔到硬邦邦的地面上。
这时候有一队上百人穿着齐朝军服的军士策马从山道绕了进来,这些人飞驰如风,眼看着重岚从半空中滚落——一个小孩穿着大红寿衣,又是从天而降的,纵然他们训练有素也惊得张大了嘴,忙纵马过去把她围了起来。
重岚是仰面躺在泥潭里的,这一下被摔得七荤八素,回过神来才发现被人围观了,她瞧见这些人穿着大齐制式的军服,忙尖声喊道:“救命!救救我娘!”
许是她的魔音惊动了人,队列整齐恭敬地分开,马上的军士在敬畏地低头躬身,有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纵马走了过来,声调从容疏懒:“你娘是谁?”声音如同流珠溅玉,煞是好听。
重岚听了这声音,觉得身子都轻了几分,也不觉得多疼了,正要张口回答,就听队列里传来一道惊呼;“将军,这是何副将的闺女兰兰,我认得的!”
为首那人背着光,倒也瞧不大清长相,只能瞧见一双极勾人的眼,眼梢上挑,牵连出一片风流,真不知要何等的相貌风采才不算辱没了这双眼。
他顿了下,粉底的皂靴一蹬马鞍,弯腰探手想把重岚捞起来。莹白修长的一只手伸到眼前,重岚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没想到为首那人看见她还淌着泥水的爪子,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去,对着身后人吩咐道:“把她抱到马上。”
重岚心里哀叹一声,暗骂一句,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
正文 第 2 章
重岚是被生生疼醒的,刚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听见外面有人语声传来,先有个声音恭敬道:“将军,咱们先在何宅安顿下来,何家还活着的人怎么安排?”
被称为将军的人立在窗边,伏案写字,一边淡声道:“除了何家女儿,其余人都打发了吧。”
回报之人瞧了眼重岚现在床幔里瞧了一眼,应了声是,又问道:“将军,那些俘虏该如何处置?”
将军晏和还是不急不缓的声口,牵了牵唇角;“留着无用,都杀了吧。”他声调一派从容,一点看不出来是在说血淋淋的事儿,倒像是在与人吟诗作对。
回报之人应了声是,转身领命下去了。重岚勉强把床幔掀开一点,就见那被叫做将军的人立在窗边写字,交领的素蓝直缀十分写意,腰间系着素白半月水波腰封,越发显得身形玉长。
从她这里望过去,只能瞧见玉白的侧脸,冬日里疏淡的日光映照在模糊的勾勒出他极漂亮的五官,美人执笔,当真是极好的风景。
重岚顿了下才想起来她晕过去之前的事儿,自己突然就成了个正在逃难的小女孩,这算是借尸还魂?她还是觉得这事儿太过匪夷所思,在床上怔怔想了半晌才觉得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抬手去摸,等摸到地方却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她发现她的头上包了一圈厚厚的纱布,这倒也还罢了,问题是,她头上除了纱布以外的地方,全!秃!了!
晏和其实早就知道她醒了,不过懒得兜搭而已,重岚慌里慌张地掀开床幔:“我的头发呢?”
晏和仍旧不急不慢地写字,等了半晌才漫声道:“剪了。”他目光流连在宣纸上:“你那日从山崖上掉下来摔伤了头,头发太过碍事,不好包扎。”
头发算是女人相貌的重中之重,重岚想到自己就此毁容,恨不得掉下山崖没有遇见他,嘴唇抖了抖,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半晌才颤声道:“那...那我娘呢?”
晏和道:“死了。”
这话说的一点缓冲铺垫都没有,重岚一时没反应的过来,她对赵氏的印象很好,对她的死有些无措和哀痛,想到两人如今是亲母女,不知是不是该哭一场。许是何兰兰的意识才残存在这具身体里,这个念头刚到脑子里,眼泪就立时涌了出来,哭哭啼啼地止也止不住。
她自己都觉得这痛彻心扉的感觉来的莫名其妙,偏偏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怎么收都收不住,只能伏在床上大声啜泣。
晏和不是没见过小孩子哭,但头回见有人哭的这么持久绵长,便是如此,他还是施施然落了最后一笔,才慢悠悠地道:“节哀。”
重岚不听他的声音还好,听到他的声音就想到自己的头发,心里顿时更加哀痛,又才守住的泪珠子一连串地又冒了出来,止不住地在床上抽泣。
晏和没想到她哭的越发惊天动地,立在窗边默了下,半晌才又冒出一句:“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好歹多了六个字,重岚捂着眼睛,勉强把这句幼小身体里的情绪压了下去,她伸腿下了床,轻声问道:“这是哪里啊?”
晏和白而洁的手指曲起,拿捏着墨砚给自己研磨:“山西,阳曲县。”
重岚听完头都大了,她本来好端端地在金陵,如今借尸还魂也就罢了,竟然跑到了山西来了,两地之间隔着何止千山万水,她自个儿的身体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死了?
糟心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重岚抬手想扶额,摸到自己没了头发的脑袋更加心烦,她张了张嘴:“那...那你是谁?”
晏和另取了宣纸来,到现在都没正眼瞧她:“晏和。”
重岚听见晏和的名字,禁不住张了张嘴,又慌忙闭上,把到嘴边的惊叫咽了回去。
要说这晏和也是当今齐朝的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出身落魄公侯府,未及弱冠便中了探花,本来可以直接入朝为官,他却弃文从武,到了西北镇守边关,让鞑子闻风丧胆,不过几年便得了个战神的名号。
要说她和他的纠葛还在两年前,他那时候和西北大将宋午争权,重岚那时候揽下了西北军粮的生意,宋午在西北盘踞多年,势力不是年纪轻轻的晏和可比的,她当时自然把宝押到宋午身上,结果跟着宋午一道儿完蛋,她壁虎断尾,果断撤回了南边,所幸避开了当初晏和的那场大清洗。两人虽没有见过面,但梁子结的却是不小。
重岚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倒霉事儿都赶在这几天了,晏和见她没继续发问,漫不经心地侧眼瞧了过去,见她微张着嘴站在原地,轻轻扬了扬眉梢:“你认识我?”
重岚想到自己现在是何兰兰,心里稍稍放下,有气无力地道:“将军威震西北,谁人能不知晓,我常听我爹娘提起的。”
晏和听她说话老气横秋,又瞧了她一眼,漫声让她过来;“你可认得字?”
他这才正眼打量她,发现这小女孩长的白白嫩嫩,眉眼还没张开,不过瞧着倒是颇为秀美,说话也糯声糯气,只是眼睛比寻常孩子要沉静的多。
重岚心里满是不能让他察觉有异的念头,颠颠儿地跑过去:“娘在家里教我认过几个。”
她说完抬眼去瞧晏和,两人梁子结的久了,但她正正地见着真人还是头一遭。有人单个五官生得好,其他部分未见得多漂亮,晏和的眼睛好看她是瞧见的,没想到其他部分竟也配得上这双眼,眉眼蕴着的风流韵致,嗔怒皆有情,不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倒像是哪家冰肌玉骨的贵介公子。
没想到传闻中凶神恶煞,能止小儿夜啼的晏战神竟然是这幅模样,重岚禁不住在心里啧啧几声。
晏和见她怔怔地瞧着自己,慢悠悠瞥了她一眼:“若是我没记错,何副将和何夫人都不识字吧,到底是如何教导你的?”
重岚噎了下,反应迅速地道;“娘请人来教导我的。”她小心觑着他的神色:“爹和娘都死了...我怎么办?”
晏和唔了声,声调仍是很淡然:“你娘临终前把何家的遗产托付给我,恳求我暂时先庇护着你,等到时候寻一户妥帖人家把你过继过去。”
让别人家养孩子...重岚想想就觉得不靠谱,这时候又不好直接反驳,便仰着头奶声奶气地道:“我娘说自己的娃娃自己养着才好,谁愿意平白给别人家养娃娃呢?万一遇到坏心的对我不好怎么办?我不要别人,我就要娘。”
她说完自己汗毛都立起来了,天见可怜,她这么点大的时候说话都没有这么娇嗲。
小女孩说话声气儿娇怯怯的,晏和却没有丝毫怜悯幼小的意思,把笔搁在青玉笔洗里,又敲了敲桌案,自有人捧来干净的巾栉和温水,他慢条斯理地净手:“你娘如今埋在灵山,虽说把你送给亲戚收养是你娘的意思,但你既然想跟她去,我也可以送你过去陪她。”
重岚毛骨悚然地瞧着他,然后暗自提醒自己,没事不要招惹这么个活阎王了,她一肚子话都被堵了回去,半晌才憋出一句:“都听您的。”
晏和写完字便在一边品茶,等喝完一盏,重岚便十分有眼色地给他续杯,直到外面有人轻声报道:“将军,晚膳已经准备好了,您要用饭了吗?”
晏和瞧了眼呆呆坐在原处的重岚,问道:“你饿不饿?”
被他这么一说,重岚觉得自己好像饿了很久了,但嘴上还是客气道:“我不当紧的,大人还饿吗?”
她小脸白白嫩嫩像只元宵,偏偏说话又是小大人的口吻,客套话说的挺溜,晏和玩味地看了她一眼,对着外面应了声,立刻有人进来布菜摆饭,摆好了之后忙退了出去。
人变小之后就是不好,她现在还没桌子高,只能屈辱地想要爬椅子,没想到那帽椅也甚高,她半道上一脚踩空差点掉了下来,幸好这时候一只手探过来托住她的臀部,他见她还是上不来,便两手抄在她腋下把她放在帽椅上。小女孩也没多少分量,抱在怀里还软绵绵的。
重岚长这么大头回被人摸那地方,就算不是自个儿的身子也一样别扭,禁不住红了脸,只能借着粥碗遮挡。
她不说话便觉得难受,忍不住又开始提问:“大人为什么在我的屋子里用膳,没有旁的地方住了吗?”
晏和用温水浸了浸筷子,跟她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竟也没有不耐,仍是悠悠道:“你们家有没有别的地方住,你怎么反倒来问我?”他说完瞧了眼面皮紧绷的重岚:“前天把城夺下来,一时没找着住的地方,便干脆在你们何府安顿几天。”
重岚听他说完才明白过来,何家的宅子都给烧的不成样子,就这座主宅还能住人,她只剩了半条命,这又是大冬天的,总不可能在漏风的房子里睡,以晏和的身份当然也不可能住下人的房子,两人便都住进了主宅。
她正要继续发问,就听见门外一声通报:“大人,何府妾室白氏想要见一见何家小姐,您看...?”
重岚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位妾室白氏是谁,正要摆手,那边晏和就已经吩咐:“让她进来。”他说完就转出外间看公文了。
白姨娘今天和在管道上那副神憎鬼厌的样子大相径庭,一见她便直奔过来,在她身前定定地瞧了一时,哀哀流下泪,半弯下腰想把她搂在怀里,声调拉长,拖拽出一片哭腔:“大姐儿...都是我没用,让你受苦了。”
重岚一言不发地避开,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她当初在官道上的表现谁都瞧着了,如今这又唱的是哪出?
正文 第 3 章
白姨娘给她打量的有些发毛,轻声道:“小姐这般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不认识我了吗?”
重岚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白姨娘又红了眼眶,抬手把她从头抚到脚,瞧着倒像是她亲生的闺女:“老爷如今已经去了,夫人临死前只担心小姐,便特意叮嘱我,在她身后要好好照顾你,这几日一直没见着小姐,我心里担心得紧,特地来瞧瞧小姐身子如何了。”
重岚眨了眨眼,对她的来意隐有所悟:“可是娘拜托将军了,要找一户妥帖人家来收养我...”
白姨娘面皮子一紧,忙道:“别人家哪有咱们自己家住得好呢?咱们把何府重新修一修,仍旧快快活活地住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重岚哦了声,心里差不多了然了,如今何家就剩下何兰兰一个,她一个小女孩当然不可能自己拿着何家遗产,当然是谁收养她便能得了那些钱,白姨娘要是养了重岚,虽然她是妾室的名头,但在何府两个主子已死,正头主子还年幼的情况下,只要何府名义上还在一天,她是个妾室也能横着走。
白姨娘见她不吃软的,便沉了沉脸,把话说重了些:“我晓得姐儿瞧不上我,但咱们到底是一个府上的,害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晏将军要是选了别的何家亲眷,都不是一家人,他们如何会真心对姐儿好?”她说完又柔声道:“姐儿去跟将军说,说你还想留在何府,到时候我来照管你,你也不用跟别人过受闲气。”
重岚瞧了她一眼,不得不说这人说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但何家其他亲戚未必可信,她这个姨娘就更不可信了,她偏了偏头:“那日在官道上死了好些人,连我娘都去了,为什么独独你没事儿?”
白姨娘面色微变,那日鞑子官兵里有个官兵见她颇有些姿色,这才没杀了她,她也一味地媚好逢迎,后来才得救。她勉强笑道:“姐儿问这个做什么,我当时藏在一处山缝里,鞑子没有发现。”
重岚哦了声:“你既然藏在了山缝里,难道我娘是特意跑到山缝里去找你,嘱托你让你照管我的事儿?”
白姨娘暗地里咬了咬银牙,她本以为小孩子好骗,随意吓唬几句就能成事,没想到她三两下就给她拿住话柄。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一心为姐儿筹谋,没想到姐儿竟这般怀疑我,万一你落到哪个狠毒的亲戚手里,只拿你的钱不管你的死活,老爷夫人在地下也难安啊!“
何兰兰一直和她不对付,常在老爷面前数落她,她前些日子想给她个教训,便趁没人的时候把她推落到湖水里,没想到这小丧门星竟然一命呜呼了,更没想到她死了之后还能活过来,比原来更招人厌了。
她看着白姨娘的脸色,把粥碗推到一边,也懒得再跟她纠缠,直言道:“你以往是个什么样子也不必我多言,况且只听说过让正室抚养庶出子女,还没听说过让姨娘抚养嫡出孩子的呢,你一个妾室,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半奴,最多算是伺候主子,怎么能用照管二字呢?”
何家是几年前才发迹的武将人家,不像文人家规矩严谨,她在何府素来受宠,就连正头夫人都得给她几分颜面,哪里被这般当面骂成奴才,一时之间脸色发青:“姐儿何必说的如此难听,我是瞧在老爷的份上,真心想帮你的。你万一落到那心肠狠毒之人手里,不光拿了老爷夫人的银钱,还不管你的死活,那时候才叫凄惨呢!”
不过一个没了爹娘的丫头片子罢了,还不赶紧伏低做小,真以为是原来千娇万宠的何府小姐啊!
这话透着威胁,重岚怕她真急了给自己一下,正好晏和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她跳下椅子蹬蹬蹬躲到他身后,低着头用脚挫了挫地面,语调委屈:“姨娘,我这里真的没有钱,我娘把钱都给大人了,你要是想要,就问问他吧。”
白姨娘大急:“姐儿这是什么话!我几时问你要过钱了?!”虽然她的目地是要钱没错,但她也没傻到直接说出来啊!
重岚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垂头道:“姨娘说没便没有吧。”
以往何兰兰跟赵氏一样是个泼辣脾气,怎么从棺材里爬起来一回手段这般精细了,白姨娘在人前从来不落把柄的,张了嘴立时就要反驳。
晏和用手指轻敲了敲桌案,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立时有人进来把白姨娘叉了出去敲板子,他做完这事儿之后也不言语,只是低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重岚头皮一麻,立时领悟到自己错哪了:“我对不起大人,我不该拿您老人家当挡箭牌。”她讨好地拱了拱手,抬眼笑嘻嘻地瞧着他:“多谢大人帮忙。”
晏和瞥了她一眼:“与你无关,不喜欢有人在我耳边聒噪而已。”他沉吟道;“她是奴你是主,你若是觉得用着不顺手,直接打发了就是,不必用出这等手段来。”
重岚忙不迭地应声:“大人教训的是,小女受教了。”
到底不是自家孩子,又认识了不到一天,晏和也没有多作苛责,示意她到外间的书案边,用手点着自己才写好的一幅字:“这些字你可认得?”
他等了半晌却没听见回音,一低头就瞧见重岚立在桌子边,吭哧吭哧地想要踮脚往上看,他顿了下,踢了个杌子过去:“你今年几岁?怎么这般矮?”
重岚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是何兰兰矮好吗?!她几岁她当然知道,何兰兰几岁她还真不知道,瞧着应当不过五六岁,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细声细气地道:“娘说了,女孩子的年纪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
她还了一击回去,这才站上凳子,就瞧见晏和纸上写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这几个字她倒是都认得,只是对五六岁的娃娃就有些难了,她犹豫着点了点上面的字:“这个是无。”胖手一转,又点了旁边:“这个是之。”
晏和点了点头,等着她继续,却见她抬眼瞧着自己,期期艾艾地道:“其他的...不认识...”反正她是豁出脸给自己抹黑了。
晏和面上还是淡淡的,不置可否地哦了声:“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安置了吧。”
重岚憋着脸应了声是,她自打上了何兰兰的身倒霉事儿就没断过,连她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直到晚上洗漱的时候才就着水盆子瞧了瞧,一瞧之下忍不住微张了嘴,何兰兰这模样跟她小时候竟有七八成相像,大约五六岁的光景,难道这就是她上了她的身的原因?
她躺在床上慢慢琢磨,但晏和就睡在隔壁,她又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来,一边想自己的身子怎么样了,一边想南边的生意如何,直到深夜才睡了过去。
她晚上只喝了些薄粥,晚上睡的迷迷瞪瞪的时候是被憋醒的,一骨碌爬起来起夜,还以为这是自己金陵的宅子,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不留神绊了一跤,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何家主屋两间房是挨着的,就只隔着个棉帘,晏和声音还带了些慵懒:“又怎么了?”
重岚本来想忍着不出声,但小孩的自制力实在不比大人,她断断续续地道:“便...便桶在哪?”
如今何府由他带领部下暂居,何府上下都被杀了个精光,连个服侍的丫鬟都瞧不着,军营里又不方便女人进出,就连服侍他的都是大老爷们。
隔间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气传来,晏和一身天青色的广袖中衣走了出来,黑发缎子似的披拂在脑后,垂落到腰间,探手把她抱起来往入厕的地方走。
重岚紧紧地揪着他前襟,闭着眼睛不敢看他,觉得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等到了地方,他把她放在原处,如玉的面皮也有些发僵,不过还是道:“好了叫我。”
重岚一溜烟跑了进去,又怕他听见声音,在里面扬声道:“你...你离远些。”
晏和按了按额角,还是依言走的远了些。她半天才红着脸走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回屋,辗转反侧了半晌才算天亮。
早上刚起来,外面就有人来报,又是要见她的,说是要商量何副将两口子的身后事,她想了想,依言走了出去,就见有位姓何家的族老站在正堂,对着她笑道:“兰兰来了。”然后一怔:“你,你的头发呢?”
重岚“......”不提这事儿了成吗?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敢胡乱开口,只能低头装哑巴,那老者想到她父母皆逝,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叹了声,瞧了眼她的脑袋,这才继续说话:“前些日子你一直昏迷着,你父母的身后事儿也就托着没办,如今你既然醒了,那扶灵守孝之事,自然该由你这个亲闺女来做。”
正文 第 4 章
重岚本来发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怎么办葬礼,幸好何副将的人缘不错,军中的好些将领都带着家眷赶来帮忙,这些夫人太太见她一副白胖讨喜的模样,又想到她小小年纪丧了考妣,都抱着她絮叨安慰,或者顺手在她白嫩的脸上轻捏几把,一天下来她的脸都给捏红了。
头天一道来帮忙的还有赵氏的姐姐,何兰兰的姨母,赵姨母面貌稍显平庸,比不得赵氏貌美,但对何兰兰却十分疼爱,来的时候抱着她哭了一场,瞧见她的脑袋又哭了一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个杀千刀的这般作践你!”
重岚:“...晏将军。”
赵姨母噎了下,又一脸痛惜地摸着她的头,二话没说挑起了大梁,带着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姑父把丧堂布置的井井有条,还不忘过来安慰她:“你爹娘只是换了个地方守着你,你瞧不见他们罢了,你要好好地啊。”
重岚披麻戴孝,低了头小声道:“我省得的,谢谢姨母。”
赵姨母摸了摸她的脑袋,想到何家那群糟心的,叹了声道:“等你爹娘下葬,你就跟去姨母家住吧,姨母跟你娘姐妹一场,自然不会亏了你的。”
重岚哪家都不想去,现在最想去的就是南边,但这时候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轻声道:“我想在家陪着爹娘。”
赵姨母又红了眼眶,不理会一边满脸不悦的赵姑父,低低地说了声:好孩子。”
开始她还觉着有些奇怪,何氏夫妇的葬礼帮着操办的要么是军中袍泽,要么是赵氏的亲人,何家除了派了个老头来通知她,竟然一份力都没出,都是同族的人,想想便让人觉得奇怪。
如此忙乱了两日,灵堂才算是布置好,又给何家亲朋发了讣告,等着亲朋过门祭拜,头天来的便是晏和,重岚这两天都被人带在前厅迎客,好久没见到他了。
他今日一身黑衣仍然倜傥利落,皂靴蹬在青砖地上,周围没人敢抬头多瞧一眼一振袖袖笼里便飘出一缕淡香来,竟盖过了满室焚香的烟火气,像是流连尘世的雅仙。
重岚闻的甚是舒心,忍不住往他跟前凑了凑,用极细微的动作深吸了口气。
但就是这极不明显的动作还是被晏和觉察到了,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上了香,等重岚鞠躬还过礼,才不急不慢地道:“你父亲是为国战死,朝廷自有封赏,你虽父母双亡,但总归有了依仗。”他沉吟道:“等丧礼一完,我会为你在何家族亲里择一户人家,将你寄养过去,也不算辜负你父母的寄望了。”
重岚还没想好之后到底怎么着,闻言怔了怔,就见他的手伸过来,像长辈一般想要摸头,没想到他手伸到一半,似乎有些嫌弃地看了眼她的脑袋,半途转了个弯,捏了捏她的脸:“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还得你自己走。”捏完之后觉得手感甚好,又换了一边捏了两下。
重岚变成何兰兰之后,相处时候最长的人就是晏和,听他这么说难免怅然,但也知道没有何家族亲还在,由他收养何家孩子的到底,更何况他自己尚未成亲,带着个孩子在身边也不像话。
重岚怅然道:“大人教诲的是。”
正惆怅的时候,冷不丁脸上被多捏了几下,抬眼去瞧,就见他已经从容地收回手,施施然地远去了。
重岚继续迎客,一边默不作声地听何家人说话,这才渐渐把何家的事儿理了个大概,何家也不是显赫人家,大都是乡野村民小商小吏,族人都良莠不齐的,只是何副将走了大运,靠着打仗发迹起来,又在赵氏的规劝下,远了那些游手好闲之人,难怪和其他族人关系不大好。
不过如今今非昔比,何家剩下偌大的家产,又只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何家族人都用看肥肉的眼神看着重岚,直看的她毛骨悚然,她没想到的是,有人在灵堂上就来打秋风了。
一会儿东边的婶子拿了张借据出来,说何副将欠了他们家银子,一会儿又有西边的叔伯拿出印信,说多少年前分地的时候给何副将家多分了几块。
重岚本来就伤着的脑袋更是隐隐作痛,对着环绕在她身边,变着法要钱的何家族人福身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几位叔伯婶子,如今我爹娘已经去了,你们说的事儿我从没有听说过,如今家里的银钱都被爹娘托付给晏将军保管着,你们若是要掏钱,便跟我去晏将军跟前分辨一下真伪,若是确有此事,我定然一分不少的赔给你们,如何?”
来讨钱的何家族人面上都是一滞,晏和的响亮名头谁不知道,他们手里的借据地契有多少水分只有自己知道,就怕这何家的银子有命赚没命花啊!
重岚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正要开口再接再厉,就听见外面有人报,何家大伯到了!
她拢在麻衣底下的手紧了紧,何家大伯是何副将的大哥,也是如今何家的族长,她正思量间,就瞧见一对三旬上下的夫妇并肩进了灵堂,当中穿着宝蓝色灰鼠皮袄的男人瞧见重岚身边围着的一圈人,抢先一步斥道:“你们不是过来祭拜老三的吗,都围在兰兰身边做什么呢!?”
讨钱的人当中有一个站出来赔笑道:“大伯,咱们和老三两口子生前还有些账目没理清,如今刚好趁着兰兰在,便把这些事儿跟她提一提。”
何大伯不悦道:“她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你若是有事儿,自当找我这个族长来裁决,找一个小娃娃要钱算怎么回事儿?”他说完对着重岚慈蔼地招了招手,把礼钱搁到一边,扬了扬手里的几个油纸包:“兰兰早上可吃过东西?大伯给你带了些糕点。”
族长都发话了,那些来打秋风的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退了,只是难免在心里暗骂几句。
重岚正要见礼,没想到就被赵姨母不动声色护在她身前,她似乎很不喜欢何家大伯,面上淡淡的:“她大伯有心了,兰兰早上已经用过早饭了。”
何大伯不以为意,瞧了眼自家夫人,后者立刻就走了上去,一口一个我的儿,也不理会赵姨母的冷眼,探手就把重岚搂在怀里,摸着她的脸颊,一口一个心肝肉:“我苦命的儿,你虽不是我生的,但我瞧你跟亲生的一般,本来想着你父母俱都是能干人,你日后定然是个有福气的,没想到他们两口子恁般早就去了,好在你总算囫囵回来了,我和你大伯虽然难过,但心里总归是庆幸的。”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通,重岚倒不是很信,她才出事儿的时候,只有赵姨母来探望过,只是被拒了几回,而其他人都跟聋哑了一般,这两口子要心疼怎么不早过来心疼,为何等晏和放出话来要择人收养她才过来心疼?
她扶了扶被何伯娘弄的有些歪的孝帽,垂眸道:“可惜我刚醒来那几日没瞧着大伯娘,不然没准还能好的更快些,也不至于把爹娘的丧事都耽搁了这么久。”
何伯娘面上丝毫不见尴尬,唉声道:“也是不巧,那几日家里大哥儿发烧,几度晕过去,我这才脱不开身过来瞧你。”
赵姨母和赵氏的脾性有些相像,都是直爽泼辣的脾气,逮住话柄讥讽道:“她大伯娘啊,你方才还说把兰兰看的与你亲生的一般,怎么为了你亲生的,连半个时辰的探望功夫都抽不出来?”
何伯娘面皮子有些发僵,还是何大伯帮着圆了回来:“前些日子不光家里的大哥儿生病,我们也帮着料理老三的身后事,又听说兰兰身子大好,这才没来得及探望,倒是我们疏忽了。”他瞧见赵姨母又想反驳,捋着胡子,对着重岚和声道:“我们今日特地赶过来,除了为了祭拜老三,更是为了兰兰的事儿。”
正文 第 5 章
重岚差不多猜到他的来意,不光是何大伯,方才好些何家人言谈间明里暗里都透着要收养她的意思,也不怪这些人吃相难看,晏和马上就要返回前线,身边自然不能带着这么个小娃娃,谁若是收养了何兰兰,何副将的家产立时就能到手,她现在俨然就是个香饽饽,不被人惦记才奇怪。
何伯娘见她讷讷地不言语,便拉了她的手搁在手里摩挲:“你娘生前同我要好,你大伯又和你爹是亲兄弟,如今你才五岁,又没了爹娘,我和你大伯对你惦念得很,等你爹娘入土之后,咱们便开了宗祠,让你大伯认你为闺女,从此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你觉着如何?”
按说何兰兰父母双亡,何大伯既是何副将的兄长又是何家族长,这么处置也没甚不妥当的,但重岚对这家子人的品性可不敢打包票,只是轻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啊。”
何伯娘皱了皱眉,将神色放缓了几分,正要再劝说,赵姨母已是按捺不住:“她伯娘现在倒是想起来兄弟情义了,当初你们硬要给我妹婿过继儿子的时候怎么没想想这个啊?!”
何伯娘面上僵了僵,何大伯笑呵呵地接了话:“咱们要过继,也是看老大膝下无子,兰兰没有娘家兄弟,说起来还是为了老三好。”他说完捋须叹了声:“如今老三和老三媳妇都不在了,自然该由我这个当大哥替他照管女儿。”
他说完环顾了一周,灵堂上的何家人见族长发了话,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道:“是啊兰兰,你就认了你大伯吧,以后家里还能有个依仗,你爹娘在地下也能安心。”
赵姨母面上带了些恚怒,不顾赵姑父拦着,出言讥讽道:“何大伯这是什么意思?当初闹着要分家的时候不见你这般好心,还口口声声要跟他们家断绝往来,料理我妹妹妹婿丧事的时候也不见你的影儿,如今他们两口子才死不久,你这就带着人来威逼兰兰认你做爹了,当初怎么不见你有这般好心,别是有什么旁的心思吧!”
陈年旧事被这般抖搂出来,何大伯两口子面上有些挂不住,沉声喝道:“便是舌头牙齿还有个磕碰的时候,寻常兄弟吵几句嘴有什么稀奇的?这再怎么说也是何家家事,你一个外姓的插的哪门子的嘴!”
赵姨母丝毫不惧,一把甩开想要拉她的赵姨夫:“我不过是奇怪罢了,你们和兰兰爹娘有三四娘没来往了,只怕连兰兰长什么样都认不得,怎么如今这般上赶着来认亲了,她大伯,你是何家族长,倒是跟我说说啊!”
何大伯气得额头乱跳,语意里已经有了几分森然:“我不与你这泼妇说话,这是我们何家的事儿,你最好别乱参和,不然咱们就闹到公堂上,看看到底谁有道理!”
他忽而转向重岚,语调也不复方才的慈和,隐隐有些胁迫:“兰兰,这事儿你最好想清楚些,我咱们何家族长,又是你大伯,自然比旁人靠得住。”
一时之间灵堂上满是刀光剑影,重岚瞧得暗暗咋舌,没想到何家人和赵姨母这般剽悍,一言不合就开吵了,若不是地方不对,两家人没准都能打起来。
她对何家人实在没什么好感,在心里平了平气儿,歪着脑袋脆生道:“大伯这是要认我当闺女吗?可是方才五婶子也说要养我来着,还说他们家有地有田,家里还有下人伺候,我过去了就是小姐主子。”
何大伯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立时转移了注意力,冷冷地瞧着堂上一个面色尴尬的妇人:“她婶子好大的口气,你们家统共就五亩旱地,自己人都快养不起了,还养的了下人,也不怕闪了舌头!”
重岚掰着手指头:“还有二表叔,二伯,四堂叔都想养我...”她假装好奇地道:“可我怎么能给这么多人当闺女?”她这几天装小女孩已经十分自然了。
何大伯强压着心头火,冷冷地瞧了眼堂上的诸人,对着她和颜道:“你大伯的家境你也是知道的,自然不会亏了你,咱们家还有你几个堂兄弟,有两个与你同年的,你到了家里也有个玩伴,比一般人家强多了。”
重岚偏了偏头:“大伯说的是...我也觉得大伯家挺好。”她瞧见何大伯陡然放松的神色,慢吞吞地拖长了腔调:“可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啊,得晏大人发话才成。”
何大伯面皮子先是一松再是一紧,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何兰兰这个小丫头片子在耍自己,但看了看她稚嫩的小脸,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堂上的人见两边人闹开,都吓得不敢言声,祭拜之后匆忙走了。堂上只剩下赵姨母和何大伯两口子,赵姨母十分瞧不上何家人,忙接了这个话头道:“她大伯啊,任你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我妹子妹婿临终前把兰兰托付给晏将军了,将军定然会为她寻一户妥帖人家...”
她说到最后拖长了音,何大伯瞪了她一眼,又瞧了眼那些想跟她争遗产的何家亲眷,冷笑几声:“我就不信还能寻出比我们家更妥帖的人家?”
赵姨母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怎么没有?兰兰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姨母,虽不敢说让她过的锦衣玉食,但至少也衣食无忧!”她在夫家说一不二,因此说话十分有底气。
何大伯就是为着遗产来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气得指尖发颤:“好好好,咱们走着瞧!”
他说完便要拂袖而去,重岚见时候差不多,便递了个眼色过去,厨下忙活的周婆子端上碗热腾腾的鲜红汤水过来,一边轻声道:“小姐请用。”
赵姨母本来吵的正欢,见重岚端起来就要喝,讶异道:“这什么东西啊?血次呼啦的。”
周婆子半是畏惧半是赔笑:“姐儿近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不爱吃熟食,倒用了不少生食和生血...”
重岚十分配合,幽幽地叹了声:“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自打那日我娘把我从棺材里捞出来,我就有了这么个毛病,瞧见那些烹调好了的东西没胃口,只爱吃些生的,尤其是带了血腥气的,一日吃不到我就全身难受。姨母,大伯,你们说我这是怎么了?”
这时候已经入夜,檐外上了灯,一星半点的烛火透进来,照的她小脸苍白发青,赵姨母有些心慌,但还算镇定,宽慰道:“这没准是什么症候...回头姨母给你寻个好大夫瞧瞧。”
何大伯和何伯娘面色也有些不大自在,两人本就怀了鬼胎,但嘴上也跟着说了几句。
重岚抬眼瞧着外面的棺材,唉声道:“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毛病,不光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还能瞧见好些奇奇怪怪的人,上回瞧见有个大姐姐,脖子这样折着,”她做了个歪脖的姿势:“脑袋摇摇晃晃,还一边自言自语。”
何大伯两口子齐齐变了脸色,连赵姨母面上也有些难看,但她转念一想,自己又没做亏心事儿,便是有邪物也不会难为自己,便缓了神色,念了句佛:“可怜见的,回头得带你找个得道高僧看看了。”
重岚只看着何家两口子:“大伯不是想养我吗?我这就禀报了将军,回头就住你们家去。”
她话音刚落,就有股子极阴寒的风吹了过来,吹的何大伯两口子齐齐打了个激灵,他们本来半信半疑,但何兰兰死的时候本来都是瞧着的,想到她莫名的死而复生,再加上气氛诡异,难免有些心慌:“这事儿不急,咱们过几天再商量吧。”
重岚上前两步扯住她的袖子,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来:“大伯娘可要记着来啊,若是不来,我可要去找你了。”
她半张脸是惨白,嘴唇却被染的十分嫣红,看起来还真像是来索命的厉鬼,女人家本来就心思重胆子小,闻言尖叫了一声,拼命抽开自己的手,转身就往灵堂外跑了出去。
何大伯本来不怎么相信,却被自家婆娘这一嗓子喊的身子一哆嗦,也觉得全身不自在起来,随意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赵姨母一口啐了过去:“混账东西,有本事别跑啊!就知道鬼头鬼脑地盯着人家家的钱财算什么?打量着谁不知道他们那点心思呢!”
重岚怕把她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去挽住她胳膊:“我晓得姨母心疼我,自己也顾着些身子啊,快喝杯茶润润嗓子。”她说完就捧着茶壶给赵姨母倒了杯茶水。
何兰兰性子跋扈,待人处事难免骄纵,赵姨母瞧她现如今如此贴心,又见她跟自己妹子相似的模样,心里大为熨帖:“好孩子,不枉费姑母疼你一场。”她是持身正派,不怕鬼神侵扰,又安慰了她好几句才告辞
重岚一个人回到正屋,刚一口气喝了一盏鸡血,现在才觉得满嘴腥气,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见桌上有她命人备下温热茶水,还袅袅地冒着热气。
她想也没想端起来就牛饮了几口,喝完才觉得不对,她捧着的茶盏是薄如纸洁如玉的白瓷,仅这一套就价值连城,何府如今只有一个人才用得起的。
她想到晏和的怪癖,慌忙跳下来要擦洗罪证,却瞧见门被推开,晏和施施然走了进来。
正文 第 6 章
夜里细细碎碎飘了些雪花,他进门的时候裹挟进来一片风雪,转眼被地龙蒸化了,一身的清润气息。重岚冻得瑟缩了一下,又瞧见手里的杯子,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晏和转身掩上门,漫不经心瞧了眼她手里的茶盏,重岚被瞧得额头冒汗,别人用过的东西他向来不用,一是有些怪癖,二也是存着份小心,西北这地界想要他命的人可不少,她记得当初鞑靼可汗送给他个龟兹美人,为了兜搭他上了他的床铺,他就命人打了个半死丢出去。
他侧眼瞧见重岚满头冒汗,蹙了蹙眉道:“屋里很热吗?”
重岚瞧他不像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茶盏举给他看:“这个...是你的吧?”
晏和唔了声,解开披风落座:“送你了,拿去顽吧。”他说完命人重换了套新的过来。
重岚松了口气,十分有眼色地帮他倒茶,他浅浅饮了口,扬着眉梢道:“里面加了姜?”
重岚自己跳上凳子,不安地晃荡着两条腿:“我瞧见外面下雪了,恐要受凉,便让底下人加了红糖和生姜煮茶,大人觉得不合胃口吗?”她说着也喝了口,然后辣的直哈气:“茶饼子煮的茶味道确实不怎么样。”
晏和捧着茶盏,见她圆润整洁的指甲冻得有些发紫,抬手命人捧了个精巧的暖炉上来,让人搁在她掌心,这才慢慢地道:“要说茶中之王,当属进贡的大红袍。”
重岚听的禁不住乐了,要说皇上喝的茶其实只能算是次一等,南边到京城路远,最极品的茶叶经不起颠荡,因此只在当地自产自销,她的生意涉及茶产业,自然清楚当中的门道:“我觉着还是碧螺春好些,可惜好久没喝到了。”
晏和又浅浅饮了几口,只觉得身上都暖和了几分,本来不怎么合口味的茶饮不知不觉喝了大半,颇为适意,语调也不由得和缓下来,牵了牵唇角:“你这小人懂得倒是不少,这也是你娘请人教的?”
他缓声说话的时候温润清雅,眼里眼波仄仄,流转多情,重岚瞧得嘴唇开合几下,才开口道:“我娘是南方人,几年前为了家里生意才搬过来到这边的。”她小心探问道:“大人也是南方人?”
他哦了声,仍旧喜怒不形于色:“祖上在南边,许久没回去了。”他听见她声音软糯,初时只以为是童音娇柔,现在听来倒有些像南边的软语,他被勾起些心绪来,垂下长长的睫毛,半晌才道:“听说今日灵堂上有人闹出事儿来了,没伤着你吧?”
重岚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儿,大家凑嘴说几句罢了。”
晏和随意点点头:“今日事忙,倒没顾得上何家这边。”
重岚倒很看得开:“我们何家跟大人非亲非故,大人顺手救下我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总不能连带着管我们一大家子的事儿吧,我...我娘说做人要知足惜福,不能升米养仇。”
小女孩声音娇怯,面上却是一派肃容,晏和一顿,多少大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对施恩之人埋怨不已甚是心怀怨恨,她一个小孩子倒是想的透彻。他神色和缓,扬着唇道:“你倒是难得清明。”他慢悠悠地道:“我过几日就要往更北边去了,自然不能带上你,你们何家的族亲你也俱都见过,可想好跟谁?”
重岚怔了下,让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回答这个问题也太难了些吧,不过能远离晏和她还是高兴的,笑道:“我哪里能懂这个,今儿个来的好些人我见都没见过呢,还是大人决定吧。”
晏和瞧见她秀美小脸上明显露出松口气的神色,不由得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轻掐着她脸颊:“既然你都没见过,不如还是跟我去北边吧,你父亲当初是我的左膀右臂,我自不会亏了你,如何?”
重岚心头突突乱跳,明知道他在唬人,还是面色发绿:“不...不好吧,怎么能为了我耽搁将军公事呢?”
晏和从一开始就知道重岚有点怕他,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何,明明两人连面儿都没见过,他难得起了兴味,不急不忙地道:“我在北边自有府邸下人,养个人而已,也耽搁不了什么。”
重岚苦哈哈地道:“不敢劳烦大人...”
晏和松了手,悠悠用绢子擦了擦:“你既不愿,那便算了。”他还真没有收养重岚的念头,他常年征战在外,养了孩子也顾不得,丢给下人不知道要教成什么样,还是寻一户妥帖的人家更好。
重岚无言地看着他,这才知道他是哄小孩的,这么瞧来这人似乎有点促狭,但因着这点子促狭,显得多了些人味,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她摇了摇头,去照管那盆才养的水仙花,照管好了正要去灵堂守灵,就见晏和瞧了眼外面的风雪,然后开了口:“你晚上还是住这里吧,我另派人去守灵。”
重岚喜上眉梢,但还是强自按捺:“这怎么好意思...”
晏和哼了声:“只是起夜的时候自己能寻着地方吧?”
重岚:“...能。”
为了这句话,她熬着如厕完才上床,第二天早上洗漱起来就去侍弄水仙花,一出房门却见晏和坐在书案前听人回报,手指轻敲着桌面,面上若有所思:“...这么瞧来,何家人大都品行不端,确实不是能托孤的人家。”他说完也有些头疼,若不是何副将对他忠心耿耿,依着他的凉薄性子,才懒得理会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重岚大抵知道他在烦恼什么,但仍是装作好奇的样子:“何家人怎么了?”
晏和敛了神色:“没什么。”他沉吟片刻:“若是何家人不愿收养你,你可愿意跟我去北边?”虽然这是下下策,但也是无奈之举。
重岚有点心虚,避重就轻地问道:“是我不好,大家不喜欢我吗?”
晏和慢悠悠地道:“我才知道如今何族上下都传着消息,说何副将之女何兰兰还阳之后性情大变,喜欢吃人肉喝人血,还说她根本不是何兰兰,只是被厉鬼附身了,便没有一户人家敢收养你了。”他顿了下,忽然半笑不笑地道:“我倒是有些好奇,这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乡下人家大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更何况她死而复生之事透着邪门,何家大多数人就是不要那钱,也不敢再沾惹她了。
重岚满脸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何家下人进来陆续回来不少,这话其实是她找了几个多嘴的婆子散出去的,但除了赵姨母和何大伯两口子也没人见过真事儿,就算被抓住了她也有法子推诿。
晏和见她装傻,眯了眯眼,正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来报,晏和瞧了她一眼,扬声让人进来,就见有个军士手里提着白姨娘走了进来,一把把她丢在地上:“将军,属下刚往回折返的时候,就听见这婆娘跟人大谈特谈何家闺女如何死而复生的,还四处跟人说她是诈尸而起,根本就不是活人!”
重岚正琢磨着怎么把这事儿栽到白姨娘头上,没想到她就自己开始作死了,不过想想倒也正常,何兰兰要是被人收养,她一个妾室总不可能留在何家,多半是要被买入哪个穷乡僻壤,倒不如借着这个留言奋力一搏。
白姨娘衣衫凌乱,面上也有几分畏惧,跪在晏和脚边不住磕头:“妾身是一时心急,跟别人说了几句,还望将军明鉴啊!”
她心知女人想让男人心软的最好方法,便半抬了秀面,露出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纵然是给妾身天大的胆子,妾身也不敢把这事儿乱传出去,只是瞧见这事儿已经传出,有人闲言碎语,这才帮着分辨了几句,没想到就这么被人误会了。”她说着嘤嘤嘤哭了起来。
晏和又瞧了眼重岚,面上波澜不兴:“既然刁奴欺主,那就拖出去杖毙了吧,还有跟她一道闲言碎语的几个,也都一并处置了。”
白姨娘面色苍白如纸,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等有人来要把她拖下去她才连忙哭求:“将军,将军我真是一心为了小姐,并不是故意闲话的,将军便饶了我这一回吧!”她说完又急急地膝行了几步,想要去扯重岚的衣角:“小姐,我好歹伺候你这么多年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么被人打死?!”
重岚也吓了一跳,她昨晚上特地传出那些神神鬼鬼的话,一是不想让何家的亲戚继续纠缠,二也是想栽倒白姨娘头上,借机摆脱了她,然后再想法子找个假亲戚来冒名收养,先把晏和对付走了再说,没想到晏和直接就要取她性命,她不知道白姨娘当初推何兰兰入水的事儿,难免迟疑道:“这...打死也太过了吧,要不往北发卖了?”
晏和一个眼风过去,自有人拖了白姨娘下去,他两手优雅地交叠搭在膝头,斜靠在帽椅上:“这事儿你不必再管,该想的是什么样的人家敢收养你。”他偏头,略扬了扬唇角:“还是你打算跟我回北边?”
重岚低头做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情态,轻声道:“大人这是在生我的气?”她小心端了碟热腾腾的糕点放在他手边:“是不是没人要我了?”
晏和懒散道:“就看有没有不怕死的了。”
正文 第 7 章
那么到底有没有不怕死的人呢?重岚看着跪在地上的何大伯两口子,发现还真的有。
何大伯在晏和脚边声泪俱下地说着他和何副将如何手足情深,简直恨不得一道去了,何大娘搂着重岚哀哀地哭,一边儿说着两家人当初多么情深意重,重岚很不给面子的两眼放空。
何大伯到底是族长,比何家其他人多了些见识,缓过劲来之后便拉着何大伯娘过来,一边磕头一边道:“...将军明鉴,我和老三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如今他去了,只剩兰兰这么一根独苗,我不照管兰兰谁来照管?”最重要的是,那么大一笔家财,他不得谁的?
这话入情入理,何大伯继续道:“将军,我们家的家资虽比不过老三,但养个闺女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我还在一日,断不会让兰兰受委屈,还请大人把兰兰放心交给我。”
何大伯娘也跟着帮腔道:“我们寻常就待兰兰跟亲生的一般,如今更不会委屈了她。”
晏和没言语,用碗盖压着茶叶沫子,浅浅饮了口茶。何大伯见他如此漠然,就是口才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只能惴惴地趴在地下。
重岚有点同情晏和,这要是在平时何大伯连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要不是为了何副将的身后事,哪里用得着特地腾出空来为着这些琐事周旋。他麾下自然有文职之人,可惜这次路远,一个都没带来,那些将领糙汉又做不来这等精细之事,没准三言两语就给人哄了。
她在晏和面前不敢装神弄鬼,又被何大伯娘搂的有点不耐,细声细气地道:“大伯这是要养我当闺女吗?可当初大伯不是跟我爹说‘丫头片子是赔钱货,还是过继侄儿稳妥些’,您怎么如今又改主意了?”
她说完转脸看着想要张口辩驳的大伯娘,继续道:“伯娘不是也说了,我娘入家门多年只生了个闺女,一个小丫头这么宠做什么,省下来的钱还不如多养几房妾室呢,您对亲生的闺女也这样吗?”这些话她当然不知道,都是赵姨母前儿个快人快语说出来的。
她说话声音又脆又甜,像糖炒豆子似的蹦了出来,何大伯两口子被问的齐齐僵了脸,偏偏她又是一派童言稚语,让人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两人心里暗恨,何大伯支吾了会子才道:“你年纪小怕是误会了,我和你大伯娘最是疼你不过,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
晏和侧头看重岚,牵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正要开口,就听外面人来报,原来是赵姨母到了。
赵姨母是爽利人,进了正堂之后,跪下来给晏和行了个礼,又鄙夷地瞧了眼何大伯两口气,干脆道:“民妇给将军请安了,实不相瞒,民妇是兰兰娘的大姐,兰兰的姨母,这次前来,就是为着兰兰收养之事的,还望将军允准。”
晏和放下茶碗,仍旧不言语,重岚瞧了瞧他,又瞧了瞧赵姨母,对着她点了点头,赵姨母这才敢继续说话:“民妇们虽算不得大富人家,但家底也算得上殷实,民妇也不打算让兰兰过继该我们家,她仍是姓何,何家的家财我们分文不取,等到了婚嫁的时候,充作嫁妆让她带出门子也就是了。”
重岚本来以为放出风儿去就没人再敢提收养何兰兰之事了,没想到还是来了两家人,她头疼之余,对赵姨母的心意又不觉有些感动,要是非要让人收养的话,她倒是宁可选择赵姨母。
晏和颔首:“如此也可。”
赵姨母松了口气,何大伯却猛然道:“这...万万不可啊。”
众人除了晏和都齐齐看向他,他心念急转:“兰兰是我何家的血脉,怎么能让外姓人抚养,那岂不是让老三后继无人,也让别人瞧何家的笑话啊!”
赵姨母不耐道:“我都说了,兰兰只是寄养在我们家,又不是随了我们家姓氏,怎么就后继无人了?”
何大伯心里大恨,眼看着到嘴的肥肉就要飞了,好处全要落到别人家,他急急思索一阵,忽然转了声口:“你来收养兰兰也并非不可,只是你说到后继无人之事,老三家日后确实该有个摔盆扫墓之人,兰兰总归是个女孩,又要住到你家,倒不如挑个人选来继承何家。”
按照大齐律,继子也是能继承家产的,赵姨母沉了脸道:“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我妹夫妹子的家产都是要留给兰兰的,来个不知猫三狗四的继子算什么?!”
何大伯扬声道:“按着齐朝律法,老三身后无子,过继个子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般拦着到底是何居心?莫非是想看着我三弟绝后不成?!”
重岚慢吞吞地道:“那我岂不是要多一个兄长了?爹娘留给我的家当呢,也要给他吗?”
何大伯没想到她直接挑明了问,面上有些挂不住,总不可能直说自己就是奔着钱来的吧?
赵姨母冷笑道:“要过继也成啊,你先立下字据,何家的钱财继子分文不取,只管给我妹子妹夫摔盆扫墓!”
何大伯面皮子发僵,他想要的是何家家产,可不想白贴个儿子什么都没捞着!
重岚趁机去扯晏和的袖子,又是拱手又是眨眼,忙活个不停。晏和还算卖她面子,不急不慢地道:“就依着这个法子吧,你们若是想要过继,便立张字据来,何兰兰是在室女,本就该继承何家的全幅家当。”
何大伯心里一急,慌忙跪下道:“将军,这...这怕是不妥当啊,万一那继子不尽心为三弟守孝这可如何是好?”
赵姨母逮着话柄讥讽道:“敢情来过继的,都是为着何家的银子,若是没有银子便不尽心了?”
何大伯咬着牙不理她,转头对晏和道:“将军,这怕是有些不近情理啊...”
晏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浑身一个激灵,把后半句自动咽回到肚子里。晏和对着重岚招了招手:“走吧,该用膳了。”
重岚压下心思,跳下椅子跟了过去。
赵姨娘冷哼一声:“我劝你还是少动那些歪心思,自家不得意就想法子努力赚钱,老盯着别人家的钱财算怎么回事儿?!”
她说完就直接走了,何大伯紧紧咬着牙根,怨恨地看了她一眼,何大伯娘过来搀他,一边忧心忡忡地道:“咱们铺面亏空大了,现在又不能拿老三的钱来贴补,如今可怎么办啊?”
何大伯一把搡开她,恨声道:“便是我得不到那钱,也不让这女人好过!”
......
重岚这几日大半都是跟晏和处在一处,倒没有前几日那般拘谨了,晏和只叮嘱她吃,自己却回房看战报去了,她一个人吃的无趣,便寻了个托盘装了份芝麻饼,配上鲜香的酱牛肉,想了想又乘了碗冬瓜汤搁到托盘上,颤巍巍地拿着给他端到里屋。
晏和听见门口帘子的响动,只看见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来,踮脚却够不到书案,皱着脸道:“大人,你倒是帮帮我啊。”
晏和起身把桌上的公文放到一边,又帮她把托盘搁到桌子上,瞥了她一眼:“不是说了让你自己先吃吗,我这边用不着你费神。”他说归说,还是优雅地提筷,挟了片牛肉慢慢吃了。
重岚对他的别扭性子已经初步了解,便只当她在夸自己,在一旁殷勤地给他递了块手巾:“您是我爹的上司,是我的长辈,又对我有大恩,哪有长辈饿着晚辈却先吃饭的道理?就当这是我孝敬您的。”她用小胖手往前把汤碗往前推了推:“先喝汤再用膳,对脾胃好。”
晏和用汤勺慢慢舀了一勺,白洁的手指在明晃的日头下近乎透明,她也不是没见过寻常军汉吃饭,东洒一点西落一点,一顿饭下来吃的满桌子都是,偏他吃相优雅,一顿饭吃下来唇边干干净净,真瞧不出来是混惯了军营的人。
她赞叹归赞叹,还是问道:“姨母跟我说,明儿个我爹娘就要出殡了,大人也要走了,那我怎么办啊?”
她说完眼巴巴地瞧着他,没留神被绊了一下,身子向后仰倒,晏和探手把她抱住,所有分量压在两只手上,沉甸甸地像份责任,他把她扶正,让她坐到杌子上,慢悠悠地道:“明知故问。”他顿了下,难得叮嘱道:“我走之后,你要处处留神,莫要借着你父亲的名头张扬,但也别让人欺负了去。”原来的何兰兰他没见过,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这孩子确实让人喜爱。
重岚虽然仍想回南边,但是放宽心之后倒没前几日那般迫切了,歪着脑袋问道:“那我明日出殡之后就能搬到赵姨母家吗?我娘说做人要知礼节,我要不要给她备份谢礼过去?”
晏和见她这般急赶着要搬出去,心里莫名地有些不悦,懒洋洋地道:“知礼?你要给她谢礼,那我的那份又该怎么算?”
重岚歪歪脑袋,一脸天真无邪地道:“要不我亲您一下就算是抵了?”见他露出无言的神色,心里暗笑了两声,又唾弃自己狗胆包天,连战神都敢调戏。
她想了想,转身蹬蹬蹬跑到外间,掐下一朵才开的兰花,摊到掌心给他瞧:“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兰花乃花中君子,鲜花配美...咳,配英雄,再适合不过。”她踮脚也够不着,便把花别在他袖口。
他低头瞧了眼,似乎有些嫌弃,但还是动作轻缓地摘下了搁在手里,柔嫩的花瓣颤巍巍贴在掌心,他冲她笑了笑,和煦却意味不明:“寓意倒是不错,只是‘兰之猗猗’这句,你五岁就读了韩愈的《幽兰操》,当真是高才啊。”
正文 第 8 章
重岚小脸有点难看,又眨着眼问道:“我听别人说的,觉着很有道理便记下了,难道我用的不对吗?”
晏和眯了眯眼,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两指拈着那朵兰花,慢慢地道:“不错。”
重岚嘿嘿干笑了几声,心里却为自己捏了把汗。
第二天一早何氏夫妇便要出殡了,重岚一大早就被赵姨母指挥人从被窝挖起来披麻戴孝,又提点了好些出殡要行的规矩,这才放她去用早膳。她想到何家那帮子浑人,总觉得今儿个要生出什么事儿来,便急步跑到后面的主屋,脚下一个没收住,正撞到人身上。
晏和稳稳地扶住她,蹙眉道:“你父亲办事素来沉稳,你这般毛糙的性子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广袖被风吹的翩飞,重岚想也没想就扯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道:“今儿个出殡,你还来吗?”
晏和沉吟道:“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还有些事要交代,未必能腾出空来。”他侧眼道:“你有何事?”
重岚总不能跟他说自己觉得何家人要闹事所以想找个靠山,一个毛孩子恁多心思也太惊人了,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往下扽,可怜兮兮地道:“我舍不得你,想再看你一眼...”
晏和目光微缓,像是养了很久的小动物终于开始亲近自己,不过他面上还是道:“你昨日不是还急着去你姨母家吗?”
重岚死揪他的袖子不放,反正小孩子偶尔耍个赖也很正常,她眼巴巴地道:“姨母以后天天都能见,我怕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晏和缓声道:“你先去吧,我忙完了自会去祭拜。”
重岚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袖子:“你答应过了,一定要来啊。”
晏和半笑不笑地看着她,重岚识趣地一溜烟走了,正好赵姨母在到处寻她,见她过来,立刻把她拉到灵前哭灵,等到出殡的时候,又让她走在前面摔盆扶棺,一路边走边哭,等到做法事封土完,她两只眼睛都已经哭肿了,只能被赵姨母牵着走。
没想到往回返的路上迎面走来几个泼皮,走在最头先的何大伯无意撞了当中的泼皮一下,那泼皮立刻不依不饶起来拉着他扬声道:“你白长了这一双眼睛,是出气使得啊!撞了你爷爷我就想走,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他说着就往地上一趟,捂着膀子‘哎呦’:“兄弟们都瞧见了,这老东西撞伤了我,还不抄家伙上啊!”
何大伯目光闪了闪,随惊怒道:“混账,我不过是轻轻碰了你一下,怎么就伤着了,今日是我三弟出殡的日子,还不快快让开!”
那泼皮得了提醒一般,高声吆喝道:“都听见了兄弟们,他今儿个要是不赔钱,咱们就挖了他们家的坟!”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十几个人不知从哪里掏出棍棒来,直直地冲进了送葬的一行人里。
赵姨娘虽然不待见何大伯,但要真出了事有麻烦的还是何兰兰,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招呼人跑去帮忙。
重岚从这伙人一出现就觉着不对,下意识地想去牵赵姨娘的手,却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她心觉不好,慌忙想往人堆儿里躲,没想到半路被人拦腰抱起,趁乱劫了出去。
她惊得张嘴想喊,却被劫她的人一把捂住了嘴,她趁机拽住那人的小拇指,用力一掰,抱住他的人就一声惨叫,手下意识地一松,她就直直地滚了下来。
正在和人纠缠的何大伯见事不好,对着身边的几个泼皮递了个眼色,后者不动声色地闪开,转而去缠扯别人了,何大伯急步往这边赶,一边儿高声道:“兰兰别怕,大伯来了!”
重岚也顾不得身上被摔得生疼,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可她两条小短腿到底跑不远,被身后那人扯着腰带逮住了,那人狞笑一声,见她还不老实,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没留神一只长箭疾射过来,从他前额直透了过去。
她脸上被溅了几点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怔忪了许久才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却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抱到马上。
不光是她,就连后面的何大伯也吓了一跳,他不过一市井小民,何曾见过这种要命的场面,表现的比重岚还不如,当即惨嚎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晏和挽着长弓,面色沉凝,神情似乎有些冷厉,不过片刻又恢复了从容模样,低头瞧了眼一身灰土的重岚,不动声色地把她拎到旁边马上,淡声吩咐道:“留几个活口。”
他身后的几个侍从点了点头,纵马过去,轻松就收拾了几个泼皮,跟着出殡的人见到他,都有些惊慌地跪下来磕头,何大伯面色尤其苍白,跪在地上身子抖个不住。
晏和道:“先回何府。”然后拨马转身走了。
何大伯和赵姨母也跟着回了何府,赵姨母跪在地上满面地自责,用绢子揩着眼角,眼里又焦急又后怕:“都是我不好,我的错儿,当时一下子就撒开了兰兰的手,要是她有个什么事儿,我怎么有脸见我死去的妹子啊!”
何大伯面色仍是苍白,不过镇静了许多,冷哼一声:“都怪你这贱妇,若不是你执意要收养兰兰,偏偏又不会照管孩子,兰兰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
他算盘打得精,先找人假作拐子把何兰兰掳走,让她吃点苦头,自己再挺身而出救人,然后把责任推到赵姨母头上,她犯下这般大错儿,晏和想必也不会让她再收养何兰兰了,没想到晏和半路上杀出来,打乱了他的布置,他现在只能把罪责死扣到赵姨母头上了。
他说的极为难听,赵姨母张口想要还嘴,但想到自己确实犯了大错,便只垂头默默拭泪。
重岚这时候也缓过劲儿来了,她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晏和身边,听得忍不住皱了皱眉。
何大伯一脸义愤,指着赵姨母道:“我当初便说了兰兰跟着你不妥帖,你执意从中作梗,非要收养兰兰,今日却出了这般大的事儿,难道你存心谋害我何家骨肉不成?!”那模样,若不是晏和重岚还在场,他非得跳起来给赵姨母一巴掌不可。
他说完向晏和叩了个头:“将军明鉴,这贱妇分明是心存不轨,蓄意谋害我何家骨肉,还望大人明鉴,万万不能让她收养兰兰啊!”
晏和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略抬了抬手,就有个侍从拎着全身青紫的泼皮过来,一把撂下之后狞声道:“我们将军跟前老实点,敢说半句假话,就剥了你的皮!”
那泼皮想到方才惨死的同伴,吓得浑身直颤,冷不丁见了挥着胳膊满脸义愤地何大伯,大恨道:“狗才,都是你!”他扭身对着晏和磕了几个头,嚎哭道:“大人明鉴,要不是这人许了我拿到何家家产之后,分我百两银子,我也不会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事儿来,大人我冤枉啊!”
何大伯面上忽青忽白,跳起来扬声道:“胡说!兰兰是我侄女,我为何要害她?!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也压根没见过你!”他对着晏和叩头道:“大人,这话都是这无赖为了脱罪编出来的,小人怎会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晏和两手交叠搭在膝头,神情淡然,并不言语,重岚差不多推出事情始末来,低头鄙夷地瞧着何大伯,为了这点银钱,连自己亲侄女都下手害,简直是禽兽不如。
那泼皮怨恨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来,一把扔在他面前:“你没现钱给我,便拿了这东西做抵押,你瞧瞧这可是你的?”
地上的是个珊瑚做的玩物,上面浅浅地刻了何大伯的名字,他只瞧了一眼,便面如死灰,一下子委顿到地上,不知又想起什么似的,挣扎着想要求情。
晏和却垂下眼,已经腻烦了一般挥了挥手:“交给阳曲县县令处置吧,说是我抓的人,县令知道该怎么处置。”
几个侍从拖了还在挣扎不休的何大伯和泼皮下去,赵姨母却跪在原处没动,抬起红肿的眼,满面愧疚地看着重岚。虽说这事儿是何大伯心术不正,但她也有没尽职的地方,若是真让何大伯得逞了,兰兰指不定怎么遭罪呢。
晏和大概也想到这点,禁不住蹙了蹙眉,何家那群人靠不住,没想到这个也是粗枝大叶的。
重岚瞧得心里很不是滋味,走过去把赵姨母扶起来,用绢子给她擦泪:“姨母别伤心了,都是大伯坏,不是你的错儿。”赵姨母见她懂事,眼里更落下几滴泪来,知道自己怕是养不了兰兰了,还是忍不住祈求地看着晏和。
晏和扬了扬眉梢,正要开口,忽然见有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进正堂里,手里举着一封加了火漆的信笺,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咱们国公府来了加急的家书,从南边一路赶着要送到您手里呢!”
晏和取来信大略瞧了一遍,看完之后面上不见喜怒,忽然微闭了眼,思索片刻之后,对着重岚道:“你可愿意跟我去金陵?”
正文 第 9 章
重岚睁大了眼,震惊地瞧着他,她本来日盼夜盼要去南边却一直没能成行,没想到现在猝不及防心愿就实现了,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结结巴巴地道:“为,为什么呀?你不去北边了?”
晏和抬手弹了弹信纸,缓缓道:“我祖父前些日子过世,正好北边战事已平,我也不能夺情继续镇守,须得回南边守孝。”他瞧重岚还是怔怔地看着他,以为她没听懂,便简略道:“祖父去世,召我去回家奔丧。”
重岚本来想劝他节哀,但是见他神色如常,只能讪讪道:“那...你家在哪?”
晏和似乎想到什么一般,眉心往里攒了攒:“金陵,齐国公府。”
重岚听到金陵,眼睛不由得一亮,她这几年大都住在金陵。听到其国公府却禁不住哎了一声,晏和奇异地挑了挑眉:“你又知道什么了?”
重岚眨了眨眼:“国公是很大的官吗?”
齐国公府虽然有个国公的名头,但这几代都没出什么能筹谋文治武功之人,又连着牵涉进两桩谋反案子里,就此败落了下去,别说跟寻常公府比了,就是比起一般侯府伯府那也是不如的,她本来以为晏和少年得意,身后定然有豪门大族支持,没想到竟然是早已败落的晏家。
晏和哦了声:“不是。”他顿了下,又问道:“我方才问的你还没回答,若是不愿...那我为你另择一户人家。”曲阳县没有能托付的人家,南边又不似北地凶险,带上个孩子倒也无妨。
重岚忙扒住他的袖子,真挚道:“大人今日又救我一回,对我恩同再造,大人去哪我就去哪!”
不管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至少听着甚是舒心,晏和扬了扬唇:“过几日启程,你去准备吧。”他一转眼瞧见还跪在地上的赵姨母,淡声道:“今日之事所幸没闹出什么岔子来,我也不责罚你了,你先退下吧。”
赵姨母本来还难过就此远离外甥女,但想到自己今日险些酿成大祸,兰兰又是跟着晏和走的,日后定然能有个好前程,总比窝在这小县城强多了。
她想通之后便抹干眼泪告退,认真帮重岚打点,又拉着她的手絮絮叮嘱了半宿,重岚想到她这些日子的关照,也反手搂了她宽慰几句,两人直到夜深才分别。
从山西到金陵自然是走水路更近,不过阳曲县没有河道,还得先去晋阳才能瞧见码头。他在北边的家业不小,都城里还有座将军府,这回守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自然要把家人带一部分路上伺候着。
如此准备了好几日才算启程,晏和却坐在最头先的银幡朱轮华盖车里头,低头细细地看着粮草账目,用朱砂笔慢慢勾对,这时候天光黯淡,他瞧了半天便觉得有些乏了,探手捏了捏有些僵的脖颈,掀开帘子瞧了瞧,底下人俱都是敛声静气,他忽觉有些无趣,屈指敲了敲车围子。
将军府上的宁管事应声赶了过来,在马车外呵着腰:“大人有什么吩咐?”
晏和闲闲地问:“何家女儿呢?现在在哪?”
这可是稀奇了,当初晏家少爷过来都没见晏和过问一声,没想到何兰兰一个小小的副将之女,又是收养的,竟能让他屈尊垂询。
宁管事一怔,随即敛了神色:“何小姐在后面那辆青绸小车里。”他小心觑着他神色:“是奴才疏忽了,要不要重新给何小姐另安排一辆马车?”
晏和摇了摇头:“不必,我去瞧瞧她。”他说着矮身出了马车往后面走,最后面果然有辆青绸的马车慢慢跟着,他走到近前,探手掀开车帘,就见重岚躺在马车里,身子整个缩进袄子,闭着眼睛浅寐。
这马车做的不甚精致,寒风一刮就顺着车帘钻了进来,晏和探手摸了摸她有些凉的小脸,淡淡瞥了眼宁管事。
宁管事给这一眼瞧得心惊肉跳,呵着腰道:“是奴才的不是,这就给何小姐重新安排马车,再选几个得用的下人伺候。”本以为是个寄养的,哪想到这般得将军看重。
晏和唔了声:“你先去选伺候的人吧。”他上下瞧了眼,见她一身簇新的衣服,小脸也干干净净,这才探手解开大氅把人裹上,又打横抱了起来。
重岚迷迷糊糊间觉得身子一轻,惊得猛地睁开眼,瞧见是晏和才松了口气,含含糊糊地把头埋进他怀里:“大人啊...”
晏和嫌弃地把她抱远了些:“莫要把涎水蹭过来。”
重岚枕了个空,头一歪斜眼看着他。倒是宁管事在一边诧异道:“何小姐这头发...怎么了?”
其实这些日子重岚的头发像是早春才出的嫩芽,已经冒出了些子,但在时人眼里这么点等于没有。晏和悠悠一眼看过去:“不慎为之。”
重岚幽幽地看着他,宁管事忙接口道:“我回头寻些养发的药膳来,小姐年小,好生将养几个月想必就能长出来。”
晏和漫应一声,抱着重岚回到前头的华盖马车上,她晃晃悠悠地坐在他旁边,用大氅当被子把自己裹着:“大人,咱们什么时候能到金陵啊?”
他向外看了眼冬日晦暗的日头:“南边路远,还早着呢。”他偏头,目光从她小脸上掠过:“若我没记错,这是你头次离乡吧,难得不哭闹想家。”
重岚现在整个心都飞到金陵去了,脸上还是沉郁着:“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爹娘不在了,余下的亲戚也不喜欢我,除了大人不嫌弃,哪个还肯要我呢?”
五岁的小女孩,这般洞明已是十分难得,他恩了声,似笑非笑地道:“谁说我不嫌弃你了?”
重岚躺下来在雪白的狐皮毯子上滚了一圈,不要脸地道:“因为我可爱啊,我娘说我可招人喜欢了。”
晏和顿了下,有时候觉得她说话像个小大人,没过一会儿却露出稚儿的憨态来,他摇了摇头,没理会她的自夸,低头自顾自地看着账目,宽大锦绣的车厢里,因着多了一个人,总算没那么冷清了。
他车厢虽然宽,却搁了好几个精巧的暖炉,当中的博山炉里还燃着品流极高的淡香,在密闭的车厢里萦绕不散,因此又香又暖,小孩子禁不住困,她呆了会儿就渐渐眯起了眼。
晏和抬眼就瞧见她脑袋越来越低,一个不稳就要磕到桌上,撂下手里的朱砂笔扶住她,她眼皮子动了动,皱着眉含糊地呓语,似乎下一刻就要睁开。
他迟疑了一下,姿态别扭地拍着她的背,软乎乎的一团,轻不得重不得,他落在她背上的手不敢用力,她哼哼了两声,眼皮子又牢牢阖上了。
晏和抬手要把她安置好,没想到长臂刚一舒展,她就势滚进他怀里,安安稳稳地枕在她胸口。
他似是极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抬手就要把她推开,指尖刚刚触及她肩头,就看见她被冻得通红的耳朵抖了抖,无意识地呢喃一声,他探出去的手不由得顿了下。
重岚恍惚中被魇住了,梦见有个小鬼张开大口就要咬她,她又慌又怕,也张开嘴反咬了过去。
晏和身子一僵,没想到她张开嘴狗儿似的在他怀里乱拱,他在马车里没穿厚重的外袍,只穿了件交领的直缀,她偏头就咬到他胸前凸起的一处。
他微怔了下,眼底极快地闪过惊怒,还有一瞬难以察觉的尴尬,立刻探手就把人推开。她这下彻底醒了,抬眼有点茫然地瞧着他沉郁的面色:“大人怎么了?”
他素绸的衣裳,稍微沾一点水就有深深的痕迹,重岚眼尖瞧见,随即头皮一麻,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她嘴唇抖了抖,嗓音打着颤拖拽出老长:“大人...我是不是把你衣裳给弄脏了?”
晏和深深吐纳一口,对着个毛孩子发不出火来,抿着唇道了声无碍,掀起车帘就走了出去。
他宁可骑马吹冷风都不进马车,跟他搭讪他也垂着眼冷着脸,优雅雍容惯了的人,这幅模样倒是没见过。
重岚臊眉耷眼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开口,幸好宁管事指派了一个大丫鬟并两个小丫鬟伺候她,才算免去了这份尴尬。
去晋阳虽说不远,但也花了三四天的功夫,她差不多跟伺候她的两个小丫鬟混熟了,倒是那大丫鬟翠微有些不冷不热的,做事面上虽挑不出什么错来,但暗地里总有些阳奉阴违的意思。
好容易等她上了船,就见她住的屋子冰凉凉的,连个炉子都没见到,被褥和床铺也有些发霉,一看就是没提前收拾过的,她暗里皱了皱眉,但想着如今寄人篱下,而且晏和也忙着理事,只好暂且按捺下。
没想到这翠微变本加厉,端晚膳的时候只端了个冷硬的馒头,有些焦糊的两道菜,并着一碗半冷不热的清汤,对着她满面歉然地道:“奴婢去的晚了,厨房只剩下这些,只能劳烦姐儿先将就了。”
正文 第 10 章
要说这恶人也不一定就长了一张恶人面相,比如这翠微,清瘦容长的一张脸,对着重岚恭敬客气,哪想到背地里阳奉阴违。
她偏了偏头,也不指责她,反而问道:“姐姐用过饭了吗?”
翠微一怔,随即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还没用呢。”她就是用过了也不能直说,哪有先紧着下人吃饱再顾着上头主子的。
重岚对着托盘里的残羹冷炙努了努嘴:“我现在不太饿,翠微先替我吃了吧。”她两手托着下巴,甜蜜蜜地对着她笑:“吃完劳烦姐姐再跑往厨下跑一趟,我怕我等会儿又饿了。”
翠微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这...这怕是不好吧,奴婢不敢动您的饭食,再说了,现在厨下只怕也没有准备饭食。”
重岚自然有份例的吃食和点心,只是被她和厨下的几个婆子瓜分干净了。她当然不是稀图那点东西,就是觉着心里不平,她怎么说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一路从南边跟过来的,论资历都能当一等丫鬟了,要是让大人瞧中了,没准还有更好的出路,没想到半路被派来伺候一个寄养的丫头片子,以后还有什么前程?
重岚亲热地把托盘往前推了推:“姐姐快别推脱了,今儿晚上还得劳你上夜呢,多吃点晚上才有力气干活啊。”
翠微一惊:“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失了方寸,忙道:“奴婢没上夜过,恐怕照管不好小姐。”
最重要的是,重岚屋里她连个炉子都没放,被褥也没费心更换晾晒,还不如她这个下人住的地方呢!让她在这里打地铺上夜,岂不是要了她半条命去?
重岚羞怯地低头:“兰芝和桂树年纪还小,我想着翠微年纪大些,便多担待了。”
翠微面皮子僵了僵,支吾道:“奴婢前些年伤过,腰腿也不好,如今天气阴寒,只怕干不了上夜这差事。”
重岚哦了声,嘴角的笑意变淡:“天气阴寒没有什么,多生几个炉子就是了,衣裳被褥都厚实点,再好好地把屋子打扫一下就暖和起来了,你说是吗?”
翠微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眼皮子耷拉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奴婢疏忽了,不过上船之前大人那边缺人手,管事觉得旁人不妥帖,便唤奴婢过去帮忙,奴婢这才耽搁了帮小姐收拾屋子,当真是罪过。”
这话一是告诉重岚她在府上多么得用,二是提醒她不过是个寄养的,当然不可能越过主家。
重岚本来想委婉地提点她,哪想到倒是被她一通抢白,歪着脑袋问道:“原来让姐姐去帮忙是大人亲口吩咐的,看来大人对你真是倚重,不如我去和管事说说,让你去大人身边伺候,我这边换个大人用不着的。”
翠微面色紧了紧:“大人自然不会吩咐这等小事,我们做奴才更应该有些眼色,看见缺人手紧着忙活才是。”
重岚哦了声:“姐姐既然这般有眼色,怎么就瞧不出来这这边也缺人手呢?”她看见翠微面色不忿,干脆起身道:“既然姐姐这般入大人的眼,我年小不懂事,原是不该说姐姐的,还是去问问管事吧。”
府里那么多下人,晏和寻常又不爱让人近身,只怕连她是谁都不知道,管事也忌讳那等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她面皮子发僵,心里大骂这死丫头简直伶俐过头了,她咬了咬下唇:“小姐说的没错,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一时想左了。我这就帮小姐收拾屋子。”
她不敢再回嘴,先去厨下端来饭食让重岚先吃着,又换了崭新的床褥,提来炉子生起火,累了个半死才算忙完,翠微一边干活一边心里暗骂,好容易等到忙完,就听见重岚轻轻飘来一句:“姐姐这般辛苦,黑灯瞎火地就不要回去了,顺道在这里上夜吧。”别人家的下人没法惩治,但小小教训一下也是好的。
重岚心里默叹了声,到底是寄人篱下诸事不顺,要是她自己的丫鬟早就打发了,她自己打了热水,洗漱完就把自己扔在床上,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着怎么把翠微打发走。
翠微的心思她倒也略能猜到些,一是觉得跟着自己没什么前程,还挡了她荣华富贵的康庄大道,二是看自己无亲无故,又是寄养到晏家的,就是受了委屈也没人理会,也懒得尽心服侍。
翠微恨不得摔了被褥走人,但好歹她是明面上的主子,只能暂且忍下,腰酸背痛地睡了一夜,出来之后也没直接回屋,而是狠心往眼里揉了几粒灰,手腕子上用力掐了几道青紫,嘤嘤哭着去寻管事了。
那边宁管事听完翠微的哭诉,又看了她手腕上的伤,不悦地道:“这何小姐也太过了些,到底是乡野地方出来的...哎,罢了,到底是大人收养的人,你先好生伺候着,等我过几日去禀报了大人再说吧。”
翠微唇角一掀,却恭敬又委屈地道:“我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就是何小姐稍有不对就抱怨大人对她不好,还动辄拿何副将的功绩说事儿,奴婢怕毁了大人名誉,这才辩了几句,小姐就拿东西往我身上砸,我又不敢躲,只能...”
宁管事皱着眉:“我原来往何府送礼的时候就听说过何家小姐性子跋扈,没想到...”他摇了摇头:“罢了,过几日再说,你先回去吧。”
翠微乖巧地应了声,躬身行礼退出去了。她在何府上下早就混熟了,什么都不必做,只要伺候何兰兰的时候摆出副委屈模样,别人问她的时候她再支支吾吾地说几句,旁的人便都知道这何府小姐是个跋扈暴戾的主儿,虽明面上不说什么,但背地里难免闲言碎语。
重岚虽然不怎么出屋,但也察觉到了些,翠微面子功夫倒做的不错,只在暗里头用些阴损法子,虽然不会给她准备好衣裳,但面上那件衣服绝对是崭新的,炉子和炭也有,但到半夜就不燃了,没几日她手脚就被冻的肿起来。
她留下翠微问话,她倒还振振有词:“我知道小姐身子金贵,但咱们的好炭都紧着主家先用,大人那边用炭费,奴婢也没有法子,小姐这还算好的呢,咱们几个奴婢手都快冻烂了,不也熬着吗?”
这话明着是在陈情,但难掩其中恶意,她见重岚不作声,还当她是怕了自己,越发得意起来。
重岚也懒得再多费口舌,只等到晏和忙完手头的事儿,终于腾出空来瞧她,宁管事在一边陪着,一边斟酌词句跟他回报:“...约莫是小人照管不周,何家小姐好像对咱们府上和大人颇有微词。”
他自觉说的已经十分委婉了,按着翠微的说话,何兰兰岂止是微词,简直出口恶毒,还动辄就拿她爹的忠义说事儿,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儿也不当这样。
晏和面上波澜不兴,只是哦了一声,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兴味地扬了扬唇角。这回南下带的人不少,他和重岚没住一艘穿上,提了直缀下摆上了舢板,这才进了她住的那艘船。
等进了里间才见重岚裹着被子地缩在床上,炉子里的炭火只剩星星点点,竟比外面还冷些,她在床上瑟瑟蜷成一团,瞧着甚是可怜。
重岚听见响动,慢吞吞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不经意般露出冻得红肿的手,冲他挥了挥:“大人这么早就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