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子夜时分, 年轻的大周朝皇帝宇文赟正襟危坐在寝宫外殿, 近臣刘昉、郑译分列两旁, 宫门缓缓而开, 一位而立之年的男人迈着深沉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的面相略有些沧桑, 但神色却透着坚毅。突然, 一股冷风猝不及防地穿堂而过,他深吸了口气,保持着从容淡定。
烛影摇曳, 明明灭灭。宇文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看着外人由远及近下跪参拜,他定了定神, 又恢复天子的桀骜, 目光锐利,直射那人。须臾, 宇文赟清清嗓子, 意味深长地探问:“朕登基后日夜寝食难安, 心里忌惮齐王宇文宪功高盖主, 难保不会有谋叛之心。宇文孝伯, 若你能助朕降制宇文宪, 朕改封你为齐王,如何?”
宇文孝伯小感震惊,急忙跪地回话:“先帝遗诏, 禁止滥诛骨肉!齐王是陛下叔父, 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栋梁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宇文孝伯微微顿了顿,但他的犹疑一闪而逝,随即坚定地复言:“为不孝之子!”
宇文赟听了这话怒目圆瞪,隐在案下紧握成拳的双手青筋暴起。候在皇帝左侧的刘昉见到龙颜触怒,顿感事态不妙,赶紧压低嗓子轻咳一声。宇文赟猛地转视,看到刘昉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想起之前与两位心腹商议的对策,当下抑制住心中怒火,嘴角微翘,假意赔笑道:“孝伯所言极是,朕言有失,当咎。朕想清楚了,现在就派你去告诸叔父,朕欲任命叔父为太师,同时加封九叔为太傅、十一叔为太保,近日便会请诸王进宫。”
三日后,宇文家众王奉旨齐齐进宫,聚于大殿阶梯前。宫人通报:“陛下独召齐王相见。”
宇文宪面对兄弟惊疑的目光,一言不发,阔步迈进朝堂。刚行入内,殿门忽闭,视线立即暗淡下来。他镇定自若头也不回,只是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庄严的宫殿一派死寂。正当他泰然前行时,只听“啪啦”一声,耳畔传来瓷器打碎的清脆响动。
电光火石之间,四五个身形粗壮的卒士一齐扑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欲将宇文宪按倒。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宇文宪没有惊慌,他岿然不动顷刻之间已成俘虏,被架着臂膀屈膝跪地。隐隐约约看到有三人从高台上徐徐走下,直到距离其不足十步才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宇文宪目光如炬,高喝道:“陛下欲何为?”
宇文赟被呵斥声震住了,没想到这位叔叔已成阶下之囚,竟依然气势十足。他挺起胸膛,强作镇定道:“逆贼宇文宪,意图谋反!”
这一刻,宇文宪不屑再质问昏庸的皇帝,只顾仰天大笑道:“我自知职重辈高,如斯权位,生死自当安天命,无欲逆天存命。”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丝牵绊,他转而又落泪感喟:“只叹老母尚在,委留遗憾!”
宇文赟不欲再废话,向身旁的郑译和刘昉撇了下脑袋,这个情景令郑译心里颇不宁静,但他也只是语气平淡地道了一句:“齐王,如今形势,何必多言!”
郑译话刚说完,刘昉就急不可耐地将殿后的宦官叫了出来。三名阉人面露诡异的奸笑,手持绸绳绕住宇文宪的脖颈,用尽吃奶的力气绞缢着。窒息的宇文宪脸色涨得红中透紫,他出于本能地猛烈挣扎,但力量越来越弱。半晌后,齐王终于被缢毙了,伸脖垂臂一动不动,一张脸却僵持着狰狞,死不阖目。
宇文赟速命人拖走尸体,然后沉浸在复仇的喜悦中,兀自大笑良久。他回过神后自查失态,忙掩起笑容故作忧虑,低头哈腰抚摸着脚上曾被先帝笞打的伤痕,忽又望向郑译语调无辜地说:“朕脚上的杖痕该怪谁呀?”
郑译知道,除掉宇文宪后,皇帝定会继续肃清他所憎恨之人,尤其以曾对先帝进言太子有失的二人为首要目标,于是马上回答:“这可都怪乌丸轨和宇文孝伯!”
宇文赟听到这个称心如意的答案,忍不住又开始大笑,这次刘昉也陪着讥笑起来。郑译却是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里透着深不可测的阴寒。他心道,等陛下除去这二人后,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呢?
三个人的笑声飘荡在大殿中,振聋发聩。背后更暗处一双隐藏的眼睛闪着幽光,一个女人屏气敛息目睹了半个时辰内大殿中发生的一切。此刻,谁也没有察觉到,后堂里有个黑影倏地一闪而过,消逝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正文 第一章 天元皇后 (上)
北周大象元年二月十九日, 皇帝宇文赟于邺宫内禅, 传位于年仅七岁的太子宇文衍。
弱冠之年登基的周朝皇帝, 即位后沉湎酒色、骄奢淫逸, 行事作风极其狂妄。登基尚不足一年, 大成元年正月十一日进封皇长子为鲁王, 五日后立为皇太子, 再一月便举行禅位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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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第三日,一场春雪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细雪飘了三天两夜, 几个时辰前才刚刚停下。雪霁后,风也渐渐弱了,听不到风声, 皇后的寝宫中悄无声息, 安静得恍若与世隔绝。
杨丽华并没有因皇帝禅位而被封为太上皇后,宇文赟退位后自封天元皇帝, 杨丽华则被加封为天元皇后。谁也没料到小太子刚刚即位就出现异象, 连日来前朝和后宫都议论纷纷, 只有杨丽华的弘圣宫里一如既往地宁静, 无论太子登基还是这场早春的雪, 都未惊起一丝波澜。
这一日午后, 杨丽华斜靠在金丝楠木榻上,小憩间隐隐约约一阵窸窣声惊扰了她。“外面是谁?”伤了风寒总是睡得不安稳,前日又受了惊, 至今心绪不宁, 杨丽华迷迷糊糊地轻声问道:“是式微吗?还是娥英?”
宫女吴式微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进寝室,来到皇后床前,回复道:“外面的炉火灭了,是奴婢愚笨,惊扰了皇后休息。”接着便奉上手中的药碗:“御医叮嘱过奴婢,皇后患的是伤寒,药一定要趁热服用,请皇后先进药。”
杨丽华接过青瓷碗,问道:“外面的人呢?为何要你去添炉火?娥英哪去了?往常这时候她该来缠着我放她出去玩呢!”
式微答道:“午膳后公主要求带几个小宫女去院子里玩,奴婢见皇后在休息未敢打扰。因为这春雪甚是难见,雪停了气候也有所回暖,便自作主张应允了公主的要求,还请皇后恕罪。不过皇后也不必担心,奴婢已经请了公主的乳母去照顾,又差遣几个公公一并跟着去了。”
杨丽华满意式微的安排,她信得过这个从她入宫起便一直跟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于是说道:“这样甚好。”然后徐徐地喝下手中的汤药,药液苦涩、浓纯割喉,但她服药却如品茗一般轻雅。饮毕,杨丽华递回瓷碗,略有沉吟道:“我也在这躺了两日了,听你说外面天气不错,把那件火狐氅衣拿来,我想出去看看娥英。”
“可是,皇后……”式微欲言又止。她有心劝皇后尚在病中不宜外出,但她知道皇后只有宇文娥英这一个亲生女儿,视若珍宝般娇纵宠爱着她,若不亲自去看看,怎会安心养病!前话说到一半,式微无奈地轻叹一声,改口道:“还请皇后稍等片刻,让奴婢再去给你准备一个暖手绒套。”
杨丽华不再说话,她点点头,温婉地浅笑着。式微正欲离开时,心房猝然紧绷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皇后,但又没发现有何不妥。转身后,她不自觉地再一次回头,方察觉到适才皇后脸上那抹微笑是缓缓荡漾开的。
她,有多久没见过皇后真心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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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式微脑海中浮现出过往岁月的画面。她年长杨丽华两岁,当年本是阿史那皇后的贴身侍婢,太子纳妃时已进宫三四年。阿史那皇后看她性子沉稳平日做事又一向妥善,便把她送到了太子宫中。
一晃六年了。在式微的记忆里,她照顾那个含苞的少女,渐渐穿越经年的轨迹绽蕊开放,如今她终成长为像白兰花般淡柔的女子。
普通人眼中的皇后待人和善,甚至对皇帝宠幸的嫔妃宫女她亦不会嫉妒厌恶,所以大家都喜欢亲近杨丽华。很多人惋惜这位皇后,叹息她虽然容姿端庄秀美,但因性情柔婉娴静,不喜迎合皇帝寻欢作乐,而不受圣上宠爱。
式微与皇后那样近,却觉得皇后是一个谜。她清心寡欲不喜不悲,从未在意过皇帝的恩宠,仿佛这完全与她无关。
前日的那件事让式微仍心有余悸。她记得天元皇帝那天晚上在皇后宫里过夜,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令龙颜大怒,卯时刚过竟要宣内史大夫入宫拟诏,下旨褫夺杨丽华的皇后身份,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后来值夜的宫女偷偷传出,其实四更时已经出事,寝室里先是传出皇帝的咒骂声,又过了一个时辰后,各种摔砸的“劈啪”声不绝于耳。门外众人没有传唤不敢擅入,战战兢兢地候着,直到天亮天元皇帝传宫女更衣。
进去的宫人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皇后身着一套素色襦裙跪在地上,面色却安之若素无一点惶恐之情。皇帝坐在床前,没人敢直视龙颜,替天元皇帝更衣的几个宫女见圣上如此盛怒,心里皆惶恐不安,端黄铜脸盆的侍女紧张得不小心把整盆水洒在地上。这意外让天元皇帝怒不可遏,大喊要杖刑处死那个宫女。两个宦官进屋来,刚架起吓得瘫倒在地的宫女,圣上天威难测,竟然又命令放开她,转而矛头直指皇后,下令把皇后拖出去杖毙。
吴式微不敢想象,如果那日她再晚一点儿会怎样,万幸她跟着阿史那皇太后和随国公夫人及时赶回宫中。夫人那天一早要陪太后出宫参拜还愿,前一晚和两位宗室命妇一起留住宫中,听到皇帝要废后,式微一路跑到太后宫里去通报。太后与夫人闻讯后,便刻不容缓地赶来,眼见的情景却是从废后变成了赐死。
太后先是劝了几句反被怒骂,她不是天元皇帝生母,事不关己也不再多说。跪在门口的独孤夫人,一路磕头叩拜到天元皇帝脚下,替她那命悬一线竟还泰然自若的女儿谢罪,乞求圣上开恩。
天元皇帝继续更衣,独孤夫人不停地磕头为皇后求情,鲜血从她的额头渗出,污了她寡净却不失风韵的脸庞。式微跪在夫人右边,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慢慢积了一滩血,沾染到她皎白的裙角,那是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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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蔓进宫前,怀揣着一点对宫中穷奢极欲生活的好奇,心里又有些许惊悸,皇家的威严让这七岁的女孩又敬又惧。可置身于其中,她赫然发现,这里并不是儿时故事中描绘的人间仙境,宫墙内的世界没有白玉铺地金砖砌墙,也没有五彩宝石的光泽耀眼。一座座宫殿庄严大气,但对夏蔓来说却是异常沉闷,她的心顿时凉了大半,一种对皇宫未知的恐惧席卷而来。
夏蔓由随国公夫人保荐,要求送入皇后宫中。普通宫女进宫时已经过几轮甄选,但最后还需接受查验,通过方能登记在册,按需分往宫中各处。现下随国公夫人送侍婢给女儿,对夏蔓的复查就成了例行公事,式微没有等待太久,就接走了这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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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她,式微觉得这孩子并不讨喜,身上没有那股聪明伶俐劲儿,长相不甚出众,身体略微瘦弱,似乎还无法干粗重活儿。
夏蔓倒是觉得这个姑姑慈眉善目,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终于壮着胆子问道:“我会见到皇上吗?”语气羞怯,她的谨小慎微很容易被察觉。
式微继续走,也不回头看她,平淡如实地回答说:“当今圣上虽不是天元皇后所出,但从小由皇后抚养,所以经常来给她请安。你在皇后宫里伺候,自然有机会见到皇上。”
“不是……”夏蔓摇头,却不再解释。
式微犹疑了一下,料想她问的应是退位的天元皇帝,随即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夏蔓,认真地回答:“前几日皇后触怒龙颜,陛下欲将其赐死。幸好随国公夫人求情才幸免于难。天元皇帝禅位后移居天台,与皇后寝宫相距甚远,从前陛下就少来皇后宫里,再加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想陛下一段时间内不会驾临弘圣宫了。”
夏蔓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如释重负的样子被式微看在眼里。式微不由好奇:“你害怕天元皇帝?”
夏蔓沉默,低眉垂眼,没有再说话。式微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孩,她穿了件普通的杏黄色夹领短袄,浅黄粗布、长裙曳地,头发用明黄色的条带绑了双髻。仔细看看,倒觉得夏蔓眉眼间也透着些许清秀,式微暗想:她现在还小,或许再过几年也能出落得标致可人。
回到宫里,式微直接带夏蔓去拜见皇后。杨丽华一个人在偏室的小佛堂内抄写佛经,听到式微通报带来母亲新送的宫女,她却看也不看,神思依旧只专注于自己的笔下,淡淡回了句:“先由你安置吧,等我得空再把她带来。”
式微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不懂随国公夫人意欲何为。
不经意想到几日前的一晚,娥英公主吵闹不休不肯就寝,哭了几个时辰直到筋疲力尽才入睡,后来几天也一直闷闷不乐。也许这个孩子是送来与公主作伴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皇后宫里有适龄宫女陪伴公主玩耍,即使公主都不喜欢也大可于皇宫内挑选,夫人何必特意送来一个看不出像是精心挑选过的女孩?夏蔓身上会不会隐藏着什么?
正文 第一章 天元皇后 (下)
二月刚过, 早春的气息乍暖还寒。用过午膳, 杨丽华经不住女儿恳求, 陪她去前院玩耍。这会儿已到未时, 宇文娥英回宫午睡, 杨丽华屏退左右宫人, 和式微一起在院内的花圃中侍弄花草。
“皇后, 那边有人来了,好像不是我们宫里的。”式微对皇后寝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发现一位年长的宫女从院门口进来, 忙报予皇后。
杨丽华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往门口瞧去。那边的人走得更近了,这一眼正与来人四目相对, 杨丽华微微一怔, 低声自语:“朱满月……”
这时式微也看清楚了,不禁道:“她怎么会来?”
发现不远处的皇后正看着自己, 朱满月不由一惊, 想转身离开, 可贸然退下大为不敬, 一时没了主意, 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杨丽华主动走上前, 朱满月见皇后走近,忙放下手上的东西,下跪叩头:“拜见天元皇后, 皇后万福。奴婢无意打扰皇后雅兴, 望皇后恕罪。”
杨丽华应道:“姐姐请起,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不知姐姐亲自来我宫里所为何事?”她的语气中透着敬意,却又不失皇后的威严。
“谢天元皇后。”朱满月低着头,缓缓起身,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她小心翼翼地奉上带来的两个包袱,接着说道:“奴婢今日只是想来送些衣裳给皇上和公主,都是奴婢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姐姐有心了,我会代为转交给皇上,娥英也一定会喜欢这些衣裳的。”杨丽华点头示意式微去接,语气略有一丝缓和,“外面天凉,不如姐姐随我进屋坐坐。”
朱满月更加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低声道:“奴婢不敢。”
杨丽华安抚道:“姐姐你虽没有受封,但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在我这里就不要见外了。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去你那边走动,以后若姐姐得空,可以常来我这。”
朱满月诚惶诚恐,忽地又跪下,颤颤巍巍地说:“皇后……皇后,折煞奴婢了。”
杨丽华素日与朱满月并无来往,也从未想要难为她,既然她不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再与其无谓纠缠,于是转而看向式微。
式微心领神会,解围道:“皇后,奴婢突然想起,今早有内侍送来一份与突厥和亲的适龄宗室女眷名单。这些小娘子平日进宫多与皇后你接触,所以下面人烦请皇后先按容貌品性择出二三人,再呈给天元陛下定夺最后人选。”
杨丽华嘴角淡淡一抿,依然平静地说:“和亲的大事关系两国邦交,一切应以国事为重。真是不巧,今日姐姐就请先回吧。”
朱满月跪着又是一拜,小声回道:“奴婢先行告退。”随即匆匆站起,急不可耐地退下。
式微望着朱满月远去的背影,叹气道:“听说她当年是犯妇之女,待罪之身没入宫中为婢,年长天元陛下十几岁都能得到宠幸,还顺利生下皇子。宫里人都传她是个怎样的狐媚子,能有这手段,谁又能想到竟然是个胆小怕事、姿色中庸的妇人,难怪一直未有册封,真是小家子气。”
杨丽华眉头一蹙,呵斥道:“莫要在背后说人是非。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筹谋,或尔虞我诈,或明哲保身。” 略有沉思后,她打量着式微捧在手上的包袱,意味深远地说:“她迟早会得到她该得的……”
式微不解,疑惑地问:“可是皇上已经登基,娘亲却还是一介宫女,奴婢不懂皇后的意思。”
杨丽华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然后俯身提起地上的小木桶,一边舀水浇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衍儿的衣服你送到正阳宫去,给娥英的你就暂且先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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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杨丽华命式微送和亲名册去天元皇帝寝宫,自己则一人入偏室小佛堂,为女儿诵经祈福。
忽地有人推门而入,伴着一股凉风猛地灌进内室。这屋本就不大,只有里外两间,杨丽华倒是不惊不恐,依然跪于内间佛像前的蒲团之上,只是停下了诵经。
外面的脚步声很重,杨丽华心知宫中敢擅闯佛堂的只有一人,她双手合十诚心一拜,而后缓缓起身。走出里屋,迎面与来人碰个正着,杨丽华屈膝行礼:“陛下。”
宇文赟身形消瘦,印堂乌中泛青,脸上透着嚣张的苍白。他摆了摆手,一双小眼轻蔑地瞥向杨丽华,上下打量着。连日寻欢作乐拖垮了宇文赟的身体,他气色略有阴晦,但狂妄跋扈却未减丝毫。
杨丽华不想污了这一方净土,主动禀道:“陛下若想和臣妾说话,不如去正厅,娥英也有日子没见阿爷了。”
“刚才已看过娥英,朕就想在这里和你说话。”宇文赟一脸不悦,坐到房间正中的小案前。他拿起案上的一本佛经随手翻阅,漫不经心地说:“你送来的名册朕刚看过,属意赵王之女,已经吩咐他们去办了,择日册封她为千金公主,去突厥和亲。”
杨丽华站在一旁,淡淡地回了句:“陛下圣明。”
宇文赟甚是无趣,转而玩赏起腰间佩戴的白玉双龙坠子,又道:“衍儿刚登基,只公主和亲一喜,气势未免有些不足,难显大周天威。朕欲趁早为衍儿立后,也好举国共庆,朕觉得荥阳公司马消难之女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杨丽华不由微微摇头,柔声劝道:“衍儿如今年龄尚小,迟两三年再选后也为时不晚。”
宇文赟猛地抬起头,神色凌厉地瞪着杨丽华,语气阴沉地问:“你是怕司马家的人成为皇亲国戚,削弱你爹在朝中的势力?”
杨丽华温婉一笑,淡然对答:“臣妾入宫多年,一直恪守本分,从不干预政事。只是衍儿自幼便由臣妾抚养,臣妾知他心性,实在觉得皇帝刚登基,要学的太多,现在立后恐让他分心,于国于衍儿自己都不是件好事。”
宇文赟眉头深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立后一事朕意已决,你好生打点着立后时后宫的诸项事宜。”
杨丽华俯身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安然道:“臣妾遵命。”
看着杨丽华安之若素地站在自己眼前,宇文赟越发讨厌她这般模样,一股怒气突然涌上,当即大声喝道:“普六茹丽华,朕与你说话,你却一直冷眼相对,在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
杨丽华不假思索,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妾是正宫,行为举止若不庄重,有失皇家体面。”
“哼……”宇文赟冷笑一声,“朕若把你的皇后之位送与她人,你也不争不抢?”
杨丽华回:“陛下若废后,定是臣妾有错,也是应该。”
宇文赟右手紧握,狠狠地朝小案上猛砸了一下,愤愤地说:“普六茹丽华,朕乃天元,衍儿现在是大周皇帝,也得听命于朕。废你后位又何须你有罪,朕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这个正宫皇后,诛你普六茹氏满门!”
杨丽华见宇文赟盛怒,知自己愈是逆来顺受他便愈加不满,又想起之前那次冲突后母亲的教诲。她担心累及家人的安危,也只好故作弱态,忙跪在宇文赟面前,恳切道:“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在臣妾眼里,陛下不止是一国之君,更是臣妾的天,若陛下赐死臣妾,臣妾自然不敢有一丝忤逆,只是今后不能常伴君旁服侍,臣妾愧对陛下。”
难得一见杨丽华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楚楚的样子,宇文赟的火气顿时压下去大半。杨丽华这样也算合他心意,但他依然冷冷地训斥道:“今日你还算识相,你爹在朝野也安守本分,日后若你们有一点异动,诛九族也不能解朕心头之恨,朕定要杀光你普六茹家十族。”
杨丽华叩头谢恩:“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宇文赟倒也不再发怒,身子放松地向前倾去,一手撑着下巴,嘴上却不依不饶,找乐子戏弄杨丽华,轻浮地说:“既然你不在意皇后之位,衍儿登基后他生母朱氏还未册封,朕不如把这皇后之位予她……”
杨丽华装作惊慌状,怯怯地为自己求情:“陛下,臣妾知罪。”
细细玩味眼前之人,宇文赟渐感意兴阑珊,杨丽华像寻常人一般对自己卑躬屈膝,第一眼新鲜,再瞧着却觉得索然无味。“朕今日累了,你就继续在这静思己过吧!”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
杨丽华不敢怠慢,叩拜道:“恭送陛下。”
正文 第二章 暗涌 (上)
刚从弘圣宫出来, 便有宦官通报内史大夫郑译在天台求见。宇文赟这才突然想起几日前命郑译在宫外寻些春宫图, 此次定是前来呈予自己。
回天台的途中宇文赟的心思皆附在春宫图上, 却没想到突然被御正中大夫颜之仪拦截了圣驾。宇文赟现下心情大好, 又瞧着来人是自己当太子时的侍读, 一反常态并没有生气。
颜之仪年逾五十, 已经略显老态。他在远处看到圣驾, 一时情急不得不一路小跑而来,现下正喘息着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缓缓道:“老臣今日午后便在宫中遍寻陛下, 现在总算是见到了。陛下啊,臣有要事进谏。”
昔日颜之仪对皇太子悉心抚照,宇文赟虽厌烦他迂腐, 却也知此人对自己极为忠诚, 他的进言着实应听。于是,宇文赟和言道:“老师请讲, 朕定当虚心受教。”
“臣听闻陛下看过刘昉和郑译的奏章后, 已经治罪于义了?”颜之仪先是反问道。
宇文赟早上确实看过刘昉和郑译的上书, 听颜之仪说起这事也倒不以为意, 只是轻蔑地一笑:“于义谤讪朝廷实为不敬, 朕已下旨罢免了他的官职发回原籍。”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啊!”颜之仪如当年教导太子般引经据典, 言辞恳切地劝说:“昔日贤君明主恐不能尽知天下之事,立‘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 直言进谏是做臣子的本分, 这不能算于义之过。并且那于义的父亲于谨曾追随太.祖创立大周江山,是太.祖亲封的八柱国之一,其世代忠义,臣斗胆恳请陛下不要治罪于义。”
宇文赟心知那于义之事只是臣子间的内斗,处置他不过是赏给两位近臣的恩典,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于氏一门在朝中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颜之仪及时矫枉,宇文赟便顺水推舟:“老师,你在朕身边侍奉多年,朕相信你谅直无私,这次你替于义请命,朕暂且不治他的罪就是了。”
“陛下圣明。”颜之仪甚是欣慰,激动得当即跪地叩拜天恩。宇文赟自满自傲,这次他不仅避免了让于氏起反叛之心,又给足了颜之仪面子、收买人心,一时情不自禁,竟狂妄地大笑起来。
起身后,颜之仪见宇文赟心情大好,便想趁着龙颜大悦把压在心里几天的事一并启奏,但又怕说了之后会激怒天子。颜之仪略显愁容,思前想后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地说道:“臣还听闻陛下最近总是对天元皇后打骂侮辱,臣深感陛下此举大大不妥啊!皇后该有一国之母的尊严,陛下这般对待皇后,万一传出去有损陛下声名。”
一切都在颜之仪的预料之中,宇文赟由喜转怒,脸色瞬间黑化得如炭石,大喝道:“颜之仪,这是朕的家事,你还是不要多言了吧!”他狠狠地瞪着眼睛,大手一挥,示意随驾众人启程回宫。
颜之仪见状,奋不顾身地扑到御驾前,跪地高呼:“陛下,随国公向来不安定,万万不能招人话柄,令其有可乘之机。”
宇文赟惊讶地瞧着颜之仪,这个表情直直地僵在他的脸上,半天不发一言。颜之仪不敢再说话,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一滴一滴地滑落,阵阵阴寒席卷全身,不禁感到侵入骨髓的冰冷。
良久后,阴晴不定的宇文赟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句:“老师啊,朕没想到原来你也察觉到普六茹坚这人大有不妥啊!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朕瞧不上他们普六茹一家?朕清楚地告诉你,每次看见这一家人清高的样子,朕就心里犯堵!”
颜之仪见到皇帝没有暴躁如雷,那颗跳动不安的心稍有一丝缓和。沉默少许,他缓缓开口道:“自从前年普六茹坚把定州西门打开后,就一直有人传言,说他相貌不凡乃当世圣人,先帝也对他有所顾忌,才将此人调离定州,不敢委以重任。但他现在身为国丈,自身又没有过错,可不能贸然与他针锋相对。倘若陛下一直这样对待普六茹一门,反倒会助长逆贼的狼子野心,给了他们造反的借口啊!所以,依老臣愚见,陛下如今应当把强国安民之策放在首位,如此我大周定会日益强盛,陛下的威名也会远播四方,自然没有人敢借机造反。”
宇文赟听了颜之仪的话,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他双眸闪烁着耀目的华光,妄自尊大地感叹道:“朕既然从父皇手中接过执掌大周的权力,就一定不会辜负这浩瀚江山!有朝一日朕定要御驾亲征,开疆拓土,北伐突厥,南征陈国!朕要得到先帝亦不曾享有的无尚荣耀,朕的国域领土将会无边无际,朕的国家必定繁荣兴盛。”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说得颜之仪瞠目结舌,他难以置信地仰视着宇文赟,从这个荒唐皇帝的身上,看到了交织在光与影中的希望之火。充满壮志雄心的宇文赟仿佛站在云端,不可一世地将众生颠倒,向世人昭示,他是天生的王。但仅仅一瞬间,颜之仪便倏然清醒,与他师生多年,从他还是个孩子时,他夸夸其谈的本领就一次又一次地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如今已经记不清自己对他失望过多少次。
宇文赟毫不理会颜之仪的失态,更没有察觉到他眼中悄悄染上的那一层失落,趾高气昂地再次下令御驾启行。在众人的拥簇中,宇文赟的脸上泛起一抹怪笑,临行前,他仰起那颗骄傲的头颅,不屑一顾地朝怔忡的颜之仪最后道了句:“我的抱负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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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至今已一月有余,宇文赟觉得这天元皇帝做起来也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自在。朝堂上的琐事确实少了许多,空闲的时间全部搁在了后宫,可这一个多月玩来玩去都是那些花样,令宇文赟很是厌烦。
后宫妃嫔皆进宫已久,还有那个令他憎恶的皇后杨丽华,这些女人对宇文赟来说早已索然无味,他便有了广选美女扩充后宫之心,于是传来内史大夫郑译商量对策。
大臣觐见前必须吃斋三日、净身一日,以防臣下的浊气污了天元皇帝圣体,所以三天前宇文赟已经下令召见沛国公郑译。
午后,宇文赟小憩刚醒,正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忽有宫人通报郑译已在天台外等候多时,他便恩赐郑译入寝殿议事。
入殿后见到天元皇帝阖眼侧卧,郑译谨慎地走到御榻前下跪行礼:“微臣郑译,拜见天元皇帝。”
宇文赟动也不动,慵懒地说道:“起……”
郑译年纪刚满四十,在宇文赟为太子时就侍读于侧。见到天元皇帝闷闷不乐,他转念一想便猜出了宇文赟的心思,主动禀道:“如今前朝相安无事,定是后宫之事让陛下不如意,臣愿为陛下分忧。”
“放肆!”宇文赟忽地起身,随手抓起榻上的软垫狠狠地朝郑译砸去。天威难测,提及前朝后宫,他竟想到杨坚一家,一时激愤怒喝道:“你没看到那普六茹坚在前朝笼络众臣、结党营私,而他女儿又在后宫收买人心吗?如今前朝后宫已经连成一线,心怀不轨,这难道是相安无事吗?普六茹氏不除,朕心难安!”
“臣失言,臣有罪。”郑译忙跪下磕头请罪,但心里却是处变不惊。
宇文赟怒火迎头,充盈后宫的事已抛到脑后,想到杨氏一族,心里的怨气全抛到杨丽华身上,狠狠发泄:“杀普六茹老贼是国事,不能妄动,朕知道。可是,难道朕的家事也不能自己做主吗?朕要废他女儿后位,再将其碎尸万段!”
郑译匍匐于地,他知道随国公韬晦已久只欠时机。自己与杨坚素有交情,若天元皇帝一时冲动杀掉皇后,于杨坚于自己皆是不利,遂当即冒死进谏:“普六茹坚在朝野威信甚高,皇后于后宫也赢得美名,若无罪而贸然除之,恐怕不妥啊!陛下要为大局着想,除贼不要急于一时,一切需从长计议,陛下现在正当盛年,何愁日后不能灭掉普六茹一门。”
宇文赟紧握双拳,眼睛里烧出一团火焰,口不择言:“废不了普六茹丽华,那么朕就再立一后,与她平起平坐,挫一挫他普六茹家的气焰。”
郑译心里一惊:“陛下,不可逆天行事,有违祖制啊!”
“朕既天,何来逆天之说?”宇文赟性喜颠覆祖制传统,只觉天上地下唯他独尊。提起立后,他的思绪又回到扩充后宫之事上,一时兴起大放狂言:“赶紧传令即日起全国大选,这一次仪同以上官员家的适龄女子都不可擅自婚嫁,经过甄选后才能自行婚配。待美女入宫,朕再选一得意之人立为皇后。”
正文 第二章 暗涌 (下)
郑译抬头望向天元皇帝, 心想从他登基到禅位, 许多行为已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自知若不顺从圣意, 必会惹祸上身。不遇明君又何须死谏, 一切顺从他便是, 决定了自己的态度后, 神思飞转便有一计涌上心来。
郑译叩头向天元皇帝行一大礼,郑重其辞:“陛下选美色立为新后,难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啊!世人惧陛下天威不敢直言, 但心里定会把陛下想成是商纣周幽之流的昏君。现下臣倒是心生一计,可让陛下称心如意,又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宇文赟既欣喜又惊疑, 赶忙道:“爱卿起来说话, 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郑译从容起身, 不徐不疾地回道:“当今圣上的生母朱氏至今未有册封, 陛下想立新后, 不如把这个恩典赏给朱氏。”
“住口!”宇文赟怒目瞪向郑译, 他的脸色瞬间阴暗起来, 呵斥道:“册封那个贱婢作甚, 难道你想让天下人笑话朕的皇后是一身份卑贱的老妪?休要再提她。”
郑译早已胸有成竹,镇定地微微一笑:“陛下莫急,听臣下细细道来。”他边说边捡起了方才天元皇帝砸来的那块软垫, 恭敬地呈予皇帝, 并继续说:“册封朱氏只是权宜之计,其好处有二。一来,封当今天子生母为后,名正言顺。再者,这广选美女需要时日,一时半刻也不能送到陛下跟前来,那岂不是还要让普六茹一家继续嚣张下去?封朱氏为后也不需大典,依照规矩一切从简不用一月即可完成。新后一立,普六茹坚之女便不能继续在宫里作威作福了,这也就是打压了普六茹一门啊!”
宇文赟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示意郑译替他放好软垫。
郑译服侍起天元皇帝来奴颜婢色,不敢有丝毫松懈,见宇文赟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一脸媚笑地主动问道:“陛下可满意微臣的愚见?”
宇文赟这时却又是喜怒不形于色,故作深沉地说:“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朱氏……”
郑译这次没有卖关子,即刻回道:“朱氏本就是罪人之后没入宫中为婢,等选出的美人送进宫,陛下随便赐个罪名把她废了便是。那时二后并立已有先例,陛下再立自己心仪之人为后,想必不会再招来世人口舌。”
“妙哉!”宇文赟大笑一声,“有爱卿在侧,朕如得子牙!”
郑译讶然一怔,此次献计实是情非得已,换来这等夸赞让他哭笑不得。但他表面上却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立刻双膝跪地叩首道:“谢陛下夸奖,臣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起来,咳咳……起来吧……”宇文赟心情大好,但刚发过脾气又说了好些话,嗓子干涩不禁干咳了两声。
郑译察言观色的功夫极好,忙唤宫女上前但又拦下奉茶之人,自己亲自斟茶倒水。他不求位极人臣,只希望朝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锦衣玉食光宗耀祖,安享一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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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皇帝征选美女的诏书下达全国,朝野上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世人皆知天元皇帝喜怒无常、荒淫暴虐,女子一旦入宫定是命运堪虞,家有妙龄女子的百姓无不悲戚哀叹,官宦士族也都惶恐不安。几位前朝老臣纷纷进谏,上书却如石沉大海,未有音讯。
诏书颁布七日后,又到了六府各官吏一月一次进宫朝拜天元皇帝的日子。大殿之上百官早已恭敬而立,宇文赟着黑色衮服,戴二十四旒冕,在内侍的簇拥下乘御舆行至殿外,然后由侍卫护送,走上宫殿正中的朱漆方台。
殿堂上肃立的官员一起下跪叩首,齐齐山呼:“天元皇帝万岁!万岁!万岁!”
三拜之后礼毕,宇文赟傲视众臣,双臂微举,示意道:“平身。”
下跪的大臣们刚刚起身,殿门外猛地传来一声洪亮的高喊:“微臣乐运来迟,请陛下恕罪——”
京兆郡丞乐运疾步而来,一口红松木棺紧随其身后被抬上殿。春日暖阳从高门外洒进大殿,乐运身形孱弱却透着一股凛凛正气,一步一步,咄咄逼人。
“咣——”薄棺落地,沉厚的回声刺穿了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渐渐微弱,消散……
乐运兀然跪于棺前,拜后不起,他从容不迫地抬头直视天元,义正辞严:“微臣有事启奏。”
宇文赟神色骤变,厉语斥问:“乐运,你这是作甚?”说罢,他左手攥拳狠狠砸在御案上,右手直指乐运:“你抬棺觐见,分明是给朕添晦气!小小京兆郡丞竟公然在朝堂犯上作乱!罪犯滔天!”
天威触怒,殿中顿时人心惶惶,唯杨坚、郑译、元岩等几人神色不动。此时,“祸首”乐运竟眉舒目展,气息平稳地如实应对道:“陛下,请先勿动怒,这棺材是臣为自己准备的,今日微臣要以死相谏。”
宇文赟把目光化作锐利锋刃直插在乐运身上。既然乐运决心死谏,他便不急于一时杀之,千刀万剐慢慢折磨才是痛快,于是阴狠地说:“乐运,朕准你进谏,起来说话。”
“谢陛下隆恩。”乐运叩头谢恩,起身后拂了拂衣袖,又对四周众官拱手行了一礼。他屹立棺前,用项上人头换来世人片刻的静候。
“臣今日所谏的是陛下的八项罪名。”乐运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凛然禀奏,心中的压抑终于在一瞬间崩裂。下一刻,只听他意气激昂,高声呐喊道:“第一,陛下执政以来独断专行,国家大事从不和辅政大臣商议。第二,陛下广罗美女充实后宫,仪同以上官员的女儿不可擅自婚嫁,招致众多怨恨。第三,陛下终日在后宫享乐不理朝政,大臣有事启奏只能通过宦官。第四,陛下执政初曾下诏宽减刑罚,但如今却变本加厉。第五,先帝力从节俭,而陛下却竭尽奢华。第六,百姓的劳役赋税,陛下却用来供养杂耍角力之徒。第七,陛下要求上奏疏写错字就重重治罪,这便杜绝了进谏之路。第八,天空星象已有异端,陛下仍不知征询为善之道,实行德政。上述八项,陛下若继续恣意妄为,只怕我大周朝先祖日后要无以为祭了——”
乐运一番慷慨直言,使群臣哗然震惊,众人耳畔皆是余音回荡。站在群臣最前列的杨坚倒是一派晏然,暗自窥视天元。另一列的郑译对乐运的八条谏言不以为意,他正在寻思着是否与此人有过交集,生怕祸及自身。
“混账——”咆哮声打破刹那的沉寂,宇文赟猝地站起,一字一顿地说:“朕,乃,天!天下之事,皆由朕做主;天下之人,皆由朕支配。”
此时群臣多数胆战心惊,不敢有半点异动,皆屏气敛息等候天元皇帝继续发话。宇文赟甩袖一呼:“御前侍卫,取朕佩剑来,今日朕要亲手砍了乐运的狗头!”
乐运仰天狂笑,长叹一声:“我此次前来已抱有必死的决心,昏君无道,昏君无道啊……”
见此情景,内史中大夫元岩不禁低声自语:“昔日汉献帝时陈容愿与臧洪一同赴死,如今乐运堪比比干,若他难逃一死,我愿与他共赴黄泉。”
站在元岩前面的郑译听到这一番话忍不住回过头,却见元岩大义凛然地步出行列,直径走到乐运前面跪了下来。
宇文赟已取来佩剑,他手执盘龙长剑,从御座上直冲而下。见到元岩挡在乐运身前,他反而加快步伐,逆我者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臣不忍心见陛下一时冲动酿成大错啊!请陛下先听臣一言!”元岩迎着宇文赟的剑锋高呼道。宝剑寒光骤闪于眼前,晃得双目刺痛难忍,他下意识紧皱眉头闭起眼睛,暴戾的剑气却戛然而止。
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元岩身上,而宇文赟则将剑架在他颈边,命令道:“快说!”
元岩定了定神,急忙为宇文赟解疑:“陛下息怒,臣认为今日乐运此举只为求名,如果陛下杀死乐运,正遂了他的心愿,史册则会记载陛下的暴君之举。依臣愚见,陛下不如放他一条生路,满朝文武都会为陛下此举歌功颂德,称陛下气度宽宏,乃千古明君啊!”
宇文赟稍加思索,将手中宝剑入鞘后,缓缓道:“所言有理。”他随即向乐运抬手示意:“起来,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乐运大胆敢言、赤胆忠心,是个忠臣啊!明日来天台与朕一起用膳吧。”
乐运一时怔住,也不谢恩。宇文赟又瞥了乐运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弧,便不再理会他,只兀自说道:“朕今日累了,无事就都退了吧。”
恭送天元皇帝离开后,大臣们才松了口气,这次的朝会终于散了。元岩仍伫立在大殿上,双臂背在身后,昂首看向空洞的屋顶,长长地舒了口气。此时,他并不知道,后面有人已注视了自己良久,现下正对着他深沉的背影抿嘴浅笑着。
下一刻,元岩慢慢地转过身,蓦然间与郑译相对而视。他未察觉到郑译的笑容,只见其向自己轻轻地点头示意,就也回了一礼,然后便不再看他,阔步向宫外走去。
正文 第三章 二后二妃 (上)
大象元年四月, 宇文衍生母朱满月被立为天元帝后。
突如其来的恩典让朱满月诚惶诚恐。当年她只是职掌衣冠的宫婢, 一次太子酒后更衣时性.欲大起, 她茫然地顺从了他……
朱满月年长太子十二岁, 容貌庸俗, 醒酒后太子对她置若罔闻。日后服侍太子也一切如常, 仿佛那日的荒唐只是朱满月臆想出的梦魇。
至小腹微隆时朱满月才察觉自己竟承恩有孕, 她惊慌害怕,万幸太子没有为难她,承认了腹中的骨肉。十月怀胎, 朱满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生产后她听到婴儿洪亮的啼哭声,还来不及好好看孩子一眼, 稳婆便已将她的儿子抱走。
武帝为长孙赐名宇文衍, 由太子妃杨丽华抚养这个孩子。太子宫里的掌事官处事圆滑,知道朱满月身份尴尬, 便不再让她近身伺候太子, 又顾忌此人生育过皇孙, 所以只分配一些轻巧的琐事让她去做。
朱满月认命也安于现状, 只是最初两三年无法压抑自己对幼子的思念, 壮胆求见过太子妃几次, 后来日子久了,她去得也越发少了。
十几日前一道圣旨突然而至,天元皇帝赐朱满月入主后宫一院, 立其为天元帝后, 待吉日行册封之礼。朱满月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大喜让她难以消受,这几年宫里几番改天换地,如今身为皇帝生母的她却不想再招惹任何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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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封前一晚,宇文赟闲得发慌,一时心血来潮命人召朱满月,前人刚走,紧接着有人向他呈上一个郑译进献的木盒。宇文赟打开后顿时来了兴致,竟然是一堆民间淫物,正当他兴致勃勃地研究各种器物如何使用时,朱满月到了。
宇文赟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看见一个狠狠压低着头的女人跪在御案前,没来由地顿生一股烦躁。他转头啐了一口,边摆弄着手上的东西,边痞气地骂道:“朱满月你这个罪妇,一见你就觉得晦气,当年竟然还和你……贱人,根本是你见朕年少,就趁朕酒醉勾引!因你有幸怀上龙种,朕才饶你一命,现在也是看皇儿情面,才赏你个位分,朕不想世人传言皇帝的生母是个贱婢,让你辱了皇家声威。但是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清楚,以后平日里给朕滚远点,朕见到你就恶心。”
这番折辱竟然让朱满月几日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虔诚地乞求,册封之后得到的只是那个虚有其表的天元帝后的头衔,而不是一场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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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将至,这晚夜色朦胧,伴有阵阵微风。杨丽华于正宫院前置一小案,独自静坐良久,满园簇簇的白兰揉碎了一地凄白月光,她爱的竟是那映在堂前的花影。
远处一抹湖蓝色的身影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宫门,那小人儿步步悄然,不忍打扰却不得不走到杨丽华身后。
“式微,你回去罢,今夜景致如此美丽,莫扫我难得的雅兴。”杨丽华感觉有人走来,她一如往常那样,先说了自己的意思。
来人没有说话却也不走,杨丽华觉得反常,她不由回首。一个稚嫩的少女站在那里,杨丽华借着月光凝视,暗色的宫装衬得那张小脸莹白透亮。以前没有仔细打量过夏蔓,现下一瞅,那模样说不上是绝美,但透着一股含蓄的温婉,让人看着舒服。
杨丽华问:“有人让你来催我回去?”
夏蔓顿了顿才回答:“是奴婢自己觉得现在已经二更天了,皇后真的应该回去休息了。”
杨丽华又问:“那你为何也没有睡?”
“我本来已经睡了,刚才被——”前话还满是抱怨,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夏蔓瞪着眼睛,赶忙低下头,压抑住自己的惊慌。
杨丽华早知个中究竟,她没有再追问,也不点破,仿佛并未察觉夏蔓的失言。
良久的沉默后,夏蔓耐不住性子,眼珠一转,怯怯地窥向皇后。面上看不出皇后的喜悲,她猜测着问道:“皇后今晚失眠,是因为明日圣上的生母将被册封?”
杨丽华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不远处那几棵玉兰树,风拂得细枝轻摇微晃,恰似漫天飘洒着碎琼乱玉。她微微一笑,平实地说:“夏蔓你瞧,这满园的白玉兰已经含苞,也许花开就在明日了。”
夏蔓疑惑道:“难道皇后在这里等待是想看花开的那一瞬间?”
杨丽华答非所问,像是在自言自语:“玉兰花碧白无暇、香气清幽,可惜花期短暂,只有十余日。”
夏蔓并不认同,驳了一句:“式微姑姑告诉我,玉兰花瓣可制成香膏,花蕊还能入药。奴婢觉得它开花时日虽短,可凋谢后也能物尽其用,便不是那么可惜了。”
注意力再次被夏蔓所转移,杨丽华不禁又观察起这个女孩。夏蔓见状激起一阵后怕,脚底下意识退了一步,这时却听杨丽华说:“我有些累了,回宫。”
走到宫门前,杨丽华止步不前,默然伫立了良久。夏蔓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语塞:“皇后……”
少顷,杨丽华竟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夏蔓,说话的声音也扬了些许:“这次,是你想多了,我只是感叹良辰,一时贪恋多留片刻而已。”
夏蔓觉得这话好像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又不察哪里不妥。这时见皇后欣慰地一笑,但并不是看着她,夏蔓顺着皇后的目光,回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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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宫中册封天元帝后为由,宇文赟一连荒淫了数日。各种花样都玩过一遭后,也觉得疲累无趣,这天他便只召了郑译与刘昉,在西花园的小亭里饮酒。此时郑译侍奉在侧,刘昉却迟迟未到。
刘昉此人如今正当盛年,宇文赟素日更喜与他亲近。想当年他为太子时,就常和刘昉一起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刘昉作为皇帝的玩伴和心腹,自宇文赟登基后更是恩宠日盛,现已官至小御正下大夫,在宇文赟心目中,满朝文武也只有他能与颜之仪相提并论。
酒过三巡,宇文赟渐感无趣,皱着眉头朝外面望了一眼,低语道:“也不知刘昉死到哪里去了,他不在兴致真是少了大半,再不来见朕,定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恰巧在这时,刘昉形色仓惶地由远处快步赶来。宇文赟不由大喜,忙朝来人招手喊道:“不必拜了,你赶紧过来,陪朕饮个痛快。”
刘昉走到近前,躬身行了一礼,支吾道:“陛下……陛下,那元岩……他不肯写诛杀乌丸轨的诏书。”
宇文赟执杯到嘴边正要饮时,刘昉的话入了耳,他当下把手中的小杯狠狠置在圆案上:“元岩竟如此不识抬举,把他押来。”说罢抓起酒壶狂饮,饮毕又将那玉壶痛快地砸到地上,同时咒骂道:“乌丸轨这个老不死的,朕做太子时,他就与朕作对,岂能再留他残命,这次必除不可!”
刘昉见天元皇帝没有罪责自己办事不力,渐显出龌龊的嘴脸。一旁的郑译表面曲意逢迎,心里却若有所思,他早已预料到元岩会抗旨不遵,拒拟诛杀忠臣的诏书。
几番畅饮后宇文赟已有醉意,待内侍押解元岩来见时,他更是喝得颠乾倒坤。
元岩不知王轨与乐运不同,宇文赟对他是积怨已久,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跪在亭外,元岩竟主动高声说:“陛下,乌丸轨不能杀!若陛下滥杀臣子,定会大失人心啊!”
“够了!”刺耳的大道理让宇文赟觉得是废语连篇,不耐烦地喝止并大骂道:“元岩混帐,愚昧无知,先拖出去打一天仗,朕看你还敢不敢抗旨!”
“请陛下三思啊!”出来求情的竟然是颜之仪,元岩被俘前正在他处议事,所以他便主动跟来。“元大人正直无私,那乌丸轨曾经履立战功,他们二人对我大周忠心耿耿,望陛下从轻发落。”
宇文赟定神望过去,才发现颜之仪竟也在其中。看到此人就头晕脑胀,他不禁燥得一手掀翻小案,大声喝道:“颜大人,朕登基后你屡次进谏,只因朕念你曾侍读于东宫多年,给了你不少面子。但是你不要恃宠生娇,以为可以左右于朕。朕意已决,若再多言,不要怪朕不念旧情。”
众人面面相觑,局面一时陷入僵持。宇文赟酒醉伤神,只想赶紧解决这件破事儿,他硬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然后指着元岩说道:“朕天恩浩荡,今日饶你一命。赐你一天杖,废你官职,领了恩赏后,你给朕滚出京城,朕再也不想看到你。”说罢,他转身就走,不愿再与这几个老儿纠缠。
刘昉当即跪下,阿谀歌颂:“陛下仁慈圣明,今日美名定会千古流传!”目送宇文赟走后,他转眼变色,趾高气昂地看着亭外痛心疾首的颜之仪,毫不掩饰自己的奸笑。
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郑译,平静地自斟了一杯,他的目光停留在元岩身上,缓缓地饮下那杯酒,心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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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宇文赟头疾发作,接着一病不起,日日不能安寝。期间刘昉、郑译等几位近臣前来探望,他皆是不见,宦官递上的奏疏,也根本置之不理。但是,身在病中的皇帝却仍不忘作恶,他命令天元皇后亲自来侍疾,当奴婢一般使唤,每日对其打骂不休。
七八天后,宇文赟渐有好转,让杨丽华取来积压数日的奏章。他靠在榻上,随手拿了一册来看,本来漫不经心的脸上隐隐泛起阴郁之色,当即把奏疏朝杨丽华掷去:“该死的突厥老儿,偏偏这时候归天,突厥搁置了和亲之事,难道要造反不成?”
杨丽华捡起地上的奏章放回原处,淡然从容地对道:“臣妾从一些书上看过,突厥部落皆是蛮荒野人,常年内乱纷争不断。如今可汗病逝,新主即位难免会有一番内斗纷争,陛下不必担心他们犯境。臣妾觉得等新可汗之位稳定下来后,突厥定会再派使者前来求亲,那时陛下可再遣千金公主出塞和亲。”
宇文赟听了不置可否,懒得理会这些繁琐的国事,让杨丽华伺候进药,晚膳前就放她回宫去了。
近来整日去天台侍疾,杨丽华分.身无暇,不由忽视了幼女,这天回去得格外早些,她直奔宇文娥英屋里,却不见女儿的踪影。仔细一问才知道,公主见母后和吴式微皆不在宫里,便如脱缰的野马般,白天也不读书习作,只带着大自己两岁的夏蔓,跑到西苑花园里采花扑蝶、捕鱼捉鸟。但凡有人稍加阻挠,便会受到捉弄与处罚,近身服侍公主的小宫人慑于她的威胁,皆不敢报告皇后。
傍晚时分,宇文娥英一癫一癫地从侧门跑进宫里,刚踏入小院却直面撞见杨丽华冷冷地杵在门口。宇文娥英诧然地瞪起大眼睛,下一刻立即指着身后的夏蔓道:“阿娘,是她带我出去玩的。”夏蔓闻言跪了下来,并没有替自己辩解,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丽华看着女儿娇俏的身姿,那水蓝色的小裙还是她亲手缝制的,于花丛中沾染了一身香气,满头簪了打着朵儿的粉海棠,此时见女儿抿着小嘴一脸惊慌的模样儿,越发不忍责怪她。想来也是自己的过失,没有留吴式微在宫里照顾女儿,于是杨丽华和颜悦色地说:“娥英你先回去更衣,准备用膳,以后不要再淘气了,再有下次我一定罚你。至于夏蔓——”她迟疑了一下,“你随我来,我自有惩处。”
宇文娥英又恢复了一贯的神采飞扬,欢乐地随着宫女回房更衣去了。夏蔓跪在原地,怯怯地看着公主远去,心里惊慌得紧。吴式微过来扶起她,安慰道:“你不用害怕,皇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定心知是公主命令你陪她玩耍,我相信皇后不会为难你的。”夏蔓一脸委屈消了大半,感激地看着吴式微。
正文 第三章 二后二妃 (下)
杨丽华屏退左右, 夏蔓低着头一路跟在她身后, 瑟瑟惊惊, 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浓浓幽香扑面, 她方察觉自己竟与皇后走到了那片玉兰树下, 现下正是白玉兰开得最盛之时, 映着落霞的余晖, 莹白的芬芳又染了一抹柔媚娇羞。
时有轻风慵懒地吹过,一朵玉兰卷在晚风中飘飘然地落在夏蔓脚下。杨丽华俯身拾起那朵饱满的白玉兰,插在夏蔓发间, 抚着她的发丝,怜惜道:“刚才委屈你了。”
夏蔓的心还是扑通直跳,不敢去看皇后。杨丽华又拉起夏蔓的小手, 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有娥英这一个女儿, 虽然公主不受父亲宠爱,但我对她是百般疼惜。如今我在这深宫里没有别的寄托, 只盼着娥英能快乐健康地成长, 将来可以找个好夫婿, 远离皇家的是非斗争, 安稳度过一生。我不想她如我这般身不由己, 不想她受到任何委屈。”说到这里, 杨丽华略有哽咽,澄澈的眼眸中泛起隐隐泪光。
夏蔓见皇后没有责怪自己,便不再害怕, 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注视着杨丽华的脸。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皇后此时竟然在她面前动情, 夏蔓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丽华偏过头坚忍地噙住眼泪,须臾,她俯身靠向夏蔓,握紧她的双手,恳求道:“现在公主还小,难免任性。夏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又和她年龄相仿,从今往后我想让你来陪伴公主,引导她、保护她,将来我总有不能照顾她的一天,到那时你就是她最亲的人。答应我,你要全心全意地留在她身边,好吗?”
夏蔓紧咬住嘴唇,甚是为难,唯恐自己不能照顾好公主,不敢应承也不敢拒绝皇后的心意。
杨丽华猜出夏蔓的担忧,继续以情打动道:“你是我母亲送进宫的,听说在府里时就乖巧懂事,我知道你是孤儿,从小受了很多苦。夏蔓,今后在宫中,我会以真心待你,我和公主都是你的依靠。”
这些话触及到夏蔓心中的伤痛,她不由无语凝噎,脸上的泪珠串成了线,簌簌地滚落。杨丽华轻轻拂拭着夏蔓的泪痕,从她的眼睛中感觉到,这个孩子已经答应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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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有宦官前来通传:“天元皇帝身体略有好转,皇后已经辛劳数日,从即日起无需再去天台侍奉龙体。”
往后几天,杨丽华每日都亲自督促女儿的功课,夏蔓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婢,开始与公主一同学习。宇文娥英争强好胜,生怕自己不如一个宫女,每日练琴刺绣,倒也越发地上心。
杨丽华观察了夏蔓一段时间,更是放心把她留在公主身边,两个孩子辛苦了好些日子,这天便给她们放了大假,自己也得空去阿史那太后宫里请安。
晚上,杨丽华亲自哄女儿就寝,没想到宇文娥英竟向她问起父皇的病情。
公主入睡后,一旁的式微也好奇地嘟囔起来:“不知道天元陛下的病情究竟如何?阿史那太后今日也提及,亲自去探望竟然遭了拒。说起来,陛下龙体抱恙的日子也不短了,其实宫里早就传了不少流言。”
杨丽华漠不关心,慈眉凝视着熟睡的女儿,平淡道:“管他作甚。现在八成是谎称有病,借机避开国事,偷偷玩乐去了。”她轻轻地替女儿盖好被子,看到枕边压了一小块锦缎,便小心地抽了出来。
回房的路上,杨丽华一直打量着女儿的绣品,爱不释手。直到睡前,式微服侍她卸妆梳洗,她仍是不离手地欣赏着那块帕子,不停地夸耀:“你看娥英的女红,虽然针法差了点,但是比之前已经进步了许多,总算是有了形状,歪歪扭扭的看着也满是可爱。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绣得这般模样,真是难能可贵!明日我应该好好夸奖她一番,让她把这只小黄狗送予我,留个纪念。”
式微忍不住“扑哧”一笑,赶忙低头不语掩饰自己的失态。杨丽华不解,瞅瞅式微又瞧了瞧那块帕子,还是看不出个究竟。
“皇后,公主绣的……那是,那是一只猴子。”式微尴尬地说出了实话,眼角偷偷瞟向愣住的杨丽华。她本不想揭穿,可又想到方才皇后说要夸奖公主绣的小黄狗,生怕弄巧成拙引起公主不悦,无奈只得对杨丽华解释:“晚上奴婢去传公主用膳时,公主向奴婢炫耀了一番她的绣品,说她绣的是金猴吃桃。”
杨丽华看起来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沉默了半晌,点头道:“猴子也不错。像猴子,像猴子……真是越看越像,式微,你看这小猴的精怪样儿,真是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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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了这些时日,宇文赟早已恢复了精神,但他对外诈病,谎称头疾难医,避而不朝。私下只召了刘昉来天台,与其饮酒作乐,厮混了数日。转眼已到了五月底,因为京城和各州选来充实后宫的女子定于下月初入宫,宇文赟这才不再称病。
六月初一,辰时宫门大开,浩浩荡荡的一行车列徐徐进宫。当晚,宇文赟看着名册先点了十几个官宦家的女子,全部召来天台侍宴。
宇文赟病过一场后,又酗酒数日,整个人暮气沉沉,席间看到眼前百花争艳,虽有些力不从心,但却依然色心不减。他细长的小眼形色狡黠,如秃鹰打量猎物般几番扫视,于热烈喧闹、觥筹交错的声影中发现了一抹明艳的光华。
她于众美人中被皇帝点中,诚惶诚恐地点着碎步挪上前来:“大将军陈山提之女陈月仪,拜见天元皇帝,陛下万岁!”
秀色可餐,他抿抿嘴唇:“多大了?”
她温柔地答:“刚满十五。”
他戏谑:“想要朕封你个什么?”
她蹙蹙之态更显娇媚:“臣妾不敢邀宠,一切由陛下决断。”
当夜,天元皇帝临幸了陈月仪,次日下旨封为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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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新晋封了德妃的消息一日就传遍了整个皇城,此后连着数日宇文赟在天台.独宠陈月仪一人,日日春宵。
陈月仪昨夜大醉一场,早上起来憋在宫里闷得心烦气躁,于是独自一人到大花园里透透气。昨晚一场小雨,园子里遍地残红。陈月仪远远地发现在桃花林深处,一个身着素色襦裙的女子跪坐在花间,她聚精会神地收集着地上的碎花,聚了一捧后畅快地撒向空中,对着太阳凝视着残尘纷飞,直到美好的瞬间殆尽,她再慢慢地去捡落花。想来那女子已在花下呆了许久,她的发间、肩头、衣裙上皆沾了片片瓷粉。
陈月仪倏然想起,自己儿时常与邻居元家的小娘子为伴,每到春日雨后,二人便喜欢于花间拾捡各色花瓣,做天女散花状互相倾散。思索着,陈月仪不由渐渐朝那人走近。
花下的女子察觉身后有人,转身回眸,仰头看到不远处的来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乐尚,是你!”陈月仪难以置信地惊叹了一声,喜悦之情不可言喻,没想到竟然在深宫中偶遇自己儿时唯一的伙伴元乐尚,她随即两三步跑到了近前。
“陈姐姐……”元乐尚伤情感怀,眼睛红了一圈,“陈将军升迁后,你我已经分别数年,乐尚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陈姐姐。”
陈月仪扶起跪坐在地的元乐尚,柔柔地安慰道:“我们姐妹重逢是大喜事,这般模样就是你的不对了。”
元乐尚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忙点头道:“今日重逢真是上天眷顾我们姐妹二人。进宫后只听说陛下立了陈大将军的女儿为德妃,姐姐家中姐妹甚多,所以我一时没想到竟然是你。今天看到姐姐,妹妹真替你高兴。”
陈月仪神色得意,拉起元乐尚的手道:“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走,去我那里我们再好好叙旧。”行在途中,她想起刚才看到元乐尚一人自娱,不禁好奇问道:“为何一人在那里?有何苦闷之事说予姐姐听听。”
这一问激起元乐尚满腹的委屈:“我在这宫里好生无趣,一起进宫的女子相互不忿,姐姐你也知道。自从初一进宫后,每日无所事事,孤身一人不由想念家中的父母。”她顿了顿,一脸凄楚地看着陈月仪,汪汪的大眼睛里又流下泪来:“昨夜骤雨搅得我一夜无眠,今儿个一大早看见雨停了,就自己出来寻些乐子解解闷。”
陈月仪于心不忍频频摇头,怜惜道:“妹妹是元大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冷落。不像我在家里排行第八,母亲的身份低微,我自幼便受尽姐妹的排挤轻贱。那时候只有妹妹你真心待我,素日里好吃好玩的皆与我一起分享,现在轮到姐姐我好好照顾妹妹了。”安慰着与自己同龄却心智纯如幼子的元乐尚,陈月仪暗想如今后宫局势:天元皇后不受宠幸,只因外戚才固有后位。天元帝后的册封,只因她为皇帝生母,在后宫不过是个摆设。现下她孤身立足,难保恩宠长久,但若能让元乐尚也得宠,姐妹二人效仿飞燕合德,那在后宫的地位便能更加稳固。
陈月仪边走边细细打量着身旁的俏佳人,随意伸手梳理着她略有些凌乱的发髻,缓缓说道:“乐尚,你如今出落得这样清灵,可惜缺少一个机会见到陛下。我一定为你引见,让陛下召幸你,日后封嫔册妃自是不在话下。”
元乐尚破涕为笑,又扭捏了一番,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没姐姐这般美艳,我怕陛下不喜欢我。”
陈月仪嗔道:“妹妹可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可爱连我看着都心动三分,忍不住要好好疼爱一番。今后你我姐妹二人同心同德,互相扶持,定能在天元皇帝的后宫争得一席之地。”
元乐尚不以为意,痴痴地说:“我可听不懂姐姐说的这些大事情,以后凡事但凭姐姐吩咐,妹妹只管照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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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用过晚膳,陈月仪使计让宇文赟命她跳舞助兴。她侧身靠在宇文赟的腿上,穿着一层轻薄的玫色对襟长裙,衣领处微微敞开,胸前春光若隐若现。陈月仪轻轻翻身,挺胸向宇文赟腹间贴了过去,双臂拥着他的腰,仰头对上那双满是欲.火的眼睛,娇滴滴地求道:“臣妾斗胆请陛下恩准一人来为臣妾伴奏。”
宇文赟勾起怀中美人的一丝柔发深深一嗅,阖眼沉溺在发香中,迷离地问道:“爱妃所要何人?”
陈月仪一只手在宇文赟背后轻柔地来回抚弄,边调情边禀道:“臣妾与开府元晟家的小娘子乃竹马之交,这次元妹妹也有幸进宫来侍奉陛下。我那妹妹精通音律,自幼习小箜篌。这小箜篌可与宫廷乐队里的箜篌大不相同,由佳人缚其柄于腰间,随弹随行,不仅乐音灵动,更可以欣赏到弹奏之人曼妙的身姿。”
宇文赟听到那小箜篌便觉得有趣,又有美人在怀撒娇,早已神魂颠倒,当即飘飘然地下令:“准了,准了。来人,去传元晟的女儿。”
见到元乐尚的时候,宇文赟看着她的脸怔怔呆了良久。与陈月仪的艳丽截然不同,眼前的妙人儿俏丽活泼,一颦一语纯稚可爱,争宠献媚的妃嫔让宇文赟乏味不堪,这个在自己面前难掩娇羞的处子顿时激起了他的欲望。
宇文赟忘乎所以地走到元乐尚身边,伸手去抚摸她涨红的脸,手指触及那浅浅抿起的红唇,掠过下颚,沿着嫩白的颈滑到了她的胸口。元乐尚心忽一惊,娇小的身躯不禁猛地一颤,正欲后退去躲,下一刻却倏然被拦腰抱起。宇文赟玩味着怀中猎物瑟瑟惊恐之态,狂傲地大笑一声,全然不顾左右,抱着他的瓷娃娃径直走进寝室。
元乐尚惊魂稍定,主动伸出双臂环住宇文赟的脖子,傻傻求饶:“陛下,不要,人家好害怕。”
宇文赟嘴角贼贼地勾起一抹邪恶:“今晚你乖乖听话,朕奖励你做朕的贵妃。”
正文 第四章 刁蛮公主 柔弱皇帝
短短两个月间, 宫里多了一位天元帝后, 又有陈德妃、元贵妃二女专宠, 一时谣言四起。
“听说陛下欲废正宫皇后, 册立元贵妃为后。”
“普六茹皇后可废不得, 随国公权倾朝野, 陛下不敢废了皇后。”
“天台里的姐妹说那陈元二妃成日缠着陛下, 百般献媚讨要后位,有一晚陛下酒后竟允了她们。”
“也许陛下真的会废了天元皇后和天元帝后,正好让德妃贵妃姐妹俩来补上。”
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 大象元年六月,宇文赟封陈月仪为天左皇后,封元乐尚为天右皇后, 天元后宫四后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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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蔓本以为宫里只有皇后与公主不会谈论册立新后的事儿, 但没想到下午练字时,宇文娥英偷偷地问:“陛下新册立的两位皇后是不是很漂亮?”
“我也没见过二位新皇后。”夏蔓如实回答, 探头看了一眼, 那边教习字的姑姑正在专心读书, 她回过身后继续轻声道:“但是陛下宠爱的女人一定是大美人吧!”
宇文娥英放下手中的笔, 直勾勾地看着夏蔓, 好奇地追问道:“可是母亲的样子也很漂亮, 为何陛下却不喜欢她?”
夏蔓一时说不上来,眼睛里掠过一抹哀伤的神色。这时姑姑发现了她们在窃窃私语,公主忙缩回脑袋, 无可奈何地抓起笔, 潦草地在纸上“鬼画符”。
夏蔓久久无法下笔,她想起那日白玉兰下,皇后对自己殷切的嘱托,眼睛忍不住泛起氤氲。脑海中又回闪过,她第一次陪公主练字时,是皇后亲自来教导的,后来打扫时她看到皇后的案上落下一张纸,反复读了几次便将那纸上的句子记在了心里。蘸了些浓墨,夏蔓缓缓起笔,那张净白的软纸印上了她清秀工整的字迹: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宴婉绝兮我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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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蔓在公主身边久了,渐渐真心喜欢起这个顽皮的孩子,虽然大部分时间公主都让她精疲力竭。
这天,刚到宫中的大花园,宇文娥英就吵闹不休,要玩她的金丝玲珑八宝绣球。夏蔓起先不肯自己回去留公主一人在此等候,但宇文娥英恩威并施:“我可是本朝公主,你一个宫女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就不怕我打你一天仗?夏蔓姐姐,我现在想要和你抛绣球玩,你就回宫一趟嘛,取了球就回来,我一定会乖乖在这里等你的。”
夏蔓知道公主只是吓唬自己,并不会真的打她,看到宇文娥英言辞恳切地再三保证会乖乖待在园子里,她一时心软不忍让公主因玩不到绣球而败兴,不得不自己一人跑回宫里去取球。
来回不过一刻钟,但等夏蔓取了绣球回来,却早已不见宇文娥英的身影,她当即便猜到公主定是去了皇后严令禁止靠近的北山小湖。
前几天皇后带公主去正阳宫探望皇上,公主看见那宫里有几尾通红鲜亮的锦鲤,很是喜欢。皇上说那鲤鱼是他宫里的小太监在北山那边的湖里抓来的,公主贪玩缠着皇后要去抓鱼,皇后说那里假山林立,常年阴暗潮湿,虽然池水不深,但是一不小心磕磕碰碰也是不好,不准她去。今天一早公主私下提起,要与她偷偷去捉鱼,但夏蔓跪在宇文娥英面前表示,自己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也绝不敢违背皇后的命令,和公主去危险的地方。
这一次宇文娥英是有心支开夏蔓,自己去探险。丢了公主,夏蔓也不敢声张,赶紧一路往北跑去,想尽快把公主寻回。
一路上不敢有半刻停歇,等赶到北山那里,夏蔓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边重重地喘着粗气,边走进那一片假山之中,四处张望寻找公主的踪迹,同时她又不敢大声呼唤,生怕小公主为躲开自己,慌张之下摔倒受伤。
“谁在后面,给我出来——”突然转角处传来一个少年低沉的声音。
夏蔓惶惶地踱步,不知自己惊扰了哪位殿下。转过面前那块奇形大石,看见湖边少年的服制,夏蔓于惊讶中从容地俯身行礼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宇文衍也不回头,一把把地往水里投食,边观察水中的游鱼,边冷漠地问:“你是哪里的宫女,为何一人在这?”
“回皇上,奴婢是天元皇后宫里的。今日陪公主在花园玩耍时,失职让公主走失,现在前来寻找公主,情急之下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夏蔓谨慎地回答道。
宇文衍吃惊道:“你是说娥英跑来这里玩了?”他神色一紧,左手下意识朝腰间摸去,触到坠在那的白玉双龙佩,略有安怀。不再理身后的小宫女,宇文衍一下将小袋里的鱼食全倒进湖里,抓起地上的一大包捕鱼工具,抱在怀里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宇文娥英突然从转角处那块巨岩后蹿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宇文衍身边:“阿兄,你怎么听到我在这就要走呢?是怕我抢那个宝贝吧!”趁宇文衍不注意,娥英一把拽起他腰间佩戴的玉佩,可惜她年幼无力,猛地一拉竟没有拽下来。
“娥英你放手,这块玉是陛下赏我的,真的不能给你。你要喜欢玉佩,我送你比这个更大更通透的美玉。”宇文衍不想与小妹纠缠,生怕撕扯间伤了娥英,不好与皇后交代。
“我偏偏就喜欢这一块!”娥英咄咄逼人,又伸手去抢。宇文衍无奈步步后退,看着娥英向他扑来,下意识向后迈了一大步。没料到这脚哧溜地一滑,刹时间宇文衍整个身体向后仰了过去,狠狠地坠入湖中。
“啊——”娥英惊声尖叫,吓得呆愣在原地,瞪大眼睛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万幸池水不过三尺深,宇文衍扑腾了几下便踩到池底,水刚刚没过下巴,他镇静下来,忙使尽全身力气往池边爬去。夏蔓从容不迫,已跑到池边,伸出手去拉宇文衍。二人皆年幼,废了好一番力气,宇文衍总算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岸,坐在池边喘着粗气、瑟瑟发抖。
回了回神,他才注意到自己仍攥着夏蔓的手,宇文衍没有松开反而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存感激道:“幸亏有你在这!你是夏蔓吧,以前去给皇后请安,见过你几次。说你想要什么,朕赏你。”
“这都是奴婢……是奴婢应该做的,不……不敢求皇……皇上赏赐。”夏蔓羞怯地抽出自己的手,害怕得不敢迎面直视小皇帝,她紧咬住嘴唇,低头看着自己沾湿的衣裙。方才皇帝遇险她从容不迫,但此时却涌上一股后怕,心脏扑通直跳,慌乱得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阿兄,你没事吧?”宇文娥英看到皇帝上岸后,生怕他责骂自己,躲在夏蔓身后,探出小脑袋惴惴地问。
宇文衍瞟向娥英,深深吸了口气道:“没事……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再悄悄溜回去换身衣裳就是了。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宇文娥英自知有愧,脸色绯红,垂头不语。夏蔓惶惶不安的心这时也略有安怀,皇上不追究他落水的事,公主也一定不敢在此逗留。她有点吃力地站了起来,看到宇文衍还瘫坐在池边,不得不靠到他身旁去主动搀扶。
宇文衍惊魂未定,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又碰到夏蔓的手就顺势牵住不放,想寻求安全感与一丝慰藉。刹那间,二人的目光触到一起,宇文衍满含深意地看着夏蔓那素净的脸庞。
夏蔓与天子近在咫尺,这样的接触让她手足无措地僵愣在那里,来不及挣脱皇上的纠缠,耳畔便猝不及防地传来宇文娥英哆哆嗦嗦的声音:“母——母亲——”
夏蔓两腿止不住地颤抖,她看到皇后和吴式微此时正站在假山缝隙的敞口处。同一时间,宇文衍慌乱地甩开夏蔓,躬身行了一礼:“皇后。”
杨丽华冷眼看着他们,式微也是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夏蔓不寒而栗,簌地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惊出一身冷汗。
难以置信自己眼前的景象,杨丽华顾不得斥责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宇文娥英和夏蔓,慌忙走到宇文衍身边,关切地询问:“衍儿,你有没有受伤?”
宇文衍尴尬地说:“衍儿无事,皇后不必担心。”
杨丽华还是不放心,双手置于宇文衍身体两侧不停地摸索,眼睛在他湿淋淋的身上来回打量。宇文衍一言不发,任凭皇后检查,但却偏过头不好意思看向她。
确认皇帝身上没有受伤,杨丽华这才释怀,她蹲下身替宇文衍拧去衣服上的水,沉吟了半晌后,幽幽道:“衍儿,你下月初七要迎娶荥阳公的女儿司马令姬,你都是要封后的人了,今天的事娘也不想对你多加斥责。至于那两个丫头,就由你发落吧!”
宇文衍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虽然从小便由皇后抚养,但他知道自己和娥英亲疏有别,不敢得罪于皇后,于是说:“是我自己偷跑出来捉鱼失足落水,和她们没有关系,妹妹只是来这里玩耍。现在她年纪还小,难免一时贪玩,这次也把她吓得不轻,我想她知道错了,以后会懂事的。”
杨丽华仔细地替皇帝清理着浸在衣服上的湖水,同时静静地说:“你不要因为我在这就纵容娥英!如果她有错就要罚,不然让她继续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胡闹,以后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
宇文娥英从没见过母亲对自己如此狠心,又恐被皇兄重罚,伤心害怕之下慌得大哭起来:“阿娘,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把皇帝哥哥推进湖里的。”
夏蔓护主心切,看到公主边哭边抹眼泪,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皇上,今天的事儿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才闯下弥天大祸。一切责任就让奴婢一人承担,奴婢甘愿受罚。”
杨丽华一言不发,抬头朝宇文衍看去,无言的示意把处置权推到了皇帝身上。宇文衍为难地注视着伤心大哭的娥英,又看看跪在他眼前的夏蔓,无奈道:“夏蔓,你今日没有照顾好公主,就罚你在皇后宫中的小佛堂跪一晚,静思己过。”
杨丽华心知皇上碍于自己的情面,定是不会惩罚娥英,也不再为难他,点头道:“皇上处置得很妥当。”待那身上的水也除得七八分了,她便站起身,对式微说:“快些送皇上回宫吧!回去后先让宫人服侍皇上沐浴,可要把身体里的凉气都浸净了。”式微得令走上前去接引皇帝,杨丽华转而对宇文衍道:“今天的功课也不要做了,沐浴后睡一觉,好好休息。”
宇文衍点点头,临行前愧疚地望了一眼夏蔓,明明是刁蛮的宇文娥英犯错,但是自己却不得不处罚无辜的夏蔓。式微在旁催促道:“请皇上赶紧回宫去吧,千万不要着凉,伤了风寒。”
身上湿透的宇文衍早已冻得瑟瑟发抖,这时也再顾不得其他,忙随式微回宫去了。刚走两步,皇后又叫住式微,叮嘱道:“别忘了吩咐宫人煮姜汤给皇上驱寒。”
回到正阳宫后,沐浴前宇文衍问了式微一个自己思索已久的问题:“为何皇后和你会去那湖边?”
式微如实相告:“公主喜欢皇上宫里的锦鲤,三番四次央求皇后要去抓鱼。皇后不忍心让公主失望,但又担心那里环境危险,就和我先去查看一番,没想到竟遇到了你们。”
宇文衍默然,他难掩自己低落的神情,如木偶一般,在几个宫女的拥簇下走进浴室。
正文 第五章 正阳宫皇后 (上)
七月初二, 天元皇帝下旨赐皇儿宇文衍改名为阐。初七, 皇帝宇文阐迎娶荥阳郡公司马消难之女入宫, 册封为正阳宫皇后。
司马令姬是荥阳公的小女儿, 天生貌美聪慧, 在父亲的悉心栽培下, 出落得知书达理、端庄大方, 年方七岁却俨然一位名门淑女。
封后大典上杨丽华第一次见到司马令姬,便觉得有一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年龄女孩身上的气韵萦绕着她。仪式中她步履轻然柔缓,发上饰的展翼双凤金步摇与鬓间十二宝钿相映, 曳曳生辉。她的举止一派安和又不失端庄,那坠长的皇后大礼服与她竟如此相得益彰,宛如一朵于春晨中浸染了耀色光辉的红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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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皇帝皇后先去正宫天元皇后处拜见。司马令姬向婆母奉茶, 由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上前递茶。小侍女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十分紧张,没等司马令姬接住, 手上一滑, 那盏白玉小茶杯顷刻间坠地摔得粉碎。
皇帝宇文阐这一惊不由打了个冷颤, 斜眼窥视跪在他身边的小皇后, 再观察四周众人, 最后偷偷朝天元皇后望去, 等待她发话。
虚惊中,司马令姬却抢先淡定从容地对皇后微笑道:“落地开花,富贵荣华。新人入宫难免紧张些, 请皇后不要介怀。”随即, 她又命令那吓得面色惨白、两唇瑟瑟发抖的侍女重新上茶。
杨丽华和颜道:“无妨,再上一杯就是了。”片刻后,司马令姬温婉有礼地奉上茶,她安然地接过啜啜饮下,然后满意地点头道:“令姬,你小小年纪却这般稳重,以后有你在皇上身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夏蔓看到眼前这一幕,向年幼的皇后投以敬佩的目光。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不愧是身出名门的千金闺秀,她衬得起正阳宫皇后的尊贵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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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令姬入宫不到一个月,便已如当家主母般,一力承担起正阳宫的日常事务。杨丽华放心将一切交给小皇后打理,开始十余日每日还有宫人来汇报予她,渐渐看那孩子把宫中整顿得井井有条,就也免了麻烦,不再差遣宫人来回奔波。
自从司马令姬入主正阳宫后,公主去探望皇兄的次数一下子多了起来,以前只是随皇后一同前往,现在隔几日便主动要去那边走动。杨丽华倒是愿意让女儿多和司马令姬接触,希望与小皇后相处久了,女儿能潜移默化,变得乖巧懂事些。
这日下午,宇文娥英带着夏蔓和几个随行的宫女,又去了正阳宫。美其名曰是找皇嫂一同研习音律,实则偷偷带了她新得的两只白兔,去向皇兄炫耀一番。
午膳后,司马令姬在宫中正厅向主管宫人请教,怎样核对日常用度账目,她穿了一套嫩红小衫,薄锦制的束腰上衣衬得她身姿袅袅婀娜,越发光彩明艳。见公主来访,她忙放下手上的事,欣喜道:“妹妹路上累了吧,赶紧先歇会儿。”
这盛夏的天儿,宇文娥英虽然一路乘车辇而来,但也热得很是疲累。她走到皇嫂的小案前席地而坐,随意呼道:“来人,给我拿喝的。”
司马令姬也吩咐道:“快去把我亲自做的七宝驼蹄羹盛一碗给公主吃。”
“七宝驼蹄羹?”娥英眨着大眼睛很是不解,疑惑道:“式微姑姑讲过这个故事给我听,但是这道名菜不是已经失传好久了吗?”
司马令姬惊讶地说:“哦?娥英还知道七宝驼蹄羹的来历?”
宇文娥英洋洋得意地卖弄道:“三国时魏武帝的爱子曹子建曾于一次宫宴上亲自制作过一味‘七宝驼蹄羹’,此羹一瓯就价值千金。当时皇室贵族尝过无不称赞,后于家中纷纷效仿,不惜千金烹制此羹。只可惜魏晋以后,因为这汤羹造价甚高,制作方法繁复,便渐渐失传了。不知嫂嫂宫里为何会有这失传已久的七宝驼蹄羹?”
司马令姬温婉地笑笑,谦虚道:“娥英妹妹,此羹是我根据古书里的记载,自己拟的方子,用得是最上等的野驼蹄,佐以七味配料制成的。这配方倒是大半年前就拟好了,只可惜在家时难以凑齐这些珍贵食材,入宫后空闲时日甚多,一时兴起就找出这个方子,跃跃欲试,不过就算在宫里,也废了些功夫才弄齐所有用料。昨晚我便开始亲自调制,吩咐宫女整整看管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做好,方才午膳时皇上吃了满满一碗呢,现在你也尝尝看,顺便给嫂嫂些意见。”
听过这一番描述,小娥英早已垂涎欲滴,欢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着说:“好嫂嫂,每次来你这里都能吃到美味。今天我也特意拿了一对小兔来给嫂嫂玩赏,要是嫂嫂喜欢就送给你,也算我没有白吃了你的好东西。”
夏蔓闻言拎着金丝笼子走到近前,却看到公主嘟着嘴巴,想是她一时口快失言,要将爱兔赠与他人,现在又后悔不已。司马令姬也看出了公主的心思,且她对饲养小动物无感,忙推辞:“侍弄这些小家伙儿的事儿我可做不来,娥英好生养着它们,时而拿来给我看看,就很好了。”
宇文娥英笑颜复现,边逗弄笼中小兔边说:“那我先养着,等它们生出小兔,我再拿来送给嫂嫂。嫂嫂那么温柔聪明,肯定也能养好兔子。”一句话刚说完,这时看到宇文阐从内室走出来,娥英更是来了精神,忙伸手召唤:“皇帝哥哥,你快来看我的兔子,可比你那些闷死人的大鱼有趣多了。”
宇文阐不屑一顾地望了眼案上的金笼,轻讽道:“娥英呀,你这两只兔子明明都是母的,根本生不出小兔!”
宇文娥英不服气,赌气胡乱说道:“谁说是都是母兔了?我瞧着肥胖的那只明明就是公的,另一只的毛洁白光亮,肯定是母的!”
宇文阐正欲辩解,却被他的皇后轻轻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激娥英。这时他才察觉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惹怒了年幼的小妹,万一她告知天元皇后,亲疏有别,皇后肯定会对自己不满。
宇文娥英看到皇兄欲言又止,更是不依不饶想弄清真相,于是起身转到司马令姬旁边,拉着她的胳膊来回摇晃,纠缠着问道:“嫂嫂你最聪明了,你告诉我,这两只兔子到底能不能生出小兔子?”
司马令姬俯身凑到笼子前,凝视了一番笼中二兔,淡淡地问道:“可以取出一探究竟吗?”娥英颔首,示意夏蔓拿钥匙。司马令姬打开金笼,抓出其中一只,握其耳提悬于半空中,然后让夏蔓像她一样的动作拎起另一只,才开始向娥英解释:“民间有一首歌谣唱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娥英还是你自己来分辨这两只兔子罢。”
宇文娥英仔细查看那两只小兔,果然它们脚下安静得很,圆溜溜的红眼睛却都是眯着的,她顿时垂着脑袋趴到小案上,无精打采的失望样儿让人看着揪心。
好在这时有宫女送来了七宝驼蹄羹,娥英消沉的意气才略恢复了一些,左手托着下巴撑在案上,右手懒洋洋地伸出去舀了一勺。怎知那羹刚品入口,她竟一下子蹿了起来,惊喜地捧起小碗连食了几口后,称赞道:“这羹太好吃了!骆驼蹄子嚼起来软软滑滑的,还有种说不出的筋道,汤也那么鲜美,没有一点膻味,香极了。宫里的御厨也没有这么好的手艺,真是连嫂嫂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司马令姬欣然道:“那你以后多来正阳宫,我定当多做些皇宫里其他地方没有的花样给你吃。”娥英只顾埋头大吃,也不回她的话,见到公主吃得过于急促,她急忙劝道:“妹妹慢些吃,小心别呛着。”
话音刚落,娥英突然狠狠地咳嗽起来,手上的碗也没拿住,剩的小半碗羹全洒到了她的腿上。夏蔓上前轻轻拍抚着公主的背,帮她理顺气息,但娥英仍是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司马令姬见满身残汤的娥英嘴边还挂着些渣滓,很是狼藉,便主动以袖替她擦拭嘴角,然后问道:“我带公主去内室换身衣裳可好?”
宇文娥英点点头,夏蔓欲跟随却被她制止了。公主先是看看笼子里的兔子,然后对夏蔓说:“我不放心把它们交给别人,你随身带着又不太方便,不如就在这等着吧,一切有嫂嫂照顾我。”
夏蔓听从公主的命令留在了正厅,宇文娥英牵着小皇后的手,与她有说有笑地走进内室。
正文 第五章 正阳宫皇后 (下)
夏蔓正欲退到大厅侧壁边静候公主, 宇文阐眼疾手快, 伸手把兔笼拉到自己面前, 紧紧抱住不放, 同时问道:“朕是不是比皇后聪明?她提起兔子才能分辨雌雄, 但是朕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它们的性别。”
夏蔓夸道:“皇上是一国之君, 自然聪明过人。”
宇文阐狡黠一笑,朝夏蔓勾勾手:“你过来些,朕和你说个悄悄话。”
“嗯?”突如其来的奇怪命令让夏蔓一怔, 但她没有慌张,之前与皇上有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与他独处时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夏蔓不再恐惧天子威严, 走近两步弯腰靠向跪坐的宇文阐。
宇文阐也往前凑了凑, 贴着夏蔓耳畔,一手挡在嘴边, 故意压低声音说:“偷偷告诉你, 那两只兔子本来是给皇后的, 她不喜欢我就拿了去玩。但是那鬼东西让人好不安生, 一放出来跑得忒快, 叫了好几个宫女才给抓住。朕觉得它们看着就恼人, 于是赶紧差人送走,怎知他们竟送到娥英那里了。”
这些话让夏蔓感到啼笑皆非,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接下去。宇文阐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猛地朝后一缩, 眼神里透出一股敌意,质问道:“你不会把这些告诉娥英吧?”
这一惊一乍可把夏蔓唬弄住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保证道:“皇上放心,奴婢一个字也不会和公主说。”
宇文阐如释重负,又挪回夏蔓身旁,轻松地说:“你可是朕的救命大恩人,朕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害朕。”
夏蔓谦卑地回道:“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那么朕再告诉你个秘密——”宇文阐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拉住夏蔓的胳膊,往自己跟前拽了拽,又慎重地左右转头,侦察了一番周围环境。确定没有人会偷听后,他才用微弱的气息说道:“那北山小湖里不光能抓鱼,还有碗口那么大的神龟。朕亲眼瞧见过两次,可惜都抓不到它,要是以后有幸能捕到那只神龟,朕一定叫你来一起玩。”
夏蔓万分惊讶,内心经过一番斗争后,大胆劝道:“皇上,北山那边太过危险,万万不能再自己跑去玩了。”
“朕有分寸,上次只是个意外,明明是娥英她……”宇文阐话说到一半,不经意瞟见杨丽华带着式微和几个宫女也来了正阳宫,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外。于是他匆匆站起,疾走两步至杨丽华面前,行礼道:“孩儿恭迎皇后。”
杨丽华让他免礼,然后问:“令姬和娥英呢?”
宇文阐正要回话,背后传来一声乖俏的呼唤:“阿娘——你怎么来了?”娥英此时换了件水碧纱纹罗裙,刚走入大厅就看到了杨丽华,随即一溜烟儿地冲到母后面前,扑上来紧抱着她的腿,撒娇道:“阿娘,快瞧瞧人家这身衣裳好不好看嘛!”
女儿穿着一身碧绿色的小裙,轻盈地向自己跑来,如那酷暑中的一抹微风,于丝丝清凉间沁人心脾。杨丽华欢喜道:“好看,娥英穿这一身真是俏丽可爱。”
司马令姬这时也赶了上来,屈膝一拜:“皇后赶紧进屋坐坐,别站在这里说话。”
杨丽华边走边说:“我也是清闲得无事做才过来走一趟,晚些也顺便接娥英回宫。”
“今天皇后和公主都在这,不如就留在正阳宫用晚膳吧。我刚入宫后就吩咐厨房制了一道点心,名叫‘雕花蜜渍枸橼子’。顾名思义就是将那枸橼去皮后,在果肉上雕镂出形态各异的花草鸟雀,再置于缶中用枣花蜜浸渍三十日。算下来现在正是到了该开封的时候,不知皇后是否赏光品尝一下这道魏晋时的宫廷小点。”
杨丽华答应晚上留下用膳,最欢喜的是公主娥英,雕花蜜渍枸橼子听起来就让她垂涎三尺,晚膳前就吵闹着入席后定要先上这道糕点,杨丽华默许了她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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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等待时,宇文娥英无聊地巡视起周围众人,母后坐于高高在上的主位,皇兄皇嫂则正对着自己的席位。她不由地想到许久未见的父皇,于是天真地向杨丽华请求:“今天母亲和阿兄阿嫂都在,唯独缺了阿爷,不如把他也请来一同用膳吧!”
杨丽华和颜道:“娥英,你阿爷近来政务繁忙无暇分.身,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宇文娥英嘟着嘴巴:“再忙也要吃饭啊!阿娘遣人去天台请一请罢。”
杨丽华略显尴尬,她心知宇文赟自册立陈元二女后,终日沉湎在他那两位新后的温柔乡里纵情声色,怎会抽身来此与家人齐聚享这天伦之乐?幼女无辜,不忍因这事斥责她无理取闹,但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服执拗的女儿。
司马令姬发现了杨丽华的为难,巧笑着解围道:“娥英,有件事是嫂嫂的过失,今晚的雕花蜜渍枸橼子厨房只备了四份。若请陛下来此,美味定要请他先品尝,剩下的才分予你我,如此你可愿意?”
宇文娥英脸色一沉,下意识摇头摆手,又觉得自己的举止有失体统,对父皇不敬,赶紧安静下来,朝杨丽华嬉皮笑脸道:“我错了,我错了。既然阿爷忙于国事,那就别让他来了,可千万不能耽误了国家大事。”
说话间,四位侍膳的宫女各端上一方雅致的浅白瓷盘,每盘各置两枚小巧精致的枸橼子,此绝品上桌后便有淡淡幽香扑鼻而来,枣蜜的芬芳清甜怡人。再瞧那金色圆团上的雕花,惟妙惟肖,还染了薄薄一层燕檀点缀其色,仿佛面对的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珍宝,让人看之竟不忍食咽。
此时,司马令姬款款地向众人介绍道:“枣花蜜的养颜功效为众花蜜中翘楚,但其性热夏日不宜过多食用。将枸橼子于枣蜜中浸渍三十日,既沾染了蜜的原香,又留有了此蜜的养颜功效。皇后与公主要是喜欢,明日我遣人再送些到你们宫中。”
娥英听罢也不再欣赏,赶紧动手起筷。有了之前驼蹄羹的教训,这次她吃得倒是格外仔细,细嚼慢咽后才赞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请嫂嫂多送些予我,以后我每天都想吃到这个。”
杨丽华见女儿如此喜欢,也优雅地品尝了一颗,回味着唇齿间的余香,点头夸道:“这枸橼子其形巧妙精美,入口后顿感一股沁香甘甜,真是心思与口味俱佳。”她察觉到席间宇文阐始终一言不发,此刻正在低头闷声吃着,便温柔地问了一句:“皇上觉得可好?”
宇文阐急忙吞了嘴里的东西,憨憨一笑,应道:“好,好,好。”
杨丽华看他有些拘谨,朝他点点头后也不再说话,暗自观察着台下的三个孩子,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皇帝自幼性情懦弱,凡事皆听从于天元皇帝和她,毫无主见。自己的女儿却是娇惯任性,在宫里一味地胆大妄为。只有那小皇后司马令姬,懂礼仪识大体,言行中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
想那天元皇帝登基后干了不少荒唐事,但是为儿子选的这位妻子,倒算是他的一大成就了,让大周得一贤后,小皇帝亲政后她定能照顾辅佐好自己的夫君。
这夜回到弘圣宫后已是亥时,先是把女儿哄睡,回寝室的路上杨丽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对式微说:“现在你也该拿出来了吧——”不等式微解释,她继续说:“晚膳时我看见你被人叫走,回来后神色有异,又时而伸手入袖中摸索。”
式微眉间一蹙,刚想解释,皇后却又抢了她的话:“算了,我不想再看了,你先收着罢。父亲的家书八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封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也盼他能理解我的难处。”说到这里,她止住了步伐,低头阖目轻揉着太阳穴,良久后才缓缓睁开眼,轻声问道:“母亲也有些时日没有进宫了吧?”
式微心里默声算了算时间,答道:“奴婢记得,夫人最后一次来看望皇后是夏至的时候,想来也有两个多月了。”
杨丽华的情绪又变得如她一贯的冷漠,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差人给家里送个信,让母亲进宫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