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常偶遇   人生是什么?标准答案:人生是无数场大大小小的考试。   对于这个答案,很多人或许不愿意苟同。不过,钱阆不但深信,还会笃行,甚至还能以此为生。   钱阆是谁?2007年4月13日,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西北小城崤关市北面的黄河森林公园中心,一座风雨亭内,气定神闲地立着一位衣冠楚楚,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他就是钱阆。   这是一座开放式的公园,是崤关市的男女老少,或在清晨,或晚饭后,或在周末都会来散步消食的去处。公园的形状像一条硕大的绿色毛巾,狭长地晾晒在黄河南岸,在热闹的居民区与河水之间绵延五六公里。一条窄窄的柏油马路,沿着河岸,顺着地势高高低低,由东往西地贯穿整个公园。这个时节,高大的垂柳绿叶蔚然成荫,整整齐齐地站在河岸,对着河水挥舞柔嫩的枝条,像是古代宫廷的仕女轻盈地舒展长袖。   今天是星期五。十二半钟左右,公园里稀稀拉拉地,没有几个人。钱阆站在座古香古色的四角亭子内。他的装束与这风景不大和谐: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幅大大的墨镜;身着一套黑色西装;雪白的衬衫袖口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脚下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还扎了一条银白色的领带。这个年月,在崤关这么一个北方小城市,穿着这么一身参赴盛宴的行头,独自一人来到这悠闲城市的悠闲之地,可真是空前绝后。   钱阆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时不时地透过并不浓密的枝叶向河岸方向瞄上两眼。丁香树的花朵和嫩叶缝隙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河边柳树下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女子。鲜红的风衣,下摆长及膝盖,再往下露出黑色的长裙。女子注视着河水,像是沉思,又像是在眺望对岸。河面宽广,对面是绵绵不断的群山。   钱阆双手拢在胸前,右手轻捋着光光的下颌。每每面对着试题,审视题目时,他总能猜到出题人的心思:有时是自学考试委员会要考查有限积分公式的应用;有时是MBA教授要考查学员对组织行为理论的应用分析能力;有时是客户要考查我方的实施能力和对项目的理解;有时是潜在投资人要考查整个创业团队对项目的信心和在社会层面上的考量……   这一次,如果这女子是考试题目,那么出题者是谁?他在想什么?钱阆跟随女子一路从殡仪馆,到宾馆,再到河边,在这亭子里又观察了整整半个多小时,钱阆没有半点头绪。这种情况几乎很少遇到过,他有点焦急,开始在亭子里踱过来又踱过去地走动。   四月,河水清澈。河面的风很大,吹起那女子乌黑的长发,飘呀飘地。她黑色的裙裾也飘呀飘地。虽然是艳阳高照,气温只有十五摄氏度。被风一吹,她肯定是感觉到冷,双手插在衣兜里,把风衣裹得更紧了。远远看过去,长河碧水,柔枝招摇,纤叶嫩黄的柳树下,立着这么一位身材高挑,长发飘飞的女子,还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拥有这么一幅婀娜多姿身段的,一定是位美丽的女子吧!   那女子弯下腰,像是在脱鞋子。男子乌黑浓密的双眉耸动了两下,白皙的面孔上掠过一丝不安。他知道这“题目”的考核要点了!他大跨步地往亭子外面走去。他与那女子之间,仅隔着一条单车道宽的柏油马路,目测只有50多米远。要是能全速跑起来的话,也只需要几秒钟的时间。不过,他忽略了一个细节:那条道路的两侧各种了一条齐膝高的常青灌木丛。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直接踩踏,或者抬腿跨过灌木丛并不符合一位文明人的行为举止。   他穿着这么一身笔挺的黑色套装,顺着弯弯曲曲的,用碎卵石铺就的小道,风度翩翩地往河边走去。遇到美女,他总是能装得很酷的样子,这一回他也不想有例外。他刚刚要踏上柏油路的那一瞬间,河边传来“扑通”一声。男子心头一紧,一个弹跳越过灌木丛。河边的红衣女子不见了。再装酷也没有必要了,他急跑十几步,冲到河边,然后纵身一跃,跳进冰凉的河水里。   这一段河水在水库的下游,河水清澈,很深,水流却不急。那女子红色的风衣和她在水里的挣扎看得真切。男子三下两下地游到女子身边,一手划着水,另一只手托着那女子的下颌,浮出水面。女子还没有失去知觉,她剧烈地咳嗽着,挣扎着。他不得不改用右手紧紧地抓住她的风衣后领,向岸边游去。看来,她并不感激那男子,一边又抓又挠,一边断断续续地嘶喊“不要你……管……你放开……放开我!”。   男子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松开手,兀自将女子往岸边拖去,像拖着一张沉重的渔网。河岸很陡,男子不得不顺流而下,在水里半涉半游地行进了100多米,到了一道石彻的台阶上。台阶很陡。男子想把女子推上台阶。女子并不配合,她依旧挣扎着,她认定河水就是她最终的归宿。   台阶上,像变戏法一样,一时间围拢了一群人。两三个年青男女走下台阶,七手八脚地把女子拖上岸。男子伸手在脸上抹了几把,一下子坐在台阶上,两条腿还泡在水里。他就这样面对着河水,斜靠着陡峭的台阶,大口地喘气。前额原本蓬松的头发,变成湿漉漉的几绺,有气无力地粘在额头。甚至有一绺还盖在他的左眼睑上。笔挺的黑色西装,紧紧地贴在身上,下摆一大片泥渍……   “小伙子,快点上来吧,当心着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冲着男子嚷嚷道。她双手紧紧地握住河边的铁栏杆,往下探着身子。看着老太太一脸的关切,他心里一热,本能地朝老太太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他像一部反应敏锐的精密仪器,不但能检测环境,还能自检。笑容在脸上绽开的一刹那,他心念一闪:自己很久都没有这般笑过!这是在他毫无私心地为他人做出了奉献,奉献得到了真诚地认可之后,一种心满意足的笑。是多年失散的好朋友,在人群中发现更加优秀的彼此,两个人四目对视,那种会心会意的笑。   一阵风吹过来,钱阆打了个寒噤。于是,他站起身,站上河岸。   红衣女子瘫坐在一张长椅上,身上披着不知是哪位好心人脱下来的一件厚厚的夹克衫。她神情落寞,双眼怔怔地看脚下,对周围七嘴八舌的关切、询问、围观、拍照一概不理不睬。钱阆一走上岸,人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他的身上。刚才那位老太太走上前来,对他说:“小伙子,你们吵架拌嘴了吧?你得学会让一让她,不能由着性子来。”   钱阆故意大声地答道:“谢谢大娘关心。还有这么多热心人的帮助。我在这里谢谢大家伙了!”说着话,原地转了一圈,双手抱在胸前做作揖状。之后,他走到女子前面,蹲下 身,问道:“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去医院?”女子木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她的头发四散地披下来,遮挡在脸上。她跟钱阆一样,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不住地往下滴水。长椅下,一大片水渍。一位少 妇,一边左右晃动,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插话道:“她应该没事了。这么俊一个姑娘家,有什么放不下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看来,她和前面那位老太太一样,认定他与红衣女子是情侣或者夫妻了。也难怪她会这么看,这么多人,就他们俩人穿着正装,而且,一个是帅哥,一个是美女;一个跳河,一个抢救。两三个老太太,一边急切地催促钱阆赶快带着女子回家,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叮嘱着没完。钱阆没有时间听老太太长篇大论地唠叨,于是冲着她们点点头,一再地抱拳致谢。然后他轻轻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说道:“别闹了,我送你回宾馆吧?”   红衣女子仍然不搭理他。一位老大爷大声地训斥他:“小伙子,别耽搁了,赶紧的,都回家吧,你们都要着凉了!”可不是嘛,又一阵风吹来,钱阆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于是钱阆横下心,一弯腰,双手抱起红衣女子。   女子也不吱声,双手使劲一推。力量之大,出乎钱阆的意料,双臂陡然松开,女子扑通一声,又跌坐在长椅上。钱阆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女子奋力要甩开,不料这次没有甩掉。左手被钱阆紧紧地攥住。钱阆顺势弯腰,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道:“我叫钱阆,是骆思强的好朋友,今天上午我也去参加追悼会了。这里这么多人,你今天肯定死不成。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女子没有接茬。不过,她稍稍地抬了抬头,透过披散在脸上的头发的缝隙,打量了一下钱阆。又慢慢地转动脑袋,似乎在用目光扫视身边围观的人群。   太阳暖暖地照射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是丁香花、泡桐花,还有樱花混和在一起的味道。这种味道,将一阵阵浓烈的慵懒和倦意抛洒在人群里。钱阆现在知道了:出题目的人就是女子自己。她要考核的是我的良心和应变能力。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考查”自己,钱阆不知道。他又读懂了此刻女子的心思。他直起身,取下披在女子身上的厚夹克举过头顶:“这是哪位好心人的衣服……好……谢谢……我们不需要了……非常感谢……”   一位年青男子有点不情愿地从钱阆手中接过要物归原主的夹克外套。一位细心的大婶竟然找回了女子的那双高跟鞋。女子跳河前,还把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上游河岸上!   女子在钱阆的搀扶下,向公园门口走去。围观的人群三三两两地四散开,公园里又渐渐恢复了原先的安静。 正文 饺子馆   滨河大酒店大堂内,在几位服务员和房客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下,浑身湿透的钱阆扶着浑身湿透的红衣女子走进电梯。看见钱阆想也没想,径自按下6楼的按钮,女子显得有些惊奇:他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个房间的?女子不经意地微微斜视,钱阆又读懂了。他重重地倚靠在电梯一侧,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上午11点30分左右,你上楼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楼电梯门口。所以,我知道你住在6楼。”   女子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讲话。她肯定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跟踪她,钱阆想。他也没有讲出来。到了6楼,走出电梯。女子停下脚步,一侧身,终于开口说话了:“谢谢您救了我,您可以就此留步了。”她的嗓音明显地有些嘶哑,要是在平时,肯定会清脆悦耳。   钱阆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问道:“你住哪个房间?房卡怕是没有带吧?”   这个叫钱阆的家伙真是精灵古怪。他怎么知道的?我还真没有带房卡。我是去跳河的,还要把人家宾馆的房卡带到河里去,不太好。女子更加好奇了。她低头看着脚下,不走也不回答。钱阆走到另外一条通道上,大声地叫道:“你好,我们的房卡忘记带了,能帮我们开门吗?”   一位正在客房里清洁整理的服务员跟着钱阆一道走过来。那位服务员看见红衣女子落汤鸡一样的狼狈样,大吃一惊:“哟,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原来红衣女子姓卓,钱阆很高兴终于知道了女子的姓氏。   也不待她答话,一路小跑着到右手一侧。两三下滴滴声后,服务员推开房间门。“卓小姐,您可以进房间了。”   钱阆抓住这女子的左胳膊,连拖带拽地走进房间。刚进门,女子用力挣脱钱阆,冷冰冰地说道:“我再讲一遍,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您可以走了。”   站在门口的那女服务员反应很快,她取下腰间的对讲机,说道:“保安部,保安部,请到606房间一趟。请到606房间。通话完毕。”   钱阆皱了皱眉。他走出去,低声对女服务员说道:“小妹,这位卓小姐刚才要跳河自杀,是我把她救上岸的。不过,我看她仍然会尝试自杀。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然后他凑到女服务员的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讲了几句。女服务员连连点头,说道:“好,钱先生,我一定照办。”   这回轮到钱阆惊异了。“你认识我?”女服务员说:“住在五楼、六楼的客人我都认识。您住在515房间,对吧?”钱阆笑了。真没想到,西北小城里,也有这么敬业的人。女服务员走进606房,关上门。   钱阆下了一层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一件事,把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折下电池,取出电话卡,放在桌面晾着。这是一款年度最流行的双屏手机,5000多块呢,估计这下完全报废了。然后,脱下湿漉漉的衣服,他要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钱阆从睡梦中惊醒,看看手机,还是七零八落地散在桌面上。是床前的座机电话在响。“钱先生,卓小姐像是要出门了,您要不要去看看?”听声音,是那位女服务员。“在她走出宾馆大门之前,要想办法拖住她,我一会儿就到。”钱阆飞快地放下电话,换上一身休闲的衣服。抓起还有点湿的钱包,冲出房间。   七点半,大街上路灯都亮了。大堂里,桔红色灯光暖暖的。如果仔细聆听一下,音响系统里低呤浅唱着一支轻快古典钢琴曲。估计是什么小夜曲吧,搞不懂,要知道,钱阆唯一敬而远之的知识领域就是音乐。卓姓女子正在跟前台服务员说话。她也换上轻便衣服:上身一件高领长绒白毛衣;外面穿一黑色的外套;下穿一条黑色的修身长裤。她面部肤色也是惨白,很强烈的黑白对比。她的头发向后扎成一小小圆球形发髻,手里拿着一长方形的手包。看样子,这次不像要去跳河。   钱阆快步走到前台,跟她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对另一位前台服务员说:“我住515房,请安排人帮我把洗衣袋里的衣服洗一下。”服务员答道:“好的。请问您还要其它吩咐吗?”   钱阆很自然地一转脸:“卓小姐,这么巧,你换上这么一身衣服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卓姓女子侧过身,对他矜持地笑了笑,说道:“您好。叫我卓媛吧。还没有请教您的尊姓大名呢。”她吐字清晰,语调平静。   “我叫钱阆。没钱的钱,门良阆。那你也不要叫我钱先生了,叫我钱阆就行。”钱阆想幽默一点。   “嗯,好。”卓媛应了一声,她没有笑。   “卓小……啊,卓媛,我现在很饿,你是不是要请我吃一顿,表示感谢呢?”钱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是应该请的。我正要上街呢。那就一起吧?”卓媛并不扭捏,一口答应。   崤关是一座小城市,旅游业也不太发达。入夜之后,街上的行人、车辆不多。出了宾馆大门,卓媛就往左拐,又是朝黄河方向!“哎,哎,卓媛,我们又要去河边哪?”钱阆抢前两步,站在卓媛面前,堵住她的去路。他心里发毛,要是她大黑天里往河里跳,还真不好办。   “放心吧。我答应过请你吃饭的。”卓媛答道。她与钱阆对视了一下,又看着右手一侧的街道三三两两骑着自行车、摩托车的人,像是要找一个出来为她作证似的。她双手各握住手包的一端,直直在垂到膝盖上。   钱阆感觉自己确实有点反应过度,呵呵干笑两声,解释道:“是啊。你说过要请我吃饭的。你这么一位善良美丽的姑娘,肯定不会骗我。请。”侧身让路,他走在卓媛的右手边。十几分钟后,跟着卓媛走进一家名叫西北风饺子馆的饭店。钱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段不到500米的距离,走得很辛苦。刚进门,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就冲着卓媛嚷嚷道:“哟,大妹子,你来了,欢迎光临。还坐老地方?”   “好,还坐老地方。”卓媛甜甜地笑了笑。那胖女人看样子是老板娘。她吩咐身边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端着杯子,提着水壶去给卓媛带路。钱阆跟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发现那位老板娘正盯着他看,眼神很古怪。   上了二楼,钱阆环顾四周,发现二楼也有十几张桌子,五、六桌有人坐。服务员带着他们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卓媛点的餐,五六种馅的饺子,一样二两。卓媛侧着脸看着窗外,说道:“要是白天,坐在这里可以看见黄河。”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像是对钱阆说,又是像在自言自语。   “是?我咋就没发现呢。”钱阆说“是”的时候,学着本地人,拖着音。如果要画一个符号来表示的话,估计要画一个对号。   钱阆突然讲起崤关本地方言,把卓媛逗乐了。她抬起右手,捂着嘴,吃吃地笑了几声:“钱阆,你是本地人?”   钱阆说:“我不是本地人,我家也是本省的,不过在最南边。这里是最西边。卓媛,你是哪里人啊?你的普通话讲得这么好,一点口音都没有。”他很开心,因为卓媛笑了。一个快乐的人不会去自杀的。不对呀,上午在追悼会上,卓媛的样子一点也不悲伤,也是很快乐的样子。她怎么会一走出殡仪馆,就要去跳河自尽呢?要搞清楚她为什么要自杀,直截了当地询问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也不是本地人,不过离这里不远……”   “我猜你是济川市的。对不对?”不等卓媛说完,钱阆就打断她。说完,得意洋洋地等着卓媛表现出惊喜的样子。   “对。你是怎么猜中的?”卓媛果然很惊奇。   “其实很简单,看你这么有气质,一定不是小地方的人。以崤关市中心,方园三百公里之内,只有四座大城市。最有文化底蕴的,也只有济川。而且你经常来这里,我猜应该路途不远。所以一定是离得最近的济川了。”钱阆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真有意思。这样猜,纯粹就是瞎蒙。还真让你蒙对了。”卓媛又笑了。   卓媛看来真的开心了。这时服务员把他们点的饺子端上来,五、六个盘子,再加上醋碟、调料碗筷,把小桌子摆得满满的。钱阆吃了两口,突然站起身来,说:“我去洗手间。你可不许溜号,我没带钱啊。”   卓媛笑得差点咽着。“哎……哎,我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笑话。咽着找你算账。”   二楼有洗手间,钱阆却下了楼。   “大姐,向你打听点事,方便吗?”钱阆站在柜台前。柜台内,老板娘抬起头,把账本合上。“什么事?您尽管问。”   “刚才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位女孩子,经常来你这里吗?”钱阆问道。   “当然了。我虽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是过去五年,几乎每个星期,她都会来光顾我们店一次。”老板娘答道。   “是吗?她一个人来的?”钱阆不知道老板娘会不会诚实地告诉他,但他还是要试一试。   “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   “那……另外一个是同一个人吗?还是……”钱阆知道这样询问不合适,但他也没有什么选择。   “唉,我早把那姑娘当成自己妹妹了。告诉你也无妨。以前她两个人来的时候,总是另一个人,我都替她觉得不值。看到今天你跟她在一起,我还老高兴呢。”老板娘的回答出乎钱阆的意料。   “这样啊?你认识那个人?”钱阆喜出望外。   “在崤关,谁不认识他呀。他就是思强集团的老板骆思强。还好他死了,要不就把人家姑娘耽误了。小兄弟,你可要好好待她。人家可是大学老师呢。唉,就是太死心眼。”老板娘心直口快,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钱阆一下子全明白了。   钱阆还想再问点什么,一位女服务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老板娘,丁香房的客人说非要你过去喝一杯,要不然就不给钱……”   老板娘笑了。“这个老儿子,又耍酒疯了!”她对钱阆连声说:“小兄弟,实在对不住,我要去忙活一阵子了……”然后就走出柜台,跟着女服务员向设在一楼右侧的包间走去。   钱阆心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高兴,是难过,是妒忌,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心情。他低着头,一步一顿地走上二楼。站在楼梯口,他发现卓媛不在座位上!走近桌前,她的手包也不在! 正文 欲言又止   钱阆看见在一旁收拾的服务员,就走过去。“小妹,刚才跟我一起的那位女孩子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那位服务员放下手中的抹布,直起腰来。“3号台吧?”钱阆说是。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她去洗手间了。她特意嘱咐我让我告诉您的。”   “是吗?你看着她进去的?”钱阆追问。   “千真万确。大哥,我不会看错的。对不住啊,大哥,我这头儿还忙着呢。”说完,在桌上铺上一张干净的台布,然后推着小车离开了。   钱阆坐回到座位上,吃了两个饺子。仍然觉得心神不定,干脆不吃了,他把椅子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厕所的方向。他的手机坏了,没有带。几年前,都没有戴手表的习惯。也不知过了多久,厕所里进去出来的女性里并不见卓媛的身影。钱阆头皮发麻,他决定不再等下去。他直接走到女厕所门口,门关着。他一边敲门,一边问道:“里面有人吗?”里面一位女子的声音传出来:“这是女厕所。”钱阆接着问:“请问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找你妹呀,针尖大的地儿能呆下两个人吗?”里面的女人估计不是善类。钱阆知道被卓媛耍了。他急匆匆地冲下楼,又来到柜台前。“大姐,你们看到卓媛了吗?”   “怎么?离开一小会儿就着急了?”老板娘调侃道。   “你知道她走了?”钱阆有点晕。   “这个保密。”老板娘笑着摇摇头,扭过脸去在账本上记着什么。   “大姐,别保密了。赶快报警吧,要出人命的!”钱阆一拍柜台,大声喊道。   一楼十几张桌的客人们一惊,全部静止了似的,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一时间,气氛煞是紧张。老板娘向前抬起双手,哆哆嗦嗦地,“啪嗒”一声,手中的笔一下子掉到地上。“是……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都被你们俩弄糊涂了。”   钱阆趴在柜台上,向里探着身,两眼紧盯住老板娘的眼睛,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大姐,她可能是要出去跳河的。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板的目光游移着,一会儿看着钱阆,一会儿看着门外。突然,她抬起手拍拍钱阆的肩膀一下,晃了晃脑袋,似乎是高兴地说:“嘿嘿,这个保密!”然后弯腰拾起掉到地上的笔,对着客人大声地说道:“大家不要担心,这位小兄弟有点紧张。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慢慢吃。慢慢吃。”   钱阆生气了。这是什么人啊。她是神经不正常吧。正要发作,身后有人问道:“钱阆,你不会是抢着来付账吧?”回头一看,正是卓媛。手里还拎着精致的纸袋。钱阆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   老板娘又凑过来:“小妹,大姐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吧?”   卓媛笑道:“大姐真棒,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快去吧。”说完,老板娘对他们连连摆手。   到二楼坐定,钱阆责备道:“大姐,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你去哪里了?从哪儿出去的?”   卓媛没有回答,默默地看着钱阆面前的盘子,茶杯躺在里面,半只饺子浅浅地浸泡在茶水里。茶水和酱油汇合成一条细流,流到桌子的边缘,消失了。等到钱阆讲完了,她抬起头,直视着钱阆:“对不起,不要担心我。你我本是陌路人,明天就各奔东西。你犯不着惹上我这个麻烦。”   钱阆后悔自己太着急,自己确实没有权利对她讲狠话,也没有权利要求她做什么。“卓媛,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刚才有点着急。说错话了。你回来就好。我自罚一杯。”   卓媛笑道:“没有酒,你倒是喊得响亮。”   钱阆:“那好,小妹,拿酒来。”   卓媛说道:“别,别,别。小妹,不要酒,别听他的。”   钱阆说:“我可不可以知道,你刚才出去干什么了吗?”   卓媛拿起一个纸袋说:“这是我送给你的,表示感谢。”   钱阆接过来:“还要你破费啊。这是什么呀?手机!”   卓媛面带愧色:“我的手机在水里泡坏了。我想你的肯定也坏掉了。双卡双待的,你应该能用。”   钱阆说道:“这么贵的手机,我却不太喜欢,你自己留着用吧。我的那部手机用了好几年了。扔到大街上都没有人捡的。正好我去买个新的。”说完,他把纸袋递还给卓媛。卓媛没有接。她说道:“钱阆,我今天晚上好想喝酒,你能不能陪我喝啊?”   钱阆说:“好啊。我刚才要小妹拿酒你还阻止我,现在后悔了?”   卓媛说:“我不想在这里喝,我想回到宾馆里喝。”   钱阆很奇怪:“为什么?”   卓媛答道:“我怕把你喝醉了。你要是在街上因为醉酒出了意外,我岂不成了罪人?”   钱阆笑道:“不知道是该表扬你,还是要批评你。请我喝酒是好事。却偏偏要诅咒我。”   卓媛平静地答道:“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绝对没有恶意。”   钱阆、卓媛一前一后走进606房,钱阆仍然在猜测“考题”的要点是什么。她该不是要色诱我,测试我的自制力。如果我通过了考试,她就会以身相许?这是最好的可能性。她会不会在酒里下毒,要我跟她一起殉情呢?要是真的这样,因为骆思强这个花心的家伙死掉,真不划算。这是最差的可能性。而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又有多少种可能呢?   卓媛站在窗边的小茶几旁,提醒道:“想什么呢?来这儿坐吧。”   钱阆双手不闲,一边拎着装酒的纸袋,一边拎着打包饺子的饭盒。听到这一声,如梦方醒般地走过去。   刚才点的饺子都带回来了,摆在小茶几上。卓媛买的两瓶黄河老白干,酒精度67度。就摆放在茶几下的地毯上。两只茶杯当酒杯。钱阆有点晕。平日里他喝半瓶啤酒都会醉,要知道啤酒的酒精度也就10度左右。这场考试估计要考砸了。他心里暗想:卓媛自己是要一醉方休吧?我干脆装怂算了。   茶几不高,坐在椅子上不舒服。卓媛干脆脱了鞋子,在地毯上半跪半坐着。钱阆也只好学她的样儿,他坐在地毯上。   不顾钱阆的劝阻,卓媛打开两瓶酒,拿起一瓶给钱阆倒了满满一杯,说这是你的一瓶;拿起另一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说这是我的一瓶。她一手攥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说道:“钱阆,钱大哥,你虽然是骆思强的朋友,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这杯酒,我敬你。”说完,就要喝下。钱阆连忙制止。“不行,不能这样喝。喝酒要淑女一点,要小口地品尝。”   卓媛不肯听,一仰脖子,一茶杯烈酒下肚,恐怕得有三两。她毕竟不是经常喝酒的人,好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卓媛以才能开口说话。钱阆坐过去,跟她肩并肩,背靠在床沿上。一手拍着她的后背,一手拿着一瓶矿泉水喂她喝水。   浅酌几小口,钱阆的舌头都有些僵硬了。“骆思强,他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会得到你这么一位美女,死心塌地的追随?为了他,你这样,不值!”   “你……不了解……他。骆思强……是个坏……坏人。但是……他对我……好。是这个……世……世界上,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   “卓媛,你认识骆思强有多长时间?”钱阆估计这个话题现在不会引起她强烈的情绪波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十年,我们……恋爱……十年。到……今天为……止,整……整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也……不……不少!今天……是……四月……十……十三日。”卓媛的思路还清醒。   “你们是四月十三日认识的?好了,好了,你别喝了。你应该也知道骆思强是饮酒过度,得了肝癌不治身亡的吧?”钱阆抢过卓媛手里茶杯和酒瓶。   “我要……喝,我要……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卓媛不依,全身软绵绵趴在钱阆背上,还要跟钱阆抢夺酒瓶。   “你已经醉了,可以休了!”钱阆抱起卓媛,要把她放到床上。卓媛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钱阆脚下绊着什么东西,一下子就把卓媛扔到床上,他也歪倒在卓媛身上。钱阆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蛰伏在心底的野兽被惊醒。他趴在床沿,左手抓住卓媛的右手,右手支在床上,俯视着卓媛。卓媛的头左右摇晃着,左手有气无力地拍打着他的胳膊,嘴里喃喃地说道:“走……走开……走……开”   在冰冷的河水中,卓媛是那么的无助,是我把救上岸的;在这充满情欲的酒店客房里,卓媛也是一样的无助,我还要救她。我不是一个坏人,而且,今天的考试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钱阆站起身,抓起两个酒瓶两个酒杯,走到卫生间里,把酒往哗哗地倒进洗脸池。浓烈的酒精气味充斥着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钱阆赶紧拧开水龙头,要把酒精冲走。他捧起一捧凉水洗一把脸,看着镜子里脸红耳赤的自己。钱阆,她是要以身相许呢,还是要毒死你呢?她神志不清的时候让他走开,肯定不是以身相许了。   突然,他看见洗脸池边一个白色的塑料瓶子。他猛地一把抓起来,赫然就是一瓶安眠药。100粒标准装,差不多用掉了半瓶!钱阆一下子清醒了:难道她真的要让我跟她一起死?!他把手指伸进喉咙,干呕,吐不出来。除了几个饺子,晚上他根本就没有吃到什么食物。   他不再多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机。 正文 守护   大山,高耸入云。山脚下,流水潺潺,秀木成荫,钱阆和几位朋友正在拍照,突然一块巨石滚落,砸向众人。正摆姿势等钱阆拍照的几个人,一下全部被撞下深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山里杳无人烟,钱阆不知所措。他不敢去求教,他害怕警察说是他谋杀了那几个人,因为就是他组织他们一起来的。于是,他偷偷地回到父母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一连几天过去了。父母不理睬他,也不叫他起床吃饭。钱阆很饿,想出去找个饭馆好好地大吃吃一顿。不曾想,刚刚打开院门,门前就来了几个人,正是那几位朋友的父母。他们肯定是来找自己要儿子的!钱阆惊慌地往后退,一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他心想,这下子可好,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就更说不清楚了,肯定要坐牢了。奇怪的是,那几对父母没有看到他,还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向正屋走去。他们的踩踏之下,钱阆却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疼痛。他坐在地上,扭过头去看。他的父母和那来访的几对父母正在唉声叹气地相互安慰。一刹那间,他明白了:他自己也死了!父母们根本就看不见他!   钱阆后悔莫及。早知道会出事,就不会出去游山玩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该有多好!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结婚,甚至连个固定的女朋友都没有!如果人生是考试,这就是不及格的下场啊!钱阆跪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起,声嘶力竭地呼号:不行,不行,我要重考!我要重考!   “钱先生,钱先生,你醒醒!”有人在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钱阆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床单,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鼻而来。扭头一看,是一位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太好了,我没死,我在一家医院里!他一下跳起来。还好刚才只是一个梦,钱阆心中狂喜。   “刚才做恶梦了吧?”这位戴着眼镜的年轻女护士问道。她真的像一位白衣天使,钱阆心想,以前也来过医院,怎么没有这种体会呢?   “是,是啊,太吓人了。”钱阆答道。   “没事了。你的电话打得及时,你的女朋友安然无恙。”钱阆顺着女护士的目光,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卓媛。她仍然在沉睡,脸色苍白,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也在做梦吧,一定是个好梦。   据护士介绍,卓媛自己吞服了50颗安眠药,然后开始喝酒。酒能加速药物吸收。好在她服药后不到一个小时,钱阆就打电话给120。晚上十点左右,医院就为卓媛洗了胃,又观察了三个小时,确信安全后就安排她住进这间病房。钱阆坐在病床前守候,一会儿就睡着了。   卓媛这么坚决地寻死,她是为骆思强殉情吗?她到底是抱着一个什么样的信念呢?这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呢?要是卓媛能在医院里多住一天两天,自己跟她多聊聊天,没准能让她缓过劲来,彻底地放弃轻生的念头。可是聊什么呢?聊理想聊人生?谁愿意听啊!   钱阆带着水果、小笼包和稀饭走进病房的时候,卓媛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听着护士小姐在嘱咐着什么事项。看到钱阆回来,护士就离开了。   “卓媛,你醒了?来,吃点早餐。”钱阆真得捉摸不透卓媛的心思,干脆放弃试探。人言到:女人心,似海深。他曾嗤之以鼻。面前的这个女人,他还真的没有把握了。   “对不起,折腾你不得安宁。”卓媛说道。语气仍然是那么平静。也许还有那么一丝愧疚吧?   “没事。先吃点东西。昨天晚上你都没怎么吃。”钱阆用筷子夹起一只小笼包,送到卓媛的嘴边。卓媛看了一眼钱阆,迟疑了一下,张开嘴咬住小笼包。钱阆心中一阵狂喜。吃了3个小笼包,卓媛说想喝点稀饭。钱阆坚持拿着勺子喂她,卓媛也没有拒绝。她现在多像一只乖乖进食的小猫啊!钱阆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融化了。   一名护士走进病房,把窗帘完全拉开,将玻璃窗扇也推到两边,然后又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一阵微风吹过,洁白的窗纱轻轻地飘摆。阳光透过高大的白扬树枝叶,斜斜地照进病房。一只麻雀落在窗户对面的树枝上,似乎是在好奇地注视着窗户里的卓媛。一阵翅膀扇动的呼呼声中,一大群麻雀从树梢垂直落下,跌落到原先那只小麻雀的高度,陡然转向,飞入树叶深处,看不见了。原先那只麻雀也看不见了,只剩下它曾驻足的细枝,在风中微微地颤抖。   “钱阆,我想出院。麻烦你帮我办一下手续吧。我的钱包和衣服都在哪里呢?”钱阆把饭盒等扔进楼梯间的垃圾桶里,一走进病房,卓媛就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想出院也可以,你得答应我三件事。”钱阆决定跟她斗智斗勇。可以看得出,卓媛虽然身体柔弱,可意志力非常坚强,而且倔强得像头驴。十年,每个星期都去同一家饭店吃一顿饺子,甚至是坐在同一个座位上!世界这么多男人,她偏偏就喜欢一个。全世界七十亿当中,卓媛这样的,还能找到第二个吗?   “哪三件事?你说吧。”   “第一件事,在滨河大酒店再多住一天;第二件事,听我给你讲一天故事;第三件事,让我送你回家。这次我是开着车来的,正好也顺路。”钱阆一边慢悠悠地提出条件,一边观察着卓媛的反应。   卓媛身穿宽大的病号服,背靠着床头直直地坐着;黑色的长发松散地垂下,有一绺搭在右胳膊上;那双 修长、白皙的手放在被子上,一动也不动。她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平静得像一潭水。钱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好吧,我答应你。会不会太麻烦你啊?”卓媛侧了一下(xia)身,目光很坚定地看着钱阆。   “不麻烦。反正我也很自由。恐怕你周一就要上课了吧?”钱阆反问道。   “嗯。”钱阆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不过,他是骆思强的朋友,这也不足为奇。   又回到酒店,在钱阆的要求,卓媛换了一个房间,513房,在钱阆房间的隔壁。两个人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午餐。钱阆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卓媛回到房间,他要对她展开心理攻势。他想,卓媛这样的考试题,难不倒我钱阆!   卓媛说:“钱阆,我很累,想睡一会儿,行不行啊?”   钱阆心里暗自得意,看来她也怕我了,还知道先请示一下。“可以啊,你放心睡吧。不过,我想呆你房间里,你不会介意吧?”   卓媛答道:“随你。”   钱阆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打开笔记本电脑。刚刚启动,一大堆留言跳出来,都是郭业伟发给他的。郭业伟就是钱阆与这世界沟通的窗口和桥梁。没有郭业伟,就没钱阆丰富多彩的生活,就没有钱阆盆满钵满的富足。直白一点,没有郭业伟,钱阆就不会买得起房子,也不会买得起汽车,也不会整天过得这么逍遥自在……总之,郭业伟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钱阆赶紧把卓媛买给他的手机拿出来,装上自己的电话卡,然后躲进卫生间里。   “大伟,别着急,那篇论文,我早就写好了。不说最后期限是明天吗……还琢磨着想通读两遍后再发给你呢……好……一会儿就发……好好好……5分钟内发……”   钱阆回到写字台前坐下。写字台前的墙上安装了一大块镜子。钱阆抬起头,镜子里,卓媛向左侧卧着,头发散乱地堆放在身后的枕头上。像是睡着了。也难怪,昨天晚上的洗胃,还有宿醉,她肯定会虚弱。她应该对我很信任了吧?   发完邮件,钱阆拿着手机又进了卫生间。   下午一点半,钱阆还在厕所里讲电话。有人在外面敲门。钱阆打开门,是卓媛,她起来了。钱阆赶紧走出去。“大伟,放心吧,我保证准时交稿。挂了啊。”   卓媛从卫生间出来。钱阆递给她一杯茶水。“我最喜欢的龙井茶,你尝尝。”   卓媛接过茶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嗯,好香,谢谢,你真的要给我讲一天的故事?”她现在脸色红润,看来恢复得不错。   “是啊。其实我想写自传,你学问高,想请你帮我挑挑毛病。”钱阆答道。示意卓媛坐到窗前的茶几前。   “我啊,教机电专业的,恐怕你要失望了。”卓媛在里面一张靠背椅上坐下来,把茶杯轻轻地放到茶几上。   原来是工科女,怪不得这么死板呢,钱阆心想。“学问抽象到一定程度,都是相通的,你就别谦虚了。”   “好吧。我自己人生的看法很悲观。希望我的观点不要影响到你。”卓媛站起身,推开入墙衣柜,取出自己的旅行箱,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子。   “卓媛,你拿本子做什么?”钱阆有点惊奇。   “我记下要点,好给你提意见啊。”卓媛答道。她见钱阆惊奇的表情,反问道:“这样做不对吗?”   “对,对,对。”钱阆一连声地答道。可能理工科女子都是这么较真吧?钱阆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卓媛对面的一张靠背椅上。开始讲述他要写进自传的故事。 正文 枪手   我叫钱阆。没钱的钱,门良阆。性别,男。1973年出生于本省最南面的一个小山村。我认为人生就是一场考试。考试的科目很多,有大考,也有小考。   有的人不想考,或者担心考不过,请别人代替考试。代替他人考试的人被戏称为“枪手”。   1979年小学一年级,我就成了一名枪手。   学校坐落在我们村东面的向阳山坡上,是一间瓦顶的土坯房,冬天透风,阴天漏雨。学校没有围墙,一块巴掌大的空地就是操场。厕所在教室后面,是用稻草搭建的简易棚子。在这所学校就读的二十多个学生,来自周围的五六个小村庄。学校只有一个老师,他兼任我们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班主任,连校长也是由他兼任的。   我六岁就开始上学了。个子瘦小,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得快。我做功课的速度也快。我跑起来更快,跟飞一样,没有人能追得上我。   老师的脾气不太好。对付不遵守纪律的学生,他直接用细竹条抽打手心,或者直接上手拧耳朵。除了我,所有人都害怕他。教室里,讲台右侧的土坯墙上开了一个洞,是老师放粉笔的地方。洞口离地面很高。下课时老师离开教室的那十几分钟的空档里,我敢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搭起两张凳子,像掏鸟蛋一样从那个墙洞里掏出一大把粉笔来,揣到自己的衣兜里。为同学们所不敢为,胆大不?   “说,是谁拿了我的粉笔?”我一次拿得太多,老师发现了。老师站在讲台上大声地吼叫,竹条在讲台上抽得啪啪作响。讲台是土坯砌成的,外面抹了一层石灰。没有人应答。老师手拿竹条走下讲台,踱着庄重的方步,用最最严厉的目光在每个同学的脸上搜寻蛛丝马迹。突然他用竹条一指。“你……”那位同学惊慌失措,刷地一下站起来:“大,不是我。”他是老师的儿子,我的死党。全班同学的注视下,那条又粗又长发绿的鼻涕挂在嘴边,格外惹眼。   “没说是你,把你的鼻涕擦了。”老师很生气。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我们不敢笑,又忍不住。老师的脸拉得更长。这么干扰一下,老师走到最后一排,也没有发现可疑份子。不过老师有的是办法。老师右手拿着竹条,轻轻地击打左掌。“不说是吧?都把手伸出来。”   “你,手上为什么有粉笔末?”老师用竹条指指了第四排的一位男同学。   “报告老师,今天是我值日,下课我擦黑板弄到手上的。”那位男同学回答道。   老师扭头,眯起眼,看了看黑板旁边张贴的值日表,那是他用毛笔写的。然后点了点头。“钱阆,你的手上为什么有粉笔末?”我坐第三排。   “报告老师,柴庆成同学擦黑板擦得不干净,我又帮他擦了一遍。”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柴庆成立即反驳:“你骗人,黑板是我自己擦的,才不要你帮忙呢。”   老师立刻明白了。“钱阆,你站出来。”我很不情愿地往外挤。扑通一声响,紧接着柴庆成同学“哎哟”叫了一声,嗷嗷地嚎哭起来。   老师皱着眉头,问道:“柴庆成,你咋啦?”   柴庆成站起身来,眼泪汪汪。他抬起胳膊用袖子往脸上一抹,哽咽着。“报告老师,钱阆故意推倒我的桌子,土坯砸到脚趾头了,疼。”“桌子”都是各自从家带来的一块木板,两头往土坯垒起来的两个墩子一放,就是课桌。椅子也得自己带。   老师看了一眼歪斜下去的“课桌”,一伸手,拧住我的耳朵。“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自己的土坯没码好,还赖我。”我龇牙咧嘴地,我的耳朵更疼。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窃笑声,大家都很乐意看到我受罚。我恨死他们了。   老师松开我的耳朵,把我的裤兜往外一翻。红的、白的、绿的、蓝的粉笔,撒了一地。老师抡起细竹条,命令道:“钱阆,立……正……把手伸出来。”我立正,把手伸出去。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很多同学都领教过细竹条的威力,个个心有余悸。   竹条抡下来,我立即把手缩回去,没打着。我得意地笑了。同学们觉得很好玩,也全都笑了。这帮墙头草,一会儿站在老师一边,一会儿站在我一边。鄙视你们。   老师更生气,又命令道:“钱阆,把手伸出来,不准缩回去。”我又伸出手。竹条带着风声,我缩得更快,又没打着。试了几次,都没打着。当然老师没有敢把我往死里整。他就是我家邻居,还是我父亲的堂兄弟。而且体罚学生本来就不对,他也不敢太过份。老师改变了方法,把我门外拉。一边拉,一边说:“好,你到外面站着。”我不肯,双手扣着门框。老师用手掰我的手指头,掰起食指,其它手指还抓得牢牢的。再掰中指,食指又扣上了。僵持了几分钟。老师无计可施。他抓起我的两条腿,使劲拉扯,我死命地扣着门框不放。门框吱吱哑哑,几乎脱框而出。   老师肯定是气疯了。他说:“好,你不出去。我们出去,你就在教室里过夜吧。”他放开我,对全班同学说道:“现在放学了,你可以回家了。”上午才上一节课,就放学回家,校长就是校长。同学们背起书包,陆续走出教室。老师把我往教室里推,要锁上门,真的要把我锁教室里。我当然不依,你们放学我也放学。我又死死地扣住门框,不肯进去。如此反复两次,老师累了。宣布那节课自习。   尽管我比较任性,我还是不班上被打手心,罚站最多的人,充其量,我只能排第二。第一名无可争议地是汪顺安同学。他被罚的原因是:作业。他有时不交作业,有时交空白作业。有一天,我看到他拿着玻璃弹子,很漂亮。   “汪顺安,你把玻璃弹子给我,我帮你做作业。干不干?”我灵光一现,就讲出这么一句机智的话。   汪顺安跟我的年纪一样大,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他走路的时候低着头,慢吞吞的。你跟他说话,他半天也答不上来。有一次我问他的裤子为什么湿了,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小汪的功课很差,什么都不会。打那往后,放学的时候,他会悄悄地把作业本塞给我,脸上带着笑,很腼腆的笑。有时候还会再塞我一分二分硬币。有时是一盒清凉油。有时是一块橡皮,或者半盒防冻伤的润肤膏什么的。当然,大部分时候什么也没给。   农村的孩子,即使是一年级年仅七八岁的小学生,在放学之后,总是有太多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到后山上把牛牵回家;去山上捡柴火;去半里路外的菜园里拔几根蒜苗;背着粪箢箕粪耙子去捡猪粪……反正不会跟城里孩子一样被差遣上街打酱油。吃完晚饭,在昏暗的柴油灯下,把书本摊放在油腻腻的大方桌上,半蹲半坐在高高的靠背椅子上写作业,实在不是一种什么愉快的经历。冬天,屋里寒冷潮湿,即使穿着厚厚的棉袜棉鞋,把脚伸进一个小火炉里,手指还是冷啊,冻得僵硬,握不住笔。跟大部分孩子一样,一到冬天,我的手都会生冻疮;夏天,成群的蚊子对着灯下写作业的我们轮番叮咬;春秋两季,气温舒适,却成了农忙季节,全家老小都很忙,有空坐下来的时候,都困得想睡觉。   我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做作业的,而且还是双份。跟现在的孩子比,我们的作业并不是不太多,就是抄写生字生词和做算术题。我写完自己的作业,再替汪顺安写。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比较认真。后来,我开始偷懒。特别是抄写生字,一遍一遍地重复,好枯燥。我就在汪顺安的小字本的格子里画圈圈。一个圈代表一个字。要是有一天学习了10个生字,老师要求一个生字抄写一行。小字本14个字一行,那么我就会为他画10行,一共140个圈圈。第二天上课前交给他,他看也不看。   记得一年级,都是自己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语文作业一摞,数学作业一摞。有的同学,作业本因为浸了一大片柴油或是稀饭,或者是写得极其不认真,就会把作业本塞到一摞作业本的中间。老师也要干农活。他一般在我们自由朗读的时候,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开始几本批改得还比较认真,看到中间他也烦了,累了,作业或作业本有什么毛病,他并不太在意。一堆作业快批改完了,他又会认真起来,又会变得比较挑剔。这个公开的秘密,除了汪顺安,大家都知道。所以,要想少惹上麻烦,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作业本塞在中间。   汪顺安不知道这个秘密,也就掌握不了我们交作业本的“技巧”。他总是毫无心机地把作业本放在最上面。结果,老师总是会先发现汪顺安的作业有问题。老师责问汪顺安为什么不写字,总是画圈,他就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讲台一侧。老师有时罚他站在教室外面,甚至是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拽出教室,或者罚他放学后扫地。他绝对不会把我供出来,也没有对我讲过一句怨言。就这样,我给他当“枪手”,他给我报酬。   寒假期末考试前一天,他竟然给了我5分钱,一枚崭新的5分硬币。5分钱可以买到一颗生鸡蛋!或者买三颗姜汁麦芽糖,或者两个小鞭炮,或者一块橡皮,或者一片口香糖……那5分钱害得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第二天,期末考试,下着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教室前面的水田完全被大雪覆盖,像一马平川;教室东面向阳山坡上的松枝上堆满积雪,树身枝桠下都挂着冰凌;教室北面的窗户钉了两层厚厚的塑料薄膜,还是能听到风声呜咽。一开口讲话都能啥出大团的白气。大队学校派来一位监考老师。我们的老师在教室前面生起了一堆火,跟监考老师围坐在火堆旁边,一边抽着劣质的卷烟,一边扯东扯西地聊天。   老师用粉笔将考试题抄写在黑板上,每人发一张白竹薕纸作为答题纸。我故意把自己的答卷给汪顺安看。他的手也冻得通红,手里虽然拿着笔,一个字也不写。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他根本就不会写字。天气很冷,我的手都冻僵了,我想赶快回家。可是……最后,教室里只剩下4个人:汪顺安、我、监考老师和我们老师。   那位监考老师看起来很凶,我答完试卷后,迟迟不敢替汪顺安答卷。我语无伦次地对汪顺安说:你自己答卷吧。我不敢……我……我要交卷了。汪顺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嗫嚅着,乞求着。监考老师把手腕抬得高高的,看了看手表,又看看我们俩,说时间不多了,赶快交卷吧。然后,又指着我,“你在干什么呢?题都答完了吗?”我说:“答完了。”“那为什么不交卷?”监考老师严厉地追问道。“我现在就交卷”。说着,我拎起书包,走上讲台交了答卷,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教室。   天空是铅灰色的一片。远近的山黑白斑驳,白的是雪,黑的是松树。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地响。一口气在雪地里深深浅浅200多米,走到村东的山坡上,下坡就进村了,我不敢回头。我感觉到汪顺安那可怜巴巴的目光一直盯着我,尾随着我。回到家里,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身后投射过来,让我如芒刺在背。   我想把5分钱退还给汪顺安。放寒假前返校拿成绩单的那一天,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硬币,站在教室门口朝汪顺安村子的方向张望。他没有来。那个冬天特别地冷,我们村的池塘似乎连底都冻上了。第二个学期开学了,他还是没有来。事实上,打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他。   后来,我才知道汪顺安父母是表兄妹,是三代以内的近亲婚姻。他们家生育了三个孩子:老大四五岁时变成了傻子,不会讲话,不会走路,生活也不能自理。汪顺安排行第二,就在那年冬天,他也瘫痪了。再后来,他的弟弟,一个聪明活泼的、非常懂事的帅气小子十二岁时也跟两位哥哥一样。   汪顺安没有通过考试,他被淘汰了。汪顺安的父母面对婚姻的考试,他们的答卷也是不及格。 正文 疯狗   娘说我是“千年的狗子,记得万年的茅厕”。这骂人的话,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表扬我的记忆力强呢。我记得很多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1982年9月1日,我起了个大早。我一手拿着新买的牙刷,一手端着搪瓷缸,蹲在屋檐下刷牙。我们家的大黄狗第一次看见我刷牙,兴奋地在台阶上窜上窜下的。它一会儿站在我身后蹭我的背,一会儿跑下台阶,站在院子里,仰起头来着着我,欢快地摇着尾巴,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幅乐不可支的模样。我不理它,土狗,少见多怪。   大黄狗只看到我刷牙,肯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刷牙。它还看不到我穿了一双新布鞋。我是不喜欢穿鞋的。今天开学第一天,我要去新学校上二年级。穿上鞋才有个学生样儿嘛。钱洼小学只有一个一年级。上二年级就得去另外一所学校。   我想等姐一起走。她在我要去的新学校读三年级。可她吃饭慢腾腾的,能急死人。早上照例吃的稀饭,菜是辣椒炒红薯。她吃完饭也要刷牙,然后要梳头。我等得着急,我要去外面等。“狗娃子,等一下。”妈看到我要出门,叫住我。我问什么事?妈手里举着个什么东西走下台阶。“上学要交两块钱学费。”妈说道。我接过钱,转身又要跑。妈叮嘱道:“招呼点儿,别把钱弄丢了。”我把钱往上衣口袋一塞,头也不回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便飞一样地冲出家门。   我跑出门楼子,来到“门合”,跟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打打闹闹,相互嘲笑对方今天居然也人模狗样的。“门合”,在我们的方言里读“蒙霍”,是所有门口空地合起来的意思,是一块公共的空地和通道。   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我们终于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出发了。一共有13人。我们这个不足200人的小村庄里,除猪、鸡、鸭、鹅之外,谁家有哪几个人,有几条狗,跟哪家共同拥有哪条牛我都清清楚楚。13个人中:有5个四年级学生,4个三年级学生,两个二年级学生,两个一年级学生。   大黄狗以为我要出去玩,窜前跳后地,一路跟着我。走到村子对面的山梁上,它还不肯回去。我拾起一根树枝,威胁着要抽它。来来回回撵它好几次,它才明白,怏怏不快地回家去了。   我很兴奋,一路上都在奔跑。我跑过张湾门口的水田埂,路往左拐,上一个小土坡,有三条岔路。我不知道要走哪一条,就站在原地等待。小土坡下,是一口清澈的水井。井水很浅,弯下腰就能喝得着。我突然觉得口渴,就趴在水井边上喝水。我担心上衣口袋里的2元纸币会掉到井水里,双手捧起井水时还小心翼翼地。   喝完水,站起身,右手一摸上衣口袋,空的!低头仔细查看,2元钱不见了!   这下可完蛋了。我很着急,低着头,哈着腰在水井旁边找,没有。又往回走,也没有。这时候,村里的几位学生赶上来了。有人问:“钱阆,你在找什么?”我说我的学杂费丢了。钱琨说:“我刚才在张湾水塘埂上捡到2元钱。你丢的钱是什么样的?”我说是一张2元纸币,上面印着工人。纸币是左右对折两次,现在是一个小长条。他把钱还给我,要不然,回家肯定得挨一顿痛打。   从我们村出发,翻过一道山梁,从张湾村中心穿过,走过门塘埂,走过一条水田埂,再翻一道山坡,穿过一片桃园,绕过一个竹林,走过邹湾的门塘埂,走上另一个小山坡,就到学校了。新学校叫新湾小学,也不太远,单程只有两公里。一天来回四趟,一天8公里。一个星期6天,也才48公里。一年300天,也才不过2400公里。读4年书,也仅仅只有9600公里,还不到1万公里呢!也不算远,在我们村的纬度上绕地球走一圈也有4万公里。这一圈我们才走完不到四分之一。   借助电子地图工具计算出来的数字我大吃一惊。真不敢想像,我在8-12岁之间的4年里竟然走了那么远的路。   新湾小学的大门,跟我们普通住宅的门一个样:两扇木板门,门板下面装了一道门槛。走进去,就能看到,学校是一进座北朝南、四四方方的院子,前后各两间教室。于是学校就只开办了一、二、三、四年级。为什么不开办五年级?没有教室!   那时候,小学上五年就毕业了。   卓媛,你学工科的,肯定已经发现我前面列举的那些数字背后的漏洞。一、一个星期怎么是6天呢?不是双休吗?1980年没有双休。二、你不是说新湾小学只有一、二、三、四年级吗?你的五年级肯定不是在新湾小学读的,怎么还说小学4年走了9600公里的路呢?是。我的五年级是在李北洼小学读的。那个学校更远。中间还要过一条河。   那时候的学校真好,不需要赞助费,不分片区,不看户口。在高年级学生的指点下,我和钱琨走进一间教室。讲台后坐着一位老师在登记学生。轮到我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钱阆。哪个村的?我说钱洼的。老师问你父母都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大叫钱志均我妈叫李桂芬。老师问今年要读几年级?我说要读二年级。于是老师就在班里给我指定一个座位,我就读二年级了。真不知道,如果我走进三年级或者四年级的教室,老师会不会让我读。没有人试过。   新湾小学就是比我们的钱洼小学好。学校有围墙,有操场,教室里里外外都干净整洁。课桌是带抽屉斗的木桌,两个人一个桌,还木凳子。不需要自带课桌和凳子。第一天下午放学,老师让全体同学先在院子里按照回家的路线排成5队。同学们像军人一样,整整齐齐地列队走出学校的大门,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我们跟张湾的学生们列成一队,两个村的学生,有三十多人。让我着急的是,队伍刚刚走下小山坡,走在邹湾的水塘埂上就乱了,与代庄的队伍混成一团。一个星期之后,老师对列队回家这件事也失去了兴趣。   从学校到家,一天来回要走四趟,并非很无趣。不要说有小伙伴一起追逐打闹,就是我一个人,也有很多好玩的事。春天,可以在路边抽茅针;吃到一种酸甜的藤叶;听到布谷鸟清脆的回声。农历三月,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一种小小的蝉,趴在松树上不停发出“日懒丝丝……日懒丝丝……”的鸣叫催人昏昏欲睡。夏天,把青涩的柿子摘下来,埋进水稻田的黑泥里,一个星期后再挖出来就变得香甜可口。秋天,走进山里,扯一根茅草,捡一串蘑菇回家。或者在路上,把牛筋草的叶子系成绊子,路过的人要是不小心会绊一个跟头。冬天,在背阴的水田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可以去滑冰。更不要说下雪的日子……   秋收时节,九里十八冲满眼里一片金黄色。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收割水稻。我们放学后得早早回家帮忙。刚进村,就看见西头六奶奶家门口一群人在紧张地忙碌着。院子里传出一阵阵哭声。我很疑惑,走近看,靠院门左手一侧,当木匠的大爷爷在一块长木板上推刨子。他佝偻着腰,额头上全是汗水。他的徒弟在一旁边敲敲打打地忙活着。满地的锯木屑和刨花。另一侧,堆放了桌子、条凳、靠背椅,显然是从各家各户借来的。一群女人,围着一张桌子,在裁剪五颜六色的纸。妈也在里面。   妈看见我,赶紧走过来,俯身在我耳边说道:“狗娃子,你大佬死了。我在这里帮忙走不开。你快去稻场跟你大一起把谷收回来。晚上你和大毛、小毛都来六奶奶家吃饭,不要做饭了。”   我们对称呼非常讲究。祖父的兄弟,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爷、二爷、三爷,依次类推;祖父的姐妹,称为姥姑;外祖父的兄弟,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佬爷、二佬爷等等;外祖父的姐妹,称为姨姥娘;父亲的哥哥,按照他在家里的排行,分别称为大爹、二爹、三爹;父亲的弟弟,分别称为大佬、二佬、三佬;父亲的姐姐,称为姑妈;父亲的妹妹,称为姑;母亲的兄弟,称为舅,如大舅、二舅、三舅;母亲的姐姐,称为姨妈;母亲的妹妹,称为姨姥。还有以上这群人的配偶如何称呼,我就不讲了,估计你已经晕头转向了。   卓媛,如果你没有晕,我给你出两道题。第一道题:三爷爷家有四个儿子,其中两个比你父亲年纪大,两个比你父亲年纪小。请问,你如何称呼这四个人?第二道题:一年级,班里有个漂亮的女生对我说,钱阆,你妈还管我妈叫姥娘呢。请问,我应该如何称呼那位女生?答案等一会儿我再告诉你。   我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去了村东头的稻场。村里的人有不少去了六奶奶家,稻场上人不多。爹刚刚碾完场,我们家的水牛丫菩萨就系在稻场边,神态悠闲地嚼着新鲜的稻草。为水稻脱粒,我们都是把水稻厚厚地铺撒在稻场上,给水牛套上一个石碌碡,一遍一遍地辗轧。最后,稻草和稻谷就分开了。稻谷再经过扬谷、翻晒,就挑回家,装在谷茓子里。稻草就扎成捆,在一个排水通畅的地点,堆成一个个高高的草垛。   “大,我大佬么样死得咩?”我拿起一把木铣,准备把稻谷铲成一堆。   “疯狗咬死的。往后上学的路上,见到狗要离得远一点儿,知道吧?”爹把竹扫把夹在怀里,把一根纸烟叨在嘴,又去口袋里摸火柴。不巧,火柴盒是空的。他转过身,叫到:“志河兄弟,带火了吗?”   钱志河二爹正牵着牛转圈辗场。他吆喝一声,让牛停下来。去掏火柴。我扔下木铣,冲到他们中间。“你们不准抽烟,注意防火。”我双手叉腰,看着我爹。学校老师刚刚教我们的。   二爹笑了:“哟,狗娃子长大了,懂事了。志钧,这里到处是稻草,天干物燥的,还是别抽烟了。”他又把手缩回去,不去掏火柴了。   爹说:“懂个鬼!你就这样跟二爹说话啊?没大没小。”   二爹牵着牛,又开始转圈了。“有些事,还真不能大意。志潮兄弟被疯狗咬了,都不当一回事。结果怎么样?可惜可惜啊。”二爹连连摇头。   稻场不大,只能容得下两家碾场。其他的人,都把收割回来的水稻捆子堆成高高的粮垛。等场地空出来再碾场。   爹和二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我终于知道了大佬钱志潮的死因。   谷雨节气前后,钱志潮大佬牵着自己家的母黄牛,去邻村给他家的黄牛配种。春季配种,冬天农闲生产小牛,多好的安排。刚进村,一条狗冲过来,就咬了他一口。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狗,经常有人被狗咬。他没有在意,当时甚至都没有包扎一下,回到村里,那条腿还是鲜血淋漓的。   一个多月后,我们村西南五六里外的李畈,有一个26岁的人死了。有人说是被疯狗咬死的;有人说是他喝酒喝多了,栽到水塘里淹死的。开始听到这个消息,人们还有点紧张。钱志潮大佬才开始紧张起来,到公社医院里打了针,医生告诉他不要下水田,不要淋雨。他以为医治过就算痊愈,没把医嘱当回事。   钱志潮大佬开始怕风。一天早上,他的新婚妻子,像往常一样掀开门帘,竟然被他大声地斥责。开关木箱时带起的风他也不能忍受。   前天,他们一家人正在稻场里碾场,突然下起大雨。家人让他在小学校的屋檐下躲雨。他心疼稻谷,愣是冲进大雨里,跟弟弟妹妹们一起抢收。当天晚上,潜伏在体内的病毒全面发作。村里人把他抬进公社医院时,医生已经无力回天。   钱志潮大佬的遗体,仅仅在家里停留了一天,第二天就下葬了。   11月中旬,一个寒冷的阴雨天,三年级一位同学在自家的户外厕所里被一条疯狗咬了。他及时得到医治,安然无恙。他虽然腿上的伤都痊愈了,据说直到现在,他看到吉娃娃或京叭都会发抖。几天后,那位同学在县公安局上班的小佬,带着一把手枪回到村里,打了三枪才把那条疯狗击毙在水塘边。这件事就发生在张湾,我们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也是在11月,我们家的大黄狗突然表现异常。它在院子门口挡住姐,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它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们。这太危险了,父母请村里人把大黄狗捆在树上一顿乱棒打死。   正常的土狗,遇到陌生人只会远远地一通高声大嗓的狂吠,并不敢冲过来咬人。遇到胆小的土狗,你表现得胆怯,它们就变得大胆,甚至会真的扑过来咬人。男孩子们都不怕,但女生们必须要成群结队地才敢上学。   疯狗咬人的消息陆续传来,人人自危。上学的路途,步步暗藏杀机。   学校号召学生结伴上学放学,最好每个人都拿根棍子。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打狗棍必须是竹竿。只有竹竿上的竹节才能挡住疯狗的疯气。木棍是绝对不行的。女生们都不喜欢手里拿根竹棍去上学,说像要饭的。真是瞎说,要真要饭的话,不还缺个碗么?我很喜欢这个主意,我拿的竹竿是最长的,差不多有两米长。我一路走,一路挥舞着手中的竹竿,感觉自己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到了12月份,再往后,狂犬病被控制住了,我们不需要再人手一根竹竿去上学。为此,我还小小地失望了好一阵子。   那一年,因为上学路途遥远,村里三个学生辍学。因为害怕上学路上遭遇疯狗,又有两个学生辍学。 正文 高跷   钱阆说:“好。我先讲到这儿。卓媛,刚才那题你做出来了吗?”对付工科女,请她解答题目,应该很对她的胃口吧?想到这儿,钱阆很得意。他站起身,拎起水壶给卓媛的茶杯续了水。他一口喝完自己的茶,也续了水。   卓媛低着头,左手翻动本子,右手夹着签字笔。她的手指修长,像葱段一样白。“嗯,你们的称呼很复杂。你给出了公式,我对照着推演。第一道题,三爷爷的四个儿子分别叫大爹、二爹、三佬、四佬。第二道题,我一点头绪都没有。”说完,抬起头来,问道:“我回答得怎么样?”   卓媛神态平静如水,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这让钱阆很欣慰。看来这个方法是正确的。钱阆笑着对卓媛伸出大拇指。“第一道题几乎完全正确!你很厉害呀。”   卓媛有点失望。“几乎,就说明我没有完全答对。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钱阆说:“别难过。这又不是搞科研,一个小地方的风俗习惯而已。第一道题的标准答案是:大爹、二爹、三佬、小佬。第二道题的标准答案是:那女生没有结婚之前,我应该叫她姨姥姑;她结婚之后,我应该叫她姨奶。你们那里怎么叫啊?”   卓媛认真地把钱阆的“标准答案”写在本子上。然后才抬头答道:“在我们那儿,三爷爷的四个儿子我们会叫大爷、二大爷、三叔、四叔。第二道题我不知道。”   “看来中国各地都差不多。比起英语国家的aunt(婶、姑、舅妈)和uncle(叔、舅舅)精细了很多倍。最搞笑的是,英语国家的人说起cousin,你根本不知道是堂兄妹,还是表姐妹,男女不分,姑表不分。”钱阆总结道。   “这不正好说明我们的人际关系复杂吗?”卓媛反问道。钱阆一愣,半晌无语。   这个小插曲一过,卓媛就催着钱阆继续往下讲。   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完了。学习到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觉得还没有尽兴,就放寒假了。   寒假是农闲,勤快的孩子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说上山挖松树墩子;或者是每天三次牵牛去饮水;或者背一架箢箕到松林中扖松毛;或者顺着绳子下溜四五米深到红薯窖里取红薯;或者绕着村前村后捡猪粪;还或者你已经到青春期,发育长个头了,父母们会怂恿你去一里路外的水井里往家里挑担水……如果这些活儿都干完了,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尽情地玩了。   寒冷的冬天,除了打纸板、盖房子等游戏之外,男孩子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踩高跷。   我们的高跷都是用小松树做成的。大松树太粗,根本就拿不动,没法踩。适合做高跷的松树的树干上面一段最好是带点弧度的L形,L的那一横下面要是直直的一段。那直的一段有多长,高跷就可以做多高。我们不愿意做成太高的高跷。脚下的高度有三、四十厘米就足够了。十厘米高的则更安全。   符合这些要求的松树找到一对,砍掉树梢,把下面锯得一般齐;再刨去树皮,把L形的部位往横向砍平整,足够落脚踩上去,就成了。L形上面那一段的长短,视个人习惯而定。如果你喜欢横握,可以高到齐肩;如果你喜欢直握,高跷的顶端高及腰部即可。为了爬坡时能踩得稳,还可以在高跷的最下面各钉上一枚铁钉。不要完全钉进去,让钉子头在外面露出二、三厘米就好。   我们周围的山里几乎全部都是松树。很容易找到适合做高跷的。另外,用松树制作的高跷,晒干后很轻,也很结实。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雪,院子、门合的雪被踩成一片黑色的泥泞。男孩子们要踩高跷更是顺理成章,振振有词。我的雨靴质量低劣,根本不防水,里面总是湿漉漉,冰冷刺骨。不到五分钟,再厚的棉袜一会儿湿了。踩着高跷,穿轻便,舒适的布鞋也可以在泥泞的路上行走。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也不错。   “狗娃子,你再敢在院子里踩高跷,看我不一顿夯死你!”我爹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里夹着一根纸烟,用低沉的声音威胁道。   狗娃子是我的小名。他嫌我的高跷把院子里的地面踩得千疮百孔。院子和屋里一样,地面用粘土垫铺。下雨或者下雪了,院子里就变成一片泥泞,不像样。屋内虽不会泥泞,一年到头都是潮乎乎的。牵牛到门塘去喝水时,或者两头猪到放到墙根的猪槽前吃食时,都会把院子蹂躏得一塌糊涂。我踩着高跷再去踩踩,也不过是雪上再加一点霜而已。   明天,寒假正式开始。今天得去学校领回“通知书”。我突发奇想:家里不让踩,我就去学校踩!踩着高跷走四里路去学校,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次过足高跷瘾。   天上是铅灰色的一块,没有风,也没下雨下雪。我管不了那么多,踩着高跷往学校走去。十几分钟后,我才走到村子对面的半山坡上,姐和村里其他的孩子已经走得不见踪影。踩高跷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   没办法,那就扛着高跷走。一路小跑,向前追赶了半里地,在张湾村后面那一段红土路上追上钱琨一行五人。红土地段,被太阳晒干后硬得像铁疙瘩,让雪水雨水一浸泡,就变成乱稀泥。我不想弄脏布鞋,只得又踩上高跷。步行吧!好不容易捱到学校,我的布鞋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我走进教室,班主任不在。他懒得等我们。既然领奖状的好学生都已经来过了,其他的人反正也不重要。未领取的通知书就堆放在讲台上,自己取走好了。十几个人围在讲台四周找各自的通知书,还有的在看别人的考试成绩。我挤进去,找到自己的通知书,还没来得及看,唰的一声,被人抢走了。是我的死党张正西,他看了一眼,就大喊大叫起来:“大家快看,钱阆的数学考了10分。”   我们这些后来的,都是成绩不好的学生。听说有人成绩这么差,除了我,人人都高兴。一群人簇拥在张正西身边。这个说给我看看。那个说钱阆抄袭被当场抓住不应该是零分吗,怎么还能考10分呢?另一个人说别吵别吵念一念。有人给张正西搬来一张板凳,他站在板凳上要念我的通知书。我挤过去,说不行不行,快点还给我。旁边有个冷冰冰的声音说道:“脸皮比城墙还厚的人还怕别人看他的通知书啊?”扭头一看,是王小蛾,总是跟我过不去。我们前世肯定是仇人。我想抽她,她哥王小军也在我们班,现在就站在她身后。要打架真打不过他们俩。我脖子一梗:“我的脸皮就很厚,你管不着。”然后,我对张正西喊道:“小黑蛋,念吧,念吧,有人打小报告我也能考10分,气死她。”   张正西说:“前面的就不念了。就念这句吧。由于该生将答题纸裁掉一半,所以该生的数学成绩也被裁掉一半,由20分变成10分。”大家都愣住了,没听懂。张正西跳下板凳,把通知书还给我。还问道:“老师这写的是什么意思呀,小白雀?”小白雀是我的绰号,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是怎么来的。   真不敢相信,通知书上还有这样的评语,我脸上火辣辣的,不愿意回答张正西的提问。我把通知书折了几折,装在裤子口袋里。数学考试时,我试图抄袭被王小蛾当场检举,吴校长心情很好,没有取消我的考试资格。我绞尽脑汁,也没有答出几道题。同学们个个运笔如飞,我却百无聊赖,见老师发下来的答题纸白白净净,透明度很高,我答题用掉不到四分之一,干脆裁掉一半拿走。一来答题卷看起来没那么空,二来我还想拿那白纸去连环画上描小人呢。没想这样做让吴校长得到启发,来了灵感:我裁掉一半答题纸,他就扣掉我一半的分数。他咋能这样呢?   回家吧,我心情很不好。我踩着高跷,跨过学校的门槛。一位低着头要进来的女生,猛一抬头,差点撞上我的高跷,吓得:“妈呀,这是谁呀?”然后紧贴着墙壁,给我让路。   我很得意,完全忘记了通知书给我带来的不快。双手用力一拉高跷,跳下三级台阶,稳稳地原地站住不动。然后,对那女生一吐舌头,说道:“怎么样,厉害吧?”   女生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声:“小白雀,神经病。”就进去了。   旁边有个声音说道:“觉得自己很牛是吧?敢不敢跟我比?”我往旁边退了一步,靠在我们教室的外墙上,看看是谁在跟我说话。一看,吓了我一大跳。   说话的人是邹德蛟,四年级学生。个头很高。他家离学校也就几十步的距离,家里兄弟五个精壮汉子:邹德龙、邹德虎、邹德豹、邹德鹏、邹德蛟,他是最小的那一个。村里人都不敢惹他家里人,老师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去年夏天,他跟另一个男生打了一架,一战成名。随便找十个学生,问学校里谁最狠,十个人都会说是邹德蛟。   跟邹德蛟打架的那个男生叫王庆锋,也是人高马大。   初夏中午,学校内外的泡桐树上,几十只知了的嘶鸣声连成一片。谁听谁都瞌睡。三年级教室里静悄悄的,同学们正趴在课桌上睡午觉。   “啊……踢,啊……踢,啊……踢哟。”突然有个同学打起了三个响亮的喷嚏。另一个人的窃笑声之后,打喷嚏的同学生气地说:“王庆锋,你干什么?烦死了。”周围的几个同学被吵醒了。也惊动了值日的同学。   值日长走过去。低声问道:“你们俩个,在干什么?”   打喷嚏的同学说:“报告值日长,王庆锋拿根草往我鼻孔里塞。”   “王庆锋,你不休息可以,但不能妨碍他人。知不知道?”值日长压低声音说道。   王庆锋说:“我就是跟他开个玩笑。那么认真干嘛?”他斜坐在座位上,手里还拿着那根肇事的狗尾草甩来甩去,满不在乎的样子。   夏季白昼时间长,下午三点上课,学校要求学生中午睡午觉。为了对付那些不喜欢睡午觉的学生,学校指派小组长或班干部轮流值日,监督各班的学生睡午觉。不睡午觉可以,必须趴在课桌上,不能说话,不能影响其他人。否则,就要拉到教室外面罚站,直到上班铃声敲响才可以离开。   值日长说道:“你的态度很不好啊。现在罚你到教室外面站着,上课以后才能进教室。”谁知王庆锋不理睬。值日长说:“你听道没有?出去罚站。”   值日长很执着地催了两三遍。王庆锋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地说道:“邹德蛟,别拿根鸡毛就当令箭。你让罚站就罚站啊?你以为你是老师啊?”。班里的同学们全部都惊醒了。个个睡眼惺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是老师,我是老师指派的班干部,今天我值日。”邹德蛟铁答道。   “我就不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王庆锋一梗脖子,就是不出去。   邹德蛟说:“我数三个数,数完了,你要不出去,我可要动武了!”   “动武?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王庆锋的大哥在部队里当兵,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士兵。   “一。”邹德蛟开始数。王庆锋站起身,双手抱在胸前,面对着他。   “二。”邹德蛟双手下垂,攥紧了拳头。王庆锋拿眼角余光扫视了一圈。全班三十多人都在紧张地看着他们俩人。前面一排和侧面座位上的同学都起身闪开。   “三!”邹德蛟数完了。王庆锋又坐下了。邹德蛟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扑通”一声,邹德蛟整个人飞过王庆锋的头顶,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另一排通道里,砸翻一张桌子。邹德蛟强忍着剧痛,一声不吭,在地上挣扎着,没有人敢去扶邹德蛟一把。在场的目击者说,邹德蛟扑过去时,王庆锋抓住他的双手腕子,仰面往凳子上一躺,双手一带,双腿一蹬,邹德蛟就飞过去了。   王庆锋站起身,看着邹德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的轻蔑表情,甚至还扭过头,要坐回自己的座位。下一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王庆锋一转身,头部上被重重一击。他听到了玻璃瓶的碎裂声,眼前一黑他就倒下去了。 正文 斗鸡   原来,邹德蛟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操起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瓶,抡到王庆锋的后脑勺上。   说到这里,钱阆停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卓媛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钱阆没讲了。“后来王庆锋怎么样了,不要紧吧?”   钱阆答道:“他受伤了,但无大碍。”   卓媛松了一口气,她合上笔记本,往后仰了仰,说道:“钱阆,你的故事挺有意思,讲得不错。我1979年出生的,也是70后。我是在济川市里长大的。1986年到1992年间读小说,跟你的故事中的时代和场景完全不同。我看过的一些小说里,描写同时代的农村小学,跟你观察到的也不一样。比如你们拿着打狗棒去上学,就怪滑稽的。后来说不用带了,你还觉得有些失望,想一想就觉得好笑。”   钱阆说:“我是农村的野孩子嘛,生活很枯燥,潜意识里总想找点乐子。在别人看来,我们自己就是乐子。”   卓媛低下头,翻开放在膝盖上的记事本,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条记录问道:“你说请你当枪手的那位同学汪顺安,他的父母明知道是亲表兄妹,是三代之内的近亲,为什么还要结婚。生出来的孩子都是畸形,不是自寻烦恼吗?”   钱阆答道:“我们老家,那个时候,近亲结婚的不少。像他们那样生育畸形儿女的却不多。”   卓媛有点惊讶:“不是婚姻法有规定吗?现实中怎么都不愿意不遵守呢。”   钱阆说道:“表哥娶表妹,那是几百年来的传统。哪能说改就改得掉呢。”   卓媛又指出一条:“是吗,我咋不知道呢?你刚才说那个邹德蛟‘顺手操起’一个玻璃瓶。好像到处都是玻璃瓶似的。”   “是的。我们上学的时候,一到夏天,几乎是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玻璃瓶子。一般都是装白酒的玻璃瓶。夏天热,口渴的时候,就喝两口。现在的孩子呢,都带着几十块,甚至上百块的高级保温杯。”钱阆笑道。   “里面装的白开水?我们渴了或者热了,就买冰棍吃,买汽水喝。”卓媛一只手托脸颊,胳膊支在膝盖上。   “我们装的是井水。我们还会在瓶口上系一条细尼龙绳,走到一个水井前,就把水瓶放下去打一次水。有时,有钱的话,还会花2分钱,买两颗糖精放进去,喝着很甜。即使是这样,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很穷。”   卓媛看了看手机,说:“我觉得挺好玩的。你才讲了半个小时。继续讲吧。”   钱阆把电脑合上,说道:“我真应该花点时间把这些故事写下,直接给你看,那才好呢。我的表达能力有限,你就凑合着听一听吧。”   卓媛脸上挂着微笑,没有回答。于是钱阆继续讲下去。   王庆锋被送到大队卫生所,头皮上缝了20多针,在家里休养了两个星期就差不多恢复了。不过,他对邹德蛟的傲慢态度永远也恢复不了。打那之后,他们两个见面不再跟彼此讲话了。   学校里也没有怎么处理他们两个,就不了了之。邹德蛟的大名一下子就在这不足200人的小学校里人人皆知。今天,向我发出挑战的人就是邹德蛟,我能不害怕吗?   邹德蛟并不是小混混。那时学校里就没有小混混。后来也没有听说他欺负过谁。但是,我仍然很怕他。   领通知书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邹德蛟身后有个人跑进学校的院子里喊了一嗓子:“快来瞧,快来看,踩高跷比赛就要开始喽!”   一会儿功夫,门口围拢了二十多人。有男生,也有女生。有不少同学也是踩着高跷来学校的。看来,并不止是我一个人头脑发热。   邹德蛟踩着高跷站走到大家面前。他的高跷很高,脚下差不有学校的门槛那么高,怕是有60厘米。他踩高跷进学校两米高的大门,还得低着头。他说:“领过通知书,就没事干了。不如我们几个踩高跷的比一比,看看谁踩高跷最厉害吧。”   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踩着高跷从门洞里走出来。是王庆锋,我们也都认识他。邹德蛟喊道:“王庆锋,敢不敢跟我们比赛踩高跷?”   王庆锋见邹德蛟高高地站在高跷上,堵在学校门口,本能向右转身,想避开。听到邹德蛟跟他说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原地站住,答道:“比赛踩高跷,你行不行啊?”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他是激动,还是害怕,还是什么别的意思,我没听明白。   “怎么比呀?我要参加。”说话的是我同班同学陈朝阳。这个家伙可不简单,放学的时候,要是天气好,路上不泥泞,他都是横着跑下小山坡,穿一道田埂,不用看脚下,能一口气跑过一座100多米长的渡槽。   一条水渠跨越一条山谷、洼地或河流等障碍时,就必须架起一段渡槽横跨过去。渡槽是一个长水槽,纵切面是U形的。U形的上方,除了隔不多远就有一道横梁之外,别无它物。要从上面走,得连续跳跃,每一步都要准确地踩在横梁上。稍有不慎,轻则摔进渡槽筒内,头破血流;重则摔下四、五层楼下的干涸河床,命丧黄泉。陈朝阳就有那本事,一口气跑过去。他踩高跷,估计也有两下子吧。   邹德蛟说:“好办,我们踩着高跷‘斗鸡’。两人对战,先掉下来的就输了;赢了的人两两对战,最后胜利的人就赢了。”我们说的斗鸡游戏,就是单腿站立,抱起一条脚,用盘起来的膝盖去撞击对方。谁先放下腿或双脚着地,就算谁输。现在不需要单腿着地,换成踩高跷。   趁着他们聊天的时候,我认真地想了想,真要比起来,力气大未必就能占便宜。你撞过来,我躲开,你自己就摔倒了,反应快也有赢的机会。这样的比赛,我未必会输掉。我对邹德蛟说:“这么多人,要比到什么时候,要不,我们先比别的本事,剩下的人才能参加斗鸡,你看怎么样?”   邹德蛟感觉到很有意思,踩着高跷走到我身边,也在墙上靠着,我发现,我的头才够得着他的腰。“你说,先比什么?”   我说:“这下面有一个斜坡。坡下的洼地里现在都是积水,走路的人踩着几块露出水面的石头才能走到坡下。第一关,踩高跷过水坑,只能踩在石头上,踩不上,或者掉下来就算输。第二关,踩高跷上斜坡,从高跷上掉下来也算输。第三关,就按你说的,踩高跷斗鸡。”   邹德蛟说:“这个办法好啊。”   这个办法真的好。观战的同学们向正前方走二十几步,来到山坡边上,就可以观看坡下的比赛。地面上,东一片泥泞,西一片积雪。12个踩高跷的人,走下斜坡,站在积水坑前。比赛就开始了。第一关,有3个人没有踩中石块,高跷踩进水里;有一个掉下来,双脚踩在水坑里。4人出局。   第二关,差不多五、六十度的粘土斜坡,我的高跷踩脚的地方离地面比较低,可以走得很快,我抢先来到坡前。我担心斜坡一会儿被踩成八十度、甚至九十度,我的高跷矮,跨不上去。斜坡有四五米高,真正难走的,是最后一两米,最陡的那一段。   我在高跷上半蹲着,哈着腰,几乎是一溜小跑着上去的。还有几个人为我鼓掌了。那种感觉真好。那是通过考试的感觉。要知道,我的高跷下面的铁钉不是一般的钉,是铁匠手工打造的大铁钉,顶端粗大,有大半个指甲盖那么大。抓地很牢。如果是一般铁钉,很细,在第一关的时候,踩在石块上,就会把铁钉完全压挤进高跷腿内,基本失去了作用。   果然,又有3个人在斜坡前摔下高跷。我、陈朝阳、邹德蛟、王庆锋和一胖墩墩的男生经受住了考验。新湾村的一群小孩也跑来瞧热闹。围观的人更多了,应该有三十多人吧。他们把我们五个人围在中间的一块空地上。邹德蛟对我说:“看样子,你年龄最小,我们四个人先比赛。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你再参加。”   让我轮空一轮,多休息一会儿,那当然好。陈朝阳与邹德蛟对战,王庆锋与一个胖男生对战。高跷斗鸡,是要讲究技巧的,并不是你的力气大,就一定能赢。对方强,你弱,他撞过来,你要躲闪;他要是收不住,用力过猛,自己就摔下来了。你就赢了。就是这么简单。   一开战,两下三下,胖男生就被王庆锋撞下高跷。场上就剩下陈朝阳和邹德蛟。村里的孩子们齐呐喊助阵:“狗婆,加油!狗婆,加油!”很显然邹德蛟的小名就叫狗婆。虽然我们多数人的小名都很难听,在同学面前被人这么叫喊出来,还是第一次。我们都笑了。听到孩子的喊叫,邹德蛟的脸刷地就涨红了,差点从高跷上掉下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步伐。   陈朝阳没有抓住那个机会。败局已定。他们纠缠了十来分钟,场地的地面被他们俩个踩得稀烂,像一块被犁过,又耙过一遍一样。陈朝阳利用自己动作快,灵活的优势,一直绕着邹德蛟绕来绕去的。一有机会就反扑。邹德蛟正面对抗的能力强,陈朝阳撞了几次都没能把他对方撞下高跷。时间一长,陈朝阳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动作也慢下来了。邹德蛟的高跷高,步伐大,他追上一步,轻轻一撞,陈朝阳就掉下高跷。这个结果完全在意料之中。   场上只剩下三个人:邹德蛟、王庆锋和我。王庆锋说:“邹德蛟,你这一仗斗得时间长了一点儿,我也不占你的便宜。我跟这位同学先比。赢了的人再跟你比。怎么样?”说着话,王庆锋用手指着我。邹德蛟说:“好啊,听你的。”   两个人有半年多没跟对方讲话。现在这么自然聊起来,感觉真好。观战的人中,不知道是谁带头鼓了掌,于是所有的人都劈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这时候,太阳冲破厚厚的云层,暖暖地照射下来。一时间,四下里亮堂堂的。没有风,阳光洒在身上,洒在烂泥地上,洒在积雪上,交错在白杨树的枝枝桠桠里。身边的空气中开始有了一些温度,有了一些暖意。   我站在高跷上,面对着王庆锋,心里竟然没有一点获胜的欲望。说实话,身材瘦小的我,即使拼尽全力也不是王庆锋的对手。王庆锋刚走到场地中央,我就拼尽全力,嘴里哇哇地喊叫着向他冲过去。他敏捷地右脚后撤,一侧身。左脚跟上,用肩膀轻轻一扛,我就从高跷上掉下来。众人一阵哄笑,我更开心,比刚才上坡时听到掌声时的感觉还要好。   趁着我们在比赛的功夫,邹德蛟跟村的孩子说不要给自己加油。真的想加油的话,要叫他的大名邹德蛟,不要叫小名。孩子们都同意了。   场地上,王庆锋和他的死对头邹德蛟,再一次面对面,心情应该很复杂吧。两个人踩着高跷在场地中间慢慢地转来转去。仿佛在揣摩对方的心思。   两个人的个头差不多,都很壮实,踩高跷如履平地。我们的高跷跟平常大家在电视上看到的都不一样。我们踩高跷的时候,两手要拿着高跷的顶端,不是一截木头绑在腿上。表演的高跷,你要想下来,恐怕得竖根杆子,抱住杆子,解开绑脚的绳子,再顺着杆子溜下来才行。我们踩的高跷,随时随地都可以上下,脚没有绑在高跷上,是踩在踏板上,脚是可以随意活动的。两次试探性地对撞,双方都不敢用全力,有所保留。王庆锋假装使尽全力地冲撞过去,邹德蛟没有上当。邹德蛟侧身连跳几步,想绕到王庆锋背后,也被对方识破,无功而返。   新湾的孩子们都很兴奋,又开始加油了:“狗婆,加油!狗婆,加油!”王庆锋听到了,咧开嘴笑了。邹德蛟也笑了。他似乎要尽快结束这场争斗,毛手毛脚地冲过去,要撞倒对方。王庆锋斜斜地疾跳两步,右肩膀往前一扛,邹德蛟站不稳,从高跷上跳下来。   围观的同学们欢呼道“哦……邹德蛟输了!邹德蛟输了!”邹德蛟上前跟王庆锋拉了拉手,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村里的小孩们又开口喊道:“狗婆,输喽,狗婆,输喽!”   邹德蛟一手拖着一根高跷,嘴里发出嗷嗷嗷的狗叫声,向那群孩子冲过去。孩子们惊慌逃窜,就这样,你追我赶地,回村去了。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放晴,太阳摆出曝晒一切的架势。雪开始融化了。老话说,落雪不冷化雪冷。我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想必邹德蛟和王庆峰也能感觉到吧。 正文 写字的烦恼   “钱阆,等一下,我有个问题。你的意思是说你故意让王庆锋赢,好让他跟邹德蛟再比一次;而邹德蛟故意让王庆锋赢好给他挣回一些面子。是这样的吗?”卓媛问道。   “是啊。不过,我让不让王庆锋,他都能打败我。”钱阆答道,他不知道卓媛的问题背后是什么。   “你那时候不过是八岁,两个四年级学生也不过十一、二岁,你们那么小年纪怎么这么复杂呢?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呢。”卓媛惊叹道。   钱阆明白了。“所以,你成了工科女啊。你人长得漂亮也就算了,还当上大学老师,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工作啊。我们太复杂了,所以什么大事情都做不了。不过,我们确实也有一些值得你借鉴的经验:比如说享受生活。不是有句话说,聪明人从傻子那里都能学到知识吗?从我的故事里,你应该能学到不少知识!”   卓媛幽幽长叹一声:“唉,我要是早出生几年,跟你同学多好。”   钱阆笑了:“你要跟我同学,你肯定会很讨厌我。二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我就成了新湾小学出了名的坏人。知名度跟邹德蛟一样高。”   卓媛急切地催促:“我不信,你一个小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快点讲,快点讲。”   任何人要想出名,都需要一个过程。如果要评出新湾小学1980年到1983年间的十件大事,那么其中五件的主角都是我钱阆。第一件事与一个名叫王小蛾的女生有关。   上二年级时,班里有个女生天天头上顶着一件小棉袄,一件黑色的小棉袄。她就是王小蛾。就坐在我后面一排。   王小蛾头发里长虱子,无法清除,干脆将头发剃光,让虱子无处藏身。不管她皮肤多么黝黑,相貌多么丑陋,她仍然是个女孩,不愿意像尼姑一样光着头,于是她在她的光头上顶着一件脏兮兮的小棉袄。她顶了多久,我不记得。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记得那个顶着小棉袄的王小蛾。   我们不喜欢王小蛾。王小蛾也不喜欢我们,尤其不喜欢坐在她前面一排的我。   二年级的数学课由吴校长亲自教授。要学习用算盘做加减乘除。我很努力地学习,还是一点都弄不明白。转眼就到期末考试,跟一年级一样,考试题是写在黑板上的。吴校长仍然在黑板上用粉笔写考试题的间隙,我趁机拿出自己的作业本,想看看作业中的解答是否能给我一点提示。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身后的王小蛾呼地一下站起来,高高地举起右手。“报告老师,钱阆在偷看作业本!”我本能地扭过头,愤怒地盯着她。王小蛾不为所动,大义凛然地站着,看都不看我一眼。全班哗然,都停下手中的笔,向我看过来。我很羞愧,飞快把作业本塞进抽屉里,装模作样地在答卷上一笔一画地写字。   听完王小蛾的举报,吴校长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摘下老花镜,放到讲台上,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茬,满脸笑容:“王小蛾同学的行为值得表扬。请坐下。钱阆同学呢,作业本上没有一道题是对的,就让他慢慢看吧。”全班同学哄堂大笑,我简直无地自容。我考试偷看作业本,还把老师逗乐了,这叫什么事啊。更糟糕的是,在那个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很少见的年代,这样的笑料是所有人绝对不会错过的好东西。不到一个星期,不但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有钱阆这么个坏学生,十里八村的学生和家长们都听说过这个笑话。在姐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报告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之后。爹妈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顿。钱闵上三年级,学习成绩好,她以我为耻,拒绝跟我走在一起。有人问她:钱闵,钱阆是不是你弟弟呀?她说不是不是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弟弟呢我弟弟还小还没上学。   这个可恶的王小蛾,让我走上扬名立万的不归路。   寒假一晃就过完了。转眼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甩下厚厚的棉袄、棉裤、棉鞋,手上脚上的冻疮也痊愈了。我玩得加更忘乎所以。上学不拿根竹竿,也不提火炉,也不拎个酒瓶子,仅仅是背个书包上学,多不好玩啊?别着急,那一年春季,学校里流行推铁圈。   推铁圈,在那一年,对于我们男孩子来说,是呼吸的空气,不让玩?会出人命的!   想推铁圈,你得要有一根推竿和一个铁圈。用一截铁丝,把一头弯成小勾勾,再把小勾勾折一下,让余下的部分与小勾勾所在的平面垂直,装在一个长度合适的竹把手或木把手上,就好了。碰巧家里有很粗的钢丝,可以自己制作一个铁圈。没有的话,就找一个旧水桶的铁箍,粪桶的也成。我很幸运,在生产队废弃的保管室里找到一个现成的铸铁环,好像是从一个量稻谷的斛上掉下来的。铁环有手指那么宽。   我天天推着铁环,在路上跑呀跑的,玩得真过瘾!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我总是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是被俗话说中。我的悲是什么?我的笔都不见了。上语文课要有铅笔、自来水笔、小字笔,这是一种细细的毛笔。我的笔放在书包里,全部都不翼而飞。同班又同村的钱琨说,会不会是你跑得太快,从书包里漏掉了?同班不同村的张正西说,肯定是被人偷走了。   我的书包是妈亲手缝的。她花三尺布票和五毛钱,扯了一块劳动布,缝成一个长筒形的袋子。将开口的那一端,折回一扁指宽,缝合,穿入一根红布条,那就是书包背带了。把书装进书包,上面的开口一扎,抽紧背带,再把袋子口扎一个结,书包上也没有洞,什么东西也不会漏出来。张正西的话有道理。   再有道理也没用,不知道是谁偷的,笔都不见了!我马上就没有笔写作业了,晚上在家里向姐借,她不肯。我又不敢太声张,让爸妈知道我的笔丢了,肯定会再揍我一顿。干脆不写作业。   不写作业容易。语文作业没有交?到教室外面站着去。数学作业没有交?到教室外面站着去。政治作业没有交,到外面站着去……在学校里站了一整天,回家的时候,我觉得腿僵得像块木头。我鼓足勇气,跟爹妈说要钱买笔。意外的是,这一次仅仅是训斥了一顿。我拿要到的两毛钱,买了三支笔:一支铅笔、一支小字笔和一根圆珠笔芯。只有圆珠笔芯怎么写呀?不就是细点吗?又不是冬天,它就是细得跟头发一样,我也能捏得住。   两天过后,我的笔又全都不见了!看来这小偷是专找我下手。我向老师报告说我下课后,刚离开一会儿,笔都不见了。老师很重视,对全班进行了大搜索。没有找到。一来,我的笔没有特殊的记号;二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那就认倒霉吧。我下决心,再向爹妈要钱买。同时也下决心,这一回坚决看管好,不要让人偷走。   事实证明,我爹我娘喜怒无常,是这世界上最难琢磨的人。有时候,你觉得他们该生气,他们却和颜悦色;有时候,你觉得他们该高兴,他们却暴跳如雷……这个学期我第二次找他们要钱买笔,还立下军令状,保证从今往后要认认真真地看管好笔!没等我说完,我爹屈起中指和食指,在我的脑门上狠狠地捽了几个捽栗子。痛得我哇哇大哭,一碗稀饭倒扣在地上。我妈走出堂屋,又进来了,手里多了一根竹条。头上两个包,腿上几条血痕,多么惨痛的代价!好歹又给了两毛钱。   我又可以心情轻松地推着我超重型的铁圈去上学了。下课要去上厕所,我请张正西或钱琨帮我看着点。有时他们都没空,我就用一张纸卷着三支笔去上厕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文具盒。   一个月过去了,我的笔安然无恙。我开始放松警惕,于是我的笔又丢了。   汲取上一次的教训,我决定想想办法。阳春三月,山上山下,田间地头,各种植物争春斗妍。我很快就发现,有一种小白花,在未开放之前,像一枝小号的毛笔。差不多有三、四厘米长,我可以用它来写字!真是重大发现啊!我兴奋极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掐了十几根。真的用它来写字,才发现“笔尖”太软了,写两个字就要蘸一点墨,修正一下“笔尖”。否则太粗,或开叉。没办法,那我也得写呀。   第二天,我还是被语文老师“请”出了教室。他说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写出这么脏的作业。   厚着脸皮向姐借,或者向钱琨借。刚借到没多会儿,人家又要回去。一周之后,我也无法忍受罚站,或者被人催促。本来写作业就没意思……唉,我的命真苦呀!   有一天,趁着父母不注意,我偷走了放在抽屉里的两元钱。第一次有那么多钱可以挥霍,我大摇大摆地走进新湾村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蓝墨水,一瓶黑墨水,一支两色圆珠笔,两支毛笔,一支铅笔,一块带香味的橡皮,一个卷笔刀,一片口香糖。最后还剩下两毛钱。   我的偷窃行为当天晚上就被爹妈发现。赃物从我的书包里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摆在桌面上,我低着头,站在堂屋中间,等待着暴风骤雨般地惩罚。钱闵和钱闳很期待地看着我,从她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们在等什么。让她们失望了:爹妈这一次却没有动手打我。是他们得知我用两元钱买了那么东西高兴呢,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触动了他们,我不得而知。虽然没有挨打,我的心里却比挨了打还难受。   我收敛了很多,不再推铁圈了。很多同学也似乎都玩腻味了,越来越少看到有同学把铁圈推到学校。   我想安心学习,以回报父母的不打之恩。谁料到,我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正文 天桥   张正西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比我大一岁,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他的皮肤晒得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除了我们村的钱琨之外,班里只有他肯认我这个朋友。   下课了,我们相互追逐着跑出教室,一起去厕所。返回学校的大院,我们发现一年级还没有下课,都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于是一起猫着腰溜到一年级教室的窗户外,朝里面张望。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坐得端端正正地,看着黑板,我们站的位置看不到讲台。我抓住窗棂,踮起脚,往讲台上看。过了一会儿,我们感觉到不对劲儿,一扭头,看到一位胖胖的女老师站在我们身后,凶神恶煞般地瞪着我们。我们吓了一大跳,想跑,脚下却像生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会像孙悟空那样会定身法,把我们定住了。   前面说了,我们学校,四间教室围成一个院子。同学们下课后,都在院子里活动。不用说,一会儿就围过来一大群学生。一年级的学生还不敢出来,但是窗户边上十几张脸挤成堆向外张望。   胖女老师问道:“你们两个,是哪个班的?”我感觉到像是在田埂上遭遇一条蛇。又粗又长的蛇,正高昂着头,吐着腥红的信子。   我答道:“二年级的。”我害怕了,声音有些发抖。   女胖老师又问道:“你们在窗户边上偷偷地看什么?”蛇头试探性地向我伸过来。我本能地往后退。   我答道:“没看什么。”   胖女老师说:“让大家看看你们俩!一个白,像个小白雀;一个黑,像个小黑蛋。下一次再到窗户外探头探脑地,我就拧你们的耳朵。听到没有?”我是长脸,皮肤比较白。张正西是圆脸,皮肤比较黑。于是,在有节奏的“小白雀!小黑蛋!”呼声中,我们俩人灰头灰脑地逃离现场,走回教室。还好,那时候没有兴起武侠热,否则我们的绰号就会变成“黑白双煞”了。蛇闪电般地发动攻击,它的毒牙刺破我腿上的皮肤,毒液在我的血管里迅速扩散。   这是第二件为我扬名的大事件。头顶这么响亮的绰号,想不火都不成了。   一年级胖老师发火的原因,我后来才知道,也是班上有人偷东西。他们没有下课,正在留堂排查呢。巧的是,那天,我们班也有人丢了墨汁和笔。班主任大发雷霆,发誓要掘地三尺,也要把小偷揪出来。   那一堂语文课取消了。三位老师,开始在全班进行地毯式的搜查。这三位老师是班主任(他就是语文老师)、校长和一位教四年级地理的女老师。全班同学都被叫到教室外,站成两队。每个人都被搜身。当然,没有人在身上带着文具。然后校长,站在我们面前,告诫我们要诚实,要自爱……   而班主任和地理老师侧在教室搜查一支失窃的红色钢笔。让他们头疼的是:没有找到失窃的钢笔。不过,他们却发现了疑点:张正西有两瓶黑墨水;钱阆不但有一蓝一黑两瓶墨水,还有两支毛笔!于是,老师就让同学们去指认,看看是不是他们丢失的。   一位叫邹春霞的女同学一口咬定,我的那瓶蓝墨水和一支毛笔是她前两天丢失的;一位男同学一口咬定张正西的墨水有一瓶是他的。   我说我的墨水我的毛笔是我自己前几天在小卖部买的,小卖部老板可以作证。不但如此,我还详细地说了几件文具的价格。邹春霞说你骗人,你都没有钢笔你买蓝墨水干什么?我说我现在没有过几天我就有。邹春霞说我知道了刘家意同学的红色钢笔又让你偷走了对不对?我说我没偷你少诬赖好人……   铁证如山,辩解无效。班主任方老师当场认定我和张正西同学就是小偷,立即开除!吴校长估计也在怀疑我,因为有人说我和张正西到一年级教室探头探脑,估计一年级的失窃也是我们干的!在吴校长看来,不管有没有偷东西,反正钱阆,张正西都是坏学生。开除了才好,也可震慑一下学校的偷窃之风。   当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全校都不上课了,校长临时决定召开一个全校大会。在全校师生面前我和张正西,以小偷的名义被开除。   这是我让名气大增的巅峰“盛事”!即使是邹德蛟、王庆锋也没我的名气这么大,这么持久,这么与日俱增啊。   父母亲不愿意了。我在家里偷了钱,他们都原谅我了。现在,我们自己的钱买回来的文具不但被人夺走,还要给我扣上一个小偷的恶名,那不成!娘可忍,爹不可忍。那个周末,父亲带着我去了班主任家。向他讲明事情的原委,要求他还我清白,要求允许我继续在学校就读。   班主任的家就在学校东面的山坡下。我和父亲来到他家,在门口正好遇到他扛着一架木犁准备出门。他看见到我们,放下木犁,接过父亲递过去的一根纸烟。皱着眉听我父亲讲明原委,显然,他并不相信我父亲的话。不过,最后,他当着我的面,对我爹说,就凭你刚才所讲的话就要学校还钱阆清白说他不是小偷不可能的,要想继续读书,可以。   想必张正西的家人也来学校找过班主任。仅仅是周六停课一天,星期一,我和张正西又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全班同学的表情很异常。看来大家都不喜欢我们俩了。我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让这帮看不起我的人,让这帮把小偷之名强加给我的人高攀我不起。特别是那个信口雌黄的邹春霞!   二年级很快就过去了,我的学习成绩可能有一些起色,但还没有达到出类拔萃的地步。如果二年级的各科考试是一场考试,二年级的人际关系是另一场考试,我两门课都不及格。   放暑假了。九岁的我,开始变成家庭的主要劳动力之一,因为我已经能独挡一面了。我能做什么?放牛。   1981年,村里共有13条水牛,一条黄牛。13条水牛都有名字,公牛有大水牯子、二水牯子、杠头、一根筋、卷毛、笑面虎、大脚、长毛;母牛有丫菩萨、泥鳅、赖皮、小赖皮、过年。那条黄牛的名字就叫黄牛。我们管公牛叫水牯子,母牛叫水沙子。“沙”应该是上沙下牛,这个字康熙字典上有,写不出来。   农民家里,除了房子之外,家里最值钱的资产就是牛。所以,牛都有名字。狗、猪、鸡、鸭、鹅、猫、兔都没有名字。   我们家的牛叫丫菩萨,是一头五岁正值青春妙龄期的小母牛。牛一般活到三、四十岁。丫菩萨是两年前生产队分给我们的,归我们家与一位叔叔家共有。分牛的时候是按照每14个人分一条牛,我们家5口人,叔叔家9口人。我们村14条牛,正好196人。   村里的牛都是耕牛,不是用来挤奶的奶牛,也不是用来食用的肉牛,更不是西班牙那样用来娱乐的斗牛。春耕、秋耕两季,牛都很忙,要在水田里或旱地里拖犁铧耕地。其它的时节,水牯子、水沙子们和那一条黄牛都很悠闲。冬天,牛们都躺在牛栏里吃稻草;夏季,它们要么躺在在水塘里,要么就要让它出去吃草,只有晚上才牵回牛栏。   村里没有大片的草场,各家都不喜欢别人的牛到自家的山林里吃草。放牛就得到公共的山地或者水田埂上去。夏季,水田里水稻还没有满浆,在水田埂上放牛得提防牛偷吃水稻,太劳神费力。   我们村钱洼地处河谷地带,村前村后都是山,都是长满灌木林马尾松茅草的又低又矮的小土包。村子西边的一座山有点不同,它是我们村最高的山,我们把它叫大山杠。大山杠背阴的北坡全是红土,一排排人工栽种的杉树,都窜到五六米高了。南坡三道山梁上只有一层浅浅的砂土。山顶是一大片平地,足足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除了遍地的石子,就是稀稀拉拉的野草。六道山梁撑起大山杠,六道山梁之间的山谷里夹着五口清澈的水塘。   大山杠的五道山谷和主峰都是公共林地,长满了牛最爱吃的狗牙根草和牛筋草。骑在牛背上,或把牛绳挂在牛角上,让它们自由地吃草,放牛的孩子们可以聚在树荫下打扑克、下棋,或者什么也不干。大山杠是我们最喜欢去放牛的地方。   下午三点,酷热开始消退,午睡之后倦意全无,知了也压低了嗓门。我解开系在门塘边一棵柳树下的牛绳,把丫菩萨从水里轰起来。牛背湿漉漉的,不适合骑。然后跟往常一样,牵着丫菩萨爬上村子西面的陡坡,一路晃晃悠悠地走上大山杠。我把牛绳绕在牛角上,让它在东坡上吃草。我就坐在最高处的一棵杉树的树影里。村里的放牛娃们一上山,我马上就能看见他们。   一阵山风吹过,真凉快。狼尾草又宽又长的叶子相互推推搡搡,发出唰唰的声响。我十指交叉枕在脑后,仰面朝天地躺在草地上。地面温热,空气凉爽。抬头看,蓝天白云,视野格外地开阔清晰。东面山腰上,远远地能看见一条银色的带子,似乎飘浮在空中,恍若人间仙境。哪是什么地方?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我想起来了,那是天桥!有一两次,跟着姥姥去她家,在村子对面的山顶上也能看到那条银白色的带子。她会指着对我们说:“那是天桥,桥头边有一个盛家湾。你姨妈就住在盛家湾。”姨妈是妈的姐姐,是姥姥的大女儿。“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老黎,你姨妈现在还活着。你姨妈是个苦命人呀,一辈子一天福都没享到……”这话姥姥唠叨的太多,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姨妈生下儿子后没几天就病死了。姥姥说全赖姨妈的婆婆,也就是老黎。姨妈坐月子时,她的婆婆老黎给她喝凉水把她给害死了。   此时此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白得像雪、白得像玉一样的天桥,我没有怀念苦命的姨妈。而且,我还在怀疑姥姥的话。怎么可能,姨妈会嫁到那么远那么像仙境一样的地方呢?那应该是神仙才能住的地方吧?我在想,天桥那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天桥再往东那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天桥看起来那么遥远,我觉得我一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去。在我的眼里,那里就是天的尽头。突然,我心里萌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总有一天,我要到天桥去,我还要走过天桥,翻过东面重重的山,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悟到,站在高高的山顶,眺望远方,能让人忘记忧愁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