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藏身沈府 丫鬟
小丫头心儿坐在炕桌旁, 闻着屋内弥漫着的淡淡的药草香气, 瞧着娘亲坐在炕上绣着手上的抹额。西北的大日头透过敞开的门照了进来, 照在心儿脸上, 她不由得眯起眼来, 只觉得浑身暖暖的。
“心儿”她忽听到娘亲叫她的名字, 她正要答应, 却隐隐觉得那声音似乎不像是娘亲的。
“心儿,心儿!”又是一阵急促的叫声,心儿闻声忙睁开眼睛, 望着四周的陈设,才想到自己如今人在这江南的都城,而娘亲也已不在人世。她轻叹了口气, 自己又梦到娘亲了。
她正想着, 便见周大娘正望着自己,说道:“心儿小姐, 你可算是醒了。”
心儿忙回过神来, 冲她笑笑, 叫了声“伯母”。
周大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忙说道:“将小姐从西北接回到都城来, 本打算……”说到这里, 她忙止住了,瞧到心儿并未多问,忙又说道:“可如今瞧下来, 先前那盘算竟是不行的, 只能委屈小姐了,今日沈府选丫鬟入府,小姐便随着我先去沈府罢。”
心儿不妨她这么说,又见她神色慌张,便忙从床榻上下来,说道:“心儿在都城无亲无故,有劳伯父、伯母照料,既然伯母这么说,那心儿便随伯母去沈府去。”
周大娘一面手脚麻利地替她梳了头,绾了双螺髻,一面口中嘱咐道:“小姐只需在这沈府的外园先做两个月的小丫鬟,后面自会有人将小姐送到翠烟阁去伺候,便有人照应小姐了。”
心儿点点头,说道:“心儿知道了。”
周大娘端看了她一番,轻叹了口气,说道:“心儿小姐还真是好相貌,只是委屈了。”
心儿浅浅一笑,说道:“有何委屈可言,心儿本就是西北郎中家的孩子。”
周大娘摇了摇头,一面又嘱托了她一番,一面忙带了她乘了马车往沈府去了。
沈府,大少爷沈伯彦端坐在楠木条桌旁,伸手端起丫鬟奉上的官窑五彩盖碗,掀起碗盖嗅了嗅茶香,又用盖子轻轻地拨动着茶汤,却并不送入口中,而是微微抬起眼睛,瞧着面前一字排开站着的十多个小丫头。
这些都是今年刚入府的新丫头,先在外园由训导嬷嬷教导了两个月的时间,然后挑选出来些相貌端正、手脚伶俐的送到各个院子内当小丫鬟。
沈伯彦面前的这些丫鬟正是嬷嬷精挑细选出来的,大约都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色的青绿夹棉缎面短袄,下面是月白长裙,头上整齐得梳着双螺髻,粉黛未施,全都敛声屏气,垂着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些小丫鬟一旁站着专管丫鬟采买分配的管事嬷嬷刘嬷嬷,她大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体微胖、面色红润,嘴角微微带着笑。她抬头看了看大少爷又看了看这些小丫鬟,心里不禁有些纳闷:
大少爷今年十六岁,熟读诗书,一门心思都在考取功名上,对不相干的事情向来很少搭理。以往各房各院挑小丫鬟的时候,大少爷向来不闻不问,只安排身边的大丫鬟春雨和秋露来挑,并不多言语。如今虽然秋露不在身边了,可春雨还在眼前,挑两个干杂活的小丫鬟也并不是难事。
可如今看来大少爷倒像是改了性子了,反反复复盯着这些小丫头半盏茶的功夫,却不说话。刘嬷嬷忍不住抬起头要开口说话,却见大少爷把茶碗搁在桌上,开始问话了。
他微微指了下右手边第一个小丫头,缓缓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清澈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刘嬷嬷也终于舒了口气。
那小丫鬟并不敢抬头,只怯生生的回答:“回大少爷的话,奴婢翠雨,今年十二岁。”
“那你呢?”他似乎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转过目光问第二个丫头。
那个小丫鬟同样恭谨地回答到:“奴婢红玉,今年十三岁。”
他仍不打算盘问更多,只是问向了第三个丫头。
旁边的刘嬷嬷和大丫鬟春雨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满眼疑惑,却也不敢言语,只眼瞅着他一个个问下去。
一圈问下来之后,他似乎并不满意,抬起头望了望刘嬷嬷,眉头微蹙,似有些疑惑地问道:“嬷嬷,今年新入府的小丫鬟都在这里了?”
刘嬷嬷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忙笑道:“除了大奶奶自己留了两个,并给二少爷挑了两个之外,剩下的都在这里,先送过来给大少爷选。”
沈伯彦心下微微一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春雨说:“你来挑两个机灵的吧,我都仔细问过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
外头的春雨和刘嬷嬷仍是一脸的疑惑,不知道大少爷今日唱的是哪出,但也不敢怠慢了,赶紧挑起人来,最后选了两个长相齐整,看起来机灵的小丫鬟留了下来,剩下的都由刘嬷嬷带着去了大小姐所在的落樱坞了。
里间,沈伯彦坐在书案前,心下思量着:从如今这情形看,那个小丫头必定已经在正院里了,若是留在母亲身边,自己十有八九是要不出的,若是放在二弟房内,二弟年龄尚小,玩心重,说不定还有可能将那小丫鬟要到自己身边来。他沉思了片刻,便翻出一本书来,拿着出了门,迈步朝正院的福禄居走去。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阵阵脚步声,沈伯彦转过身,就见大丫鬟春雨急急地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大红蟒缎厚斗篷。
她见沈伯彦转过身来,便放慢了步子,笑道:“大少爷这是要去哪里?眼瞅着便进了腊月了,你还穿着长袍就出门了,若是被大奶奶瞧到了,又要说我们做奴才的偷懒了。”
他笑了笑,并不答话。春雨见他不答话,忙上前把斗篷披在他身上。他身材修长,她只得踮着脚将领口两条缎带挽成结。
他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忙乎的春雨,这个丫头在自己身边也有五六年了,之前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她,如今看来倒是出落得明艳了,两弯柳叶眉下一双桃花眼微微含笑,有种说不出的娇艳。
春雨抬眼对上了沈伯彦温暖的目光,怔了一下,旋即说道:“大少爷还当我是新入府的小丫头呢,打量个没完。”说完白了他一眼,满脸娇嗔。
沈伯彦知道她说的是方才的事情,也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做法确实有些奇怪,嘴角的笑容便更加深了,目光也愈发柔和了,不答她的话,只是轻声说:“我要去二弟那里,父亲若是找我,你差人来叫我就是了。”说罢转身大步去了。
进了福禄居,就看见了大奶奶房里的大丫鬟素云走了出来,见到沈伯彦,她忙上前福了个身,笑道:“大少爷今日来的不巧,奶奶晌午没空休息,现在正歇着呢。”
沈伯彦点头微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母亲休息了,先去二弟那里看看,等母亲歇好了再来请安。”说罢拐到旁边的回廊上朝西走去。
二少爷房内的小丫鬟看到沈伯彦过来了,忙向屋内道:“大少爷来了。”
二少爷沈仲彦正歪在榻上看丫鬟黄鹂和黄莺在炕桌旁描花样子,忽听得大少爷来了,忙坐起身从榻上下来,黄莺忙给他套上靴子,理好衣冠。黄鹂早将那些花样子收在匣子里藏了起来。他心里暗暗琢磨:难道大哥是来考我功课的不成?可今天的功课还没有温习,问起来肯定会有答不上来的地方,又要挨罚了。
正在他瞎琢磨的时候,大少爷沈伯彦已经进来了。他忙迎上前,说道:“大哥来了。”他抬眼打量着沈伯彦,心中不由的暗暗叹道:难怪父亲最喜欢大哥,果然是气质不凡,他身材修长,气度温和,肩披着一件大红斗篷,不仅衬得皮肤更加白皙,还平添了几分男儿的威严,让人暗自赞叹。
沈伯彦看着面前的弟弟,虽然脸上稚气未脱,但是举止大方,让人喜欢。他身穿着绣着寿字云纹的紫色长袍,腰上束着一条玉带,左边佩着羊脂白玉玉佩,右边佩着一个精巧的七彩香囊。看着这个香囊,他不由得笑了,自己的这个弟弟还是喜欢这些女孩子家的东西,真是小孩心性。
沈仲彦看到哥哥嘴角上弯,心下也轻松了不少,忙堆着笑脸问道:“大哥可是给母亲请了安过来的?”
沈伯彦温和地看着他,答道:“今日我得了个好东西,特拿来给你瞧瞧。”
沈仲彦眼神顿时一亮,急着问:“什么好东西?快给我看看。”说着要拉沈伯彦藏在身后的右手。
沈伯彦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更觉得有趣,忙说道:“还是这么小孩子气。”边说边把手中的书递给他。
沈仲彦拿了书看了封页便兴奋的说道:“前朝大学士吴慎的《梅亭轶事》!大哥你怎么得到的这本书,这可是着实难得的很,我托人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呢。”
见到他这么兴奋,沈伯彦也高兴起来,说道:“也是巧了,安郡王从宫中得这本书,送给了将军府的岳三爷,岳三爷看了觉得喜欢,想着我定然喜欢,便送给我了,我想着你最喜欢这些杂文轶事,便拿来了给你。”
沈仲彦得知大哥是专程给自己送这册书的,愈发欢喜了,忙拉着沈伯彦坐下,亲手捧了茶给他,自己则坐在一旁翻看着这本书。
沈伯彦端起茶杯,心里默默盘算着心底的事,方才仔细瞧了瞧,竟没瞧到新来的小丫鬟,也不知她究竟是在他这里,还是被母亲留了下来。片刻,他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沈仲彦应声抬起头来,目光中还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便缓缓说道:“今日刘嬷嬷给翠烟阁送来了新入府的小丫鬟,听说母亲给你挑了两个极其伶俐的?”
沈仲彦不妨他这么问,楞了一下,望了望面前的大哥,旋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站在一旁的大丫鬟黄鹂。
黄鹂也不妨他这么问,瞧到二少爷投来询问的目光,忙笑着答道:“奶奶今日是给二少爷挑了两个放在院子里,说是留着做些杂事。二少爷当时正在家塾里没回来,还不知道这两个小丫鬟的事。”
沈伯彦点了点头,轻声哦了一声,然后又笑着说道:“可是很伶俐?”
黄鹂笑道:“奶奶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
沈仲彦索性放下手中的书,对黄鹂说:“可是当真?既然大哥亲自过来问,你去把那两个小丫鬟叫进来给我看看。”
沈伯彦略有些尴尬,但听说要叫小丫鬟进来,便也不计较了,只是看着黄鹂出去叫人。
第一卷 藏身沈府 讨人
不多时, 黄鹂掀开帘子走进来, 后面跟着两个小丫鬟。这两个小丫鬟低着头, 缓缓走到二位少爷面前轻轻福了福身, 说道:“奴婢香秀、心儿给两位少爷请安。”
听到心儿这个名字, 沈伯彦身体轻微一颤, 眼睛直直看着站在左边的小丫鬟, “心儿”这两个字就是从她的嘴里说出的。这个小丫鬟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身量瘦削,同其他的新丫鬟一样, 穿着青袄白裙,梳着双螺髻,只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地砖。他的目光不由得柔和起来, 柔声问道:“心儿, 你今年几岁?家里还有什么人?”
心儿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便缓缓抬起头, 看到了面前端坐着的两位少爷。问话的这位年龄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 面容清秀, 鼻子高挺, 两弯弦月眉, 一双凤眼, 眼角略向下弯,目光柔和,浑身散发着温和儒雅的气息。旁边一位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 面色红润, 虽说孩子气还未褪净,但是弯眉星眼,还是透出了俊秀的样子。
她并不敢多看,只对上沈伯彦柔和的目光,缓缓答道:“奴婢今年十二岁,家里并没有什么人了。”她的声音清脆干净,神色淡然,虽不是那么柔和,听着倒也舒服。
沈伯彦直直的看着她,只见她小脸庞,皮肤虽不像江南女子那么白皙,倒也光洁细腻无半点瑕疵,眉毛略弯,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鼻根端秀,鼻头小巧丰满,一张樱桃小口,嘴角微微向上翘着。
沈伯彦微微颔首,看着面前的这个秀美的小丫鬟,心中涌起一丝温情,他继续柔声问道:“那你爹娘呢?”
她低下头,轻声答道:“爹爹在奴婢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去年也跟着去了。”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流露出的一丝伤感随即便掩盖了下来,似乎已习惯了众人的盘问。
沈伯彦还欲细细问下去,一旁的沈仲彦似有些不耐烦了,望着另外一个小丫鬟问:“你呢?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小丫鬟香秀对着沈仲彦微微一笑,答道:“奴婢爹娘都在府里当差,人们都叫我爹邢二。”
“哦,”沈仲彦脑海中出现了邢二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道,“我知道你爹,负责府里车马的。那你娘呢?”
“奴婢的娘是负责厨房买办的。”香秀轻声答道,眼角满是笑。她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身量比心儿略微低些,人也比心儿胖些,鹅蛋脸,皮肤白皙,柳叶眉,丹凤眼,是个姿色上等的小丫鬟。
沈仲彦问好了话,看向大哥沈伯彦,发现他正直直的看向那小丫鬟心儿,目光里有说不出的温情,他不由的有些诧异,便顺着目光望向她。论姿色这个小丫头并没有旁边的香秀出众,神情看上去淡淡的,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池水,并未有什么过人之处。
沈仲彦并没看出什么名堂,他收回目光轻声叫道:“大哥。”见到沈伯彦没有反应,便又微微凑近些,道:“大哥,你看我这两个小丫鬟可好?”
沈伯彦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说:“母亲果然还是最偏心你,你这两个小丫鬟竟把我的大丫鬟也比下去了。”
沈仲彦听他这么说,也高兴起来了,说:“大哥言过其实了,不过就是容貌清秀而已。”
沈伯彦笑笑,转过头直直的望着心儿,对沈仲彦说道:“把这个小丫鬟给了我吧。”
听到他这句话,屋内的人一时都怔住了,大少爷向来对丫鬟从不上心,遇到丫鬟们也从来不正眼看一眼,如今却直接讨弟弟房里的小丫鬟,实在是令人意外。大家不由得顺着沈伯彦的目光看向了这个小丫鬟。
心儿虽然低着头,但还是感觉到了屋内火辣辣的目光都聚在自己的身上了,她也在心中暗暗盘算,自己并非花容月貌,不知为何却入了大少爷的眼,这大少爷看上去儒雅稳重、温柔可亲,并不像心思在女孩子身上的人,却开口要将自己要了去。她心下考量着,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垂下头站着。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心中犯嘀咕,却都不动声色,屋内倒是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时廊下鸟笼里的凤头鹦鹉忽然叫了一声,二少爷沈仲彦闻声回过神来,笑着说道:“大哥和我顽笑了,弟弟虽然愿意送给大哥,可是这个丫头是母亲特意挑选的,怎么好驳了母亲的面子,转而送人呢?”
沈伯彦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不过是个小丫鬟而已,你若是喜欢,请母亲再挑两个姿色上等的给你就好了。”
沈仲彦看他面色严肃,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便又将心儿打量了一番,心下细细考量起来:粗看这小丫鬟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仔细看看倒也沉静如水,与其他的小丫鬟似乎有些不同。想必大哥是瞧上了她的清淡之姿,才一时兴起想要了去,既然大哥喜欢,送去又何妨,母亲心疼我,自然不会为了个小丫鬟生气。
心下虽然思量好了,但他却故意说道:“大哥你拿一册书就想换我个丫鬟,那我不是吃亏了?”
沈伯彦看他口气略有些松动,忙说:“这册书可不是一般的书,若是旁人,拿十个丫鬟来换我都未必肯。若你不肯,那你便将我送你的书还给我吧。”说罢伸手要去拿桌上的书。
沈仲彦急了,双手忙护住着面前的书,说道:“大哥如何能言而无信?既已经送给我了,怎么能又要拿回去?换就换,我可不吃亏。”
沈伯彦见他同意了,心中很是高兴,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外面小丫鬟说道:“大奶奶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掀了帘子,大奶奶陆氏在丫鬟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沈伯彦和沈仲彦忙放下了书,起身迎上前去,说道:“母亲来了。”
陆氏疼爱地望着两个儿子,伸手拉起他们的手,笑着说道:“我听着你们这里热闹,便过来看看,在闹什么呢?是谁言而无信?又是谁不吃亏?”丫鬟们早已将锦垫铺在一个靠背椅子上,众人扶着她坐了下来。
沈伯彦知道母亲听到了刚才的话,想遮掩也是遮掩不过了,索性笑着说道:“儿子是羡慕二弟,母亲刚给他挑了上好的小丫鬟,儿子新得了书,就忙着给他送了过来,既有父母疼爱,又有兄弟惦记,让儿子很是艳羡,他心里也是得意的很。儿子可不想他得意忘形,便要以个一个小丫鬟换书,谁知二弟小气的很,说了半天才肯答应,还不忘取笑儿子言而无信,实在有趣。”
陆氏听了笑得眯起了眼睛,摸着二少爷沈仲彦的头,对他说道:“你还不知道你大哥的性子?他连自己院子里有几个小丫鬟,这些小丫鬟都长着几只眼睛几张嘴都不知道,怎么会惦记你屋子里的人?”
沈伯彦听得母亲的话,心中不由沉了一下,自己费尽心思,连才得的书都送了出去,可不能半途而废。他还未开口,沈仲彦却不依不饶,笑道:“母亲没有瞧到大哥的神色,看起来像是当真的呢,我已经答应将心儿送给大哥了呢。”
“心儿?”陆氏有些不明白,疑惑的问,“心儿是谁?这名字听起来倒是耳生。”
沈仲彦手指一指,说道:“喏,她就是心儿。”
陆氏顺着他的手指才注意到厅当中低头垂手站着的两个小丫鬟。她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是新送进来的小丫鬟吧,抬起头,让我看看。”她的声音虽然温柔,却又夹着一种让人难以违抗的威严。
心儿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闻声缓缓抬起头,便对上了陆氏的目光。她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盘着高圆髻,戴着五彩攒金花冠,穿着大红缕金对襟大袖锦缎披风,露出里面石青色刻丝缎袄,下身穿着绣有花鸟图案的凤尾裙,脚上一双绣花凤头鞋。体态丰腴,面色圆润,五官虽不是十分漂亮,却自带着几分富贵,眉梢直入云鬓,更添了几分凌厉。
她把心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说:“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若是皮肤再白嫩些,可不是将这些丫头都比下去了。”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陆氏抬眼看到沈伯彦呆呆的看着这个小丫鬟,便叹了口气说道:“伯彦,你院子里现今只有春雨一个大丫鬟,她虽说伶俐能干,但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这次正好从二等丫鬟里提一个上来,也好照顾你。你可有中意的?”
沈伯彦一时想起了从前的秋露,心中不免有些伤感,目光也黯淡下来了。
她见他不说话,神情讪讪的,知是又想起了秋露,叹道:“秋露这孩子也是个没福的,都知道她是个聪明能干的,若不是得了那怪病,如今留在你屋子里照顾你,为娘也放心了,唉。”陆氏摇摇头,不愿再说了,微微顿了顿,转而说道:“我看到你院子里的冬雪不错,在你身边也有三四年了,尽心尽力,模样还不错,人也算的上聪明伶俐,就把她提成一等丫鬟,到屋子里照顾你吧。”
沈伯彦对冬雪并未多留意,听得母亲这么说,便点头到:“母亲安排就是了。”
陆氏笑着点点头,对二儿子沈仲彦道:“你瞧你大哥,自己屋子里丫鬟的事情都不关心,怎么会向你讨丫鬟,他定是和你顽笑的。”
沈伯彦看这情形,心中有些着急,忙说道:“母亲,儿子是真的想讨心儿在身边,她……她……她长得有几分像秋露!”
这一番话出来,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大家都知道秋露从前是大少爷心头最喜爱的大丫鬟,如今虽然不在大少爷身边,大少爷也还是常挂念着,只是没想到大少爷情深至此,还要将容貌像她的人放在身边。
沈伯彦见众人神色诧异,心中也有些紧张,担心他一时性急随口编出来的理由,会不会被母亲看穿。
陆氏又将心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丫头也就是神情略有些像秋露,都有些淡淡的,其他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她问道:“你多大了?”
心儿轻声答到:“奴婢今年十二岁。”
陆氏摇了摇头,对着沈伯彦说道:“我看她模样倒好,只是年龄太小了,并不合适放在你的院里。母亲特意将她们岁数小的留在你二弟身边,正是因为福禄居的嬷嬷多,可以拘束着她们些,等规矩学好了,再做安排。”说罢她顿了下,缓缓说道:“何况你年龄也大了,我准备过了年就给你安排个通房丫头,好尽心尽力的服侍你,这丫头年龄还是太小了,你若是喜欢,过两年待大了些,我再将她送到你院子里去。”
沈伯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母亲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自己再多说也是徒劳无益了,他嘴巴张了张,却还是低下头不再说话。
见他不说话,陆氏身边的丫鬟素云对着心儿和香秀使了个眼色,心儿和香秀便轻轻低头退出了房间。
第一卷 藏身沈府 沈府
到了屋外放下了帘子, 心儿轻轻的舒了口气, 向外走去。一旁的香秀斜了她一眼, 含酸地说道:“我看你长相也就寻常而已, 怎么大少爷巴巴儿的来讨你?”
心儿瞧了她一眼, 淡淡地答到:“少爷们说的玩笑话也能当真?在少爷们的眼里, 我们还不如一册书。”
香秀想了想, 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心下也舒畅了些,不再搭理她, 忽想到什么事,便独自高高兴兴地走开了。
心儿见她走了,转身正要往小丫鬟们住的西厢房走去, 大丫鬟黄鹂忽叫住了她, 说道:“心儿,你去下落樱坞, 替我和大小姐身边的落棋要几个绣花样子, 还有金银丝线也借一些来, 说等我有了自然还她。”心儿应了声, 便往落樱坞走去。
心儿一面往落樱坞走去, 一面观赏着沈府的景致, 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沈府果然是都城中的大户,大到园林格局,小到仆奴们的吃穿用度, 都与别人家不同。她不由得想到了刚入府时训导嬷嬷曾讲过的关于沈府的大致情形:
沈府实际上由东府和西府合成, 中间隔着一道街。两府世代都在都城做官,祖上为老国公沈默安,后代逐渐分为两府。东府为大老太公的后代,如今是大爷沈青正和二爷沈青直一家住在这里,西府为二老太公的后代,如今在外做官,全家都跟着去了,现今这西府倒是空着。现在大家口中所说的沈府,就是指得东府。
沈府是地道的江南园林,园内树木葱葱郁郁,楼台亭榭密布相连,回廊曲径逶迤相接,竹翠梅香,梨白蕉绿,处处都是风景,四季皆有风情。府中有一潭人工所建的荷花池,这荷花池又将东府分为东西两园。东园是大爷沈青正一家所居,西园住着的是二爷沈青直一家,两园既处一府又各自成一园,既不耽误日常往来又各自有独立空间,所以两家相处甚好,并无嫌隙。
东园的大爷沈青正如今在户部任职,官至员外郎,官位从五品,娶的是内阁大学士陆远的嫡亲女儿陆云霓,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十六岁的大少爷沈伯彦,十四岁的大小姐,芳名沈玉柔,十三岁的二少爷沈仲彦。如今大少爷住在翠烟阁,大小姐住在落樱坞,二少爷因为年龄还小,再加上大奶奶陆氏疼爱,便住在正院福禄居。
大爷还有一房姨娘,原是大奶奶的陪房丫头,后大奶奶做主抬了姨娘,姓蔡,大家都称她为蔡姨娘。蔡姨娘身下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四少爷沈季彦,如今蔡姨娘和四少爷住在芙蓉苑。
西园的二爷沈青直在工部挂了个虚职,娶的是礼部员外郎杨昊的小女儿杨秀英,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三少爷沈叔彦,今年十一岁,女儿今年只有七岁,芳名沈玉容。因为子女尚小,所以并没有各自单独的院落,如今都住在西园的正院寿禧堂。
园子里还有一处好景致就是大爷的书房梨香园,在园子的西北,异常清静,每年早春梨花盛开的时候,满园花白如雪,香气扑鼻,成为园中一景。
心儿正想着沈府的大概情况,抬眼已经来到了落樱坞。她还未走近,便闻到阵阵香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十棵怒放的腊梅,金黄剔透的花朵开满了枝头,幽香彻骨,心儿走到树下不禁放慢了脚步,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几口香气。
忽然,她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忙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穿着水红褙子青缎夹袄长裙的丫鬟从树后出来,对着她笑着说道:“我以为只有大小姐最喜欢这梅花,没想到又来了一个。”
心儿轻轻福了个身,说道:“不知姐姐在这里,打扰了。奴婢是二少爷院子里的小丫鬟心儿,黄鹂姐姐要奴婢来找这里的落棋姐姐。”
那丫鬟笑道:“她可是向我要绣花样子?”
心儿才知道这个边是落棋姐姐,便说道:“原来姐姐就是落棋姐姐,黄鹂姐姐是说要几个绣花的花样子,并一些金银丝线,黄鹂姐姐还说等她有了再还过来。”
落棋噗嗤笑出声来,说道:“她还少了金银丝线?不过是觉得大小姐这里金银丝线最是精细,想拿点去用罢了。”
心儿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只是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落棋见她不说话,就说道:“你跟我来吧,我拿了东西给你。”
心儿跟着落棋来到正房门口,正巧大小姐沈玉柔在丫鬟的陪伴下走出来。心儿福了个身,低头站在一旁。
沈玉柔走到心儿身前停了下来,问道:“你是落樱坞的小丫鬟?怎么看着眼生?”
她的声音极其温柔,心儿不禁抬眼多瞧了她几眼。她长得并不像大奶奶,而是和大少爷有些像,长挑身材,鹅蛋脸,眉墨如画,明眸皓齿,鼻梁高挺,嘴巴小巧丰满。既流露着大家闺秀的温婉,又有一番不俗的气质,心儿暗暗赞了一番,便轻声答道:“奴婢是今日才到二少爷院中的小丫鬟心儿。”说罢抬起头对她浅浅一笑。
沈玉柔微微一笑,两腮边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说道:“听刘嬷嬷说母亲给二弟挑了两个上好的小丫鬟,如今一看,确实出众。”
见众人都笑着看着自己,心儿缓缓说道:“大小姐谬赞了。”便低下了头。沈玉柔见她话不多,也不说话了,便款款带了丫鬟出了院子。
看着沈玉柔走了出去,心儿才又低下头,她忽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年轻时应该也和她一般养尊处优,脸上一定也是温柔从容的神色,见到下人也一定是和颜悦色。忽又想到母亲临死时的模样,心儿心中不禁一酸,忙强忍着就要涌出的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
她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母亲临终前说过,到了都城自己的过去便不能为人所知。既来了这里,便只能听天由命,不管怎样,这终究是母亲的安排。”
她轻叹了口气,便瞧到落棋手里拿了花样子和金银丝线出来了,心儿接过东西谢了她,便往福禄居去了。
到了福禄居已是傍晚时间,大奶奶叫人传了饭,留大少爷、大小姐和二少爷在福禄居用晚饭。一时大丫鬟、嬷嬷们忙了起来,捧着漱盂、巾帕进去伺候。小丫鬟则立在内厅外,等着吩咐。伺候的丫鬟嬷嬷虽然多,但是都屏气凝神,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心儿立在外面,不由得赞叹沈府果然是百年世家,治家严谨,即使是下人的规矩也比一般人家更恭谨有序。
一时间内厅晚饭结束,几个小丫鬟忙进去轻轻把盘碟杯盏收拾干净,放入几个五□□丝大盒子,并不发出一点声响,然后递给站在外面的几个婆子,由她们送回到厨房去。心儿和几个新来的小丫鬟,并帮不上忙,只是站着,等屋内主子们茶喝好了,没有其他事情了,便散了,到各自屋子里忙去了。
不多时,又有几个嬷嬷过来,端着几个乌木大盒子,送到各自房中,原来是给大丫鬟们送晚饭来了,等大丫鬟们轮流吃过了,嬷嬷们才捧着盒子回去了。
心儿便和香秀跟着这些嬷嬷去到厨房,将小丫鬟的餐食取来,放入两个红木大盒子,捧回到福禄居西院小丫鬟们住的西厢房,这时几个小丫鬟们才围坐在炕桌旁开始用晚饭。
晚饭是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并每人一碗粳米饭,竟比普通人家的吃食还要好上几倍。心儿心中想这沈府竟是这样阔绰,丫鬟们的穿戴已经不俗,这吃食不仅做的精致,味道也是极好的,必然选用上好的食材,厨子也必然是手艺极好的。
晚饭用过后,心儿和香秀把餐盒与杯碟送还至厨房,回来后院子已经安静下来了,二少爷也从大奶奶房内回来,换了家常衣服歪在榻上就着灯烛看书。其他几个小丫鬟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送进屋内后便出来了,一时小丫鬟们都无事可做了。留下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彩蝶在外面听使唤,其他几个小丫鬟便回到西厢房坐着休息。
二少爷身边除了黄鹂、黄莺两个大丫鬟外,还有彩月、彩明、彩莲、彩蝶四个小丫鬟。如今又多了心儿和香秀,且大家年龄都是十多岁,十分聊得来。香秀虽然初来乍到,但是和大家熟悉的很快,心儿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也会插嘴问一句,于是屋内叽叽呱呱的一直没有停过。
香秀叹道:“今天看来府内的丫鬟嬷嬷可真不少,不知府上得有多少人啊?”
彩明笑了笑:“我们哪知道府上有多少人,光是每个屋子里伺候的人,大概就有十个左右。”看到香秀和心儿听的认真,彩明便接着说道:“每位少爷屋内除了有自幼的乳母以外,还有两个大丫鬟贴身照顾,两个教引嬷嬷从旁协助,还有五六个小丫鬟负责打扫房屋、往来跑腿。”
香秀笑道:“这么一算,可不是需要十个人么。”
“若是小姐房中,则还再多两个教引嬷嬷,所以小姐房中的下人还要多些。”见心儿和香秀点点头,有些明白了的样子,彩明心里得意,就又说下去了:“沈府是出了名的宽待下人,这里的奴婢都比旁人家的主子要高贵些,吃穿用度都不比别人家差,而且还有奶奶、小姐们的赏赐。我们能进来当丫鬟也算是运气好的。”
心儿心里默默叹到:对于小丫鬟来说,主子宽柔便已是运气好了。可锦衣玉食又如何?不过还是离了爹娘受人差使,自己的命运还是攥在别人的手上。转而想到自己的命运何尝不是被别人攥在手上,心下有些黯然。
忽然彩月转过来问心儿和香秀:“你们爹娘可都是府里的?”
香秀得意地点点头,丹凤眼中掠过一丝光彩,道:“我爹娘都是府里当差的,我娘是大奶奶的陪房邢二家的。”说罢瞅了一旁的心儿,歪着头问道:“心儿你呢?”
心儿轻声说:“我并不是家生子,我的一位远房伯父在府里当差,所以就把我送进来了。”
香秀记得心儿下午在屋内说自己父母双亡,不由得露出一丝怜悯,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的盘问道:“那你这位伯父姓什么?”
心儿说道:“伯父姓周。”
“可是大爷身边的周泰?”彩月急忙问道。
心儿点点头,没再说话。彩月仔细的打量了下心儿说:“周爷是大爷的贴身奴仆,从小就跟着大爷,如今是大爷在府里最信任的人了。他媳妇周大娘管着府内金银绸缎礼品往来,也很得大奶奶的信任呢。”彩月顿了顿,扫了心儿一眼,又说道:“周爷还有个儿子,叫周顺,是大少爷身边的小厮。”
彩月说的这些,心儿都知道,心儿想到那日她被匆匆送进府里,周大娘在她耳边悄悄把这些事情交代了一遍,还告诉心儿到了大少爷院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大少爷身边的小厮周顺。
想到这里,她眼睛忽然一亮,周大娘怎么知道自己会去大少爷的院子?那时候自己才被送入外园中,做了近两个月的粗活,熟悉了园内情况,又学了针线、礼仪、清扫、浣洗等活计,相貌端正、手脚伶俐的才能被挑出来送进内园给各位主子使唤。可周大娘似乎早就知道自己会被选中到内园,而且还会被选入大少爷的院子里。她又想到今日大少爷暖暖的目光,似乎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是安排给他的。她心中起疑,难道这些都是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她正有些出神,忽听到阵阵笑声,原来大家见她不说话,已经把话题转移到香秀身上了,香秀正得意的拿了些点心分给大家吃,原来大少爷房内的丫鬟冬雪,正是她的姨表姐姐,今日被提了大丫鬟,特意拿了些精致点心给香秀吃。
周围的小丫鬟羡慕地说道:“能被提成房里的大丫鬟可是体面的事情,大奶奶身边的大丫鬟们比园子里的姨娘还有脸面呢,冬雪姐姐可真是好福气的人。”听到艳羡的语气,香秀更得意了,仿佛是她自己成了大丫鬟。
心儿暗暗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接过果子放入口中慢慢地嚼着。
晚上也并没有什么差事,大家就早早在西厢房内歇下了。心儿心中千头万绪,似有很多疑团还没有解开,直到半夜才沉沉的睡去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大爷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进了腊月, 府里逐渐忙起来了。心儿和其他小丫鬟一样, 白天在院子里忙碌, 清扫、擦洗、替二少爷院子里的人传传话跑跑腿, 闲时便和彩云彩月她们聊聊天绣绣花。有时彩云她们会去其他院子里找相熟的丫鬟们说话, 心儿在府中没什么朋友, 便自己回到西厢房,偷偷拿出藏在自己箱笼里的笔墨经书抄佛经。
她做得很小心,不想旁人知道, 更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每次写完字都会把窗户打开帘子掀起来,好让墨的味道尽快散开。好在女孩子都喜欢脂粉, 所以屋子里本来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气, 再加上心儿经常折些梅花回来,浓郁的气息经久不散, 所以不仔细闻倒也闻不出来里面的丝丝墨香。
一日, 心儿忙完了手上的活, 回来看到院子里静悄悄的, 只有二少爷屋子里的嬷嬷曲嬷嬷和二少爷的乳母冯嬷嬷正在外间说着话。心儿知道丫鬟们定是又去别的院子里玩了, 上前给两位嬷嬷请过安, 之后便进了西厢房悄悄地从箱笼里拿出笔墨,在最里间靠窗的桌上铺好纸张,写起字来。
正当她写的入神时, 就听到外面帘子一动, 有人走了进来。心儿眼中掠过一丝慌乱,忙搁下笔,把笔墨纸砚一并都放进了在一旁的红木匣子里,盖好盖子,拿起备在一旁的花绷。还没有拿起针,那人就已经走到她面前。
心儿抬眼一瞧,原来正是刚才在正房外间说话的冯嬷嬷。她稍稳了下心神,微笑着说道:“嬷嬷,您怎么来西厢房了?”
冯嬷嬷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下心儿,然后伸手便去拿她手边的那个红木匣子,心儿双手护在上面,仍然笑着说:“嬷嬷,这是我放针线的匣子,小心伤了您的手。”她说这话时声音仍如同往常那般平静,目光清澈,既没有半分惊慌却也并没有分毫退让的意思。
冯嬷嬷皱起眉头,盯着心儿有些倔强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道:“屋子里墨香这么浓,你当我闻不出来?”
心儿本欲辨解,看到冯嬷嬷脸上并没有什么怒色,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微微低下头去。
冯嬷嬷见她没有辩解,便又开口说道:“我和周大娘是干姐妹,一起在这园子里长大,几十年的交情了。”
听到周大娘的名字,心儿抬起头来,看到冯嬷嬷笑盈盈的目光,她心中一暖,也笑了笑。
冯嬷嬷笑笑,说道:“周大娘托我照顾你,你爹娘都不在了,她没有女儿,虽然是隔了几层的远亲,但她只当你是亲生女儿看待。我与她情同姐妹,自然也会好生照顾你。我冷眼看你平日里是个聪明乖觉的,虽然话不多,但是性子温和也是好相处的。”
她说着,伸手拉起心儿纤长的手放在手心,接着说:“只是在这园子里做奴婢,得担着十分的小心,虽然主子心善,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稍有差池犯了主子们的忌讳,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得千万小心,做好自己的本分,低调行事,才能保得周全,等过个几年,主子开恩放出去,寻个合适的人家,或是配个体面的小厮,也就足够了。”
心儿有些感激的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瞅了一眼那个木匣子继续说道:“虽然这府上识字的丫鬟也不少,可琴棋书画这些玩意,都是小姐少爷们才能碰的,你这样做小心惹祸上身,日后还是不要写了吧,这些东西还是快快丢掉的好。”
心儿伸手摸了摸匣子上的木纹,眼中满是不舍。冯嬷嬷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枚玉簪来,递到心儿手中,说道:“这是周顺给你的,说见到你并没什么首饰,就托我送了过来。”
心儿拿起玉簪一看,心中不由得一怔,这玉簪通体莹白,质地细腻,晶莹剔透,是成色上等的好玉,簪头雕的是两朵清丽的梅花,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周顺只是一个小厮,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东西?再说丫鬟们都在内园行走,而小厮们都在外园,很少能有见面的机会,周顺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首饰呢?
她心下疑惑,便轻轻把玉簪送还到冯嬷嬷手中,说道:“有伯母和周顺哥哥的照顾,心儿已经万分感激了,怎能再收哥哥的东西。”
冯嬷嬷也拿起那玉簪看了看,嘴里啧啧的赞道:“这么好的簪子,也不知道周顺这小子怎么得来的,八成是主子赏赐给他的,他也没有什么姐妹,自然想着送给你了。你就收下来吧,也不枉费周大娘一家的心意。”说着又塞到了心儿手里。
心儿再三坚持不下,只好小心的把这枚玉簪包在绢帕里,放在自己的箱笼里,藏在一件不常穿的袄子里面包好。冯嬷嬷又嘱咐了她一番,才离开。
到了正月,沈府流光溢彩,灯火辉煌,府里上上下下都衣着鲜亮,面带喜气,说不出的富贵气派。一时亲朋往来,门庭若市,府里主子们开始忙碌起来。
二少爷也随着大爷和大奶奶见客或是去其他府上做客,不常在院子里,丫鬟们反倒闲了下来,再加上正月忌针,各院大小丫鬟更是无事可做,便时常聚在一起说笑。
彩云她们常去落樱邬里玩,香秀因母亲是厨房买办,便经常去厨房里玩,顺便带些可口的吃食回来。心儿趁着大家都出去的空,便在西厢房里偷偷写字,等到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可巧一本经书也抄好了。她便把笔墨纸砚和经书一并都包好,托冯嬷嬷转给周顺带了出去,心中一时没了事,也轻松起来了。
到了二月初,亲朋往来逐渐淡了下来,大爷大奶奶二爷二奶奶便在正厅内对奴仆们进行统一的赏赐,一方面是对下人的褒奖,另一方面也让大家互相熟悉,以后往来也更方便。
丫鬟嬷嬷们便整整齐齐的立在厅内听候大奶奶吩咐,前面几排是各位管事嬷嬷和各院大丫鬟们,心儿和其他的小丫鬟站在后面,再后面几排是园内粗使丫鬟嬷嬷。心儿微微抬头看到这乌压压一大片人,心里默默感叹着沈府的家业甚大。
站在大奶奶身边的管事嬷嬷一个挨着一个的叫着名字,叫到名字的下人走上前给两位爷和奶奶行了礼,便接过放有银两的红色绸袋子,退回原位。有脸面的嬷嬷们,会多说几句吉祥话,讨主子们开心,大家笑笑,气氛倒也不那么沉闷了。
心儿站在那里足有半个时辰,才听到上面嬷嬷叫到:“二少爷院子里的周心儿、邢香秀。”心儿缓缓走上前,对座上的几位主子福了个身,便低下头垂手站立。
“哪个是心儿?”忽然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心儿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到正中坐着一位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的老爷,座位紧挨着旁边的大奶奶,想必这位便是府里的大爷沈青正。
他望着心儿,目光中隐隐流露出一丝关爱,这目光让心儿想到了大少爷。两人不仅眼神一样,长相也是极相似的,都是高鼻梁,眼角同样略向下弯,气质同样儒雅可亲。只是大爷眉毛更加平直粗黑些,嘴巴更加棱角分明,柔和中增加了几许威严。
心儿不敢多看,忙低下头,轻声回答:“奴婢心儿,给大爷请安。”
沈青正轻轻点了点头,又多看了心儿几眼,便不再说话了。大奶奶在一旁暗暗称奇,瞧见他不再说话,也便松了口气,只想着他定然是知道了大少爷要讨这个丫头的缘故,所以才留意了些。于是,她便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心儿从嬷嬷手中接过赏赐,道了谢,轻轻退了回去。
心儿站回原地,脑海中又出现了大爷关爱的目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疑虑。难道大爷也知道了大少爷要讨自己在院内的事情,所以才留意了自己?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若是这样的话,大爷眼中那隐隐约约地关爱,又是何意?大爷在朝中事务颇多,在园子的时间大部分是在梨香园的书房,即使到福禄居来过几次,可不巧心儿都没有见到,所以这是心儿第一次见到大爷。即便是第一次瞧到他本人,可是他的性子心儿还是听说过不少。他为人严谨,喜爱读书治学,并不喜女色,也最厌恶□□二字。所以大爷只有一房姨娘,而西园的二爷却已经有了两房姨娘。大爷的这房姨娘听说也是因为大奶奶生了二少爷之后伤了身子,大夫说今后恐怕再不能生育了,大奶奶便把自己的陪房丫鬟硬是给大爷做了姨娘,以延绵子嗣,大爷才勉强接受了。大爷如此,便对两位少爷也是同样的要求,大少爷性子最像大爷,对女色向来不上心,所以才深得大爷的喜爱。若是大爷知道了大少爷要和弟弟讨一个丫鬟,怎还能这么和颜悦色?
正当心儿琢磨不透时,却见人群开始动了起来,原来赏赐已经结束了,主子们已经走了,丫鬟嬷嬷们开始逐一的退下。心儿便和香秀等一众小丫鬟回到福禄居,各自忙起来。
下午时分,二少爷房内的黄莺身子不爽快,便差心儿去厨房里给她端碗碧玉糯米粥。心儿捧着食盒快到福禄居门口时,正瞧到大爷从对面过来,她便停下来,退在路旁低头噤声。
不多时,一双墨黑色暗纹皂靴映入眼帘,心儿略一福身,道:“奴婢心儿给大爷请安。”
沈青正并未离开,却缓缓问道:“你来府里多久了?”
“奴婢九月入府,如今已有五个月了。”心儿不慌不忙的答道。
“已经五个月了。”沈青正的声音略有些怅惘,心儿不由得抬起头,正瞧到了他眼中流露出的一丝酸楚,心儿也不由得怔住了。
他没有再说话,看了看有些瘦削的小丫鬟,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进了福禄居。
他进了福禄居,见二爷沈青直和二奶奶杨氏已经在和大奶奶陆氏说话了,还有几个管事嬷嬷,侧坐在靠门口的小杌子上。见他进来,大家忙起身,他坐了大家方才坐下。
原来今日陆氏叫了管事嬷嬷们来禀报年节的各项往来和开支,以及各处店铺庄子的收入,虽然这沈府是大奶奶管家,可还是请二爷沈青直二奶奶杨氏过来听着,让大家心里都有个数,也省得起了纠纷。沈青正来得晚,嬷嬷们早已禀告完毕,略坐了坐就退下了。
陆氏见人都退下了,才开口说道:“请大爷过来是还有一件事情。”沈青正喝了口茶,示意她说下去。她便接着说道:“伯彦这孩子过了年已经十七了,婚事虽然不急,老爷若是有合适的,倒也可以留意起来。另外,妾身想先给他安排个通房丫鬟,好细心体贴的服侍他。”说罢,抬眼瞧了他的脸色。
众人都知道他的脾性,一向最厌恶儿女情长。二爷沈青直不敢看他,有些心虚的喝了口茶,二奶奶杨氏眯了眯狭长的眼睛,若无其事的瞅着自己葱段般的指甲。
他放下茶碗,微微皱了眉,开口说道:“这样的事情夫人安排便是了,日后无需再问我。”
众人听他这么说,才松了口气,杨氏才笑着说:“咱们沈家这通房丫鬟安排得算晚的,我娘家侄子今年过了年才十四岁,娘家大嫂便开始留意起来了呢。”说罢捂嘴笑了起来,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眯成了一条缝。
陆氏笑着说道:“弟妹说得可是墨儿?杨家夫人也太心急了些,墨儿神仙一样的模样,都城再挑不出第二个。若是我,定然多留在身边几年,才不舍得送丫头到他房里呢。”一时两人都笑了起来。
又说笑了一阵,陆氏方正色对沈青正说道:“那我就安排了,我看他房里的春雨就不错,模样又好,人也聪明。”
“还是让伯彦自己瞧着办吧,”他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孩子们都大了,夫人也不要太操心了。”
陆氏感觉喉头微微一梗,把剩下的话硬吞了下去,转而露出了笑脸,说:“大爷说的是,孩子们都大了,妾身日后也可以少操点心了。”
沈青正望着她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才略柔和了些。陆氏心中少许宽慰了些,又说道:“那妾身便把伯彦叫了来,也要正经和他讲一声。”沈青正点了点头,陆氏方叫身边的素心遣人去翠烟阁。
心儿给黄莺送去了粥,又伺候她吃完躺下,帮她盖好被子,才又捧着食盒出来,刚出来就看见大奶奶身边的素心走过来。心儿笑着叫了声:“素心姐姐。”素心也笑了笑,说道:“你把先不要去厨房了,赶紧去下翠烟阁去请大少爷,就说大爷和大奶奶都在等着他。”心儿答应了下来,把食盒放下便出了院子往翠烟阁去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伯彦
沈伯彦听到大爷和大奶奶唤他过去, 忙换了衣服出来。看到在门口的心儿, 心里顿时高兴起来, 走到心儿身边轻声说:“难得心儿来翠烟阁, 我们走吧。”一旁送出来的春雨听到心儿的名字, 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她一番, 转过身进去了。
心儿跟在他后面, 缓缓出了翠烟阁。他似乎刻意走的很慢,心儿几次都不得放慢脚步,以和他保持一步多的距离。没走多远, 他干脆停了下来,转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忙停了下来, 看到他和煦的目光, 不由得嘴角微微往上一翘,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沈伯彦第一次看到心儿的笑, 感觉她整张脸都灵动起来了, 犹如盛开的梅花, 散发着清雅恬淡的气息。他嘴角也漾起温柔的笑, 说道:“心儿你笑起来很美, 你日后应当多笑笑。”
心儿一怔, 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男子口中说自己笑的美,她忙低下头不说话。
他见她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轻轻叹了口气, 说:“心儿, 我并不知道过去的十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不管发生过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人在沈府,我虽然不能将你安排在我身边,但是我定然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心儿闻言,不由得一怔,自己过去的日子虽然清贫却并不难捱,他又是为何认为自己过去吃了很多苦?又是为何要照料自己?她抬眼望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不知大少爷何出此言?奴婢过去的日子虽然清苦,可有奴婢的娘亲在身边,却并不艰难,奴婢每每想起,心中倒是颇为怀念。”她声音略有些哽咽,顿了顿,才又说道:“奴婢只是卖身沈府的一个丫鬟而已,不知大少爷缘何要照顾奴婢,又是为何要托周顺哥哥把那么珍贵的玉簪送给奴婢?”
他的眉毛微微一抬,问道:“心儿如何知道那玉簪是我送与你的?”
心儿望着他略有些困惑的眼神,轻声说道:“那玉簪珍贵无比,并不是一般人家能得的宝物。何况周顺哥哥很少能见到奴婢,怎能知道我并无什么簪钗首饰?再者,周顺哥哥虽然是奴婢的远房哥哥,可他毕竟是大少爷身边的人。”
他点了点头,说道:“心儿果然天资聪慧。既然你猜到了,我也不瞒你了。这玉簪是我托周顺给你的,不说是我送的,是怕你不收或是以后见了我尴尬,反而不好了。”说罢他看了看心儿。
她也对着他柔和的目光,说:“可奴婢仍不明白,大少爷为何将那贵重的玉簪送给奴婢?”
他转过身,轻声说道:“许是我们有缘吧,第一次瞧到你便觉得分外亲近些,所以我心里从未把你当丫鬟看。我听说你是冬月的生辰,并不知是哪天,得了簪子之后便想到给你当寿礼,算是贺你生辰。至于这玉簪的价值,我并不知晓,我向来不曾留意女孩子用的东西,偏巧偶尔从郡王爷那里得了一对,便给你留了一支。”说罢沈伯彦转过身来,看着心儿说道:“心儿也不必在意这玉簪的价值,只是当我贺你的生辰礼物,可好?”
他说得似乎合情合理,语气听起来也情真意切,并不像是骗人的,可心儿细细思量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时却想不出。半响,才轻轻的点了点头,说:“那奴婢就谢过大少爷的好意。”
他见她眉头微蹙,似乎还是有些疑惑,便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片刻,他又想到了什么,问到:“心儿可识字?”
心儿走在他身后,闻得他这么一问,脚步微微一滞,答道:“略微识得几个字。”
“可会写?”沈伯彦继续问。
“勉强会写几笔而已。”心儿仍是淡淡的答着,心中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对这沈府的大少爷多了几分淡淡的好感来。
他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说:“很好。女孩子是应该识些字的。”略顿了顿,又说:“我听周顺说草庐书坊的钱掌柜与你家是旧识,他时常送笔墨书籍给你。”
心儿知道这事瞒不过他,便点了点头,说:“钱伯父可怜奴婢身世,便常送书给奴婢读,希望奴婢多识些字。”说罢,她不由得轻叹了口气,这样的谎言已说了许多遍,连自己竟有些相信了。
沈伯彦并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凄然,继续柔声问到:“二少爷待你可好?”
心儿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府中一向宽待下人,二少爷又是性子极好的,自然对奴婢很好。”
沈伯彦看了她一眼,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并不在屋内伺候,见到二弟的机会自然不多,他待你和其他丫鬟并没有什么差别。”顿了顿,他又说:“二弟他年龄还小,母亲又骄纵了他些,若是身边再有嬷嬷丫鬟们的挑唆,难免有时会使些性子,将气撒在你们身上。你要小心些,若是受了二弟的委屈,你也先隐忍着,有机会告诉我,我自然会护着你。”
心儿看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涌上一丝暖意,轻声回答道:“奴婢不敢,大少爷也不必为奴婢做什么。”
一时两人无语,片刻便到了福禄居。沈伯彦大步进了正院,心儿便朝西进了西院,一进去便瞧到彩月、彩明、香秀正在一起说话。
她们看到心儿来了,忙招手叫她过来,见她走近,快人快语的彩月说道:“我们正说着呢,二少爷说往后进来的小丫鬟们不用改名字了。”心儿心下有些不解,沈府一向都有给内院小丫鬟改名的习惯,各院主子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取,算是对丫鬟的一种赏赐,若是外院粗使的丫鬟们便没有这样的殊荣了。
心儿有些困惑的看向香秀,香秀似乎不太高兴,嘟着嘴巴,不说话。心儿便看向彩月,问到:“彩月姐姐,不知道为何忽然就改了规矩,不给丫鬟们改名字了呢?”
彩月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大爷来问二少爷功课,二少爷提起要给你与香秀改名字的事情,大爷说:‘名字都是父母给的,做主子的并没有养育之恩,以后就不要给丫鬟们改名字了。’大奶奶和二爷、二奶奶也就应了下来,这规矩就改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彩明接着说道:“这也罢了,大爷还要二少爷宽待下人,不要在丫鬟们面前使小性子。这也是奇了,大爷一向不管这些事情。”
香秀失望的说道:“我还指望着二少爷给我取给好名字呢。”她一面说,一面忿忿地摆弄着手中的帕子。
心儿倒是觉得大爷说得有道理,姓名与身体发肤一样,皆受之父母,也是父母最初的期待,若名字改掉了,那岂不是违背了父母的本意?心儿心里虽然觉得这是件好事,却也不愿多说什么,只静静地瞧着众人。众人见她还是一贯的冷淡,也不多说了,便各自散了。
傍晚时分,心儿又去瞧了生病的黄莺,正巧大少爷院子里的丫鬟夏晴也来看望她,两人正在说话。黄莺素日见心儿低调行事,今日又对自己照顾体贴入微,心下对这个小丫鬟多了丝喜欢,便留她坐在一旁说话。夏晴也并不避讳她,继续说了起来:“春雨心里不痛快呢,我可不想触她的霉头,便躲在你这里了。”
黄莺白了她一眼,笑到:“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知道我生病了过来看我。原来是到我这里来躲着了。”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瞧到心儿不知所云的样子,黄莺便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大奶奶把大少爷叫了来,正是为了要给大少爷安排通房丫头的事情。”
心儿这才明白了,便轻轻的“哦”了一声,黄莺继续说道:“奶奶们都瞧上了屋子里的春雨,以大少爷的性子,大奶奶安排了定然就不会再说什么了。可今日大少爷却不肯,说自己还没有考取功名,不想在儿女私情上分心,竟将这事情给推了。”说罢与夏晴又是一阵笑声。
半响,夏晴止住了笑,说道:“你可没有看到春雨听说这件事情后的那张脸,原来还是眉飞色舞的脸霎时像结了霜似的,半天没开口,直到大少爷回来之后才稍好些。”说罢两人已是笑做一团。
过了半晌,黄莺才止住了笑说:“我可真想去看看,再呛她几句,素日就看不惯她那狐媚轻浮的样子。”
“谁说不是,”夏晴接着说,“也就是奶奶和大少爷脾性好,纵了她这么个性子,若是放在二奶奶眼前,早就撵了出去了。”说到二奶奶,夏晴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说道:“今日也是奇怪,二奶奶倒是极力劝说大少爷收了春雨。”她低头想了想,又笑道:“怕是担心二爷动了心思吧。”
黄莺忙说道:“这样的话可不能再说。”夏晴忙用帕子掩了嘴,两人便又说笑了一番,又让心儿帮着描了几个花样子,夏晴拿着去了才散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风波
没几日便到了二月中, 家塾便开了学, 沈仲彦虽百般不情愿, 但也不得不每日带着身边小厮贾二去学堂读书, 在园子里的时间也少了很多。沈伯彦因为今年八月要参加三年一场的乡试, 便常停留在先生处读书。
心儿也闲了下来, 得空便和其他丫鬟们一起绣花, 由于心儿擅长描花样子,便时常有其他院子里的丫鬟来找心儿帮忙,心儿少不得一一描了送去, 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没几日,冯嬷嬷悄悄塞给心儿一包东西,原来是草庐书坊又给心儿送来了新的佛经和笔墨, 心儿得空便悄悄在房内抄写经书, 描花样子的时间倒是少了。
转眼到了六月,园内荷花盛开, 散发着沁人的清香。心儿也终于把经书抄写完毕了, 心中自是愉悦, 仍把抄好的经书藏在箱笼内, 待些日子便托周顺带出去。
一日一早, 沈仲彦仍旧百般不愿地去了家塾, 没过多久,他身边的小厮贾二托人来问黄鹂黄莺,说二少爷常用的一支紫毫笔找不到了, 是不是没有放进笔墨匣子里, 落在屋内了?黄鹂黄莺在屋内仔细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偏偏沈仲彦说那笔用得顺手,别的笔写不出字来,便回了先生径自下学回了园子。
大奶奶陆氏瞧见他上午就回来了,不由得诧异,问了缘由,猜他是找了个借口不肯去家塾,又怕被大爷知道又要挨罚了,便带了丫鬟婆子们到了西院问起笔的事情。
黄鹂便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陆氏深知自己的这个宝贝儿子向来不喜欢读书,三天两头就要闹出点事情以逃避去家塾,不知道为了这事被大爷罚了几次,板子也挨过不少,可仍还是屡教不改。如今这事八成还是他自己找了个由头从家塾回来,大奶奶想到这里,心中便隐隐有些生气,一是气沈仲彦耍花招不去读书,另又有些迁怒丫鬟们不约束着些,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于是心里打定主意要查一查这事情。
于是她在内厅中间坐定,叫嬷嬷把西院的丫鬟们都叫过来。沈仲彦心下困惑,难道母亲这次是真的要查了?那笔其实在早上已经被他仍在园子的荷花池里,这不过是又一个不去家塾的借口罢了,没想到母亲居然认真起来了,看样子是要查个究竟。
他心中又打起小算盘:若是向母亲说明此事,母亲定然会生气,免不得又要说教一番,万一被父亲知道了,后果可就更加严重,必然逃不脱受责罚。既然那笔已经找不到了,便索性将错就错,母亲定然也不会查到什么,无非就是说丫鬟们不小心而已,料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他心中有了定夺,便不再说话,也大喇喇的在大奶奶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陆氏不动声色,见黄鹂、黄莺、彩月、彩明、彩莲、彩蝶、心儿、香秀都到齐了,整整齐齐的站成一排,都垂手站着,便对身边的两个嬷嬷说道:“仔细去二少爷屋子里找找,看是不是落在什么地方了,丫鬟们粗心一时没找到。”说着扫了一眼站着的黄鹂、黄莺。
二人心中正是困惑,二少也向来不喜四书五经,只喜欢读些野史杂文,每日去家塾都是不情不愿,总是想些小伎俩晚去或早归,甚至装病不去。不知为什么大奶奶今日忽然小题大做起来,又被那目光一扫,顿时觉得身上一紧,知道今日大奶奶是真的是要收收二少也的性子了,说不准也会迁怒到丫鬟们的身上,想到这里,两人更觉得身上汗涔涔的。
半晌那两个嬷嬷过来禀报:“将二少爷的屋子都找了个遍,也没有瞧到那笔。”
陆氏微微沉吟了一阵,问道:“难道这笔还会长了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可曾见过?”说后半句时她忽然抬高了声音,凌厉的目光向立着的丫鬟们扫去。
只见那些丫鬟都垂下头,轻轻摇了摇。二少爷身边的嬷嬷王嬷嬷忽然看到香秀向她使眼色,便走到香秀身旁,香秀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王嬷嬷眼睛一亮,见香秀笃定的点了点头,抬眼瞧了一旁的心儿一眼,转身回去在陆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陆氏一扫往日的和蔼,冷冷的目光便向心儿看去,心儿不妨她这么看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凛。陆氏收回目光,对王嬷嬷说道:“去找。”
王嬷嬷得令便急匆匆的往西厢房去了,脸上还流露出一丝得意和痛快。
心儿脑子里飞快的盘算起来:王嬷嬷和冯嬷嬷素来关系不好,因此对自己也是百般挑剔,如今不知道香秀和她讲了什么,她竟然得意起来了,看自己的眼神竟多了几分幸灾乐祸来,难道香秀知道了什么?可转念又一想,应该不会,自己一向小心谨慎,该不会有人知道自己悄悄抄写经书的事情。
正思量着,耳边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原来王嬷嬷回来了,手里还捧这一个木匣子。看到这个木匣子,心儿不由得倒吸了口气,这正是自己素日放笔墨的匣子,藏在自己的箱笼里,怎么王嬷嬷就找了来呢?
正疑惑着,无意眼角瞟到了站在一旁的香秀,她正得意的看着自己,嘴角还挂着一丝讥诮。心儿忽然想到前日她原本打算把东西托冯嬷嬷带给周顺,可是偏巧大少爷受了伤寒,周顺去读书的先生处接大少爷,一时没有空来取东西,心儿便将东西收起来,刚收好就看到香秀进来,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心儿又细细的回忆了一番,自己当时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不知香秀是如何发觉的?忽然,她想到了自己箱笼里的另外一样东西,那枚玉簪,若是那玉簪被发现了,自己可真是难逃一劫了,她心中顿时紧张了起来,不知不觉手已经攥得紧紧的了。
陆氏已经打开了王嬷嬷手中的木头匣子,露出了里面的经书和笔墨。她脸色一凝,抬眼望向心儿,缓缓说道:“心儿,这匣子可是你的?”
心儿轻轻点了点头。
见心儿认了,一旁的王嬷嬷厉声说:“还不跪下?”
心儿抬头望向陆氏,她沉着脸也盯着自己,却没有说话。心儿便缓缓跪了下来。
一旁的沈仲彦有些坐不住了,本来是自己为了逃避去家塾随意做的一件小事,不想却真的在心儿的箱笼内搜出了笔墨,牵连到了她。虽然沈府是书香门第,也喜欢识字的下人,可丫鬟私藏笔墨纸砚可是从没有发生过的。想到这里,他不禁看向了心儿,只见她低着头跪在地上,垂着眼睛看面前的地砖,却并未辩解半句。
他瞧着她,忽觉得这个小丫鬟有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她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情都微不足道,瞧着她,让人也不由得平静下来,仿佛身边的纷乱逐渐褪去,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和眼前的人。
沈仲彦正有些呆了,忽然陆氏略有些严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他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了王嬷嬷手里捧的匣子。里面是两册书,几只毛笔,一方砚及半块墨,他拿起那两册书,都是同样的《观无量寿佛经》,又拿起笔,都是普通的书坊用笔,笔管末端刻着几个细小的字,细细一看,是“草庐书坊”四个字,那砚和墨也都是寻常之物。
沈仲彦心中略有些疑惑,心儿怎么会有草庐书坊的东西?草庐书坊是都城数一数二的大书坊,都城大户人家想要寻得什么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去草庐书坊问问看。书坊老板钱大同,虽是商贾之人,却毫无市侩之气,为人温文有礼又仗义疏财,在都城中口碑很好,生意也越做越大,听说在其他州府也开了分号。不知心儿是怎么得到草庐书坊的东西?
大家看着沈仲彦手里的东西,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心儿这丫鬟平时不声不响,怎么忽然会有这些少爷小姐才能有的东西来?难道是心儿真的偷偷拿了二少爷房中的文房四宝?
心儿看到沈伯彦一样样把东西拿出来,并没有那枚玉簪,心中稍微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他开口说道:“母亲,这笔墨并不是儿子的,只不过是普通人家的东西而已。”
陆氏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即便不是你的,可丫鬟怎么能私藏这些东西呢?”
心儿知道今日若是还藏着掖着,怕是难逃一劫,便抬起头,说道:“禀告大奶奶,这些东西是奴婢的一位旧邻送与奴婢的。他怜惜奴婢身世可怜,便教奴婢识得几个字,后来得知奴婢来了沈府,一面怕奴婢将学的字忘记,另一面希望奴婢颂念经书,好修身养性。故托人送来了这些经书笔墨,让奴婢得空时看看。”说罢,她抬头看了看陆氏,见到她仍微微皱了眉头,便接着说道:“奴婢并不知道府里不许丫鬟们私藏这些东西,奴婢只是觉得自己识字不多,更不要说写字了,白白浪费了这些好东西,正想托人送出去,不成想……”心儿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大奶奶听这心儿说的语气极为平静,心中倒是忽然腾的升起一团火来,瞧到方才二少爷沈仲彦呆呆的望着心儿,仿佛被她勾去了魂儿一般,又想到大少爷第一天见到这丫鬟就想要到院子里去,心中更是觉得她是个狐媚的,说不定以后还会兴起什么风浪来,倒不如趁早赶到外面去,日后也少了麻烦。
她拿定了主意,便缓缓说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直到被发现了才寻出借口来,若是一日不被发现,难道你就一直留着这些东西吗?”众人闻言,不禁都泛起一阵寒意。
“来沈府也近一年了,连规矩都没有学好,我看也不要在这内园里了,去外院的厨房帮忙去吧,那里正好缺人手。”她接着说道。
心儿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凛,不曾想这惩罚会是这么重,陆氏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便是把自己撵出内园,去外园的厨房当个粗使丫鬟。她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奴婢谢过大奶奶。”
沈仲彦有些着急了,说道:“母亲,不过是藏了些笔墨经书而已,您消消气,小心伤了身子。”
陆氏瞪了他一眼,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说道:“这丫头这么不懂规矩,自然还是要送到外园去好生磨炼的。”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外面响起小丫鬟的声音“大爷。”
第一卷 藏身沈府 抬举
沈青正走进内厅里, 就看到嬷嬷丫鬟们站了一片, 正中的大奶奶一脸愠色, 一旁的二少爷沈仲彦一脸焦急, 再往下看, 就看到了小丫鬟心儿低着头跪在地上, 清丽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悲凉来。瞧着她, 他眉间的皱纹加深了些,缓缓走到陆氏身边坐下,问到:“我听说夫人在仲彦这里, 便过来了,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陆氏不妨他来了,倒有些意外, 瞧了瞧屋内众人, 便填填减减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他听了她的话也不言语,只从匣子里拿起经书翻起来。这两册《观无量寿佛经》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翻开来却是大不相同, 一本字体虽然整齐却很苍劲, 一看就是男子所写。而另外一本则是整体的小楷, 字体娟秀, 书写整洁。再看那些笔, 笔头略有些磨损,他不由得看了看跪着的心儿,心下了然, 眉头也松了些。转眼又扫了一眼陆氏身边的沈仲彦, 只见他正瞧着自己,眼中满是畏缩,恨不得躲在陆氏身后,他心中的刚压下去的火又蹿了起来。
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对着沈仲彦说道:“你整日不思进取,净找些由头好不去家塾,你母亲素日疼你,却不想你越发是胡作非为起来,昨日家塾的先生还说你聪敏有余毅力不足,不加磨炼,恐日后不能成事。如今看来,他说的竟是真的!”
沈仲彦没料到父亲会大发雷霆,心下慌乱,忙跪了下来。屋子里的丫鬟嬷嬷见状也都陪着跪了下来,一时厅内乌压压跪了一片。
陆氏也没料到儿子竟被没头没脸的训了一顿,心里不由得着急,忙说道:“大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仲儿年纪尚浅。”
沈青正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说:“都是你素日太纵着他,才养成现在的样子,整日就知道在内园里厮混。”
陆氏没想到他今日竟在这么多人面前怪起自己来了,心中不由得又羞又气,急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青正看到她红着眼眶,呆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今日语气重了些,便也忍住了没再说话,一时屋内鸦雀无声。
半晌,他才缓缓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沈仲彦说道:“还不快扶你母亲坐下?”沈仲彦忙站起身来,扶着陆氏坐了下来。
陆氏用绢帕擦了擦眼眶,说道:“是妾身做的不好,还望大爷不要动气。”
沈青正伸手握了握大奶奶放在膝头的手,说道:“我也是看他不成器的样子一时心急。”说罢,用手一指跪着的心儿说道:“你瞧,这个小丫鬟只是识些字便私下偷偷读些书,而仲彦他却整日想着如何从家塾里逃出来,我看他再不管教连字都要不会写了。”
瞧到陆氏没有说话,他接着说道:“仲彦身边的小厮贾二也是个不稳重的,不约束着自己的主子,反而由着他胡闹,以后若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把他撵了出去。”
众人见他开始数落下人了,忙都低了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看到责罚。
他瞧了一眼心儿,她正安静的跪在那里。他脑中忽然想方才在园里瞧到的荷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想到这里,他心下顿时宽慰了不少。抬眼又扫了扫前这群丫鬟们,个个都战战兢兢,他眼中到底还是露出几分不忍,说道:“其他人倒也算了,只是以后要多督促着二少爷,不要由着他胡闹。”
他似乎沉吟了一番,半晌才接着说道:“我看既然这心儿识字,何不把她留在仲彦身边专门伺候笔墨,仲彦日后也就不要在园子里到处玩乐了,只在房里读书写字吧。”
满屋子的人听到这话,都大吃一惊,专门伺候笔墨的丫鬟,不仅不用做杂事,而且身份比屋子里的大丫鬟还要高上一些。从前大少爷屋子里的秋露虽然也伺候笔墨,可到底还是大丫鬟,屋子里的事情还是要做些的,而今大爷竟让心儿专门伺候笔墨,这可不是一般的抬举,众人想着,便不由得望向心儿。
心儿本来就觉得大爷今日来得蹊跷,忽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刚才,她还想着去收拾好自己箱笼里的东西去外园,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大爷就要她给二少爷当笔墨丫鬟,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读书,还免去了杂活。她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丫鬟的命运,终究还是掌握在主子们的手里,是被捧上天还是踩在脚下,都在一句话之间。
陆氏也没料到沈青正会这么抬举这丫鬟,心中有几分不愿,可想到他今日生了气,再多讲恐怕仲彦又会招来责罚,便温顺的点点头,带着几分笑,说道:“还是大爷想的周到,妾身一时气糊涂了,倒是没有想到。”
看她应了,沈青正也松了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转过去对着沈仲彦说道:“你日后若是还是偷奸耍滑不肯去家塾,不仅你要受罚,你周围的人一并惩罚。”说罢一甩袖子,起身迈步出了内厅。
陆氏劝慰了儿子几句,便也跟着出去了。
瞧着沈青正与陆氏出去了,跪在地上的丫鬟嬷嬷们才都敢站起身来。心儿的腿早已跪得麻了,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却看见一旁的香秀狠狠的瞪了自己几眼,才忿忿的甩手出去了。
心儿并不知道原来这香秀自恃容貌艳丽,从刚入府就想着吸引二少爷的注意,可不想大少爷第一次见到心儿就要讨了她去翠烟阁,使得二少爷只留意了心儿,反而没有注意到香秀这个小丫鬟,对她态度和其他小丫鬟没什么两样。再加上平日有冯嬷嬷明着暗着照顾,心儿倒也过得平顺。香秀自小心高气傲,哪里受的了别的丫鬟比过自己,便忽而对心儿爱答不理,忽而又冷嘲热讽,心儿对她倒是一贯的冷淡,她既生气又无趣,心里一直忿忿的。
几个月前香秀又发现心儿描出来的花样子活灵活现,丫鬟们都喜欢来找她,人也受欢迎起来了,心中更是不快,想找由头压压她的风头。忽又觉察最近她得了空只呆在西厢房里,不再热心给大家描花样子,香秀心中疑惑,暗中关注起她的一举一动。终还是发现她箱笼里私藏笔墨,正愁不知道如何禀告大奶奶,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香秀趁机告诉了王嬷嬷,心里就盼着心儿被罚。
不料她因祸得福,大爷指了她当笔墨丫鬟,香秀心里又气又悔又恨,气的是心儿居然逃过了惩罚反而一跃成为笔墨丫头,悔的是自己急于看心儿出丑,并没有想清楚就当众向王嬷嬷告发,反而成就了她,恨的是自己并不识字,否则今日哪还轮得到心儿。她心中一时翻江倒海,狠狠的瞪了几眼心儿,甩手去了。
心儿在周遭满是羡慕的目光中,开始在沈仲彦身边当了笔墨丫鬟。闲杂事情一下子少了很多,只是专心伺候二少爷在内园读书。
虽然上次挨过了训,他的玩性稍微收敛了些,可每天去家塾时仍然不情不愿,心儿不得不每日将那笔书本并墨纸砚仔仔细细的检查好了,整整齐齐装入放文具的匣子,交给贾二小心拿了,才放下心来。每日他从家塾回来之后,心儿便将那已经是乱糟糟的匣子重新理过,书籍放好,放在二少爷的条案边上,以备他需要。
自从心儿来到身边之后,沈仲彦倒是从心里觉得读书没那么枯燥了,偶尔读到什么有趣的诗句便讲给心儿听,她有时也会评论一番,不禁让他对这个小丫鬟多了几分好感。她的记性极好,他诵读几遍的文章她就能记住七八分,有时他背诵时忽然忘记了下面的内容,她便会轻轻在一旁提醒一两个字,他才知道她已经记住了,心中不由得对这个小丫鬟更加刮目相看。
偶尔大爷叫他去书房问功课,他便会带着心儿,似乎有她在身边心中更安稳些。她其实并不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他偶尔背不出诗文时,便看向她,她就那么气定神闲的瞧着他,他心里也便镇定了下来,仔细想想倒十次有八次都能想得出来。
偶尔大爷也会让他写些字来看看,心儿便安安静静在旁边研墨,她研墨时动作又轻又慢,研出来的墨浓淡适中,连大爷有一次都忍不住夸心儿研的墨极好。沈仲彦最喜欢看心儿研墨的样子,她的神色极为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既精细又极为重要的事情,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着竖直的墨条,慢慢的沿着砚沿打圈,浓郁的墨便氤氲而出。沈仲彦每每看心儿研墨,都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坏了这么美的意境。
大爷难得的对他表现出了赞赏,他受了鼓舞,心中欢愉,学起功课来更加卖力了。大奶奶陆氏对沈仲彦的变化也甚感欣慰,虽然仍不喜欢这个丫鬟,但对她的态度也逐渐缓和了起来,不再那么挑剔了,心儿的日子难得的平静了下来。
一日,心儿跟着沈仲彦从大爷的书房出来,正遇到了前来给大爷请安的大少爷沈伯彦。沈伯彦许久没有见到心儿,看到心儿心里甚是高兴,和二少爷沈仲彦互相问候了几句后,便说道:“二弟,我有点事情想问下心儿,可否让我和心儿说几句话?”
沈仲彦想到大哥一直对心儿心存好感,心里略略有些不悦,但一时竟也找不到理由回绝,便索性留下二人自己回福禄居去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平静
正值盛夏, 天气炎热, 沈伯彦见心儿额头微微有些细汗, 脸色也有些潮红, 便带心儿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下, 树下有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凳。
沈伯彦坐下细细打量了心儿一番, 一晃几个月没有见到心儿, 她似乎长高了些,穿着一件半新的藕合色窄袖小袄,下身穿着翠绿色的长裙, 肤色似乎比之前稍白皙了些,越发显得五官秀丽沉静。他便说道:“你穿这个颜色倒是很好看。”
心儿侧过头,正好对上了他关切的目光, 她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暖意, 虽不知他缘何对自己分外关注,但每次见到他都感觉到一种真切的关心, 这关心的目光让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母亲, 她眼中就是这样深深的关切。她又想到了外祖母, 想到了舅父、舅母, 还有表哥、表姐, 心儿在他们的眼中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关心。她忽有些想家了,想她的亲人,也想她曾生活过的地方, 想屋子里淡淡的草药香。她想钻进外祖母暖暖的怀里, 想和表哥表姐在阳光下肆意说笑打闹。一时间,她有些伤神。
他见她眼中似乎多了抹淡淡的愁思来,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忙让她坐下。见她不肯坐,他轻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没有旁人在,而且你在大爷书房中定然也是一直站着的,坐下来也好歇歇脚。”见心儿只是低头不说话,他便也不坚持了,转而说道:“听说你成了二弟的笔墨丫鬟,我高兴了好久,如今一切可好?”
心儿轻轻点点头,说道:“有劳大少爷惦记,杂事比之前少了很多,一切皆好。”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如今听你亲口说一切安好,我便放心了。只是二弟他还是玩心甚重,你少不得费些心。”
瞧到她点了点头,他接着说:“上次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私下我也问过二弟了,那只紫毫笔其实是他自己丢在池塘里头去了,不想母亲却真的查了起来,更有些丫鬟嬷嬷居心叵测、兴风作浪,一时牵连了你。”
心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是奴婢有错在先,难免被人抓到把柄,奴婢已经托周顺哥哥把笔墨送出去了,钱伯父也不会再给奴婢送书进来了。”
每次听到心儿自称奴婢的时候,沈伯彦心中便像有针尖刺入,隐隐的刺痛传遍了全身,他不由说道:“我心中并未将你当作丫鬟,你也可以不必自称奴婢。”
心儿抬眼望向他,他比上次见面时清瘦了些,面色平静沉稳,并不像在说笑。她摇了摇头,答到:“奴婢是沈府的丫鬟,自然是奴婢,不能坏了规矩。”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前方说道:“也罢,随你吧,只是你要明白,我从未把你当丫鬟看待。”见她不说话,他又说道:“周顺送东西出去之前,我都看过了。那经书可是你抄的?”说罢,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她迎着他询问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自己虽然对其他人都有所防备,唯独为这位温和的大少爷,她愿意据实相告,并不想骗他。
一抹淡淡的笑容悄悄染在他的嘴角,他说道:“字如其人,娟秀端庄,刚柔相济。”片刻,他又加了一句:“难怪连钱掌柜都不惜让你受罚而要你的抄本。”
心儿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忙说道:“并不是钱伯父要奴婢的抄本,而是奴婢愿意给钱伯父抄经书。”她避开沈伯彦有些困惑的眼睛,转身轻轻靠在梨树上,看着头顶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动着亮光,缓缓说道:“钱伯父是奴婢一家的恩人,奴婢虽然笔法笨拙,可钱伯父却喜欢,所以奴婢愿意为伯父抄书,以报当年之恩。钱伯父也不忍奴婢受罚,是奴婢坚持要伯父送进府来的。”
“倒是我错怪钱掌柜了。”沈伯彦看着心儿,轻声说到。
心儿低头看到他脸上神情诚恳,便说道:“大少爷并不知情,无需自责。”
她还是担心沈伯彦尴尬,便转移了话题问到:“奴婢有一事想问大少爷。”
沈伯彦不妨她这么问,忙说道:“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心儿便问:“奴婢只是好奇,大爷为何那日会来,而且偏偏是在奴婢要被送出园子的时候?”
他低头沉吟了一番,才说道:“是冯嬷嬷托小丫鬟递信给我,说笔墨的事情被发现了,恐怕你要受责罚,当时我正受了风寒,并没有去先生那里读书,所以才接了消息。我想若是母亲执意要惩罚你,我去说也是无益的,便遣人告知了大爷,请大爷定夺。”
“可大爷为何要管奴婢的事情?”心儿蹙着眉头困惑地问。
沈伯彦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日后你自然会明白为何大爷和我都会护得你周全,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心儿听他这么说,便垂下头,不再说话。自己离开家来到都城,听的最多的就是“不能说”这几个字。母亲临终前执意要自己来都城,可当心儿问她时,听到的就是“不能说”这几个字。到了都城,见到钱伯父,他嘱托最多的也是关于自己的一切事情,都“不能说”。寄住在周大爷周大娘家,他们也一再嘱托自己,什么都“不能说”。她心中有太多的困惑,可却不知何时才能有答案。她轻轻摇了摇头,也罢,不去想了,既然现在不能说,那便等着,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一时二人都没有话,倒显得蝉鸣声更加响亮了。半响,心儿才缓缓开口,说道:“听说大少爷要参加今年的乡试,想必大少爷定会高中。”
他笑了笑,答道:“我自幼便入家塾读书,虽不能说文采超群,但也熟读诗书,对乡试倒还是有几分把握。”
心儿见他成竹在胸,心中竟也开心起来,说道:“那奴婢便祝大少爷金榜题名。”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说道:“借你吉言。”
心儿轻轻福了个身,说道:“那奴婢不打扰大少爷了,先告退了。”见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梨香园。
转眼进了八月,大少爷沈伯彦初八便下场考试,九日后才出场回来,到了出榜日,大奶奶陆氏一早便遣人出去打探,没多久就有家人到内园门口报喜,沈伯彦中了乡试第六名亚魁。一时沈府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在园内摆了戏台宴请宾客,门庭若市。
二少爷沈仲彦也得了几日闲不用去家塾,便和各府的公子哥们吟诗作对,日子很是惬意。
九月,府中的热闹终于沉寂了下来。一日,心儿正在二少爷房内听他讲今日家塾的趣事,大少爷院内的小丫鬟来请沈仲彦到外园的雪海厅去,原来今日有客人来。
沈仲彦忽想到今日是昭勇将军府的三爷岳明屹来,便忙叫黄莺、黄鹂帮着换好了见客的衣裳,正要出门,瞧到站在一旁的心儿,眼睛一亮,说道:“心儿,你同我一道去罢,若是他们要吟诗作对,你还可以在旁边帮我。”
心儿一笑,说道:“二少爷又胡闹了,奴婢一个丫鬟,怎么能到外园去伺候?外面自然有小厮接应。”
他心意已定,说:“这有何难?你换身小厮的行头不就得了。”
心儿头一次听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旁边的黄莺、黄鹂已经笑起来了,黄莺说道:“二少爷年纪长了,可这小时候做的事情如今又要做了。”
沈仲彦也笑起来,对她们作了个揖,说道:“好姐姐,你们帮帮我吧,让我带心儿去吧,若是大哥问起功课来,也好有人替我解围。”说罢可怜兮兮的望着二人。
众人说不过他,黄莺便转身从柜子底下翻出一套小厮的行头,把心儿拉到里间,七手八脚给心儿换上,黄鹂又忙把心儿的双螺髻拆散了,只在头顶挽了一个单髻,覆上一块网巾。
待她穿扮好了,众人一瞧,不由得都笑了起来,只见她上身穿着靛青色棉布窄袖短褂,领口袖口有一圈黑色滚边,下身穿着墨色阔腰长裤,腰上系着黑色腰带,头顶上覆着一方黑□□巾,活脱脱一个秀丽的小厮。
心儿第一次穿小厮的衣赏,只觉得浑身别扭,站在那里更是多了份扭捏的神色,惹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半晌,黄鹂止住笑,对心儿说:“这衣服你穿倒是合适,成了个俊俏的小厮了。”
心儿心里还是觉得不妥,问到:“这样当真可行?”
黄鹂说道:“你放心便是,二少爷从前常让我们扮作小厮跟着的,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心儿还想说什么,沈仲彦早已不耐烦了,伸手将心儿拉在身后,出了西园才放开手。
香秀正在园中擦抹廊下的围栏,见到二少爷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小厮,不由得好奇多看了几眼,才发现原来是心儿扮成了小厮的模样跟着二少爷往园外去了,香秀不由得心生恨意,丢开抹布,去翠烟阁找她的表姐冬雨去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初见
心儿跟着沈仲彦一路出了内园, 来到了西北角上的雪海厅, 厅前有一片桂花林, 正值金秋, 桂花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脾。厅门口早有小厮在候着了, 见到沈仲彦来了, 忙着掀了帘子对里面的人说道:“二少爷来了。”心儿便忙低了头跟着沈仲彦进到厅内。
一进门, 便听到里面一个略带些稚气的声音说道:“二哥哥今日来得晚了。”接着便听到沈仲彦忙说道:“三弟也在这里,哦,还有墨表哥也来了?”他便上前互相行了礼。
这时忽听到一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只瞧得到你的哥哥弟弟, 却没瞧到我这个外人。”沈仲彦忙上前见礼,并说道:“听说岳三哥来了,我可是一路小跑着来的。”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片刻, 小厮们就送来了茶水、点心, 心儿一直低着头,在门边的一个角落垂手站着, 听少爷们聊天, 从声音可以分辨出屋内一共五个人, 除了大少爷、二少爷之外, 声音略有些稚嫩的是二房的三少爷沈叔彦、还有一个声音柔和的, 是三少爷的表哥, 二奶奶杨氏的侄子杨墨,另外一个声音低沉的,则是昭勇将军府的三公子岳明屹。
众人寒暄了一阵, 便听岳明屹说道:“这次来府上还有一件事情, 下个月月底是祖母的寿辰,小弟想请各位各写一个寿字,到时摆在园子里,也好讨祖母欢喜。”
大少爷沈伯彦温和地说道:“这有何难?也是我们小辈该尽的孝心。”说罢便打发小厮去取笔墨来。
没多久就有小厮就捧了笔墨纸砚进来,一旁的几个小厮忙上前将一方红木雕纹画案搬到厅中央,将笔墨纸砚铺设开来。
二少爷沈仲彦笑着说道:“老夫人最喜欢端庄工整的字体,恐怕不喜欢我这龙飞凤舞的字,不如我请大姐代我写罢。”说罢笑了起来。
大少爷沈伯彦佯怒,说道:“叫你写你便写,哪有这么多话。”
沈仲彦笑着继续说:“不用岳三哥说,大姐自然会准备寿礼给老夫人。前几日我过去就看见大姐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着一副百寿图,一定就是要送给老夫人的。”
岳明屹忙说道:“祖母一向最喜欢贵府大小姐的字。”
沈仲彦忙接着说道:“不仅是喜欢大姐的字,还更喜欢大姐的人,要讨进将军府当孙媳妇呢。”说罢朝岳明屹眨眨眼,一时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大少爷沈伯彦忙正色说道:“又该挨打了,你大姐的婚事也是你乱讲的?快写字要紧。”
沈仲彦便走到案前,拿起笔,又搁下,望了望众人,说道:“怎么你们都不写,偏偏催着我写?”
沈伯彦忍着笑,说道:“你的话最多,所以罚你先写。”
沈仲彦见众人都不替自己说话,便又拿起笔来,看到一旁的小厮执起了墨条,忙止住,让他下去,想叫心儿来研墨,可忽然想到因为来时匆忙,忘记给心儿起名字,若是直接叫她的名字的话,大家一定能听出来是丫鬟的名字,该如何是好。忽然,他灵机一动,叫到:“贾二,过来研墨。”
心儿正低头站着,看着自己脚上的黑色鞋子,忽然听到沈仲彦叫贾二,心里暗自想,贾二今日难道也来了?并未听他提到过。正疑惑着,又听到沈仲彦加重了声音对着自己的方向又叫了声“贾二”。心儿忽醒悟过来,忙上前走到了他身边。
一旁的沈伯彦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厮,身材比贾二瘦小了很多,看着眼生,仔细看看不由得心下一惊,这个打扮成小厮模样的人竟是心儿。他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一眼沈仲彦。
心儿并没有看到大少爷责备的眼神,只是专心的磨起墨来,她先向砚内滴了两滴清水,接着便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拿起了墨条缓缓磨了起来。沈伯彦见心儿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娴静,不由得看的出神。
在一旁的岳明屹顺着沈伯彦的目光,看向了这个正在研墨的小厮。这个小厮看着比其他的小厮秀气很多,五官清秀,明眸皓齿,左手手指轻轻扶着方砚,右手握着墨条,小指微微上翘。岳明屹心中暗笑这个小厮女气十足,可仔细看了几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这似乎是个女子,而且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在究竟何时瞧见过,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只是这相貌和神情似乎十分的熟悉,岳明屹一时也呆住了。
一旁的三少爷沈叔彦瞧到大家都不说话,只都看着小厮研墨,便也瞅了一眼这个小厮,说道:“这小厮倒是长得好。”
沈伯彦和岳明屹回过神来,沈伯彦脸上神色略有些尴尬,而岳明屹脸上则是一脸错愕。
沈叔彦接着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世上的男子,论长相,可都比不过墨表哥。”他口气中满是羡慕和赞叹。
沈伯彦脸上已经换上了一贯温和的神色,笑着说:“三弟说的是,连母亲都说这都城中再找不出比墨表弟更俊秀的男子了。”
一直没说话的杨墨忙说道:“哪里哪里,大奶奶谬赞了。”
他的声音极其温润柔和,心儿不禁有些好奇,轻轻抬起头望向这个声音的来处。
只见窗旁的一张花梨圈椅上坐着一位翩翩公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他穿着银色暗纹缎面长袍,头顶束着发,却并没有戴冠,皮肤白皙,眉墨如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鼻子高挺,嘴角上弯。
心儿心中不由暗暗赞叹:果然是好相貌,有种说不出的俊逸,只是似乎太过白净了,到底少了些男子的英气,她心中隐隐有些遗憾,便缓缓低下头去。
就在她低下头的时候,她忽觉察到有一束目光一直望着自己,便不由得又抬起头,向这束目光望去。
岳明屹自从发觉沈仲彦身边的这个“小厮”似曾相识后,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心儿身上。他看到她静静的站在案旁研墨,面色平静,眼中波澜不惊,极为专注。片刻她轻轻抬起头来,瞧了杨墨一眼,便又慢慢低下了头,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这不由得让他更加好奇,从前他也瞧到丫鬟看到杨墨时的神情,大都会眼睛一亮,然后双颊绯红,羞涩的低下头,而这个丫头似乎并没有被杨墨的俊逸所打动。他心下正琢磨着,便瞧到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
心儿抬起头,便对上了岳明屹的目光。这目光不躲不闪大喇喇的盯着自己,仿佛想要将自己看穿。她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盯着自己,一时有些怔住了,转念又想不过是大家公子哥儿的一贯做派而已,便也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番。
他大约十五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挺,头顶戴着束发紫金冠,穿着墨青色五蝠捧寿妆缎长袍,腰上系着镶玉窄腰带,腰侧悬着一枚漆黑如墨的兽面纹玉佩,脚上是一双墨黑蟒缎暗纹皂靴。面色不似江南男子的白皙,而是略有些浅褐色,两条剑眉直指发鬓,眉头微蹙,眼睛狭长,眼神中隐隐带着些威严,鼻子大而挺拔,反衬得脸显小了些,棱角分明的嘴角似笑非笑,隐隐露出一丝不羁。
心儿暗想这岳三爷倒是英武,只是目光太过凌厉,一瞧便让人心生畏惧。想到这里,她便不再看他,只低下头去。
沈仲彦瞧到心儿的墨已经准备好了,便拿起笔在铺好的纸上大笔一挥,写了给龙飞凤舞的“寿”字。
众人见他搁下笔,便都走上前看案几上的字。大少爷沈伯彦看了看,嘴角带着微笑,满意得点了点头。
其他人也频频点头,沈叔彦打趣道:“二哥这次的字比上次写的可好多了,看来经常去伯父书房默书写字还是很有用的。”说罢促狭的看了眼得意的沈仲彦。
见他不说话,沈叔彦继续打趣他:“听说自从伯父给二哥身边安排了一个伶俐的笔墨丫鬟,二哥的功课就越来越好了。母亲也要父亲帮我安排一个呢。”
沈仲彦也笑了起来,瞥了一旁的心儿一眼,说道:“我以前只觉得读书这事情最是枯燥,后来发现若是身边有人能一起参解,便有趣很多。”
岳明屹看到沈仲彦望向心儿的目光中满含笑意,又听得这话,心中更加笃定这“小厮”是个丫鬟,而且正是二少爷身边的笔墨丫鬟。他不由得又转头望向这个安静的丫鬟。
她仍垂着头,既没有因听到沈仲彦的话而欢欣,也没有丫鬟该有的小心翼翼,只是静静地端看着他写的字。
他心底某一处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泛起了一丝淡淡的柔情,这一瞬间的感觉让他有种熟悉,可是是何时又是何人让他泛起同样的感觉?他想不起来,只隐约觉得那人和眼前这个丫鬟有同样的神情与相貌,他一时盯着心儿失了神。
一旁的沈叔彦仍打算继续调侃沈仲彦,他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二哥近日一定没有再挨板子了?”
沈仲彦哈哈大笑,有点得意的说道:“细细算来,倒是是有一年多没有挨过板子了。”
一旁的杨墨也笑了起来,说道:“贵府家教甚严,二表弟一年没有挨板子竟这么得意。”
沈仲彦笑容略收敛了些,说道:“父亲对大哥已经是很满意了,但是大哥小时还是因为读书的事情挨过板子的。”
沈伯彦想到往事,也笑了起来,说道:“父亲一向严于律自,同样也对我们要求甚高,我们兄弟几人,没有没挨过板子的。”
杨墨眯着细长的桃花眼,说道:“难怪去年一日姑母回到杨府,哭着对祖母说表弟被姑父打得坐都坐不得。”说罢冲沈叔彦眨了眨眼睛。
沈叔彦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转而反唇相讥:“只有表哥没有挨过板子,外祖母最疼的就是表兄。”
杨墨只是笑,也不答话。
沈伯彦瞧到岳明屹一直没有说话,便说道:“墨表弟一向最听话,又惹人疼,不挨板子也寻常,不过我们几个人挨的板子加起来都没有明屹挨的多。”
岳明屹听到大家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笑了笑,说道:“并不是我顽劣,只是在将军府里长大,挨打也是常事。”
二少爷沈仲彦笑道:“岳三哥谦虚了,还不够顽劣,小时候我们几个人常在一起玩耍,次次都是你捉弄我们,我们敢怒不敢言,生怕你从怀里摸出柄匕首,谁都跑不过你。”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沈仲彦仍不打算放过他,继续说道:“我记得前年母亲从将军府看望老夫人回来,脸上还带着泪,说岳三哥被将军打了一顿板子,连床都下不了了。”
岳明屹想到了当初的事情,也无奈的笑了笑,自己因为偷偷藏了父亲的一幅画,被打了个半死。想到那幅画,他不由得呆住了。
第一卷 藏身沈府 往事
那是两年多前的事情, 岳明屹一日去父亲书房请安, 期间有门客求见, 父亲便去见客, 留下他一人在书房。
他向来性子顽劣, 哪里坐的住, 便在父亲的书房里四处走来走去, 正巧看到父亲书案上有一副卷轴,便展开来看。原来正是一副画,画中画的是一位女子, 不知为何,当他看到这画中的女子时,心中便是一动, 不由得看呆了。
画中的女子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 凤冠霞帔,雍容华贵, 是宫中嫔妃的妆扮。她端坐在那里, 看着前方, 目光沉静如水, 嘴边有一粒暗红色的美人痣, 嘴角微微上翘, 笑容若隐若现。
他不由得被这画中的女子深深的吸引了,吸引他的并不是这女子沉鱼落雁的容貌,而是她恬静淡然的神色。她的神色与这花团锦簇的妆扮恰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冲击着他的眼睛、他的内心。
这女子恬淡柔和的神情, 就如同一缕微风,轻拂着他,抚平了他心中的暴戾,也吹走了他的烦躁,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平静了下来,这平静的感觉让他很陌生,仿佛自己的内心从里没有这么安静和熨帖过。
那时他不过十三四岁,对女子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就在那一刻,他忽明白了这世间为何要有女子的存在。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习武,家中除了丫鬟嬷嬷之外,最为亲近的便是祖母、母亲还有大他十岁的长姐。然而丫鬟嬷嬷虽然对他照顾的细微体贴,极为恭谨,可大概是因为他脾气暴躁、性子难以捉摸的缘故,丫鬟们对他惧多于爱,目光中无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祖母、母亲和长姐虽然爱他,但是无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宠多于爱,目光中满是宠溺。
偶尔几次,他也瞧到过一些大家小姐的目光,金玉钗環下的目光中,不是含情脉脉便是害怕躲避,没有一个人的眼中会有这样的目光,清澈平静,波澜不惊。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柔情,然后这柔情丝丝缕缕的充斥了他整个身体,连他的目光也不由得变得柔软起来。
一旁的小厮福锁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回过神来,慢慢从画中移开目光,轻轻地把画轴卷起来,他忽决定要把这幅画据为己有,于是他拿着这幅画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没多久,父亲就遣人来询问画的事情,他自然不肯认,偷偷把这幅画藏到了柜子里。父亲在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便带了下人们来到他的院子里。
他仍不肯认,终还是下人们在里间的柜子里把这幅画找了出来。父亲拧起了眉头,问他为何要把这幅画私藏起来。他想也没想便说道:“儿子觉得她甚是动人,日后娶妻便只娶这样的女子。”
没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竟惹得父亲暴怒起来,他听闻这话便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怒斥他不仅欺瞒长辈、不学无术还出言不逊,越说越气,最后竟上了家法。
三十个板子带着风声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他瞪着眼睛,咬着嘴唇,忍着没有喊出声来,身体上的疼痛他硬生生的忍着,心里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清明和坚定。
最后,听说是得知消息的祖母带了母亲过来,才制止了红了眼睛的父亲,把已经昏迷的他抬回了房间。
这是他自小到大挨过最重的一次打,足足在家里养了半年才出门。祖母特请了相熟的王太医上门为他诊治,王太医看了奄奄一息的他直摇头,只开了些外敷内服的药便说是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祖母哭得差点晕厥过去,狠狠得举起拐杖打父亲,直到手抖得连拐杖都拿不起来才停手。父亲铁青着脸跪在祖母面前受了打,对于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半句的解释。
所幸岳明屹自幼习武,体质强健,昏迷了几日后就醒了过来。醒来后他就遣了人偷偷去父亲的书房打听,得知父亲在事发的第二日便拿着那幅画出去了,后来再也没有拿回来过。
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惆怅,还好那女子的相貌神态已经深深地刻在他脑中,生动鲜活,时不时出现在他面前。
等伤好了之后,他整个人也像变了个人一样,虽然整日还是板着脸不怎么说话,但也不再经常发脾气了,也不在府里淘气了,仿佛之前身上的戾气被那顿打给打散了。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无不纳罕,下人们都说这顿打把三爷身上附的阎罗王给打走了。他听到这种说法心中暗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那画中女子那沉静恬淡的神态让自己安静了下来。
可他对父亲那日的暴怒仍是不能理解,虽然父亲是武将出生,但性格内敛,喜怒并不形于色,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这么大的脾气在他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他虽然从小顽劣,经常在园中弄得将军府上下鸡犬不宁,也没少挨打,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
更令人不解的是,当他说要娶这样的女子时,父亲便勃然大怒,甚至上了家法。他当时十四岁的年纪,娶妻之言虽说言之尚早,可对儿女之情也有了些模模糊糊的了解,这并不算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不想父亲竟为此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心中隐隐觉得这画中的女子,才是引得父亲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可这女子到底是谁呢?他偷偷遣人向父亲身边的人打听,可除了知道那女子是宫中之人之外,什么都打听不出来,父亲似乎刻意隐藏着这件事,只字不提。
他也曾想过托常在宫内走动的安郡王打听一下,可却也不知如何开口,便作罢了。日子久了,他也便不再打探了,只是那宁静安然的形象已深深刻在他的脑中。
想到这里,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沈仲彦身边这个丫鬟看着如此熟悉,如同之前见过一样。这个小丫鬟和画中的女子不仅容貌有六七分相像,神态更是有□□分相似。
他不由得向前踱了两步,离她只隔着一方书案,呆呆的望着她。她和旁人一样,并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只是垂手站在桌案旁,静静地听少爷们聊天。
沈仲彦仍然绘声绘色的讲着:“家母很是疼爱岳三哥,那次也流了不少眼泪,还把我和大哥教训了一番,说我们都没有岳三哥的骨气。我和大哥都不敢说话,生怕母亲把岳三哥挨打的帐算在我们两头上。”一时众人都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让岳明屹回过神来,他低下头,只是看着书案,没有再说话。
大少爷沈伯彦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在墨中沾了沾,微微看向站在一旁的心儿,心儿也正好执了墨条,感受到他柔和的目光,猜他已经看出自己是谁了,便略抬起头来对他略有些调皮的笑了一笑。沈伯彦目光更加柔和起来,嘴角也更加弯了,轻轻冲她点了点头,她便低下头缓缓研着墨。
书案旁的岳明屹将他二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沈伯彦望着这个小丫鬟的目光越来越柔和似乎满含爱意,他看到她的嘴角同样有一抹笑容展开,眼睛里也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心中忽然莫名的窜起一团火,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的攥成拳,他忽想大步走上前站在二人中间,似乎这样就可以隔断这二人间的那丝柔情。但是他转而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二人之间的情愫似乎和自己并无干系。于是他舒了口气,缓缓放开自己紧攥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捧着一碗茶经过书案旁,走到心儿身边时,不知怎地脚下一个踉跄,“哎呦”一声,托盘里的那碗茶眼瞅着就往心儿手臂上倒去。众人一时都倒吸了口气,呆在那里。
岳明屹正站在案旁看沈伯彦写字,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就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茶已经倾斜了下来,正对着这个小丫鬟的手臂,他想都没想便微微前倾了身体伸出左臂挡在她的右臂上,那碗茶水便泼在了他手臂上,溅起的茶水仍有一些落在心儿的手上。两人都没料到这茶竟是滚烫的,不由得都轻轻“嗳”了一声。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沈伯彦忙搁下笔拿起心儿的手,只见心儿的右手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其他人忙上前看岳明屹手臂上的伤,他只是微微皱着眉,轻轻摆了摆手,说并不碍事,眼睛却一直盯着沈伯彦握着心儿的手。
那小厮早已吓得跪在地上,可眼角却忙着打量着心儿的手。
心儿忙从沈伯彦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沈伯彦上前抬脚就踹了那小厮一脚,嘴里说道:“做事情毛手毛脚,万一烫到心……岳三爷可如何是好?”
沈仲彦见到大哥生气了,忙对那小厮说:“还不下去拿些烫伤膏来?”那小厮慌忙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心儿忍着痛,心里有些不明白为何岳明屹会伸手挡在自己手臂上,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他面色平静,仿佛这开水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伤痛,她低头看他的手臂,只见他左侧袖子上有一大片颜色比其他地方深了很多,她心中一凛,这么一大片,烫得一定不轻,纵使他身体再好,也不敌滚烫的水浇下来。
她心下思量了一番,便对大少爷沈伯彦轻声说:“大少爷,奴婢看这茶着实烫人,恐怕岳三爷也伤得不轻,要不差人打了清水过来先给岳三爷擦擦,也好先止了痛。”
沈伯彦略有些吃惊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愈发红了的手背,忙向一旁的小厮说道:“快端盆清水过来,不,端两盆清水过来,给岳三爷和心……贾二擦擦。”
岳明屹听到这话,也不再坚持,他忍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微微向沈仲彦点了点头,随后望向一旁的那个小丫鬟。她也正好抬头看着自己,平静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感激,他心中不由得一暖,手臂上的伤仿佛也没那么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