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0年(1)   俗话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本书。生活在卧龙山村的每个人,都是一本心酸的书,给看书的人留下一把泪水。   卧龙山村有户姓肖的两兄弟,老大叫肖贵民,老二叫肖贵根。两兄弟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俩乐去伸把手;哪家有个天灾人祸的,他俩愿去帮个忙。所以,在上下十里村,很有名望。可现在老大肖贵民家里出了一件麻烦事,很难有人帮得了他。   这是1940年的冬天,肖大嫂生了一对龙凤胎,本该是个大喜事,可这年月有一个孩子就是愁事,本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下子添了两张嘴,趴在肖大嫂王氏那本来就干瘪的两个奶子上吸骨血,这不把她身子吸干了吗?肖老大怎么受得了,夫妻反复协商,还是狠心掐死一个为好。可王氏心肠软,这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啊,怎么忍心。唉,等一等吧,说不定走到山前必有路呢,苦水里慢慢的泡吧,说不定能泡出甜菜来。就这样苦了一个多月,眼看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家里能吃的跑的除了耗子,转的除了门轴,什么都没有了。本来还想养一个,现在一个都养不活。干脆把两个都掐死算了。可是这孩子呢,刚生下来血糊拉丝的,狠狠心掐死就掐死了,现在过了一个多月,孩子长得像模像样,十分的可爱,王氏更舍不得了,就对肖老大说,你干脆把我掐死吧,把我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喂孩子。可肖老大说,那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死了,今后缓过气来还可以养,老婆可不能死,她就是把一身的肉献出来,那瘦不拉叽的还没有一巴掌膘,连骨头带肉拆下来,也喂不饱孩子十天半月的,寒冬腊月苦日子长,今后还得死,不行,平时家里小事情听老婆的,今天这天大的事情男子汉要挺得起腰杆子。   这天夜里,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地叫着,像山鬼在呼唤,天上飘着飞雪,像棉团样的下落。肖老大躲在床边上大哭了一场,痛彻肺腑地哭,他首先想把眼泪哭干,然后抹着眼,咬着牙,掀开老婆身边的被子,伸手要拎起孩子出门,这个大冻天,只要出了门,一时三刻孩子就断气,可是老婆跳起来,抱着孩子死也不撒手,脚踢着床沿,身子滚在床边,哭得震天动地,两个孩子也哇哇的大叫,肖老大手脚软了,扑在床上又号啕起来,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敲门,肖老大抹抹泪水,心里想,我人生没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门。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开门,这下把他吓呆了,门口站着三个人,那中间的彪形大汉,一脸的络腮胡子,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屋前龙头山上的彭家昌。记得去年冬天给村子困难户捐助过粮食,现在半夜三更的土匪头子亲自登门,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于是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磕着头。彭家昌上前扶起了他,爽朗地说:“哎哟,肖老大,我来看看你嘛,干啥给我过不去呢?起来起来。”肖老大起来了,望着三个人都进来了,拍打着身上的积雪,顺手关上了门。另两个人中,肖老大都有点面熟,一个是关帝庙边上尼姑庵里的小尼姑,一脸的麻子坑,大家叫她赖尼姑,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包袱,另一个男的是彭家昌的贴身警卫,彭家昌走到哪里,他像跟屁虫样的跟到哪里,他今天身子前后掩着两条麻袋子,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彭家昌坐在他家上沿的凳子上,架起了二郎腿,点燃烟袋锅子吸着,吐了一口烟雾说:“肖老大,我这个人你晓得吧?”肖老大忙说:“晓得晓得,上下几百里,谁不晓得你彭大人头顶天,脚踩地,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的名字放水里鱼都跳,放在山上虎都叫呢。”彭家昌哈哈大笑说,“别跟我溜须拍马屁了,现在呢,我是人到弯腰树,不得不低头哟。”肖老大惊诧地说:“怎么可能,彭大人也有过不去的山头?”彭家昌望了他说:“你可知道共产党的代表邵菊花吗?”肖老大点头说:“晓得晓得,是你手下的女兵。”彭家昌说:“错了,我可是她的人了,上个月呢,她生下了一个儿子,现在日本鬼子狗日的随时进山,我不能叫共产党的后代断了根吧。”说着便站起来,从赖尼姑手中接过包袱打开,是一块虎皮包着熟睡的婴儿。他站在肖老大面前说:“我已经打听了,你肖家两兄弟是个厚道的根本人家,你家生了两个孩子,给你的孩子做个伴吧。”肖老大呆望他,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嘴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彭家昌说:“我这个人呢,别看是土匪,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我把人家捧头上。”肖老大好像明白过来什么,忙接过婴儿说:“彭大人,小人能担当这么大的重担,荣幸啊,放心吧,我就是当牛做马也得把孩子养好。”彭家昌乐了:“好,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开弓可没有回头箭哟。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会饶你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放在桌上哗啦一响,大手一挥,带着勤务兵和赖尼姑出去了。只是赖尼姑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向肖老大说:“还不把孩子放床上去,别冻着。”说着拍拍他胳膊又说:“你呀,时来运转啰。”咯咯地笑着出了门。   肖老大把怀里孩子放到床头,也没跟老婆说上半句话,忙打开那两个麻袋,原来是一袋大米,一袋黄豆。看着桌上的小布袋里是白花花的二十块大洋。他心里一阵狂喜,忙跑出门外,慌乱中还跑掉了一只鞋子也顾不上穿,向彭家昌远去的方向扑在雪地里磕了一个响头,心里默默地念道:彭大人,我就是丢了全家人的性命,也要把这个共产党人的后代养好啊。   彭家昌既然是个土匪头目,为何与共产党的后代有联系呢?那得从两年前他起家说起。   彭家昌老家江西彭家沟,祖上有百十亩山场。父母有心让他读私塾,只是他自幼调皮捣蛋,推翻过躺椅上午休的老师,结伴同学偷鸡摸狗。到了十七八岁,更是游手好闲,打架斗殴。这样,订下的婚事也就泡了汤。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发誓要在外混出个人样给女方看看。他来到江城县报考警察,县长见他身材魁梧,神气十足,就拍拍他肩膀收下了。这小子果然不出所料,抓小偷捉犯人一马当先,打土匪剿共党毫不犹豫。这样一晃七八年了,他还是个小警察,而他的上司都是有后台的二百五,他有时感到自己像是县衙里养的一条狗。   这年春上的一天下午,彭警官同一帮弟兄执行任务归来,独自钻进城中的唐家酒店,要了一碟卤蹄爪,烫了一壶热酒,埋头独酌。唐老板想到前段时间他托自己给他讲个女人,因现在人家把警察叫狗腿子,名声不好。加之现在兵荒马乱,这里打枪,那里杀人,当替死鬼的只能是他们。所以,一般人家不愿把女儿嫁给警察,今日以为他为婚事以酒消愁。便过来搭讪道:“哦,彭警官,几天没见,忙什么好事啊?”彭警官说:“剿匪呗,我们这种人能有好事。”唐老板说:“别让人剿了自己哟。听讲日本鬼子要占领南京了,我这个老字号的酒店打算关门躲难呢。”彭警官深深喝了一杯酒,叹了一口气说:“唉,县太爷缩头乌龟,躲在衙门里发号施令,妈的,什么土匪,好人啊,英雄!”   这时,唐老板的儿子放学归来。这孩子十七岁,个子不高,很结实,扁扁的脑袋,大名唐炳章,外号二扁头。自父亲给彭警官介绍对象以后,他俩十分投缘。今天他丢下书包就凑过去说:“彭警官,又请我爸给你讲老婆了?”彭警官又喝了一口酒,摇摇手说:“这年头,一条狗都养不活,不讲了,不讲了。”二扁头望着忙碌的父亲一眼,低声说:“那我给你讲一个,一分钱不花。”彭警官望望他说:“小孩子家瞎扯什么?”二扁头伸出小拇指说:“骗你是小狗。但要你自己勇敢才行。”彭警官歪头笑笑:“你要我抢亲?”二扁头摇头:“哪儿呀,刚才我看到你们局长抓了犯人。”见他发呆,又说:“女的,好漂亮呀。”彭家昌说:“你小子讲这话什么意思?”二扁头说:“那女犯人关在城东监狱里。听说明天要枪毙,多可惜啊!不如今晚你抢出来做老婆。”彭家昌想想好笑,拍拍他的肩说:“好小子,想哪去了?那我不成了土匪了?”可二扁头还是认真地说:“听说你们县长是大色鬼,漂亮女犯人他尝了鲜再杀,这叫不抢白不抢,你一个人不行我带同学帮你。”彭家昌还是没理他。   当天夜里,彭家昌翻来覆去睡不好,想到自己孩时订的婚姻泡了汤,丢了祖宗八代的脸,一心想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带个比那退出婚约的女子漂亮多的老婆回去来显现自己的威风,也给父母挣回面子,转眼都二十八岁了,现在还是连女人的边没摸着。又想到二扁头讲那个女犯人很漂亮,到底怎么漂亮,明天也许见不着了,不如现在看上一眼,找不到老婆过个眼瘾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便披衣起床,来到城东监狱。多远见王监守提着一把大刀站在门口,他感到十分奇怪,便上前问道:“王监守,深更半夜站在外面干什么?”王监守哭丧着脸说:“彭警官,你不晓得,他县太爷白天躲在衙门睡大觉,夜里不要我们睡。”彭家昌拉他往里走说:“这高墙铁门加铁丝网,犯人还能飞得了?走,睡觉去。”王监守站着没动说:“县长连夜一个人审案子,叫我守门,天王老子不准进。”彭家昌不解地问:“审犯人没人作记录?”王监守说:“你晓得他娘的搞什么鬼名堂?”彭家昌想到下午二扁头说的话,推开王监守,大步跨进去。王监守连忙追上来,说:“别……别……”   二人进了审讯室,并未见到一根人毛,而只听边房值班室里有个女人在呼救,“哇,救命啊……”彭家昌冲过去,一脚踢开值班室大门,只见一个男人赤身裸体,正拉碎女人的上衣施暴。王监守一见大叫:“天啊,我的床……”彭家昌怒气冲天,伸手扳过那男人的肩头,正要一拳打过去,那男人回头使他吓了一跳。天啊,那人正是县长大人。他低头站到一边说:“对不起,刘县长。”刘县长见他开口大骂:“进来干啥呢?滚出去!滚!”王监守双手捂脸躲到门外,彭家昌想,我还没看清那女人呢,就木桩一样的站着没动。刘县长大叫:“你想死啊。”彭家昌低头说:“县长,她是犯人。”刘县长说:“老子的事情要你管?”彭家昌还是没动,刘县长大为恼火:“日你奶奶的,敢坏老子的好事,看我不毙了你。”顺手抄起桌上的手枪,顶着他的脑袋。彭家昌这类的事经历得多,面不改色心不跳,安然如山,一动未动。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刘县长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好小子,真够种,等老子享用完了再给你。”笑着放下了手枪。   彭家昌微微抬头,见那女子上身裸露,双手抱胸,乌云般的黑发披挂面前,露出半边清秀的脸庞,白玉般双腿卷曲床边,全身上下十分匀称、靓丽。哪知这位丑陋的县长,竟然当着他面,伸出乌龟样的黑爪向那洁白的肌体抓去。那女子大声哭喊:“不要呐,不要呐!”彭家昌紧闭双眼,一股热泪从眼眶涌了出来。哦,他眼里仿佛看到一只狼的爪子,一只魔爪,心中一团怒火在燃烧,头脑像要爆炸。又听那女子狂叫:“英雄啊,求你救我呀!”英雄?这是在叫我吗?这里就我一个人,她是在向我求救,是在喊我英雄啊!天,这是从来没有人这么叫我呀?而眼前这个男人呢?哪是什么县长,分明是条野兽,就这么个畜牲,还经常口口声声叫我们伸张正义,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妈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抽出躲在一边的王监守手中大刀,向县长伸向女人的胳膊劈去,只听“咕嘟”一声,一条胳膊滚在地上,手指还在抖动。刘县长“啊”的一声倒在血泊中,彭家昌也知道这下闯下大祸,便脱下外衣披在那女子身上,拾起地上的手枪,拉着她冲出门外。   只听王监守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正文 1940年(2)   原来这个女子叫高桂花,广东惠州人,几个月前收到在女子师范同学邵菊花的电报,说她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眼看广州就要沦陷,家里呆不下去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来到江城县找她的同学,没想到被县警察抓住,从她身上搜出了那份电报,才导致那场悲剧。   从全国地形图上可以看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北岸是片丘陵,叫黑山地区。由凤凰岭、卧龙山两大山脉组成。   卧龙山山势长而弯曲,起伏有致,酷似一条卧龙。山下十里长冲,两岸山势奇绝。走到尽头是一条窄窄的惊险山道,向左方伸展开来,山路绕着山腰,顺着谷底的溪流向上一边是陡峭的山路,通向山顶,它是黑山地区的最高峰,名叫龙头山,龙头山阴边是万丈深渊,险峻万状,有一条险道通往长江北岸。   龙头山的另一面是一片葱茏茂密的森林,远远看去像一块深绿色的绸布,林中阴暗潮湿,树挤着树,枝叶覆盖枝叶,那躯干高大的雪松,像一列列披盔戴甲的武士,根根针叶,令人觉得清新刚健,还有柏树像一把把半撑开的雨伞,以及榆树、杨树、杉树等等。山脚下是柿树梨树,桃树枣树和一片竹林。   十里长冲的山边,三三两两地散落着草棚子,偶尔有个单门独户。直到龙头山下才有二十六户人家,成为一个像样的村庄。庄后的山边上有座关帝庙。三进两包厢的砖瓦房子,居民们每到初一、十五都得前来向关公老爷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这个庄子叫卧龙山村,村里的住房大都是很早的时候从外地逃难来扎根的,有黄河破堤家乡被淹逃来的,有躲日本鬼子烧杀抢夺逃来的,也有逃荒要饭进山无路可走就住下的。所以,上下十里村几十户人家姓氏杂乱,有肖、孙、杨、赖、李、张等十多种。有的不晓得自己姓什么,见山上石头多,给自己取名为石头,要问他姓呢,他就说是石。有的靠在杨树边上搭个棚子,就给自己取名为杨树,虽然百家姓中有姓杨,但他并不姓那个杨。   彭家昌带着那个女人躲藏在这个黑山里。几个月以后,江城县独臂县长带领县警察进山剿匪,剿了三天三夜没见一根人毛,而自己因放走了共党分子被革了职。   从此,彭家昌爬遍了黑山里的所有山峰,最后选择了卧龙山脉的最高峰,叫龙头山安营扎寨。这里东望长江,西连环山。山顶一片平地,靠边石岩陡峭,岩下一个大洞,叫龙王洞,洞边套着小洞,他伙同几个兄弟,摆满石桌、石凳、石床,带着几条长枪短刀,从此闯荡江湖,广接四海好汉。一时间,山外传开民谣:“走千走万,别走黑山。”因为黑山出匪。可在卧龙山地区,人们都把这帮土匪当着保护山里的子弟兵。特别是近几月来,那二十几个兄弟,纪律十分严明,每次夜里下山,没踩过田里的秧苗,没摘过地里的瓜。对卧龙山的老百姓,谁家要是有过红白喜事,只要他们知道了,就得送些礼品,可从来没有吃人家一口饭,没喝人家一杯茶。听说这一切治军方法,得益于他那有文化的老婆,更重要的是他背后有个满脸麻子坑的军师赖尼姑。   要问尼姑怎么会做了彭家昌的军师,那也是一个巧合。   1939年春,高桂花要生孩子了,可山上的粮草不多,几次行动都没多大油水,又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彭家昌感到危机四伏。这天夜里,他一个人进了城,见唐家酒店的唐老板正收拾家具到乡村里躲难,他找二扁头商量,二扁头正想跟他闯江湖呢,便牵来一头驴子,驮着大米黄豆同他们向山里走去。在月光下,二人有说有笑地跟在驴子后面。在天要亮的时候,来到卧龙山村老槐树下,驴子好像被什么拌了一跤。彭家昌上前一看,原来是个尼姑。胸口挂着佛珠,三十多岁,高高的额头,浮肿的眼泡,凹下的双眼。长发在头顶上扎了一个结。最明显的是她黑灰色的脸上布满豌豆大的麻子坑,活像癞蛤蟆背上的灰疙瘩。乍一看,他被她那丑陋的面孔吓一跳。便扶她起来,忙喊罪过罪过。尼姑看看他便说:“阿弥陀佛,看你长得粗俗鲁莽,能扶我起来,说明你心肠不坏,故我送你一句善语。”他道:“施主有话请讲。”尼姑说:“你快放下粮草,带我进山,你家夫人正身陷鬼门关,脚踩阴阳界,只等我去逢凶化吉。”他呆望她半天,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可也不敢不信,因为老婆确实就要分娩,临行时还叫他不能走远。他便吩咐二扁头看好驴子,等山上人接应。自己蹲下身子,尼姑双手合十,又念道:“阿弥陀佛。”这才扒他臂上,直向龙头山顶奔去。一路上她像赶马车样的拍他臂,大喊:“快,快!”把他累得满头大汗。不想来到龙头山上,老婆高桂花果然难产,在床上滚得死去活来。赖尼姑吩咐烧开水、拿剪子,很快就接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不想产妇下身大出血,彭家昌急得要发疯,可她不慌不忙在洞口拔了几样草药熬水,给产妇喝下就好了。这下把彭家昌乐得脸上开了花,说:“施住,你真是我的活仙姑啊。”尼姑哈哈大笑说:“阿弥陀佛,什么仙姑,我姓赖,人家背下叫我癞癞姑,只是我从来不避讳,算是癞癞蛄转世吧,只是投胎时心急,少走了一个关口,把癞癞蛄的皮子留在了脸上。”   二人交谈才得知,赖尼姑本来长得十分体面,三岁时就订下了娃娃亲,男方是山外有名的大户人家。只是她七岁那年过天花,高烧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家里请了多少郎中医生,看了均无效果。恰巧一位老尼姑路过她家门口,因口渴讨一碗水喝,发现了这个高烧的小姑娘,便在山边挖了十几种草药,砸碎熬水给她喝了,把她小命救了过来,可惜留下了满面的麻子坑,男方嫌这孩子长得丑,就上门退了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下十里村都晓得这个麻子姑娘。父母念她长大难嫁,就把她送进尼姑庵,拜那位救命的老尼姑为师,从此皈依佛门,勤修苦练。这姑娘聪明过人,三十年以后,便道行高洁,待师傅功德圆满便对她说:如今恰逢乱世之秋,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以你现在的功德,下山能做些大事。姑娘听了师傅的嘱托,便下山走了一天的路,夜间靠在老槐树下巧遇了彭家昌。   彭家昌想到自己也是被女方退了婚约,阴差阳错,才走进这步天地,自己与她是同病相怜,现在老婆生了孩子,身边需要一个女人,便再三要求尼姑留在山上当老婆的佣人。而赖尼姑说:“阿弥陀佛,叫我留下来可以,当佣人带孩子我也愿意,只是一条,你今后的行动要听从我的安排。”彭家昌也是一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说:“那依你怎么讲?”赖尼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江湖上也有他的门道吧?”彭家昌说:“有啊,我早就立了规矩,出山三不抢:和尚尼姑不抢,寡妇不抢,穷人家不抢,杀富济贫,铲恶除霸。”赖尼姑说:“可你们兄弟,有了收获就大酒大肉,稍有不顺就窝在洞里睡大觉,小家子气,哪能担当大重任呢。”彭家昌一拍大腿,说:“哈,正合我意。”说着拍手踢腿翻转身子:“三路刀,六趟枪……,我当警察学了一点,明天就开始操练。”赖尼姑还是不以为然,说:“光有勇气还是远远不够的哟。”彭家昌望望她说:“那你讲还要怎么办?”赖尼姑沉思片刻,手数佛珠说:“小女子是出家人,佛教呢,就是佛陀对九法界众生至善圆满的教育。学佛,就是学做人,佛法,就是完成生命觉醒的方法,修行呢,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行为、思想、见解……”没等她话讲完,彭家昌眨眨眼说:“这也简单嘛,马上派人下山,把卧龙山下关帝庙里的关公菩萨抓……不,请上来,出山一炷香,早晚三叩首。”赖尼姑笑了:“这就对了嘛,孔子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关公老爷正是讲义气的榜样哟。”这时,正在奶孩子的高桂花也笑着说:“对呀,没有规矩,哪能成方圆,我看赖大姑能当你们的军师呢。”彭家昌抓抓头笑笑:“哈,军师,军师。”可赖尼姑严肃地说:“英雄好汉,说话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彭家昌看这位尼姑讲的话句句在理,不是等闲之辈,不如听她一两次再作理论。就说:“好吧,老婆作主。”他话没出口,这赖尼姑看穿他的心思,便道:“如有一次不听我言,那就得让我下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山寨王,我当我的小尼姑。”   时间到了这年冬天,日本鬼子霸占了江城县,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大户人家被洗劫一空,并在城里修了碉堡。彭家昌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天他同二扁头商量,听讲城边大地主吴大富,年初就把粮食藏起来了,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派人下山探查。下晚探人回报说,粮食没查明,可得知吴大富唯一的儿子送在对面凤凰岭的李小嘎子家。彭家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夜出山,把那小儿子抓上手,并叫李小嘎子捎信给吴大富,三天之内,送粮赎人,否则撕票。   事后第二天,赖尼姑在最里面的山洞里见到吴大富的儿子,他叫吴仁贵,十五六岁,个子不高,十分瘦弱,蹲在一边缩成一团,见了她全身抖动。她问了他的一些情况,他说年初听讲日本人要来,父母夜里用马车把粮食运走的,他也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几个月前,鬼子上门没找到粮食,给他父亲捅了一刀,至今卧病在床。现在是鬼子的天下,就是有粮也运不来呀,看来自己死定了。说着大声哭泣,哭得她也心酸流泪。   赖尼姑出了洞门,心头一酸,便找到彭家昌,见他正同八个多月大的儿子逗乐呢,看出心情不错,就大声说:“你们行动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心里还有我这个军师?”彭家昌想到她当初上山时讲过的话,心里犯着嘀咕,便说:“呀,你捡了棒子当了针(真),我堂堂汉子,在县长身上敢动刀子,扎寨为王,要是听一个尼姑的指挥,那还有什么脸面。”赖尼姑黑着脸说:“阿弥陀佛,我们烧咸菜有盐(言)在先,如有一次不听我言,那就得让我下山,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说着就要收拾自己的衣服。还是高桂花一把拉住她说:“大姑,你可不能走啊。”彭家昌把儿子放在老婆的怀抱,说:“你要怎么样?”赖尼姑说:“快把那吴大富的儿子放了。”彭家昌呆了:“开什么玩笑?”赖尼姑斩钉截铁地说:“不但要放人,还要派你的勤务兵把他送上门去,赔礼道歉。”彭家昌大为恼火,一拍石桌子说:“胡闹!几个月来,你没有给我出一个主意,现在山上粮草短缺,好不容易抓了个混水子,叫我放他,你安的什么心?”赖尼姑听他这么一说,衣服也不要了,转身冲出洞外,走出龙角石,几个弟兄都未劝阻住。 正文 有缘相识   赖尼姑一双小脚慢吞吞的下山,刚刚走到山半腰,只见彭家昌的勤务兵伴同吴仁贵已经来到身边。那吴仁贵向她鞠躬道:“感谢大姑救命恩人。”说着转身要走。她招手说:“孩子,等等。”他二人止步回头,她对吴仁贵说:“你父亲不是挨了鬼子的刺刀没好嘛,来,我给你配几味草药。”边说边四处张望、寻找。冬天草叶都枯黄了,她弯腰钻进草丛,没一会功夫,就抓了两大把枯草和藤条吩咐说:“你回去洗干净了,这一把带青黄叶子的,砸碎敷在伤口上,这一把藤条放锅里熬水喝。”吴仁贵看了发呆,勤务兵说:“放心,大姑的草药赛灵丹呢。”她又从内衣荷包里掏出白花花的五块银元,那是她给高桂花接生时,彭家昌奖赏她的。现在交到吴仁贵的手上说:“这两天饿坏了吧,下山买点好吃的,顺便买些桂圆和人参带给你父母,就说彭大人一时糊涂,对不住了。”吴仁贵再也抑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大姑,您的恩德会有好报的。”   赖尼姑送走了他俩,转身回到山洞里。彭家昌见她就火气冲天,大叫道:“嗨,我要不听你的,老婆就同我拼命,这下好了,在一起等死吧。”可她并没同他争吵,而是在一边打坐,手数佛珠,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等到第二天下晚,她突然间大叫,要彭家昌紧急集合兄弟们下山,迎接粮草。整天蒙头大睡的彭家昌感到是大白天讲梦话。可他老婆还是催他们下山看看。彭家昌带领弟兄们在山下左等右盼,才见山路上走来三个人影,他只看清楚一个是他的勤务兵,粮食的影子都没有,他调头就要回山。只见一位矮小的人跑上前挡住他说:“彭大人,小人吴仁贵投奔您来了,去接粮草吧,我父母已派马车上了凤凰岭。”另一个人叫李小嘎子的紧跟着说:“是呢,粮食就在我家屋后的山洞里呀,我还蒙在鼓里。快去吧,鬼子晓得就糟了。”   后半夜,五大马车的大米、黄豆、玉米、白面,还有三百块银元运抵龙头山。   事后彭家昌问吴仁贵:“你爹为何叫你跟我呢?”吴仁贵说:“老人自从挨了鬼子的刺刀,卧床几个月了,昨天用了大姑的草药,伤口不痛了,还能起床走动。加上您彭大人给的桂圆和人参,老人含泪说,恩人啊,孩子,带着家财跟随恩人奔你的日子吧。”彭家昌被他说得一头雾水,还是勤务兵把昨天下山遇到赖大姑的事说了。   彭家昌再也站不住了,进了山洞见赖大姑同老婆正在逗孩子,便上前拜了又拜,大声说:“大姑,头顶天,脚踩地,从今以后,我彭家昌要违抗您的命令,天打雷劈!”   赖大姑说:“好,听我的话,就把粮食分一点给卧龙山下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吧。”彭家昌说:“对,这叫好狗都要护三村呢,我立即行动。”说了又拜了一拜。赖大姑笑着说:“别多礼了,看你心诚,我再献策给你,不知你可听?”高桂花说:“大姑快讲,他不听我听。”赖大姑伸手托着他们孩子的脸庞,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日本鬼子势力强,说不清哪天会把卧龙山踏平。为了你彭家有一条根,你老婆还是回广东娘家,一有机会,再去香港。”彭家昌连连摇头说:“鬼子占领了半个中国,她一女人还带孩子,飞呀?”赖大姑不慌不忙地对高桂花说:“办法是有的,只要你化妆成尼姑,带孩子从长江岸边山路直上,沿途有十二个尼姑庵和庙宇,我写几封书信,每到一地会有出家人护送直到重庆。”高桂花大喜说:“哦,重庆我有几个同学,她们更会帮我到家的。”好了,就这么定了。夫妻俩又向赖大姑拜了三拜。高桂花连夜化妆带孩子上了路。   从此以后,彭家昌一门心思带领弟兄们日夜操练,有南拳、有北腿,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有单人配对子舞刀弄枪,有羊刀破盾牌,有射箭百步穿杨……。一时间,龙头山上刀光剑影,威震四方。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女人的彭家昌十分难熬,他披衣起床走出龙角石,仰望长江岸边,心潮起伏。是啊,老婆孩子下山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现在到了何方?他不知站了多久,只感身上有些凉意,回身欲回使他一惊,哦,身后站立一个使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赖尼姑,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她也是单身女人,也跟我一样难熬吗?他便有意说:“唉,我真担心啊。”她安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天下事,别让妻儿拖累呀。”他说:“我的亲人骨肉,叫我怎能放下呢?”她念道:“阿弥陀佛!佛法讲,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你为穷苦人放过粮草,是行了大善,结了大德,这叫善有善报,相信菩萨会保佑你妻儿平安到家的。”他听到这些,心中大喜,恨不得上前紧紧拥抱她。他们对面站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山风吹得树枝哗哗作响,吹开了他的衣衫,也吹乱了他的心怀。啊,女人,眼前也是一个女人,长得这般的丑陋女人,可她是有那样的智慧,每次听了她的,就万事亨通,违背她的意愿,就四方碰壁。天啊,站在我面前的女人,看不见她的脸面,她是天仙般的美丽啊。但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在走过她的身边时,像是顺便一手搭在她的肩膀说:“唉,她走了,夜深难熬啊。”她退了一步,轻轻扳下他的大手说:“阿弥陀佛!小女子出了家就得洁身自好,心中若有半点邪念,其积恶之身必得余殃,那就不能为大人做事了啊。”他听出话音,十分悔恨,低头说:“罪过罪过。”大步向山洞走去,她跟在后边说:“别急,看大人眼堂发亮,艳福高照,身边不会缺乏女人的。”他回身大喜:“真的?”   随着抗日形势的日益严酷,江城县地下党组织想到卧龙山还有一股武装力量,是争取抗日的对象。时任县党支部书记的女共产党员邵菊花,经多方探访,得知彭家昌的老婆还是自己的同学,当年就是为找她遇险,才跟了这个土匪的,可见这个土匪不会坏到哪里去。思虑再三,便亲自上了卧龙山。   从此以后,卧龙山上的土匪,发展成一百多人的抗日小部队,他们打着“卧龙腾飞”的大旗,并制作“龙头玉佩”作为杀敌的奖赏。神出鬼没,搅得日本鬼子头昏脑胀。这时又传出了民谣:“黑山有个彭家昌,敢把鬼子消灭光。”人嘴两张皮,怎说都有理。现在都说彭家昌过去就不是土匪,是抗日的英雄。   话说党代表邵菊花孩子在肖老大家中抚养,便经常在勤务兵的保护下,半夜三更偷偷的下山来他家看望自己的骨肉,享受天伦之乐。   转眼到了一九四二年春,孩子已经虚三岁了。能说会道,一不注意就溜了出去。肖老大夫妻为这些孩子确实费尽心机,他们把三个孩子穿一色的衣服,头上一样的打扮,每次出门只带两个,家里关一个,好在孩子小,长得大差不差的差不到哪里去,加之村里人口分散,都在拚命奔着苦日子,平时交往也就少,没有谁晓得他家有三个孩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卧龙山村里有这么一个人,三十多岁是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长得又秃又丑,只是左耳边才有一撮头发,他也舍不得剃,养着能扎辫子,人家就叫他一撮毛。这一撮毛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饿得直不起腰。半夜里饿得在床上驴打滚,出门撒尿时看到远处有一丝光亮,他晓得这是肖老大家,他相信肖家人厚道,经常饿得架不住,只要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他家门口,肖家老婆总要送出一碗汤汤水水的,他晓得肖家这一两年日子不苦,他想,现在他家还亮着灯,说不定还能要点填肚子。于是就回身穿好衣服,拖着鞋子,向他家走去。可多远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上还背着枪,他吓得屁滚尿流的躲到屋后的草丛里。这草丛是肖家的后墙,墙上正好有个小窗户,他就爬到窗边的小洞往里看,他看到三个同样大、穿着一色衣服的小孩子。他更奇怪了,肖家明明只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龙凤胎,村里人都晓得,还吃过喜茶,怎么变成三个了?这个孩子从哪冒出来的呢?哦,对了,还有一个女的,穿着大红的衣服,像一朵花,他看到这女人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回家后,一夜想到天亮也没想起来。一大早,他就往关帝庙里跑,因为那里虽然关公菩萨不在了,那个座位还有,偶尔有人烧香上供,他可以偷一点供品。他看到门边墙上贴了一张纸,这下他想起来了,昨晚看到的那女人就在这张纸上。他又重新扒在纸上仔细看了一会,对,就是她,一点也不错。他听人家讲这是布告,上面是卧龙山党代表的画像,谁要举报,抓着这个女人,能赏一百块大洋。乖,一百块大洋,一辈子也用不完,他心馋了,他去了黑山乡日本鬼子的碉堡里。   十多天以后的一个夜晚,党代表邵菊花同往常一样,半夜三更同勤务兵下山,敲开肖老大家的门。这时三个孩子已经睡熟了。肖老大忙吩咐老婆叫醒孩子。党代表挥挥手说:“别忙,我看一眼就走。”肖老大陪她在堂屋里坐下,邵代表语气深沉地说:“肖老大,现在我们到了最艰苦的时期,日寇连续两次抽调重点兵力对沿江根据地进行了疯狂的扫荡,有一个小分队住进了黑山乡,还修了碉堡,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卧龙山了。”肖老大说:“是呢,这几天我心都吊起来了,关帝庙门口有您的画像,悬赏一百块大洋。”党代表笑笑说:“你放心,我们准备明天天亮以前暂时转移到一个新地方。”肖老大说:“那就好,那就好!孩子您放心,我兄弟已带村里十几户人家在山沟里挖了地洞,藏了粮食,一有情况就进山,卧龙山大大小小、九九八十一个山包子,进了山就见不到人影,一两个月能熬过来。”党代表说,“这我放心,彭家昌还能看走了眼?”   这时,肖老大的老婆王氏已经把三个孩子叫醒并穿好衣服,党代表的儿子跑去喊妈,其他两个也跟着喊叫起来:“妈,妈……”扑在党代表的怀里。肖老大蹲在一边,拿起烟袋锅子装上了烟,点了火深深地吸着,双手捧着烟袋看着他们在打闹,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想到党代表就要转移了,一时恐怕不能来了,就凑过去说:“党代表,我有句话早就想讲了,就是不好开口。”党代表正在给儿子掏痒痒,另两个孩子也忙着给党代表掏痒痒,大约掏着了她的痒痒筋,“哎哟”一声笑成了球。她回头望着肖老大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肖老大来了精神,说:“这孩子的爸是谁呢?”   这时党代表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肖老大有些慌了,说:“党代表,我的意思是孩子大了,平时不好叫,该给孩子起个名字,晓得了孩子爸的姓……”党代表大约也和孩子们玩累了,坐下来歇了歇,拢了拢被孩子们抓乱的头发,平静地说:“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再告诉你这孩子的爸。至于姓嘛,孩子是你们养大的,就跟你姓肖吧。” 正文 鬼子进村   肖老大一惊:“得罪得罪,我怎敢跟党代表桌子板凳一般高呢?”党代表一想,说:“要不跟我姓,邵,邵同肖的音有点相近,别人听了也跟肖差不多。”肖老大笑了,磕磕烟袋灰:“好,好,我听党代表的,那就麻烦党代表给孩子们都起个名吧,我们乡下人大老粗,没文化,党代表吉人天相,是活菩萨,你能给孩子起名,孩子好养些。”党代表笑笑:“要我起名,那得问你肖家的辈分和孩子的属相来定呢。”肖老大忙答:“肖家到我头上是贵字辈,贵下为光,三个孩子都是……”闭眼扳手指头:“民国二十九年庚辰年生,辰巳寅卯,辰龙巳蛇,都是属龙的。”党代表望了望三个孩子生龙活虎,脑子里一转念说:“那就按龙虎英雄往后排吧。”肖老大默默念道:“龙虎英雄,好,太好了。”高兴得跳起来又说,“那您的儿子叫光龙,我儿子叫光虎,女儿叫光英。”这时,肖老大老婆已整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汤从厨房出来,说:“党代表,喝碗绿豆汤暖暖身子吧,自家做的。”“好,谢谢,放桌上。”党代表抱着儿子对肖老大:“不,你儿子个头高点,叫光龙,我儿子叫光虎。”在儿子脸上狠狠亲了一下:“我的小虎子。”肖老大的儿子,也上前要党代表亲他,党代表的儿子推着他,不让他亲。二人拉拉扯扯,球成一团,肖老大的女儿跑上前,在党代表脸上亲得啪啪响,亲得党代表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一手把肖老大的女儿、自己的儿子拉到怀里,说:“哈哈,真是心疼人呢,这两个孩子可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肖老大,你女儿就给我做儿媳妇吧。”肖老大望了老婆一眼说:“党代表难道不嫌弃我们乡下人?”党代表说:“我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哟,怎么,有意见?”肖老大跳起来:“哪里话,能攀上党代表,这样的亲家那不是攀高灯、借大亮,前世修的福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混乱的脚步声,接着有狗在狂叫,有人在呼喊。肖老大惊诧地收起烟袋锅,忙开门对外一望,那勤务兵对他耳里说了几句就向村头跑去。肖老大关上门对党代表说:“党代表,大事不好了,日本鬼子进村了,勤务兵为掩护您向那边去了,叫我带您从后门上山。”王氏把三个孩子牵到里屋,让他们喝绿豆汤去了。党代表愣了一会,站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头发,很平静地说:“肖老大,我不能走,日本鬼子是冲我来的,我走了,那乡亲们怎么办?”这时外面已响起了枪声,接着一阵惨叫。肖老大急了,“那……那我带您的孩子上山!”党代表说:“刚才一定是我的勤务兵牺牲了,看来你们也出不去了,只是这些孩子……”肖老大早有准备地说:“这您放心。我兄弟肖贵根去年生的孩子不在了,我存了一份心,一直瞒着外人。到时他们夫妻领一个,我领两个。”王氏从里屋出来,重新端起放在桌上已凉了的绿豆汤。党代表接过咕嘟咕嘟喝个底朝天,把空碗递给王氏,手背抹了抹嘴角,深情地说:“这下我心定了。”肖老大夫妻含着泪水说:“党代表,您保重啊。”孩子们已经吃饱了,跑到堂屋,党代表蹲下身子,在每个孩子的脸蛋上深深地亲了一口,站起来转身向大门走去,门开了早有四个日本兵举着火把等在门口了。   日本小分队是在一撮毛报告下,连夜跑了十五里山路,包围了村庄。   肖老大夫妇抱着孩子开了后门,没想到一撮毛带着两个日本兵已堵在门口。   肖老大紧紧地把党代表的儿子抱在怀里,老婆王氏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三个孩子见到陌生人,瞪着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一撮毛向日本兵低声地说了几句,就向王氏怀里的两个孩子望望,又转过身来向肖老大怀里的孩子瞧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聪明的肖老大急中生智,当机立断,突然把怀里党代表的儿子往外一推,扑到老婆怀里抢过自己的儿子就要往里跑,嘴上不停地喊道:“你们不能啊,要给人家留条根啊。”肖老大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叫声东击西,把一撮毛给蒙住了,便指着肖老大怀里大叫道:“就是这个孩子!”那日本兵冲过去,一枪托子把肖老大打倒在地,从他怀里抱过孩子夹在胳膊弯里就走出门外。王氏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儿子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那一撮毛狞笑说:“小子,马上就见到你妈妈了。”   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只听村里有人在喊,“皇军有令,都到村口集合了。”接着村里一片混乱,狗叫鸡飞,鬼哭狼嚎。就在这混乱之中,肖老二夫妻跑进屋来,两兄弟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两位婆娘的掩护下,躲进了卧龙山。   早晨的卧龙山下弥漫着大雾,是那样的深,那样的浓,它像一幅巨大的幔帐把山区的景物罩住了,远近的房子有些模糊不清。   党代表邵菊花被绑在村头的老槐树上。   卧龙山村头这棵古老的槐树,三四个人都合抱不过来,那圆形的枝盖,挂满墨绿色的叶子。枝叶间,开着一串串白里透黄的小花,散发着幽幽的香味。这是一座坐在村头的天然篷帐,一年四季,像一个巨形的老人掌着一把巨伞,给全村人遮雨纳凉。可今天,老槐树像以它惊奇的目光,看着这不平常的一幕。   全村没有来得及躲藏的七十多号人,都被赶到老槐树的对面,身子紧贴着身子站了一大堆。老槐树下站着一位戴着肩章、卡着金丝边眼镜、握着长条刀的日本鬼子,有人说,那是鬼子小队长。大树另一边架起一挺机关枪,两边站着两大排鬼子兵,有二十多人,都握着长枪,上了刺刀。山沟里人哪见过这么大场面,一个个哆嗦着缩成一团。   开始,日本小队长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大手,推推鼻梁上快要掉下的小眼镜子,叽里哇啦地讲了半天,不知讲些什么东西。还是翻译官站出来说:“皇军说了,你们卧龙山有土匪,这大树上就是一位女土匪,你们的日子不好过,皇军是为你们剿匪来了。你们当中,还有谁当过土匪,或者谁的儿子、兄弟是土匪和土匪的后代,统统交出来,皇军有赏。”   人群中一片沉静,没有谁在说话。只是把目光全都投向绑在树上的女人,怎么,这是女土匪吗?一撮毛身边还有一个孩子,有人议论说,这不是肖老大的儿子吗?怎么是土匪的儿子呢?难道肖老大收养了这个女人的儿子?   是的,这个肖老大的儿子也向人群里张望,他也想到自己怎么不跟村里人站在一起呢?难道父母都不要我了?他突然看到人群里有个人影,他认出是他的母亲,便用力挣开一撮毛的手,向人群里扑去,并呼喊着:“妈妈,妈妈!”肖老二的老婆把大嫂往人群里面一推,小孩子没有扑到母亲,而是扑在人群前面的小姑娘身上,这小姑娘叫杨荷花。   荷花刚才听到别人的议论,她也是蒙在鼓里不知怎么一回事,就说:“孩子,你找妈妈,你错了,我可不是你妈妈,你回头看看,那大树上是你妈妈吗?”   那一撮毛可吓了一大跳,他晓得这孩子一定是抓错了,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人群里,可他不敢说出来。要是日本人知道他抓错了,那麻烦就大了。只好跑过去将错就错地对孩子说:“好小子,你妈不在大树上吗?”   那日本小队长大约看出了其中的奥妙,一脚踢开一撮毛,伸手抓住杨荷花的衣领子,恶狠狠地“哇哇”说了几句,那翻译官追问杨荷花说:“快,皇军叫你把女土匪的儿子交出来!”杨荷花也被问呆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说来那肖老大的儿子也很奇怪,瞪大了眼睛眨巴了半天,大约突然想起,他也是经常在夜里喊这个人妈妈的,现在自己的妈妈找不到了,于是他就像一只飞起的小鸭子,撒腿向大槐树跑去,嘴里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   就在肖家儿子正要扑到党代表身边时,恶毒的日本小队长抢先一步,一刀刺进了他的胸膛,在他大喊“妈”还有一声妈没喊出来就倒下了,倒在日本人的屠刀下,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党代表看到这个孩子是肖老大的儿子,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仰对苍天呼喊:“我的儿子啊!”而站在人群中的肖老大的妻子王氏目睹了这一切,身子一软,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的儿子啊”便昏了过去。卧龙山的人们看到了党代表呼喊着倒在地下的儿子,王氏也呼喊着儿子,可是谁能评断出她们内心里呼喊的是谁呢?天啊,苍天有眼,你看清楚了吗?   这时的日本小队长真的发疯了,他一手向机枪手挥了挥,一手又抓住了杨荷花,“杀咯咯”的狂叫,好像他看出眼前是她在捣乱,便向她举起了刺刀。只听得大槐树顶上“砰”的一声,小队长手中刺刀落了地。那机枪手正欲推动扳机,只见大槐树上飞下一个人来,像展翅苍鹰扑小鸡一样,把机枪手扑倒在地,竖起来的枪口“突突突……”的一阵扫射,厚厚的槐树叶子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被绑在树上的党代表邵菊花,一眼看出扑倒机枪手的人是谁,便大声呼喊:“乡亲们,快散开,上卧龙山,彭家昌在掩护你们!”只听又“砰”的一声枪响,躲在一边的小队长向她下了毒手,邵菊花的胸口一股鲜血像喷泉般涌了出来,喷在老槐树上,树干染得通红。彭家昌转身扑过去,大呼:“党代表!”自己也成了红人。   这时的乡亲们听到呼喊,鸭子出笼样的向四周散去,有的躲在树后,有的钻进墙边,扶老携幼猫着腰向山上奔跑。站在树下的日本兵纷纷举枪向人群射击。可是彭家昌的队伍就藏在四周,真是神兵天将,有的站在屋顶上打冷枪,有的躲在墙垛上射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的从草丛中跳起,抱住鬼子闪上闪下,滚来滚去,总之利用树前房后,三盘四绕五进六出摆的迷魂阵,打得鬼子抱头鼠窜。那小队长知道这里地形复杂,又摸不清有多少兵力,只得抱着一团,逃之夭夭了。   村里几个青年并没有上山,而是躲在暗处,心想是否能帮上忙。这之前,他们就听说,彭家昌这帮土匪在山上练武,他们的人数有八大金刚、十三太保、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真是水泊梁山一百达八将呢。今日亲眼所见,他们是这般威风,果然名不虚传。这帮青年热血沸腾,纷纷要求上山。 正文 吴政委收编   原来彭家昌准备晚上把队伍转移出去,刚刚下山,就看到鬼子上了村头,为了党代表的安危,他们只好分散各处,同鬼子来了个鱼死网破,决一死战,没想到鬼子也是纸老虎。   彭家昌打扫战场,发现打死十个日本兵,缴获了一些武器,也牺牲了六名兄弟,还有他们尊敬的党代表。他们安葬了同伴的遗体,知道鬼子会疯狂反扑,决定转移出去。   临走之前,彭家昌来到肖老大的家中,见肖家老小已哭成一团。他伸出厚厚的巴掌拍拍肖老大的肩膀:“肖老大,你肖家积了大德啊,为共产党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他们不会忘记你的。”肖老大抹抹眼泪说:“彭大人,从我接收这孩子的那天就说过,就是丢了全家人的性命,也不能让人家动他一个指头。”彭家昌抱着还在啼哭的党代表的儿子,眼眶子也红了。说:“这孩子起名了吗?”肖老大说:“党代表说孩子姓邵,同我家孩子按龙虎英雄排,她客气,让我的孩子叫光龙……”彭家昌愣了一下,说:“现在,他就叫光龙吧,肖老大,这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了。”说着又在孩子脸蛋上亲了一下,大约大胡子扎人,孩子龇牙咧着嘴。逗得他忍不住笑了。肖老大说:“好,共产党人的后代应该是一条龙呢。”彭家昌放下孩子,紧紧握着肖老大的手说:“老大,日本鬼子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放心,老子用不了一个黄梅两个夏,就把他们剁成肉泥。但是,我们暂时还要转移呢。”这时肖老大的兄弟老二肖贵根站出来说:“彭大人,您也带我走吧。”彭家昌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说:“我是想带你走啊,可是肖家是有名望的家庭,我们走后,日本鬼子会派大部队来烧杀抢的,村里的老百姓离不开你们呀。”   正在这时,杨树老汉带着女儿杨荷花进来了,杨树老汉说:“老总啊,我这孩子虽小,可有点犟牛鼻子,在家哭死要活的要跟彭大人上山去,看在我一大把老骨头的面子上,您就收下她吧。”彭家昌看了杨荷花一眼,没吭声,转身坐在凳子上,拿出烟袋锅子,装了一袋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认认真真地说:“我彭家昌当土匪有几条规矩,和尚尼姑不抢,寡妇不抢,穷人家不抢,你杨家仅有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你杨荷花要是跟了我当土匪,你家可出了女土匪,那在村里名声也不好,出门见人矮三分呢。”杨树老汉说:“彭大人,老汉长这么大岁数,可没长到狗身上去,俗话说:凡水往深处流,人往恩处走,你大恩大德救了我女儿一条小命,你就是我杨家大恩人,山里人的脾性就是跟着恩人走,遇死不回头!”彭家昌抬起眼,把烟袋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说:“老杨头,有你这句话,你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大手一挥:“走!”杨荷花头也不回地跟他出了门。   几天以后,日本鬼子大部队进了卧龙山,杨树老汉腿脚迟了一步被鬼子杀害了。   时间到了1949年1月,卧龙山地区解放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赖尼姑提出要跟彭家昌分手,理由是她看出他的红光已经不多了,就是有次把两次,还难以预测他能不能把握得住,所以要求他给自己在龙尾山盖两间草棚子。他也十分慷慨,按她的设计盖了两大间带厨房石墙瓦房,从此,这位近五十的老人,隐居深山,与世隔绝,颐养天年。   个把月以后,南下的人民解放军驻进了卧龙山。部队首长听当地老百姓讲了很多彭家昌打日本的故事,特派团政委吴魁元上山找到彭家昌,希望他拿出当年打日本鬼子的劲头来跟共产党走,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彭家昌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向吴政委敞开了心扉,说:“想我彭家昌,自在县衙里当‘枪头子’(警察),跑到卧龙山当土匪,踩点、踏线、收线、绑票(绑票的步骤)到‘撕票’(杀人)‘大明’(放火),我干的都是‘混水子’(油水户),杀富济贫。现在日本鬼子早已投降,国民党也夹着尾巴逃跑了,山村也解放了,取消了富贵与贫穷,我这个土匪不想当了。但我不愿跟吴政委走,因为我四十多岁了,过去力气用过了头,现在一遇阴雨天,身子骨就不舒坦,老虎掉了牙,秃了爪子,想过平安的日子,更重要的是,我舍不下杨荷花,这丫头一根筋,跟我上山苦守八年,我把她当女儿看,几次给她许下人家,可她总是哭死哭活的,逼急了就要拿绳子动刀不想活,拿人心比自心,她的情分用血和泪刻在我的心上了,也是前世的造化,我舍不得她。”吴政委说:“那你就把她带着,我们部队有后勤部、卫生队,我会安排的。”彭家昌说:“那也不照,我这个人一上了战场,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子弹可不长眼的,为了杨荷花,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儿子彭亚曦,早年叫老婆带到广东读书,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一直摸不清他们的情况,听说到了香港,很想找到他们,我想好好的活下去。”吴政委说:“听说你做了不少好事,可你名分毕竟是土匪,卧龙山的乡亲们都理解你,当地政府能接纳你吗?”彭家昌说:“我杀过县衙门里的官员,抢过富家门弟,可我兔子不吃窝边草,在本地一没作损,二没坑人,从心里到外没有半点对不起乡亲们的地方。”这样,吴政委知道谈不下去了,也就没再多讲,准备下山去。可彭家昌挽留了他。   当天,彭家昌召集了手下全体五十来号人,在龙王洞前开了一个会,他慎重宣布:“各位兄弟,自解放那天起,我就动员大家回去,可你们这帮兄弟死死抱着我不放,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条命令,从现在起,我们散伙!”   兄弟们一听,都瞪大眼睛面面相觑,纷纷议论,老大今天吃错药了怎么的?彭家昌调整了一下情绪,向大家挥挥手,说:“我彭家昌过去在衙门里当差,闯入江湖已十多年了,这辈子做了不少坏事,可也积了一点德,那就是杀了日本鬼子,兄弟们跟我吃了不少苦,受过不少罪,大哥对不住你们。”说着向大家深深地鞠了躬,又说:“以后大家各奔前途去吧。”这时场上人炸了锅,跳起来呼喊:“不能散伙,大哥!”彭家昌大声说:“不散伙干什么?还当土匪?过去当土匪,他妈的那是社会不公平,穷的四季喝凉水,富的裤裆里漏油,我们才学梁山好汉,杀富济贫。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一碗水端平,那要我们干啥?当土匪有啥好的,做了好事人家不晓得,做了坏事呢,他妈的一日传千里。当土匪名声不好,死了都不能入祖坟。”有位叫二扁头的站出来,大叫道:“我们不当土匪也和大哥捆在一起,生是大哥的人,死是大哥的鬼!”众人齐声高呼:“对,不分离!”   彭家昌急了,从腰里拔出盒子枪对着天空“砰砰”放了两枪,黑着脸骂道:“你们他妈的平时口头上大哥前大哥后,一切听大哥的,放你妈的狗臭屁!老子宣布散伙怎么不听了?”众人一个个不吭声了,他又说:“树大分叉,人大分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个窝子的鸟,翅膀硬了总要各奔东西的。”他把站在一边的吴政委拉过来说:“他昨天就上了山,大家也知道,这是党代表吴魁元。”吴政委一惊,望望他,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了党代表了?忙说:“不不!”彭家昌打断他的话:“别年纪不大,就牵(谦)起须(虚)子来了,你在我眼里就是党代表。”他向大家动情地说:“我相信各位兄弟不会忘记,当年党代表邵菊花,我们听她的话,跟她走怎么样?没砍下鬼子脖子上的脑瓜子,也割下了他裤裆里的小脑袋吧。真是干得他妈的痛快。”众人在背下开始小声议论。彭家昌提高嗓门说:“今天这位党代表是共产党的大官,大将军八面威风,是圣天子自有神灵保佑,你们跟他走,那就是跟着太阳走。当年打小日本,是为了穷苦人,今天打过长江去,也是为穷苦人。男子汉死要死在阳光下吧。你们谁要不想干就回家抱老婆去,不回家的跟上党代表,就像跟大哥我一样,上了战场呢,那眼皮子可不能耷拉着,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给老子往前冲。乱世出英雄,英雄造时势。等全国解放了,党代表还能亏待你?那时老子是小庙里的土地,你们是大庙里的金刚了,回来请老子喝杯酒!”   彭家昌的一番话,把他的兄弟们说得跳了起来。彭家昌向吴政委一一介绍他的兄弟说:“他叫二扁头,大名唐炳章,老家城里开酒店,只是被日本人抢光了,他是个文化人呢。”吴政委拍拍他的肩,“好,有文化好,我身边正缺一个呢,跟我干吧。”当走到矮小的吴仁贵面前说:“他还是你的本家,姓吴,机灵可胆子小。”吴仁贵突然一个立正大叫:“报告长官,早在彭大人手下练大了。”吴政委一惊,说:“乖,还胆小,吓我一跳呢。”众人欢笑。又走到一位眨巴眼的面前说:“他叫一只眼,这小子枪法可准呢,飞着的小麻雀子他一枪一只。”一只眼一个立正,行了个不规则的军礼,说:“现在不打仗了,大牯牛追兔子,有劲用不上,党代表,跟你真的有仗打?”吴政委说:“有啊,有大仗呢。”一只眼说:“好,那就快走吧。”彭家昌猛地给他一拳:“你小子墙头一棵草,风吹两边倒,猴急着要离开老子。别急,老子还有私事没办呢!”一只眼抓脑瓜子说:“大哥私事一定是好事啰?”彭家昌挺肚子一乐:“哈哈,喜事,老子要结婚了,新娘子就是平时认做干女儿的杨荷花。”   众人欢呼着,跳跃着,龙王洞前欢腾了三天三夜。   大军过江以后,彭家昌也从来不在家里住,带着十几年前从国民党县长夺得的那支枪,白脚猫,跑得不见人影子。   听说新政府的乡长找他谈,要他把盒子枪交出来。他说这支枪跟我大半辈子,杀过日本人,比老婆还要亲,我是不愿交的。他不愿交枪,民兵们逼他交,他只好逃到卧龙山上去了。他躲避是为了那支枪,可乡政府认为他是还俗的和尚,又进了庙门。 正文 卧龙山巧遇   转眼邵光龙已经十岁了。   邵光龙早饭后跟往常一样去放羊。其实家里仅有一只羊,早上牵上山,羊吃饱了就会自己转回来,哪要烦这个神。但他还是每天要放羊。他要打着放羊的幌子,干大事情。那就是民兵张营长开会布置过,为抓大土匪彭家昌,村头布岗,山中有哨。他想自己是烈士邵菊花的儿子,好种子就该有好苗子,革命后代又是小民兵,捉土匪是分内的事,说不定运气好,土匪让他碰上了,还能戴上大红花,得个剿匪英雄的奖章。   于是,他早饭碗一放,袖子把嘴一抹,向肖老大吱一声:“爸,我放羊去了。”话没落音,转身出门进了羊棚,开了栏门。早已急得两头蹿的山羊见主人来了,抖抖身上厚厚的绒毛,“咩咩”的叫着,舔着他的小手。他见羊腰间圈的绳子都抖散了,便弯腰系好后,在它肥嘟嘟的屁股上一拍,羊像一朵白云向山里飘去。   太阳已经从山顶上像火球样的冒出来了,烧干了林子中的雾气,给山坡镀上了一层红光。邵光龙跟着羊屁股,屁颠屁颠地钻进红光里。他听到小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便抬头看了看树顶上,可没看到小鸟,有一只老鹰在晴空中自由自在的打旋旋,有时还长唤一两声,吓得枝头小鸟四处乱蹿。   他就这么分了一下神,山羊不见了,这家伙一上山就撒野,一见青草就撒欢,一转眼就摸不到影子,不晓得是钻到哪个山沟里喝水,还是到哪个山坡上吃草去了。他明明晓得它跑不掉,可他还是要找到它,放羊的身边不能不见羊。他穿过树林,爬上一个小坎子,感到有什么东西拉了他的衣服。回头一瞧,不得了,是一大垛刺蓬子,有一枝刺条子钩住了他的褂子。他不敢动了,他认得是榨树条,刺有一寸多长,针尖样的,只要一动步,褂子就划一个洞,这可是过年才穿的新褂子,自己穿过了还要给妹妹、弟弟穿呢。他只好回过身子,伸出两个小指头,轻轻的像筷子夹菜样的夹住刺条子,从褂子上摘下来,再一放手。哪晓得这刺条子一弹,划着了大拇指,还出了一点血。他把大拇指放嘴里吸吮着,吐出嘴里带血的痰,发现手指不冒血了,他很高兴,便绕过刺蓬子继续找他的羊。   他上了一个山坡,听坡下有哗哗的流水样的声音。他想这下总算找到了。伸头往山沟里看,可看到的并不是山羊,而是一个女人。这女人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和树叶颜色差不了多少,不注意还看不清楚。他仔细地看这女人,哦,他认识她,还是本村的,名叫杨荷花。他想问问她可看到了山羊,可转过来一想,不能问,她是什么人?坏人,土匪彭家昌的小老婆,村里人叫她土匪婆子。   听讲彭家昌有几个老婆,算这个小老婆最年轻最漂亮,像山里的一朵鲜花。她皮子白,比山羊的绒毛还要白,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嘴唇薄薄的,个子不高也不矮,长得不胖也不瘦,胸口鼓鼓的。   他看着看着,看到她有点不对劲,别的地方都一样,就是她胸口不对劲,他晓得那地方长着两个奶子,是女人都这么长着,可她平时奶子没有这么大,胸口没有这么鼓呀,只是有点儿鼓,没有今天鼓得这么厉害,也太鼓了,像个脸盆子。再一个呢,她到山上是砍柴的,这柴满山都是,干吗要跑到这么老远山里来砍?现在已经砍了一堆了,也该捆起来背回去了,可她还在砍。砍就砍吧,还伸头这里张张、那里望望,有时还在胸口摸摸。他想去问问她,你在望什么东西?可望到了我的羊,可看她不对一个地方望,四面八方的望,望了一会,大概没望到什么东西,就弯下了身子,往山里走,柴都不要了。他更奇怪了,她要去哪里呢?她怎么不往回走,而是顺着山沟往里走,难道迷了路?他正有些疑惑,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一个硬棒棒的东西顶着自己的屁股,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转身一看,原来是要找的山羊,是羊角顶着他的屁股,嘴还舔他的身子呢。他没找到山羊,可山羊找到了他,山羊要逗他玩。他想没有功夫同它玩,他有重要任务,他要看着她,看她要到哪里去,玩什么鬼花样,他看她都走远了,急得直跺脚,急中生智,顺手解开山羊脖子上的绳子,把它拴在一棵松树干上,树边上有很多的青草,他摸摸山羊的头,好像对它说:听话,我有重要任务呢,等我回来。   他也学着那女人的样子,躬着身子,弯着腰,像她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她后面,离那么一节路。一直跟着她穿过了一片树林,跨过了一条山沟,翻过了一面山坡。发现她现在不弯腰了,也不东张西望了,而是加快了步子,她像变戏法样的,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布包。怪了,这布包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事先就在什么地方藏好的吗?不对,他看到她现在的胸口不那么鼓了,没有刚才那样像洗脸盆子那么大了。哦,他明白了,原来蓝布包藏在胸口,这布包里装了什么呢?她要到哪里去呢?是跟谁见面吗?而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彭家昌?彭家昌多少天没伸头了,民兵们把这座山搜了好几次,连个影子都看不见,难道今天彭家昌回来了,他们是约好在哪里接头吗?   他紧跟着她终于爬上了一座山顶。他感到这山顶好像有些面熟,他抬起小手挡着眉头的阳光,向山下远远的看了看,更怪了,那不是自己住的村子吗?村头有棵老槐树,山边有座关帝庙。哇,他想起来了,这座山就是龙头山,村子到这边是阳面山,今天爬上来的是阴面山,原来跟了她转了一个圈,爬得吃亏死了。   他在山顶上看到两块大石头,知道叫龙角石,两石中间有一条缝,只能一个人走得过去,到里面的龙王洞,洞里就是土匪的老窝,当年彭家昌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他想这里无路可走了,她一定从这条石缝中走过去了,他准备跟着进去,里面一定是她同彭家昌在约会。他又想,我这么赤手空拳的进去,不是要讨亏吃吗?让他们抓住了怎么办?看瓜的让偷瓜的打着,那可就划不来了。我是革命烈士后代,是一个有头脑又勇敢的人,我要想办法对付他们,想什么办法呢?哦,有了,我会砸石头,一砸一个准,他们是两个人,我捡两块石头,进去见了面,我就一人一石头把他们砸倒。对了,这办法太好了。   他在山边找到了两块尖尖的石头,拳头那么大,正好一手抓,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满怀信心地来到龙角石中间一看,他傻掉了,石缝被堵住了,是一大捆细长的树刺,这是榨树刺,互相缠绕着像蜘蛛网,网上的刺,像钢针一样厉害,刚才找山羊时就遇到了,还划破了大拇指,这是进不去了。他左看右瞧,发现刺棵下面有碗口大的小洞,他想钻进去,可头伸进了一半,脖子上被刺扎了一下,痛得钻心,他只好退了回来。他放下手中的石头,呆呆地望着刺蓬子,抓着后脑勺。这下没办法了,进不去了,抓不着土匪了,太可惜了。他很后悔,山边路口就有站岗放哨的民兵,刚才怎么不喊两个来。现在回去叫民兵,恐怕来不及了,假如他们跑掉了,民兵来了抓不到人,还以为我小孩子撒谎呢。这下怎么办呢?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太丧气了。他坐在那又想了一会,他们不会在里面过日子,总要出来的,他就守在石缝门口,用这两块石头,等他们出门就砸。对,这真是好办法,于是,他又爬起来,重新抓着两块石头,眼睛死盯着石缝,一转也不转,可等了好一会,手上石头捏出了汗,把石头都汗湿了,就是不见人出来。   这时的太阳越升越高,像天空中挂个大火盆,把他的脸烤得发烫,身子烤得发烧,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全身被汗湿透了,嘴里渴得难受,嗓子眼里冒着青烟,眼睛泛着金针花,头有点发昏,身子没有力,手中的石头捏不住了。他再一想,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样我砸不了他们,他们伸手就把我抓住了。他们是大人,我是小孩子,彭家昌是土匪头子,听讲见了日本鬼子都一摸不挡手,说不定个子有两人高,看到我,还不是像老鹰抓小鸡样的抓去了,那可就惨了。不行,还要想办法。再有什么办法呢?要想不让他抓到,那就得离他远一点。   于是他来到石缝前面的一棵大松树下,树下有一片阴凉,他解开上衣,一阵微风吹来,身上凉丝丝的,舒服极了。这下他劲头又来了,他捡了一堆石头片子,哈哈,这下有办法了,再好不过的办法了,只要他们一伸头,我的石头像雨点一样砸过去,不,像射箭,像子弹一样,砸得他们头破血流,抱头向我求饶,然后叫他们乖乖地举起双手往回走,还不准他们往后看,一看我就用石头砸,那样就把这两个坏蛋抓住了。他为自己有这样周密的设想而感到很高兴。   他蹲在树下,双眼盯着石缝,又看了好长时间不见动静,他有些急了。怎么还不出来让我抓呢,再等下去可支撑不住了。肚子饿得咕咕的叫,身子又没劲了,还有点犯困,眼皮子在打架。他几次咬着牙,瞪大眼,警告自己,千万别犯困,可眼就不听他的话,不知不觉合上了,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正文 彭家昌遇险   大约头脑想得太多,一睡着就做梦。梦见张营长带领民兵们上山来了,他们冲进了龙王洞,反复搜查没有发现人,而是洞里有两个山神,舞刀弄枪,民兵们也变成了天兵天将,跟山神打斗起来。他们从洞里打到洞外,从山顶打到天空,打得落花流水,眼花缭乱。最后,民兵们不行了,渐渐退到大树下,是他捡起树下的一堆石头,向山神砸去,这石头也太神了,用手挥挥,石头就像长了翅膀飞到山神头上,打得山神东倒西歪,人仰马翻,民兵们上前把山神压倒了,这山神变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彭家昌,女的是杨荷花。他被戴上大红花,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乐,他醒来了。   这一醒不要紧,真的吓死了。他发现自己躺在石床上,下面铺着厚厚的树叶,身上还盖着被子。怪了,这是什么地方?他抬头张望,是一座山洞,四面是石壁,顶上奇形怪状的石块,两边有几根石柱子,洞顶上有一个小洞,把一线亮光接了进来,照得里面清清楚楚。山洞很大,有好几间屋子那么大,有很多石桌、石凳子和石床,这是哪里呢?还是在做梦吗?他用力掐自己大腿,很痛,再掐,钻心的痛。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想,我明明是睡在大松树下,大松树怎么变成山洞了呢?真的遇到鬼了,还是山神?这鬼地方不能再睡了,他起身掀起被子想往洞外跑。可听到洞里面有声音,有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而这女人声音很熟悉的,就在床边石壁的里面,石壁不高,站床上就能看到里面,这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于是,他慢慢起身站在床上,伸头往里面看,里面一个小洞,就像住家外间和里间一样。小洞里也有石床,床上还垫着老虎样的皮子,毛绒绒的,上面有光着身子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直身子坐在床头靠在石壁上,跷着脚丫子,嘴里含着大烟袋锅子,大口大口的吸着烟,吐着一团一团的浓雾。这女的也光着上身靠在他的腿弯里,伸手摸着他的胸口,像在“呜呜”的哭着。他看不清这女人的脸,听声音好像就是杨荷花,床边的石桌上摊开一块蓝色大手布,上面有鸡蛋壳、花生壳和板栗子壳,这壳许多,洒到地上都是。哦,这下他想起来了,这蓝布是杨荷花的,原来她用这块布扎成包送吃的上来,那这个男的是谁?难道是彭家昌吗?他突然想起来,好像见过彭家昌,那是在去年,他来过他家里,可现在记不清他长得什么怪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村里有小孩子哭,大人就说,哭,再哭叫彭家昌带你走,这小孩就不敢哭了。可想到彭家昌一定是长了三头六臂,比山里大老虎还厉害。可今天看到的,这人并不那么可怕,只不过是个大老头子,杨荷花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跟这个大老头子在一起呢?   这时,他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先听那女的说:“你这次要去哪里啊?”男的说:“放心,我不会占山为寇,也不会入湖为盗的。”女的说:“你呀,去年大军过江的那位吴政委找你,你是错过了庙门无处躲雨,才落到一身精湿的。”男的说:“嗨,别说了,男人不吃后悔药,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人都是共产党人,今天共产党就是抓了我,谅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女的说:“现在人心难讲啊。”那男的放下烟袋锅子,亲吻着她的额头说:“强盗喜欢天黑,豺狼喜欢雨夜,我打算沿长江而上,进三峡原始森林,只要能落脚就回来接你。”那女的胳膊勾住男人的脖子,带着哭音说:“那你现在带我走吧。”二人紧紧扭在一起。   他看得不好意思就蹲下去了。听到里面有咝咝的响声,像山羊在槽里吃食样的声音。过了一会,那女人又说话了,“看你衣服脏成这样,也没功夫洗洗。”男人说,“我过惯了,这‘飘章’(上衣)还是很干净的,只是‘桃子’(扣子)掉了一颗。哦,对了,‘衩章’(裤子)的‘天窗’(口袋)里有……”他正想着这男人讲的什么东西,再次伸头时脚下一滑,发出了响声,那女人打断男人的话,“嘘——好像他醒了。”   邵光龙听到了这句话,心里一惊,跳下床就往外面跑,可没跑三四步,只听耳边一阵风吹来,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像铁钳子一样,夹得他一点也不能动。他回头一看,是那位光着身子的男人像抓小鸡样的把他拎到里面去了。放下他边穿衣边说:“好小子,怎么能跑呢,还没跟老子讲话呢,我以为这辈子见不上你了,谁想你妈的送上门来了。”   他抬起头,这才看清那女的确实是杨荷花,她正在穿衣服,也看清那男的高大壮实的身躯像一堵山墙一样,头顶上有点秃,两边络腮胡子一直长到下巴上,就连宽宽的胸脯上还有黑乎乎的一大块。听老人讲过,胸口一撮毛,杀人不用刀,这人一定不是好人。那男人穿好灰色粗布衣服,盘腿坐在他的面前,拿起石桌上的烟袋锅子,也没有点火,含在嘴里一口就吸出了烟来,眯着眼,脸带微笑,这样子一点也不可怕,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还伸出他粗大宽厚的手摸摸他的小手,拍拍他的肩说:“说来你有十岁了吧?”已穿好衣服的杨荷花回答:“可不是,虚岁十一了。”那男人说:“肖老大真够哥们的,当初没有看走眼。”男人说着,把烟袋锅子往石桌上磕磕,磕去了上面的一层灰,又拿到嘴里吸着,还能吸出烟来。他看得很好玩,屁股往那人身边移了移,想看清这是怎么样的大烟袋锅子。听那人又说:“小子,你认识我吗?”他抬头望那人一眼,摇摇头没出声,还是看烟袋锅子,听那人说:“不认识我?好嘛,可小子,我可知道你呀,你只有妈,没有爸,对吧?可你不是天上掉的,地上冒的,山沟沟里大水淌的,你妈肚里也不是随便就能生出你来的,你也有个爸。”坐那人身边的杨荷花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你现在不能跟他说这些不着调的话。”那人说:“是啊,也许他这辈子也不晓呢,不过今天在我就要出山的时候,送到我手上来,也算是缘分吧。”说着仰头哈哈大笑。这笑的样子有点吓人。他有些害怕,再无心看他的烟袋锅子了,躬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见那人脸色严肃起来,说:“你小子想逃,孙猴子能逃过如来佛的手掌心吗?哈哈哈!”   他这下吓坏了,不敢后退了。看这人这般高大,一手能把自己捏死,想到这些身子一软,坐在地上。还是杨荷花拉着他说:“你别吓着他了。”那人望他一眼说:“小子,我可以放你,但有个条件。”他抬头望那人,心想,有什么条件呢?那人又说:“你喊老子一声。”他又想,喊你什么?是喊你土匪,还是喊彭家昌?想想这些话都不能喊,也就不知喊什么好了。就问:“喊你什么?”那人说:“今儿老子高兴,喊我一声爸就放你走!”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下愣住了,心想:怎么啦,你要我喊你爸?爸是什么?是父亲,你怎么会是我的父亲呢?你没讲你是谁?可我心里清楚,你一定就是彭家昌,你是土匪头子,我妈是共产党人,打日本鬼子牺牲的英雄,我是英雄人的儿子,共产党人与土匪是水火不相容的,我怎么能喊你爸呢?不喊,死也不能喊。可我不喊呢,他不会放我走,那我怎么办?看能不能有办法在他身边溜走。他有意是考虑考虑的样子,抬头对左右望望,望到石壁上还挂着一支盒子枪,这枪在关帝庙里见过,那是张营长背在身上的,还拖着长长的红绳子,这枪同张营长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他真怕了,怕不喊他爸,他拿起枪来怎么办?这时只听那男人眼一瞪大声一叫:“快喊老子!”他就顺着那人的话顺口一声:“老子!”那人眼瞪得又圆又大,眼珠子鼓起来像电筒的光刺到他的身上,他打了一个冷颤,低下了头。   还是杨荷花打了圆场说:“好了好了,他已经喊了你一声老子了,老子和爸也是茶壶酒壶,差不离的。”他趁他们讲话的机会,身子再次开始往后退。只听那男人又叫了一声:“你等等。”他只好又停了脚步。那男人从裤子荷包里边掏边说:“来,坐到我身边来。”又转脸对杨荷花说:“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里还有两件东西,你俩一人一个吧。”说着把掏出的东西先放在杨荷花面前。杨荷花惊讶地说:“怎么,你还有龙头玉佩?”那男人说:“仅剩这两块了,拿去吧。”说着把一枚玉佩放在杨荷花的手中,拎起另一枚玉佩上的红带子,挂在他的脖子上,还说:“小子,这是护身符,有了这块玉佩,东海龙王就会保佑你一生平安。”杨荷花望了他一眼,把手中的那块玉佩递过去说:“那一块你送给他,这块你留着。这次逃难,可不能没有护身物啊。”   那人哈哈大笑说:“英雄好汉都有落难的时候。杨志卖过刀,秦琼卖过马,刘备还编过草鞋卖呢,想我闯荡江湖,出生入死,当年同小日本战斗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全国解放了,难道阴沟里还翻了船。昨天我去了龙尾山,请赖大姑给我卜了一卦了。”杨荷花立即说:“她怎么讲?”那人道:“她讲这次是我人生一劫,为躲避劫难,我要沿江岸而上,走我前妻的老路,有寺庙和尚帮忙,那还有事?过了这个劫难就一马平川了。还是送给你吧。”那人重新把玉佩放在杨荷花的手中。杨荷花眼里含着泪说:“我真的很怕呢!”那人站起来,把胸脯拍得“咚咚”地响,说:“你看我,白天山坡上滚,晚上石板上睡,身子板可是铁打的金刚啊,怕?老子这辈子什么都晓得,就不晓得‘怕’字,这‘怕’字让我放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变成了一泡屎拉掉了。”杨荷花大约被他的一番话说激动了,扑过去拥住了那人,那人把她扭在怀里说,“我这辈子也活够了,老婆孩子有了,爱和恨也有了。哈哈哈哈!”这笑声像洪钟一样的洪亮,震得山洞都发抖。那人也不顾忌身边有小孩子,抱着她就啃起来。   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只得低着头,看着挂在胸前的那块玉佩。他听人讲过,过去这山上土匪,只要是杀了日本鬼子立了功,就有一块龙头玉佩奖赏的。这块白色的光滑滑的石头,上面雕刻着龙的头型,有龙眼、龙角、龙的嘴巴和龙的胡须,生动形象,活灵活现。他一看就十分的喜欢,双手捧在胸前,贴在胸口。 正文 张营长追踪   那人忽然对他说:“时间不早了,你就回去吧。”杨荷花瞪了那人一眼说:“你放他走,不怕他背后放冷枪?”那男人抹抹头,说:“真要死在他的手上,也值得的。”杨荷花说:“要不等你走了以后,我同他一道下山。”那人瞪大眼说,“那民兵们不查你的老底子?”杨荷花望了那人一眼,转身向他说:“光龙啊,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你下山呢,可有件事要答应我。”他说:“什么事?”她说:“还能有难事给你呀,今天你上山干什么来了?”他说:“放羊。”她说:“那又怎么跑到山顶上来了呢?”他说:“找羊。”她说:“这不就对了,人家问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你只讲找羊。你看到的,回去说什么没看到,能做到吗?”他点了点头。那人有些不耐烦了,说:“哎约,什么水养什么鱼,什么山长什么鸟,这小子是老实头,我还会看走眼?”说着又拿起烟袋锅子吸烟。杨荷花转身一只手搭在那男人肩头,头贴在他怀里说:“我可担心,孩子小,不懂事,万一要是……”说着又哼哼的哭出声来。   就在杨荷花扑在那男人怀里时,他趁机一步一步的往后退着。当退到洞口,一转身撒开双腿跑起来,出了洞口,更加拼命飞样的往山下跑,跑了好一段山路,他确定后面没人追来时,才停下来,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唉,总算逃出来了。吓了自己一身的冷汗。   他抬头看到太阳已经转到另一个山头上去了。乖,自己不知不觉的在山洞里住了大半天。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感到山洞里的人并不可恶,有时甚至还和蔼可亲,那男人满脸的微笑,那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头,嘴上还问你多大了,长这么高了,像父亲对待儿子一样。更为奇怪的是还要我喊他爸,怎么回事?至今我还不晓得父亲是谁,难道我真的是他的儿子?他反过来一想,怎么可能呢?看他同杨荷花亲热的样子,他一定就是彭家昌,彭家昌是谁?大土匪头子,我妈怎么同土匪……哦,对了,是土匪就要向民兵报告,可我答应了回去就装着什么也没看到的,还能不能报告呢?这个问题要想一想,要不同谁商量一下,同哪个商量?那只有父亲了。好,这就回去,找爸妈商量一下,把在山洞里的点点滴滴的事,都向他们讲讲,由他们拿主意。   他想到这里,就往回家的路上跑,跑着跑着,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呼喊:“光龙!光龙!”这是女人的声音,怎么?是那个杨荷花追来了?是那个男人后悔了?他想到这里,加快了脚步,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起来,打得茅草自然的向两边倒去,耳边呼呼的像吹着口哨,脚边的石头都踢飞了。就连刺条子划了衣服都不晓得了。   “光龙,光龙!”这声音好像越来越近,听起来是那么的耳熟,那么的亲切。他想这一定是家里人。他站住了,抬头向四面张望,看到对面的山坡上有个红点子,是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他听出是她的声音。这人是肖光英,小妹子,表面上是小妹子,其实是同年生的,父母早就定下的娃娃亲,是自己的老婆。他一阵狂喜,见到家里人,心里不怕了,于是他双手卷成个喇叭筒子,向山坡上回答:“光英,我在这里!”他向山上跑去。肖光英听到他的回答,也看到他的身影。就飞一样的往山下跑来。二人很快在半山腰碰了头。   肖光英直喘着粗气,脸上红扑扑的,两根小辫子甩得老高,一脸的汗珠子往下滚。她也顾不上抹一下,大大的眼睛盯着他,埋怨地说:“你死哪去了,爸妈都急疯了,出动民兵来找你。”他抓了抓后脑勺,像做错了事,咧着嘴傻笑。她又说:“你还笑呢,民兵们看土匪婆子不见了,我们以为你被土匪抓去了呢。”他晓得了民兵们清楚了这件事,他回忆起早上是干什么上山的,心里一慌,转身又跑起来。她追喊:“你猴急的,干什么去?”他边跑边答:“找羊!”就往上午拴羊的地方跑。   他跑着跑着,路边的树丛里蹿出一个人来,一只老虎钳子样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扭得很痛,他吓了一跳,抬头一望,是高个子民兵,这民兵真高,他抬头才能看到他的鼻子,高个子民兵身上背着长枪,枪头上刺刀白闪闪的,他很有些害怕,那民兵说:“你才露脸啊,发现目标了吗?”他不晓得“目标”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理会这个高个子民兵,就身子一扭,挣脱了他的手,边跑边说:“我去找羊!”   他跑到上午山洼沟边上一棵松树边,找到了拴着的山羊,他呆了。这山羊把树边的青草吃了一个大圆圈子,树皮都啃了一大块,树边上拉了几堆屎蛋,拴羊的绳子拉破了树上一块皮,也把羊脖磨掉了一把羊毛,磨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子,看来羊在这里挣扎了好长时间了。一直跟在后面的肖光英追到他身边,摸摸羊脖子,山羊“咩咩”地叫着舔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她心痛死了,解着羊绳说:“你看你,这羊都拴天把天了,你放什么羊,刚才还讲找羊,屁呢,这羊不是你拴的?”   山羊一溜烟的往山下跑去,它自己认得家。   他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讲。她看到他胸口的龙头玉佩,大吃一惊:“呀,你胸口是什么,哪来的?”伸手要去摸,他身子一扭说:“你别管!”“好啊,我不管你了,你连我都不讲真话了,你骗我。”她委屈地坐在地上欲哭了:“你中午没回家吃饭,我中午也没心思吃,跑到山上来找你,跑了多少沟,找了多少坡,腿都跑痛了,嗓子喊哑了,爸还叫村里民兵上山找你,你还叫我不管你,好,不管了,让你给狼吃了也好,土匪抓去也罢。”说着边抹眼泪边往山下走。   他一想,对呀,她是我的老婆,连中午饭都没吃,这么为我操心,我还有什么事要瞒着她呢?于是就追了过去,一手搭在她的肩头说:“别哭,我跟你讲实话。”她站在那没动,低头说:“你真的见到土匪了?”他说:“我见到了土匪婆子同一个男人在一起,估计可能就是彭家昌了。”她转过身子,脸都吓白了,说:“乖乖,都吓死个人呢,你真的被彭家昌抓去了,他没打你、没骂你?还送这么好的东西给你?”她摸着他胸口的龙头玉佩。他说:“真的呢,那人不像是土匪,好像家里人差不多。”   “难道土匪得要在头上刻字啊,哈哈,真是小英雄啊。”他们被这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背后正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汉子。他是一副军人打扮,横跨着手枪,腰间扎了一根皮带子,他脸上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嘴角上有颗大黑痣。他们俩认识这个人,是村里民兵营的张营长。只见张营长拍拍他的肩说:“光龙啊,自从土匪婆子离家出走,你有半天下落不明,加上南岭村有人发现彭家昌的身影,我们已经在掌握之中了。走,到民兵营部谈谈具体情况吧。”   邵光龙听张营长这么一说,看了肖光英一眼,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他心里十分佩服张营长。张营长名叫张斌,前几天村里开大会,他在上面讲话的声音好大,好威风,听讲他是剿匪英雄,刚刚从外地调来的,因为卧龙山还有彭家昌没有抓到。   肖光英见邵光龙跟张营长到民兵营部去了,就扭头往家里跑,他要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父亲。她跑回家推开门,见家里没有人,爸妈都不在家,去哪儿了呢?她找到了村头,见到了婶婶,心想老叔是村里干部,她想把这件事同她说说,可到了婶婶面前,又改变了,说:“婶,你看到我爸了吗?”婶婶说:“你爸不在家里?”她说:“我进家了,没见到。”婶婶说:“奇怪了,我看他扛个锄头在门口呢。”她一想,爸一定是去了自家地里了,她又一口气跑到山边上,地里也没有人,她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再找了,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老远就看到父亲手握锄头站在门口,而父亲已经看到了她,说:“羊早都进家了,你怎么才回来?”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一软坐在门口说:“爸,你叫我好找呢。”爸爸说:“找我?我不就在羊棚里铲地皮子,明天送地里去,光龙呢?”她说:“爸,再别问了,光龙见到土匪了。”爸爸一脸的严肃,锄头往门边一放,砸了地下一个坑说:“什么土匪土匪,小孩子家懂得虾子打那头放屁。”她望了爸爸,说:“是真的,光龙见到彭家昌了。”爸爸惊诧的脸望了女儿一眼,又望望门口四周没人,拉坐地上的女儿说:“快,进家讲话。”进了门就问:“快讲,光龙去哪了?”她说:“光龙跟我讲,他见到彭家昌,现在跟张营长到营部去了。”爸爸也没详细问女儿光龙怎么见到彭家昌的,就大步跨出门,发疯样的向山边的关帝庙里跑去,因为民兵营部就在关帝庙里。 正文 卧龙山剿匪   肖老大跑到关帝庙门口,只见张营长吹着哨子,村前村后的民兵都往关帝庙里跑来,他正要进去,见邵光龙满面红光地从里面出来了,他站在这位特殊的儿子面前不知如何是好。肖光英也跟着跑来了,她首先见到光龙胸口光抹抹的,就说:“你的龙头玉佩呢?”肖贵根更为吃惊了,瞪大眼睛说:“怎么,还有龙头玉佩?在哪呢?”邵光龙笑笑说:“爸,我已交给张营长了。”肖老大转身跑到了张营长面前,见张营长已经集合好了民兵队伍,无心去理他,他只好转身来到光龙面前问:“你把一切都讲了?”邵光龙满面堆笑说:“都讲了,张营长派人送信去乡里,马上有大部队来呢。哈哈,爸,张营长说,等剿了匪,上级要给我戴大红花呢。”肖贵根脸色铁青,狠狠地在他脸上刷了一巴掌,低声有力地骂了一句:“畜生!”邵光龙身子一晃,昏倒在地上。   肖光英惊呆了:爸爸平时对光龙十分的疼爱,讲话声音都不大,巴掌从没上过他的头呢,可今天怎么打了他呢?出手还这般的狠,这是为什么呢?   肖老大的那一巴掌,真的把邵光龙打懵了。   抓到了土匪,全村人都沸腾起来。邵光龙本想做了这么大好事,张营长都伸大拇指夸奖他,爸爸也应该表扬他,晚上说不定还给他煮个鸡蛋吃呢。他做梦没想到换来了一巴掌,出手还这么重。差点把自己打昏过去了,现在头脑还木木的。可回过头来一想,这一巴掌可真把自己像在睡梦中打醒了。他想到去年刚解放的时候,彭家昌到过他家中,抱过他,亲了他,那大胡子还很扎人的。听父亲多次讲,母亲同彭大人在一起打日本,小时候是彭大人送我到肖家抚养的,那时家里最困难,是他们的大米和黄豆,还有二十块大洋救了急,不然我们都饿死了。哦,我怎么这么糊涂呢?刚才在山上怎么就想不起来呢?不怪父亲打呢,是自己错了,错到海里去了。他越想越后悔,越想就越怕见到父亲,不敢回去了,怕让父亲动了气,说不定再给自己几棍子呢,那可受不了。可不回去晚饭在哪吃呢?中午就没吃了,现在肚里还咕噜咕噜的叫着。他饿得头有些发昏,身子有些站不住,他到了村头,身子靠在大槐树上,坐在槐树根上。他听到村里有人打口哨,那口哨是张营长打的,村里有了紧急情况才有口哨的,看来今天情况很紧急了。这不,村里乱成一锅粥了。有人在呼叫,有人在奔跑,就连狗也“汪汪汪”的闲不住,都奔一个方向,那就是山边的关帝庙里去了。   这么乱了一阵子,天色黑下来了,村里又安静了,鸦雀无声的,一点响动都没有,只有风吹槐树叶子哗哗地响。村里没人走动,他想一定是抓彭家昌去了,抓回来怎么打发呢?是送去做牢,还是绑起来拷打,不给饭吃呢?总之彭家昌要受苦了,想到这里他不但后悔了,还有些心酸,眼眶子痒痒的,眼水都要挤出来了。在龙王洞里,人家待你像亲儿子一样,要是不让你回来,你一步也不敢动,就是要你死,还不是像捉小鸡样的,一捏脖子,你就没命了,可人家没这么做,看你是老实人,不会报告的,杨荷花还那么交代你,可你呢,出洞没有几步就把人家卖了,那张营长也是的,怎么把我的龙头玉佩都夺去了?那么好玩的东西,人家送给我的。他越想越窝气。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他看到前面来了一个黑影子,是谁呢?一定是站岗的,每天晚上出门都会见到站岗的,是站岗的就是民兵,是民兵一定会晓得抓彭家昌的情况,队伍几时出门。他站起来迎上去,见那人已经到了跟前,手里拎着白毛巾包着的东西,他看出了,这不是站岗的民兵,而是自己的亲人,肖光英。她见到他没有讲话,把毛巾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个大海碗,碗里热腾腾的面条,还有两个荷包蛋呢。他又惊又喜,就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呀?”她说:“老爷看到你了,老婶生孩子了,还在坐月子,老爷叫我给你送吃的。”他端起大碗“哗啦啦”的吃着,他太饿了。她看着他吃,说:“我刚才看到老婶的孩子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又是属虎的,老婶讲名字叫光虎,听我妈讲,她肚子里也有孩子了,没生下来,爸说了,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光雄,龙虎英雄,是党代表起的名。”她讲了这么多,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埋着头吃。把一大碗面条和荷包蛋吃尽光,抹抹嘴,叹了一口气。她收起了碗筷,用毛巾包扎着说:“爸叫你回去,不打你了。”   他打起精神说:“我不回去,我吃饱有劲了,我要打听民兵什么时候上山抓人,我想跟着去,我后悔死了,我要报信叫彭家昌快走。”她摇摇头说:“你还报信呢,人家早走了,乡里还来了好多队伍呢,太阳下山就出了门,把山都围起来,兔子都跑不掉了。说不定已经抓上手了。”他听了身子一软,坐在大树根上起不来了。她又说:“听爸说,这次抓了彭家昌,要枪打呢,人家等了多少日子了。”他心里凉了,双手抱着腿,头埋在腿弯里,一句话讲不出来。她又说:“你还是回去吧,爸妈在家急你呢。”他头在腿弯里摆了摆,说:“让我坐一坐,我心里有点难过。”她望望他说:“那你要么就到老爷家里睡,老爷讲有话跟你讲,他家锅前有空床,不过那小弟弟好厉害,哭起来炸耳朵呢,叫人睡不着。”站起来又说:“好了,我走了,你要早点回呢。”她拎着毛巾包回去了。他心里确实很难过,他想,彭家昌要是枪打了,这不是我害了他吗?我这不有罪吗?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响,“啪嚓啪嚓”的,他听出这声音来自龙头山上,他站起来,跑到村头的高坡上,踮着脚张望着,见山顶上点亮了一支火把,接着火把多起来了,起初是星星点点的,过后是金光闪耀了,山顶上一片红光。还能听到欢呼声。又过了一会,这火把排成了队,像一条火蛇从山顶上往山下游去。他身子一软,又坐在地上了。他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他晓得这是把人抓到了,欢呼是说明胜利,火蛇是胜利归来了。又过了好长时间,这火蛇聚集到山边的关帝庙前就渐渐的消失了。他想,主人一定是关在关帝庙里了,我要去看看,关的是不是那个人,于是他拔腿往关帝庙里跑去。   关帝庙坐落在村西的山边上,背靠着卧龙山脉,后墙紧贴着山石。这是一座破旧的庙宇。前面的门楼连着围墙,墙内是个四合院子,院中两棵柏树已有很久年头了,躯干卷曲,树条蔓生,婆娑多姿。两树之间是一座石刻的香炉,香炉里已没有了香灰,只结着一层厚厚的黑泥。两边是厢房,后面才是像模像样的大殿,大殿成拱形,全是古砖垒成,三丈多高,二丈来深,顶部飞檐画壁,结构精巧。殿堂前两根石柱,上面一座佛龛,过去是关公菩萨的坐像,自从彭家昌把关帝老爷请上山以后,这里一直是个空位子。上方墙壁上还挂着“大雄宝殿”的破匾,灰吊子挂了一大节。彭家昌就是关在这个大殿里。   邵光龙跑到关帝庙门前,见门口挤了很多人,进进出出,大部分都穿了军装的。里面大院里白亮亮的,像大白天一样,是那柏树枝上挂着一盏灯。听讲村里有一盏汽油灯,从来没点过,今天点着了,亮得不得了,地上一根针都能见得到。他走到门口,步子正要迈进去,却被两个民兵拦住了,这民兵他不认得,手里握着长枪,枪上还有刺刀,在灯光下亮得晃眼睛。他只好坐在门前,想等到张营长能带他进去。可等了好长时间没等着。他只好顺着围墙向后面走,他希望有一节矮一点的墙能翻过去。可墙一直很高,高得他要抬头才能望到顶上的砖瓦。他不死心,一直往后走,他看到有一道亮光射到山边的石壁上,那光哪来的呢?他跑过去一看,原来后大殿有个窗户,他想爬上窗户,可还是太高爬不上去。只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那说话的声音好像就是彭家昌。他就站在那里听着:“我是你笼中鸡,网内鱼,要吃张口,要杀开刀!”   “我杀过日本人,我带兄弟们端日本鬼子炮楼。”这是彭家昌的声音。“啪!”这是拍桌子声,“胡说,革命烈士邵菊花带领游击队端的日本鬼子炮楼,县城三岁小孩都知道,这功劳搞到你头上了。”这是张营长的声音。接着是他们的对话声:“那是党代表指挥的,我带兄弟行动的。”“好了,不讲这个了,你还有什么人?”“我还有儿子彭亚曦,跟他妈早年到了广东惠州老家。”“谁问你儿子了?我问你还有多少土匪。”“兄弟都走了,去年大军过江,有个叫吴魁元的带他们走的。”“好啊,吴魁元是个大土匪,你快说他在哪里?”“吴魁元是共产党的政委,你妈的晓得什么鸡巴东西,白豆腐叫你讲成红猪血了,什么人都是土匪。”接着只听出“啪啪”的声音,是打耳光子,不知是张营长讲错了打自己的耳光子,还是打了彭家昌的耳光子。过了一小会,又听到他们的对话。“好了,不谈这个了,还有东西你没交代。”“老子可是竹筒倒豆子,一句也不留。”“我提醒你,你有几个老婆?”“我操,你们连这个也管,原配高桂花,我当土匪那年,她就带儿子回广州娘家去了。”“还有你抢了贫农家的女儿,罪大恶极。”“那是她自愿的。”“住嘴,还有呢?”“还有就是……”   “那是谁,站住!”   邵光龙正听得入神,墙边来了大个子民兵,端着枪对着他说,“走,走!”   大个子民兵把他送进了关帝庙,正巧张营长从大殿里出来。大个子民兵上前一个立正,说:“报告营长,这小子在屋后偷听。”张营长上前握着邵光龙的手说:“哦,小英雄啊,怎么?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山了?哎哟,太辛苦了,来,大个子,安排小英雄进屋休息,明天还要带他到县上请功呢。”没等邵光龙争辨,就被大个子民兵推进院子,带进厢房。   这里是一排床辅,是值班民兵们睡觉的地方。大个子叫他脱衣服睡觉。他躺下了,听到“呜呜”的哭声,这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这声音他熟悉,在山洞里听到过的,是杨荷花在哭。他听到另一个粗莽的女声在问:“彭家昌给你的龙头玉佩呢?藏哪儿了?”杨荷花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的哭泣。他正想起来,见大个子民兵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只好老实地躺下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像一块疙瘩,堵得好难受。想到刚刚听到的话,什么党代表指挥的,他们行动的,那么我妈妈是他的领导了?那我妈是烈士,他是土匪,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又想到彭家昌就要被枪打了,枪打就死了,死了就没有了。杨荷花就没了依靠,听讲她肚里都有孩子了,这孩子就没了父亲,同我一样了。他越想这事越窝囊,可已经做了怎么办呢?他想怎么的也要见到彭家昌,要告诉他一声,对不起了,问他一声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我还能不能帮你做。哦,对了,在山洞里,他想要我喊他一声爸,这声爸也只不过是舌头上打个滚的事情,现在他都要死了,就满足一个死人的要求吧,我就喊他一声爸吧。可是怎么喊呢,他是土匪,我是抓土匪的小英雄,这一声可不能公开的喊,特别不能让张营长听到了,不然他会骂我的,他不带我到县里去戴大红花了,我是多么想能到县里去看看,能戴上大红花啊。所以,我只能瞅机会,到彭家昌的身边,在他耳边轻轻喊一声,这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别人都听不见,我都进了关帝庙了,他就在大殿里,离我不远了,这机会就会有的。他就这么想着睡着了。 正文 彭家昌镇压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他爬起来穿好衣服,鞋后跟还没拔好就往外跑,跑出了厢房,跑过院子,见后大殿门口站着三四排民兵,全副武装握着枪,枪上带刺刀。他从人缝中往里看,见彭家昌已经被绳子绑得紧紧的,他身边还有三个人,背上都插着长牌子,牌子上写着字,还用红笔打着“×”,后来才晓得一个是大地主刘大麻子,一个是反革命分子李家富,他是戴眼镜的小文人,现在眼镜打掉了,眼边有一圈白印子,还有一个秃顶,左耳边留着一撮毛,他就是汉奸一撮毛了,那三个人都低着头,只有彭家昌昂首挺胸,眼瞪得牛眼样大。对着一撮毛大骂:“谁他妈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个狗头,狗娘养的汉奸,当年党代表就死在你手里。”转身对民兵们大骂起来:“老子从来不怕死,人活百岁也是死,不如早死早投胎,普天下哪块黄土不埋人,可怎么安排我同这个狗汉奸一道去死呢,关公老爷,你公道啊。”一撮毛低头含泪说:“彭大人,别骂了,小日本是骗子,布告上讲一百块大洋,可我一个子没得到。那天不是跑得快,差点丢了命,今天能跟彭大人一道走,值!”彭家昌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呸!老子跟你不是一个山头上的人,老子是抗日英雄!”那个大地主刘大麻子抬起头来:“唉!狗咬狗,两嘴毛,今天我们是拴在一条链子上了,算是前世有缘呢。”那文人也跟着跺了脚,大叫着:“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呢。”   “都给我住口!”大个子民兵给每人一枪托子。   “闪开,闪开!”这是张营长的声音,他一挥手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一排民兵上去了,抓了这四个人押着往外走,人群也一阵风的出去了。   邵光龙没想到,这次出去就是枪打。原来那三个人早就押着了,只等彭家昌一起枪打,这枪打是安排在大槐树下。原来树边上早已站了好多人,有大人有小孩子,还有妇女抱着吃奶的孩子。他不晓得哪里来了这么多人,大约乡里安排的,上下十里村的人都来了。他拚命的往里挤,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怎么也挤不进去,他只好弯下腰,从大人的腿缝里往里钻,他钻了好几层人群,挤了一身的汗,这下才到最里面一层了,他像一只乌龟把头伸在大人裤裆里,他看到四个人靠在大树下,都低下了头,彭家昌也低下了头,有四个民兵端起了枪,是张营长一挥手,只听得“砰砰砰砰”的四声枪响,四人的胸口都涌出了血,把衣服染红了,就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着人群,连声呼喊着“爸,爸!”   那三个人倒下了,只有彭家昌没有倒,尽管胸口冒着血,但他还靠在树干上,抬头挺胸,眼睛瞪得很大看着他,看了好一会。那民兵以为他没死,又“砰”的补了一枪,这一枪打得太狠了,头顶盖都打翻了,脑浆子露了出来,他一下子倒下了。“轰”的一声巨响,树干像被摇晃了一下,树叶子像下小雨样的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   邵光龙跪在地上低着头,他晓得这喊声,彭家昌是听到了,可他的这一举动也被张营长看在眼里,上前一步正欲拉他,被早已站在一边手疾眼快的肖老大拉了起来,狠狠地说:“人都死了,还打、打!怎么样,头都打开了!”拉着他回家去了。   当天夜里,是肖老大同兄弟偷偷地给彭家昌收了尸,埋在什么地方谁也不晓得,听说还装进了一副像样的棺材。   几天以后,邵光龙在县里戴上了大红花,领回“剿匪英雄”的奖章,可被肖老大藏了起来,以后再也没见到。   几个月以后,杨荷花顺利地产下遗腹子,名叫杨顺生。   九年以后,邵光龙已经十九岁了。   俗话说,男人十八当家汉。他确实是个男子汉了,一米七八个头,长型的脸庞,仪表堂堂,端正的五官配上魁梧的身材,看出他发育的均匀,那宽阔的肩膀和走路矫健的姿态,可见他体质如牛般的健壮。更为重要的是,他还有文化,上过识字班,认得很多打眼字。   乡里干部说,自从枪打了土匪彭家昌,天下太平了。卧龙山穷苦人家的孩子,都该翻身进学堂。关帝庙里办起了小学校,肖老大让他同女儿上了学。本来他可以到外地读正规的学校,可小弟弟肖光雄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一家三个孩子背书包,这日子就有些架不住,肖老大就拴了女儿的手脚,让她退了学,邵光龙人大了,也懂事了,就跟着从学堂走进了田间。当时,肖老二任卧龙山村党支部书记,君子也顾本。考虑到他是烈士的后代,又是剿匪的英雄,不能让他捏泥头子,就叫他住到大队部当小鬼,跑腿送信兼会计,开会时读文件、念报纸,讲外面的新闻,国家的大事。队部设在关帝庙的门楼上,后面的大殿和厢房是识字班的教室。他以队部为家,报上有不懂的句子和不认识的字,就去请教识字班的老师。所以,语文水平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话说这年初,准确的讲是阳历年刚过,农历腊月初。上面来了一位干部,这人中等个子,魁梧的身材,穿着四个荷包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自来水笔,笔帽子白闪闪的很是耀眼。油黑的四方脸,最明显的是右嘴角上有个大黑痣。邵光龙多远就认出来,跑步上前高声喊:“张营长。”那人也高兴地向他伸出了手答:“哈哈,剿匪小英雄,多年没见,长成大人了。”   邵光龙不知怎么的,一听到剿匪英雄四个字,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不是味。他忙把那人引进屋,端上宽凳子,还用衣袖在上面拖了一下,让客人坐,转身又去倒开水。他心想,昨天支书老爷讲,公社在兴修水利、大炼钢铁落了后,拖了全县大跃进的后腿,书记撤了职,新调一位张书记,是不是就是这位张营长呢?于是,把一碗热腾腾的开水递过去,说:“你是新来的公社书记吧?”那人笑着说,“是啊,不过嘛,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我有名,叫张斌,文武斌。”张斌书记看到桌上的文件和报纸,又说:“不错嘛,听讲你当会计了。还能学文件读报纸,进步不小啊。你晓得总路线吧?”他伸口就答:“晓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呢。”张斌书记点点头说:“好,那你也晓得三面红旗了。”他十分有把握地说:“那能不晓得,报上天天讲,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嘛。”张斌书记笑了笑,说:“不过嘛,人民公社是暂时的,眼前的,下一步就是共产主义了,所以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激动得站起来又说:“我今天来,就是代表黑山公社要干一件大事情,大跃进嘛,就是要像当年抓彭家昌那样的震动全县的事情。当然啰,我刚上任,狗咬刺蓬子,无处下牙,可我晓得卧龙山是块宝地,我的工作就从这里做起,走,到山边去看看。”他讲着抬屁股就走,一口水都顾不上喝。邵光龙哪敢怠慢,顺手从床上拿了件外衣边穿边跟着后面,屁颠屁颠的美,张书记又问了他的年龄、文化程度,他都一一作了回答,不知不觉上了龙头山。   张书记这才看出,卧龙山地势确实像是一条卧龙,龙头就是龙头山,龙身弯曲着,龙尾山头跷得高。山沟里是一条小河。河水抱着龙身转,转了九道弯,流到山外去,山外是个广阔的平地,那里是全黑山公社的万亩良田,也是全县的粮仓。千百年来,这条河水白白地流到长江里去了,遇到大旱年月,山上的河流干了,下山的水就断了,万亩良田就渴了,禾苗也就枯了,粮仓也就空了。邵光龙自小很精明,张书记脑子也好使,俗话说:三个臭皮匹,顶个诸葛亮。他们两个聪明人,抱在一起成了智囊球。   首先是光龙看穿了领导的心思。想到报上铺天盖地的讲兴修水利,领导是否想在这里修水库呢?但他的思想不好走在领导的前面,就带他到山下一座豁口处,他坐在山坡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沟扔去,石头落在河水里,溅起了一朵水花。他望着河水说:“张书记,卧龙山下这条清水河,一年四季哗哗的流呢,春天河水贵如油,每年要流掉多少油啊。”张书记蹲在他的身边说:“要是在这里修座水库呢?”他紧接着说:“那下面的农田可就旱涝保收,我们可就吃不愁、穿不愁了。”张书记又问他:“就是修水库,在哪里最合适呢?”他来劲了,站起来指手划脚的说起来:“卧龙山从龙身到龙头,只有龙头山下是两山之间小峡口,像龙的嘴巴,龙的咽喉,咽喉就是荷包的口子,茶壶的嘴子,咽喉堵起来了,就是把荷包的口子扎起来了,茶壶的嘴子塞起来了,水就出不去了。春水贵如油,这油就存起来了,干旱的时候呢,慢慢的把茶壶嘴子放一点,像斟茶样的斟到田野去,不就是年年大丰收了吗?”   他的一番话,把张书记讲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