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王府纪事 深闺变
雕花大床,藕色幕帐。
她就这么躺着,迷茫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哪里?为何眼前的画面跟她方才梦中的场景这样像?
正迷惘间,忽听到耳边传来女孩子的惊喜声,“小姐,你……醒了!”
她转头望去,正看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这又让她一惊……这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怎么也跟梦中的一样,她难道还没睡醒?
她没敢接话,不动声色的握了一下手心,“嘶!”长指甲掐进肉中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咬牙。
没有做梦!这是真的!
眼前的女孩疑惑于她的举动,迟疑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雁翎啊!”
雁翎?
果然,跟梦中的一模一样,她真的是雁翎,从小陪自己长大的雁翎,既然她是雁翎,那自己不就是……褚雪?
“雪儿,雪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为娘了!”
正想着,又一个声音传来,她正欲起身,就看见一个贵妇打扮的中年女子来到了近前,那女子坐在她床边,眼中含泪,正将温暖的手覆在自己的额上。
“舅母……”
她一声惊呼却被女子全数捂在口中,女子眼含惧色,身边的嬷嬷忙转身去关门,房中只剩最亲近的四人,女子小声问道:“雪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撞糊涂了?你不记得……为娘了?”
撞糊涂了?她一阵头疼,片刻后才终于回忆起,睡之前是狠狠被撞了,如果她是褚雪,那她的确是该称眼前人为“母亲”的,刚才那一声“舅母”也确实会招来严重后果,甚至是……杀身之祸!
可如果她真是褚雪,那刚才那个冗长的梦就只是她的回忆而已,过去十六年的全部记忆。但是,入梦之前的那场车祸,跟随着掉下山崖的大巴一起而来的天翻地覆又是怎么回事?那时的疼痛那样真切……她又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极力想分清眼前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手心的疼痛依然明确的告诉自己,这是现实,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竭力思考,片刻后终于顿悟了一些,难道她的灵魂回到了一千多年前?或者说,之前翻下山崖的二十几年,那才是一场梦!
见她一直凝眉不说话,屋里的嬷嬷开了口:“夫人,小姐这大概是烧糊涂了,不如请大夫来看一下?”
“好,好。快去请大夫!”夫人慌忙下赶紧应道。
可嬷嬷才抬脚打开门,门外的管家却进来通传,“夫人,恒王府派来位御医,正侯在前厅,要不要请进来给小姐诊诊脉?”
夫人望向她,“雪儿,你有没有事?能不能……让御医进来看你?”
她又呆了一会,方点头,“就让大夫过来吧,母亲,我没事,放心……”
母亲见她言语终于正常,才稍稍放下来心,朝门外的管家吩咐道:“请御医进来吧。”
隔着床帐,她的手覆上一方薄纱,御医凝神为她把脉。片刻后,御医手抬起,起身客气回道:“夫人不必过忧,小姐的身体已无大碍,再多休息几日应该就能恢复到如从前一样了。只是这几日依然要按时服药才好,在下稍后写一张方子,请府上着人去抓药即可。”
夫人放了放心,也客气道:“麻烦先生了!眼看就要正午,今日就请先生赏脸留下用顿便饭吧。”
“恒王殿下一直挂念着小姐的病,在下稍后还要去王府复命,就不打扰了。”
御医抬笔写好药方,又客气的告辞出了府。
恒王?
又一个名字进入耳朵,让她又想起一件事,一件要事,一个月后,她就要嫁进恒王府,做恒王宋琛的第二位侧妃。
第二位侧妃,却是他的第四个女人……她的心一沉。
经过了八年前那场剧变,还是少女的她早已不敢再做白马良人的梦,她已不期盼能嫁个如意郎君,一直以来她只想留在府中,留在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父母身边,她甚至想过终生不嫁,为父母养老送终——虽然这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恒王一表人才是皇子中的翘楚,虽然他也不过才而立之年,并没有多老,但嫁给他做侧妃,实际不过就是妾,还是第三个妾,这也还是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她知道父亲母亲原本也并不情愿,但能请出父亲褚霖的老友兼上司,周复之周太尉亲自上门说媒,恒王的意愿显然很坚定,况她一直没有定亲,断然拒绝已不是良策。尽管有些为难,褚府也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毕竟能嫁进王府,不管是否是正妻,在寻常女子眼里都已是难得的幸事。
更何况,这还是她在昏迷之前自己做的决定。
一个月之前。
一架马车由恒王府驶出,缓缓地行在京城的大街上。
里面端坐的正是皇三子恒王宋琛。恒王今日特意一身低调打扮,目的地只有一个,都御史褚霖的府上。
父皇此次忽然召他们几个分封在外的皇子回京,表面上寻的因由虽是要好好办一场寿宴,但明眼人都能瞧出,这背后的深意大着呢,他老人家大概也终于对太子的昏庸无能忍无可忍,已经起了要废储重择的打算了。
虽然皇上表面不动声色,对太子的态度一如从前,但瞧出门道来的绝不止恒王一人。
朝堂向来瞬息万变,皇子们才刚回京月余,几位识时务的朝中重臣已纷纷向恒王抛出了橄榄枝,既是朝中重臣,那他们的抉择绝对可影响整个王朝的未来。
他们心里何尝不清楚,在当今圣上已成年的七位皇子中,唯有皇三子恒王在行事决断上最像他的父皇,他才至封地十年,就已将自古荒凉的燕州治理的可与京城比肩,这份能力是一直优居京城却毫无建树的太子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这些功绩,皇上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废储重立的决定或许只差一个时机,一个理由而已。
而能否准确把握住时机,却是会影响恒王一生,乃至整个王朝未来的关键所在。
身为皇子,说不惦记那把龙椅恐怕没人会相信,况且还是他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皇子。太子与恒王相较,若非要寻个过人之处,也不过就是太子的生母是皇后,恒王的生母是贵妃罢了。
况大齐开国以来,两代君王均不是太子,所以于这个朝代而言,正不正统仿佛并不那么重要。
算来,几位权臣的意向已非常明确,现在就差督御史褚霖了。
褚霖表面看起来中庸,实际却是根硬骨头,这从他上任几十年来朝中几件大案的处理上都能看得出来,褚霖从不结党,也从不偏帮,因此是皇上心中颇为倚赖的重臣之一。
马车里的俊雅王爷眉头微蹙,照道理说,若褚霖的头脑清醒,他应该是选自己的,但若万一他稍有些迂腐,要站在正统阵下也有可能。但无论如何,恒王都要趁这次回京的机会将他拉在自己这边。
但怎样拉拢,却是个问题。
他与褚霖没有过深交,况且褚霖从来也不是如墙头草般擅趋利之人,因此,他此次只能打着论政之名造访褚府,至于其他,只能稍后见机行事了。
为避他人耳目,恒王特地在离褚府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了车,只带了一个便衣侍卫,悠悠徒步往褚府大门行去。
恒王挑的这个时间其实大有讲究,已过正午,褚大人定是已处理完公务在家歇息,应该也没什么闲杂人等前去打扰,正适宜他们洽谈正事。
果不其然,当恒王到达时,褚大人正在家中,待人通传后,恒王很轻松的就见到了他。
亲王亲自登门,褚霖自然是诚惶诚恐的接驾,他既然能在高位上官居几十年,朝中近来的局势他当然清楚,他也明白太子难堪大任,但他的为人向来不像其他同僚那般圆滑,他也在等一个时机。
都是心中有社稷之人,两位的洽谈也甚是顺畅,只不过十分凑巧,正当会谈才开始没多久,管家匆忙进来通报,门外又来了位稀客,竟是太子。
从小到大,被太子这位二哥插足的事情太多,恒王早就习惯了,只是此次又是巧合?
他淡淡一笑,对着面有难色的褚霖道:“听闻贵府的花园景色甚佳,不知本王今日可有机会一见?”
太子已至门外,就算恒王此时告辞也必然会撞上,两位皇子在自己府中狭路相逢显然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褚霖明白恒王此举乃是为避开与太子照面的难题,他遂恭敬道:“如此,就先委屈殿下了,请恕老臣失陪。”
恒王点头,去了褚府的花园。
行了几步,他吩咐身旁的随侍找机会去前院,侍卫立刻离开,他一边在花园中漫步,一边暗自做着打算。
初夏的天多变,正当他漫步间,一场急雨竟毫无征兆的落下,他打眼瞅了瞅,望见不远处荷塘上正有处避雨的凉亭,便快步赶了过去。
好巧不巧,亭中正有一位妙龄少女也在躲雨,正是褚雪。
妙龄少女今日在亭中喂鱼,随侍的雁翎恰好离开了一会,就正赶上这场急雨。
一场急雨,亭中的小姐正遇上进来避雨的亲王。
听见匆忙的脚步声,褚雪以为是雁翎回来了,正欲打趣她被雨淋,一转身,嫣然的笑意却凝在脸上,眼前忽然出现的男子让她有些意外。
男子见到她也有一愣,英俊的眉目间流出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住。
一身浅色绣裙,乌发云髻上只一根宝蓝步摇,虽是极为素雅的打扮,却实在遮不住明媚的容貌。加上因此刻眼前人的目光,她胜雪傲霜的脸上升起一抹淡淡的绯红,这颜色远胜过世间最名贵的胭脂。
她的确长得美,来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其实情有可原,但她一向甚少外出,平日里也少见生人面孔,所以尽管性子温和,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的目光还是让她有些愠怒,她侧了下身,声音有些清冷:“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家府中,这样看人,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恒王虽听说过这位褚霖大人有个女儿,却不知竟是如此出尘的佳人,因此尽管身为王爷,三十年来见过的美人已数不胜数,他刚才也还是被惊艳住了,等到这位少女嗔怒,他才意识到方才的目光确有失礼之处。
少女既不知他的身份,也不怪言语不客气,再说,虽然他贵为亲王,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府中,他低头一笑,很有涵养的弯了下腰,坦诚的赔了个罪,“请恕在下唐突,在下是前来拜访褚大人的,因大人临时有事,才来到花园中,谁料又赶上大雨,只好匆忙前来躲避。方才是在下失礼,还请小姐见谅。”
在下?这世间能让他自称在下的,恐怕只有眼前这位少女了。
方才的目光虽然有些失礼,但这番言辞还算诚恳,褚雪默默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一副儒雅的君子样貌,一身常服难掩贵气,虽是匆忙躲雨,立定后的身形却十分泰然,应是位教养良好的公子,看样子不像在说谎,她于是轻咳了一声,缓和道:“既然是父亲的客人,那方才是小女失礼了,请公子见谅。”边说边轻轻端了个礼。
他微微一顿,美貌之下另有端庄,其实深合他的心意。
但他这次只是笑点了下头,便敛了又欲投向她的目光,要知道,登徒子的轻浮并不合他的年龄与身份。
亭前一池碧水,亭后满园海棠。
亭中的少女面色微红,犹如雨后晚放的海棠花。
绝色。
两人皆是沉默,避雨亭中有一瞬间的尴尬,好在急雨来得快也走得快,不过片刻雨停,前去取东西的雁翎也匆匆跑过来,急声关切道:“小姐,您没淋到吧?”
果然,正是褚府的小姐。
褚雪轻笑,“终于想起我了?现在会关心人了,方才落雨时怎么不见你来?”
雁翎讨巧,“这雨来得快去的肯定也快,况且小姐这么聪明,肯定晓得在亭中等奴婢的,嗯,雨后天凉,小姐咱们回房吧……咦?这位公子是?”
随着雁翎的疑惑,褚雪想起了亭中的客人,忙客气道:“让公子见笑了,不知公子还要等多久,不如叫人给您上些茶点吧。”
他礼貌推辞,“不必麻烦了……”言语间瞥见前去打探的侍卫在不远处冲他点头,便微笑告辞道:“令尊的事情应已忙完,在下也应该过去了,今日多有打扰,请小姐见谅。”
她点了点头,微笑作别,离开了凉亭。
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恒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轻松。今日亭中的这场邂逅恰如一阵清风,陡然吹散了积在心头多日的迷雾。
头一次,太子来的挺是时候。
第一卷 王府纪事 惊旧梦
虽然褚府亭中的一遇让恒王有了主意,但因他造访褚府是私下行事,并不适合广而告之,所以在成事之前,他还需要再见佳人一面,且需要在正大光明的情况之下,极其偶然的遇见。
没有多久,他就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褚夫人的娘家弟近来入京访亲,这一日正来到褚府做客。褚夫人的娘家侄女,即褚雪十三岁的表妹,正值活泼爱玩的年纪,虽平时不怎么出门,但面对几年才来一次京城的表妹,褚雪还是尽姐妹之情陪她在京城游逛了一番。
褚府的表姐妹出门没多久后,恒王府那边,也有一位儒贵公子,出了自家大门。
京城处处繁华,加上正值初夏,四周尽是怡人的风景,表妹逛得起劲,不常出门的褚雪也心情舒畅。玩了一个多时辰,眼看要吃午饭了,随行的下人们提醒回府,两位少女也打算归去,坐上马车还没行几步,表妹忽然瞧见街边三蜜斋的招牌。“三蜜斋”是京城有名的甜食铺子,嘴馋的表妹向往已久,当然不肯放过机会,随即令车停,拉着她下了车直奔街边的甜食铺。
表妹那厢挑的津津有味,她却最不喜吃甜,尤其一望见那颗颗裹着霜糖的山楂果,直觉反胃,只好别过头去看向人来人往的街道。正四顾间,她忽然望见一枚玉佩正从一名鲜衣男子身上落地,但那男子却毫无察觉,依然往前走。
褚雪立刻呼唤前去的背影,“这位公子,你的玉佩掉了。”
男子闻言停步,转身捡起掉落的玉佩,向她道谢,“多谢姑娘提醒……”
语声忽然顿住,男子脸上露出惊喜。
“原来是褚小姐。”
她看清眼前的儒雅公子,也惊讶愣住。
这,不正是前几日在亭中遇见的那位客人吗?
短暂意外过后,她点头微笑,“原来是公子,真是巧。”
“小姐今日怎么出府了?”贵气俊美的公子望着她微笑。
“家中来了亲戚,小女陪表妹游玩下京城。”她解释道。
“奥,原来如此。”公子望了望她身后正挑选甜食的表妹以及那悬着“褚”字的马车,客气道,“眼看中午,不知小姐能否赏个脸容在下请你二位吃顿便饭?也好答谢小姐的提醒,否则,我这块玉佩今日怕是要找不回来了。”
他抚了抚手中的碧色玉佩。
粉衣白裙的少女一怔,随即摇头,“小女只是随口提醒一句,此乃人之常情,公子不必客气,我们家中已备好了饭,我二人也要回了,告辞。”
闺阁少女如何能随便与陌生男子用餐?见他提出逾礼之请,褚雪马上婉拒,礼貌告辞后便招呼表妹上了马车。
眉眼含笑的恒王望着渐行渐远的褚府马车,更加坚定了自那日就打好的念头。
今日再见,依然惊鸿。如此知书达理的佳人,岂容落入他人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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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天后,褚府迎来一位熟人,褚霖的老友,太尉周复之。
老友简单的几句寒暄后给他带来一个消息,恒王想要娶他的女儿褚雪,还说是对褚雪一见倾心,万望他能成全。
督御史褚霖大人有一子一女,儿子早已成家,现下正在青州履职,唯一的女儿便是褚雪,十七年来一直养在深闺。雪儿一向乖巧听话,平日里深居简出,除过府中的人同几位近亲,甚少有外人能见到她,更不可能知道她相貌出众。
褚霖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求亲很是不解,疑问道:“京城里有那么多贵女千金,恒王又从未见过小女,说一见倾心,有些不合适吧。”
周复之有些意外,“他们二人没见过?可看恒王的样子确实是对雪儿动了心的……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褚霖皱眉虑了半晌,终于想起那日恒王为躲避太子去花园的事来,不禁有些失色,也不再避讳老友在场,忙吩咐下人去请夫人小姐。
褚雪的闺房在府里的后院,离待客的前厅有些远,她走到时,母亲已经到了一会。
“父亲,您找女儿?”清脆的声音伴着少女翩跹的身姿,宛若透净的阳光一下洒进屋里。
见她进来,褚霖手抬向周复之介绍道:“雪儿,来,这位是周太尉,你幼年时曾见过,现在还记得吗?”
听上去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其实暗含着提醒,她连忙微笑行礼,“小女见过周大人。”
周复之打量了一下,待看清她的脸,也暗叹了一回,但毕竟是长辈,他呵呵笑道:“几年不见,雪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果然是位出挑的佳人。”
周大人笑着夸赞完,望了父亲褚霖一眼。
父亲咳了一声,问她道:“雪儿,为父问你,前几日,你可曾在府中见过什么生人?”
她望着父亲眼中若有若无的隐忧,回想了一下,如实回道:“女儿确实见过一位公子,就在十日前,他说他是父亲的客人……还有,前几天表妹来,我们在街上也见到他了。”
父亲似乎有一丝蹙眉,身旁的周大人却呵呵笑了起来:“看来的确没有认错,褚兄应没有什么疑虑了吧!府上又没有给雪儿定亲,这桩亲事,当真可以考虑一下了。”
听见“亲事”一词,褚雪很是疑惑,不解的望向父亲,父亲默了片刻,向她阐明了周大人的来意,并告知了那名男子的身份。
恒王?
她一下顿住,怔了半天才迟疑道:“看那位王爷的样子,应是已经有家室了吧,又怎么会要……要娶我?”身为尚未出阁的少女,最后的两个字令她有些羞涩。
这也是一家人共同的为难之处。
既然能来保媒,周大人自然是乐意促成这桩亲事的,他向厅内皆微露难色的一家人解释道:“皇室当然与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不同,恒王府现有正妃侧妃各一位,还有一位侍妾,以咱们的出身,雪儿若嫁过去必定是侧妃。况且不用说,恒王一向是最出类拔萃的皇子,至于相貌,雪儿也是亲眼见过的……”
这些话再清楚不过,恒王府现在就已经有了三位女眷,她若嫁过去,就是第四位。褚雪默默听完,轻轻咬了咬唇。
见褚雪低着头,他压低声音转向褚霖,“与亲王结亲,这是多少人家都求之不来的事情。况且近来的局势……人家,大有往上的可能。”
父亲思量了一会,客气回道:“此事来得有些突然,且容我们再斟酌斟酌,过几日再答复殿下可好?”
周太尉一顿,显然有些意外,但他了解褚霖的为人,便应道:“也好,恒王那边也没有急着要答复,也说容你们考虑一下。他如此其实是尊重你们,但凡皇子们看上哪家的姑娘,成不成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他完全可以直接去求圣上赐婚,却还多此一举……你是聪明人,当然不用我费心。”周太尉别有深意的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呵呵笑着告辞了。
父亲送客后返回,久久没有说话。
她见状凝眉自责,“都是女儿不好,若那日女儿不去花园,也就没有今日之事了。”
“不能怪你,或许还是天意。”母亲在一旁轻声叹息。
“天意?”
她有些不解,疑惑的望向父亲。
父亲顿了会儿方道,“你可知恒王府的正妃是谁?”
一个深闺少女,哪里懂这些王室脉络?她诚实的摇头。
父亲深叹一口气,道出了答案,“沛国公许茂的女儿,平南侯许冀林的妹妹。”
她顿时一惊,颤抖道:“许,许冀林?”
一瞬间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娘最后的那声嘶喊。
父亲点头,厅内三人皆是沉默。
见她脸色发白,母亲试着唤她,“雪儿,雪儿。”
她回神望了望母亲,想做个和缓些的表情,却实在没办法。
父亲似从往事里回神,又叹息一声,安慰她,“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今日之事先不必多想,自有我与你母亲想办法,去歇着吧。”
她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心内已经起了滔天的风浪,也还是乖乖的跟父母告辞回了房。
可当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
那个已经许多年都不曾做过的梦。
她梦见曾经的那个孤立的庄园,当时遮天蔽日的烟火,她梦见一道道凶狠暴戾的目光,还有那些至亲之人的呼喊,那个梦太过真实,她甚至又闻到了当时在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猛然惊醒,忽的从床上坐起。
但清醒也丝毫遏制不了重重的喘息和胸口剧痛的心跳。
半晌平静后她重新躺下,却再没了睡意。
“爹,娘,这是你们的安排吗?”望着眼前重重的黑暗,少女轻声喃喃的问。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那一场暴风骤雨。
褚霖夫妇的房中何尝不是一夜无眠。
“不能让雪儿嫁过去,且不说是去做侧妃,她还那么小,如何应付得了王府里的勾心斗角?更何况坐主位的还是许家的人。”
夫人言语间尽是担忧。
褚霖当然知道这些,却没有言语。
可……没有订过亲,却不答应这门亲事,恒王那边,该如何交代?会不会让人生出猜疑?
这确实十分棘手。
“再想想吧,总有办法的。”褚霖闭上了眼。
他何尝不知,恒王或许真的对雪儿动了心思,但此次求亲的另一部分原因,大概还是在他这里。恒王无非就是要自己的表态,大不了他就拉下一张老脸,舍去半辈子的声望,亲自去示好……左右恒王也的确在一众皇子中最拔尖,于国于民,他这样做也并不算坏事。
至于女儿,能不嫁就不嫁。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雪儿平安,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过上安稳的日子,不枉费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好。
褚大人思虑了大半夜,才沉沉睡去。
好不容易理出了些头绪,然而第二日他才散朝归来,褚雪却来到了他们夫妻跟前。
望着眼前的双亲,褚雪郑重道:“请父亲去回信吧,女儿愿意嫁去恒王府。”
母亲急忙拉过她的手,“孩子,你,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她异常坚定,安慰母亲道:“母亲放心,女儿已经长大了,也都想好了。”
望着眼前的孩子,她明亮的眸子中闪过的坚定是那样熟悉,褚霖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过后是隐隐的心痛,他压低声音道:“雪儿,你年纪还小,不要再想以前那些事了。”
褚雪笑着摇头,“父亲,与以前无关。”她神色认真道:“就如周大人所说,恒王现在是尊重,倘若我们推辞,他再直接去求皇上赐婚,那岂不是又逃不过,又得罪他?你已经庇护了女儿这么久,我就更不能让你们为难……倘若现在是姐姐,我相信她也会这样做的。”
尽管她语声轻微,也还是带出了母亲眼中的泪水。
褚霖沉默了。
只因不想把女儿嫁往京中那些豪门,近两年来自己已经婉拒了许多意欲与他联姻的求亲,可眼看雪儿已经十七,的确到了待嫁之年,若按照原来的想法把她嫁到外地……
一个京中重臣,却要往外地下嫁女儿,的确不合常理。
况且,眼下已经招来了皇子……
皇子的求亲,天底下有人能拒绝得了吗?
倘若是亲生女儿,自己还会这么犹豫吗?
他心知肚明,这些问题,答案全是否定。
半晌,他终道:“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安全,我们再赌一把,只是,你心中不要有杂念,其余的一切,就看天意吧!亲王们此次回京最多半年的时间,恒王府那边应该很快就会定下日子,剩下的时间好好准备准备,总没有错。”
她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沉重无比。
前路漫漫,当然要好好准备。
果然,待周太尉欣然去向恒王回信后不久,王府那边就定下了日子,六月二十二,是个吉日,算来也就还剩一个半月了。
虽是做侧妃,不能如一般的婚礼那般齐全细致,但毕竟是嫁去王府,而作为褚府唯一的女儿,她的出嫁当然不能马虎。
家中在积极的为她准备嫁妆,她当然也不能避清闲,除过要学习王府的规矩礼仪,还有一项婚前必不可少的环节——去女娲殿祈福敬香。
这日天气好,母亲特意为她备好马车随从,让她去城郊的女娲殿拜一拜。这一向是京城的习俗,传说凡是即将出嫁的女子,都要去拜一拜这位掌管婚媒的神仙,以求为人妇后的生活一帆风顺。她既然是光明正大的嫁人,自然也免不了婚前这一项极其重要的环节。
于是这日一早趁着天清爽,她便出了门。
马车不急不慢的行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城南郊的女娲庙,时候早人还不多,她很快就完成了正事,随即准备回府。
只不过回去的路注定不能如来时的顺利。她才刚上车,迎面就急冲来一匹快马,急哒哒的马蹄声伴着一阵风,快速的掠过她乘的马车,车前的马被猛然惊到,竟不听指挥的兀自朝前狂奔去。
雁翎还未来得及上车,车下的马夫拉不住缰绳,一匹受惊的马拉着独在车里的她没有方向的狂奔。
马蹄忽然打滑,已是惊慌无措的她顿时感觉一阵天翻地覆,车子在一处拐弯处滑下了山坡。
失重的晕眩感随着山路上的阵阵惊呼,让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是不是要死了?她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马鸣,车身仿佛被什么拉住了,没有继续下滑,但随着骤停,她的身子也狠狠地撞在车内的一处木梁上。
方才上车前戴着的帷帽还在她头上,也替她缓冲了一些对头部的撞击,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可避免的昏倒了。
昏倒前入眼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男子将她从车内抱出。隔着覆在脸上的薄纱,她有一瞬间觉得那个青年有些熟悉。
但只是一瞬间而已。
因为下一秒,她就彻底昏了过去。
第一卷 王府纪事 似故人
青年将她救出后就匆忙离开,接着是紧跟而来的家仆们将她送回家。这其中的辗转她已经都无从知晓,因为她这一昏就是三天,紧跟着又发了三天的高烧。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距出嫁的日子就只剩一个月了。
御医为她诊完脉告辞,回到恒王府。
书案后的恒王宋琛听完御医的回话,眉间终于舒缓了一些,既然人已无大碍,他心上的挂念也可缓解几分,只是才刚跟褚府定下婚事,就出了这档子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御医退下不久,他朝门外唤了一声:“高黎。”
高黎是他的贴身护卫,位居恒王府六大护卫之首,是他绝对的忠仆。高黎进来后自觉的掩好房门,方在主子前立定应声:“王爷。”
“查的怎么样了?”
高黎一脸严谨,“据刚得到的线索,那日的快马应是去往了城西方向,但城西大多为农舍,其具体的去向还在进一步调查,目前尚不能确定。”
城西?
城西有几处大户人家的田庄,如果他没记错,太子的碧露园也是在城西吧。
宋琛轻轻冷笑一声,面容上几无察觉的细微变化令桌前立着的高黎下意识的握了握拳。
“救人的人呢,可查到了?”宋琛淡淡转问。
高黎诚实回答:“请王爷降罪,据称救人者将褚小姐救出后就离去了,因当时现场混乱,褚家的人都顾着自家小姐,所以属下并没能查到什么线索。”
听到话中提到褚雪,他心中毫无察觉的有些柔软,又想了一会才吩咐道:“罢了,这些日子好好护着褚府,婚前别叫他们再出什么事了。”
“是。”
他抬手,高黎又轻轻退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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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宋昭近来很是不爽。
这次父皇仅以庆逢五大寿为名早早就将分封在外的其他几个兄弟给召了回来,如此不同于往年的举动很显然别有用意。
因是皇后所生,他满周岁就被封为了太子,到如今算来已有三十一年整了。三十一年来,他的位子一直坐得稳稳的,其余的皇子成年后即被分封去了外地,独有他一直稳坐东宫。他以为这个太子之位属于他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等哪天父皇仙去,执掌天下的人必定非他莫属。
但,父皇早先并不是太子,乃是通过兵变才坐上的龙椅。那他自己的这个太子之位,究竟能不能平安坐到继位之时呢?
这世间最琢磨不得的就是变数二字。
除他之外的六个皇子中,老大因生母身份低微,仅因年长之势得了个皇长子的地位,但他一向淡泊避世,平日里除过要尊称他一声大哥,也实在没有什么长处可取。老五老六喜好安逸享受,一个风流成性,一个鲁如莽夫,父皇自然也没把他们当回事,再有一个老七,现今才刚刚成年,实在形不成气候……
如此算来,能在心思城府上构成威胁的无非就是老三老四两个,但老三的生母敬贵妃比老四的生母端妃位分要高,且论眼前的功绩而言,老三的确风头更盛。
然而就在前两天,风头直逼自己的老三居然与督御史结了门亲,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褚霖这个老狐狸,平日里看上去一派耿直不阿,可眼下刚有点风吹草动,他竟然就如此彻底的倒向了老三,从前实在是太小看了他。
照这样下去,以褚霖在父皇心中的分量,老三岂不是又得了几分看重?
要怪就怪自己宫里正妃侧妃的位置都早早地满了,要不然过几天娶褚家女儿的,不就是他了吗!
这样一部妙棋,竟然让老三抢了先机……
太子心内无比烦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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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皇上大寿在即,又赶上三年一度的武试,这几日京卫司的习武场空前热闹。
武试最后一日,由太子领头,众皇子们亲临京卫司,现场观看此次遴选的结果。天气晴好,高悬的日头映着习武场上明晃晃的高手们的武斗,本应是精彩的场面,但时间一长,也总是有人百无聊赖的。
早早就架起凉棚的看台上此刻正端坐着六位亲王并一位太子,场面堪比皇上亲临,场上的一众武士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拼搏。正当场上的武斗逐渐精彩间,看台上最不好武的申王却开了口打岔,他望了望正凝神观看台下的恒王,闲聊般道:“哎三哥,听说你跟都御史结了门亲,这速度可真够快的啊,什么时候看上褚霖的女儿了?”
申王一向好美女,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奇怪,随着他这样问,大家也都移开目光,纷纷好奇的看向恒王。
才从场上收回目光的恒王却淡淡一笑,“没什么,难道碰到自己喜欢的,府里又缺位侧妃,就定下了,你们不早都全了吗?”
申王点点头,打趣道:“说来能让你一见钟情的可真不多,能让你把侧妃的位子留到现在,想必是位美人,怎么样,要不要摆酒?什么时候带出来让我们都见见?”
“照规矩来吧。”恒王一口否定,目光又转向台下。
申王没讨到什么便宜,恹恹的移开目光,又不知多少遍的打量起四周,最后落在了不远处正伺候他们茶水的一位容貌颇有几分秀丽的侍女身上。
半个时辰后,武试结束,也随即选出了本届的三甲。好武的老六瑞王有些不尽兴,意犹未尽道:“怎么这么快就完了?今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刚要起身的太子听见这话动作一顿,立刻在座椅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道:“说来也是,时辰尚早,场子也是难得,……不如让你们的护卫都上场亮亮吧!大家也都见识见识,看看到底是谁府里的人才最好。”
这个半带命令式的提议立刻得到了瑞王的赞同,“这主意好,谁先上?”
太子抬手,“东宫先来抛砖,从大哥开始,然后老三老四,顺着往下排。”
话音刚落,太子手下随侍的护卫即听指挥上了场,与老大怀王府的人比试起来。
趁着众人的目光转向台下,恒王侧目,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高黎,高黎即刻垂下眼皮,心领神会。
不多会,怀王府不出意料的落败,便轮到了高黎上场,高黎领悟主子的意思,比试间只用了四分的功力,自然也是轻易的输给了东宫。如此情况又接连上演两回,直到老六瑞王府的人登台才将同样有所保留的东宫护卫给打下阵来,老七祁王府的人同样不怎么经打,一会也落下阵来,场上就只剩了瑞王府的人。
老六瑞王看来很不满意,挑眉道:“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跟没吃饭似的?瞧不起我是不是?我就不信了,高黎的功夫能这么差?还有二哥,你们东宫都养了些吃闲饭的?”
太子自然看得出高黎没有全力以赴,但他自己的人也的确有所保留,因此他也没什么好反驳,只想转移目标,目光无意一扫,正看见京卫司的几位青年,随即顺口吩咐道:“既然瑞王爷没有尽兴,京卫司派个人出来。”
得令的指挥使转头同几位下属商量了一下,须臾,一位红衣官服的青年走入了场中央,向看台上的几位王爷见礼,声音通亮,底气十足。
“微臣京卫司张正,愿在各位殿下面前献丑。”
“好!既然瑞王想看痛快,就放开了打,也叫本宫看看,朝廷的俸禄,京卫司到底有没有白领。”
太子发话,场上即刻展开了一场真格的拳脚较量,双方虽没使兵器,但却都诚意十足,因此看起来也很是精彩,就连一向直盯着美人看的申王此刻都把注意力放到了场上。
三十招过,张正以一拳胜于瑞王府。他立定在场中又行了个礼,正欲下台,就见方才还叫嚣意犹未尽的瑞王忽然拔剑,由看台直跃往场上,不由分说就向张正袭去。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了在场的所有人,也令场中的张正措手不及。若对方是普通人,是匪徒,他都可即刻还手毫不留情,可来人是堂堂亲王,叫他如何招架?瑞王的剑锋咄咄逼人,赤手空拳的张正连连躲避,见对方不肯还击,急性子瑞王竟用起了杀招。
眼看瑞王手中的剑竟欲取张正性命,还未等太子开口,场下另一位蓝衫青年忽然疾步跃到了场中,仅用剑鞘两三招之势便挑落了而瑞王手中杀气十足的剑,阻止了这一场荒唐的挑战。
就在瑞王惊讶之际,青年站定,十分规矩的低头行了个礼,道:“请王爷息怒,张正生性耿直,若方才惹怒了王爷,还请您多多包涵,手下留情。”
看台上的众人也惊讶于青年的身手与胆识,纷纷震惊的不能言语。只有恒王最先反应过来,发话道:“纪琰,说好了点到为止,你一个王爷,怎么跟京卫司动起了杀招?还不快回来。”
瑞王回神,又仔细打量了眼前的俊朗青年一番,连声道:“好功夫!好功夫!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京卫司指挥佥事秦远,见过王爷。”青年又是一个见礼,姿态却不卑不亢。
“秦远,好,本王记住你了。”瑞王又一番打量,终于回了看台。
看完了三年一度的武试,各亲王府的人又展示了回拳脚,还顺带着一窥京卫司的实力,一众皇子算是收获颇丰,都纷纷回了各自的去处。
回程的马车里,恒王回想起今日的状况,凝眉沉思了一会,方问道:“秦远……本王记得秦穆将军的儿子在京卫司,可正是这个秦远?”
车外传来高黎低沉的声音:“回主子,正是。”
“是个人才。”
恒王的声音传至车外,随侍的护卫随即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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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又服了六七日的汤药,褚雪的身体终于大好了。
说来也真是幸运,那日的意外虽然惊险,她除过被撞了一下,身体竟没有丝毫的外伤,望着镜中依然堪称完美的面容,她松了一口气。既然那个人是凭着这张脸才喜欢她的,既然以后一定要跟其他女人争宠夺爱,她当然要护好自己的安身之本。
从前,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这样注重自己的外表,可没办法,谁让她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既然逃不过,那就只好承受。
当然,也要好好承受。
余下的这一个月,除过准备嫁衣,学习王府里的规矩礼仪,母亲还特意请来位嬷嬷传授她为妇之道。母亲虽为父亲唯一的女人,但也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日子,为了让她以后少走些弯路,也放下面子四处打听,才将这位据说在侍奉男人方面很有些经验办法的嬷嬷请到府中来。
既是服侍夫君,自然就少不得要提到闺阁之事,嬷嬷虽放得开,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实在羞涩的厉害,但尽管羞涩,因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也晓得日后要过的生活,她只好尽力勉强自己,涨红着脸听着嬷嬷的讲解。
等再过些日子皇上的寿宴办完,皇子们还要各自返回封地,恒王当然也不例外。这就意味着嫁入王府后她要跟随恒王返回燕州,燕州的王府才应是她的常居之地,而京城的恒王府最多只用居住几个月而已,尽管如此,恒王还是特意着人在两处的府邸中都为她新修整了院落,以示对她的看重。这个举动,也令褚府的一家人稍稍安心了些。
入王府的前一晚,母亲特地备了一个篮子,并趁着夜深人静时将她叫到房中亲手交给了她,她掀开篮子上的盖布,瞧见里面的东西,即刻怔住。母亲轻声道:“找个没人的地方,让雁翎替你守着,去拜拜吧,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好歹要让他们知道。”
她含泪点头,趁着夜幕出了房门。
不多一会儿,她来到园子中一处假山的背面,拿出篮中的火纸,一张张点燃,望着跳跃的火光,她忍不住开始落泪。
“爹,娘,哥哥,我是雯雯,明天,我就要嫁人了,嫁进恒王府做侧妃。你们都知道了吗……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我……还想替你们报仇。”她轻轻的声音停顿了一会,续了几张火纸,又继续轻声道:“雪儿姐姐,你一定也看到了吧,如果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对吗?我不想再让父亲为难,我要走这条路,你在天上保佑我,好吗?”
篮中的火纸悉数燃尽,她擦了擦泪水后起身。守在一旁的雁翎走过来,细心的替她掩盖好纸灰,隐忍了许久的话得以说出,她好受了很多。
她离开前安静的望了望天上的明月,脑中闪过一张笑脸,紧接着当初那个少年的声音面容竟一点点从回忆里都清晰起来。
念修哥哥……她一阵失神。
不知为何,原本是属于记忆中那个少年的称呼,她一瞬间竟想到了那日从马车上救下她的人。
“小姐,时候不早了,明日就要出阁,咱们回去吧。”雁翎的轻唤让她回神。
她点头,回了房中。
第一卷 王府纪事 初绽
第二日,天晴。
虽美名曰侧妃,其实也还是妾室。褚雪早就明白,所以当傍晚恒王府的花轿将她从家中安静的接走时,她并没有什么失落。心中唯一的遗憾,是对亲自将她送上喜轿的父母而生,父亲在朝中为官近三十年,一向刚正不阿,如今作为他的女儿却要以妾室出嫁,他心里应该并不舒畅。
她在心中默叹了口气。
不到半个时辰,抬着她的花轿已到了恒王府。照规矩宋琛不能亲自去迎娶,此刻却已等在了门口,她才刚踏出落地的花轿,就有婢女前来搀扶。因覆着红盖头,她目光所及的最远处只是身前的宋琛红色衣袍下的金边官靴。
特意为她准备的晚棠苑早已收拾妥帖,一路行来,隔着盖头也能隐约望见处处正红的喜色,她自我安慰般的笑了笑,除过没有迎娶,喜炮,拜天地,婚宴等环节,好像也跟成亲大礼差不多。
进到寝殿,婢女将她引至榻前,她缓缓坐稳,就等恒王来揭盖头。
几位婢女都安静的立在一旁。
房内静的仿佛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盖头下的褚雪垂眸,看着他的脚步渐渐靠近,停在身前,然后只觉得一阵风吹过,她头上的红布就轻轻的被取了下来。
“雪儿。”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
她沉了沉气,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喜服衬的,眼前的他格外俊美,面上的微笑愈发显得人温润,相较前两次的相见,今夜的他多了些亲切与温柔。
还好,这个以后要相伴一生的男人,她的夫君,长得很赏心悦目,上天还算怜她。
她自己呢?
她并不担心,因为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
世上有哪个女子在新婚之夜不是最美的?更何况是她这张本就无可挑剔的脸。
的确惊艳。
“妾身,见过王爷。”她小心翼翼的垂眸,绽放出一个适度的微笑。
“你真美!”他轻叹。
“王爷过奖。”她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却笑得深了些,使得那张脸又美了几分。
他轻拉起垂放在红裙上的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饿了吧?外厅摆了晚膳,我们一起去用一些?”
“王爷,天热,先请夫人去换身衣裳吧。”房内一位喜娘轻声提醒。
这句提醒其实甚是贴心,正值六月仲夏,且不论头上沉重的凤冠,单是身上层层的嫁衣就已经让她有些微汗了,她的确需要去换身装扮。宋琛却仿佛有些不舍,又看了她一会才道:“也好,我在外厅等你。”
她轻轻颌首,起身由婢女引着前去沐浴更衣。
简单的沐浴后她换上一身正红睡裙,又将脑后的长发简单晚了个髻,望着镜中娴静柔和的妆容,她放了放心,终于抬脚迈向了外厅。
外厅早已置好了酒菜,同样更好衣的宋琛正坐在桌前等她。她轻施了个礼,乖乖坐在他身旁。
其实这一桌酒菜只是象征性的一摆,有谁会在这样的良辰将心思放在吃上?
他当然懂这些,没有动筷,只是斟了两杯酒,并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她也顺从接过。
既然不能同饮合卺酒,这两杯就权当今日的喜酒吧。
可她不会喝酒,眼见他先将手中的一杯饮尽后笑望着她,她微蹙了下眉也举头喝了下去,然后不出意料的被呛出几声轻咳。待平复后她不好意思的直言,“妾身不会饮酒,让王爷见笑了。”
“没关系,以后陪本王喝,慢慢就会了。”他边笑边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要给她斟时,端着酒壶的手顿了顿,还是放了下去。
眼看着他的这个小举动,她忽然想起前两次相见时的情景,又想到他当时自称的“在下”,遂轻声道歉,“前两次妾身不知王爷,很是失礼,请王爷见谅。”
“无妨,若非那两次的相遇,雪儿此刻怎么会坐在这里?”他一直在望着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被酒呛得,她的脸漫出一片绯红,一直漫到沐浴后微湿的鬓边,这样的颜色与身上的红裙相得益彰,撩拨的人心头发痒。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妩媚。
又一杯酒入喉,他嗒的一声将酒杯置在桌上。她有些吃惊,抬起眼对上了他的目光,就见他的双眸忽然深幽,一个俯身将她搂进怀,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唇就落了下来。
小声的惊呼被全数扼进喉中,摇曳的红烛令房间平生出几分旖旎。
她在被吻住的一刹那下意识的轻推了他一下,这柔弱的举动却令他将她的腰抱得更紧,嘴上也加大了力道。
为什么要推,这不是你的夫君吗?
他温柔的唇舌像是在问话,可她已经不能再回答什么,思绪与理智已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初吻顷刻间赶出了混沌的脑子。她从没吻过,他能感觉出,就身体力行的引导她,沾有酒香的唇舌将她柔柔吸住,狡猾又温柔的轻轻挑逗,一点一点缠绕着她无处躲避的舌,逼迫着她的回应,慢慢吮吸着她口中的甘甜。
婢女们早退出了房门,诺大的寝室只有他与她两个人。
时间仿佛停住,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的唇,可仍在怀中的她却早已绵软无力,面色更红,胸口也伴随着尚待平复的喘息在剧烈起伏,一双水汪汪的黑眸正无措的望着他,仿佛一只陷入包围的柔弱小困兽。
这个样子却将人的欲.火催的更旺。
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起身几步就进到了内室。因为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被置在床上的她难免有些紧张,望着男人眼中翻滚的欲.火,感受着他在解自己衣裙的动作,尽管知道这不可避免,她依然畏惧。
“王爷……”
本是忐忑的推拒,出口却变成了柔弱的呼唤,于是话尾依旧被他含进了口中,只不过没有停留太久,他的唇已经逐渐向下滑去。
“雪儿,你喜欢吗?”落在身上的亲吻在迂回间透露出他已暗哑的声音。
柔滑的睡裙顺势而落,徒留一帐似有若无的淡香。
她大约明白即将到来的步骤,不免更加紧张。
他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俯身在她耳边轻声哄道:“雪儿别怕,我轻轻地,不会很疼,不会……”
一句话未完,他已经出其不意的挺身。
“嗯……”
比预想的更疼。
她蹙眉,无助的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却仿佛忘了刚才的温柔,丝毫不肯停歇。
再也难以抑制的呻.吟,终于全数溢出了喉咙,一声一声,轻响在摇晃的床帐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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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
年近四旬的龙虎将军秦穆正同家人用晚饭。朝廷已多年没什么战事,秦将军也久居京城,这样一家人齐聚饭桌前的温馨场面已是家常。
饭菜陆续上齐,却迟迟不见长子秦远的身影,“念修呢?”秦穆边举筷边问。
念修是秦远的字。
“大概今日衙门里事多,咱们先吃吧。”正为亲自为夫君盛汤的秦夫人回道,放下碗她又转头向身后的丫鬟吩咐,“让厨房给念修留些饭。”
“是。”丫鬟低头应声,才抬脚至门口,就迎面碰上一个目光如炬的青年。
青年一身风尘,看得出着急赶路回来的。
“不用留饭了,我已经回来了,爹,娘。”
已至及冠之年的秦远俊朗挺拔,又习得一身的好武艺,加上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胆识谋略,眼下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
见他进屋后直接落座,秦夫人皱眉,“洗过手了吗?”
“刚才在外面洗过了。”
这是实话,他从小就有个进门洗手的好习惯,刚才虽然着急回家吃饭,倒也没忘了这茬。
“京卫司近来很忙?”父亲秦穆随口问道。
“为着皇上下月的寿辰在加紧准备,自然少不了忙。”秦远边拿起筷子边回话。
“忙得都快不着家了,中午顾不上回来,自己要记得按时吃饭啊。”秦夫人顾着给他夹菜,倒也没忘了嘴上的叮咛。
“娘放心。”
“哥哥该娶个嫂子了,有了嫂子,肯定就每天早早回家。”一旁才十二岁的小妹秦怜狡黠笑道。
秦远一顿,夹了块糖醋鱼放到她碗里,“好好吃饭,小姑娘家家的别整天像个老婆子似的。”
秦怜卖了乖又得了便宜,也不再插嘴,专心的吃起鱼来。
幼女一句无心的话倒是触发了秦夫人心中的感慨,当娘的停下筷来,“怜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娘这里也替你打听了几位姑娘,过阵子等差事轻松些了,你也考虑考虑吧,都二十了,该成个家了。”
秦远顿了顿,低声道:“这事,不着急吧,我想过两年再说。”
“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秦夫人叹了口气,后又压低声音,“岳家人都没了,那个婚约早就不作数了,你……”
“娘,”他打断母亲的话,逃避似的,“我忙了一天好不容易坐下,今日咱们不说这个。”
听到身边母子二人的对话,秦穆将刚要送到嘴边的一杯酒给搁下,沉起脸来,“强拧的瓜不甜,就先听念修的吧,好男儿先修身,等时候到了你不急他自己也会着急。”
见丈夫面色不对,秦夫人明白过来方才的话不该说,便偃了旗息了鼓。
秦远埋头吃饭,没再言语。
但脑子里却闪过幼时的那张已有些模糊的小女孩的脸,以及她仿佛还响在耳边“念修哥哥,念修哥哥”的脆生生呼唤,陡然生出的这些回忆让吃进嘴里的饭菜突然没了味道。
一晃眼,八年了吧。
这日晚饭后,秦穆慢慢走进自己的书房,来到内室。
这里收藏着他昔年带兵出征时用过的兵器,满满都是曾经戎马岁月的光辉。他走到最内侧,从壁柜中取出一只狭长的木盒,待用帕子仔细擦拭一遍后,才轻轻打开。
一只羽箭映入眼帘。
箭杆处刻着一个精小的“岳”字。
他用手仔细轻抚,一声叹息后眼中竟渐渐起了些湿意。
“大哥,这么多年了,我还不能为你洗冤,连雯雯也没有找到,愚弟无能,你可怪我?”
书房一片安静。
建和二十一年,建威将军岳澜与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妻子褚蓉及长子岳挚幼女岳雯等全家上下三十六口被灭门于潍州城南郊的映月庄园,第三日朝廷降罪的圣旨才公之于众,而对于这位身经百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岳澜将军,兵部定下的罪名竟然是谋叛,而本应先入监问案后定罪的过程据说也因岳澜的抵抗被省略,取而代之的是将正在休假的一家人就地行刑。
虽朝野震惊,天下哗然,但据称兵部掌握着凿凿铁证,且是由皇上亲自复核,这般先杀人后定罪的荒唐行径,就连岳澜的妻兄都御史褚霖都没有丝毫的办法,这个蹊跷惊天的案子,竟然就这样盖棺定论了。
八年的时光已经足以让世人遗忘那一段荒唐的血案。
然而毕竟还有人记着,比如同岳澜同生共死过的秦穆,仍记挂着昔日的同袍之义,比如曾与岳雯青梅竹马过一段岁月的秦远,仍记挂着那个与自己有着娃娃亲的实际上不知所踪的小女孩。
许久,书房灯灭,秦穆走出,又紧掩上了房门。
第一卷 王府纪事 为妾
恒王府,晚棠苑。
晨光朦胧,褚雪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与平稳的呼吸声中醒来。
借着帷帐中的微光,映入眼帘的是宋琛那张俊美的睡颜,她有些恍惚。
鼻尖传来淡淡的苏合香,她猛然发觉自己正一.丝不挂的与他肌肤相贴,终于彻底清醒,随之回想起了昨晚的光景。尽管婚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同一个尚算陌生的男人如此亲近,在两辈子算来这的确都是第一次,她顿时羞涩无比,平稳的呼吸乱了起来。
等会他醒来该如何面对……是闭上眼继续装睡,还是干脆翻个身背对他?
她打算选择后者。
谁知才微微动了一下腰,就惊醒了他。他睁了睁眼,带着刚睡醒的鼻音问她,“醒了?”
怀中的少女羞涩的“嗯”了一声。
他却笑了笑,将她又揉近了些,柔声问道:“昨夜感觉怎么样?”
她羞得更甚,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一会才诚实道:“疼。”
“下次就不疼了,不信今晚再试试?”他头低了下去,贴着她的唇角,语声里尽是温柔与挑逗。
“王爷……”她干脆闭着眼,脸红得厉害。
他像观赏一幅精美的图画一样看了她半天,嘴又忍不住贴上了她的唇,开始温柔地触弄。
褚雪脑子里记挂着要事,等到他的唇稍稍移开,忙问他,“王爷今日不上朝吗?”
他的手还在她柔滑的身体上迂回,柔声答道:“他们都知道我昨夜辛苦,今天不用去。”
她强忍着他话里的挑逗,顺便握住他肆意作乱的手,“可……妾身今日要进宫拜见敬贵妃娘娘,还有要向王妃敬茶。”
虽提到了正事,他仍不以为然,“现在时辰还早,我们再躺一会。”
她咬了咬唇,温柔劝慰,“可妾身想早点起来收拾一下,早些去拜见敬贵妃娘娘,也好早点回来见王妃。”
这个想法其实乖顺又识大体,他体谅她的苦心,缠绵了一会后,终于恋恋不舍的松开。
拜见公婆是新妇婚后的头等大事,她的公公身份尊贵,作为侧妃她并不能轻易得见,但她的婆母,恒王的生母敬贵妃,她今日必须要拜见的,她也当然有些紧张,但有恒王在,还是好多了。
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了皇宫里敬贵妃居住的福宁宫。
当今的皇后重规矩,眼下才辰时过半,敬贵妃已从永安宫请安完毕回来了。只等待了不多时,褚雪就见到了敬贵妃。
敬贵妃虽实已年近五十,因保养得好看起来却像才三十多岁的样子,仍是位优雅的美妇人。得见其真颜,褚雪才明白宋琛为何长相俊美,原来皆是遗传自敬贵妃的美貌。
“儿臣拜见母妃!”宋琛弯腰,向坐榻上的敬贵妃行礼。
“起来吧,用过早膳了吗?”敬贵妃笑眯眯的问儿子。
“用过了,母妃放心。”
等母子俩稍稍寒暄完毕,妆容得体的褚雪立刻前移了几步,端端正正的行了个跪拜大礼,“妾身拜见娘娘!”
这个大礼显然很令榻上的贵妃娘娘受用,敬贵妃抬了抬手,语声柔和道:“平身吧,不必多礼,过来让本宫看看。”
她缓缓的起身,照着榻上人的手势轻移至近前立定。
敬贵妃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一向平稳的声音也流出赞叹,“果然是位美人,这么多年京城里竟无人知,褚霖大人有位这么漂亮的女儿啊!纪霆这回可是捡到宝了。”
“娘娘过奖了,妾身姿色平庸,远不及您的万分之一,能得王爷垂怜,实乃三生有幸。”褚雪垂眸谦瑾。
分明一句自谦的话,却连并夸赞了另外两个人,福宁宫内顿时气氛祥和。
侧妃虽比不上正妃的地位,却也是有阶品的,敬贵妃对眼前的这位新儿媳妇很满意,笑看了她一会,对身旁的女官摆摆手,女官立刻会意,上前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呈了上来。
“你初次入宫,这是本宫的见面礼,以后纪霆的身边多了你来照顾,本宫也能更放心了。”敬贵妃的语气里是更进一步的亲切。
这也难怪,且不论外貌,单是褚雪的出身就已经比恒王的第一位侧妃李姣云高出不少,再加上敬贵妃也明白现在儿子正当用人的关键时期,能与官居正二品,皇上颇为倚赖的都御史褚霖结亲,这无疑是为以后铺路的最坚实的一块基石。
褚雪跪着接过赏赐,又等母子俩闲聊几句后,告退出了福宁宫。
敬贵妃客气的留她多坐一会,但她回道还要回王府向王妃敬茶——这也是新入王府的一件头等要事。敬贵妃见她虽出身高门却谦虚知礼,甚是满意,便由她告退了。
顺利办完一件大事,褚雪稍稍轻松了一些,但想到一会还要回王府向恒王妃敬茶,不免又有些忐忑。相较于福宁宫里的那位贵妃婆母,恒王府里这位姓许的王妃才是她真正的顶头上司,才是她以后长久需要认真应对的人。想到这些,方才稍稍放松的眉间又有些凝重起来。
回程的马车里,淡淡含笑的宋琛见她低眉沉思,便开口关怀,“怎么了,有什么心事?”
她回神,浅笑了一下后如实相告,“没什么,想到等会要面见王妃,有些紧张。”
宋琛不以为然的揽过她的腰,“不必紧张,锦荷一向待人和善,你这么乖巧,她不会为难你的。”
她微笑着尊了声是,心底却生出一丝冷笑。
许氏将门所出,岂是和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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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早进宫去面见敬贵妃,褚雪本就是礼服装扮,因此回了王府后也就不用再另更衣,直接去前院面见了恒王府的正妃,许锦荷。
有恒王宋琛在前领着,她一路十分顺畅,甚至连片刻也没等,就直接见到了恒王妃。
待王府的两位主子都坐稳,她随即跪拜敬茶。
恒王妃许锦荷此刻正襟危坐。
她与宋琛是少年结发,仅比宋琛小一岁,现年虚岁也已至三十,尽管瞧上去端庄,但并不是出众的美人。但她的娘家是当朝的功勋世家,乃先皇亲封的侯爵,所以尽管不是美人,仅凭着高贵的出身,也能担得起恒王的正妃之位,更何况这桩颇有些联姻意味的婚姻还是由当今的皇上亲自做的主。
但尽管是联姻,听说这位王妃还是凭着温顺谦逊的性子获得了恒王的尊重,在如今的皇室夫妻中很算是举案齐眉的典范。
其实若不是实在没有退路,褚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嫁进来做侧妃的,无论前世今生,从原配的手中夺取男人的这种事都并非她的本意,但现在既然天意将这条路指给了她,她也别无选择,而面对着这位出自许氏的正妃,入骨的仇恨让她连原本的愧疚都几乎要荡然无存了。
现在,这位许氏王妃就坐在她面前,接受着她的敬茶。
大约是因身边坐着一家之主,许锦荷脸上挂着满满的微笑,接过褚雪手中的热茶,认真的饮过一口,才交由身边的侍女。
“妹妹不必客气,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王爷身边有了你,今后我也能多放些心了。”
一番话客套温和,乍听之下,真像位和善的主母,一点都没有她娘家许氏将门的威猛桀骜。
只不过自古以来,世间有哪个做妻子的看着自己的夫君娶进比自己年轻貌美的新人还能心情顺畅的?
褚雪暗自佩服,能在夫君面前将真实的情绪掩藏的滴水不漏,还能面色不改说出如此和顺的言辞,十多年的王妃之位,果然不是白坐的。
她低眉道:“王妃言重了,您是当家主母,妾身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只是妾身初来乍到,倘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王妃提点。”
听到一旁的宋琛仿佛轻轻地清了下嗓,许锦荷忙起身亲自扶起仍跪在地上的褚雪,面上的笑也更暖了几分,“今日妹妹初进门,回头让厨房好好准备一下,中午就一起过来用午饭吧。”
“妾身不敢逾矩。”褚雪随即轻声回答。
妾侍不可与主母同桌用膳,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不妨,姣云妹妹她们还在燕州,这次没有一起回来,眼下府里只有我们两个女眷,今日又难得赶上王爷休息,咱们一起用膳,就当欢迎你的家宴,如何?”
许锦荷面上的笑诚意十足。
一旁的宋琛也开了口,“听王妃的吧,今日雪儿就不必顾忌了。”
“是。”既然一家之主也发了话,她只好尊礼应下。
既是打着欢迎她的旗号办的家宴,褚雪自然不敢怠慢,时候差不多就来到了前院的饭厅。她刚准备落座,许锦荷也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她起身向许锦荷施礼,许锦荷依然是早上时的和善模样,挂着一脸笑意,向男孩介绍道:“来,祺儿,这位姨母是你父王昨日新进门的侧妃,还不快叫人。”
“是,母亲。”男孩应声,乖乖的向她见了个礼。
褚雪笑着应下,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她出阁前做了准备,自然知道恒王府现在的情况,恒王现有三子一女,长子次子为正妃所出,三子与幼女是另一位侧妃李姣云所生。照年龄来说,眼前的这个男孩正是李侧妃所生的三子宋祺,而这个孩子却是从小养在王妃身边的,那位李侧妃,只担了个生母的虚名。
当初听说时她只觉得惊讶,可直到现在亲眼所见这孩子与王妃的亲昵,才觉得不是滋味。这对于怀胎十月的生母来说何其残忍,却委实又挑不出什么纰漏,因为这又是千百年来就有的规矩——正妻完全有权且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亲自抚养丈夫的孩子。
容不得嗟叹,不多一会儿,恒王及他其余的两个儿子,十一岁的宋炽与九岁的宋谦都到来,众人分别行礼后,午膳也就开始了。
上座的宋琛此刻是褚雪从未见过的模样,即使与妻与子同坐进食,他的神色也有些清冷,不苟言笑的面容俨然又回复了一位高高在上的亲王形态,这般端严同昨夜今晨与她独处时的温柔宠溺简直判若两人。
对她的不同是因为她还是个新人?
其实这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情,但她此时也生不出什么情绪,因为她明白,既然已经嫁了过来,就要努力使自己真正成为他心中与众不同的那个人,无关新旧。
许是察觉出自己的严肃让席间的气氛有些冷,宋琛开了口,向褚雪解释,“宁宁年纪小身子弱,姣云要照顾她,此次就没有一同回京,等过阵子我们回了燕州,一家人再好好聚一下。”
宋宁是李侧妃为他生的女儿,现在三岁。
她微笑点了点头。
午饭后回到晚棠苑,褚雪终于放松了些,房中没有外人,她思量了下中午所见,定了个决心,便向门外唤人。
抬脚进来两名丫鬟,一个是从小伴她的雁翎,另一个是此次母亲特地为她准备的陪嫁丫鬟,如月。
“可有什么好法子能暂时不怀孕?”她轻声问如月。
如月名义上虽是丫鬟,其实精通医术,八年前去了百草山跟随那里的谷神医习了六年的医药之道,直到两年前才回了褚府重新伺候她的衣食起居。
如月稍加思索,“只是暂时避孕的话,办法有两种,可以行针,也可以服药。行针对身体无害,却会留下痕迹,服药没有痕迹,但若是久服……恐对日后有所影响。”
她斟酌了一会,“那你配药需要多久?”
如月轻轻一笑,“其实奴婢现下正有。”
她顿感意外,不解的看着如月。
如月解释道,“是小姐出阁前夫人令我准备的,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她心里一暖,“还是母亲想的周到……那去取来吧。”
雁翎闻言一惊,“小姐,您真的要吃?”
她微微敛眉,“眼下不是时候,当然要吃,难不成要像燕州的那位李侧妃一样,把儿子送给别人来养?”
雁翎今日同她一起去的前院,一直侍在她身边,对方才宴间的情景再清楚不过,听到她这样说,思量了一下后也赞同的点了点头,却又迟疑,“那您为何不行针?不是说行针对身体无害吗?”
她微微脸红,“那个有痕迹……恐怕王爷会发现。”
雁翎一愣,等明白过来也红了脸。
就在雁翎迟疑的空档,如月已经去内室将药丸取了来,还体贴的盛了杯水,一并呈至她面前。
“小姐,药来了,此药奴婢在配制的时候为了尽量减小影响,添加的药物极少,不必每天都用,只要事后服即可。”
虽才跟如月相处了一个多月,她却甚是喜欢这个丫头,同雁翎的伶俐活泼不同,如月沉默干练,她点头笑了笑,接过药,没有犹豫就咽了下去。
“以后只要王爷在这里过夜,你们就要记着提醒我。”她认真叮嘱道。
“是。”两位丫鬟一起点头。
她也点头,明眸中却浮起凝重。是药三分毒,她不是不懂,正如如月自己所言,用久了长远而言也恐会有所影响。
她并非不想为恒王生养,既然已经嫁给了他,她就会本分的做他的女人,更何况母凭子贵,她早晚都要为他绵延子嗣,只是眼下……不是该有孩子的好时机。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是好时机,那就要看恒王的了。
第一卷 王府纪事 戒惩
新婚燕尔,正逢情浓。
将近两个月,虽然宋琛白日里政务繁忙,却每晚都来晚棠苑,即使没有缠绵的夜晚,他也温柔的拥她入眠,这份体贴其实令褚雪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几日正赶上月事,她向来体寒,于是就更加不舒服,大约是接连服用避子药的缘故,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尤其腰酸,也实在顾不上等宋琛便早早的躺下了。
腹内犹如蛇拧,她难受的在睡梦中直抽凉气,正迷蒙着,忽然感觉一片熟悉的温热贴上了后背,小腹随即也被暖意覆盖,内里的痉挛顿时就缓解了多半。享受了一会,她舒服的翻了个身,正迎面落入一个人的怀里。
沉缓的鼻息扑面而来,她一顿,睁了睁还有些模糊的眼睛,就看见那张俊美的脸庞。
宋琛侧躺在她外侧,正温柔的望着她,方才为她暖小腹的手随着她的翻身也滑到了后腰。
她眨了眨水汽迷蒙的眼,又瞧了他一会,才轻声道:“王爷什么时候来的?”因刚从睡梦中醒来,问话里满含着鼻音,听起来像个等人呵护的孩童。
“刚来一会,难受的厉害?有没有传大夫来瞧瞧?”宋琛为她理了理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声音也更加轻柔。
她笑着摇了摇头,“女儿家的惯病,哪用得着大夫来瞧,妾身一向这样的,王爷不必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那怎么也没让她们准备个汤媪?”他皱眉。
“妾身睡觉不老实,翻几次身汤媪就找不着了,半夜凉了还咯人。”她一边轻声回话,一边伸出手来轻抚他凝起的眉头。
他眼里起了笑意,温暖的手握住她的纤指,低头在她额上一吻,“睡觉不老实?怎么在我怀里就这么乖?以后我来当你的汤媪如何?”
只有两人独处时,他习惯的用“我”来自称,而不是在别人面前的“本王”。
她笑了笑,扬起的嘴角上挂满了甜,却还故意说起反话,“这么贵重的汤媪,妾身可用不起。”
美人笑靥最为动人,他看了她一会,正轻抚她后腰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不等她反应就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温柔吮吸。
两人此刻正紧贴着对卧,吻着吻着,褚雪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明显的变化,虽然隔着夏夜里的薄被,那抵在她大腿根上的物件已然硬如刀柄了。毕竟还是一个月的新妇,她脸红了起来,等他终于放开自己,才柔声说道:“妾身这几日身子不便,王爷不如去陪陪王妃吧。”
“怎么,要赶我走?”他紧盯着她,声音却已暗哑。
她正轻抚着他的衣襟,知道他此时已起了火,便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只平望着他的喉头,语声轻轻又狡黠,“妾身不敢,只是怕王爷难受而已。”
他又猛然将她往自己怀里紧了紧,等她小声的惊呼出口,才贴在她耳边沉声挑逗,“难受也忍着,等你好了都留给你。”
“王爷……”
怀中的美人脸色更加绯红,犹如窗外满园的海棠初夏怒放时的颜色。
晚棠苑内缱绻情浓,恒王妃居住的丹薇苑却分外清幽。
“今天王爷又过去了?”正卸妆的许锦荷望向面前的铜镜问道。
“是。”正在为她卸簪的贴身丫鬟秋香回答。
不经意间望见镜中的主子面上的清冷,丁香赶忙安慰,“不过王妃不必多虑,听晚棠苑的人说,雪夫人这几日正逢月事,并没有伺候王爷。”
许锦荷的目光一滞,随即却染上了更重的黯意。
“来了月事还要去……”
丁香手一顿,马上意识到自己补充的这句话反而令主子更不痛快了。
到底是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意识到主子的不悦,秋香马上将手移至许锦荷的太阳穴,柔柔的按压起来,还一边斟酌,“王爷也是看中她的娘家罢了,现在正在兴头上,等新鲜劲过了肯定就不这样了。”
“这样夜夜都去,恐怕还没等新鲜劲过去,身体就要先吃了亏。”许锦荷闭眼叹了口气。
“可照王爷的脾气,咱们又劝不得……不然王妃提点一下晚棠苑那边?这位雪夫人像是聪明人,应该识些好歹的。”
丁香按揉的手法让人舒缓,许锦荷没说什么,又闭眼享受了一会方道:“明日中秋宫宴,再过十来天又是皇上寿辰,敬贵妃必定很忙,咱们恒王府要多替娘娘分忧才是,明儿个早点去福宁宫请安吧。”
丁香手一顿,望着镜里闭目养神的主子,微微一笑,“是。”
第二日中秋,才过申时,恒王妃就来到了福宁宫。
请过安后,婆媳二人闲话了几句家常,敬贵妃随口问道:“新进门的侧妃怎么样,纪霆喜欢吗?”
许锦荷低眉,温和笑道:“王爷对她很是宠爱,眼看进门两个月了,每晚都过去。”
敬贵妃淡笑着端过一杯茶,饮了一口。
许锦荷身后的秋香伺机插了一嘴,“这样的专宠,在咱们王府里还真是头一回呢,就怕王爷的身体……”
“住口,贵妃娘娘面前岂容你多嘴!”许锦荷立刻低声阻断了丫鬟的话。
秋香立刻下跪,垂头惶恐道:“请娘娘恕罪,奴婢也是替王妃着急才多嘴的,王妃担心王爷,又怕王爷不高兴,才一直憋在心里……”
“还说……”
“罢了,罢了,快起来吧。”敬贵妃抬了抬手,中断了了主仆二人的双簧。
见许锦荷终于表明了来意,敬贵妃也顺意给了她一个台阶,“秋香也是好意,纪霆的脾气本宫晓得,你受委屈了,回头本宫说说他。”
说来也当了十来年的婆媳,虽说许锦荷的长相当初是不够合敬贵妃的心意,但念在她娘家门第显赫,能帮得上儿子的忙,再加上又接连添了两个孙子,性格也还算好,做婆婆的也委实挑不出她什么缺点。
前几年一直也没见她来告过什么状,那也大都是因为她没真正碰上什么难题。可这次她竟然能找上门来诉苦,可见自己的儿子的确是对这位新来的侧妃上了心,让她有危机感了。
虽然敬贵妃不愿意插手儿子府里的事,但若他当真沉迷女色倒也不是好事,更何况眼下正牌儿媳都已找上门来了,她自然要略施一下长辈的家法。
“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去皇后娘娘宫里吧。”
见许锦荷不再说什么,敬贵妃起身吩咐道。
许锦荷忙上前,亲自替福宁宫的女官搀扶敬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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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过半,参加完宫宴的恒王夫妻才回到王府。
一进门,就见褚雪正立在那,瞧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她马上上前行礼,“妾身恭候王爷王妃。”
还没待宋琛开口,许锦荷就将她扶起,一脸温和关切,“劳妹妹久等了,妹妹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她轻声回答。
作为妾室,她没有资格同恒王一起赴宫宴,自然是要留在府中,恰巧这次恒王府的另两位女眷并没有回京,因此这个中秋夜,是她同雁翎如月一起在晚棠苑过的。
“那,时候不早了,妹妹早点歇着吧。”有宋琛在场时,许锦荷对她一向颇为亲善客气。
“是。”
她又行了个礼,退在一旁待他们先行。
出乎意料的,却听见宋琛向许锦荷道了声,“本王今夜去晚棠苑,王妃先回吧。”
褚雪顿时吃了一惊,要知道她嫁来前曾听说过,凡是逢除夕,上元,中秋这等重要节日时,无论皇族勋贵们都是要陪正妻过夜的。
正当她惊愕间,同样错愕的许锦荷却先反应了过来,立刻柔顺道:“如此有劳妹妹伺候王爷了,臣妾,恭送王爷。”
语罢还规正行了个礼。
她如此大方的作态倒令褚雪有些应接不暇,褚雪怔了一会,待对上宋琛含笑的目光,方满含歉意的又向许锦荷施了礼,跟着他回了晚棠苑。
夜深人静,听得见窗外院子里的犀犀秋虫鸣。帷帐里,褚雪枕在宋琛的肩头,有些出神,“王爷,您今夜应该去陪王妃的,妾身又不能伺候您,您为妾身坏了规矩,实在……”
“没能陪你吃团圆饭本王心里有愧,今夜岂能再冷落你?头一次在府里过节,还适应吗”他温柔的打断了她的话,道出了自己的初衷。
柔软的话语让人心头一热,她点了点头,“嗯,还好,王爷不必挂念。”
仲秋夜凉,他又将她往怀里贴了贴,任温热将她包围,才道:“那就好,早点睡吧。”
她微笑了下,将头埋进他的胸口。
耳边男人的呼吸渐渐绵长,她却久久没能入睡。自她进府,作为正妻的许锦荷表现的一直超乎她预料的宽容,说实话,若是换成她自己,眼看丈夫如此宠爱别的女人,她大概根本做不到这样。
这世界上的女人哪能隐忍至此?
许锦荷这样的超乎寻常,实在难以应对。
她有些没有着落。
然而第二日一早,褚雪却接到了宫里的口谕,道是敬贵妃邀她进宫叙话。她虽然猜不出这个召唤的用意,但也并不敢怠慢,略收拾了一下,就即刻进了宫。
待见到敬贵妃寒暄几句后,她终于明白福宁宫的忽然传召,用意在何处。
敬贵妃依然是惯有的笑意,言语间也有慈祥,向她道:“近来本宫这里有一桩事颇为头疼……”
她原本已忐忑了半天,此时听见这样的话竟有些放下心来,便立刻诚恳接话,“妾身愿为娘娘分忧。”
敬贵妃笑了笑,“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有这份心就最好。再过几日就是皇上的寿辰,可到时祭祀用的祷文眼下却还未写好,你们褚府是书香门第,你的字想来也该不错,你可愿帮帮本宫?”
她立刻点头,微笑道:“妾身当然愿意,只是怕字迹太过丑陋不能入神明的眼。”
“无妨,心诚则灵。”
敬贵妃边说边抬手,一旁的女官已经拿出准备好的祷文,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只要五十篇就够了,你慢慢写,中午就留下来用膳,不必着急。”敬贵妃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心中一颤。
祷文需要一笔一划认真书写,且要跪着方显诚意,五十篇的数量,大概需要她跪足两个时辰吧。
这摆明是一种惩戒。
可敬贵妃好端端的为何要惩戒她,她暗中思来想去一番,有了些顿悟。
自入王府以来,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宋琛夜夜去自己的晚棠苑罢了,虽然那是他自己的主意,但试问天底下当娘的,谁愿意挑自己孩子的错处?
所以才要拿她这个祸水开刀,所以才会惩戒她。
再联想下昨日下午许锦荷的早早进宫,她立刻就全明白了。
虽然惩戒摆在面前,好在让她看到了许锦荷的怨气,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前后思想清楚,她点头回敬贵妃的话,“妾身这就去,今日定能完成,请娘娘放心。”
敬贵妃满意,先行离开,偏殿内独留她一人开始跪地书写。
本就赶上月事身子虚,眼下才跪写了一个时辰,她就有些腰酸腿麻了,但她不能叫苦喊屈,否则敬贵妃就真的会看不上她。想清楚这些,她就拿出念力来一点点忍耐,慢慢受着。
说来也巧,恒王今日散朝后在宫里多呆了一会,出宫门的时候正碰上送褚雪来的自家的马车,随着高黎的一声提醒,他挑起车帘问了一声,随褚雪而来的雁翎就把今日敬贵妃召见之事给原原本本的禀报了一遍。
“什么时候来的?”他有些意外。
机灵的雁翎立刻把脸上的担忧加深了几分,颤颤巍巍道:“回王爷,来了快一个半时辰了。”
宋琛皱眉,立刻示意车夫调转车头,向福宁宫驶去。
第一卷 王府纪事 乖顺
福宁宫内殿里的褚雪仍忍着腿酸脚麻正一笔一划的书写,眼看已经写完了多半,再有十五篇也就能完成了,她正欲咬咬牙再接再厉,就听见宫门外的一声通传,恒王进来了。
她手一顿,却没有起身,仍然继续着笔下的任务,只不过下笔的速度放缓了些,分出了些精力来,外间母子俩的谈话就进了耳朵。
“今日怎么有空来看本宫了?”敬贵妃不紧不慢,话里含着打趣。
“今日特别想念母妃,刚办完正事,就特地来看看您。”
宋琛十足的口是心非,褚雪的嘴角轻轻地弯了弯,但很快就放平。
“真的是想念本宫?还是挂念屋里头的那个人?”
“嗯……”他咳了咳,也不再绕弯,“母妃怎么想起召褚氏进宫了?”
敬贵妃端起茶杯,“做儿子的不帮母亲分忧,本宫找儿媳妇来帮帮忙,难道还要向你禀报?”
“儿臣不敢!”
敬贵妃瞥了他一眼,“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毛头小伙子,再喜欢也要有度,不可太过沉迷。”
这故意扬起的声音分明是说给两个人听的。
这话一出,宋琛随即明白了母亲此次召褚雪进宫的用意,他顿了顿,乖顺道:“劳母妃挂心,儿臣以后会注意。”
其实敬贵妃对褚雪本来的印象并不差,她漂亮聪明,儿子宠她当然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今日跪了一个半时辰态度也没多余的话,看得出教养的确良好。敬贵妃原本也没什么气,此刻也消的差不多了。
此刻见儿子也认了错,当娘的抬了抬下巴,温和道:“人在里面呢,进去看看吧。”
得了母亲的令,宋琛忙走进内殿。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他心头一震。褚雪正跪在地上认真的执笔,而面前的矮桌上,写好了的纸张已经厚厚一摞,谁都能看得出她已经跪了许久。
没等他说话,听见脚步声的褚雪已经偏头看见了他,微微一笑却又似乎含着些委屈,“王爷怎么来了?”
因她本就已经是跪着的,倒也无需再施什么礼了。
宋琛的眼里满是心疼,但因在母亲宫中,也没表现出情绪,只柔声问道:“还有多少?”
“快了,就剩十来份了。”她又是温婉一笑,却让人更心疼。
“写了多久了?”
“也没有多久,大约一个时辰吧。王爷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妾身写完就回府了。”她反而安慰他。
“我等你。”他语声笃定,又看了看她膝下的软垫,“累吗?”
就算跪在软垫上,一个半时辰又岂会不累,何况还得挺直腰杆,认真书写。他都明白,这句问话更像是无奈的安慰。
但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又低头继续执笔。
他又望了一会,才转身走至外间,陪母亲喝茶。
有了宋琛在外面等,褚雪反而愈加淡定,剩余的十来份不知不觉间也很快就写完了。搁下笔,她松了口气,等到最后一张的墨迹也稍干,方打算起身。
只是因为跪了太久,腿脚酸困的不是一般,一下竟没能起来,见她动作吃力,旁边立着的一位福宁宫的侍女忙上前帮她。借助着别人的搀扶,她才终于顺利起来,站着又缓了一会,才走至外间恒王母子的面前,俯首轻声道:“娘娘,妾身写完了,只是不知合不合要求,您看看,如果有不合适的,妾身再去写。”
敬贵妃随手拿过女官递上的一张,打量了一眼,露出满意的神情,“字迹隽秀,很不错。今日有劳你了,眼看也晌午了,你们两个今日留下来用膳吧。”
“不必麻烦母亲了,褚氏这两天身子不便,儿臣就先带她回府吧,改日再来拜见母亲。”
宋琛和缓的回绝。
“身子不便?”敬贵妃惊讶的看了看她,“这孩子,你怎么不早说?”
“原也没什么要紧……娘娘不必挂念。”她白皙的脸上挤出些笑来。
“如此,那快回去吧,纪霆照顾着些。”
“儿臣告退。”
两人一起行了礼,终于出了福宁宫。
恒王乘坐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外,他欲扶她先上,但因刚才跪的时候长了,腿脚确实酸困,她竟一下抬不起腿来,见她脸上一瞬间闪过的为难与委屈,宋琛也顾不得礼数,索性就将她一抱,直接上了马车。
褚雪心里闪过惊喜,但脸上还是惊讶惶恐的神情,“这样太失礼了,有损王爷的威严……”
他将她放置在软垫上,待她坐稳才道:“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本王抱一下又有何妨?倘若威严是靠铁石心肠不懂怜香惜玉换来的,本王不要也罢。”
她笑着看了看他,乖顺的伏在他肩头,“王爷待妾身这样好,什么委屈妾身也心甘情愿。”
宋琛顺势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刚才没有帮你,可怨我?”
她摇了摇头,“王爷亲自来接妾身,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怨呢?”
他仿佛轻叹了一声,抚了抚她的腰,问道:“腿还难受吗?”
她诚实的点了点头,“还有一点,不过比刚才好多了。”
这种时候岂能隐忍,让最在乎的那个人知道自己因他而受的罪,才会更心疼她。
“我给你捏捏。”宋琛将她的腿担到自己的腿上,温柔又不失力道的按捏起来。
她望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一笑,笑过后心里却有一丝叹息。
他这样宠着自己,倘若哪天真的爱上了他,以他的身份地位,岂不意味着更多的委屈?
自己的本意初衷,又可会受到影响?
不爱,苦的是身体,爱了,受苦的就是心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未知的事,静了静心,又望了正在为她捏腿的宋琛一眼,轻咳了声道:“妾身有一事相求。”
他抬眼望着她,面露微笑,“说吧。”
“这几天晚上王爷就先不要来晚棠苑,好不好?”
他敛了笑意,不置可否。
她扁起嘴,垂眸道:“妾身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今日为何会去福宁宫抄写祷文,方才娘娘的话您也听见了……今日才领了罚,再不知悔改,娘娘岂不会更生气?况且妾身这几日也确实不能伺候王爷,不如就先等两天,顺顺娘娘的意……”她浅笑了一下,小声道:“来日方长,妾身想跟王爷细水长流。”
刚才只顾着说话没留意,不知什么时候,他为她捏腿的一双手已经移到了她的腰上,他俯身在她唇上吃了一口,才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雪儿如此乖巧懂事,能得到你真是本王的幸事。这几天我可以不去过夜,但我尽量早些回府,你等我一起用晚膳,如何?”
男人俊目中流出的暖意令她的心一动,她点头,鬼使神差的环住他的颈,也吻了回去。
来时褚雪乘坐的马车早在他们驶出宫门的时候就一起跟了上来,两架车一前一后,不过两刻钟,也就到了家。
下车时宋琛还要抱她,硬是被她拦住了,在车上缓了一会,还有男人亲自按摩,她的腿也好的差不多了,她跟在他身后下了马车,就看见了正等在车外的许锦荷。
许锦荷看到他们两人从一架车上下来倒也没显得多意外,仿佛今早褚雪所受的惩戒同她没有半点干系,她一如既往的笑脸相迎,温柔道:“王爷同妹妹一起回来,真是巧……王爷还没用午膳吧,厨房正候着呢,您看您是在前院用还是……”
“摆到晚棠苑吧。”
宋琛不露喜怒的沉声打断。
“是。”
褚雪刚向她施了礼,没来得及细看她的表情,就被宋琛径直拉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感觉到因褚雪受罚宋琛对自己有些不悦,但许锦荷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自从褚雪去了趟福宁宫,宋琛竟真的收敛了些,不再夜夜都去晚棠苑了。
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因早知道当初宋琛娶她是联姻,而自己又确实没有能留住丈夫的姿色,许锦荷也早就习惯了丈夫有别的女人,她只能靠恭顺贤良来博取丈夫的尊重。而无论褚雪,还在燕州的李姣云,或是前几年进门的侍妾夏婉音,都不过是妾,她自己才是宋琛的妻子,更何况她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就连李姣云所生的儿子也在自己名下。
她很清楚这些,从前也并不怎么计较宋琛去哪里过夜,但现在,她也确实生了些担忧。褚雪的确是她所见过的宋琛最宠的女人,从前无论是李姣云还是夏婉音,宋琛从未到夜夜流连的地步。当时他说要娶褚家的女儿作侧妃,她以为这不过是他谋事的权宜之计,但当她亲眼见到褚雪,亲眼见到他对褚雪的宠爱,她才真的担心起来。
褚雪的确生的漂亮,家世又高,不夸张的说,这样的女子就算是正妃之位也担得起,再加上眼下被宋琛这样宠,大有将自己压下去的可能,她若再不略施一些手法,真的让褚雪恃宠而骄不把她这个正妃放在眼里,还得了?
所以就算会让宋琛不悦,有些事,她也还是得做。
好在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下来,褚雪倒是挺识好歹的,就算前几天受了罚对她也是一如既往的尊重,每日的朝请晚省也没有怠慢。
但,若往深里想,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更难对付?
不过许锦荷现在也没太多精力考虑这些,后天就是皇上的寿辰,今年既然是要大办,朝廷必然是大费周章,礼部负责前朝,后宫里仅靠一后四妃也远远不够,她们这些正妃儿媳也少不得要帮忙,几日来她一直皇宫王府的两头跑,着实劳神费力。
所以,趁有空档还是先养养神吧,后天的晚宴是重头戏,她可是要陪恒王一同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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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皇上寿辰。
为庆贺今年逢五的天子寿诞,朝廷休沐,三天的假期从昨日就开始了。今日用完早膳,恒王夫妇及三个儿子就一起去了皇宫,上午各位皇子要携皇孙们向皇上请安行礼,而恒王妃是去福宁宫协助敬贵妃接待前来请安的命妇们。
褚雪当然也要去,却是在申时以后,直接去参加宫里的晚宴,当然,她作为侧妃,也不能踏进庆德殿大宴群臣的正宴厅,而是与其他王府的侧妃们一起在后宫的偏殿陪各位命妇用膳。因此她也没着急,早起去丹薇苑请安后就回了自己的地方,打算慢慢准备,恒王府离皇宫很近,在申时前出门都绰绰有余。
谁知才用过午饭不久,就见丹薇苑的一个小丫鬟匆忙进了来,急色道:“夫人,王妃请您过去一趟,世子中午吃坏了肚子,刚刚回府了。”
世子即宋琛的长子,许锦荷所生的宋炽。
褚雪一听是许锦荷派人来叫她,便紧跟着去了丹薇苑。
恒王世子的房中,宋炽正仰面躺在床榻上,脸色有些苍白,褚雪一见,忙问许锦荷,“世子这是怎么了?今早不是还好好的吗?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大约因为着急,许锦荷脸色也有些苍白,她疲惫道:“在宫里头已经叫御医看了,说是积食了,要空几天肠胃,好好休养休养。”
褚雪点点头,安抚道,“既然这样,那王妃也宽宽心,别太着急了。”
既然没什么大事,许锦荷还将她特意传过来……
她稍微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过来,望着依然一脸担忧的许锦荷道:“世子这样,恐怕不能再进宫了,倘若王妃放心,妾身今晚就留在府里替您照看世子,您放心的去参加宫宴,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其实这也是许锦荷的本意,但褚雪作为新进门的侧妃头一次碰到宫里的大宴,许锦荷也怕若自己开口让她去不了她会心生怨恨,更怕恒王也因此会再度对自己不悦。但现在既然是褚雪自己开口主动请缨,那就不一样了。
许锦荷心里舒缓了些,面色也好了许多,但依然露出些为难的神情来,犹豫道:“这样多不好,你才刚进府,难得遇上这样的大场面,不去岂不可惜?”
褚雪原本也对这些热闹不感兴趣,眼见猜到了许锦荷意图,只觉得好笑,但面上依然恭敬道:“照看世子是正事,宫宴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既然如此,那我……”
许锦荷的话没说完,门外一声男人的通传打断了她。
“启禀王妃,王爷有令,请雪夫人进宫。”
第一卷 王府纪事 宫宴
“启禀王妃,王爷有令,请雪夫人进宫。”
规规矩矩立在门外说话的是恒王的另一名亲卫,王府排名第二的陆方。
听清话语,看清来人,许锦荷刚才含着歉意的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她看了看也一脸惊讶的褚雪,向陆方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知道王妃担忧世子必要亲自照看,今晚定无法再入宫,所以派属下来接雪夫人,陪王爷参加庆德殿的晚宴。”陆方低头回话,语声里一贯的没有情绪。
褚雪能看出许锦荷的身子微有一顿,但这位向来以端庄贤良著称的王妃却没有表露出大的情绪,片刻后只道:“王爷说得对,妹妹就去好好准备吧,今晚庆德殿都是些王侯功臣,还有圣上亲临,定要撑起咱们恒王府的面子才是。”
听着她尽量平静的声音,褚雪心中忽然升起些不忍,她本无意要在这些大场面上抢许锦荷的风头,但无奈恒王执意如此,她此时再说些什么反而显得矫情,只好行了个礼,“既然如此,那妾身就先回去更衣了。”
然后走出。
世子房中,丁香望了望许锦荷眼中的黯然,愤愤道:“王爷也太……”
“闭嘴!”许锦荷厉声止住,语声里陡然升起不甘与愤怒,“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听见这句似乎并非是说自己的话,丁香低下了头,没再做声。
陆方一直跟在褚雪身后护送,直至走到晚棠苑的门口才止步,然后一低头,又低声说出一句没什么情绪的话。
“夫人,王爷吩咐,请您盛装,越漂亮越好。”
褚雪往前的脚步一下顿住,回头望了望他,须臾,才收起眼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前行几步进了屋。
因有恒王的吩咐,褚雪花了近半个时辰,仔细的上了妆容,换好礼服,梳好发髻簪好金簪凤钗,在镜前照了又照,确定没有什么瑕疵,才放心的出了房门。
走至院门口看见一直候着的陆方,褚雪颇感惊讶,“大人一直等在这?你可以去门房歇息的。”
“属下不敢,王爷吩咐,要将夫人安全送到才可。”
“如此……那就有劳了。”
褚雪瞧了瞧铁人一般的护卫,与雁翎一起往门房备好的马车处走去。
幼时的记忆一瞬间又闪过脑海,这样的人,像极了当初常跟在爹身边的那些叔叔们。
毅如钢铁,方能在战场上冷静的斩寇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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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晃,不多会儿功夫也到了宫门外,临下车前她望了望出奇沉默的雁翎,淡笑着安抚道:“放松一些,今晚要见的人虽多,但是来日方长,慢慢来。”
雁翎看了看她,终于点头笑了一下。
入了宫门,陆方在前引着她来到了乾化殿,宋琛正在殿外等她,她浅笑着行了个礼,望着他温柔又惊艳的目光问道:“妾身这样打扮可合王爷的意?”
眼前的美人身披妃色鸾羽曳地长裙,头梳高鬟望仙髻,上簪的凤钗珠翠衬的她愈加华美,额间的芙蓉花钿又为那张倾城面容增添了几分仙气,因侧妃的身份她并不能穿与王妃一般的正红,但娇艳的妃色却恰好让她绽放出与众不同的妩媚,在妩媚之余甚至还生出几分……妖艳。这样的姿容别说已经远胜过了宫里的几位娘娘,就连申王府那位曾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张侧妃都要略逊一筹,待会,就要惊艳整座乾化殿。
他牵起她的手,“雪儿怎样打扮都合本王的意。”
两人一齐迈进殿中。
殿内诸位娘娘都已到来,几位位阶高的正端坐在皇上周围,一起接受携着家眷的皇子们的跪拜,因皇孙们一个个都还未成年,上午也都给皇祖父祝过寿了,所以此刻都在御花园内玩,并未在殿中。
他们进去时,老大怀王府一家刚拜完,正轮到太子一家的跪拜,稍等一会后,就轮到了他们恒王府。
“儿臣携侧妃褚氏拜见父皇,祝父皇永享鸿福,万寿无疆。”宋琛在前,她站稍后,待他的祝词一说完,就一起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免礼,快平身罢。”皇上忙抬手,瞅了瞅又问道:“许氏呢?”
这位寿星一改平日里的威严,此刻像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
“皇上忘了?臣妾刚才还跟您说过,炽儿中午的时候吃坏了肚子,许氏在家照看他呢。”敬贵妃在一旁替他们回话。
“瞧朕这记性,老了老了!”皇上呵呵笑道。
“皇上一点都不老!”嘴甜的端妃立刻恭敬,皇上笑的更开怀。
“褚氏?可是前些日子新进门的,褚霖的女儿?”趁两人还未退下,皇上忽然问道。
“正是。”宋琛回话,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立刻向前一步与宋琛并立,再度跪拜,“恒王侧妃褚雪,见过皇上。”
“好,好,快平身罢。”皇上呵呵一笑,她闻言立起。
快速打量了她一眼,皇上脸上的笑意骤然加深了几分,而宋琛,似乎也更满意了一些。
剩余的几家王府的跪拜也很快完成,结束了自家的礼仪,除过各府里的侧妃,浩浩荡荡的皇上一大家子都来到了庆德殿的晚宴现场。
她虽跟在宋琛的身后垂眸缓步,一路上也依然能感觉到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当然,这些目光都来自于宋琛的几位兄弟,其中尤以老五申王的目光最为殷勤。
申王心内暗自嗟叹,作为天下闻名的堂堂风流王爷,竟然连褚府里藏着这样一位倾城美人都不知,真是罔顾他多年花丛老手的称谓。看老三这位侧妃的美貌仪态,他甚至一度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褚霖的女儿,褚霖平时瞧着深沉,生出的女儿怎么会如此绝色?
不过再偷瞟两眼,这美人身上倒真能找出点褚霖的眉目,看来还真是亲生的。
经过今日这一见,申王回去后大概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庆德殿。
二十来位宾客早已等候在殿内,只等皇上一家纷纷落座,晚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今晚来参加晚宴的都是皇上钦点,礼部发帖邀请的举足轻重的国之重臣,自然也有褚霖。褚雪落座后小心环顾了下四周,寻见了父亲,父亲也看见了她,短暂的意外过后远远的朝她轻点了点头。她微笑了下,收回了目光。
这个小小的举动被宋琛看在眼里,宽袖之下握了握她的手,她便也笑望了他一眼。
当然,这个细微的举动恰好也被又无意瞥来目光的申王给看到,男人的羡慕嫉妒登时窜上了风流王爷的心,郁郁之下,申王只能以酒来麻木自己了。
宴会不紧不慢的进行了半个时辰,褚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今日最重要的环节就是跪拜皇上,既然已经顺利过去,她现在只需端坐在恒王身边当一个花瓶就够了。
可谁知花瓶当得并非那么顺利,一位宫人为宋琛斟酒时不小心碰倒了她面前的金线瓷盘,盘中的酱汁顺势也就沾到了她的衣裳,宋琛正欲训斥,眼见跪倒在地的小太监已是瑟瑟发抖,褚雪立刻劝慰,“王爷别动气,妾身去换身衣裳就好了。”
他看了看她,脸色和缓,“带着了吗?”
她点头。
“那小心一些,快去快回。”
她嗯了声起身,一位年长些的太监总管即刻前来,引着她出了殿门前去更衣。
殿内目送她离开的绝不止恒王一个,等她的身影消失,恒王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仍望向殿外的申王,申王竟毫无察觉,直到被自己的王妃拉了拉衣角提醒才回神,后知后觉的对上了恒王的目光。
贪恋的神情还凝在脸上,申王尴尬无比。
做到了警告,恒王收回冷冰冰的眼神,饮了杯酒。
褚雪已经与候在殿外的雁翎一起在那位总管的引领下往更衣的偏殿走去,自然不知她离开后殿内这一幕。
时候不久她更好衣,又在总管的引领下走回正殿。
“敢问夫人可是褚霖大人的千金?”
来时一路沉默的总管忽然开口问道。
“正是,不知总管如何得知?”她笑了笑回问。
其实她大约能猜得出,恒王府与褚家结亲又不是什么秘密,皇宫里的人知道也实在不足为奇。
但这位总管的回答却让她有些意外。
“夫人天生丽质,放在人群里也一眼就能寻得出。”
她脚步一顿,隐约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等到终于想起时,已经踏进了正殿的门口,再回头,那位总管却不见了踪影。
心内陡然升起许多疑惑,但一瞬间望见宋琛的目光,她又即刻回神,微笑着坐回他身边。
宋琛看着她,眸中更尽温柔,方才的妃色礼服衬的她美,此时换上的茜色外袍衬的她更美。
今晚带她来庆德殿,真是对极的决定。
他太了解父皇。
父皇多疑,既希望大臣推赞他,又不愿他主动去拉拢大臣。他娶褚雪,父皇必定会生疑,会猜忌他以结亲之名拉拢褚霖,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以雪儿的姿色,父皇若亲眼见到就一定会打消猜忌,因为雪儿太美,美得会让人毫无顾虑的相信他娶她全是为了她的外表。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刚才在乾化殿父皇瞧清雪儿时那一瞬间加深的笑意就足以证明,他成功地打消了父皇对他的猜忌。
这一步,两全其美。
尽管他当初的确是因为她的美貌端庄才一见钟情,向褚家提亲时也确有拉拢的意思,但自她进府后,他已经越来越被她的聪慧乖巧打动,越来越喜欢。
他仿佛,命中注定要为她动心的吧,这还是三十年来,他头一回对一个女人,如此着迷。
今日庆德殿中会遇见哪些人,褚雪来之前就已经想过,一路上也做了充足的准备,努力说服自己平静,但尽管如此,当她看清对面不远处的一个男子时,手上举筷的力道还是骤然加深。
平南侯许冀林。
她其实没见过他的样貌,但那张与许锦荷有着七分相似的样貌却足以让她确定他的身份。
背信弃义的小人,仅为一己妄念屠害忠良的恶魔,如今衣冠楚楚,端坐着侯爵的位置。
再看看大殿主座上的那位九五之尊,那位曾妄信奸佞令忠骨蒙冤的皇上,正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自己的太平盛世。
真是讽刺。
不知昔日那些为朝廷英勇牺牲的将士们若泉下有知可肯安息?
如果此时手中有剑,她一定立刻杀了他。
但她不能,她现在是恒王的侧妃褚雪,褚霖的女儿褚雪,而不是与他有着灭门之仇的岳氏遗孤岳雯。
仇恨太过入骨,她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许冀林竟忘了回神,眼看就要被人发觉,幸亏有宫人们来上菜,阻挡了她的视线,才令她察觉到自己的疏漏,及时稳了心情。
“怎么了,手怎么这么凉?”
宋琛无意握了握她的手,轻声关怀她。
“大概因为天凉,冷的,没什么。”她温温柔柔的浅笑。
宋琛也笑了笑,为她斟了杯酒,“那就喝些酒暖暖身子,差不多也快结束了,再等一会我们就回府。”
前些日子每天陪他用晚膳,酒量也锻炼出了一些。
宽袖遮面,她举头将酒饮尽。
此刻的庆德殿中,今日的主角,寿星建和皇帝可谓是最开怀的人。满堂文武皆是国之栋梁,又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人人盛赞他英明,眼望着殿内的一片祥和,他深感惬意。晚宴进行了一个半时辰,助兴的歌舞方歇,酒杯空了又满,几轮下来,他老人家已是醉意醺然了。须臾,皇上朝座下一挥手,随侍的太监立刻亮声通传,“皇上起驾!”
庆德殿内众人纷纷起身送驾,待出了宫门,皇上瞧了瞧身边相伴他出来的几位嫔妃,挥手道:“今晚去福宁宫,其他人先回吧。”
敬贵妃向来宠冠后宫,君王此言一出,其余的几位嫔妃都知趣的立定,目送皇上与敬贵妃携手而去。
“褚氏的确是位美人,纪霆有眼光!”銮驾上,皇上叹息般抚了抚敬贵妃的手,言语间如有大石落地般的轻松。
“谢皇上夸奖,这孩子眼光好的这一点可真是随了皇上!”敬贵妃笑着打趣。
“这到底是夸朕呢还是在夸你自个儿?”皇上笑眯眯地转头问。
“皇上以为呢?”
……
一来一去的言语随着銮驾的缓行渐渐消失在夜风中。
第一卷 王府纪事 风波
既然圣驾已经离开,晚宴也差不多接近了尾声,接下来庆德殿内的气氛颇为舒缓,宾客间也开始相互放松的敬酒了。这边宋琛正打算稍等一会也带褚雪离开时,就见申王端着酒杯的晃了过来。
“三哥,还未贺你新婚之喜呢,来,今日五弟敬你一杯。”
申王看着身形还稳当,但满身酒气,听着话语的确是喝大了的。照往常宋琛一定懒得理他,但今日是父皇寿宴又有群臣在场,宋琛就顺了申王的意,与他对饮了一杯。
哪知一杯饮过后,他竟又冲着褚雪端起了酒杯,一双桃花眼贪婪又肆无忌惮的望着她,笑眯眯道:“来,三嫂也饮一杯吧。”
“王爷言重了,妾身怎担得起您的尊称。”褚雪满脸惊愕,立即后退了一步,往宋琛身后躲了躲。
于申王而言,他的三嫂应是此时正在恒王府里守护儿子的许锦荷,他这样称呼褚雪这位侧妃,的确是大大的醉话。
“纪纶,你喝醉了。”宋琛皱眉,一脸的不悦,声音也沉了下来。
“王爷,您喝多了,咱们回府吧。”申王妃连忙上来搀扶。
“本王哪有喝多,本王清醒得很!”他一把甩开申王妃,继续看向褚雪,“敢问三嫂,您可还有姐,姐妹……”
都大舌头了。
褚雪刚想摇头,却听见不远处的太子不知出于何意的扬声制止,“老五,这什么场合,注意分寸!”
归功于太子高高扬起的声音,殿内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这一方。
“申王府人呢,还不快把主子扶下去。”宋琛沉声唤向殿外,言语间尽显亲王的威仪。
几位侍卫忙进殿内,将申王架了出去。
肇事者离开,殿内的一众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恒王与微低着头的褚雪身上。
褚雪能感觉到斜对面她方才注视过的人有一道目光,在她的身上顿了一下。
她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抬头。
她长得很像自己真正的娘亲,现在名义上的姑母,褚家的另一位女儿,褚蓉。她很清楚。
而对面那位,大约还记得那副容颜吧。
经过这个小插曲,也该回府了,宋琛朝殿内微微点了点头,也携着褚雪走出了庆德殿。
而在他们身后,平生出惊讶的绝不止一人。
秦穆将军注意到褚雪的容貌后,陷入了沉思。
再懒理庆德殿内的闲事,宋琛与褚雪上了自家的马车,悠悠出了宫门。
大约因为开怀,宋琛今夜也多饮了几杯酒,坐在他身边也能闻到淡淡的酒气。车子前行了一阵,他仍没有开口,褚雪没有再想宴间的所见,微微侧目望了他一眼,见他目视着前方不露喜怒,便轻咳了声,“等回了府,妾身陪王爷去看看世子吧。”
“本没什么事,男孩子不用那么娇惯。”
语声淡淡,他依然目不斜视。
他好像从未对自己如此冷淡过,难道因为刚才的事,他迁怒自己了?她心里一顿,小心翼翼试探,“刚才的事,王爷生气了吗?”
等她问出这句,宋琛方慢慢转过头来,手轻抬起她的下巴,看了她片刻才道:“有些生气,雪儿打算怎样补偿本王?”
脸上依然瞧不出什么情绪,语声却并不冷。
褚雪弯了弯嘴角,却又故意带出些委屈,“又不是妾身的错……”
冷不防的一下,他猛然将她带进怀中,在她耳边道:“怎么不是你的错,谁让你这么美?”
温热的气息抚着耳垂,她一阵酥麻,忙扭头躲避,他却不容许,霸道的扳过她的脸,照着樱唇就含了下去,不像从前那般温柔,这个吻,有些凶猛。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像是在推,又软绵绵的,他就吻得更凶,将自己口中的酒气全都过给了她。
她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几乎要喘不过气,好半天才结束一场深吻,原以为他已经过了瘾,谁料他并不罢休,又将战线转移到了她身上,贪婪的唇舌鞑伐过她的耳垂脖颈,竟还要往下,手也去扯她的衣襟,她被亲走了多半的理智立刻回了来,忙去拦他,“王爷,马上就到家了,别,别这样。”
声音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像她此时温热的身子。
他被勾的更甚,俯身将她压在榻上,强硬的将几层的衣襟全部扯开,低头去疼惜。
胸前一阵凉意,紧跟着是他熟悉的温热,褚雪登时没了一丝力气,她今晚原本打算回府后先陪他去看看宋炽,也好缓一缓许锦荷的不满,但眼下这样……且不说衣服会被压出褶子,发髻都已经乱了,可怎么还去丹薇苑?
她强忍住就要从嗓子里迸出的娇声,想抱起他的头,“王爷,王爷真的快到家了,您再忍忍好吗?”
可他身上已经燃起了烈火,不由分说的就将她的双手束在头顶,嘴还没移开,另一只手已经要去扯她的裙子了。她绝望了,想反抗却没有办法,虽然伺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她实在不愿意在这马车上啊……
眼看裙子就要被扯开,马车忽然停止了摇晃,车外高黎的声音响起,“王爷,到王府了。”
他一下顿住。
褚雪松了口气,紧跟着笑了一下,正等着他起身,却听见他哑着声向车外吩咐,“去晚棠苑。”
马车前行,随即又晃了起来。
他硬硬的顶了顶她,在她耳边沉声道:“笑什么,等会看你还怎么笑。”
虽隔着秋夜里厚厚的衣物,褚雪还是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威力,再想到等会要到来的情景,立刻红了脸。
恒王府虽大,马车行起来还是很快的,不过片刻也就到了,她终于得以起身合上衣襟,还没能再理理已经散开的长发,就被他径直抱了下去。
晚棠苑的婢女们早已候在院里,眼见仪容不整的主子直接被王爷抱进了屋,便都知趣的不再跟进,贴心的掩上了房门。
自己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刚被他……往后还怎么面对满王府的下人们,褚雪恼羞至极。
通亮的灯火之下,被匆忙置在床上的美人如一朵娇媚的花,厚重的花瓣含羞层层怒放,妖娆尽现。
雨露甘霖,夜半方歇。
门外,雁翎与如月相视一眼,都默默叹了口气。
小姐这样得宠,虽然令人欣慰,但三天前才服过的避子药,明天又要吃了。
丹薇苑。
恒王妃许锦荷听完丁香的汇报,心像跌进了腊月里的冰窟。
这个女人,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彻底的夺走了自己的丈夫。
她取代了自己的王妃之位陪他参加宫宴,等出尽风头回了府后,宋琛竟然连车都没下就去了晚棠苑,还当着下人的面将她直接抱进屋,听说还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他根本丝毫不顾抱恙的长子,就更不用提自己这个正妻了。
从前王府里的三个女人,都比不上如今的一个褚雪能让宋琛如此失分寸,倘若继续纵容下去,有朝一日她一旦生下子嗣,自己的正妻之位,炽儿的世子之位,都会倍受威胁,更何况宋琛将来很有可能的大业……
果然不能再宽容了。
许锦荷闭眼长出了口气。丁香瞧见主子脸色难看的不一般,大气都不敢出,但这位忠仆斟酌了一下,还是谏言道:“王妃,您前些日子是太过纵容她了。”
“五日后回燕州,一切从头开始。”许锦荷一字一句,眼中现出许久未见的戾气。
这是在京城,有敬贵妃有褚雪的娘家,等到了燕州,她才是真正的主母。对付褚雪,大概需要多费些力气,但是没关系,她有的是权力和法子。
~~
第二日仍在休沐,趁着最后一天的假期,自来京城后就没登过褚府大门的秦穆,罕见的迈进了褚霖的会客室。
其实褚霖与秦穆之间,曾经的关系并不像后来那般形同陌路,他们之间有个共同的好友或者说亲人,岳澜。岳澜是褚霖的妹婿,是秦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无数次的结拜大哥,管鲍之交的三人同朝为官,一人在文,两人在武,同为朝廷效力,为国尽忠,岳,秦两人回京述职时,还经常会来褚霖府上拜会。
但,直到八年前,岳家的映月血案发生后,秦穆与褚霖却再没了往来。
两人都明白岳家背负着莫大的冤屈,秦穆对于褚霖的无所作为却非常介怀,他自己拼了命想为岳家翻案,但无奈自己只是一介武夫,朝廷一旦没有仗打,他的将军之职不过就是徒有虚名而已。但褚霖是是都察院的都御史,他是文官,他有权利上书,他为何不去做?
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秦穆将褚霖对于当年映月血案的无所作为归咎于他文人的虚伪懦弱,归咎于他想撇清与岳澜的姻亲关系,想自保。
因此,自从被朝廷调回,举家迁回京城后,秦穆再也没有登过褚霖的门,连两人每日必赴的朝会,也只是视若无睹而已。
褚霖,岳澜与秦穆,曾经的铁三角一死两散,不知正合了谁的心意。
原本打算永远不再登褚家大门的秦穆,自昨夜宫宴上见过褚雪的容貌后,却改了主意,自昨夜开始,他心中就升起一个谜团,而这个疑问,只有褚霖能解。
面前茶雾渺渺,待门关好,会客室内独留他们二人,秦穆开门见山,“今日前来打扰督御史大人,实因秦某心中有一疑问待解。”他顿了顿,望向眼前人的眼睛,试探道:“请恕秦某失礼,敢问大人,嫁去恒王府的令千金,可真是您的亲骨肉?”
褚霖的目光微微一滞,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褚霖的反应出乎秦穆的预料,秦穆原以为褚霖会否定自己的猜测,如果那样秦穆就打算再追问,为何褚雪与大嫂褚蓉会那么像,可褚霖现下的反应却让秦穆省了这一句。秦穆心中已有了八分的把握,他遂压低声音,直接大胆猜测道:“难道……真的是雯雯?”
沉默半晌,褚霖方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终于承认了除过自己一家四口并几位贴身的下人才知的事实,“正是。”
闻此言,秦穆大惊复又大定,立刻由座上起身,屈膝,向面前的褚霖行了一跪。
铮铮铁骨的将军,年近四旬的汉子,上跪过君主,下跪过爹娘,除此之外,再没跪过别人。如今,他却跪在昔日曾万分瞧不上的人面前,只因为对方为自己袍泽的大哥留下了一脉骨血。
“大人如此大恩大德,秦某没齿难忘!眼下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见秦穆行此大礼,褚霖急忙起身去扶,“将军不必跪我,雯雯也是舍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褚某此举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实在担不起你的大礼啊!”
话虽如此,但顶着欺君的罪名将一个谋逆罪犯的遗孤抚养成人,还是在人多眼杂的京城,那需要费尽多少心思,秦穆能想象得出。他长跪在褚霖面前不肯起身,悔恨交加,“秦某实在是个粗人,从前,从前错怪了大人,对您甚是无礼,还望大人见谅。”
铮铮铁汉,语罢眼眶竟泛起了红。
褚霖明白他所言何意。
因着那场血案,这么多年来,他扛过了世间各种的目光,有来自于如秦穆一般对自己无所作为的鄙夷的,也有来自于当今圣上,对自己的保持沉默的满意的,更有来自于许家,对自己的隐忍嗤笑的。
但他能怎么样?
为官不是一日,当他初闻映月血案时当然暴怒,心痛及不甘,那是他的亲妹妹啊,外甥岳挚才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妹妹褚蓉的腹中还有个未出生的孩儿,就算许冀林忌恨妹婿岳澜的军功,却狠绝到连岳家的任何一个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当时若不是雯雯侥幸逃出被送至京城他的府中,岳家就要彻底的泯灭痕迹了。
而这一切,如果没有皇上的有意袒护,仅凭许氏一门的侯爵之位,岂能轻松的置身事外?仅凭着许氏伪造的那些证据,兵部就能顺利的盖棺定论?
最初的愤怒过去,褚霖很快就想明白了,岳澜功高震主手握重兵,才是他招来灭门之祸的主因。而只要当今皇上在位,岳家的冤屈就永没有洗脱的可能。
因此,八年来,他只能隐忍,将旧事置于脑后。
可如何能置于脑后?随着雯雯一天天的长大,那越来越像她娘亲的绝色面容在不断提醒着他,映月血案一日不真相大白,他就永远没有办法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妹妹与妹婿。
“既然雯雯顶了令千金的身份,那大人真正的女儿,现在到底在何处呢?”
秦穆的疑问令褚霖回神,褚霖叹了口气,终于沉沉的将八年前的那件事情和盘托出。
第一卷 王府纪事 旧事
八年前。
潍州。
没有战事的时候,岳澜大多会带着妻儿在自己的家乡潍州居住。
眼看将要端午,天气越来越热,幼女岳雯怕热整天吵吵,妻子褚蓉怀着身孕也难耐酷暑,岳氏夫妇一商量,索性带着全家老小,来到了南郊自家的映月庄园避暑。
庄园比城里凉快得多,好玩的地方也多,岳雯一连几天上山下河玩个没够,可不知庄园里哪个婆子嘴碎,说道附近的镇子上近来的夜市很热闹,这话碰巧让喜欢新鲜的岳雯给听到了,她遂又缠着爹带她去逛夜市。
娘怀着身孕不便出门,爹在家时一般就陪着娘,所以都不肯带她去,而十三岁的哥哥除了平时练武读书,闲下来一看见她就爱板着脸,她也不愿去招惹,缠了一圈,发现根本没人理她的茬,岳雯不高兴了,皱着脸一个人坐在门外。
“雯雯怎么不高兴了?谁惹着你了?”
说话的是岳澜手下的一名侍卫,岳诚。
正常没有仗打的时候,士兵们都解甲归田,跟家里人过安稳日子去了,可岳诚不同,他是个孤儿,年幼流浪之时被正路过的岳家军发现,岳将军心善,就把他收到了军队里,给他饭吃,教他练武,还让他跟着自己姓,给他取了名字。后来边疆战火渐熄,不用再打仗了,原本就无家可归的岳诚就随岳澜回了潍州,做了岳府的侍卫。
但因岳氏夫妇待下人都温和,两个孩子也都从来不以主子自居,加上岳诚本身也开朗健谈因此跟岳家人相处的十分不错。
岳诚当时才二十出头,只比岳雯大个十来岁,这个年纪称他为哥哥吧,有点叫小了,称叔叔,又有点叫老了,思来想去,岳雯自创了一个称谓——“小诚叔叔”。
小诚叔叔此刻正笑看着她问话,她没精打采道:“真烦人,都没人带我去夜市玩!”
“原来就为这个啊,小事一桩,待会我带你去!”岳诚自告奋勇。
“真的?”她眼睛一亮,万分惊喜。
“当然是真的,小诚叔叔我什么时候骗过雯雯?”岳诚冲她眨眨眼。
她立刻欢呼雀跃。
等到日暮时分,岳诚向岳澜夫妇禀报了一声,就果真带着岳雯去了镇子上逛夜市,当然也带了跟她年纪一般大的小丫鬟楠风,也就是后来的雁翎。
岳诚人如其名,虽年轻对岳家却赤诚忠心,加上在军队里呆了十几年功夫又好,有他照看岳雯,还有楠风跟着,夫妻俩很放心。
那时的岳雯,其实性子十分活泼,偏偏娘亲管她管得严格,自生下她就决心要将她教养成一个如自己一般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因此这个八岁的小丫头,平日里是被关在深宅大院里琴棋书画什么的,活泼好动的性子被沉闷无趣的生活镇压,令她的内心很是苦闷。
于是眼下乍一见市井气息浓厚的小镇夜景,她就兴奋地连北都找不着了,一路在人群里乱窜,古灵精怪的还不忘叮嘱身后紧追她的岳诚和楠风,“小诚叔叔,楠风,你们快点,千万别跟丢了我!”
楠风一边跑一边道:“小姐,小姐你慢点,等等我!”
此时的岳雯恰如出笼的雀鸟,连自小习武的楠风都差点跟不上她。
岳诚却在后头边走边笑,“不会跟丢你的,咱们雯雯天生丽质,搁人群里也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好奇心十足的小丫头在镇上足足逛了两个半时辰还方兴未艾,直到岳诚用一根糖葫芦贿赂,才答应回庄园。
三人赶着马车慢慢往回晃,岳雯还一边啃着糖葫芦,然而还没等走进庄园的大路,阵阵浓烟却扑面而来。
岳雯与楠风疑惑的掀起车帘,就看见不远处自家庄园的方向,漫出一片火光,将要染红半边夜空。岳雯惊惧的冲正赶车的岳诚喊道:“火,着火了!好像是庄园里,小诚叔叔,你看!”
多年行军打仗攒下的经验令岳诚本能的警惕起来,他立刻弃了马车,带着两个小丫头沿小路往庄园走去。
然而随着路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恐怖。原本只从一角燃起的大火已经吞噬了半个庄园,耳边还不断传来人的呼喊惨叫声,岳诚紧拧起眉头,将两个小丫头安置在路旁的灌木丛里,自己独身去庄园查探,临走前还不忘嘱托了一句,“楠风,照看好小姐!”
楠风大人模样的肃然点头。
血腥味渐渐逼近,岳雯吓得瑟瑟发抖,楠风始终守在她身边,与她一起蹲在刚好能遮掩她们身形的灌木丛里。
不知过了多久,岳诚一直没回来,不远处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的声音,岳雯惊喜,是娘。然而还没等她起身,却听见了娘撕心裂肺的哭喊。
“许冀林!你这个恶魔!枉我夫君一直待你情同手足,你今日却灭我满门,你不得好死!”
一个男声急切的回应,“蓉蓉,岳澜已经死了,你不是也看见了,你跟着我,我带你走,我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蓉蓉,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跟我走好吗?”
这突如其来的对话之中岳雯只听明白了六个字——“岳澜已经死了”。爹已经死了?爹已经死了!岳雯惊恐的差点喊出声来,幸亏楠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叫人发现,然而还没等她的眼泪流出,就又听见娘的哭喊。
“你休想!我死都不会跟你走,许冀林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杀我夫君,杀我孩子,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
娘的话音刚落,紧跟着响起利剑出鞘的声音,接着又是娘的一声怒喊,再接着就是躯体倒地的声音。
“蓉蓉……”
刚才的那个男人似乎痛不欲生的大喊。
岳雯眼睛忽的睁圆,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娘死了!
娘死了!
小丫头躲在黑暗中,一口气久久没能出来。
同样惊惧交加的楠风紧记着岳诚的叮嘱,一直使劲捂着她的嘴,不叫她发出一点声音。
半晌,她终于吐出了那口气,楠风稍稍放了下心,却见她的身体又猛然开始发抖,眼泪也紧跟着从眼中滚落。
老爷夫人待自己犹如己出,年幼的楠风虽也悲痛欲绝,但她隐约知道此时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那些人再发现她们,所以她只管使劲捂住小姐的嘴,就算小姐已经把她咬得生疼,她也始终没有放开过手。
岳雯就这样无声的哭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在一架急匆匆快速行驶的马车上。
不知何时回来的小诚叔叔驾着车在夜色中拼命狂奔,楠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被颠簸的难受。
她心里的伤痛却已盖过了一切身体上的不适。
爹,娘,哥哥,还有山庄里所有的人,除了她,楠风和小诚叔叔,所有人一夜之间都没了,都死了!她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爹娘还没有跟她再说什么,就这样永远都见不到了?
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拼命的咬自己的手,想从噩梦中醒来,可她本就是醒着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醒了多久,就流了多久的泪。
第二天的日暮时分,她们已经到了京城。岳诚在城里偏僻的地方一直等到天黑,才将她们领到褚府。
“舅舅!我爹,我娘还有我哥哥……他们,都死了……我们全家都死了……”
早已花了脸的岳雯扑在褚霖怀里,压抑的低声痛哭。
“大人,许冀林带领两百余名精壮兵力昨夜突袭映月庄园,岳将军,夫人还有少爷已经遇害,岳家所有人除过我们三人,已经全数被灭门!”风尘仆仆的岳诚跪倒在褚霖面前,一字一句的报出那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
原本就因幼女褚雪病重而一连几日愁眉不展的褚霖此时更是雪上加霜,一旁的褚夫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噩耗突袭,褚霖心乱如麻,他本能的不愿相信,可看看突然而至的三人的情形,看看自己怀中正小声痛哭的外甥女,这如何能作假?
缓了片刻,他终于理出些头绪,忙叫夫人亲自带两个小丫头去休息,自己则又询问了岳诚一些细节。
怎么办?去圣驾面前亲告御状?状告许冀林因嫉妒军功而杀害自己的妹婿?整整一夜,褚霖脑中闪过多个念头,然而第二日的早朝上,皇上才在圣驾上落座,就当堂颁了岳澜的谋叛罪名。
谋叛?这个罪名硬要安在为朝廷拿下百场硬仗的岳澜身上,天下会有人信吗?
可那位九五之尊就用这种手段,硬是要天下人选择了相信,讳莫以及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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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霖寒心之余,更担忧起岳雯的命运来。
许冀林既然早已打算灭了岳家,那他很有可能会发现雯雯已经逃出,而他一旦发现,以他的狠辣手段,绝不会善罢甘休,妹妹一家已经没了,褚霖决不能再让外甥女落入虎口。
可该如何为雯雯造一条生路?一条安稳的生路?
愁眉不展的褚霖刚回到府中,就见护送岳雯而来的岳诚失了踪影,只留下一张字条,言请他看在褚蓉的份上务必照管好岳雯,其余的忧患则让岳诚自己去处理。
果然,三日后,褚霖辗转得到一个消息,传言失踪的岳氏余孽已现身,只不过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已连人带车跌入了潍州映月庄园附近的悬崖之下,车毁人亡。
至此,岳氏一门彻底在世上泯了踪迹。
谁料才刚看到雯雯的一线生机,老天却又降下霜雪。他们的亲生女儿,仅比岳雯大半岁的褚雪,本就生来孱弱的病体竟染上了京城当时正流行的时疫——天花。
救女心切之下,褚氏夫妇决定将女儿送往京城三百里外的百草山,寻求医术颇为高明的神医谷辛救治,又本着为外甥女寻出路的心,他们又将在府里暗藏了多日的岳雯也带了上。
然而天花是何种病?倘若康健的孩童,一旦染上尚只有六分的治愈可能,更何况是从小就病弱的褚雪?尽管谷辛全力以赴,老天却硬是剜走了他们的心头肉,九岁的褚雪,在勉强支撑过半月之后,依然夭折了。
才失妹妹,又失女儿,接连而至的打击令褚霖痛不欲生,但悲伤过后,向来理智的他却隐约看到一个希望,老天接走了雪儿,是不是有意为雯雯留下的生路?
虽然已经生了以桃代李的念头,但若想顺利的瞒天过海,最要紧的还须征得夫人的同意,毕竟若要雯雯以后雪儿的身份生活,就意味着他们的女儿,真的褚雪就不可光明正大的安葬。而这,对于同岳雯本没有血缘的夫人来说,是非常残忍的事情。
出乎他意料的,相濡以沫的妻子赞成了他的想法,于是忍着噬心之痛,夫妻俩将已经死去的亲生骨肉在百草山中秘密燃起一把火,扬灰于天地间。
半月后,褚氏夫妇带着已经成为褚雪的岳雯回到了京城。
余下的事非常好处理,褚雪初染上天花之时,夫人就已命管家将近身伺候的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现在褚雪“病愈”归来,褚府里自然又新进了一批下人。而跟随他们去百草山的除过褚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就只有贴身伺候褚雪的如月,真的褚雪病逝后,夫人就将她留在了百草山谷辛的身边,一来,如月贴身照顾褚雪,一旦染病也便于医治,二来,这个小丫头天资聪颖,跟在谷神医身边也能多少学些东西,总比困在府里强。
毕竟偷天换日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样一来,府中明白真相的人除过他们夫妻,儿子褚健,就只有王嬷嬷和管家了,他们都是几十年的心腹,自然百分百信得过。而年幼时的岳雯与褚雪作为姑表姐妹,在相貌上本就有些相似,加上褚雪从小体弱,也甚少出门,因此褚府里外,从没有人生出过怀疑。
就这样,日复一日,岳雯在舅父舅母的良苦呵护下一天天长大,渐渐地,真的活成了褚雪。历经家变之后,她活泼的性子变得沉稳,爱玩的小丫头果真长成了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一如当年她娘亲期待的那样。
她原本可以继续隐藏在深闺之中,直到那一天,在褚府的后花园里,她遇见了恒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