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一章 初来乍道 第一场雪落下,尚未沾地,便融化在空气中。像是被吸走了周围的热度,岑三娘机灵灵打了个寒战,开口说话时听到了牙齿打颤的声响:“妈,妈妈,冷……” 奶娘许氏慌的将她连人带被抱着,迭声喊着:“百草!百草!三娘子醒了!” “三娘子醒了?”外间传来丫头百草惊喜的回答。 药罐一直煨在炉子上。百草用布巾包着药罐的提把,一只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拿着只竹筷搁在罐口,麻利的将药汤篦进只粗瓷大碗,再用汤勺舀进青花瓷碗里。动作行云流水,药汤半点没有溢出。 经她这么一倒腾,药汤便凉了下来。百草拿起小银勺尝了一口,满嘴苦涩,脸顿时皱得像只捏了十八道褶子的白面包子。 “百草!磨蹭什么哪?”许氏着急的催捉着。 “来了来了!”百草飞快的将青花瓷碗放在托盘上,拿了碟糖渍梅子,端着进了里屋。 岑三娘迷糊的靠在许氏胸前。睁开一道缝,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她本能的又闭上了眼睛。鼻端传来浓浓的药香,她听到许氏亲呢的叫她:“三娘子,喝了这碗药,发发汗,就好了!” 声音如此亲切,许氏身上传来的温暖如此熟悉,岑三娘顺从的张开了嘴。 热腾腾的药汤咽下去,她的背心立时腾起一层毛毛细汗。 “三娘子,漱下口再吃颗梅子就不苦了!”她听到百草清脆的笑声。一盏白水洗去了她嘴里的苦味,随即泛起了一丝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许氏将岑三娘放下,细心的揩去她额头的汗,掖紧了被角。 那股子阴寒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被窝柔软而温暖,岑三娘换了个舒服的姿式。 “三房老太太说明日就请了族老开祠堂,要把四老爷的九少爷过继给咱们老爷。” “可三娘子的病还没好呢。” “三娘子又进不得祠堂……三老太爷是老太爷的同胞兄弟,三老太太说将来她会替三娘子作主,选门好亲事。” “咱们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吗?” “三娘子才十岁,有老太太在,总能护着三娘子长大……” 许氏和百草的说话声细细碎碎的传来。岑三娘迷迷糊糊的听着,眼前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最终坠入黑甜乡里。 雨整整下了一宵,天明时分雨渐渐小了,像雾气般飘浮在空中。 岑三娘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拉起了竹帘,嗅着清新的空气,端着杯蜂蜜水小口啜着。 奶娘许氏正麻利的整理着房间。她突然瞥见屏风上搭着那件蓝青色绣百蝶交领襦衣:“咦,这不是昨儿溅了滴汤汁,叫百草好生洗洗的吗?怎么还搭在这里?” 她取下衣裳一瞧,衣裳倒是洗过的,可前襟破了个铜钱大小的洞。许氏心疼的埋怨起百草来:“这丫头用那么大劲干嘛,这倒好,洗出个洞来。” 岑三娘便笑着替百草开脱:“这衣料哪经得住洗穿三年的,百草已经很小心了。正巧是件百蝶衣,妈妈绣活好,用同色的线再补朵花儿蝶儿就能再穿了。”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二章 色迷迷的四老爷 许氏望着岑三娘脸上那蛮不在乎的笑容禁不住心疼起来:“若是老爷还在,哪能叫三娘子一件衣裳缝缝补补穿三年……” “我哪里是没有衣裳穿呢。这不是头一年进府时堂祖母特意让织造房为我做的么?我舍不得扔掉呢。” 岑三娘笑咪咪的回道,娇憨的语气让许氏忍不住嗔了她一眼。 舍不得扔掉这件旧衣,堂祖母才会觉得她是个会感恩的人,才会对她更好。她们将来的日子才会更好过啊。 这层心思却不方便挑明了告诉奶娘。十三岁的小姑娘就知道利用人心,许氏又会心疼了。正巧瞥见百草拎着食盒出现在院门口的巷子里,岑三娘话锋一转,“哎,百草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许氏果然上当,放下手里的衣裳,急急的奔下楼去:“这丫头肯定拎着早饭又绕路看园子里的花草去了,看我不收拾她!” 许氏身材高大,三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脚踩着木质楼梯咚咚作响。 岑三娘笑着回头看向院外,笑容霎时没了。 隔壁院子住着岑家四老爷,后门便开在岑三娘所住院子的正门巷子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四老爷早起溜鸟偏爱走后门出府。 南方宅院和北方四合院的结构不同,院子之间的夹道狭窄深幽,不过丈许宽。四老爷提着鸟笼故意挡在了路中间,拦住了百草的去路。 四老爷年近四十,脸瘦黄且尖削,长着几络稀疏胡须的嘴撅得老高,学着鸟叫看似在逗弄着鸟,眼睛却色迷迷的盯着百草。 岑三娘在楼上看得明白,气得直咬牙:“不要脸!” 她提起裙子飞快的奔下楼去,嘴里故意大声的喊许氏:“妈妈,百草回来了没?我快饿死了!” 许氏这会儿正打开院门,抬头便看到百草被四老爷堵在巷子里。她张嘴便骂:“百草你皮痒了?拎个早饭转悠到现在才回来!饿着三娘子我揭了你的皮!” “来了!”百草看到许氏出来顿时松了口气。她向四老爷福了福,拎着食盒靠向墙边让道:“四老爷走好!” 四老爷听到许氏的大嗓门,就没了心思。见百草俏丽的脸,胆子越发大了:“百草儿,老爷讨了你去如何?省得那妇人成日骂你!” 百草又气又怒,似被四老爷的话吓懵了,身子一抖,松了手。 食盒摔在了地上,装着粥的罐子在四老爷脚边摔成几瓣,粥溅在了他的衣襟下摆上。 “哎呀!”四老爷一惊之下跳开,手里的鸟笼便要脱手扔出去。 四老爷爱鸟如命,岑三娘赶到门口时,正瞧到四老爷身手敏捷的张开双臂,将那鸟笼抱在了怀里。 笼子里的画眉受了惊吓,在笼子里撞来撞去。四老爷心疼的掀起笼布一角,一声接一声的叫着宝贝儿,学着鸟叫哄着他的心肝。 岑三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四老爷的鸟出了事,百草这漏子便捅大了。 “死丫头!怎的这么不小心!哎呀,四老爷的衣裳脏了!”许氏也骇了一跳。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三章 还好能糊弄 她大步走过去,一把将百草拉到了身后,抽了帕子弯下腰去擦四老爷的衣襟下摆。 “奴婢该死!”百草扑通跪了下来。 四老爷心疼两只画眉,心里烦躁,冲矮了身子擦试他衣襟的许氏喝道:“滚开!” “是是是!”许氏赔着笑脸退开,高大的身材有意无意的将百草挡在四老爷视线之外。 “四堂叔早啊!”岑三娘及时赶到,笑咪咪的对四老爷行了个福礼,板了脸喝斥百草,“还不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了!笨手笨脚的……” 百草和许氏如蒙大赦,快手快脚的收拾起来。 岑三娘走到四老爷身边,眼睛一亮:“四堂叔这对蜡嘴品相不错啊!” 笼子里的画眉渐渐安静下来,四老爷松了口气,这才放下笼布。岑三娘这声夸,正挠到了他的痒处,禁不住得意的说道:“三娘子好眼力,我这只雄的叫白眉,是鸟王!” “鸟王啊?”岑三娘满脸惊羡,使劲盯着笼子。虽然笼布挡住了鸟,她根本看不见。 “这隆州城还没有谁家的画眉能赢过它的!哎呀,今早约了城南方七少斗鸟,那厮一只杂毛鸟也敢激我和他赌百两银子……我得先走一步!”四老爷记起赌约,急匆匆的抽身就走,突然瞥见衣襟下摆上的污渍,顿时又想起了百草。 他低头哄鸟,和岑三娘说话时,许氏早拉着百草溜了。 见四老爷四下张望,岑三娘赶紧催他:“四堂叔赶紧着换件衣裳去,莫叫那城南方七少以为咱们不敢应战!” “等四叔赢了彩头,回头给你买花戴!”四老爷的心思顿时又被扯了回来,拎着鸟笼推开后院院门去了。 岑三娘正松了口气,却见四老爷急急的又探出个头来:“三娘子,莫要让你四堂嫂知道我拿了百两银子去赌。” 大夫人管家,银钱捏得紧。四老爷没个正经差事,四夫人又管不了中馈,月钱哪够四老爷赌鸟的。百两银子多半是四老爷从四夫人装私房钱的匣子里偷拿的。 捏着了四老爷主动递过来的把柄,岑三娘暗中松了口气。她眨了眨眼,笑咪咪的趁机勒索:“那四堂叔得送我盒天香阁的紫雪。” 天香阁专营各种脂粉首饰,总店在长安。紫雪红雪碧雪是浅紫,粉红,淡绿色的面脂,是天香阁的招牌。用粉之前抹了面脂不仅能滋润肌肤,还能调理肤色。天香阁每年都精心做一批彩色面脂供宫里的贵人们用。能上内造贡品的册,名声远扬,价格自然不菲,一盒面脂要三两银子。 岑六娘上月生日,正巧二老爷差府中管事送了一车礼品来,三老太太便挑了盒紫雪并一面泊来的银镜赏她。岑六娘特意打了根五福彩绳络子将银镜系在腰带上,时不时便拿着照照。小小一盒面脂托在手里在三娘和七娘面前转悠了半天,这才故作大方的让两人挑了一丁点抹手,足足显摆了大半月方才罢休。 岑三娘如她所愿摆出副羡煞极了的姿态。 她当然不能比划着说:“我家厕所的镜子都有两扇窗户大!我卧室的穿衣镜并排站两个人都不嫌挤的!我用的面霜都分早晚的……”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四章 忠心的百草1 她对镜子并不渴望,却记住了紫雪抹在手背上的润滑感觉。镜子可以不照,肌肤是需要保养呵护的。 “一定一定!”四老爷见岑三娘提了要求,就放心了。匆匆回去换衣裳。 消弥了一场祸事,还得了盒昂贵的面脂,岑三娘心满意足的回到院子。 岑三娘刚走进院子,躲在门后的百草迅速关上门,跟着她迭声问道:“三娘子,四老爷没说什么吧?” 岑三娘早敛了笑容,摸着头发被如雾的雨浸的有些湿润,便不理她:“我饿了。” “哎,你丫头没见三娘子头发都湿了!”许氏斥了百草一句,吩咐她拿布巾给三娘子擦头发,扭身走向茶水间:“三娘子换身干爽衣裳去,妈妈去给你煎两个荷包蛋垫着,回头去后门巷子里给你买碗鸡汤馄炖吃。” 许氏的关心让岑三娘心头暖洋洋的,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别忘了淋点豆油!” 百草给她擦着头发,心里七上八下的:“三娘子,四老爷说什么了?” 岑三娘漫不经心的望着院里墙角那株老梅。 梅树的树叶在雨水洗刷之后显得的分外青绿。树后是雪白的粉墙,青色墙基石上生出了层厚厚的青苔,古意盎然。 岑三娘想起这四个字就烦躁,便转开头不再看。 “三娘子,您别吓奴婢了。”百草软了声音求她。 许氏端着荷包蛋进来,月白布衫下的大胸脯隐隐起伏,十分迷人。 黄橙橙的荷包蛋煎得八分熟,淋着酱色的豆油,冒出股诱人的香味。岑三娘欢呼了声,接过筷子大口开吃。 见岑三娘故意不搭理自己,百草幽怨的嘟了嘴,麻溜的往地上一跪:“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把食盒故意砸四老爷脚边。” 岑三娘真饿了,两只荷包蛋几口便下了肚。她放了筷子,擦了嘴,这才笑咪咪的看着百草说道:“哟,咱们家百草若是能当上我四堂叔的妾,大喜呀!” 百草顿时憋得满脸通红,杏眼似要冒出火来:“谁稀罕做他的妾……想吃嫩草,也不怕嚼到铁蒺藜豁了嘴!三娘子不带这样笑话奴婢的!” “那你敢把食盒故意砸了?”岑三娘便提高了声音。 百草只比岑三娘大一岁。十四岁的身体像春天最早抽出枝头的一茬嫩苗,清新的用手一掐,肌肤就能出水。圆脸上没消褪的婴儿肥配上那双大杏眼,娇憨可爱。 岑三娘想,如果她是四老爷,她也愿意每天推开后院的院门,赏一赏和自家院子女人们不一样的花。 如果四老爷不是那么糊涂,如果四老爷真起了心思……岑三娘心里生出一丝无力的感觉。 许氏一指头狠狠的点上百草的额头:“若是四老爷借机要讨你去呢?或者硬下心肠要打你板子,你让三娘子怎么办?” 百草直愣愣的回道:“打板子奴婢不怕。他敢来讨,奴婢便拿根绳子上吊去。” 无权无势,不能苟活,便只有一把子力气和寻死的决心了。岑三娘悲哀得两眼泛酸,望着百草鄙夷的骂道:“死脑筋,就只想得出上吊这条路?”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五章 忠心的百草2 百草睁大杏眼,惊喜无限:“我就知道三娘子会有好法子的。” 岑三娘冷笑,一盆凉水浇了过去:“我会有什么法子?当妾有什么不好?瞧瞧隔壁院子里的妾室,吃香喝辣,四堂婶出了名的大度贤慧,我四堂叔纳了六房都没见她皱过眉。再说了,你当了妾每月还能接济我和奶娘把日子过好一点。就这么一根绳子上了吊,没给我赚一两银子,还叫我倒赔床草席雇人把你拉到乱葬岗去,我亏不亏呀?” 百草呆了半晌,居然开始考虑:“奴婢如果当妾的话,月例有四两银子。奴婢死了还要三娘子买床草席雇人扔乱葬岗……奴婢去寻死,倒不如当个妾。月例银子还能攒下来给三娘子。” 岑三娘一窒。一瞬间,一种酸涨的情绪涌上了她的胸口。 百草五岁时家里遭了水灾卖给了人牙子,被岑家买来做丫头。几年过去,百草对自家的情况早就记不清了,把岑家当成了自己家,压根儿就没有赎身做自由民的念头。 许氏是岑三娘母亲李氏的陪嫁丫头。先前嫁了家里的下人,孩子出生才三天就夭折,便做了她的奶娘。后来丈夫死了,便一心一意留在岑三娘身边。 许氏和百草和这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主仆观念根深蒂固,且忠心。 岑三娘可以不要她们,而她们只要留在她身边一天,也会忠心她,侍候好她。岑三娘毫不怀疑,如果生无分文,奶娘许氏和百草哪怕去讨饭也要先喂饱她。 这份忠心让岑三娘经常提醒自己,她有一碗饭,哪怕她能吃大半碗,她也必须留出小半碗。分一份给奶娘许氏,一份给百草。 岑三娘眼睛微红,瞪着百草骂道:“你是签了死契的。我不让你死,你怎么敢自作主张寻死?送不送你做妾,也是我作主。你成日里在胡思乱想什么?” 百草满脸羞惭,低着头认错:“奴婢错了。三娘子训的有道理。奴婢以后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万事都有三娘子作主呢。” 看她这模样,岑三娘无语之极。她若拉着百草的手说众生平等,咱俩是好姐妹,估计百草会以为她中了邪。岑三娘只得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只是以后不许拧着性子胡来了。亏得是四堂叔,若被四堂嫂瞧见,一顿家法板子少不了你的!” “我想起了隔壁院子的秋云……”百草站起身讷讷说道。 四老爷想纳四夫人的陪嫁丫头秋云。没想到是个烈性的,叫了声不让夫人为难,一头就撞死在廓柱上。 听到动静,岑三娘和百草挤在门口扒着门缝看。一张苇席裹着从后门抬出来,只见着一头杂乱的青丝,半边血淋淋的脸。许氏过来的时候,两人转过身,都骇得面如白纸。 岑三娘想起那一幕也有些心悸,两世为人,她也是头一回见着。她不再板着脸吓唬百草,撇嘴说道:“四堂叔一门心思想着他的画眉,顾不得被你弄脏了衣裳。放心吧,他就算有那心思,也万没有向侄女讨丫头做妾的道理,堂祖母还要脸面呢。你呀,以后收敛点脾气,少给我惹麻烦!” “是。”百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禁不住扬起了笑容。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六章 寄人篱下的原因 “去买鸡汤馄炖。早饭被你砸了,我还没吃饱呢。” 百草高高兴兴的应了。 “买三碗回来吧。你和妈妈也一起吃。”岑三娘吩咐道。 百草转眼之间就把四老爷的骚挠抛在了脑后,雀跃着数了铜钱出了院子。没心没肺的样子让岑三娘羡慕之极。 如果有条大腿可以抱,自己也能像百草一样无忧无虑该有多好?三房曾经给了卖身契赶走了几个奴仆,听说无一不是哭得天都要塌了似的。没有主子庇护,生存都会艰难。其中有一个出了府门就一头撞死了。岑三娘似乎有些明白了。在这个人当牲口可以买卖的时代,自由其实是更高层次的需求。对于没有土地,没有银钱的最低层百姓来说,活着才是首要的。 许氏在岑三娘训百草的时候,便收拾了桌子,拿了针线簸箩,配着线绣补那件蓝青色百蝶儒衣。 岑三娘帮她穿针,不甚唏嘘:“今天我真是害怕……” 寄人蓠下,哪能全由着性子来。岑三娘半点安全感都没有。 隆州岑氏在岑三娘祖父那辈时就分了家。岑三娘家是四房。 岑三娘的祖父和三房老太爷是亲兄弟。祖父祖母和三老太爷前后过世。三房老太太仍键在,膝下有三儿一女。三房的大老爷如今是隆州岑氏的族长。 李氏在岑三娘九岁那年被一场风寒要了命。岑老爷为原配守孝一年,伤春悲秋的病倒在榻上。还没来得及继弦生下个儿子支撑门户,便扔下了年仅十岁的岑三娘随妻子去了。岑三娘就成了四房的孤女。 父母相继过世,岑三娘觉得天都要塌了,守了一夜灵就发起高烧来。 三房帮着打理岑老爷的丧事。三房老太太见四房惨状喊了声可怜,接了岑三娘回府,嘱人请了大夫给她看病。 四房有三百亩水田,一百五十亩桑田,并二进宅院一座,两间店铺。在隆州城也算得上中等殷实人家。 三房老太太放出话来,怎么也不能叫四房断了香火。大老爷便开了祠堂,请了族老作证,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将三房四老爷刚满四岁的小儿子九少爷过继给四房。九少爷成年之前,三房替四房打理产业,拿三成收益作为管事的红利。 三老太太当着族老的面许诺。岑三娘以后住在三房,吃喝嚼用比照三房的姑娘。将来公中再给她出一份嫁妆。等过继的九少爷成年,便将四房的产业交给他打理,由他继承四房香火。 岑三娘病好时,这事已经定了。 三房过继了个儿子,出一份嫁妆和几年的嚼用,便将四房产业全部拿走了。还替四房延续了香火,照顾了孤女,事情办得体面漂亮,叫人挑不出不是来。 岑三娘初来乍到,瞅了眼自个儿竹竿般细瘦的胳膊,知道拧不过三房的粗大腿。 往好了想,她只需要混吃混喝等着嫁人开始另一种新生活。往坏了想,反正四房已有了嗣子,她若不听话,轻松一个病逝,三房连几年的嚼用和嫁妆银子都省了。岑三娘瞪着房顶精描细绘的承尘只想了一个时辰不到,做出了最现实的选择。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七章 端午节的回忆 她叫来百草侍候,病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换了衣裳去给三老太太磕头谢恩。还欢喜的摘了从小戴到大的项圈给了自己才四岁的“兄弟”,九少爷岑知林。 从此,她便带着奶娘许氏和丫头百草住进了三房的这座小院里。 弹指,便是三年。 “三娘子,歇会儿吧,快晌午了。”百草端来一杯茶。 掀起白瓷盖碗,一层水雾在碗口腾起,带着令人宁静的茶香。 岑三娘放下笔,活动了下脖子,接过茶啜了一口,赞道:“手艺长进了!” 百草便站在她身后给她揉肩:“哪里是我手艺长进了,明明是从江心取来的水好,一瓮要卖三百钱呢。” 岑三娘蹙了蹙眉:“这么贵?以后别买了。” 百草笑嘻嘻的说道:“就知道三娘子会心疼。妈妈说三娘子爱吃茶,别的地方省点,每月也要买上一瓮好水给三娘子解解馋。” 一个月她有五两月例。三年孝期,除了年年清明上坟,庙里做法事,初一十五给三老太太请安,岑三娘几乎不出院子。但耳目却不能闭塞。打赏府里的下人月例银子就花去一半。再买个零嘴,添点日用品,用得紧紧巴巴的。岑三娘怎么算,都觉得银子不够花。一瓮江心水要三百个大钱,实在奢侈。 岑三娘摇头:“告诉奶娘下月别买了,井水煮的茶一样好喝。我哪有那么挑剔?尝过味道,知道江心水煎出来的茶是什么样就行了。” 此时大唐已有散茶出现,流行的仍是茶饼研碎了煎煮。三老太太嗜茶,岑三娘禀承要和大腿有共同语言的宗旨,没煎茶的技艺,也要能尝出个好歹来。 百草应了,接着说打听到的消息:“厨房的妈妈说端午有龙舟赛。府里年年都出银子造龙舟参赛,听说今年老太太兴致特别好。大老爷便喊人在城南外码头搭了彩棚,说让阖家老小都陪着老太太去看呢……可没人告诉咱们。”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满满都是渴望。 这时代娱乐少,龙舟赛算得上是能堪比过年的大活动了。 岑三娘闭上眼睛,享受着百草的拿捏:“阖府都去,一定会叫上咱们的。奶娘不喜欢走动,她会留在府里,我带着你去。” 百草欢呼了声,兴奋起来,吱吱喳喳的说起初到岑家四房那一年的端午,主母李氏的打扮。“……夫人穿着石榴红的大袖衫,浅碧的裙子。梳着云髻,戴着珍珠的发箍。后面插着老爷从长安买回来的那枝金银团花蛾儿分心。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簪子,风一吹那只蛾儿扑扇着翅膀要飞走似的。阳光照过来,晃得奴婢眼睛都花了……后来夫人还把绣了五毒的荷包赏了奴婢,让奴婢好生侍候姑娘。” 岑三娘便想起陆游的《长干行》 :“裙腰绿如草,衫色石榴花。十二学弹筝,十三学琵琶……” 她的心猛的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隐隐作痛。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八章 一声叹息 李氏曾经穿着那般鲜亮的衣裳,插戴着夫君特意为她买的精美金钗,情意绵绵端午出游。那时她的心情如此喜悦,送给买来的小丫头精致的五毒荷包,希望她也能分享自己的快乐。才二十七岁,正灿烂的年纪,却被一个伤风感冒夺走了性命。 岑三娘对自己的将来感到茫然。 京城长安似乎是历史上那个有着百万人口的长安。大唐似乎是那个胡风鼎盛,文化经济空前繁荣,对女子的约束最少的盛世唐朝。先帝的名号正是历史上那个开启贞观之治的唐太宗,如今为帝的也正是唐高宗。 然而,当今皇后并非是被武氏陷害废为庶人的可怜王氏,而是出身高贵的清河崔氏。高宗皇帝身边从来没有一个受宠的武昭仪娘娘。 没了则天女帝,还会有太平公主高阳公主吗?将来的历史上还会有四大美女之一的杨氏玉环吗?似是而非的大唐让岑三娘疑在梦中。她望尽天穹,沉默良久之后,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看不清历史,也没疯到赶去千里之外的感业寺去找出一个宫里出家的武氏小尼姑和她交好。她要操心的是,本地习俗,女子十五及笄后就能成亲,最晚不过十八岁就要出嫁。 大唐对女子极宽容,允许女子独立办理户籍,立女户。可是四房过继了嗣子,她想立女户的路就被三房断掉了。三房巴不得早点打发了她,最多还有两三年,她就得盲婚哑嫁去。天知道堂祖母会给她找门什么样的亲事。 让你和一个陌生男人成亲,睡一张床上,侍候好他还要侍候好他妈。做饭裁衣当全职保姆不说,再抬个小妾回家你还得说好啊好啊,为夫君开枝散叶真是太好了!咱俩以后就是好姐妹……明明想一脚踹飞,还得装贤良淑德。胸口憋着的这口气要憋上一辈子啊。 岑三娘想到这里不是没有灰心过。最初她想过死。轮回么,三年前转到了这里病中的岑三娘身上,下一世谁知道又是什么命运,没准儿赌对了呢? 事情不落到自家头上,谁也不知道最真实的反应。 岑三娘夜里望着高高的横梁,想象着一条白布巾子挂着晃晃悠悠吐舌头的自个儿,当晚就噩梦了。 她白天做着针线,瞟着那把刃口雪亮的剪子,一不留神被绣花针戳着了手指头,痛得一哆嗦。想起剪子那么大,戳进胸口该有多痛?顿时打消了念头。 再瞧着院子里的白墙,没等她试,隔壁四老爷院里的秋云就撞廓柱自尽了。 亲眼看到一领苇席抬着扔去乱葬岗,岑三娘脑中跳出了黑漆漆的夜,野狗啃尸等等场面。从此打消了所有的轻生念头,沉下心来好好过活。 回想那时的心情,岑三娘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如今不照样活的好好的。伤春悲秋果然是要不得的,无济于事不说,还平添烦恼。 这声叹息却让百草误会了。她咬着唇有些难过:“三娘子是不是担心看龙舟没有新衣穿?那件百蝶衣被奴婢洗破了,妈妈补了只蝴蝶,一点也看不出来……” 百草突然停住了。她沮丧的想起了一件事。去年端午家宴,岑三娘便穿的是那件百碟衣。事后还引得三房老太太震怒,将大夫人叫去狠狠骂了一顿。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九章 百蝶衣的妙用 岑三娘和三房的姑娘们一样,一年四季,公中每季给做三套衣裳。 岑三娘不是三房的正经姑娘。她搬来的时候,岑家上下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衣箱,两个包袱便是全部家当。别的,自然都归了过继到四房的九少爷了。 失去了全部家产的孤女,寄居在三房,将来还得靠三房找门亲事讨一份嫁妆。虽有老太太镇着明里不敢蹬鼻子上脸,家仆们多少起了轻视之心。每季三套衣裳,衣料款式和针线不讲究就算了,送来的衣裳经常不合身。 织造房的妈妈嘴巧:“堂小姐来了府里身体养得好,两月不见,便能窜上一头……” 许氏和百草一个举门栓一个挽袖子要去拉织造房的妈妈到三老太太面前告状。 论个头岑三娘不如许氏,论灵活不如百草。见这两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她只得搬了张圆鼓凳坐在了院门口,拦着不准去。 许氏和百草再激动,也不敢将岑三娘扯开,委屈的直抹泪。 岑三娘心里感动,却忍不住失笑。她抬脚往屋子走,没好气的说着:“多大的事啊,也值得哭?瞧你家三娘子如何兵不血刃……” 事情解决起来很简单,没多久就是端午家宴。 三年孝期,岑三娘不能穿的艳丽。在别人家也不能全身缟素。她本来托辞守孝不想出席,但三老太太坚持,她便穿着头一年进府时老太太赏的百蝶衣去了。 蓝青色的短襦,交领处用银线绣了百只蝴蝶,一条杏黄色的腰带系着高腰白色绸裙。岑三娘梳着小姑娘的双丫髻,只插着几枚拇指大小银质的花钿,戴着两粒珍珠耳塞,清丽如雪后晴空。 这是岑三娘到三房生活的第二年。十一岁的岑三娘猛长了半头,衣裳自然短了一截。让奶娘找出一件旧衣,裁了巴掌阔的明蓝色缎子镶了圈澜边。上面精绣着朵朵指头大小,或含苞或怒放的白玉兰,与衣襟上的银色蝴蝶相得益彰,倒似一件新衣裳。 岑家三房的姑娘们先是惊羡,接着便认出不过是去年的旧衫,耻笑起来。 岑三娘也不争辩,涨红着脸,一味低着头,心里乐开了花。 隆州岑氏是绵延一百多年的大族。族中子弟出仕为官的不少。 想要过继儿子给四房继承香火的岑氏族人有的是。如今让三房占了先,不就因为岑氏三房的大老爷做着族长么?他若不善待岑三娘,出了门就会被人啐唾沫骂三房仗势侵占四房的家产,还不善待孤女。这名声传出去,岑氏在朝中做官的都免不了会受到御史弹劾。 如今三房的二老爷是从五品的吏部郎中,三老爷正外放洪州当着曹参军。 宴上三老太太没有发作。家宴之后,把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叫去骂了一顿。随后织造房便换了管事妈妈,攆了几个做针钱的奴婢。 从此织造房每季送来的衣裳,再没出现不合身的情况。 百草眼尖,总会发现岑三娘的衣料虽然也好,但颜色花样子总比不过岑家三房其它姑娘。但是再没有克扣短缺,岑三娘已经很满足了。 再不知足,同情就会变成厌恶。 第1卷 岑家孤女 第十章 茜红夏衣 大夫人看岑三娘的眼神已经冷了几分。 过继的是四老爷的儿子,大老爷却要担名声,大夫人心里不痛快很正常。 岑三娘每次出现在大夫人面前,越发小意殷勤,感激二字几乎便如刻在脸上一般。漫长的三年时间,她总算让大夫人眼里的寒意渐渐融化,也替自己在岑家挣得了一个不惹人讨厌的乖巧形象。 岑家三房上下对她这件百蝶衣已经印象深刻。今年端午再穿着出门应酬,便是在打三老太太的脸,打岑家三房的脸。 “放心吧,公中会送新衣头面来。”岑三娘胸有成竹。 大老爷包了龙舟,搭了彩棚。老太太领着阖府女眷都去看热闹。正是宣扬岑家三房善待四房孤女的好时机。 古代有点好,诚信二字是招牌,人的脸面大过天。岑三娘安慰百草是有足够理由的。 果不其然,端午前两日,老太太房里的管事妈妈田氏亲自将一袭新衣送到了岑三娘院子里。 “老太太说了,难得出府游玩,晚饭在聚仙楼包席,饭后看过火龙游街再回府。”田妈妈团脸,肤白,笑起来极具亲和力。 盘子里是件茜红色大袖衫,月白色的长裙,白色的腰带。 田妈妈抖开了大袖衫,灯光一照,轻薄如红雾。晚风从门口吹进来,宽大的衣袖便轻轻飘了起来。 端午时节,大户人家都爱用新织的绢、纱、罗、绡做夏衣。料子色彩雅致轻薄透气,做成的衣裳能衬得女郎如仙子一般飘逸,这样的衣裳还得了个轻衣的贴切名字。 曹植《洛神赋》中形容说:“披罗衣之璀桀兮,珥瑶碧之华裾……” 只有轻衣的飘逸才能尽现那翩若惊鸿,宛如游龙的身姿。 三年来,岑三娘主仆几乎都快忘记了世间还有这种朝霞般明艳的色泽。 瞧着看呆了的百草,田妈妈的语气就带出了几分矜持:“这是今夏江南最流行的夏衣料子。老太太说三娘子今年出了孝,头一回出府应酬,穿鲜亮点好。便作主将这身茜红衣料给了三娘子。这可是送来的料子里最出挑的。” “堂祖母待三娘真好!烦请田妈妈回禀堂祖母,今天晚了,明日三娘再去请安磕头。”岑三娘面露感激,示意许氏小心的将衣裳收了起来。 田妈妈看到岑三娘眼里的神色,满意的笑了:“老婆子这就回去了。老太太还让三娘子明日去选首饰呢。” 岑三娘神情更为感动,亲自送她出去:“田妈妈何必亲自来,遣个丫头来说声就是了。” 她扶着田妈妈的手,顺势递过一个荷包。 田妈妈哎哟一声:“使不得……” 岑三娘握住田妈妈的手,羞涩的低下头:“三娘少有出门,还请妈妈费心指点,免得闹了笑话失了府里的颜面。” 感觉到荷包里的份量,田妈妈满心欢喜,觉得岑三娘知情识趣,拍拍她的手道:“三娘子放宽心,跟在老太太身边,哪里会闹出笑话来。” 这也是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