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章 锲子 世间万物皆有其魂,南京城中一座古楼,名唤庭春台,写着故事,埋着深情。 推开它斑驳吱呀的门,沉入一片白雪红梅,连戏台上的尘土都散发着痴迷的味道。 一支古铜桃纹红玉钗被挖了出来,样式简洁精致。上面镶着一颗暗红色玉石,令其熠熠生辉。 一钗分两股,仿佛走出一位红衣女子。 两百多年了,方庭春渐渐忘了许多事,愈发清晰的,只有孙词。 正文 第1章 婆娑之源 嘉庆十九年,明月夜。 方庭春一眼就见到了轩窗里的那位少年。 他穿着月白色衣衫,站在桌边,低着头不知是在写字还是画画。万般风流也比不上这气若清泉。 画堂初见伊,明月当窗满。 那少年似乎也有些感应,抬起头来。 他丰神俊秀,眉眼之间有些淡淡的书卷气,脸上有些错愕,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望了过来。 方庭春心里莫名悸动,滋生几分欢喜。 少年只见落花人独立。四目相对,她并不躲避,却对自己莞尔一笑。 她衣着朴素,却如神女之姿。不知这月色有几分,只知,佳人绝色,犹胜三分。 那少年恨自己才疏学浅,画皮画骨难言其风采一二,隔着那么远,却觉着心被她碰了一下。 “方姑娘。”丫鬟见她痴站在那儿,叫了一声。 方庭春本出了神,被她这么一喊吓一跳。脚下石子一滑,一个趔趄,栽进了路边的花丛中。 丫鬟轻捂着嘴,忍住笑意。方庭春鼓了鼓腮帮子。心里想道,好讨人厌的丫鬟,打扰人的美梦。 孙词仿佛被抓了魂,待回过神来,哪里有那女子的身影? 孙词怔了一会儿,走回桌边,正好刚刚画的画不知提什么字,他口里念到,笔下写道: “小室轩窗明月夜,玉面含春,怜叹群芳谢。灯引霞姝朝天阙,人间梦里苏合烈。” 这戛然而止的梦,连下阙都没有。兽炉里焚着香,愈演愈烈,如这心潮荡漾。 绕过竹林,就是书房,两江总督孙玉就坐在里头。 孙玉手里正拿着方庭春托人写给他的信,他看起来年纪似乎已经很大了,方庭春觉着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 孙玉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冷着面,沉着音。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赶紧出去。” 孙玉正要把她往外赶,方庭春急忙说道:“孙大人,小女就是方庭春。” “哦?” 孙玉有些诧异,他走回位子上。 “我虽到此地只有半年,却也知江南箜音谷的名头。我却不知原来这当家的这么年轻。” 孙玉万万想不到,传闻中的箜音谷小霸王,是个灵气的小女孩。方庭春也没想到威风凛凛的两江总督,是个老爷爷。 “大人有所不知,我只是箜音谷少当家,这真正当家的,是我爹。” “哼。”孙玉鼻子里轻哼一声。 “那你爹怎么不自己来?” 方庭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这事儿哪儿敢让我爹知道。大人盛名,我爹十分敬仰。他若知道了,非得打死我不可。 此前不知那些是孙大人的东西,小寨多有得罪。小女愿将这批货物,全部奉还,外加白银万两,望大人恕罪。” 方庭春说了谎,这事儿正是她爹方庆一交给她办的。 方庆一曾说过,当土匪招子要亮。天理教攻入紫禁城之后,皇帝虽下诏罪己,但朝廷也如惊弓之鸟,对百姓的镇压只会更严,此时万万不可再去招惹朝廷。 可梁老五不知哪根筋搭错,还敢去劫孙玉的东西。 “你在信里说得很有道理,皇上诏罢贡献。但这东西是给太后的。恭贺太后寿辰,皇上至孝,只要太后高兴了,皇上便高兴了。 况且这些东西,并非我孙玉个人,两江三省各地的东西都在这里头,这回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大人,您是两江总督,只要您高抬贵手,谁敢说个不字? 我们拿这些东西确实是为了百姓,江苏连年水患,百姓颠沛流离。 早听闻大人爱民如子,如今大人大可以拿这些钱财去做些对百姓有利的事儿。您要真让那些人从身上掏出点什么去救济百姓,那比登天还难。如今,误打误撞,用大家的钱造福百姓,不也是好事一桩? 大人对外还说这批贡品是箜音谷给劫了。只要大人不动,没人再敢对箜音谷动手。 ” 孙玉沉思一阵。他揣摩着方庭春说的每一句话。他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大拇指缓缓相绕。 方庭春知道此刻孙府重兵埋伏,抓与不抓,都在孙玉一念之间。 她瞧着孙玉,心里有些紧张,但面上仍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 孙玉悠悠地道:“这次的事,我权当你年纪小不懂事,若有下次,我一定铲平你们箜音谷。” 这一回他决定放过方庭春。 孙玉眯着眼睛笑了笑,方庭春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哪儿有问题。 “哼!” 待方庭春走后,孙玉鼻子里轻哼一声,冷笑道:“这世道,真是官不官,贼不贼了。” 谈好了事情,方庭春大步走出书房。 月色明朗,她想着还有一月便是中秋佳节,不如去买些东西回去送给谷中的婶子姐妹,想到此心情甚好,女人爱逛街,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丫鬟领着方庭春往外走,走过刚才那间屋子。窗子关上了,方庭春有点儿失望,顿了一会儿。 砰! 窗户忽然被推开,猝不及防地打在方庭春脸上,方庭春吃痛地哼了一声。 竟是刚刚那位少年,方庭春心里微微有些紧张。 “啊!” 方庭春没喊,倒是孙词吓一跳,叫了一声。 孙词方知打着了人,却没料到是刚刚那位姑娘。只见她用手捂着鼻子,血流了一手,可她似乎还在笑。 丫鬟有点不知所措,方庭春摆摆手,示意无妨。 方庭春偷偷环顾四周,这似乎是一处书房,布置巧妙雅致。书香墨香,方庭春觉得有点儿飘飘然的愉悦。 孙词慌手慌脚地拧了块毛巾,想帮她擦拭脸上的血渍。忽然触碰到她光滑的脸,二人均吓一大跳,孙词吓得将毛巾扔了出去,幸而方庭春接住了。 孙词心里又紧张又想笑,进退不是。 忽然二人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方庭春用布擦去脸上的血渍,用毛巾捂了一会儿,好像血稍微止住了些。 二人对视,孙词站在那儿,洋溢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微妙情绪。 “实在对不起!”孙词憋出来一句。 “没事,我好了!” 方庭春对着孙词一笑,将沾了血的毛巾还给他,走了出去。 孙词抬手却没有说话,他想挽留,但不知道如何留。 方庭春不想走,也不知道要如何留,嘟着嘴,皱着眉,心中懊恼为什么没有晕过去。 孙词看向方庭春的背影。原来,梦还能做续集。 正文 第2章 又见孙词 孙词推门而入。 “爷爷,方庭春来了没有?” 此时,孙玉正在和一个门客闲谈。那门客见孙词进来,匆忙敬了一下。 孙玉膝下有两子,却只有一孙,正是孙词。 “她已经走了。”孙玉道。 “啊?他几时来的?” “就是刚刚出去那个女子。” “啊?” 孙词大惊,仿佛被人浇了一桶凉水。 “刚刚那个穿着白色衣衫,套一件殷红色短打那个?” “正是!” 孙词怔在那儿,心中七上八下。 那门客见孙词对方庭春有些兴趣,便不禁要展示一番。 “孙少爷知不知,江湖人称方庭春为箜音谷小霸王?我听说她做派狡黠狠辣。 曾一刀砍下江苏巡抚方林之子方建宇一臂。还杀过人~” “可我看她不像狠毒之人啊?” 孙词知道这些事,但他却不敢相信传闻中那个狡黠狠辣的方庭春会是刚刚那位女子。孙词觉得,她怎么看,也不像个恶人。 “孙少爷,人不可貌相啊!” 门客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暗嘲笑,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哪知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孙词还沉浸在如何将那女子与方庭春联系在一起的混乱之中。这忽然从天上到地下,他有点懵了。 “大人,那箜音谷?”那门客又转向孙玉。 孙玉摆摆手,打断了他,冷着脸,似笑非笑。 方庭春走出孙府之后,便在南京城内逛荡。她想着那少年的脸,心中波澜起伏,好似打开心中的一扇门,兴奋又紧张。 泡在凉凉的月光里,土匪群里长大的方庭春头一回有了少女的姿态。 方庭春不识几个字,但却爱写字。在箜音谷中不敢写,既怕被她爹数落,又怕被人嘲笑。一笑她一个山贼学人附庸风雅,二笑她东施效颦,字如春蚓秋蛇。 她在客栈里写了一页,开始很兴奋,可过会一看,又觉太丑。走到窗边,对着月色一赏,更是不忍直视。 她把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有些气恼。 她扭头去看窗外,却见街上一人行色匆匆地往前跑,时不时地回头。 莫非是做了什么坏事?方庭春心下狐疑,便跳出了窗,一步踩过屋檐,跳下楼去。伸手抓住他肩头,想不到那人却如泥鳅一般嗖地一声划过她手肘。 好快的身法,方庭春暗暗心惊,待她回过头来,却是孙府那位文质彬彬的少年,孙词。 孙词一愣,只见方庭春一转头,鬓角些许发丝扫过脸颊。眉眼之间透着一股英气。 莫不是她洒了迷魂散?竟有些失魂的味道,孙词心中暗想。 不料方庭春却抡起长枪,一枪过去。孙词大惊,怕惊扰了院子里的人,匆忙往远处跑去。 方庭春哪里肯罢手,追上前去。待追至远处,方庭春一把抓住那人腰间,二人相斗数回合,孙词方知,这姑娘的功夫却比自己厉害许多。 “姑娘,为何拦我去路?” 孙词开口说话,嗓音透着一股子实诚单纯。 方庭春忽地回过神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朝他动手,好像这是自己能与他打招呼的唯一方式。她想和他说话,却不知怎么开口,只有功夫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她仰着头:“我本不想拦你,但看你一副书生模样,原以为你不会功夫,没想到竟还不赖,便想请教一二。” 孙词看她身段面庞,估计只十六七左右。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出手却是狠疾泼辣,声音有点低沉,与昨日有些不同。 方庭春微微扬了扬下巴,将长枪一转,收回身后。 “我是箜音谷方庭春,不知公子是何人?” 她毫不避讳自己的出身,似乎山贼是一个很正当的身份。 少年一愣,低头沉思一会,忽然挺胸抬头,学着她的神态。 “孙家堡小祖宗孙词儿!” 孙词瞪着眼睛,神情严肃,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方庭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我从没听过什么孙家堡!你敢糊弄我。” 方庭春忽然又严肃起来,身子一侧,手一弯,长枪抵住他胸口。 孙词吓一跳,但又不甘在一个土匪面前示弱,更仰起头以示抗议。 方庭春狡黠一笑。 “你就是孙玉的孙儿?” 她收起长枪立于身后,孙词只见她身量不高,那长枪在她身后有点突兀。 孙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阵风吹来,吹醒了二人,孙词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自己跑出来是要干嘛的。 “不与姑娘多说,我得走了。” 孙词见她欲言又止,有些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方庭春回头看孙词远去的背影,暗暗告诉自己,如果再见到他一次,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果然,她再次遇到他,在一家琴行里。 “孙公子!” “呀!” 孙词正在看一把琴,忽听一声招呼,吓一跳。差点将琴摔落在地,幸而手快捞了起来。 “这琴可比帕子名贵多了,摔不得!” “原来是你啊。”孙词道。 “是啊,你是不是故意跟踪我!” 方庭春猫着腰,抬头去看孙词低着的头,藏不住的笑意。 “强词夺理!明明是你来找我!”孙词哭笑不得。 “是你总出现在我眼前的呀。”此话说完,方庭春自己也觉好笑。 孙词与之对视一笑,他觉得自己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很开心,莫名地紧张兴奋。 可她就是那个阴险恶毒的山贼啊!怎可被她表象迷惑。孙词又调整了自己的心绪。 方庭春有点欣喜地问道,眼里冒着星光。 “你会弹琴吗?” “会啊,你也会?”孙词有点诧异。 “哪里,我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的,你们这些文人雅致的东西我不会。” 她用手去摸琴弦,这是她第一次摸到弦,触感有点粗糙,但好像拨动了她的心跳。她立马收回手,不敢再去摸。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那你弹奏一曲?”方庭春有点期待。 “不。” 孙词抚摸着琴,说道:“弹琴讲究意境心绪,是为修身养性。情之所至,乐之所成,并非取悦他人,卖弄之物。” 方庭春佯怒道:“文人就是多臭脾气,总有一日,让你乖乖弹琴给我听。” 话虽如此,却反而对孙词生出一种好感。 孙词也要往苏州而去,二人便结伴而行,一路相处,竟出乎意料的轻松快乐。 方庭春很快活,而孙词却是矛盾的,他快乐又纠结。此时的方庭春太明媚,他按捺不住与她相处时心中的愉悦,可他却又时常会想到那个旁人口中阴险毒辣的箜音谷小霸王,进退两难。 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方庭春。 那日初见,二人便已互有好感,这一路同行,更是情意弥漫,正是少年多情时,红豆渐长不自知。 <及至将来的两百年间,方庭春每每回想起这一段路相伴,仍觉心动魂牵。 可是过去不可追,为何活着的时候,抓不住这如花美眷……人总有贪嗔痴念,活着的时候被爱恨蒙蔽了双眼,做错许多事,浪费许多情。等死了反而眼明心朗,仿佛死亡的那一刻,失去所有,才明白什么是最真,抛弃了全部,独独抓住那一支。> 正是,梦里徘徊处,最是相识路。 正文 第3章 相知长路 一日,二人正在路上的一家茶歇处歇脚,方庭春忽然杵了杵孙词的胳膊。 “小心些,不要喝水!” 孙词会意,佯装喝了几口,便放下水瓢。 没过多会,方庭春使了个眼色,二人假装昏迷,果然有几个人拿着刀围了上来。待那人走近,方庭春猛然抓起长枪,一枪将那人打飞数丈。 方庭春一脚踩在凳子上,哈哈大笑。 “竟然欺负到你祖宗头上!”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支羽箭从远处飞来,直扑向方庭春面门。 方庭春左手一擒,抓住那只箭,掌心磨得生疼,那伙人又围攻上来,心想不好,真是远山近水皆埋伏。 “敢暗箭伤人!” 方庭春愤然折断那支箭。边说边拉起孙词的手往马厩飞奔而去,顷刻间只见原来所立之地布满弓箭。 方庭春心里暗叫不好,忽然一只箭又飞来,方庭春正在解马的缰绳,一时之间慢了一步。 忽然孙词一把挪过方庭春的身体,那箭直直射入孙词肩膀,就那么交错的一刹那,击碎了方庭春对孙词的所有戒备。 鲜血从孙词肩膀飞溅而出,方庭春扶起孙词。 二人飞奔上马离去,血洒一路,意识消散,快马加飞鞭。 及至甩掉了追兵,方庭春已汗如雨下,却不敢大声喘气。下马将孙词放在地上,把那箭折断,却不敢拔出。 她撕开孙词的衣服,皮肤白皙细腻,想必平时便是娇生惯养,此时箭头周围却是皮肉翻涌,方庭春心如刀绞。 孙词失血过多,十分虚弱,面色惨白。 她用匕首轻轻将箭头挖出,她害怕极了,因为每动一刀孙词便抽搐一下。可方庭春却不敢停手,待她将箭头挖出,全身便如散架了一般,手不停地抖动起来。 她为孙词包扎好伤口,小时候兄长死去时的那种痛苦无助又漫上心头,不停地冒冷汗,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她坐在地上,死死抱住孙词,孙词的身体凉得很。 当孙词醒过来的时候,只见方庭春睁大眼睛看着他,血汗黏在脸上。 “如果我醒不过来,你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看着我?”孙词虚弱地笑道。 “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就去找你!” 孙词错愕,他没想到方庭春说话这么直接,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片刻,孙词笑道:“那日我敲了你的鼻子,今日也为你挡了一箭,就算扯平了。” 方庭春摇了摇头。 “你不该为我挡箭,你从小娇生惯养,不像我们生来便是刀光剑影,同样的伤对我而言可能是小事,却可能要了你的命。” “我堂堂男子汉,哪有让女人受苦的道理,你一个女儿家,更不该受这些罪。” 孙词还未说完,方庭春忽觉被人击中心头,眼眶酸涩。她抑制不住自己,伏在孙词身上嚎啕大哭。 从来她只听到别人告诉她箜音谷的少当家该如何,却从没有人告诉过她,一个女孩子应该如何。 孙词的这一句,又怎叫她不心醉。 孙词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让方庭春这么大反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轻轻推着方庭春,方庭春才收拾好情绪。 “你怎么知道那个茶铺有问题?”良久,孙词问道。 “行走江湖,察言观色是重中之重。那店小二身材矮小瘦弱,步子却比一般人要沉重稳当,必定是练武之人。不过我竟没注意到还有埋伏,是我大意了。” “看来我真是马虎粗心了。”孙词道。 “没事,将来有我保护你,定保你周全。”方庭春信誓旦旦地说道。 孙词无奈地笑了笑,这本应该是他的台词。 方庭春拿起箭头,仔细看了看,擦了擦上面的血迹,包好收入怀中。 “若叫我知道是谁害我,定叫他碎尸万段!” 方庭春狠狠说道。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孙词见状,稍有害怕。 “庭春,你不要这样,总是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孙词劝道。 方庭春看了他一眼,抿着唇,叹了口气。 那日方庭春帮孙词处理伤口,情况紧急,孙词又处于昏迷状态,并未觉得尴尬。后面几日方庭春要帮孙词换药,二人便觉十分尴尬。 孙词背对着方庭春,将衣服从肩头扯下,脸红到了耳根。 方庭春见他衣衫只露出肩头一角,手紧紧拉着衣服,只露出伤口处,不敢多半分,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好像她要非礼他似的,方庭春在心里暗笑。 方庭春帮孙词换药,手法娴熟,她触摸着孙词肩头的皮肤,好像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喜不自禁。 片刻之后,孙词整理好衣服。 “你帮别人也换过药吗?” “当然。” “我们江湖人,哪有不受伤的道理,不会些手段是活不下去的。” 方庭春没有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有心跳的感觉。 孙词道:“这是大夫干的事,以后你不要再做了。” 方庭春知孙词意思,禁不住感慨。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曾经怀疑过你,揣摩你为何出现在我身边。现在想想,真是太混账了。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连我爹都没有。真的!” “哎。”孙词叹道。 “你我黑白两道,难怪你会有此顾虑。实话告诉你,我去苏州本是去看一位女子。” “啊!”方庭春闻言,大吃一惊。 “你去看哪家的姑娘?” 方庭春背过身去,又气又怕。 孙词匆忙道:“是我爷爷,他一心希望我娶江苏巡抚方林的女儿,我本想去苏州看看这位方姑娘是什么人。” “是啊!” 方庭春正色道:“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联姻。多般配,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有些恼火,翻身上马,她又怒又怕。 “庭春!”孙词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滚蛋!” 方庭春恼羞成怒。孙词见她口吐脏话,心中不喜。 “方姑娘,你一个姑娘家,该注意些言行举止。” 方庭春俯下身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本就是粗鲁蛮横的女贼!” 女贼二字,直击孙词心头,他不喜欢方庭春恶狠狠的样子。 “方姑娘,做人该知礼义廉耻,不劳而获本就是可耻之事,你竟然以做贼为荣!” “住口!”方庭春打断他。 “你哪只眼睛见我不劳而获了?真该带你回去看看,山贼 什么样!” 方庭春心中气结,纵马扬长而去。 她故意用山贼二字,更令孙词羞怒。孙词对方庭春本有些好感,奈何方庭春无理取闹的时候,孙词不禁迷惘,这方庭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孙词心中愤愤不平,方庭春态度又恶劣,孙词便不想再去与她争辩。 方庭春知孙词身上有伤,不敢离他太远,但又不肯去认个错,二人置气,谁也不肯先示弱。 正文 第4章 月下倾心 一日方庭春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却听得一阵马蹄声。 方庭春匆忙飞奔至路边,只见一队人马掳走了孙词,卷起一片尘土。方庭春恨得牙痒痒。 “敢动我的人,吃了豹子胆了!” 方庭春的马被那些人杀了,她追不上,只好到附近的村子里借了一匹马。 方庭春知道这一带是红云寨的山头,因此并不担心孙词的安危。但红云寨主蔡红云是个冶艳泼辣的妇人,方庭春心里,怎么都觉得不舒坦。 红云寨门口,只见一女子纵马飞奔而来,卷起一阵尘土。 “来着何人!” “箜音谷方庭春!快去禀告你们当家的!” 方庭春拿长枪指着哨塔上的人,一身红衣飘飘好不威风。 不用多时,只见一妇人出现在高台之上。那人一脚踩在矮墙上,一手撑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下去,那嚣张的气焰不是方庭春是何人。 “呦,真是稀客,箜音谷小霸王怎么有空造访我们小门小户的。” “开门!” 方庭春因与孙词的口角,本就比较暴躁,一见蔡红云模样又知孙词在她手上便觉十分不悦。 蔡红云心中不喜,但奈何箜音谷势力,方庭春亦是技高一筹,不得不开门将她迎了进来。 蔡红云坐于主位之上,方庭春坐于次位。 这蔡红云是什么人?最是欺软怕硬,你示弱三分,她便要六分。 “听说你昨日绑了一位公子?”方庭春试探道。 蔡红云心知一二,笑道:“没有啊!” “他是我的人,快把他放了!” 红云寨二当家光头,生得人高马大,见方庭春出言不敬,心中不悦。正欲上前,蔡红云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生生退了回去。 蔡红云昨日确实绑了孙词,此时见方庭春如此情况,明白这公子许是方庭春相好。 方庭春土匪出身,没想到竟中意这样文气雅致的公子,蔡红云心下便想戏弄一番。 “哦,难道你说的是孙公子?”蔡红云调侃道。 “就是他!” “你来晚啦!此刻你该叫他姐夫了,刚刚我已与他拜堂成亲,他现在是我相公!” 蔡红云故意撩了撩头发,朝方庭春笑了一下。 “狗屁!” 方庭春怒骂道,一枪打落蔡红云手中茶杯。蔡红云一惊,茶洒了一身。 光头再难忍让,提起大刀,直劈方庭春面门。方庭春侧身一躲,抓住刀柄,正欲往前拖,不料那光头力大无穷,方知不可蛮力,光头一挥右手,又拿左手去抓她。 方庭春趁此间隙弹跳而起,众人还未看清一二,只见方庭春的长枪已击中光头手腕。光头只觉右手又麻又痛,大刀应声落地。 光头功夫在红云寨中数一数二,不料不过一招便败于方庭春之手。 蔡红云将光头护在身后,光头岂肯罢休,目露凶光,正欲还击。 蔡红云转身抓住他手腕,道:“你放心。”光头忽然便温顺起来,站在其身后。 “方姑娘可真放肆!”蔡红云道。 “你箜音谷虽势大,但我怎么说也是你长辈,你竟敢如此无礼!” 方庭春倨傲地将双手附于身后,道:“你既说是我长辈,竟然为老不尊,真是不要脸!” “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可是每天都精心打扮的?” 蔡红云嘲弄道,一会儿又说:“他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紧张他?莫不是你情郎?” “他就是我情郎!莫说你与他拜堂,即便是入了洞房我也要带走!” 此刻堂上数十人,见方庭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原以为只有蔡红云是个泼辣角色,没料到方庭春也不输。 蔡红云反而倒有些敬佩之意,忽然冷笑一声,坐回位子上。 “好,既你我二人都要他,何必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伤害你箜音谷与我红云寨的和气,不如让人杀了他! 老三,去把孙词给我杀了!” “你敢!” 方庭春将蔡金拦下:“他是孙玉的孙儿,你杀了他,不仅得罪我,还惹了官府,你要红云寨陪葬?” “两江总督孙玉?” 蔡红云大惊,这方庭春竟与官府子弟相恋。 蔡红云沉默一阵,命人将孙词带上来。 方庭春转身见人将孙词请了出来,有些欢喜,又想到自己昨日才与他吵架,不想主动示好,拿长枪挑起他下巴。 “原来你还没死!” 那孙词见方庭春来救自己,心中本十分感激。但此时方庭春此举,令他觉得十分恼火亦十分难堪,他撇过脸去,有些动怒。 “你何必来找我,我的生死与你何干!” “你!”方庭春气结。 “那就让你待这儿好好伺候我们蔡大当家吧!”说罢转身便走。 蔡红云将一切看在眼里,这两个小娃娃实在是好笑,她也不出手阻拦,当做看一场好戏。 哪知方庭春刚走几步,忽然又气鼓鼓地走了回来,径直走到孙词身边,替他松了绑着双手的绳子拉着他往外走,孙词也不反抗。 没走几步,孙词忽然道:“等一下!” “你!” 方庭春以为他是舍不得蔡红云,此时已是盛怒。 “我想带一个人走!”孙词说道。 待片刻方知,原来孙词被困时结识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小丫头,那丫头告诉孙词她父母被江苏巡抚方林所害,幸而逃了出来落入红云寨中。 孙词倍感愤慨,想来父母官竟草菅人命,害人家破人亡,定要为那小丫头讨个公道。 方庭春最见不得仗势欺人,便向蔡红云索要那小丫头,要带她一同到苏州寻个公道。 二人正要带小玉离去,蔡红云却将方庭春叫了回来。 方庭春回过头,对蔡红云说道:“多谢寨主高抬贵手。” “你这转变倒是快,刚刚还骂我是老太婆,现在又这么客气,你是箜音谷少当家,我真是受不起。”蔡红云嘻笑道。 “我若不霸道些,还怕寨主不得戏弄我到什么时候呢,寨主是个明白人,毕竟是明白利害关系,不会与我一个小丫头计较。” “你我虽非好友,但毕竟是同道中人,只是奉劝你一句,孙词是官府子弟,自然不怕与方林冲突。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为小玉伸冤,而你不行,因为你是个贼。” “蔡大当家!”方庭春道。 “老百姓觉得自己斗不过官府,于是吃了亏也得自己憋着。而我们打着替天行道,锄奸扶弱的旗号行走江湖,若眼见他人受难而避之不救,岂是你我初衷?” 蔡红云叹道:“你说得也是,只不过我红云寨势小人微,没这个能力。” 这些话却也一字不落的落入孙词耳中。孙词也茫然了,她为什么不像传说中那样狡黠狠辣? 方庭春走出堂外,往外走去,孙词与小玉跟在后面。 二人并未言和,一路方庭春都不与孙词说话。 待至夜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三人便在树林里生了火堆休息,方庭春靠在树边睡着了。 孙词看着她,她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他见过一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有刁蛮任性的,也有知书达理温柔婉约的,却从没见过方庭春这样的。 他见她双手环抱于胸前,一柄长枪紧紧握在怀中,连睡着的神情都格外的谨慎。 孙词心里一惊,说不出的滋味。 孙词情难自禁,伸出手想去抚弄她额前的发丝。方庭春却忽然睁开眼一把抓住孙词的手。 孙词见方庭春睁着眼睛看自己,他忽然非常想低下头去亲吻她,却又怕侵犯她,内心挣扎再三,相顾无言。 方庭春放开孙词,她并不知道孙词此时心中的心潮澎湃,只见孙词不停地用棍子去拨弄柴火堆,火星跳跃。 方庭春转过身去继续睡,也不愿先开口,仿佛谁先开口便是输了。 “庭春!”孙词整理好情绪。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望你耐心听我说完。” 方庭春睁开眼睛,只听得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并不认识方沁文,我与她也未有婚约,我爷爷说她是江南一带的才女,才貌双全,要替我去求亲。 我虽然不同意,但说实话我有了些好奇,想去一探究竟。但是现在我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说到此处,方庭春睁着眼睛,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承认一开始对你我有所顾忌,因为你是个山贼,他们都说箜音谷小霸王阴险狡诈,狠毒泼辣。 可是一路走来,我发现其实你并非如此,昨日你对蔡红云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 说实话我觉得有点儿惭愧,我自诩为铮铮男儿,却不及你侠义一二。” 孙词之前组织好无数的语言,但不知为何此时说的却不是他原来设计好的台词。孙词心中有点慌乱。 他一直在等待方庭春的回应,可他偷偷往那边看去,方庭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庭春睁着眼睛,心中起伏不定,手心不停地冒着汗,夜里凉,变得冰冷冰冷。 她在等,然而,孙词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二人沉默片刻,孙词心中紧张万分,他鼓足勇气说出这番话,岂料方庭春竟无任何反应。 方庭春忍不住回过头来,装出倨傲的模样。 “你是要告诉我,你现在有点崇拜我了么?” 孙词一听她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笑,方庭春便觉得格外明朗。 火星仍在刺啦刺啦地跳跃,二人相视一笑。 “孙词,我喜欢你!” 方庭春深呼一口气。 “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你的模样,你的神态,就在我脑中反反复复。我想我尝到一见钟情的味道了。 我没什么文采,认的字也不多,可我愿意为你去学。我是箜音谷少当家,你是官府子弟,我知道你我二人前途有如云泥之别。 如今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抛开这些,你是否愿意与我在一起。” 方庭春的表白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孙词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羞愧。一女子方能敢爱敢恨,而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躲躲闪闪。 孙词好像血液逆流,抑制不住心中澎湃,他抛掉了一切。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出身地位不过浮云,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己格外的轻松快乐!” 听他这么说道,方庭春亦难掩心中激动快乐。 “那如今你我便是以天地为证,情定今生了。” “今生怎么够,生生世世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孙词看得痴了,一把将方庭春拥在怀中,抚摸她柔软的发丝,感受她身上清香的味道,只愿长留此刻。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正文 第5章 大闹苏州 江苏巡抚方林贪婪爱财,近几年更是贪得无厌。这回朝廷拨下来的救灾款被他侵吞大半,百姓有仇无处报,方林却更风生水起。 方庭春早想杀他,可无奈方庆一告诫她勿要与官场之人相斗。否则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箜音谷。 方庭春当年砍下方建宇一臂,方林是恨不得将方庭春碎尸万段。无奈箜音谷亦非寻常,过后方庆一亦登门致歉,方林才放过箜音谷。 方庭春将小玉寄居在一朋友家中,与孙词二人去查询证物。 据小玉所说,他父亲本是方林府中的仆人,无意间看到一本账簿,才惨遭横祸。 夜里,方庭春与孙词二人偷偷潜入巡抚衙门。 “你不是说去方府么,怎么来这儿了?”孙词不解道。 “你那么急着想见方小姐?”方庭春故意打趣道。 “你这人好奇怪,我都说我不见她了,是你拉着我来的,这会儿又怪我。” 方庭春见他耿直的模样,煞是好笑。 “阿词哥,这巡抚衙门是方林办公的地方,或许这儿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方庭春道。 “庭春,这样瞎忙活也不是办法。我爷爷是两江总督,不如去找我爷爷帮忙?” 孙词小心翼翼地跟着方庭春,他从没做过这般偷偷摸摸的事情。心里又害怕又兴奋,生怕弄出点风吹草动。 “阿词哥,且不说你爷爷是好官坏官。若朝廷真有那么公道,方林能活得了这么久?” 方庭春一边乱翻一边说道。 孙词听她这么一说,放下手中簿子。 “庭春,我知道你对官场之人心有成见,可人不能一概而论,我爷爷是个清官,为民请命是他的夙愿,你莫要随意中伤。” 方庭春从桌子底下探出头,屋子里没点灯,但有一丝亮光照进来。方庭春见到孙词正义凛然的面容,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 “阿词哥,我信你!” 孙词见方庭春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只露出个脑袋,煞是可爱,怎么也生不起她的气来。 他二人将巡抚衙门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方庭春心中不悦,将屋子里的墨泼得四处都是。 方庭春问孙词像他这样的读书人,是不是真能七步成诗? 孙词说得看情况,方庭春问他,那如果要写首诗骂方林的话,能七步成诗么? “锦衣官袍裹貔貅,肥躯黄口生铜臭,明兮百姓得天助,不叫尔等过春秋。” 孙词说罢,只见方庭春手中横卧一笔杆,大喜道:“我得把它写上去!” 她往柱子上三两步一蹬,等孙词再见着她时,她已端坐于横梁之上。 “貔貅怎么写?” 方庭春回过头来,她咬着笔头,有点难为情。 孙词无奈地笑了笑,亦跳上梁去,一个不慎,差点掉了下去,幸而方庭春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孙词惊魂未定,暗暗叹道方庭春功夫真是好。方庭春冲他抿嘴一笑,孙词只觉要飘上了天。 孙词见方庭春在牌匾上写的字,一时失声笑了出来。 “你写的字好丑啊。” 方庭春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我早和你说过我不识几个字的。” “也是也是……” 孙词强忍住笑意,他接过笔将诗续完,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孙词只觉无比快乐。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肆意妄为过。更从没像此刻这样,为一个姑娘而心动澎湃。 孙词一抬手,想去拉方庭春的手,结果方庭春却嗖地一下跳了下去。衣袂飘飘扫过孙词的手,孙词只觉羞涩愉悦。 夜渐浓,情渐深。少年心事,风月不知。 孙词问过方庭春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方庭春说,上天赐她一身武功,便是要她惩恶扬善。 孙词心里觉得有点羞愧,如今局势动荡,百姓生活贫苦。而自己仗着出生世家,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他忽然觉得爷爷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大丈夫立于天地,当为国为民。 第二日,听闻方林勃然大怒,竟然有人大闹巡抚衙门!他又有些害怕,怎么丝毫不知动静。 孙词与方庭春二人在苏州游玩数日。江南多情之地,仙子碧玉年华,在孙词眼里苏州城的万千灯火不及方庭春回眸一笑。 方庭春与孙词还是悄悄潜入了方林府中。 方府太大了,大到多她二人如多两粒尘埃,这一墙之隔,一边是富丽堂皇,奢侈华贵,而另一边却是粒米如珍。 见到了传说中孙玉为孙词择的佳偶--方沁文。她正在弹琴,方庭春有些懊恼为什么要拉着孙词潜入方府。 方沁文是真正的闺阁千金,她读书识字,能出口成章。 她玉指般的手轻捻小挑,那马尾弦就能发出美妙的琴声,如妙笔生花。 见那方沁文肤白胜雪,体态优雅多姿。着一件鹅黄色罗裙,披一件淡绿色轻纱,在朱亭中宛如画中仙子。一曲弹毕,又只见她步履雍容地走到边上,坐了下来。 倚栏听风,透着一股慵懒的姿态,如画中飘下来的美人般。 “她可真美!” 方庭春被方沁文的琴声迷住了。 她从没有告诉过孙词她有多羡慕那些能弹琴写诗的人。 “是挺美的。”孙词道,转而他一回头,见方庭春痴痴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你比她好看多了。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有千百万个,你要是打扮起来,公主都比不上你。” “你又没见过公主。” “我见过,我真的见过”孙词紧接着道:“真的不如你好看。” 孙词这话说的是真的,他爷爷曾带他进过宫,他见过宫里那些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公主格格.他也见过其他女子,却只有方庭春住进了心里。 “她头上那支簪子我好像见过。” 方庭春觉得有点诧异。方沁文头上戴着一支簪子,宝蓝色的玉石镶在其中,清新雅致。 “这种簪子到处都是,我们别忘了正事了。”孙词急急忙忙拉着方庭春走了。 方府人丁众多,夜色未深,方庭春二人不敢轻举妄动。 方庭春拉着孙词到了一处阁楼,只见一副棺木在那顶上的隔层之上。 “藏在这儿?”孙词惊掉了下巴。 方庭春坐在棺材上边,朝孙词笑着点了点头。 “不要了,我们走吧。方府这么大,藏身之处很多的。”孙词拉着方庭春就要走。 方庭春又将他拉了回来。 “阿词哥,一副空棺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庭春,活着躺棺材,太奇怪了。”孙词拖着方庭春往外走。 方庭春又将他拖了回来:“阿词哥,方府人这么多,再走会被发现的。” 孙词执拗不过,那棺材有种淡淡的香味,二人躺在里头,互相对望,心里觉得又刺激,又欢快。 待夜深人静之时,二人悄悄溜出来,潜入了方林的书房。搜寻一番,却一无所获。 “这方林真是老奸巨猾。”孙词叹道,他见方庭春停了下来,形容严肃。 方庭春不甘心空手而归,她忽然拉着孙词的手便悄悄往外走。 孙词见她拉着自己的手,心中大喜,方庭春十指修长,长得本是好,但手掌心却有点糙。孙词感受手掌中的那些老茧,仿佛看到她那些个练功的日日夜夜。 方庭春与孙词二人,竟来到方建宇房外。 这阁楼周围守夜的人明显多了几个。方庭春与孙词飞身翻进院子,蹑手蹑脚走上阁楼。 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孙词吓得丢了魂似的,脚下一滑,眼见就要往后倒去,方庭春迅速俯下身去,伸手将他拉了回来。 这书房的格局很是别致,方庭春与孙词二人小声地翻动东西。 忽一人开门进来,那人待认出方庭春后,双眼通红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正是方建宇。 一女子紧随其后,她忽见这场景,一声惊呼,阁楼周围的巡卫闻声纷纷持刀而来。 方庭春以为那女子是他夫人,将她拉了过来,欲作为人质,不料方建宇却反而一剑刺向那女子,方庭春吓了一跳,匆忙将她推向远处。 方建宇一心捉方庭春,怎会轻易让她逃走。方庭春顿时怒火中烧,朝方建宇一枪刺去,却被侍卫拦下。 孙词头一回见这场面,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早已身陷桎梏,方庭春拉着孙词,从阁楼之上一跃而下。 方建宇哪里肯善罢甘休,带人尾随其后。 方庭春二人被团团围住,只见方庭春一手枪法耍的出神入化,无人能靠近她半分。 方庭春面色冰冷如霜,发丝此刻散落在额前,却更显凌冽凄清。 孙词不禁有点愰了神,这个才是江湖中的箜音谷小霸王? 孙词却忘了,这场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孙词被数人围攻本已应接不暇,一人持刀一刀劈向孙词,方庭春匆忙撇开数人,上前搭救。一个转身,一枪击中那人后背,一把抓住孙词腰带,将他拖了出来。 孙词惊魂未定,说时迟那时快,一人趁机追了上来一剑刺向孙词。 却不料这招只是个障眼法,方庭春一心急出招救他,身后之人趁此良机一剑滑过方庭春腰间,只见方庭春皱了皱眉头,迅速向前跑去。 那方建宇一见方庭春受伤,大喝一声,料她此时无力反击,左手抢了把剑,就要杀她。 方建宇被仇恨冲昏了头,方庭春不过受了轻伤,更何况旁边还有孙词,这恰好给了他们一个契机,孙词一手便擒住了方建宇。 众人见方建宇被抓,未敢轻举妄动,孙词朝方庭春使了个眼色,二人拎着方建宇退了出去。 退到方宅之外,方庭春手捂着腰间,鲜血直流。指缝里早一片殷红,孙词觉头皮一阵发麻,急欲脱身寻医。 方建宇已是满头大汗。孙词刚放开方建宇,只见方庭春往后一顿,提起长枪,一枪穿透方建宇左手肩胛骨处。方建宇双眼圆睁,想着可能是要死了。 “啊!” 孙词像被雷击中一般,他呆呆地看着方庭春,汗水流下迷住了他的眼。 他明白为何江湖人总说方庭春狠毒,方庭春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比之寒枪冷器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急忙去救奄奄一息的方建宇,方庭春拉着孙词快速跑去。 方庭春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只觉心头一悸一悸地扯着,浑身犹如许多小虫在咬噬,冷得慌。 孙词大惊,他扶起地上的方庭春,摸到她腰间的血,黏黏腻腻,血腥味与汗味混杂在空气中。 孙词拍了拍方庭春的脸颊,更是一脸的血。他第一次摸到方庭春的脸,他曾经想象的,不是这样的场景。 从没想过会是如今这幅光景。他匆忙抱起方庭春,四处奔走。 等方庭春醒过来的时候,在一家废弃的院子里。孙词在为她熬药,她心里觉得幸福,忍不住想笑。 可一会儿她便觉得不对劲。孙词只是为她熬药,喂她喝药,不曾开口与她说一句话,更不去看他。 “你怎么了?”她抬起头问孙词。 “我原本以为江湖中人说你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以为你是善良的。” “然而昨夜当你一枪刺向方建宇的时候,我知道他们说的也是真的。我们已经可以逃走了,为什么你还要对方建宇痛下杀手。”孙词低着头冷冷地说道。 方庭春听他说罢,抿着嘴唇,她双眼渐红,并不说话,良久,二人无言。 方庭春终于忍不住了。 “我从没说过我有多善良!” 孙词本想回头,一赌气偏不去看她。 “我去买药!”孙词负气说道,便往外走。 见他如此,方庭春怒上心头,抓起身边的一个小石子,朝孙词后脑勺扔去。 孙词猝不及防,被她砸了一下,又羞又恼,不想去理她,便快步往外走去。 方庭春心中更是愤怒。 待孙词回来,却不见了方庭春!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地上还有血渍。四处寻找,丝毫不见踪迹,孙词一下慌了神。 街上人潮攒动,孙词只觉一阵一阵的眩晕,听不见也看不清,待他回过神来,匆忙往城外跑去。 当时他二人觉得小玉年纪尚幼,便将她安置在苏州城郊的一处镇子上。 孙词重重地拍门,应声前来的是个女子,年纪约摸二十岁左右,右脚有些跛。一身白衣,容貌秀丽,清雅高洁的样子仿佛一株白玉兰。 那女子见孙词,有些错愕。当日方庭春带他来过这里,那时他二人便认识了。 “木姑娘!庭春可曾来过这里?” 木姑娘一愣,料想是方庭春出了事,略显心慌:“没,她怎么了。” 她将孙词迎了进去,孙词便把这些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你可曾去方林家中查过?” “去过了,不在,方林似乎也还在找她。” 孙词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木姑娘看他的模样,心中便知他二人的关系。 木姑娘长叹一声,把他迎了进去。 “今日天色已晚,你现在回去,只会打草惊蛇,不如明日再看吧。” 正文 第6章 过往云烟 木姑娘带着小玉睡在里屋,孙词睡在外厅的板凳上。 木姑娘打开门缝,只见孙词睁着两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叹了口气,穿好外披,走了出去。 孙词见她出来,起身坐起。 “你这样不睡觉,明日怎么去找人?” 她长得淡雅,说话也是温柔。 “木姐姐,庭春说她将你当成亲姐姐,我也不怕和你说了。” 孙词给木姑娘让了个位子,木姑娘坐了下去。 “我喜欢庭春,本是认定了她,便接受她的过去,她的脾气。可是当我看到庭春咄咄逼人要杀死方建宇的时候,我又害怕又恼怒。 有时候我觉得我很懂她,看得到她的善良和正直,她的孤独无助。可有时候我又真的不懂她。”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恨方建宇?” 孙词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们说方建宇当年对她非礼,摸了她脸颊一下,她一怒之下,砍下他一臂。”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庭春在箜音谷中本有一位要好的姐妹,叫三娘。 那日庭春与她在苏州城中游玩,方建宇见色心起,对庭春态度轻薄。庭春恼怒,与他起了争执,但并未伤了他。” “不料,过后方建宇竟让人绑了三娘。庭春在方府门口找到她,她衣衫不整,被人扔在街上,她的脸也被毁了。 庭春又怕又怒,数日之后,三娘竟然悬梁自尽。” “啊!”孙词惊叹叹道。 “我只当方林不仁,却想不到方建宇竟也是个人面兽心之人!” “你以为呢?”木姑娘冷笑道。 “这世道,残忍之人太多,你看不到,那是你的幸运。” “庭春悲愤交加,她冲进方府,要杀方建宇,只砍下他一臂,便被人围攻。” “那她为什么不对我言明?”孙词道。 “她不愿意与人提到三娘,有一回,她在梦里一直叫三娘的名字,后来她才告诉我的。” 孙词不语,他不停地用手去扣板凳上的木屑,扎进指甲里,渗出一点点血丝,才让他觉得好受些。 “那她杀了五个人,是不是真的?” 孙词问出这句话,又很害怕知道答案。 “她只杀了三个。”木姑娘道,又冷笑了下,三个五个有什么区别。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木姑娘看起来淡雅温和,言语之间颇有素养,不像个土匪,也不像个普通村妇。为什么她知道方庭春所有的过去? “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木姑娘觉得有些冷,又把衣服拢了拢。 “有一位姑娘,生于大户人家。一家人原本和乐富足,那姑娘从小便读书识字,也算是知书达理。 可在她十五岁那年,与兄弟姐妹一同出门去看花灯,不料却被人贩子给捉了去,被卖到大山里给人当媳妇。” 木姑娘说着说着,情绪有了些起伏。孙词猜到这讲的便是她自己,故事刚开头,他便觉毛骨悚然。 “她宁死不从,但不论她承诺如何,他们都不肯放她走,他们要的是一个会生娃娃的女人而已。 他们怕她逃走,把她关进一个小屋里,那小屋连个窗都没有,她以为自己死了,来到了地狱!墙是那么黑,地板是又潮又冰冷…… 到处都是脏脏的,可是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木姑娘语气重了起来,她又冷笑了一声。 “你一个官家子弟,自然没见过那样可怕的地方。” “那姑娘弱质女流,怎敌得过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是那么的残暴,那么可怕! 她拼命地用头去撞墙,只求一死!那家人把她手脚绑在床上,不容她有半分反抗!” 说到此处,木姑娘有了些哽咽。 孙词已猜到几分,愤怒令他涨红了脸,恨不得过去杀了那个人。 “有一天,他们终于把她带了出去,是因为她怀孕了。那女子偷偷给大夫藏了个字条,要他带出去给她父亲,但她又怎么知道,即便知道她是被拐来的,却依然没人会帮她。 那里太穷了,那里的人太野蛮了。好多妇女都是外面买回来的,那些人劝她认命。 她们说相夫教子本就是女人的职责,丈夫不满意,还有儿子可以寄托,何必拿命去拼……” 木姑娘的语气飘着,似乎寻不到根。 “那姑娘气性高,怎肯认命?她佯装听天由命过了段日子,等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假装病了,要那家人送她到镇上去。 走了两天两夜才到了镇上,这也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到了镇上的一处医馆,她拖医馆之人去寻她父亲,承诺事后以三千金作为谢礼。 然而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父亲,她那个好面子的父亲竟然不肯认她!认为她有辱家风,不肯去救她! 后来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孩儿。她想带着女儿逃走,不料却被捉了回来,又关进了那个小黑屋里。” “又过了一年,她生了个儿子,终于走出了那间小黑屋。 她才知道她的女儿被卖了,卖的钱换回了一头猪崽。那个男人还洋洋得意的在她面前炫耀他的生意经。 她像疯了一般拿起刀去砍那个男人,她又被关回那间小黑屋里,对那家人来说,生了儿子,这个女人便生死由天了。 她在那里又过了一年,不论她是生也好,还是死也罢,没人关心。只是每天他们会给她一个馒头和一碗水。 活着太可怕了! 那个男人每天晚上都会来,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儿子因为发烧给烧成了傻子,那家人便把他给活活溺死了。 那个男人一直在她面前哭,说他也是迫不得已,他们家再养不起一个傻子,说他知错了,将来一定会对她好,只要她能再为他生一个儿子……” 木姑娘快哭了出来,却怎么都没有眼泪。孙词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只盼一剑刺穿那个男人的胸膛。 “有一天那个男人放我出来晒太阳。恰好庭春经过那里,过来讨口水喝。我好久没见到真正的人了,那个村里的都是畜生,没有一个是人。 她就站在那里,错愕地看着我,我看着她,我一恍惚以为是神仙来带我走了。 直到她看到我身后的铁链和大石头,我看得见她眼里的惊恐和错愕,那男人见状,把我拉回那间小黑屋。 我本已心如死灰,直到夜里,她打开了那扇门,出现在我面前。” 木姑娘说着说着,又恢复了平静,然而孙词已经平静不下来了。 “我记得,她站在那儿,她还没我高,但是却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力量,我不敢去看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可她蹲下来,为我擦掉脸上的泥土,她问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得很温柔很小心。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温柔的人…… 我霎时间就哭了出来。我顿时觉得自己格外可悲,格外委屈,我将这三年多年来的境遇都一一讲给她听,好像她是我的亲人一般。 庭春把长枪抵在那个男人胸口,让他交出锁链的钥匙。 他们开始反抗,他父母试图去围住庭春。她一枪刺穿他们的胸膛,血溅了她一脸,她很害怕,可我却很开心。我不止一次想杀死他们! 那个男人像发了疯一般扑过来,庭春一脚就把他给踢开了,村里人都围在门外,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庭春从那个男人怀里拿出钥匙,她还是一枪将他刺死了,我终于拿回了自由!” 木姑娘显然很激动。 “他们说方庭春杀了一家五口,其实是三个人,是为我杀的。 那时候我的脚踝因为铁链长期的捆绑已经走不了路了,她背着我连夜离开了那里。 我趴在她背上止不住地哭,把她的衣裳都弄脏了,她却跟我说对不起,她说她应该早点儿来……” 木姑娘像丢了魂,冷笑几声,像月色一样,清清冷冷。 “你说这世道可笑不可笑?一个救了我的人对我说对不起。而真正伤害我的人,却从没对我有半分歉意……” “庭春带我回家,我才知道我娘因为我,抑郁而终,我青梅竹马的表哥娶了我二娘的女儿。 他们所有人在看不到我的地方依旧过着光鲜安逸的日子,好像我是个不存在的人!” “事到如今,你是否还要问庭春为什么要杀那三个人?” 孙词坐在那儿,只觉一股气堵在喉咙口,哭不出来也吐不出来。 良久,他俯下身去。 怪不得木姑娘的右脚有些坡,怪不得她看起来有点哀伤的神色。 曾经自己还在感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时候,外头又有多少人在饱受煎熬。 “那些人贩子呢?”过了许久,孙词问道。 “死了,我和庭春引他们出来。庭春把他们绑在我面前,是我亲手杀死他们的。当所有人对我冷漠对我残忍的时候,只有庭春帮了我。” “你是官家子弟,她是山贼土匪。你出自簪缨之族,没受过什么苦难,可她不一样。 她出身江湖草莽,从小见的便是人情冷暖。 你们之间本就前路坎坷,如果你也是真心喜欢她,就请你不要左右摇摆!” 木姑娘眼中露出一丝指责的神色。 一连几日都没有方庭春的消息,孙词越来越绝望,直到有一日,他回到木姑娘家,却见方庭春端坐在那儿。 孙词什么都不想说,跑了过去,将方庭春紧紧拥在怀中,生怕她会又丢了一般。 过了许久,方庭春被他勒得有些疼,挣脱出来,见孙词这般模样,方庭春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那日你离开之后,便有人寻了过来,只不过那些人怎抓得住我?我跑了之后四处寻你不见,我昨日就找到木姐姐这儿来了,只不过还生着你的气,便故意不见你。” 方庭春笑着蹙了蹙鼻子。 孙词完全没在听她说什么,只痴痴地看着她。 方庭春被他看到不好意思,抡起长枪朝他胸口戳去,笑道:“非礼勿视!” 孙词抓住长枪,揉了揉胸口,只顾傻笑,方庭春哭笑不得。 孙词呆呆地看着方庭春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孙词说了一句话:“饿了。” 方庭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原来孙词这几日都不曾吃什么东西。 夜里,方庭春与木姑娘小玉三人挤在里屋的大床上,横着睡。 木姑娘好像也开朗快乐起来,三个人说说笑笑,毫无睡意。方庭春见小玉长得圆圆的,十分可爱,伸手去挠小玉咯吱窝,小玉不受痒,哈哈大笑。 孙词好奇,趴在门口去听她们在聊什么,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失礼,匆忙又躺回板凳上去。 小玉忍不住也去挠方庭春,不小心击中她腰间,方庭春一皱眉躲了开去,木姑娘便知她受了伤。 “我看看伤得如何了?”木姑娘问道。 “方姐姐受伤了?”小玉后知后觉。 “没事,一点小伤,已经快好了。” 木姑娘知她脾气,也不再追问。 “受伤了就别和小玉闹了,若是伤口崩开了,又有得罪受。”说罢,轻轻为方庭春盖好了被子。 “哈哈哈”方庭春笑道。 “还是木姐姐会疼人,待在这儿我都不想走了。” 木姑娘听她这么说道,心中一颤,手悬在空中。 “木姐姐也就对你这么温柔,平时她好像都不开心的样子,只有你来了,才不一样。”小玉笑道。说罢,又往方庭春身旁蹭了蹭。 待夜深人静,方庭春悄悄地爬下床,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木姑娘的家不大,厅中小小的,只放得下一张方桌和几把凳子,但却收拾得简洁温馨。 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她亲手画的,方庭春爱不释手,拿去裱挂了起来,边几上的花束也在讲述着女主人的精致。 方庭春见孙词躺在长板凳拼成的床上,月光如水般洒在这馨香雅室里,洒在翩翩公子的身上,方庭春看得痴了。孙词一见她出来,便蹭地坐了起来,方庭春拉着他的手便往外走去。 木姑娘的家在河边,方庭春与孙词二人坐在围栏处,只见月光如水,夜里有丝丝凉意,但二人却丝毫不觉得凉。 方庭春手撑在栏杆上,晃荡着双脚,心中觉得无限的惬意愉悦。 “这镇子虽比不得苏州城中繁华,但文雅却不输半分,瞧这月光流水,飞檐雕窗,在这儿过一生,岂不快哉。”孙词道。 方庭春听他这么说,心中格外欢喜。 “对不起。”二人同时说了出来。又相视而笑。 “之前我不该斥责你,但有些话我却还是想说。国有国法,人犯了法自然有朝廷处置他们,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规矩。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这社会岂不是乱了套了?” “哎……”方庭春叹道。 “你来这儿不久,不知他父子二人皆不是什么好人。方建宇作恶多端,方林贪赃枉法,多少百姓因为他们的贪婪活活饿死。如果真有王法,方林能当这么久的官? 你家几代为官,你不知道百姓的苦处,你知道有多少人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么?” 方庭春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 孙词知她说得在理,满朝文武,有几人敢说自己清廉,像方林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心里想道,他说方庭春狠,因为她一枪就刺穿了别人的肩膀,可方林呢?言谈笑语之间,令无数人饿死路边,难道不是更狠吗? 孙词长叹一声,整个苏州城这么多人,有几人能像方庭春一样去做这些事呢?她大可以回到箜音谷继续当她的小霸王,这些事本不是她的责任。 这样想来,他又倒觉得方庭春可钦可敬,有情有义。这世道,真是令他分不清何为官何为贼了! “我知道你说得也有理。可即便你一刀杀了方林,还有千千万万个方林,而你亦沦为通缉犯,不忠不孝。 我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我有比你更好的机会。假如我稍稍做点什么,会比你更方便,而我却没有。 我看不到或者说选择性不去看百姓的生活,我把自己关在锦衣玉食的家里,把自己埋在浪漫唯美的诗书里,发一些富贵闲愁的牢骚。 我告诉自己官场的黑暗,假装把自己放在一个清高的位置,其实不过是我害怕。 我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力挽狂澜,连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做得到?不如明哲保身……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我胆小而已。 然而遇到你,你令我自惭形秽。奈何我堂堂七尺男儿却不及你忧国忧民。 我很庆幸你我相遇相知,让我想要变得更好。” 孙词此时内心汹涌澎湃。 孙词一番肺腑之言令方庭春感动,她一眼见到孙词便觉得他与那些贵族子弟都不一样,她觉得孙词身上有一种难得的清澈之气。 “阿词哥……” 方庭春去拉孙词的袖子,孙词看着她,有点心疼。 “我知道你说得也有理,杀一个方林容易,杀一群贪官确是难上加难。 我知道自己有时候手段狠了些,你放心,将来我会用更好的方式,我也希望变得更好,才足够配得上你。” 方庭春看着孙词,孙词头一次见方庭春这样示弱的去解释什么。他明白方庭春所思所想,心中感慨万千。 爱情是什么模样?看那男男女女的眉间心上。 正文 第7章 雀起高阁 数日之后,方庭春伤势渐好,与孙词又偷偷潜入苏州城。 上回夜闯方府之后,方府加严戒备,方林父子深居简出,二人未敢轻易潜入。 二人住在一处偏僻的小客栈里,未想着混进方府的法子,却在街上遇着了梁五爷。 正欲上前招呼,方庭春忽地拉住孙词。孙词只见她猛然定住,颜色骤变,片刻便将他拉进边上的小巷子里,时不时探出头去,神色紧张。 “怎么?你见着谁了?” “我五叔!” “那你怎么躲他?”孙词十分不解。 “你见着没?刚刚那个茶饼铺的老板给他手里塞了封信。”方庭春道。 “那又如何,许是谁给他写的信,转交给他呢。”孙词更是不解 “关键是,五叔根本不识字!”方庭春一时也摸不清头绪。 “可是,他可以让人读给他听呀。” 孙词心里想到,方庭春怎地连家人都如此多疑。 “可为什么不送到箜音谷,而要到苏州城,找一个小贩转交,这其中不知有什么缘故。” “他是你五叔,你怎么不上前问个清楚。”孙词道。 “不。看看再说。” 方庭春一边答着孙词的话,一边盯着梁五爷,只见梁五爷拿着信就走了。便小心谨慎的跟在后面。 方庭春怕自己这样跟着梁五爷会被认出,便让孙词一个人跟着,看他去哪儿,信上写的什么。 方庭春在一家客栈里等着他,来回踱步,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孙词回来之后,没拿回那封信,他说梁五爷看完便扔河里去了,他捡起来看,字早已模糊不清。 “此处便已有不对,五叔不识字,那封信他应该找人帮他读才对,看来五叔一直在瞒着我们。” 后来,梁五爷来到一家茶馆,在一个雅间里,见一个人,孙词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记得他额头有个不大不小的小肉粒。 “啊!那是方林!” 方庭春惊呼,一时之间,仿佛从高空坠落。 “那后来呢?”方庭春追问道。 孙词本以为是梁五爷约见旧友,此时听她说那人居然是方林。暗想这其中似乎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自己却想不出。 “他们讲话声音很小,而且在雅间,我听不得他们在谈些什么,后来,你五叔便骑着马出城,许是回箜音谷去了。” 方庭春不停地搓着双手,梁五爷毕竟是她五叔,她只希望这一切只是个小小的误会。 眉头紧锁,难解心思,一夜不成眠。 须得赶紧取得账簿,赶回箜音谷,可叹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叫人心安定。 然而方府近日重兵把守,无计可施,二人想等到中秋之日,或有可趁之机。 方沁文头上那根簪子在心中挥之不去,方庭春梦里都是那支玉簪子。她想起来,箜音谷曾经劫过一批东西,里头有那根簪子,她一眼便瞧中,爱不释手。 可方庆一说那是普通女子喜欢的东西,箜音谷的少当家不需要这些。 她记得那些东西被运到北方变卖,换成粮食,可为什么会出现在方沁文头上?这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她带着孙词找遍了苏州城的珠宝店,都寻不到一支类似的簪子。 账簿不知何处。宝蓝簪子,梁五爷,这些又是什么? 方庭春毫无头绪,她大胆地猜测,莫不是梁五爷看中方林之女方沁文?那是她二人定情之物?可一个是如花美眷,一个是草莽野夫,这二人看起来不像能互相吸引。 莫不是梁五爷与方林早有勾结? “啪”地一声脆响,手中茶杯落到地上,茶渍溅了一裙子,想到此处,渐渐发凉。 方庭春与孙词二人在方府门口盯了将近十日,都是重兵把守,直到中秋前一日,不知为何,方林方建宇二人却带着人马离开。 原是十七王爷到江南游玩,方林不得不去接风洗尘,真是天赐良机。 方庭春二人再次潜入方府,这一回,轻车熟路,踏上宝玉石梯,推开金粉雕窗。二人蹑手蹑脚又进入了那栋阁楼,却不料已有人捷足先登。 方庭春与孙词面面相觑,那人蒙着面,本在翻箱倒柜,见他二人,亦是吃了一惊,提剑上来,一剑刺向孙词,孙词往后一躲,顺着他的剑,以侧锋迎上。 方庭春俯下身,一把抓住那人脚踝,虽不能令他绊倒,也打了个趔趄。 “大叔~仔细瞧着点后头啊!” 不敢讲得大声,怕惊扰了侍卫。方庭春拍了拍手,笑得前俯后仰。 那人一愣,瞧这小姑娘,手劲倒是不小。孙词迅速站回方庭春身侧,将她护在后头,只这么个微小的动作,方庭春却觉得心都要化了。 那蒙面人正要上前,方庭春长枪刺了过来,不得上前。 “诶!既然都是偷,各干各的,互不影响。”方庭春道。 那人一听,想着也是,当下情形,拿到东西才是正事,说罢,便又去翻箱倒柜。 上次前来,还未来得及将这儿翻看一遍,便被方建宇察觉,这回方庭春将这书房搜寻得仔仔细细,不留一丝遗落。 许多时,未果。 咦?那床榻之上,怎么只铺了一层薄褥?与楼下那高床软枕截然不同。 方庭春走过去,四处翻找,她拉了一下那金色帘钩,只听豁的一声,床中间陷进去一块,抱开褥子,只见床上开了个口子,一道一道的台阶可往下。 孙词与那蒙面人围了上来,三人相望一眼。 “下去看看!” 三人沿着楼梯一路往下,越往下越黑,只听得脚步与心跳的声音,孙词牵住方庭春,怕她不小心摔了。 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如同地宫一般,金碧辉煌,摆着无数财宝。 “哼!”那蒙面人冷笑一声。 “方林这官儿当得可真值,当官一世,子孙万代都能享用了!” “啊!”方庭春吃了一惊。 “这些东西怎会在这儿?” 孙词与那黑衣人围了过来,见她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有几幅画,方庭春手里拿着一幅。 “怎么了?” 孙词不解。这有什么稀奇?这里不全都是? “这些东西,是几年前皇帝大寿,一些官员送给皇帝的寿礼,被我们劫了。这些东西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 方庭春像疯了四处去搜寻,她看到好多眼熟的东西。 宝蓝簪子,梁五爷,方林,这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方庭春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莫不是梁五爷与方林本就是一伙的?每次销赃都是汤二爷与梁五爷两个,这梁五爷如果是和方林一伙,那汤二爷又是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人?”那蒙面人渐渐看出些端倪。 方庭春不答。 “我……” 孙词正要答他,却见方庭春给他使了个眼色,便不敢再说。 “同道中人,莫问姓名。”方庭春道,不知这人什么来路,不可轻易亮出身份。 “这些东西,我想我得回家才能有个结果,如今我们还是找找账簿吧。”方庭春对孙词说道。 果然她在一个小匣子里找到一本账簿。 “阿词哥,是不是这个?”方庭春扬着账簿对孙词说道。 那蒙面人一见账簿,却猛地冲了过来,欲夺下,幸而方庭春眼疾手快,并未落入他手。 “你们要的也是这账簿?” 那蒙面人追问道?这两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看来你要的也是这个了。却不知阁下是敌是友?”方庭春道,三人互相打量,不敢轻易开口。 还是那蒙面人先开口。 “实不相瞒,在下此番确实是为了这账簿而来,我与这方林有不共戴天之仇,想他多年贪赃枉法,总有些罪证,因此特来查找。” “那看来是朋友了。”方庭春道。 “既是朋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顿了一顿,取下面巾。 只见他面容沧桑,年纪比他二人都大,看起来没个三十也有二十七八,脸颊处赫然一个“奴”字。 方庭春懊恼道:“无意冒犯。既如此,我也不好再隐瞒,我是箜音谷方庭春,他是南京城孙词。此番前来,也是寻这罪证,为人伸冤。” “原来你就是箜音谷小霸王!”那人有些惊讶。 “此地不宜久留,方林父子不久便会回来,我们速速离去才好。”那人道。 “他们不是去替庆郡王接风么?”孙词问道。 “哪有什么庆郡王。”那人说道。 “那不过是我花钱雇人演的一出戏,不消一会,方林便会发现上当,我们得赶快走。” 没想到往回的路,却已经箭矢如雨,看来方林已经发现上当了。 三人只能再次往地道走,地道的另一端,似乎还有出路,只好往那儿跑去。 地道的另一端是苏州城外的一座山,还没来得及跑,方林的追兵就已经到了。 三人无奈,只得往山上跑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是座孤山。不下片刻,便被方林团团包围。 方林放了一把火,秋高气爽的,呲啦一下,烧透半边天。孙词拉着方庭春不知该往南往北。 一颗树枝被烧断了根,掉了下来,正要砸到方庭春头上,孙词毫无犹豫用手去挡开。 “啊!”孙词吃痛一声,不知何时开始,保她周全是自己完全无意识的动作。 可正是这些一点一滴,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都印在方庭春心里。 方庭春见孙词手臂淤青,心中不忍。山上一片火海,山下一片箭林。 窜天的烟火令孙词十分难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样守着也是个死,不如冲下山去,拼个你死我活。”那男子道。 “方林守在山下,这样下山,就是个活箭靶。”方庭春道。 灰头土脸,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山坡一侧并没有多少大树,都是一片金灿灿的茅草,迎风招展,火势烧得很快。 “我有办法!”方庭春喜出望外。 “什么法子?”孙词道。 “就是太缺德些,不过我料想那人若地下有知,会原谅我们的。” 说罢,带着他二人回来刚才路过的一处墓地。 只见方庭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拉着孙词与那男子一同跪下,问道 “墓碑上写的什么?” “慈-考姜公建邦,妣王氏如姬之墓,孝子家英立。这是姜氏夫妇二人长眠之处。” 只见方庭春砰的一声,磕了个响头,身侧二人面面相觑。 “姜大爷,姜大娘,方林为官数十载,贪婪狠毒,想必您夫妇二人也知晓。 如今我三人为挖其罪证,沦落至此,山下便是方林重兵,为避免我三人葬身火海,只得借您夫妇二人棺木一用!” 方庭春说罢,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啊!”孙词与那男子同时一声惊呼。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你二人也赶快拜拜吧。” 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 良久,三人将人棺木挖了出来,所幸里面并无尸骨,骨头早已被捡在旁边的骨坛中,看来死了已久,棺木里只剩一些残破的布料,及一些陪葬品。 一股刺鼻的味道。方庭春正欲去清理棺中杂物,孙词拦下她,道:“我来。” 瞧,男子何须什么甜言蜜语去哄得女子开心,举手投足间,爱你的那个人便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想他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富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此时却在清理别人的棺木。方庭春只觉鼻头一酸,心中感动。 幸好有两副棺木。 他们将那两副棺木,推至山坡边上,那男子自己躺进一副,方庭春与孙词一副。 冲进漫天火海。 外头的景象已不得而知,只闻得到腐朽棺木和火焰刺鼻的味道。 方庭春与孙词二人却忽然忘了自己此时仍置身危险当中,他们只觉多么的刺激浪漫。 “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如今即便是死,我们也算是生死同眠了。”方庭春道。 “你还会唱牡丹亭?” 孙词心想,二人同生同死,可比杜柳二人幸运得多,想到此处,不禁心潮澎湃,此时若是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我就会这么一句。”方庭春答道。 这漫山遍野的火舌跳跃,竟比不过二人心头的跳动,这苍茫天地无边的辽阔,竟不如棺内那凝视的双眼憾人心魄。 这是危险,又浪漫的时刻。而对于少年男女来说,越是惊险处的相守,越是欢愉,愈发显得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山下的弓箭手一个个连眨眼都不敢,却只见从漫天火海中冲下两个火球,不知是何物,直扑而来,众人慌忙四处散去,那棺木已经布满弓箭。 咯噔一下,棺木似乎撞到了什么,缓了下来,不待众人回过神来,方庭春同孙词使了个眼色,二人踢开棺木,飞身出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数人已被击倒。 二人夺过马匹,只见不远处,那名男子亦夺了一匹马,三人会意,纵马飞奔而去。 方林眼见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大怒,兵分两路追击。可他三人已先走一步,又怎么追得上? 真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方庭春!定要让你死在我手上!方林咬牙道。 正文 第8章 宝钗定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人又偷偷溜回苏州城,其实是方庭春想看看苏州城的中秋佳节。 中秋节这天,苏州城很热闹,孙词本为山东人,初到江浙一带,甚是新鲜,只觉苏州人真是雅致,处处是情怀。 方庭春拉着孙词像往年一样,平江路从头走到尾,来来回回,不厌其烦。 方庭春出生江湖草莽,识得一些字,但写不来一手好字,弹不来一曲扬琴,更谈不上诗词歌赋。 她见对面一座清幽的院子,走出一位小姐,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几个人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那小姐打扮得雅致清幽,右手卷着一本书,她轻轻提起裙角,气若幽兰般气质娴雅,方庭春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对岸,出了神,好生令人羡慕! 孙词悄悄绕到她身后,在她头上插了一支钗,看着湖水中二人的倒影一笑,年年岁岁中秋夜,盼得如此欢颜。 方庭春一愣,将钗拔了下来拿在手中,只见是一支小巧别致的古铜桃纹红玉钗,小巧精致的桃花瓣,仿佛如真正的桃花一般灵动生姿,末端点缀一颗暗红色玛瑙,又令其熠熠生辉。方庭春拿在手中,喜不自胜。 “这是我前几日买的,比那只更适合你。”孙词说道。 “你当我喜欢那簪子?” “难道不是?我见你四处寻找。”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再三确认那支簪子是不是我见过的那支。” “啊。”孙词失落道:“原来你并不喜欢啊。” 方庭春接过孙词手中的钗,笑道:“我不喜欢那支,但我喜欢这支啊。”孙词顿时又恢复了兴致。 方庭春抿着嘴笑,把玩那钗,孙词拿回那钗,轻轻一掰便将其掰成两股。 “啊!”方庭春惊呼:“你怎么给拆了。” 她拿着钗,手忙脚乱的要拼回去。 孙词有点诧异:“这本就是两股钗啊,你看还是能合回去的。”说罢,又将钗合了回去。 方庭春仿佛头一次见着一般,十分新奇,拿回手中拆分数次。 “这两股钗本就是常物,你不会是头一次见着吧?”孙词诧异道,一般女子对首饰都是了解的。 方庭春有点害羞地点了点头,她从小便没什么首饰,因为她父亲说,戴了首饰,打起来了总是累赘。 “古人将一钗分两股,有情人相逢之日便是钗合之时,如今这钗你我一人一股,待结连理之时,便将其合二为一。 双人一心结欢好,钗分两股有情牵。” 孙词说着,将其中一支插在方庭春头上,她头上本无饰品,加上这一只小小的簪子,更添颜色,方庭春难言心中欢喜,只抬头看着孙词,不忍眨眼。 方庭春拉着孙词去了虎丘曲会,往年同姐妹们逛完,她总是一个人偷偷溜来这里,她害怕被人知道,好像箜音谷的小霸王会喜欢听曲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她总是一个人坐着,他们唱的那些她只能听懂一小部分,却又不好意思问人。 只见台上的一颦一笑,一步一转都令人觉得格外美,听那一音一字,一琴一萧也让她入了迷,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这些,就好像告诉别人一个屠夫喜欢读诗写字一般,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口。 “他们在唱什么?”方庭春问道,她记得去年好像也是这样的调,这样的场景,她知道是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每年都在演,人人都在唱。 “你瞧台上那个女子,她演的是杜丽娘,那个男子叫柳梦梅,他们演的是牡丹亭。这杜丽娘是南安太守的女儿,在梦里与柳梦梅相遇相知,病逝之后,其父将其尸骨葬于梅花庵,她生前让其丫鬟将自画像藏于太湖石底。 三年之后柳梦梅进京赶考,因缘际会找到那画像,方知梦中所见真有其人,杜丽娘魂归幽会,柳梦梅开棺掘墓,令杜丽娘起死回生,二人喜结连理,之后却不料遭众人反对,但二人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感动了皇帝,令其二人终成眷属。”孙词讲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方庭春一时之间竟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便是杜丽娘,而孙词便是那柳梦梅。 月色洒在孙词脸上,她看得见他眼睛上的睫毛也在跳动。 “你听她唱的,就是你那日说的那句: 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 孙词悠悠地说道,此情此景,亦触动心肠:“那杜丽娘与柳梦梅虽于梅花树下山盟海誓,但她终究还是怕,怕柳梦梅嫌弃她只是一缕孤魂。” 曲悠悠兮入耳闻,情切切兮染心魂。 “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虽则是空里拈花,却不是水中捞月” “你是人也罢,是鬼也罢,都是俺柳梦梅生生世世的娇妻” 一场戏罢,一心情起。 台上唱得郎情妾意,又怎比得上台下的情真意切。 孙词见方庭春眼眸含泪,禁不住感叹道: “灯火流光烟似渺,红豆入心双知晓。玉面洒高银,倚茶听旧情。 佳人柔似月,月愧浮云灭。何日心头玉,又见钗上桃。” 孙词情之所至,不由得感慨良多,如同万千灯火流光,清晰可见的却只有一人,几重言笑喧哗,侧耳倾听的亦只有一人。 方庭春看着台上小生花旦,泪流满面,一半为牡丹亭,一半为孙词。 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一声清脆的声音打破沉浸其中的美梦:“公子真是好才情!”那人在孙词背后,孙词转过身去,原来是方林家的千金,方沁文。 却不料,命中有些事就是这么巧。 “月下惊闻郎君调,疑是梦梅下篇章。”方沁文叹道,她款款而来。 “方才小女子在一旁听公子讲解这一回戏,实是触动心肠,公子情深不亚于柳梦梅。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 “小姐过奖了,在下才疏学浅,哪里敢在小姐面前卖弄。”孙词道。心里暗想,何日玉上心,又见钗上桃,这是只有孙词和方庭春之间才拥有的秘密,旁人不得而知,不由得又有些兴奋。 “哪里会,汤显祖的曲写得是极好,你讲得也是极好。”方沁文道。 “晓夜初寒,月漫虎丘,闻一曲人间词,品一段相思意。公子的才情叫人好生敬佩。” 方沁文翩然而至,她描最精致的妆,着最幽雅的衣,方庭春见她与孙词相对而立,好似一双璧人,慌了神,双手发凉。 孙词淡淡的笑了笑:“小姐真是过奖了,所谓情真意切,不过是因为对着心上之人。”孙词看了眼方庭春,方沁文见此情景,已知各种。 孙词牵过方庭春的手,对方沁文致意,便拉着她离开。方沁文目之所及,怅然若失。 方庭春坐在河边的栏杆上,飘忽着,有点魂不守舍。 “你怎么了?”孙词问道。 “阿词哥,我好羡慕你们。”方庭春侧过头,说道。 “羡慕什么?”孙词皱眉。 “羡慕你们的才情!我的字很丑,我不会弹琴,我不知道牡丹亭,我也不会诗词歌赋,我突然觉得与你好像两个世界的人。”方庭春痴痴地说道,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将自己的自卑,全部剖开,给孙词听。 “你有什么可自卑的呢?出生官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才情满腹的小姐公子比比皆是,我们怎能与你相比? 我们靠的不过是出身而已,一个人的出身很大一部分决定她能受什么样的教育,而情怀却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耍得一手梨花枪,多少女子都比不过你呀!”孙词说道。 方庭春被他说得不好意思:“我不过是个女土匪而已。”方庭春抿着嘴笑。 孙词笑道:“你放心,将来的路那么长,你没学的字我教你写,你想听的书我讲给你听。” 喜悦蔓延到方庭春的发丝,这是她生前生后,听得最美的一句话。 二人来到一家茶馆,刚好有架琴。 “你可记得你我初识之日,我请你弹奏一曲,你说什么弹琴讲究意境心绪,是为修身养性,情之所至,乐之所成,并非取悦他人,卖弄之物。” 方庭春一边说,一边模仿孙词当日的情形。摇头晃脑。 二人甚觉好笑:“想不到,你竟将我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方庭春亦是一愣,自己怎么记得这样清楚,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啊,我这人什么都不好,就是记性好,你说过的话,我可是全记在心里的,将来你莫要耍赖。” 孙词笑着喝了口茶。 “那孙公子,今时今日,又可否请你为我弹奏一曲呢?” 茶馆里有很多人,那铮铮琴音却只为一人曲,方庭春听过的曲子里,这一曲最美。 可是好巧不巧,偏偏又遇上了方沁文,这或许是避不开的孽缘。 方沁文见她二人浓情蜜意,不想上去打扰,可又不舍得离去。她坐在楼上的雅座间见方庭春手托着腮,盈盈眼眸中全都是孙词,而孙词又何尝不是如此。 哎,君侧已有佳人相伴,自己又怎好多想。可是,她不甘心,自己才情定远超眼前这位女子,她要一展才情,好叫那多情男子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杜丽娘。 一曲弹毕,众人鼓掌。 “咦?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没个人弹,今日倒是抢着弹呢。”那伙计边走边说,一会儿抱着那琴,便往楼上走去。 片刻,悠扬的琴声从楼上雅座传来。 孙词等人寻声而望去,只见楼上一女子抚琴,那人不是方沁文又是谁。 “真好听!”方庭春道。 “确实不错。”孙词道。 方沁文一边弹奏,一边看他二人交谈。公子啊公子,你怎么见不到我的才情呢?比之你身侧的女子又是如何? 一曲弹毕,方沁文走下楼来,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走到孙词身侧:“好巧啊,又遇到二位。” 孙词二人对她一笑,方庭春请她坐下。为她斟了茶。 “刚刚听闻公子所弹之曲,甚是动人,一时技痒,便也想把玩一番,不知公子觉得如何呢?”方沁文问道。 “小姐琴艺高超,小生自愧不如,只不过这琴音技巧是够了,却少了些真情,听起来好像少了点味道。” 方庭春瞥了孙词一眼,这人还真是实诚,怎么全说出来了。 方沁文尴尬极了,本想着他能夸耀一番,却不料是如此评价,讪讪然。 “看来公子品味甚高,不知这位姑娘琴技如何呢?既能得公子青睐,想必是知音人,不知姑娘能否弹奏一曲呢?”方沁文看向方庭春。 “我?”方庭春本看他二人相谈,不料此时却忽然转向自己。 “她?”孙词接话道:“她不会弹琴,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原来如此,我想着公子这般多情多才,这姑娘必定也是个才女了。” 才女二字,却令方庭春无地自容:“实不相瞒,我不会弹琴也不会作诗。才女二字,实不敢当。” 怎会如此!方沁文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自己如此优秀,这公子却避而不见,这女子目不识丁,他却视如珍宝。 什么佳人柔似月,月愧浮云灭。想不到自己竟然输给一个目不识丁的山野丫头。 你既识不得我的好,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就让你去爱你的乡野丫头去吧。 方沁文道谢,走出茶馆,自己只见过那公子一面,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却如此想在他面前表现自己? 难道只是因为他在戏台下那深情款款的样子吗?可是他那模样不是对着自己啊。 他的眼神太痴情,描不出,道不尽,哪个女子见了不动心。 算了,他既已有人相伴,管他佳人野人,与自己也无关,方沁文终究还是骄傲的。 不过多久,茶馆里又来了一人,只见他戴着斗笠,一身黑衣。 “你瞧!又一个老朋友!”方庭春放下茶杯,对孙词笑道。 孙词转过头去,那是谁?没什么印象。 “这你都认不到?”方庭春惊讶。 说罢,她走了过去,坐到那人桌边,问道:“大叔,活着躺一回棺材,可好玩呀?” 这人难道是昨日同行那男子?孙词仔细一瞧,这身量确实像,还有斗笠下那若隐若现的脸。 患难之后的友情更显珍贵,孙词兴奋道:“原来是这位大哥。” 那男子心里一阵摇头,小孩子真是大胆,还敢在苏州城大摇大摆的吃喝玩乐。那人不理他们,径直走了出去,方庭春二人紧随其后。 待行至一偏僻处,那人取下斗笠,果然便是昨日之人。 “你们真是大胆,不知方林正四处找你们么?” “怕什么,他爷爷是两江总督,方林不敢轻易动他。”方庭春道。 “昨日匆匆一别,还不知大哥姓甚名谁呢?”孙词问道。 “是啊,究竟你与方林有何深仇大恨?”方庭春追问道。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叫李信,本是开武馆的,不料却被方林以私铸兵器为由,获罪入狱,待我后来得知,不过是因我时常讽刺他贪得无厌,才得了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还带着一辈子也洗刷不掉的耻辱,我的妻子因悲伤过度,久病成疾,竟舍我而去。这个仇,我怎能不报!” “这方林着实可恶。”方庭春怒骂道。 孙词更是难掩心中惆怅,想来自己离家一月,方知这世上艰辛。 “那如今,你们打算如何?”李信问道。 “孙词的爷爷便是两江总督孙玉,他会将那证物带回去,交给他爷爷,将方林绳之以法,而我也要回家一趟,我家里还有些事。” “那账簿上牵扯到的人太多,我担心并不会那么顺利。”李信道。方林根基深厚,要扳倒他着实不易。 “不仅仅是那本账簿,还有你,还有小玉,你们都是他作恶的证据,我不信这世道没了王法!”孙词道。 “小玉年纪太小,怕出什么意外,还是留在木姐姐那儿的好,不如李大哥便同孙词一同回南京?也好有个照应。” 三人约定,明日一早便出发。 一想到明日就要分离,方庭春与孙词均是一夜难眠,这分离还未至,相思便先行 正文 第9章 箜音之响 方庭春与孙词分手之后,回到箜音谷,见着熟悉的一事一物,倍感亲切,觉着这儿的风都比外头的温柔些。 方庭春自小在箜音谷长大,这儿就是她的家,即便外头再好再美,只有回到这儿,她才会有一种归属感。 “你去一趟南京怎去了这么久?”莫四爷问道,分派粮食之事他早就办妥,不料回来之后却发现方庭春倒还没回来。 “你那么久没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事,大哥特意让我去找你。”梁五爷道。 “哦?五叔去找我了?”方庭春问道。 “可不是。我到南京的时候,孙府的人就说你已经走了。”梁五爷道。 方庭春与众人寒暄一阵,入夜时分,便来寻方庆一。 “爹,我这回不仅去了南京,还去了一趟苏州。”方庭春道。 “我知道。” 方庭春大惊,他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拿了方林什么东西,速速还给他。” “爹!”方庭春震惊道:“那方林恶贯满盈,死一万次都不够,我好不容易才拿到他的罪证,不扳倒他,我誓不罢休。” “胡闹!”方庆一一怒,重重地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茶洒了出来,方庭春吓了一跳,她爹是动真格了。 “我早和你说过不要去惹官府的人,你以为能凭一本账簿扳倒方林?你当是你们小孩子过家家?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爹!你总教导我说人生在世,当问心无愧。我们箜音谷要匡扶正义,锄奸扶弱,为何此时却要我做些懦弱怕死之事!”方庭春负气,背过身去,豁的一下坐在凳子上。 匡扶正义,锄奸扶弱,多少人在年少时期曾说过这样的话,多少人能将这句话说一辈子。 方庆一一恍惚,自己与方庭春之间隔着几十年,最后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去做他的贪官,我们做我们的义贼,一样的问心无愧,难道你要整个箜音谷为你陪葬吗?难道你敢说你如此痛恨方林父子不是因为三娘吗!”方庆一质问道。 三娘便是那个上吊自杀的女子,她死的时候,伸着舌头,眼睛瞪瞪的凸着,脸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方庭春常常在梦里见到那双眼睛。 方庭春无话可说,她生气,但无可辩驳,咬着嘴唇,红着眼。 见她不语,方庆一道:“庭春,你不能真将自己当小孩子,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你不一样,将来你要去守护整个箜音谷,凡事三思,凡怒三忍。” 方庭春哽咽在喉中,忍着不哭出来。 “我都明白,可是,您曾经说过,我为侠者,当替天行道。这话我一直放心心下,可如今又怎么不是这样呢?” 方庭春是真的很困惑,小时候将方庆一视为神一般的人物,然而却越长大越模糊。 “哎……”方庆一长叹一声:“人活着就是这样,不能只认一个死理,那是蠢人做的事,长大了你也就明白了。” “爹,可我真的不明白,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为何您如此怕他?” “我不是怕他,只是那个账簿上牵扯的人太多,我不想我们箜音谷卷进去,你真当他们会因为你一本账簿杀了方林?那账簿上有多少人你知道吗?方林的大女儿是十七王爷的庶福晋你又知道吗?”方庆一无奈道。 “庭春,你长大了,你该明白,事有轻重,恨有大小,莫让小爱小恨毁了你,也毁了箜音谷!” 什么样的爱是小,什么样的恨是大?世间的事本没有大小之分,只不过是人在心里给他排了个序,什么样的排位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谁也没有权利指责别人的爱恨,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的所有评价来源于你的经历,你的认知,你认为这是对的,可是那不是真理。 或许有关于人的事,从来就没什么真理存在的。甚至连真理这个词,也许也是人编造出来安慰自己的东西。 “那账簿不在我这儿。”方庭春道。 “那在哪儿?”方庆一追问道。 “我们已经把它交给孙玉了。” “你!”方庆一着了急,后来一想,如此便是孙玉与方林的冲突,与自己也没多大关系,便又渐渐安心下来。 良久,方庭春便将在苏州遇到梁五爷之事告诉了方庆一,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和方庆一一道商量。 “你亲眼见他去见方林?”方庆一问道。 “没有,是孙词见到的。” “孙词是什么人?” “我在南京认识的一个朋友。” “可你五叔是我过命的兄弟,他的为人,我想我还是清楚的,这事不好轻易下定论。”方庆一心中也是狐疑。 “我也明白,五叔他冲动莽撞,如果他真是奸细,很难埋伏这么久。”方庭春道。 “先不要让你五叔起疑心,我们先查查看。”方庆一道。 方庭春躺在自己的床上,格外舒心。 可是一闭上眼,都是孙词的音容笑貌,他此刻在做什么,他可曾想起自己?听人说,被人想的时候会打喷嚏,可是自己一个喷嚏都没有打,莫非他一刻都不曾想到自己?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方庭春不禁懊恼,可是一想起苏州城的那些点点滴滴,一起走过的路,一起赏过的花,还有那孤山上同生共死的漫天大火,都令她喜不自胜。 真应该感谢方林放了那一把火,让她在熊熊火海中拥有一眼万年的浪漫,够她几百年几万年的回忆。 同生共死过的情感更加弥足珍贵。 “庭春!”方庭春走在阁楼的回廊上,忽然有人叫了一声。 方庭春回过头,只见一人,身量高大,长得极俊美,一双桃花眼,一个悬胆鼻,比之女子英气,又比男子精致,动作轻佻。 原来是段敏之,这段敏之原是北方人士,获了罪又遭人追杀,于是来到南方,半年前梁五爷一次外出遇人埋伏,得其出手相助,于是便将他一同带了回来。因他功夫好,为人又颇有意思,十分得众人喜欢。 然而此时,庭春因心中怀疑梁五爷,此人又是新人,心里便将他也划入可疑人物。 方庭春心想叫敏之的估计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看看大唐朝那位贺兰敏之就知道。 真是害死人的模样。谁知道他在北方欠的不是什么情债呢?方庭春在心里想,莫不是他和别人的夫人偷情,被人追杀,才逃到这儿? 想到此处,方庭春不禁又想笑,嘴角抽动一下,又怕被他瞧见,正色道 “你别叫那么亲。”方庭春挡住他,不让他靠近。这人是五叔带回来的,不知底细。 她此前待段敏之亦是不冷不热,只不过谷中之人都这么叫她,之前她都不曾介意,此时却怎么如此反感? “你找我有事?”方庭春问道。 “没,只是见你外出回来,上来问个好。”说罢,正要离去。 “哎~”方庭春又将他叫了回来。“你说你是北方人?你是北方哪儿的?” “山东的。” “段大哥!”方庭春忽然叫道。 这方庭春怎忽然转了态度? “在我们山东不兴叫人大哥,一般管人叫二哥,你不如叫我段二哥。”段敏之道,原来这丫头故意试探自己。 “原是段二哥,你怎么来苏州了呢?你不想家么?你家里可还有人?” 方庭春倒了回来,坐在长廊上,似乎有要长聊的兴致。 “父母在堂,这不是犯了事,有家回不得么。”说罢,长叹一声,显出忧伤神色。 方庭春拿眼瞥着他,似乎是情真意切。 “你上回说犯了事,是说跟人打架,失手杀了人,那又为何被人追杀呢?” “这个?”段敏之十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这个不便启齿啊。” 莫非真是与人偷情,被人丈夫追杀?方庭春抿着嘴笑。 “莫不是欠了情债?” 被她这么一说,段敏之一愣,这姑娘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当即摆手否认道:“当然不是,我只是欠了一屁股赌债,没钱还罢了。” “我还尚未娶亲,小姐莫要抹黑我清白身家。”段敏之边笑边摆手。 这人看不透,总是一副无所谓,听天由命的样子,轻浮虚假,方庭春心中更是疑心重重。 嗖地一声,汤二爷,梁五爷及段敏之房里,均射入一支箭,箭锋没入柱子,插着张纸条“今夜子时,箜音谷后山观星崖---方林” 自然,这是方庆一和方庭春布下的局。方庭春坐在方庆一房里,二人对着一盏灯,如坐针毡。 她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居然是段敏之,难道自己真错怪了他? 段敏之进来,见方庭春也在,稍感诧异,接着拿出那张纸条,道:“大当家,不知何人往我房里投了这个。”接着拿着一张纸,被他揉成一团。 方林与方庭春二人对视一眼。 “先坐,一会再说”便示意他坐下。 三人围坐于桌旁,段敏之见她二人一言不发,面色凝重,房里只一盏灯,灯火阑珊,那火舌摇摆着,映着方庭春的脸格外沉静。 她原也是个美人,段敏之心里不禁一颤。 他们在等什么?这样焦灼?房间里的气息格外诡异,考验着人的信任,人的忠诚。 “咚咚咚!”又有人敲房门,方庭春喜出望外,冲着方庆一咧嘴一笑,方庆一亦是微有笑意。 方庭春匆忙去开门,是汤二爷,手里依然拿着那张字条,像是被搓了许久。 “大哥,你瞧瞧这个!”他正要上前将那字条拿给方庆一,不料方庆一却忽然对他摆了摆手,又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汤二爷十分不解。 方庭春便将在苏州遇着梁五爷一事说明,只见汤二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末了,正欲离去,方庭春将他拉住:“五叔,这全是我的主意,我爹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段敏之是新来的,被怀疑本是人之常情,他并未放在心上,可汤二爷那是与方庆一一同建立箜音谷之人,二人同生共死,现如今却无端被人怀疑,怎能不恼怒。 “老五归老五,可你居然怀疑我?这兄弟做不成了,待在这儿我都觉得是个耻辱!”汤二爷道。 他朝方庭春啐了一口,段敏之大惊,匆忙站起来去拉她。 “二弟!”方庆一开口道:“如果你是我,你又会怎么做?” 汤二爷停在那儿。 “我信你,可小心驶得万年船,箜音谷上上下下数十条人命,我怎能拿弟兄的性命做赌注,我一定要试你一试。你说这几十年的弟兄,可五弟不也是我们几十年的弟兄吗?如果你是我,你又会如何?”方庆一道。 汤二爷无言以对,愤怒地双手击拳,以示反击,方庭春上前,拉他坐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梁五爷还是没有来,四人面面相觑。 “别等了!”方庆一一声低吼,几十年的兄弟情义,似乎粉碎在这一声低吼之中。方庭春失落,方庆一的心碎又怎会比她少。 “你们两个,上山顶去等着,见到你五叔,带他回来。” 二人悄悄从小路上了后山的山峰。 未到子时,二人埋伏在远处,真是月色凉如水,人心冷如冰。已过中秋,山巅的夜晚已是寒冷,但再冷冷不过人心。 段敏之见方庭春瑟瑟发抖:“想不到山顶这么凉,早知该多穿点上来。” 他想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然而方庭春的手依旧不停地在抖。 段敏之见状,握了一下,想帮她暖和一下。 赫!冷如寒冰。 方庭春迅速挣脱出来,瞪了她一眼,那眼神也像冰一样。她不停地搓着双手,凝视着上山的路。 “你在害怕?”段敏之忽然反应过来。 “你害怕什么?你怕五爷真的来?”段敏之见她不答,追问道。 “一开始也是你怀疑他,如今又这么怕他真的背叛箜音谷,女人真是奇怪,如果你真的如此看重他,一开始便不会怀疑他,既然早已起了疑心,便说明你心里根本没那么信任他。”段敏之道。 “我是怀疑他,但如果怀疑成了事实,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女人真是奇怪,如果早已起疑,说明早有裂缝,早在心里已有判断,怎么又接受不了这事实呢?段敏之真是搞不懂。 “嗳。”段敏之朝她晃了晃脑袋,试图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我来谷中半年多,咱两好像头一回说这么多话,你怎么好像不怎么搭理我似的?” “那如何?谷中弟兄那么多,又不是每一个都那么熟络。”方庭春白了他一眼。 “可我一个新人,你这般不友好,之前你也是这样对待其他弟兄的么?”段敏之问道。 “我并没有对你不友好。”方庭春道:“你也知道你刚来,我不那么信任你,是人之常情。况且,我看谷中那几个姐姐嫂子,对你好得很,哪里用得着我招呼。” 段敏之长相极为俊朗,想必潘安也只得这番容貌,颇得箜音谷中几位女子青睐。段敏之得意地笑。 梁五爷究竟会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