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七纺蛛 第一章 七纺蛛(1) 鸟不宿之城,绿染街,锦绣坊。 原彩嘴角扯出来一个苦笑,轻声道:“凤公子,还是没有喜欢的吗?” 凤皇皱了皱眉,“锦绣坊名声这么大,只有这种货色?” 他这句话说的毫不客气,若是换了旁人原彩恐怕就要翻脸了。 整座鸟不宿城谁人不知他锦绣坊有城中最好的绣娘最好的布匹最好的绸缎?又有谁不知道明明是男儿却比女子绣工都要好的“老板娘”原彩平日里看起来文秀雅气,一触及逆鳞便判若两人能舌战八方的? 一旁的小伙计往角落里缩了缩,怕被自家老板的怒火扫到。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锦绣坊当伙计的时候,有家绣楼的老板娘叉着腰在锦绣坊小木楼前骂了半个时辰,来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圈,楼里的伙计绣娘们都急的不得了,只有老板悠悠然端着一盏茶水看热闹一样看着那婆娘在楼下骂,脸上连点怒气都没有。 他们都以为自家老板是真正温和没脾气的人,毕竟也是男儿不好跟个泼妇一般见识,只有在楼里年岁最长的绣娘阿纷捂着嘴笑道:“等着吧,一会儿看阿彩怎么骂回去。” 小伙计们看看了谪仙一样温和安宁的老板,纷纷表示不信。 “咱们老板还会骂人?” 直到楼下那人骂到“你们锦绣坊做出来的衣裳都是破布穿它们的人都是没有眼光的粗汉脚夫”,小伙计们才目瞪口呆地看着“谪仙”直接放下茶盏从二楼轻飘飘的落到绿染街的青石地面上。 “在下的锦绣坊不过才开了十年如今鸟不宿城中有眼光的人都不再去你家裁衣你嫉妒我我也能体谅只是你有这时间来我这锦绣楼前撒泼还不如回家去看看你那混迹青楼沾染了一身脏病的丈夫是不是还有命在哦还有你方才说在下以色惑人勾引闺秀们来我锦绣坊这倒是谬赞了还有真是没想到你已然将近四十仍然觊觎在下的相貌真是——” 原彩故作可惜的顿住,叹了口气,又说:“看在大家都是同行的面子上,将来你无以谋生后还可来我锦绣坊,总不会让你饿死。” 一战成名! 小伙计紧张兮兮的看了眼客人,默默为他祈祷。 谁成想原彩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没有一点儿恼怒:“凤公子,锦绣坊最好的棉麻纱织绫罗绸缎都在这儿了,您要是还没有看上眼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凤皇眉尖一动,看着他:“最好的不是这些。” 原彩有几分不悦,说:“我是锦绣坊的老板,自家什么是最好的我还不知道?” 凤皇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说:“我曾听闻世上有种七纺蛛——” 他话还没说完,原彩脸色瞬间变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威胁,他手指动了动,声音颤抖道:“下棋,你先下去。” 小伙计忧心忡忡的看着他的脸色,“老板,你——” 原彩说:“下去!” 下棋只好苦着一张脸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小木楼的二楼只剩他们两人。 凤皇临窗而坐,手里还捧着一盏茶悠然啜饮,原彩猛然站了起来,他原本坐在凤皇对面的椅子上,椅子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原彩脸色难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凤皇。 “你是谁?” 凤皇放下茶盏,一手支起下巴看着原彩,“你是七纺蛛对吧。” 他这句话说的轻飘飘,原彩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是什么人?” 凤皇挑挑眉,“我是什么人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在问你话。” 他有些不自觉的高高在上,仿佛长年身居高位。 原彩已经十几年没有过这种被威胁的感觉,与平常男子相比太过秀气的脸上甚至有冷汗流了下来,这个“人”,很强! “你想做什么?” 原彩愕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恐惧之下已经沙哑起来。 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好不容易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难道还是逃不过吗? 原彩身体微微发抖,理智全然消散。 凤皇好整以暇道:“你还有什么能让我看上眼的?” 原彩沉默一会儿,终于平静了些。 “你想要七纺缎?” 凤皇点头。 原彩脱力一样摔进椅子里,虚弱道:“怎么不早说。” 凤皇:“……” 锦绣坊一层通往二层的木梯上有响动传来,少时,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男人皱眉扫视二楼,目光最终定在凤皇身上,嘴里的话却是对着原彩说的:“听下棋说你脸色不好,出事了吗?” 原彩恳切的向凤皇使了个眼色,而后才道:“来了个老朋友,我方才一时没认出来。” “哦?” 男子暗沉沉的应了一句。 凤皇往后靠了靠。 “有朋自远方来,我是原彩的相公,秦时雍。” 原彩恼怒道:“不是说好了吗在外人面前不许这么说!你答应过我的!” 秦时雍冲他笑了笑,带着一股痞气:“你的朋友怎么能是外人?” 凤皇:“……” 原彩痛苦的按住额头,这个混账! 本来还有些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秦时雍坐到原彩旁边,原彩有意把他赶走,但一时想不出来什么好的借口。 凤皇道:“有吗?” 他不是不懂原彩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族大概还不知道他是七纺蛛。 “嗯?”秦时雍怀疑的看着原彩:“有什么?” 原彩艰难道:“一种绸缎,说了你也不懂,怎么那么多问题!” 秦时雍:“……” 秦时雍无奈回避,原彩坚持他“不能插手锦绣坊生意”。 二楼再次只有两人,凤皇淡淡道:“你的相公?” 原彩翻了个白眼,说:“怎么,看不起断袖?” 凤皇顿了顿,说:“不,我……我也是。” “嗯?你也是?”原彩有些讶异,不是说断袖之间能察觉彼此是同类的么?他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凤皇点点头。 原彩神色复杂。 凤皇却不想多说,提醒道:“七纺缎。” 原彩脸色颇有几分凝重,“你是从哪里知道我是七纺蛛的?” 凤皇漫不经心的看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只是听说锦绣坊能做出整座鸟不宿城里最好的衣裳才来的,只是一看到你觉得有种很熟悉的感觉,猜测你是七纺蛛而已。” “你……”原彩错愕道:“熟悉的感觉……这世上七纺蛛已然很少了,即使是学识最渊博的人族也不见得一定知道七纺蛛的存在,你才见到我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就分辨出我的原身?” “我有我的办法,”凤皇漂亮的墨色瞳仁一瞬不瞬看向原彩,说:“你还有没有七纺缎?” “你既然能认出我是七纺蛛,那一定也知道,每只七纺蛛一生所能织出的七纺缎有定数。而且,每只七纺蛛都是独一无二的,哪怕看起来再相似的两只七纺蛛也无法织出同样的绸缎……” 凤皇道:“我当然知道。七纺缎全部织完后,不能化妖的七纺蛛会枯槁死去,而如你一般,能化出人形的却不会。” 原彩苦笑,他没想到这人居然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锦绣坊外天高云淡,微凉春风拂过,凤皇随手勾了勾自己的发,淡淡道:“我只需要一件外衫。” 原彩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 城主府。 秦时雍懒散斜躺在大床上,一手支着脑袋看向原彩,深邃双眼中积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然而出口轻佻:“今儿在你楼里见的那个美人儿叫什么?” 原彩正趴在书桌上翻书,闻言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过就匆忙见了人家一面而已,怎么就知道他是美人?” 烛光下,秦时雍俊美的面容更显立体,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原彩气势汹汹绕到床边,俯下身作势掐住秦时雍的脖子,“我说过,不许你用色迷迷的眼光看着别人。” 他外貌隽雅,看起来温和秀致,平素在人前也大多是“谪仙一样的锦绣坊老板”的样子,只有在秦时雍面前才会露出任性而不讲道理的一面,还有……一身媚骨。 秦时雍好气又好笑,他堂堂鸟不宿城的城主,在这小妖精的嘴里倒像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一样。 “美人儿生来不就是让人看的?” 原彩甫沐身不久,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轻薄的衣衫上,春寒料峭,秦时雍的寝卧却仍然温暖,原彩或许是整个鸟不宿城最好的裁缝,然而私下素来不喜欢繁复衣物,此时将要就寝,身上只着了薄如蝉翼的亵裤与一件半透明的浅褐外衫。 秦时雍颇为享受的看着他动作间不经意露出来的风光。 “秦时雍!” 原彩咬牙切齿,“你好歹也是一城之主,什么时候能改改这好色的毛病!” 秦时雍挑挑眉,痞气十足道:“一城之主只须将城中事务处理好即可,谁说一定不能好色了?” 原彩说不过他,愤愤咬在他大咧咧袒露出的紧实胸肌上。 秦时雍吃痛,却并未有丝毫不虞,他伸手顺势将原彩拉进自己怀里,又道:“我看他神色高傲的很,听到我的名字也不怎么在意,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原彩身体僵了僵,强作无事道:“你以为所有人都要讨好你?” 秦时雍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忍心开口逼他,面上仍然轻佻道:“怎么敢,我不是成天都在讨好你么?” 两人各怀心思,然而都不愿意表露出来,秦时雍将自家小妖精搂在怀里,亲亲热热贴在一处,不一会儿便闭了眼,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 原彩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七纺缎…… 十几年了,他都不敢再去回想这三个字。 漫长岁月中,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生来便是人族,芙蓉谷中晦涩昏暗的岁月仿若隔世。 原彩颤抖着手轻轻抚上秦时雍的沉睡的脸颊。 他想和这个男人白头到老。 原彩沉沉睡去时,天色已然微微泛白。 秦时雍无奈的睁开眼,低头亲了亲原彩的额头。锦被密密拥住两人,秦时雍轻轻捏了捏原彩的手,仍然与以往无数个夜里相同,冰冰凉凉,怎么暖都暖不热。 他知道原彩在担忧什么,但永远不能说破。 原彩翌日醒来时与平常无异,还没睁开眼就摸索着去推秦时雍,嘴里含混道:“醒啦……” 他睡得晚,却不知道秦时雍在他睡熟后又无奈看他一会儿才睡,只以为他昨夜里早早便睡了。 秦时雍半眯着眼睛,声音沙哑:“乖,再睡会儿。” “不……”原彩勉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与秦时雍接上视线:“今天还有事做……” ////////// 锦绣坊。 凤皇长身而立,双臂平伸,微微皱眉,神色颇有几分不耐。 原彩边为他量身边道:“鸟不宿城凤公子大概是头一次来吧?是想一直留在这儿还是怎样?城中值得一去的地方着实不少……” 凤皇身形修长,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墨玉似的眸子冷漠而高傲,因而半分不显女气。 他此时微微垂眸看着原彩,饶是原彩这芙蓉谷中出来的蜘蛛精也不免晃了晃神。 “我只要七纺缎。” 原彩脸颊发热,心思被窥破的太容易,这让他也颇为赧然。 他在鸟不宿城城中做了十三年裁缝,对人族身体尺寸的测量早已驾轻就熟,很快便收了用具示意凤皇不必再站着,凤皇放下手臂,问道:“要多长时间?” 原彩顿了顿,说:“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你应当也知道,我们七纺蛛织缎需要一个稳妥的环境,不能有杂七杂八的事情搅扰。鸟不宿城依玄山而建,整座城池虽大但符合条件的地方只有寥寥几处。我思来想去,城主府后院的寒山芙蓉园是最合适的地方。” 芙蓉花期并非春季,城主府的寒山芙蓉是多年前秦时雍遍寻能工巧匠培植而成,与三醉芙蓉有异曲同工之妙,因颜色不定,一日三换,乃称三醉寒山。 倘若有旁的选择,他也不想在离秦时雍那么近的地方织缎。 但这些年他们从来未曾分离,他不可能突然和秦时雍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原彩不想让秦时雍知道自己并非人族,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原身是一只蜘蛛。 人族对妖族总有几分隐隐约约的排斥,魂归大陆上,十八座城池之外,总有妖族横行无忌,引得人族对妖族越来越畏惧。 何况他是一只蜘蛛呢。 在人族的眼里,蜘蛛化出的妖精会是什么样子的? 凤皇不以为意道:“我不在意。” 原彩一笑:“但我在意啊。虽说鸟不宿城守卫外紧内松,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任意旁人来去的地方。” 凤皇生性不喜麻烦,闻言修长的眉毛不禁皱了起来。 原彩低下头,敛了神色,慢慢道:“凤公子,你也知道,我们七纺蛛一族不轻易织缎,因为那意味着我们离死亡会更近一步。” 凤皇审视着他眼角细微的纹路,淡淡道:“我会补偿你。” 原彩摇摇头:“我不需要什么金银珠宝,我想要你一个承诺。” “嗯?” 原彩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凤皇双眸:“若将来有一日,有什么……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请你一定要为我保住秦时雍的性命。” 凤皇不动声色道:“他是鸟不宿城的城主,若连他都不能自保,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能保住他?还有,我只是要你做一件外衫,凭什么要允你一条人命?” 原彩毫不退让:“我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为你裁衣,你怎么就不能为我保下秦时雍的性命?何况对你来说,那只不过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而已吧。” 凤皇面容覆上几分冷意,他最憎恶旁人威胁自己。 原彩面上从容,心中却是十足的忐忑不安。 不知想到了什么,凤皇抿了抿唇,说:“我答应你。” 卷一 七纺蛛 第二章 七纺蛛(2) 城主府。 秦时雍近来颇为苦恼。 鸟不宿城的城主他已然做了五年,大小事务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然而因为原彩的异常,这些日子他总是无法沉下心来。 这是原彩早出晚归的第七日了。 锦绣坊的生意确实不错,但并不需要原彩镇日在坊中,那些绣娘伙计不是白养的。以往原彩都是晌午用了午膳后再慢悠悠踱到与城主府只隔了几条街的绿染街上,太阳还未落山便会回来,哪像现在这样,早上用了早膳便不见了人影,晚上掌灯时分才一脸疲惫的推开房门。 秦时雍很容易就想到了那个所谓的“凤公子”。 原彩异常的行为是从他出现的第二日开始的,当时他便觉得原彩脸色不对,就寝时,原彩的表现也与平时不同,总感觉忧心忡忡一样。 他吩咐身边暗卫,去查查这人的来历。 谁知居然什么都查不到! 鸟不宿城是什么地方?它是魂归大陆十八座屹立上千年的城池之一,守卫固若金汤,坚不可摧。所有妄图潜入城中的异族都将面临最骁勇的城中兵士。 然而,这样一个过目难忘的男人,他们居然查不到来历! 秦时雍沉着一张脸挥退暗卫。 /////////// 烛光摇摇晃晃,寝卧的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秦时雍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眼看过去。 原彩脸色惨白,甚至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 秦时雍再也顾不上心中焦虑,连忙过去扶住他,“怎么了?” 原彩有气无力的摇摇头,说:“我累了……你扶我去床上,我要休息。” 话音甫落,他便阖上眼,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 福来居。 敲门声响。 凤皇正倚在贵妃榻上翻一本志异录,漫不经心道:“进。” 秦时雍冷着脸踏进来,他身后,两个身披甲胄的侍卫将门阖上,一左一右肃然而立。 凤皇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仍然翻手中的书。 秦时雍漠然道:“我知道,你不是人族。” 春寒未退,冷风吹进房中,凤皇几缕发丝随风微微而动。 “那又如何?” 秦时雍目光锐利,“你想从原彩身上得到什么?” 凤皇随手将书放到一边,“与你何干?” 秦时雍顿了顿,他不知道凤皇居然这样高傲。 “我是他的伴侣,如果你伤害他,我一定不会放任。” 凤皇嘲讽的笑了笑? 一个人族,居然不自量力说要他要保护妖族? 秦时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他沉声道:“鸟不宿城能够屹立千年,自然有我们的道理。我不知你是哪一族,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在城中放肆。” “哦?”凤皇脸色一冷,寒潭一样的墨眸直直看向他:“你能奈我何?” ////////// 寒山芙蓉园。 尚不到晌午,芙蓉花仍是粉/嫩颜色,一片欣欣向荣。 花海中,一只巨大蜘蛛正在吐丝。 原彩几乎要昏厥过去,于七纺蛛而言,吐丝便意味着将自己的性命缩短,幻成蛛丝。一匹七纺缎的织就便要耗去上千只七纺蛛的性命,他已然修得人身,也无须织出一匹缎来,但任谁生生将生命灼烧都不会舒坦。 但他不能不做。 快了…… 再三日,他便能织出足够为凤皇做件外衫的七纺缎来…… 原彩觉得自己全身发烫。 他自嘲一笑,蜘蛛本是冷血,怎么会发烫? ////////// “是他?” “应当是……你看,他腰上有印记,只有七纺蛛才有这蛛儿印记。” 原彩由昏睡中迷迷瞪瞪的睁开眼,入目的是两个小童,头上扎着小小发髻,扑闪着大眼睛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他在人族中生活惯了,不由自主道:“你们……” 左边的小童见他醒了,圆嘟嘟的脸上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来,问道:“你是叫原彩吗?” 换了平日,原彩定然不会贸贸然接下这句话,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累的太狠了,况且才由昏厥中醒过来,神智颇有几分不清楚,于是艰难的点了点头,说:“我是……” 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右边那个拍着巴掌道:“就是他了!咱们快些把他带到主人那儿去,也好讨主人欢心!” 原彩心中一凛,想问你们主子是哪个,却脑后一痛,昏沉沉睡了过去。 看他迷迷瞪瞪又昏厥了,左边小童笑嘻嘻催右边小童:“我把他从城主府背出来,这下该你背他了,背到主人那儿去!” ////////// 秦时雍由福来居冷着脸回城主府,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知道素来沉稳的城主今儿个怎么怒动了颜色。 府里管家恰好迎上来,他满心肉疼没顾得上去看城主脸色,嘟嘟囔囔道:“不知哪里来的野物,怎么就糟蹋了好好的芙蓉?一园子狼藉,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人在里边打过架了一样。” 秦时雍一顿,停下问道:“芙蓉园?” 管家唉声叹气:“是啊,主子是没见着,花啊瓣啊弄得乱七八糟,地上辗的一块儿一块儿,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兔崽子干的,明明您也下过令不许人随意进园子里头……” 两个侍卫均有些莫名其妙。 秦时雍低声道:“小蛛儿要织缎,可不是要花的灵气么。” 他声音压得低,管家和侍卫都没听清,也不敢问,秦时雍又道他要亲自去芙蓉园里看看,谁都不许跟着。 谁知在芙蓉园里直转到太阳都要落山了还是没找见小蛛儿。 秦时雍皱着眉,回寝卧处理这一日积下的事务,等着原彩回来。他和原彩在一起也有十年,一直不愿意去深究原彩不愿宣之于口的过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是一城之主。 然而,漫长等待中秦时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是亥时,原彩居然还没有回来。 ////////// 夜半,福来居。 凤皇阖着眼,似乎已经陷入沉眠。 整座鸟不宿城安宁静谧,连白日里见人便吠的小狗都趴着睡了,深邃夜空中星子点点,月光皎洁。 一列枭骑由城主府肃然而出,为首者赫然是秦时雍! 战马皆披了甲胄,何况人。 秦时雍策马而行,眉头紧锁。定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原彩不是胡闹的人,如果不是身不由己,他怎么会夜不归宿而不告知于自己? 嗒嗒声在黑暗中响起。 “城主,”于观鑫低声道:“遣人去圣庙请大祭司否?” 秦时雍的脸色掩藏在黑暗中,沉默与黑夜交融,直到战马行至下一个街口,于观鑫才听他道:“不必。” 鸟不宿城中城主固然掌握着一城之兵,然而如今魂归大陆神族陨落,人族与千年前截然不同,对神族的信仰全然消逝,宗教势力强盛。鸟不宿城中百姓普遍信奉寒教,即使秦时雍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夜空中寒鸦凄厉嘶鸣。 ////////// 人族总有一死。 原彩脑海中恍惚出现这句话。 他和秦时雍在一起十年,清楚的感受到了秦时雍的变化。 十年前,秦时雍二十六岁,比如今锐利许多,年轻气也盛。 十年间,秦时雍的变化有多大呢? 原彩嘴角隐约勾出一个笑来,变化有多大……当年的他可不会这么温柔,他们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原彩其实并不认为他们能在一起多少年。 秦时雍是秦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年轻人,理所当然将在他叔父之后成为秦家下一位当家人,鸟不宿城的城主。众星拱月的年轻人不免有几分骄矜与傲气,当然,他有这个资本。 而当年的原彩,不过是在鸟不宿城中艰难维生罢了。 他才刚刚逃出芙蓉谷。 千难万险进入鸟不宿城,便是为了躲避芙蓉谷的追寻。原彩修炼出人形也有百年,然而百年间他从未离开过芙蓉谷,除去织缎他并无一技傍身。 但对于七纺蛛而言,织缎便意味着生命的燃烧。 在谷中,他已然在威逼之下失去了七成的生命,他不想死。 他和那些神智未开的小七纺蛛不一样,他的存在不是为了吐丝织缎,不是为了和雌蛛交配产下后代,他希望能有自己的生活,所以甘愿冒着严苛的刑罚逃出来。 他真的离开了。 更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秦时雍。 没有秦时雍,大概他如今仍在某家绣坊没日没夜的劳作,甚至更凄惨。 在他浑浑噩噩度日时,是秦时雍将他从泥淖中拉了出来,但原彩爱上秦时雍绝非出于感激。 秦时雍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 十年前,他总是仿佛不经意一样为原彩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三言两语哄他开心,为他买下木楼开绣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喂,不然以后你就和我在一起吧”,眼睛却不敢看他,连耳朵都有些泛红。 原彩呢,他在芙蓉谷中上百年,见过了太多肮脏的事情,不管是妖族还是人族,贪婪、欲/望总是相似的。他看过了太多,经历了太多,然而秦时雍却不会让他有任何防备。 仿佛生来,他们便是应当在一起的。 ////////// “小蛛儿。” 原彩身体一僵。 漆黑中,有一豆灯光颤巍巍的亮起来,原彩觉得自己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他太熟悉那个声音了,却怎么都不愿意相信。 清越低笑离原彩越来越近,一双白如玉石的漂亮手掌轻轻捧起他的脸,冰冷的唇缓缓印上他的额头。 “小蛛儿,居然敢离开主人这么长时间……” “你说,该怎么惩罚你才好呢?” ////////// “他是妖族,你应当知道吧?” 秦时雍迟疑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别的事情都顾不上了,他相信凤皇,但形势显然更加糟糕,他失去了最后的线索。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他们在福来居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得以入内。 凤皇睡眠浅,不喜人搅扰,习惯了在入睡前施个小法术来确保自己第二日是自然醒来。以往这并不须他亲自考虑,然而这么些年磕磕绊绊下来他早已明了自己再也没人惯着了。 此时,他身上整齐着了墨色长衫与秦时雍相对坐在福来居的一层,秦家十三位暗卫面无表情守在各处,他们可以是聋子与哑巴,只要主人需要。 “我隐约猜到他在进入鸟不宿城之前受了不少苦,但一直未曾追问。” 凤皇看他一眼,问道:“人族不是惧怕且排斥妖族的么?你就不怕他?” 秦时雍微微苦笑:“不瞒你说,我也迟疑过。他是蜘蛛精对吧?我最初察觉到的时候与他还不是如今的关系,也犹豫了很久,但还是不舍得看他自己苦苦挣扎受尽委屈。人族这样排斥妖族,若教旁人发现了他的身份他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我怎么能让他自己去面对呢?” 凤皇微微动容,他的生命太过漫长,看过了无数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然而仍然不能无动于衷。 秦时雍叹了口气,又道:“我先前也来找过你,想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何憔悴如斯。” “他是七纺蛛,我想要他为我织缎。” 秦时雍此前并未听说过七纺蛛,更不知道七纺缎的织就需要七纺蛛以性命相抵。 此刻最紧要的事是找到原彩。 凤皇又道:“他是在为我织缎时失去踪迹,我会把他带回来。” 秦时雍英俊的脸上有些许迟疑,或许他应该去圣庙与白屿谈谈。寒教并非只凭借所谓的“信/仰”笼络人心,白屿拥有可以与大妖抗衡的实力,他甚至能够以一人之力绞杀玄山下作乱的蛟妖。 凤皇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未多说。 他不在乎一个人族对自己的看法,遑论人族,便是神族魔族妖族,哪个又在他的眼里? 秦时雍按住腰间所悬长剑起身,熹微,他硬挺而冷厉的脸颊逆着晨光并不如何清晰,唯有紧抿着的嘴角宣示着这位一城之主的担忧。 事有轻重缓急,凤皇所谓的“织缎”绝不可能如此简单,锦绣坊开张已然十年,原彩从未如前段日子那样疲累过。凤皇究竟以什么手段逼迫原彩,让他不得不不顾身体来为他“织缎”?原彩又为何要答应他?凤皇……是什么人?或者说,他究竟是何族? 但此刻,最紧要的事情是原彩,他究竟在何处?是有意外绊住了他,还是有人——或者妖族挟持了他? 不是凤皇,会是原彩的故人还是他秦时雍的敌人? 秦时雍心乱如麻。 任他有千般手段,牵涉到自己的爱人时也无法平静以对。 凤皇冷淡的整了整衣衫。 /// “我……” 原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其实,说什么都无干紧要了。不管他说些什么,谄媚也好求饶也好,他都会被带回芙蓉谷,如十三年前一般不见天日。 他闭上眼睛,泪水沿着眼角缓缓滑落。 卷一 七纺蛛 第三章 七纺蛛(3) 即使在整座魂归大陆上,芙蓉谷也是颇为有名的所在。 神魔两族千年来杳无音讯,龙族也如他们一般再未出现在人族眼前,人们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神族与魔族,还有冥族,真的存在于这片大陆上吗?而世间唯有蛟之一族尚且与龙族有几许相似,而芙蓉谷谷主便是蛟,且,他是已知最为接近龙的蛟妖。 蛟妖化龙,意外着龙族再现大陆,是不是也意味着神族与魔族的回归? 谁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连大陆上最为人敬仰的智者都不能。 人族对芙蓉谷的心态很复杂。 神魔两族会重生吗? 人们对此有极端而对立的看法,一派认为神族的重生将能够解救那些在妖族的威胁下的十八座城池之外的人,另一派认为神魔与妖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妖族有恶,神魔亦如是。 况且妖族的肆虐不也正意味着神魔的荏弱? 然而不知为何,从未有人族试图潜入芙蓉谷诛杀谷主。 原彩绝望的看着眼前妖娆的男子,芙蓉谷谷主,蛟妖丹奴。 “小蛛儿,”丹奴嘴角噙着咄咄逼人的笑意,声音却仍然悦耳带着媚/意,“你可想好了?” 原彩哑声道:“我不想回去。” 是的,他不想。 丹奴狭长凤眸中带了几分嘲讽与冰冷,“我是你的主人,你恐怕早已忘了吧?” 他着一身红色纱衣,衣料轻薄的几乎要遮不住白/嫩/皮/肉,领口大开着两/点殷/红若/隐/若/现,只看长相衣裳,丹奴与人族倌馆里的红牌小倌儿别无二致,然而任是谁都不会将他错认为以身侍人的角色。 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倌儿有这样高高在上宛若女王的气势,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倌儿将万物的性命视若无物。 “不……” 丹奴笑意更深,他微微俯下身子,与跪在地面上的原彩平视,含情脉脉道:“小蛛儿,合谷中我最喜欢的一个就是你了,我喜欢你听话,喜欢你这身皮/肉,喜欢你织出来的缎,也喜欢你时不时与我发点小脾气。可是你怎么敢逃出谷呢?十三年,我可是一直在想着你啊。” 原彩脸色更白,方才那个“不”字已经用去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丹奴顿了顿,故意一抚掌,直起身来挑眉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舍得这鸟不宿城的繁华吧?人族的生活是比谷中要安逸不少,也难怪你喜欢。不如这样,我想个法子,咱们把这城中你喜欢的东西都带回谷里去,这样你高兴,主人也高兴,你看如何?” 他似笑非笑看着原彩,漂亮妖娆的脸蛋儿上一双凤眼透着寒光。 原彩手指一颤,忽然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 “不,”他说:“我不想回去。我……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有机会修出人身,或许甚至已然死去。但我不想再留在谷里,我不是你的附属物,不会永远做你的奴/隶。我感激你,百年时光足够偿还你的恩情,我已经失去了七成生命。以后我想要拥有自己的生活。我喜欢鸟不宿城,这里有我喜欢的一切,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差异无法弥合,人族确实也排斥妖族,但那是因为有些妖以强凌弱,滥杀无辜。我希望能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与自己在乎的一切在一起……直到死去。” 原彩的声音越来越平稳,眼中闪烁着向往,神情柔和。 丹奴却因此暴怒,他狠狠的咬牙,之前强装出来的从容再也法继续。 他捏住原彩的下巴,冷笑道:“你所谓的死去,是说你想和那个人族一起死去是吧?他叫什么?嗯?秦时雍是吧?你看看你眼角的细纹——”他冰冷的手指在原彩的眼角滑过,“你是妖族,怎么会短短十几年就这样?是为了秦时雍对吧?你为了他居然把自己伪装成人族,你想和他一起变老?他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是不是你也要和他一起去死?嗯?” “是。” 原彩居然笑了出来,他的眼睛中充满了眷恋,连对丹奴的恐惧都消散了不少,“我爱他。” 秦时雍。 原彩喟叹一样想,秦时雍,你听到我说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我应当时常与你说起的。 我爱你。 丹奴冷下脸来,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一字一句道:“我不管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让你回去,你便一定要回去。你是我的奴隶,永远都是。” /// 百余年前,芙蓉谷。 芙蓉谷中有一潭清澈湖水,滋养着一谷生灵,蛟妖丹奴是潭水的主人。 谷中有许多七纺蛛,它们在潭水边结网而生,丹奴不喜欢有别的生物在自己的眼前晃来晃去,不过小小的蜘蛛而已,又不是什么有攻击性的东西,他也不如何在乎。 慢慢的,他注意到了一只小小的七纺蛛。 七纺蛛群居而活,他们太过弱小,无法独自在芙蓉谷中生存——须知芙蓉谷虽然名称柔和,却并非安宁祥和之地。谷中灵气充沛,吸引了无数妖族,剧毒之物比比皆是,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那只小蛛儿不与它的同族在一起结网,它自己在离它们不远不近的地方织了一个小小的网。 丹奴修炼的时候,有意无意会将目光移向那只小蛛儿。 它织网很认真。 有时候风起了,稍微大些便能吹破他柔弱的网,丹奴悄无声息的潜在水底看它,这么长时间织出来的网破了它应该很难受吧?可是它只是一只小蜘蛛,真的明白什么是难受吗? 那只小小的七纺蛛在破损的网边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又慢慢的爬回原来的地方,又开始织网。 蛟妖只是平平淡淡的看着。 蛇与蜘蛛是天敌,七纺蛛们在他的湖边安居,自然没有蛇敢来狩猎它们。 蛟妖修炼的很辛苦,他早已能够幻出人形,然而这远远不够。每只蛟妖都想化龙,他当然也想,所以才会在远离喧嚣而灵力充沛的芙蓉谷中停留几百年。 所有的生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要付出代价,他也不例外。 丹奴本来是张扬的性子,在芙蓉谷中数百年的孤寂简直要了他半条命,他不能出去,渐渐对那些自己原来不屑一顾的还未能化形的幼小生命产生了兴趣也不算奇怪——不,他只是对那只小蜘蛛有了兴趣。 七纺蛛的生命很短暂,尤其他们每年某个固定的时期还要织七纺缎,丹奴以前穿过七纺缎裁剪出的衣裳,也听某只……妖依稀说起过这料子来的不易,但真正见到七纺蛛还是头一回——要不是那些蛛儿织出来的缎子,他还以为这不过是某种普普通通的蜘蛛呢,哪能想到是大名鼎鼎而据说已经绝迹的七纺蛛? 丹奴看着那只小蛛儿度过了三个年头,第四年,七纺蛛们又要开始织缎,小蛛儿也是,它的生命离终点很近了。 这只小蛛儿也要不见了么? 丹奴想,不,这谷中不应当年复一年的这样空寂,他也不应只躲在这潭水中。 他从水底慢慢的浮上来,朝那只安安静静伏在网上的小蛛儿吹了口气,它便晃晃悠悠的飘起来,很快就到了丹奴面前。小蛛儿几只细长的脚脚动来动去,它对水充满了畏惧。 丹奴勾起唇角,说:“小蛛儿,我帮你修炼好不好?你成为妖之后就不必死去了,还可以修炼出人身。不过到时候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做我最忠诚的小/奴/隶。” 七纺蛛懵懂的看着他。 人身蛟尾的男子长发湿漉漉贴在白皙脊背上,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殷红唇角勾出邪气笑意,一张漂亮脸蛋儿上挑起的的凤眼端的摄人心魄。 小小的七纺蛛动了动脚脚。 丹奴伸出一只白皙冰冷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在虚空中漂浮着的不安的小蜘蛛,浅碧色的双眸中似乎融着黄金。 他自嘲想,原来你也会寂寞的。 不是在心中立过誓么,一切只为化龙。 小小的七纺蛛懵懂的看着这个对他来说太过巨大的妖族,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 鸟不宿城,圣庙。 恢弘厅堂中,檀香的白烟袅袅升起,高大墙壁上挂满无数绣着玄妙纹路的壁毯,穹顶处是黄金熔炼而成的繁杂饰物,傲慢而冰冷的嘲笑着进入这间圣殿的所有人。整座大殿暗沉肃然,压迫感迎面打来。 寒教供奉的不死之神雕像高大而英俊,一双眼睛冷漠俯视大厅,愚驽人族本与他无干,他们应当信奉正统的神族,而非他这个来自冥界的私生子。 白屿阖着眼,虔诚叩拜他的神。 “大祭司,”青年轻轻从圣殿外走进来,单膝跪在额头紧贴地面的白屿几步远处,低声道:“城主带了十三名暗卫离开城主府。” 白屿恍若未闻,许久后才终于缓缓直起身来,看向他。青年不安的动了动,看向雕有花纹的大理石地面,他知道自己应当表现的更自然一点……可是大祭司那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他是被家族放逐的私生子,事实上,寒教的绝大部分忠实教众都是私生子,他们不为世人所容,但并不愿意就此流浪在十八座城池之外,他们渴望出人头地,渴望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们并不比那些所谓拥有正统血脉的男女差。 寒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们也愿意为此成为大祭司……与不死之神最虔诚的追随者。 青年鼓起勇气,将视线稍微上移,竟恰与大祭司视线相交! 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开始僵硬……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灰白色泛着淡淡银光的瞳仁,在昏暗的圣殿中暗沉沉的看着他,里面似乎有无数幽灵在哀嚎……他哆嗦了一下,又开始了没有结果的揣测——大祭司,真的是人族吗?鸟不宿城的守卫他见过不少,但即使是那些经常离开鸟不宿城去玄山山下剿杀妖族的战士也不会有这么重的煞气……或者他是妖族?但鸟不宿城应当不会有妖族的,更遑论消逝了将近千年的魔族了。他是寒教的大祭司,数万人所尊崇的人,怎么会不是人族呢? 白屿只是平平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但对于青年来说或许这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白屿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临时的仆人。长年服侍他的人不会在他与神相处时贸然打扰,而青年显然太过焦急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大祭司姿态优雅的站起身,一袭款式简单而做工精细的白袍包裹住他漂亮的身躯,而掺着金线的束腰很好的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叮铃铃——的清脆声音响起,青年看到长袍下这位年轻的大祭司白皙脚踝上悬挂着的金色铃铛。 大祭司的长发将及脚踝,润泽而柔韧,在它的映衬下连织就白袍的绸缎都黯然失色。青年心中动了动,险些伸出手去触碰它,但手指一动他便恍然回神,他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寒教的大祭司,是自己永远无法亵玩的对象。他看着大祭司那似乎带着魔力的白发,想起来似乎曾经有人试图对大祭司不敬——若流言不错,那人只是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往事不可知,但圣殿下的地宫中真的有一个聋哑的奴隶,他将永远在地宫中侍奉神灵,寒教唯一的神。 青年不由自主往回退了退。 白屿道:“去往何处?” 只听他的声音,青年便浑身酥/麻。 “额,”青年暗中掐了自己一把,说:“南城的一间客栈,福来居。” “何事?”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青年还是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不、不知。” 白屿不再开口,他从不死之神前以墨玉雕琢而成的小几上拿起一条长长的浅色绸缎,绸缎上勾勒着无数不死之神的标识,彼岸花为风所拂,深沉的暗红色摇/曳/生/姿。 铃铛声响,苍白的手指微微用力,长长的绸缎在白发上交叉成结,末端与白发难/解/难/分。 大祭司灰白色双眸在绸缎后安然阖上,只有在他的神身边,他才愿意安然睁开双眼。 卷一 七纺蛛 第四章 七纺蛛(4) 凤皇悠然从芙蓉花枝上折下一株芙蓉,三醉寒山,他记得原彩说过这芙蓉的名字。正是晌午,芙蓉花白中透粉,宛若少女干净而纯稚的脸颊。漂亮的手指一寸寸抚过芙蓉柔软的花瓣,凉风起,秦时雍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凤公子,你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凤皇漫不经心的看他一眼,说:“是妖族。” 秦时雍心中一凛。 他顾不上去质疑凤皇,转而道:“鸟不宿城中平日里也有不少妖族生活,你或许也能察觉到。人族与妖族本来应当水火不相容,但并非所有的妖族都心存恶念。我秦家数百年执掌鸟不宿,自祖辈起便与一些妖族达成共识,他们可以生活在城中,只是需要在城主府入籍造册,而且变更居住之所时需得告知,不许伤人,诸如此类。” “原彩?” 秦时雍会意,道:“他是不在册子上的,我无意中与他相识,之后不久我们恰巧遇见一位妖族,她悄悄告诉我原彩是妖。” 凤皇扯扯嘴角,由此可见原彩的修为有多低微。 秦时雍英挺双眉紧皱,问:“凤公子能辨别是何族之妖么?” 阖鸟不宿城,在册的妖族不过一百,若是知道掳走原彩的妖族原身为何,查找起来会容易许多。他自坐上城主之位后便将妖谱熟记——事实上这也是鸟不宿城每一任城主的必修功课,若是凤皇能分辨出来那一切会简单许多。 凤皇嘲道:“原彩能够进入鸟不宿城,比他高明的妖族不知凡几,我分辨出来又如何?难道你还能凭借那册子找到他?” 秦时雍神色一凛,寒声道:“阿彩是误打误撞之下才能进来的,我知晓他是妖族后便暗中警示过当时身为城主的叔父,后来成为城主后更是守卫严密,不可能会有妖族在我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入城中。” 凤皇轻轻揉捻花瓣儿,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笑意:“你以为我是人族?” 秦时雍缄默。 凤皇无意为难他,又道:“味道已经淡了许多,是鹤望兰。” 鹤望兰? 三醉芙蓉园中芙蓉盛放,味道浓郁,而鹤望兰的浅淡香气在这样浓郁的花香中很容易被遮掩。 秦时雍脸色更沉,鹤望兰?鸟不宿的妖谱上没有这种生物的存在。 他也是闻所未闻。 凤皇挑挑眉,说:“鹤望兰是南方的植物,性喜温暖湿润,而玄山山顶的积雪连夏日最炎热时都不会融化,定然不会是鸟不宿城中的东西。” 秦时雍有几分难堪,他是整座鸟不宿之城的城主,担负着护佑一城百姓的重任,却连城中有异族侵入都截然不知。他不止没能护住原彩,也将城中百姓置于危险之下。在此之前,他还曾以为自己将城中事务处理的很好呢,如今看来真是毫无自知之明。 凤皇随手松开手中的芙蓉花,失却了生命的花朵轻盈飘落,它将与泥土融为一体,以自身滋养自身。 秦时雍默然而立,脸上线条冷硬,凤皇不经意看他一眼,却想起来初次见面时他与原彩吊儿郎当的交谈。秦时雍身形高大,相较之下原彩便显得纤弱许多,凤皇不禁心中一软,他们看起来很相爱。 而他对两个相爱的人之间,总是多了几分袒护——尤其是失去自己的所爱之后。 秦时雍沉沉开口:“你能找到他们?” 凤皇摇摇头。 秦时雍下颚绷紧,道:“我会遣城中所有侍卫兵士严密巡逻并找寻原彩,也会遣人知会各个家族,鸟不宿城安逸的太久了,这是为我们敲响的警钟。” 凤皇赞许的看他一眼,有担当的人才能得到旁人的尊重,秦时雍不只是原彩的爱人,更是鸟不宿城的一城之主,城中无数百姓的安危都牵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如果此时他只想到原彩,那他怎么还配坐在城主一位? “鹤望兰……如果是想要要挟我,他们一时倒不会伤害阿彩的性命,而是会想尽办法来使我屈服。若是他的故人,既然他们能在此处悄无声息的掳走他,也一定能,能杀了他,但他们没有那样做,这意味着他们不会再动手。” 秦时雍冷静下来,分析得井井有条,凤皇嗤笑道:“你想的是你们人族的行事,而掳走原彩的是妖族。妖族的行事怎么能用人族的心思来揣测?” 秦时雍咬了咬牙,锐利的眼睛中寒芒一闪,冷声道:“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任何神智已开的生命都不会做无用功。只要阿彩不做过激的事情,我想他们不会伤害他。” 凤皇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秦时雍顿了顿,颇为复杂的追了上去,这儿是他们知道的阿彩最后出现的地方,然而并没有更多的线索留给他们。 城主府。 白屿微微点点下巴:“城主。” 秦时雍勉强朝他笑了笑,即使不知道自己的笑他究竟能不能“看”到,“大祭司。” 白屿的眼睛在绸缎的掩藏之下,整张脸只露出一半,他的唇色如过午的三醉寒山,苍白中透着点点粉嫩。那双漂亮的唇瓣动了动,慢慢道:“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城主如此大张旗鼓?” 秦时雍喉结动了动,思索片刻,才道:“大祭司可知道原彩?” 白屿双眼阖着,行走却丝毫不受影响,秦时雍的书房摆设并不复杂,这里更多是用于城主与真正重要的客人的私下交谈,城中许多家族都遣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来城主府中询问内情,秦时雍一律置之不理,惟有这位大祭司有此殊荣。他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轻轻坐进一把圈椅中,脚踝上铃铛发出叮铃响动,却打不破一室沉重。 他怎么会不知道城主的“爱人”。 “知道。” 秦时雍似真似假的苦笑,说:“那大祭司也应当知道,我与他的关系吧?” 白屿沉默以对。 他将右臂搭在圈椅的扶手上,拇指与食指抵在一处捻了捻。 秦时雍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道:“他失踪了,昨夜便不见踪迹。” 白屿并不惊讶,或者说,即使惊讶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这位寒教的大祭司只有在自己虔诚侍奉的不死之神面前才会表露出人族的情感,而秦时雍与原彩之间的情/情/爱/爱他并不关心,或者说,他认为他们很无趣。 “为何?” 秦时雍也早已习惯了这位寒教的大祭司冷冷淡淡的样子,不以为忤,说:“我们都以为鸟不宿城固若金汤,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们连城中来了妖族都一无所知。” 白屿也有些沉重,他不在乎这一城百姓的生死,但他在意他的神灵。 “你下令盘查户籍,便是为了此事?” 秦时雍点头,说:“阿彩昨夜失踪,我下令今日不开城门,而昨日无人出城,他们定然还在城中。此刻最要紧的事是找到他们,阿彩和那些潜入城中的妖族。他们的存在是对整座城中百姓的威胁。” 秦时雍说得冠冕堂皇,似乎胸有成竹,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紧张。 但他必须镇定下来,不管是为了原彩还是为了这座城中的百姓。 白屿站起身,白袍在夕阳斑斓的光芒下柔和许多,但他的脸色仍然冷淡,哪怕旁人只能看到绸缎掩藏之外的半张脸,也能从那半张脸上看出他的疏离。 “城主希望寒教如何?” 秦时雍在心中苦笑一声,这位大祭司聪明的可怕,自己一字未提需要寒教的助力,他却在短短几句话之中便推断出了形势。 //// “怎么莫名其妙就要来清查哦?” 回春堂的小伙计托着下巴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嘟嘟囔囔道:“德哥儿本来就没在户籍中,这下子可好,要是查出来了被遣送出城,让他以后怎么办呀?” 老掌柜的小女儿扯着老嬷嬷的衣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只手里还攥着几颗蜜枣,流着口水把枣递给小伙计,口齿不清地说:“樾、樾哥哥,吃枣枣、枣……” 小伙计哈哈笑起来,亲热的抱起小女孩儿,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小脸蛋儿,说:“小宝儿,怎么出来了?掌柜的不是叫你跟着哥哥听先生授课么?” 老嬷嬷笑道:“她才几岁,先生讲再多她也听不懂啊。” 女孩儿举着蜜枣往樾哥哥嘴里送,林樾哭笑不得,枣子上沾满了小姑娘的口水,他只好轻轻咬住一颗,模模糊糊道:“小丹宝,樾哥哥可是给你面子才吃的哦。” 小姑娘咿唔咿唔不知道想说什么,林樾亲了亲她的小手,笑眯眯的看她用一双沾着口水的小爪子在自己衣裳上扯来扯去。 老嬷嬷寻了张椅子坐下,含笑看着这两个孩子。 林樾三年前来到回春堂,说自己爹娘去世孤身一人,老掌柜心善收留了他,只当做个善事了,谁知道这孩子勤奋好学,短短几个月就能帮着老掌柜抓药,性子又讨喜,街坊四邻还有常来抓药的客人都很喜欢这个清秀的少年。 林樾逗着小姑娘玩儿,今儿的阳光难得暖洋洋的,洒在身上舒服得很。 “樾、樾哥哥。” 小姑娘忽然往对街某处指了指,暗处立着一个着黑袍的高大身影,小姑娘直觉恐惧,希望樾哥哥能保护自己。 林樾笑着看过去,瞬间变了脸色。 “樾、樾哥哥,疼、疼!” 林樾猛然回神,愧疚的松开了她,轻声说:“嬷嬷,你带小宝儿进去,我去给刘阿婆送药。” 老嬷嬷惊讶问:“不是该明儿去吗?” 林樾勉强的笑了笑,说:“您记错啦,是今天。” 老嬷嬷笑着说:“哎,人老了,不中用啦。” 林樾连忙哄了她一句,老嬷嬷终于带着丹宝进去,林樾咬着唇,起身往对街走去。 //// 锦绣坊的伙计绣娘们都很奇怪,怎么自家老板这么多天都没来坊里。 下棋扒在桌子上,和坊中另一个小伙计闲聊:“崔崔,你说老板是不是决定留在城主府做城主夫人了,就不稀罕咱们锦绣坊了?” 崔崔:“……” 阿纷恰好经过二人,闻言骂道:“下棋你个小兔崽子,整天不学好小脑袋瓜里在琢磨什么呢?不好好做你的事等老板回来看我不告诉他!” 下棋哭丧着脸说:“纷姐我错了,你千万别和老板说什么——” 崔崔忽然大声道:“老板?你回来了?” 下棋连忙回过头,“哪里哪里?” 他恰好瞧见原彩面无表情的跨过锦绣坊的门槛,笑容满面道:“老板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很想你,崔崔方才还说那位不愿意让你以后再出来抛头露面了呢!” 崔崔:“……” 阿纷用手帕掩住嘴唇,笑道:“下棋你个机灵鬼儿。阿彩你别听他瞎说,这小子。” 原彩却恍若未闻,连看都没有看他们几人,径直踩着木梯上楼。下棋讪讪道:“老板生气啦?可以前我和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没见他不理我啊。崔崔,都怪你。” 阿纷皱了皱眉,说:“不对,阿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不理人的。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崔崔,你在这里看着点,下棋,你跟我一起去楼上看看。” 两个小伙计都听话的点头,阿纷在前下棋在后,下棋郁闷的搔搔后脑勺,老板不会真的生了他的气吧?那他该说什么话来讨老板欢心让他不生气才好呢? “哎哟!”下棋揉揉额头,抱怨道:“阿纷姐,你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他边说边抬头往前看,老板正在下楼,和走在他前面的阿纷只差几级台阶,阿纷道:“阿彩,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看大家能不能帮帮你,好不好?” 原彩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阿纷居然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她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阿彩以前从来都没有这种神色,冷淡而不屑,似乎她只不过是他路上的一块绊脚石,绕开还是踢开只在他一念之间。 阿纷有些害怕,还是鼓起勇气拉住了原彩一只袖子,笑盈盈道:“阿彩,你听姐一句——啊!” 谁都没想到原彩居然会一把将阿纷甩开。阿纷是从一开始就在锦绣坊里的老人,原彩平时对她也多是十分照顾,但此时的原彩眼中闪着冷淡的光,甩开绣娘的力道也没有留情,幸好下棋在后面扶住了阿纷,不然她恐怕就要从木梯上滚下去了。 “老板!” 下棋很不满。 原彩居高临下的冷冷俯视二人,说:“让开。” 阿纷、下棋和崔崔怔怔地挤在一起,看老板离开的身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卷一 七纺蛛 第五章 七纺蛛(5) “叮铃铃——” 白屿虔诚的仰望着他的神灵,灰白双眸中的深邃情感与在人前的冷漠截然不同,长长的绸缎被放在一边,映着烛光,曼珠沙华更显妖异。 他浑然没有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看着自己。 “我……”白屿顿了顿,说:“我不会让任何人,还有妖,伤害您,我自己也是。我希望您能在这圣殿中等待复生。” 他嘴角居然牵出一抹笑来,大概也未曾有人见过这位大祭司的笑容,凤皇想,这位寒教的大祭司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族了。 不死之神双眼以黑曜石雕琢而成,在烛光的映衬下炯炯有神,似乎正漫不经心的在自己的信徒身上逡/巡。 “还记得五年前,那时我才十六岁,”祭司清澈的声音在安静的圣殿中轻轻响起,仿佛怕惊醒了谁的安眠。“父亲说他希望我长大后能全心侍奉你,我很不甘心,你知道我有多恨他。我不愿意再日复一日的去做他想让我的做的事情,终于悄悄去了西城。”他深情的看着神灵的眼睛,“如果不是遇到了你,我一定会被那些贱民侮/辱的。” 凤皇挑了挑眉。 白屿轻笑两声,“我与您说这些做什么呢。” //// “城主,”于观鑫皱眉道:“东城无不在册之人。” 他不止是秦时雍黑夜中的利刃,更是鸟不宿城城主的左膀右臂,他的家族与秦时雍的家族几乎有同样漫长的历史,他的祖辈曾经也是秦家最坚定的支持者,一荣俱荣。 秦时雍闭了闭眼,线条冷硬的脸上唇角紧抿,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想最坏的结果,也如愿遏制住了自己的思绪,但恐慌的感觉不会因为不去想便消逝。 于观鑫与秦时雍并不只是主从关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因此,在府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城主的怒火波及之时,也唯有他敢于直视秦时雍的眼睛。 “时雍,”于观鑫迟疑片刻,没有选择用“城主”两个字来称呼他。“你压力太大了,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要沉住气。” 秦时雍苦笑一声,颓然坐在宽阔的椅子上,双手十指交叉撑住额头,黯然道:“三天了……我们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他从未如此颓丧过。 于观鑫暗暗叹了口气,说:“大祭司不是已经允诺寒教会竭力相助吗?还有,那位凤公子也绝非常人,你也不要太过……担忧。” 秦时雍抹了一把脸,勉强缓和过来,说:“嗯。” //// 林樾紧张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自己才走到着黑袍的高大男子身边,皱着小鼻子不满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不会来找我么?不要打搅我的生活好吗!” 男子顿了顿,说:“事急从权。” 林樾扯着他的衣袖把人往巷子深处拉了拉,男子脸色一僵,似乎不习惯别人——或者妖碰到自己,哪怕只是衣裳,但最终还是抿抿唇什么都没说。林樾恍然不觉,松开手絮絮叨叨问:“你说啦究竟是什么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妖精对你们来说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好吗?” 男子有些无奈,低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这个妖和他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让他怎么都不能像对待他们一样公事公办。 男子伸出手揉了揉林樾的头,声音也不由自主柔和下来:“城中……来了些城外的妖族,你这些日子要小心一些,切不可和往常不熟悉的人太不设防。你自小生长在城中,不知道外面的妖族有多凶残,他们为了增进修为经常会互相屠戮以获得对方的妖丹。你虽然修为不深,但终究还是妖,万一他们盯上你——” 林樾本来安安静静甚至颇为享受的让他揉,听到这里却炸了毛:“什么叫我修为不深!那是我自己不喜欢修炼好吗!我知道你认识不少妖族,属我修为最低了是吧?你是嫌我丢人了?!陆图,你有话直说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吗?” 陆图僵在原地,右手还保持着抚/摸的姿势,林樾就已经退开一步愤怒的盯着他了。 陆图道:“你的眼睛……又变回去了。” 林樾吓得猛地捂住眼睛,陆图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可惜,林樾的眼睛生的好看极了,圆圆的猫儿眼,人身时是深褐色,有时控制不住情绪了便会幻回猫瞳,仍然是褐色,但很浅淡,薄薄的透透的看起来很干净。 他僵硬的拉开林樾的手,安抚道:“没有别人看到。” 小猫儿一下子跳进他的怀里,陆图手臂顿了顿,还是把他抱住,隔着粗糙的黑袍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林樾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感觉,很……奇特,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 等到林樾的身体终于不颤抖了,陆图拍拍他的后背,说:“放心,没有人看到……我知道你喜欢和人们在一起,不希望他们知道你是妖族,不会有人看到的。我以后也不会经常来打搅你。这次……我是担心你。你太容易相信人了。” 他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语调很平没什么起伏,但很真挚。 林樾有些不好意思的从他怀里跳下来,他自己长的小,陆图又太高大,他才到陆图的胸膛而已。 “我知道啦!” 林樾别别扭扭的偏过头。 陆图点了点头,说:“你自己平日小心些。我还要去将此事告知其他妖族,先走了。” 林樾不看他,陆图整了整方才被弄皱的衣服,转身要走。 “喂!” 嗯? 陆图转头,林樾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一双湿/润漂亮的眼睛里是信任与依赖:“你以后可以来找我啦……但不要穿这身衣服,你本来就生的高,又壮,要是还穿着这样的衣裳别人还以为我欠了债你是来催债的呢。” 陆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林樾紧张的想方才他说的话是不是太不客气了?任谁听到别人转弯抹角说自己凶恶也会不高兴的吧?要不,要不和他说清楚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凭什么呀!他本来就长得高大显得凶恶啊! 林樾犹豫了又犹豫,正要道歉,便见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下点了点,又转身走了。 林樾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 他是什么意思? 以后……会来找他吗? 会,会给他揉毛? 生活在人族中是很好啦……但他怕他们知道自己是妖之后会排斥他,平日里小心了又小心,谁都不知道他是一只小猫妖,也只有,只有陆图偶尔会帮它揉揉毛啦…… 少年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傻傻笑起来,一只手还不自觉的挠了挠脸。 下次幻出原身来让他揉好啦! //// 丹奴一手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盛福祥的伙计们轻手轻脚把菜肴摆好,又弯腰退了出去。 那只小蜘蛛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丹奴不屑的哼了一声。 他冷冷的看着青石铺就的街巷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淅沥小雨落下,方才还挤的满满的十里街上人群霎时散了大半,只两边商铺仍然挤着人,花花绿绿的伞一个接一个撑开,缓缓飘到远处。 丹奴是蛟妖,生性喜水,此时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盛福祥是十里街上名气最大的食肆,丹奴面前的一桌珍馐香气扑鼻,他随手拿起筷子往嘴里填了块牛肉。 嗯? 丹奴脸色变了变,怎么……这样美味? 是他在芙蓉谷中茹毛饮血的太长时间了?还是在入谷前他吃过的食物烹调太简单? 盛福祥的伙计最终很惊愕的发现,方才那位妖娆非常的公子哥儿居然自己将满满一桌的菜肴吃的一干二净。 丹奴意犹未尽地回暂居的客栈——甚至也算不上客栈,只是一处半旧不新的院子。 西城是鸟不宿城最乱的,不管是何族,总有分层,而鸟不宿城中所有的底层之人大多都在西城。窃贼、强盗、乞丐、骗子、妓子、戏子…… 丹奴不屑去遮掩自己的行踪,离开住处时也不会特意去穿一些灰扑扑不起眼的衣裳,他是张扬的性子,也只喜欢绛红色的衣衫。 最初还有许多人对这个看起来与西城格格不入的公子哥儿跃跃欲试,想从他身上捞些好处出来,但一日之内七拨人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扔出来后,邻近再也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而院子的主人打一开始就没动过这念头——人老了,看得多了,也就很明白什么人不应当去招惹了。 丹奴慢悠悠推开门,一只巨大的浅赤色蜘蛛正伏在一堆花上吐丝——七纺缎。 丹奴脸色一变,猛地摔上门,愤怒喝道:“你在干什么?” 巨蛛的几只步足动了动,有气无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丹奴咬着牙恶狠狠的把七纺缎扯开,怒气冲冲的撕开,“你是犯/贱吗?我逼着你吐丝了?你是想自戕吗?还是你以为你把丝全吐完就能逃开我了?” 连凤皇都不知道,七纺蛛在将死之时最为强大,这是多么可悲的生命? 巨蛛慢慢变小,幻回人身,原彩面色苍白的倒在花丛中,低声道:“不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织缎,明明也不认为那位凤皇会找到自己不是吗?不,或许不是找不到,而是不屑于寻找。 这世上唯一这么在乎他的人只有秦时雍了吧……不,原彩苦笑,还有丹奴,他离开了十三年,以为丹奴早已把自己忘掉了,毕竟潭边有那么多只七纺蛛,他只要再如百余年前般用上一些法力便能再得到无数个原彩。然而事实却是,十三年后他居然出现在了与芙蓉谷千里之遥的鸟不宿城,只为把自己带回去。 他真的不知道丹奴在想些什么。 原彩有些绝望握住飘落在他身边的破碎的七纺缎,阖上双眼。 丹奴咬牙切齿道:“原彩,你是妖啊!你能生存上千年,而人呢?人只能在这个世上停留百年。秦时雍知道你是妖族吗?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你也不必在自己的脸上弄出来皱纹了。你想想,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像以前那样喜欢你吗?”他顿了顿,几乎有些示弱:“我知道自己以前对你不好,但那不是因为我厌恶你,我很喜欢你陪在我身边。再过七日,我的身体恢复之后我们一起回谷中好不好?我只要再修炼百年就能化龙了……若成功,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弄到,我都给你。如果我死了,你也就自由了。只要百年,你——” 他说到最后,居然带了几分哀求。 原彩绝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也并不软弱,但在丹奴面前他和平时都不一样。 在某个侧面来说,丹奴是他的恩人,生死大恩。 “你只是需要陪伴,”他轻声道:“不一定非我不可。” “我不想要别人,我只要你。”丹奴执拗的躺到他身边,浑然不顾自己华丽的衣裳染上了花汁,被弄得皱皱巴巴。 原彩看向他,认真道:“主人……丹奴,你就像是个孩子,一样东西不管你自己想不想要,一定不能给别人,就算那个东西自己想离开,你也不会允许。这不是因为你有多在乎他,你只是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拜托你的控制而已。” 丹奴冷下脸,怒气冲天的站起来,居高临下瞪着他:“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过七天都要与我一同回芙蓉谷!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 他拂袖而去,原彩苦笑着遮住眼睛。 其实,他和丹奴也曾和睦相处过。 在芙蓉谷中,丹奴是主子,他们都是依附蛟妖生存的小妖——何况若不是他,原彩本来是无法成为妖族的。 丹奴偶尔心情好了,会带着他在谷中随处走走。芙蓉谷很大,比鸟不宿城整座城还要大,里面有无数珍兽,他们总是警惕地防备着这个芙蓉谷名义上的主人,在他心血来潮时又不得不为之驱使。 他跟在丹奴身后,看着这个漂亮妖娆的少年在谷中畅游。 丹奴喜欢靠在他柔软的腹部,手里随意抛着几个野果,时不时喂给他一口,然后自己再吃一口,他们就像是真正的手足一般,亲热的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畏惧丹奴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认为芙蓉谷是他的“家”,不再觉得在谷中的日子惬意而舒适呢? 为什么他会这样排斥,甚至是畏惧丹奴? 为什么他偶尔想起来芙蓉谷,总是会一阵惊悸,仿佛陷入了一场噩梦? 明明……在清晰的记忆中,也未曾发生过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而且,他这些日子吐丝时,总觉得有些怪异——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感觉,总之很奇怪,他不知道已然失去了七层生命的七纺蛛妖织缎时情景如何,但他觉得不应当是如他一般…… 卷一 七纺蛛 第六章 七纺蛛(6) 凤皇看着不请自来的鸟不宿城城主秦时雍,以及依稀有些眼熟的一个少年,挑了挑眉。 秦时雍沉声道:“下棋,你把那天的情形仔细说一遍。” 下棋乖乖点头,他懵懵懂懂中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我在楼里,老板忽然回来了,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自己上了二楼。纷姐——就是楼里的一位绣娘看他脸色不好,想去劝劝他,纷姐和老板关系很好的!但她还没上去,老板就下来了,纷姐想拉他的袖子还被推了一把,还好崔崔接住她了。我觉得那不是老板,老板不会对我们这么坏的……” 下棋说的还算条理,但眼神恍惚,显然还有些难受,秦时雍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凤皇点了点头,秦时雍便示意下棋出去,下棋踌躇片刻,咬着下唇问:“老板……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秦时雍心中难受,面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点了点下巴。 等下棋出去了,秦时雍沉吟片刻,说:“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排查过了东城、北城、南城,只有西城还未曾查完。如此看来他们是在西城盘桓了,我会令兵卫与寒教信/徒全力搜查西城,相信不日便可发现他们的落脚处。” 凤皇道:“城中这么多人,你们如何去查?他们或许白日与夜晚不在同一处,也或许是给了人好处。短短数日,你们便已查完这这么多地方,有几分可信?更何况,你如此大张旗鼓打草惊蛇,恐怕他们早有了防备。” 秦时雍道:“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鸟不宿城城门不能连续关闭十日,这是规矩,再过五日无论如何我都要下令开启城门了。” 凤皇皱眉道:“你应当也知道,若城门开启,你便再也找不回你的原彩。” 秦时雍神色阴沉,比最初不知憔悴了多少,唯有一双眼睛恰如烈焰淬炼过一般,寒光四射,“我知道。” 凤皇一时语塞。 他不能指责秦时雍。 不提原彩,便是那些妖族仍在城中,只要他们一日不做出伤及人族的事情,那秦时雍也只能作此抉择。鸟不宿城是大陆西南最为重要的枢纽,无数城外百姓依附着这座城,而城中人也需要城外源源不断的给养,如果因为一个原彩,甚至因为一群可能会伤害人族性命的妖族便紧闭城门,切断鸟不宿与城外人的联系,那么秦时雍会成为千古罪人。 秦时雍闭了闭眼,凤皇忽然觉得这个人族在短短数日之内更为成熟。他明明早已过了而立,也身居要职。 “我都知道……”秦时雍喃喃重复一遍,他显然很不好受,但这是他的决定,是他作为一城之主的担当。“凤公子,你曾说过你会将阿彩带回来,难道这话不作数了?五日后,我会下令开启城门,而你还有五日践诺。” 秦时雍目光灼灼看向凤皇,显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凤皇身上。他看不透凤皇,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原彩身边的人;他也查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东西,似乎凤皇是从天而降进入锦绣坊一般。凤皇越是神秘,秦时雍越觉得他能将自己的爱人带回来。 凤皇有些不满,倒不是反悔,或者觉得寻回原彩有多麻烦,而是因为秦时雍的选择。 如果他在五日内不能找回原彩,而秦时雍当真打开了城门,那原彩若得知了心中会是什么感受?秦时雍呢,他是会带着自责孤单此生还是很快就将原来的爱人忘记?……并非凤皇多疑,而是不管是人族或是妖族,甚或是神魔,你不能强求他们对一个不再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爱人”永远忠诚。 时光是最锋锐的剑。 “还有……”秦时雍正色道:“除了阿彩,我也想请凤公子留意一下潜入城中的妖族。” 凤皇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帮你?” //// 西城。 丹奴与原彩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两妖正在院子中喝茶。 丹奴不是一个耽于享/乐的妖,饮食起居上也没什么讲究,唯有不喜欢逼仄的空间,因此他们暂居之所不仅房屋高大,院子也较平常人家更开阔,阖院只有一株高大而树冠浓密的巨杉,原本长势喜人的一丛山踯躅在丹奴发现原彩吐丝织缎后便被鹤望兰们扔了出去。 原彩垂着眼睛慢慢啜饮,丹奴不小心把茶叶吃到嘴里,不悦抱怨道:“怎么这么麻烦,又不好喝。” 原彩笑了笑,说:“这是祁门红,你仔细品一品,慢慢就会觉得好喝了。” 丹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习以为常或者说有些享受的样子,忽然道:“我还是觉得谷中的野果更好吃……你还记得吗?” 原彩一怔,喃喃道:“当然记得。” 丹奴伸手拨了拨小桌上摆着的糕点,小声说:“你答应我了对吧,陪我一起回芙蓉谷。” 原彩顿了顿,还是点头。 丹奴脸上却没有喜色,“我答应你等我们离开之后会让鹤望兰告诉他你是回家了……不是失踪也不是别的什么……”他神情有几分迷茫,“你明明就是在谷里长大的呀,也只在人群中待了十几年,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这样喜欢与人族在一起生活。” 他原来也不喜欢孤寂,不喜欢在芙蓉谷中单调日复一日的修炼,但久而久之居然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入谷前那些跌宕起伏的事情他不想再去回忆,反而平淡生活中处处有小小的惊喜留待察觉。原彩呢,他从还是只小小的七纺蛛时便在谷里,修出人身后也从未离开过,怎么会在短短十几年中就…… 丹奴有些苦涩,难道他觉得美好的那些事情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吗? 原彩的眼神有些迷惘:“我……” 丹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觉得自己与这只小蛛儿之间有了眼睛看不到的沟壑。 小蛛儿喜欢在人族中生活,也习惯了人族的饮食,而他在最开始的享受之后,心里更多的是淡淡的苦涩。 原彩心里也不好受,他放下茶盏,斟酌片刻,说:“我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丹奴,你知道吗,这十几年里芙蓉谷都是我的噩梦,一想起来我就害怕的不得了。” 丹奴脸色一变,怒道:“噩梦?!” 原彩叹了一口气,说:“是的,噩梦。” 丹奴怒气冲冲的挥手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脸色更加难看:“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这么害怕!除了偶尔对你发脾气我没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吧!还有,我最初便与你说过,我的话常常不好听,但没有什么恶意,你也说你明白,现在又做出这副样子!” 原彩眼神更加迷茫:“没有……但,不知为何……就像有人一直在我耳边或者是……心里,一直一直暗示我,你对我不好,我应当害怕你,逃离你身边,诸如此类。你来到城中之后,我见到你,才觉得怪异。” 丹奴怔住:“暗……示?” 原彩无奈的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话听起来很不可信,丹奴认为他在胡说一通他也不会惊讶。但他说的都是真的。原彩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才会十几年畏惧丹奴,畏惧芙蓉谷,就像是陷入了一场朦胧的梦,过去的十几年仿佛是梦中的事情,他害怕丹奴到不敢回忆的地步,清醒过来之后那种畏惧感仍然不散,但理智上他知道丹奴应当不会真正伤害他。 丹奴脸色困惑,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哼道:“既然你知道是你的不对,那就安安心心的跟着我回去。你好好的伺候我,我不会亏待你。至于人族……百年之后我化了龙,你想去任何一座城池中我都带你去。” 原彩苦笑,方才他还说呢,百年后也不一定能成龙,这时候又傲气满满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从矮凳上离开矮身收拾一地狼藉。丹奴发脾气的时候最喜欢摔东西,他自己又不会收拾,当年原彩还在谷里的时候都是他来善后的,时隔十几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这个习惯。当然也可能是他在人族中驻留的时间太长,忍不住便要把东西都弄得有条有理。 丹奴神色复杂的盯着他的手,那双手与从前不一样了,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疤,看得出来这些年好好的保养过,伤痕都淡了些,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出来。 他在这里究竟受了多少苦? 丹奴一动不动的看着原彩的手,直到原彩将乱七八糟的都收拾好。 //// 五年前,鸟不宿城,西城。 锦衣华服的少年冷着脸敲开一间破旧客栈的门,睡眼惺忪的小伙计迷迷糊糊接过他的包袱,半笑不笑说:“小公子楼上请。” 少年点了点头,矜贵冷漠,小伙计慢慢清醒,边引着少年去往楼上的客房边道:“小公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住店了,西城可不怎么太平,还是多小心些,天黑了就不要再出来行走了,不然包袱叫歹人抢夺了也无计可施。” 他圆圆的脸上满是善意,本来还像个小刺猬一样的少年慢慢点了点头,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要最好的房间。” 小伙计的嘴咧的更大,眼睛也笑的弯了起来:“好嘞!您留心脚下。” 少年眉心微微蹙起,显然未曾来过这样的地方,木楼梯上处处污垢,地板上也不干不净的,他将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不禁问自己何必一定要来这样的地方呢?但转念一想,家里人……都知道他爱干净,洁癖也重,谁都不会想到他会这么脏乱的客栈,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 况且,他三天前便从家里逃了出来,轮换着雇了好几辆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西城,在人前他不管身体舒不舒服都要摆着架子,此时看起来还算精神,其实已经累坏了,很想在干净的浴桶中好好泡一泡,再在干燥温暖的棉被中睡上一天一夜,直到恢复精力。何况……少年不自然的缩了缩肩膀,虽然明知道别人看不到,他还是觉得别扭。 小伙计“吱呀——”一声推开门,殷切的点上蜡烛又把他的包袱放好,少年点点下巴,这个房间差强人意,能在这么晚的夜里找到住所就已经不错了,怎么都比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睡着好吧。 “烧桶热水来,记得,要干净的浴桶。” 他摸了一块儿银子扔给小伙计,小伙计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不由自主的看向少年腰上悬着的精致荷包,还不忘接过银子,笑嘻嘻谢赏,再三保证会找一个还没人用过的浴桶,且快些给他送过来。 等到小伙计关门出去了,少年坐在床沿上,双手环胸,似乎有些冷。 小伙计果然很快就敲门将浴桶抬了进来,少年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新的,即使用过也没几次。他没注意到和小伙计一起抬浴桶的大汉豺狗一样的眼睛正贪婪的打量着他。 // “妈了个巴子的,这小子怎么长的这么好看!” 小伙计似懂非懂听着,他才十三岁。大汉“呸呸”往手里吐了两口唾沫,嘿嘿阴笑着道:“小福子,你去叫你孙叔来,这恐怕是一笔大生意……还有,哈哈,看来老子今儿晚上能开开/荤了!” 小福子笑嘻嘻说:“等成了,您得给我买街头王伯伯家的糕点,买一大堆!” 大汉粗鲁的拍了拍他的屁股,不耐烦道:“哪儿那么多事儿?让你去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呗!行行行,给你买,别他娘一脸可怜相。快点去你孙叔那儿,快点回来,跟他说明白是来大生意了,他要是不在家肯定去刘寡妇家里胡混了,你腿快点去刘寡妇那儿找找,要是他光顾着在那娘儿们炕上瞎闹,你就掀他被子,拉也得把人给我拉过来,听见没?” 小福子抬头看了看二楼有光亮的那间房,咧着嘴说:“我知道啦!您就等着我带着孙叔回来吧!” // 少年缓缓浸在热水中,不自觉地喟叹,真舒/服啊。 在家里的时候从未有这种感觉,原来能泡泡澡会这么舒/服,明明原来都习以为常了啊。 热水蒸腾,少年黑发湿漉漉贴在纤细脊背上,蝴蝶骨仿若真正蝴蝶振翅欲飞,少年半阖着眼,睫毛轻轻颤抖,白嫩的脸蛋在腾腾热气中柔软了不少,殷红的唇瓣微微张着,朦胧中透着诱惑——你也有如此渴望吧,将美好的东西置于自己的手中蹂躏,直到它破碎,直到你尽兴,直到那原本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脸上为情/欲所侵/占。 他慢慢睁开眼,水凉了。 少年在水中动了动,想要起身,视线不经意间由窗边扫过,愕然发现一双赤红眼睛正贪婪的舔/舐他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 “什么人?!” 卷一 七纺蛛 第七章 七纺蛛(7) 既然承诺过会将原彩带回来,凤皇没打算食言,事实上,漫长生命中他答应的事情从未反悔过,不管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反而是那孽龙,明明说他宁负龙族也不负他凤皇,最终还是为了他们龙族将对他的承诺抛于脑后。 那是孽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违背对凤皇的诺言,更是最后一次。 凤皇唇角冷冷抿住,勉强将自己的心思收敛回眼前。 白屿看似淡然实则浑身僵硬的坐在凤皇一侧,殷红双唇微微泛白,他在这个人——当然也或许是其他族类——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与他的神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 他很想问问凤皇,你是否与我的不死之神相识? 鹤望兰期期艾艾的低着头看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秦时雍已连着数日不眠,明明疲倦的只想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若非身上的责任与原彩在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已昏睡过去,他应该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力气才对,但当这个寒教的信徒在赌坊中揪出来的妖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秦时雍觉得自己体内燃烧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一个高大的男子狠狠踢向鹤望兰的膝弯,鹤望兰踉跄着跪倒在地上,白/嫩的脸蛋儿上吓得流出了泪。 “我什么都没做,你们凭、凭什么把我抓到这里来?” 他抽抽噎噎的抱怨,一双眼睛还小心翼翼的看着在场数人的脸色,大概是察觉到大殿中这几人虽然看起来不似押着自己过来的几个人族面向凶恶,事实上却更难招架。 另一个寒教信徒道:“大祭司,城主,我们是在西城的赌坊中抓到这个妖族的,我们鸟不宿城中的妖族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上赌桌的,而他却在赌坊中利用法术偷梁换柱,他赢的次数太多,连赌坊中镇场的赌术高手都赢不了他,赌坊的老板知道我们在寻找潜入城中的妖族,让坊中的小伙计赶快来通知我们,我们才得以抓到他。” 方才狠狠踢了鹤望兰一脚的男子也道:“是这样的,大祭司。而且他修为十分低微,我们还以为他会激烈反抗,没想到只用两个人就很容易的抓到了。要不是金铃在他靠近的时候响了起来,恐怕我们都不会相信他居然是妖族。” 鹤望兰吸吸鼻子,不哭了,脸上的泪珠要掉不掉的挂在脸上,看起来楚楚可怜,只有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来转去,似乎在想办法怎么逃出这里。 白屿将苍白的手收回宽大的袖子中,掩藏住自己忍不住的颤抖,他一边在心中打算稍后如何与凤皇私下交谈,一边挥退教众,等圣殿的大门吱扭扭缓缓阖上,才漠然道:“你潜入鸟不宿城,又在城主府掳走了城主的伴侣,可知会受怎样的处罚?” 巨大圣殿中,微微晃动的烛火便是唯一的光亮之源,鹤望兰跌坐在圣殿中央,觉得与自己的本体遭遇暴雨时别无两样。 他的脸瞬间苍白,哆哆嗦嗦道:“不知……不、不,我没有掳走你们城主的伴、伴侣。” 秦时雍咬着牙把他从地毯上拎起来,英挺的面容扭曲如厉鬼,他恶狠狠喝道:“原彩就是我的伴侣!你是在我城主府的寒山芙蓉园里把他掳走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都别想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深邃双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滔天怒火。 白屿神情一顿,他不久前才知道原彩是妖族,冷淡如寒教大祭司也免不了惊讶。 他当然清楚鸟不宿城中有多少妖族,或许比城主秦时雍还要清楚,但人族与妖族的结/合寥寥无几。这并不只是因为妖族的生命比人族漫长太多,而更多是因为流淌在妖族与人族体内的血液迥然不同。 血液的不同让妖族与人族有不同的行事,不同的思维,对于相同的一件事有不同的认知,这不是仅凭沟通便能弥补的隔阂。人族不能理解为何妖族如此随性,妖族也不能理解人族只有短短百年时光还要处处谨慎小心。以往不是没有过人族与妖族结/合的例子,无论是男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白屿都知道不少本应深埋岁月中的往事,而这些往事更多以悲剧收场。 他并不认为这位年轻的城主能与他妖族的爱人相偕白首——当然,这本来便是不可能的事,再过五十年,秦时雍垂垂老矣白发苍苍,而原彩仍然与如今一样年轻而漂亮,恐怕头一个接受不了的不是原彩,而是自觉相形见绌的城主大人吧?——这是他们的事,与白屿无干。 所以他没有多说,而是从束腰上缓缓抽出来一条金线编织而成的长鞭,那长鞭看起来很柔软,却是寒教传承了几百年的镇妖之宝,抽在人族身上只会疼痛,而对妖族来说那将不啻于凌迟炮烙。 大祭司自然的起身,苍白而漂亮的脸上唇角微微翘着,他喜欢鞭刑,自从五年前那个大雨突降的夜晚。 鹤望兰恐惧颤抖,“叮铃铃——”的声音不断向他逼近,直觉告诉这个才化人不久的小妖,那柄看起来华丽徒有其表的鞭子的威胁比这个狠狠握住他的衣领的男人还可怕。 “我……” 他口干舌燥,想要说话却愕然发现自己的喉咙痒的说不出来。 “咳咳咳!!” 鹤望兰剧烈的咳嗽起来,秦时雍暴躁的放开手,接过白屿递给他的鞭子,他很少亲自对人行刑,这不符合一城之主的身份,叔父常常教导他,身居上位者不应当任由暴戾迷乱神智,而恰恰是最平常的暴力会让人沉溺其中。秦时雍不常亲自行刑,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熟悉刑具。 金色长鞭与跳动的烛火交相辉映,破风声响,鹤望兰“啊——”一声尖叫出来,眼睛吓得紧紧闭上,但很快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痛感,他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旁边的地方上地毯破碎,空中漂浮着细微的织料。 秦时雍黑着一张脸坐回椅子上,他不是冲动的二十岁的青年人,受到的教养让他也不能真的将鞭子打到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上——即使这个少年原身是一株植物,即使他的真实年龄可能比自己还要大。 白屿似乎有些可惜,似笑非笑的神情消融,殷红的嘴角抿着。 凤皇道:“鹤望兰在温暖湿润之处才能存活,你是在哪儿长出来的?怎么千里迢迢来了鸟不宿城?” 鹤望兰情绪大起大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害怕的朝凤皇的方向动了动身子,小声道:“是,是蛟妖大人。” 蛟妖? 秦时雍神情一凛,不由道:“大祭司,我记得你曾出城绞杀了一只蛟妖,莫非是带回了城中?” 白屿寒玉般的脸朝他的方向侧了侧,冷冰冰道:“何为绞杀?” 气氛霎时有些尴尬,鹤望兰眨巴着眼睛看着两人,凤皇挑眉道:“说清楚。” “是……我长在芙蓉谷,本来道行还不足以化出人形,但前些日子蛟妖大人忽然将我与同株而生的阿泽一起折了下来,带着我们两个进了城中。”少年脸上有些难过,“进了城,蛟妖大人用了法术为我们补了灵气,我们才能幻出人身。” 凤皇皱了皱眉:“你们被折了下来,怎么还能幻人?” 鹤望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阿泽说,我们大概也活不了几天,所以他在住处服侍蛟妖大人,让我出来玩儿。他说总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唔,我也不是太明白啦。反正他让我出来玩儿我就出来啦。” 秦时雍的脸色有些复杂,手里的鞭子也被他沉默的递还给白屿。 祭司若无其事的接过鞭子,他的半张脸掩在绸缎之后,谁都不知道他是否也为这懵懂的小妖感到难过。 凤皇顿了顿,道:“你能带我们去找你的主人吗?” 鹤望兰认真的看着他:“你们会伤害他吗?” 嗯? 秦时雍惊讶皱眉,他以为掳走原彩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好妖,阿彩的性格有多善良他比谁都明白,外人或许会说锦绣坊的老板有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而且有时候咄咄逼人的厉害,但他觉得那只不过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鸟不宿城中多少穷苦百姓常感念城主的救济,却不知秦时雍能将这些情况掌握的一清二楚很大程度上都是原彩的功劳。 但这个一看就知道很简单的小妖居然这样回护他的主人? 他有些不安。 凤皇笑了笑,说:“我们只是想要把一些事情讲清楚而已,或许是误会呢。” 鹤望兰拍拍衣服站起来,他身高还不到白屿的肩膀,而白屿身形纤细显得修长,其实并不怎么高,足以可见这个命不长的小妖怪是多么小的一只。 凤皇伸出一只手,示意鹤望兰过来,鹤望兰慢慢将手放进他的手里,凤皇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却不排斥这只小妖,还有他冰冷的小手。 他沉默将自己丰沛的灵力就着手掌相触的便利融入小妖怪体内不少,鹤望兰懵懵懂懂地感受到自己地身体变得暖洋洋,就像是在谷里,夏日阳光很明亮的时候。他疑惑的看着凤皇,张口欲问,凤皇朝他眨了眨眼,小妖怪安安静静的闭上嘴,忽然说:“我、我叫小泽。” 祭司嘲讽道:“小泽,阿泽,取名倒简单的很。” //// 西城。 “主、主人。” 鹤望兰阿泽白着一张脸,绛奴正托着下巴和原彩下棋,闻言不耐烦道:“我知道小泽出去玩儿了,你不用求情,我不会罚他,反正你都把他的事情给做了。原彩!你先别落子!我方才落错地方了。” 原彩莞尔一笑,与绛奴相处的时间越长,他心里潜伏的恐惧就越来越少,那些笼罩了他十三年甚至更久的噩梦已然将要烟消云散了。只是疑惑慢慢涌上心头,是他的问题吗?究竟是为什么他会那样恐惧绛奴?他在恐惧中逃离了芙蓉谷,却不知那恐惧究竟源于何处? 阿泽只好不再开口。 他和小泽生长在同一株鹤望兰上,彼此说是心有灵犀也不为过,不不,甚至比这还要亲密,他能感知到小泽的想法,知道小泽接下来要做什么——此时,小泽已然带着不少人即将到这院子。 秦时雍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的紧张终于有了结果,原彩,和潜入鸟不宿城的妖族,就在这扇门后。 于观鑫低声道:“城主,我来敲门。” 秦时雍点点头。 白屿动了动,绸缎蒙起来的眼睛望向凤皇的方向,凤皇如有所觉,挑眉看了回去。 “等……”白屿顿了顿,艰涩道:“等这件事结束,请您到圣殿与我细谈。” 凤皇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微微曲起的手指,隐约知道这个与其他人族都不同的祭司想要问他些什么。 信仰? 他觉得似乎不止如此。没有一个信徒会用那样的语气在自己信奉的神灵前如此深情低语,何况他信仰的……根本不是神灵。 “好。” 白屿如释重负。 与此同时,于观鑫已然将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推开。 几人皆屏息看去,严阵以待。 “时雍?” 嗯? 原彩手里还拈着一枚白色棋子,笑眯眯朝他们招手:“大祭司也来了?还有凤公子,真是惊喜。观鑫,你先带着人在外面守着,我们老朋友聚一聚。” 于观鑫有些无措的看着自家城主,秦时雍脸色很不好看的和原彩对视,绛奴重重的哼了一声,但没有说别的什么,也没有任何异动。 等原彩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的时候,秦时雍终于点了点头。 阿泽和小泽又急忙搬了三把矮矮的小凳子出来,秦时雍沉着脸屈尊坐在小凳子上,大祭司倒是坦然自若,铃铛声响,他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悬在自己脚踝上的金色铃铛——那是他最钟爱的东西。 凤皇却不会委屈自己坐在小凳子上,他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一张贵妃榻便出现在小院中,秦时雍只是无意中瞥了一眼,便认出那是福来居凤皇卧房中那张榻。 众人坐定,小泽阿泽识趣的退了下去,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原彩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显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尤其是看到秦时雍明显比自己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憔悴了太多的时候。反观他自己,这几日来心中经年积下的压迫感消散,反而将养的面色很好。 凤皇却没有这些顾虑,他是觉得这些人很有意思没错,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初衷,他想要的是七纺缎,而能这样轻而易举的找到原彩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原本,他打算在秦时雍开启城门的前一日消耗些灵力来寻找原彩的。 卷一 七纺蛛 第八章 七纺蛛(8) 绛奴脸色不佳的打量秦时雍,秦时雍抿抿唇角,自他成为鸟不宿城城主以来,还没有任何人用这种轻蔑而居高临下的眼神看过他,而这个胁迫了原彩的蛟妖眼光毫不客气。 凤皇与祭司作壁上观,看起来这是城主的家事,与他们都没有什么干系。 绛奴不屑的哼了一声,人族。 原彩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脸无奈。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和,和好友之间有什么龃龉,却也知道这不可能。绛奴性子高傲,秦时雍也不是没有脾气,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将来也不可能友好相处。 “那个……”原彩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时雍,我之前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的好友,因缘巧合之下来了鸟不宿城,我们恰巧在街上遇到,我一时高兴,忘了告诉你一声,这几日让你担心了吧?” 秦时雍冷冷的与绛奴对视,一人一妖之间气氛僵硬无比。 秦时雍是认为原彩受到了这蛟妖的胁迫,不得不作出如此模样,是受了委屈,而绛奴从来都是把原彩当作自己的人,他看着原彩从一只傻呆呆的小小七纺蛛幻出人形,他们彼此相伴上百年,原彩早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而这个人族不知是耍了什么心思,让他的小蛛儿这么死心塌地,他当然不会喜欢。 何况,原彩的手上还带着伤疤,这也足以说明秦时雍待原彩并不好——起码,曾经不好。 秦时雍讽刺道:“好友?” 原彩点点头。 “你的好友还真多,凤皇,蛟妖,还有谁?”秦时雍嘴角扯起,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他自认对原彩真心真意,为了不让他难受也一直假装不知道他是妖族,但原彩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瞒着他。“自我见到凤皇的第二日,你就一直早出晚归,整日疲惫不堪,你说是忙锦绣坊的生意,我即使明知道你根本没有去锦绣坊也从未追问过。我担心是凤皇逼迫你,还特意去找他。这次呢,你不告而别,凤皇说是城外来的妖族掳走了你,我日夜担忧,唯恐你有什么不测,顶着来自城中所有家族和朝臣的压力紧闭城门,连家族的暗卫都全遣出来寻你,你却轻描淡写告诉我又是朋友?” “我……”原彩脸上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没见过秦时雍这么愤怒的样子。 秦时雍神色冰冷,气势迫人,双眸中燃着怒火。 凤皇若有所思的看向白屿,这位大祭司从坐定开始似乎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丝毫没有留意秦时雍他们。 绛奴抬了抬下巴,与秦时雍互不相让:“我家原彩愿意怎样就怎样,你算什么人,凭你也敢管他的事?” 秦时雍没有理会他,仍看一瞬不瞬的看着原彩,原彩在他的灼灼目光下不由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此时的秦时雍…… 平日里秦时雍是不会这么和他说话的,他们之间无论谁对谁错,先低头的那个一向是秦时雍,他在外面是威严的一城之主,而在他面前却是最贴心的爱人。虽然总是痞里痞气,也总会说些顽笑话,却从来不会真的让他难堪。 原彩的指甲陷入掌心,很疼。秦时雍很难受……是因为他。不不,我不能告诉他一切…… 秦时雍眼中带了几分失望,哑声道:“我以为你也愿意与我相伴,走完此生,你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愿意给我,我们怎么还能……”他顿了顿,原彩与他在一起十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此时当然也听出了秦时雍声音中几不可闻的哽咽,他心如刀割,颤抖着紧紧握住秦时雍的手,“时雍,我……” 绛奴脸色更冷,原彩惨白着一张脸,几乎是以卑微的姿态跪坐在了秦时雍的身边,这让他无法接受。 “起来!” 他离开自己的位置,狠狠地将原彩从地上拉了起来。绛奴看起来柔若无骨,却是有千年修为,当然很轻易便扣住原彩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秦时雍手掌一动,似乎想挽留,但又停在了空中。 他面无表情的起身,与绛奴针锋相对。 秦时雍身材高大,绛奴比他矮了一些,气势却丝毫不弱,冷冷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秦时雍不理他,而是看向原彩。 原彩有些痉挛,他最恐惧的一件事就是秦时雍发现他是妖族,还是蛛妖。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自己日夜同床共枕的爱人居然是一只蜘蛛,不,应当说没有人能接受。 他不是不想告诉秦时雍一切,事实上他几年前,与秦时雍的关系稳定下来之后,有想过。但当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他的主意。 南城一个男人发现自己朝夕相对的妻子居然是一只喜鹊幻成,他疯了。 何况他是一只蜘蛛呢。 秦时雍真的能接受他的原身吗? 原彩不敢拿将来去赌,他不敢想象没有秦时雍在身边的未来,秦时雍对他越好,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深,他越恐惧。 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事情来确保秦时雍相信他是人族,不管是在自己明明没什么变化的脸上幻出浅浅的纹路,还是时时刻刻抑制住自己动用妖力的本能。 绛奴咄咄逼人道:“你不过是一个人族,对原彩一无所知,更无法保护他——”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凤皇,一道冷芒在眼中一闪而逝,“凭什么让他信任你?” 原彩忽然道:“够了!” 绛奴不满的蹙起眉头,看到他的脸色之后还是忍住没有继续往下说。 原彩轻轻将绛奴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拿下来,坚定的走到秦时雍的身边,一手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想瞒你,很多事都不想。但,我不是人族,我是妖。” 秦时雍右手抚上他的脸,淡淡道:“我不在乎你是人还是妖,我爱你。” 但原彩的表情并未因此轻松,他苦笑一下,道:“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时雍,这并非你说不介意便能不介意的。” 秦时雍道:“我与你认识不久便隐约察觉到了,你是妖族,原身为蜘蛛,阿彩,如果我真的在意,又怎么会与你相伴这么多年?” 原彩有些错愕,但很快摇摇头,说:“但你真的明白我是妖族意味着什么吗?……不止是身份不同,寿数不同。你从未见过我的原身,也从未与一个妖族真正的一起生活过——这十年不算,很多事情上我都没有露出自己的本性。当你看到我的原身时,最开始或许你不会在意,但天长日久,你看着人身的我,会不由自主去想,我的手臂并非真正的手臂,而是七纺蛛丑陋的步足幻化而成。我这一身皮/肉都是虚幻,只是你看到的那只蜘蛛才是真实的我。想的次数多了,你会感到厌恶,你会渴望远离我。” 秦时雍一怔,想要说什么,原彩却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你居然那么久之前便知道我是妖族,但即使我知道了,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告诉你。你只是‘知道’我是妖族,但这感受不见得真实。” 秦时雍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往这儿想过。 绛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冷声道:“小蛛儿,人是不能信的东西。他嫌你是妖,是蜘蛛,我还嫌弃他是人咧。我们明日便回芙蓉谷,我会对你更好,不会让你因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心情不愉快。” 原彩脸上只余苦笑,但并未松手。他问自己,明明知道他和秦时雍之间将来或许不见光明,为何他还不愿意及时放手?他不想离开秦时雍……他爱他,他们彼此相爱。 大祭司的唇角微微抿着,分了几许心思给他们。 “但,将来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不是吗?” 秦时雍反手紧紧握住原彩的手:“我们尽可试一试。” //// 蛟妖离开鸟不宿城时颇有几分不甘不愿。 原彩在鸟不宿城门处为他送别,眉目含笑的安抚道:“我会回去看你的,我保证。芙蓉谷虽远,也不过是几个月的路程。” 魂归大陆上,即使是妖族也不能日行千里,它有自己的法则,所有的生命均不可违逆。他们虽然是妖,却仍然在这些法则的制约下,哪怕是修炼千年有望化龙的蛟妖。 绛奴哼了一声,狠狠瞪了秦时雍一眼:“要是叫我知道你欺负了原彩,我定然让你好看。别以为你是什么城主就能怎样了。” 若非他对化龙的执念已深入骨髓,断不可能就这样轻易的独自离开。 他只是……觉得这个人族对原彩似乎还不错。一切都可以说谎,但人下意识的反应不能,绛奴是妖,蛟妖,即使他素来高傲,只要愿意很容易便能分辨出一个人族最真实的心思。绛奴很不满的承认,秦时雍对小蛛儿来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是想让小蛛儿陪伴着自己啦,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幸福,不是么? 秦时雍面沉如水,并不与他针锋相对。他眼看着原彩如何温言软语才“求”得这蛟妖暂且不将他带回去,若非有凤皇在旁威慑,只怕也没有这样容易。 两妖紧紧拥抱,原彩挑挑眉,轻松道:“等我回去看你。” 此时他心中有无数谜团亟待解开,但自知无能为力。何况绛奴与秦时雍都不知道,他仍然还要为凤皇织缎。绛奴素来大意,早已把原彩织七纺缎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而秦时雍……原彩忖道,只能再寻个什么由头来稳住他了,希望不会太难。 卷一 七纺蛛 第九章 祭司 “你是谁?” “我见过你的,一定见过……我想起来了,是在圣殿!” “你真的是不死之神吗?” 沉默。 沉默。 那双眼睛悲悯的看着他,冰冷的手掌缓缓覆上他的眼睛。窗外,大雨瓢泼,如千万野兽嘶吼悲鸣。 //// 白屿垂下眼,低声道:“您……见过他,是吗?” 凤皇有些心不在焉。 他此前不知道芙蓉谷,也不知道芙蓉谷的蛟妖居然有了将要化龙的修为。龙…… 龙族已湮灭了上千年,区区一只蛟妖而已。 祭司未曾明言“他”究竟是谁,他们了然于心。 凤皇淡淡道:“是又如何?” 白屿的睫毛微微颤动,真正听到凤皇的回答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澎湃,他抬起灰白色的眼睛,轻声问:“他……是怎样的人?” 凤皇漠然抬头,远远看向寒教圣殿中供奉着的“神祇”。人族的信仰历来不可捉摸,他们之中最虔诚的信徒能忍受最苦痛的修行,只要他们相信这样能让他们离自己的信奉的神灵更近一些。但当他们遭遇真正的苦难,有些所谓的信徒便会将一切苦难归咎于神灵,归咎于自己的信仰。 “你信奉的是谁?” 白屿一怔,道:“不死之神。” 凤皇道:“所有的神都会死去。” “不,”白屿摇摇头,“神族怎么会死?他们拥有比所有生命都漫长的时光,哪怕天地毁灭,他们也不会死。” 凤皇叹息道:“你亲眼见过神族吗?他们早已湮灭在过往中了。” 白屿将目光由黄金铸就的神灵雕像上,“我见过……” 凤皇神色一凛,白屿缓缓道:“五年前,在西城,我亲眼看到了他。他的到来伴随着仿佛无休无止的大雨,他……他拯救了我。” “你确信他是,”凤皇的目光在黄金雕像的面容之上逡巡,“不死之神?” 白屿点点头,“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不死之神? 凤皇敛了表情,道:“他和这尊雕像相貌相同?” “对,”白屿的目光一寸一寸的细致抚摸着他的神灵,悠悠道:“这尊黄金雕像是三年前我成为寒教祭司后亲自命人塑造雕刻的,他的相貌,甚至体态,都镌刻在我的心中,不会有任何偏差。” 凤皇皱了皱眉,他确实与这尊所谓的“不死之神”有数面之缘,但他绝非神灵,而只是冥界中一个不怎么光彩的角色。 白屿见到的,究竟是他自己的臆想,还是真正的“不死之神”? 至于雕像,这是很容易解释的一件事。漫长时光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出现差错,或许殷都数千年前由冥界到大陆时无意中为人所窥,人族将他的容颜描绘在了纸张上,而在阴差阳错中他的面容与所谓的“不死之神”重叠在了一起。 而凤皇,从未听说过“不死之神”,大概又是人族臆测出来的神灵。 白屿道:“我当时很清醒,不是臆想。况且我的眼睛和头发都是佐证,它们在五年前不是如今的样子。还有,我曾经并没有压制妖族的能力。” 白屿嘲讽一笑,如果他甫出生时便是白发灰眸,恐怕他那位父亲会将他杀死来祭祀神灵,对他来说儿子算什么呢,一个没有了他会有另一个,而唯有神灵是独一无二的。不不,他或许不会杀死他,而是将他当作自己虔诚的回馈,一个身上彰显着神迹的儿子,一个能让寒教大祭司的威严更无可置喙的神迹。 凤皇神情凛然,探究的目光在白屿的长发与灰色眼眸上徘徊,他倒是忘了,鸟不宿城的人族应当是黑发,眸色为墨色或者褐色。他自己见惯了各不相同的妖族,居然从未去想过这寒教祭司与其他人族的不同。 “他是殷都。” 斟酌片刻,凤皇还是决定先为他解惑。 “殷都……”白屿喃喃念了出来,目光眷恋的停驻在“不死之神”的眼睛上,脑海中浮现的是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双冰冷的手轻轻覆在自己眼前的感觉仍然很清晰,那是……殷都。 凤皇冷冷的望着雕像,不死之神?神族是有多不可一世,连死亡都能碾碎?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自然的规则下藏身,那是最残酷也最公正的法则,无论你是皇帝或是乞丐,无论你是英雄或是娼/妓,所有的生命都要遵循规则。死亡,是殊途同归。 白屿勉强敛回心神,蹙眉问:“神族已有上千年未曾在大陆之上出现了,五年前我见到了殷都,是不是也意味着过去的五年与将来他还会在人群中某处盘桓?数年来,我一直遣人四处寻找他,但从未得到过真正有价值的消息。……还有,你是何族?” 凤皇似笑非笑,避重就轻:“他不是神族,将来你也不能再见到他。” 祭司的眼睛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为何?!” “他来自冥界,不能在大陆上长久停留。” 凤皇颇为复杂,他才从沉眠中醒来不久,所听到的都是神魔二族湮灭的说法,自己遇到的也是些不堪一击的妖族,连芙蓉谷那只据说将要化龙的蛟妖也不过尔尔,孰料有个人族居然说他数年前亲眼见过冥族? “我,”白屿睫毛颤了颤,说:“我可以去冥界见他。”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喃喃自语,若非凤皇并非人族大概不能听清。不过白屿的话本来也不是说与他的。白屿当然不会因为殷都不是神族而失望,他信奉的从来不是神族,而是他的神灵。是五年前在那个雨夜中将他护在身后的男子。如果他信仰的是不死之神,五年前又有什么必要逃离白家,逃离寒教? 白屿以为自己在寒教的圣殿中供奉起不死之神的雕像,他的神便定然知道他在鸟不宿中等待他的复生,他用尽所有的心思扩张寒教,使其有隐隐凌驾于城主之上的威势,只因为他笃信诸多信徒的侍奉能让不死之神——不,是殷都,复生,再次出现在鸟不宿城中,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切只是虚妄,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你当冥界是任你随意来去的地方?”凤皇挑挑眉,管他什么神魔冥妖,与他有什么干系?孽龙已然湮灭,他也不在乎这世上还有什么掩藏着的秘密,多少的阴谋算计都与他无关。漫长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他最想与之相伴的不在了,余下岁月都是荒芜。 凤皇嘲道:“人族想要进入冥界,一定要有冥界之主的允许。而冥界的入口在何处你可知道?飘渺无踪,你去哪里找?还有,即使你因缘巧合之下真的进入了冥界,真的见到了殷都,你要以什么身份与他相交?他还记得你是谁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喜欢上他了对吧?但你想过没有,他是否有妻有子,是否有心仪之人?对他来说你比陌生人要熟稔多少?” 白屿的脸色更为苍白,一双灰白眼睛更显黯淡。他从来没有想过,殷都……是否仍然记得自己。 //// 鹤望兰们乖巧的随侍原彩,不带一分戾气。 原彩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绛奴说他在这人族的城池中孤立无援,连个妖族的朋友都没有,一定要把这两只小妖留在他身边。两朵鹤望兰花是绛奴由一株长势正盛的鹤望兰上折下来的,本来应当枯萎,是绛奴用自己的灵力让它们得以化为人形,只是生命并不长,只有短短数月。 绛奴无所谓道:“将来那株鹤望兰化了形,它们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我的灵力耗尽之后它们并不会烟消云散,只要那株鹤望兰仍然存活着它们便同样存活。” 他说的漫不经心,原彩也没怎么听懂,只是大致明白这两只小妖不过是一株鹤望兰上的两个……分身而已。 秦时雍只是吩咐管家为这两只小妖在城主府安排了房间,并未多言。 蛟妖已然离去,他作为鸟不宿城的城主仍然有许多事情要做。鉴于蛟妖与原彩理还乱的关系,秦时雍未曾询问蛟妖是如何悄无声息的潜入城中,这意味着他要用上更多的精力来寻找城墙的漏洞,还不一定能够找到。 蛟妖的事情着实给安逸了上千年的鸟不宿城敲响了警钟,不止是鸟不宿,秦时雍也与其他十七座城池的城主送去了警示。 十八座城池名为城,实际上更像是一个一个独立的王国,疆域辽阔,互不干扰。先辈们用巨大的石头堆砌出坚不可摧的城墙,一道又一道早已失传的强悍法术被毫不保留的施加在城墙之上,而生活在城墙之内的人们代代繁衍,他们生在安逸之中,早已忘了这大陆上的妖族究竟有多么可怕。 秦时雍站在鸟不宿最高的塔上,远远望向长天中十七只花梨鹰桀骜的翼展。直至云层将它们的身影完全掩住。 鸟不宿城城中最为城主信任的智者深深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慈和:“我与你叔父是故交,他若知晓你喜欢上了妖族,定然会十分难受。” 秦时雍收回视线,原彩的妖族身份暴露之后,在城中知晓内情的人中很是引起了一番动荡。秦时雍下颌紧绷的与鸟不宿的数十位掌权者接连周旋数日,才勉强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它将成为一颗种子,若秦时雍不能一直压制它,它会长成一柄利刃,被握在秦时雍敌人手中的利刃。 秦时雍面无表情的看向老人,“老师,叔父已经去世了,他什么都不会知道。我们都不相信所谓的不死之神,不是吗? 卷一 七纺蛛 第十章 陆图 鸟不宿城,南城,回春堂。 林樾无精打采的坐在门槛儿上,连丹宝儿都没法子逗他开心。 坏人!说话不算话! 明明说过以后会来看他的,都要两个月了还不来! 林樾愤愤的往嘴里填桃花酥,丹宝吸着口水小声说:“樾哥哥,我也想吃桃花酥……” 恰好有熟客来抓药,林樾赶紧把一包桃花酥都给了小姑娘,揉了揉脸笑盈盈的站起来,来的是不远处顾府的管家,林樾露出两颗小虎牙,熟稔道:“孙叔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我还说等会儿给您把老太太的药送过去呢。” 孙管家道:“我们大少爷回来了,他身子也不怎么好,老爷是遣我来请徐大夫去府中出诊。” 林樾有些疑惑,他曾与顾府的大少爷有几面之缘,看起来不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啊。 孙管家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明明是出去做生意的,生意也做成了,偏偏回来之后面色憔悴,心神恍惚,看起来就像是中邪了一样。哎,不说这个了,徐大夫呢?” 林樾连忙道:“在后宅中呢,我去请他。” //// 顾府。 林樾抱着药箱跟在仙风道骨的徐延年徐大夫身后,一双猫儿眼好奇的打量着顾府的亭阁。孙管家低声道:“我们家大少爷二十有六,夫人走得早,老爷又和老太太一样身子骨不好,整个顾府都是靠大少爷一个人撑着。大少爷本来早就应该娶妻的,都是忙着生意给耽误了。” 他边说边引着二人往顾家大少爷顾维钧的小院走,又喋喋不休道:“大少爷争气,撑着整个顾家,二少爷……哎,不提也罢,我不过是一个下人,也不该对主人家的事情指指点点,只是我从小看着大少爷长大,不免心疼他。” 林樾眨了眨眼睛,这些话他是相信的,孙管家平日里不苟言笑,看着很严肃不近人情,但确实是一个好人。回春堂常常会为城中一些看不起病的人施药,而孙管家为此出了不少力。 徐大夫捋捋胡子,道:“我也听人说起过,顾少爷确实难得。” 顾维钧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喑哑:“孙叔,这位便是徐大夫了?” 徐延年时常来顾府为老夫人诊脉,不过见到这位顾家的大少爷还是头一回,由此也能看出来他平日里有奔波在外有多辛劳忙碌。 林樾伶俐的将脉枕放好,看起来乖巧的站在师傅身后,实则一双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打量着顾家大少爷的寝卧。 顾维钧与徐延年寒暄几句,目光投向林樾,含笑道:“小几上有刚送上来的点心,小樾,你大可不必客气。” 林樾红了脸,徐延年慈蔼的看了自家徒儿一眼,无奈道:“我这徒儿哪儿都好,做事机灵也勤恳,就是不够稳重。” 林樾的脸更红。 一番话说下来,顾维钧的神色好了许多,徐延年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孙管家在旁边颇有几分提心吊胆,“徐大夫……” 徐延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且等一会儿,又与顾维钧望闻问切了一番,林樾也顾不上羞恼了,师傅是南城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如果连他都觉得棘手,那恐怕顾少爷的病情就糟糕了。 板上,徐延年终于收了脉枕,沉吟道:“大少的脉象……不瞒二位,徐某行医三十年,从未遇到过。” 顾维钧还未说话,孙管家便已急了:“徐大夫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家大少爷平日里身体好得很,以前生意忙的时候三天两夜不睡觉都精神奕奕,这不过是出去走了一遭生意,怎么就脉象奇怪了?” 林樾也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家师傅,徐延年蹙眉道:“大少……在城外时,是否遇到什么怪异之事?” 顾维钧的目光闪了闪,道:“未曾。” 不止徐延年看出了他的神色不对,孙管家看着这位大少爷长大,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即使是平日里最粗心大意的林樾都感觉到了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愿意说出来。 孙管家张口欲言,顾维钧却道:“孙叔,我累了,你先送徐大夫吧,我且睡会儿。” 孙管家唉声叹气的送师徒二人出府,还不忘奉上一封丰厚诊金,林樾从顾维钧的寝卧出来之前狠狠的吸了吸鼻子,他觉得自己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很……难受,那味道并不难闻,但是总觉得很怪异。 顾府府门处,孙管家脸色凝重,徐延年顿了顿,让林樾避开,和孙管家低声交谈了几句。孙管家有几分瞠目结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回回春堂的路上,林樾忧心忡忡道:“师傅,顾少爷不会有什么事吧?” 徐延年摇了摇头,“难说。” “您方才和孙管家说什么了?” 徐延年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慈蔼道:“我总觉得他是在城外遇到了妖族。” “什么?”林樾长大了嘴巴,“妖族?!” 他不免有几分心虚,幸好徐延年未曾留意,而是道:“是。他的脉象与常人相差太多,若非妖族作祟无法解释。” 林樾喃喃道:“妖族作祟……” //// 陆图面无表情的看着对街回春堂的牌匾。 正是晌午,阳光大好,回春堂门口摆着一个小凳子,林樾双手捧着脸正迷迷糊糊的打着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拎着的妙记的糕点,一时拿不准要不要叫醒那只小妖精。 嗯…… 看他睡得那么香,还是让他再睡一会儿的好。陆图素来没什么波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称作宠溺的表情,若是林樾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 小半个时辰过去,林樾的下巴狠狠点了一下,终于醒了。 他不是太清醒的用袖子擦嘴巴,目光没有目的的往前看。 陆图动了动手,举了一下手里的纸包。 “你怎么来了?!” 回春堂的牌匾下又多了一个小凳子,黑袍的高大男子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着实委屈。林樾开开心心的吃着妙记的糕点,不忘嘟囔:“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以前不叫你来的时候天天来,现在叫你来了你倒不来了。都五十多天了,你才想起来这鸟不宿里还有一个林樾是吧?” 陆图眼神带着几分暖意的看着小猫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林樾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倒没有躲开他的手。 “嗯?”林樾忽然停了嘴巴,鼻子动了动,皱眉问:“什么味儿?” 陆图手一僵。 林樾把手里的梨花雪片糕往陆图嘴里塞,陆图抿着唇不想吃,他不喜欢甜食,但林樾坚持,用水汪汪的猫儿眼瞪着他,最后只好妥协的张开嘴,男人味儿十足的脸上眉毛蹙起——说实话,他真的不喜欢这种甜腻的味道。 林樾拍了拍手,珍而重之的把糕点的纸包包好,妙记的点心太贵了,他一个药铺的小伙计几个月都吃不起一次,这个要省着点吃。 陆图忽然道:“我先走。” 林樾怔了一下,不满道:“你才来多久?” 陆图:“麻烦。” 林樾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你没看到今天铺子里没人在吗?师傅带着师娘他们回老家看望父母了,后天才回来。” 陆图顿了顿,还是道:“我还有事。” 林樾气道:“走走走!快走!” 陆图有些无措,他低头看着林樾,林樾猛地站起来把他往外推,嘴里说:“你这么忙还来看我做什么?我和你又不熟!你这些糕点花了多少银两,我还给你就是,以后没事不要来找我!” 他边说边往外掏银两,所幸师傅临走之前把他的月钱结了。 陆图闷哼一声。 林樾何等耳力,再一联想方才的味道,马上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陆图没有回答。 林樾气急败坏道:“陆图!” 林樾脸色发白的看着陆图血肉模糊的胸膛与手臂,看起来像是被猛兽撕咬出来的伤口,只是简单的撒上了些金疮药,又用绷带粗糙的绑了起来。 林樾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他拿了铺子里最好的药出来,又用药汁小心翼翼的为陆图清洗伤口。陆图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有脸上扭曲的表情透露了他的痛苦。 林樾的手有些发抖,他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才勉强控制住。 他生在鸟不宿,长在鸟不宿,与陆图相识的时间不可谓不长,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而一化成人形陆图就陪伴在他身边。他们不是亲人,但在林樾的心中,陆图是很重要的存在。 “为什么?” 陆图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痛,问:“什么?” 小猫儿朝他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一双猫眼闪着凶恶的光,“你为什么会受伤?” 陆图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一点小事。点心好吃吗?” 林樾愤怒的把手里的东西砸到地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我点心好不好吃!你是没感觉到疼吗!” 陆图勉强抬起手,想安抚的揉一揉他的头,说:“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