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乞丐
女儿楼之五更钟(黑颜)
楔子一 鬼娃
冷月寂寂,风吹动桦树,发出瑟瑟的响声,间中不时响起一两声如鬼号般的夜鸟叫声,将这一处野地荒茔衬托得更加阴森凄凄。
她醒过来,迷茫地看了眼半弯寡月,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草屑,苍白的小脸上木无表情。
肚子饿。
无声地穿过错综复杂的坟间小道,偶尔还得从坟丘上翻过,人高的芭茅随着夜风,发出沙沙的响声,萤火虫儿没了,纺织娘也不叫了。她将披在身上的破衣服紧了又紧,为越来越冷的夜轻轻拢了细眉。
白天那里多了一个新土丘,吹吹打打,哭哭闹闹地折腾了很久。她不得不躲得远远的,以免惹人白眼。
惹人白眼……那自是她宽慰自己的话,事实上,是恐惧和厌恶。这里谁人不知道她是死人生的孩子,守坟人养活的鬼娃?守坟人死了,无人再守,这里就成了乱葬岗,她也成了无依无靠的游魂。
抓起新坟前祭奠用的馒头,她狠狠咬了一口,两天来除了野草根和水没进一点其他食物,冷硬的馒头入口,便是极致的美味。
“呃——”小小的拳头捶向自己的胸口,干硬的面噎得她直翻白眼。
小路上有马蹄声。来不及缓过气,她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将碑前剩下的几个馒头全部塞进胸前破衣内,然后抱着缩到旁边杂草丛生的坟后,屏着气等人过去。
黯淡的月色下,一辆四匹马拖着的乌黑马车仿佛来自黄泉般出现在这寥无人迹的荒野,车夫长长的鞭子在空中划出的尖锐啸声在寂夜中远远地荡开,令人心惊。
垂着流苏的车顶,华丽的纱幔,都是鸦羽一般的黑……
她瞪大眼睛,为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是来接亡灵的马车吗?她想起偷听到的传说,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是谁能说没遇到就等于没有呢。
原本飞驰马车在穿过坟茔间的宽道上突然刹住,马儿扬蹄而嘶,让人几乎以为它们要带着马车飞向空中。
“原来真有一个小孩儿。”马嘶之后的沉静,车厢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如夜风白月,不带丝毫人类的感情,并非没有温度,却让人心中寒意顿起。
她往后缩了缩,小手使劲捂住难抑的干嗝,看着马车的双眼却并不见害怕,只是一贯的木然。
黑幔撩,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半现在月光中,如玉般优雅。
“生鬼!”男人悠悠低吟,为她打下重生的烙印。
生鬼。白姓,排行第三,是名白三。
一切,就这样改变。
楔子二 怨结
锋利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划破纤秀脆弱的脖子,一抹嫣红顺着明晃晃的匕身滑落。
“我是白三。”她对一脸不敢置信捂住自己喉咙、喉中只能发出嘶嘶声的女人道,声音冷漠,死寂。
她一身白色麻衣,长发披垂在苍白的脸颊两侧,双眸阴冷木然,似乎杀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黑、黑……”女人踉跄倒退两步,颤着葱白一样的纤指,频频喘息。
“是黑宇殿。不错。”白三坦然承认,顿了顿,她补充道:“青泽,魏县,谭郁,岩郡……”
她没说完,女人口中吐出一个卿字,便“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溅起尘土些许,大睁的美眸中有着说不尽的怨毒,不甘以及难以言喻的眷恋。
白三踏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伸手理了理女人微微凌乱的杏黄衫子,又轻轻合上她的眼,“卿家会为你报仇的。”她喃喃低语,像事不关己。
站起身,时正值夕阳西下,余晖穿过远处山顶云隐寺的檐隙,投射在人迹稀少的古道上。一两匹马拉着空车安静地站在道上,不时踢踏两下,打个响鼻,对才发生过的屠杀似无所觉。
驾车大汉的尸体倒挂在车辕上,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摊。在他身后,半垂的车帘下,是一个丫环的尸体,她手中仍紧握着拔出一半的长剑。
另一个丫环横卧在离马车不远的黄土道上,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而在道旁的乱草丛中,是两具黑衣劲装大汉的尸身。
加上白三面前这个女子,一共六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黑宇箭过,寸草不留。白三站起身,将那深黑中泛着血红光泽的精致羽箭紧拢在袖中,自始至终都没拿出。
两个时辰后,卿家。
看着横摆在大厅上的六具尸体,卿家诸人神色凝重中透着浓浓的悲忿,没有人说话,宽阔的大堂中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黑山明秀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捏着椅手,啪,坚硬的酸枝木终于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量,生生断裂,打破了厅内的沉默。
“传信虎修,让家主和大少速速赶回!”她声音冷若寒冰,带着无尽的肃杀。
有人闻言赶紧起身下去,与匆匆进来的人擦身而过。
“禀主母,已经查明,为黑宇殿女儿楼白三所为。”
“黑宇殿……白三……好,很好!”黑山明秀桀桀怪笑,声音如同夜袅一般,让人心中寒气直冒。
腾的一下,坐在她左手边的一个年轻男子蓦然站起身,往外便走。
“站住!你要去哪里?”笑声倏止,冷厉地喝道。
男子没有回头,僵直的背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浓烈怒气,“血债血尝!孩儿这便去将那白三捉来血祭大嫂。”
“不急在这一刻。”黑山明秀的声音微缓,显然翻腾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这债终是要讨的,且等你爹和大哥回来,在这之前谁若给我坏事,我绝饶不了他。”她这话既是对着青年说,又是对着在场的其他义愤填膺的人所说。
青年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不甘地道:“是,母亲。”语罢,继续往外走去。
正在此时,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迎面而来,那张原该英俊的脸因一道横斜的疤痕而显得狰狞。
“四叔。”青年冲男人草草行了一礼,没有心情多说,转身走回自己居所。
不能轻举妄动,不能轻举妄动……
他愤恨地一挥袍袖,将书房内能毁的都毁了个干净,然后踏着一片狼藉走到书案前,展开一张白卷,举笔沾墨在上面写下黑宇殿三字,然后是白三,顿了顿,想起方才与自己相撞的四叔,又在纸上写下燕子寨三字。
那字如刀刻剑画,力透纸背,像是恨不得将它们刻在心上。
恨恨瞪着那张字半晌,他再次举笔,在黑宇殿和白三上面打了两个大大的叉,而在燕子寨上面则画了个圈。
“欠什么就还什么。”他喃喃低语,一抹冷笑无声无息地浮上深眸。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却挤满了人以及货物。鸡鸭被绑了脚丢在地上,被后面上船的人踢到,便一阵咯咯嘎嘎地乱扑腾;一头羊脖子上拖着根绳子在人群里咩咩地挤过来拱过去,不时惹来一两句粗俗的咒骂,大抵是绳子套住了某人的腿,又或者羊蹄不客气地踏到了人脚上。
汗臭,鸡鸭屎味,羊骚混在一起,舱内空气浊闷之极。
然而,就在这挤得连放屁都困难的地方,却有一个人独享着一方宽敞的角落,身前五步之内无人靠近,连那四处乱窜的羊也没闯进过那范围,似乎惧怕着什么。
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长长的发散着,垂在两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让人唯一感觉到的就是白,死人一样的惨白。她穿着素白而样式简单的衣服,坐在那里,如同脸一样白的手搁在膝上,而眼睛则盯着手,自上船以后便没再动过。
就算船上人很多,人们仍然忍不住心中犯嘀咕,即使平时大大咧咧的人也不由心中发凉,下意识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还不时向那个方向偷偷瞄上一眼,确定自己不是看花了眼。有小孩的都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孩子顽皮,跑了过去,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按人们惯常的说法,那个白衣女人身上有一种鬼气。自然,那些人宁可挤点,也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再靠近一点。
人上得差不多,船老大吆喝一声,正要抽板解缆起航,却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一边嚷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近了才听清是叫船老大捎带他一程。
未等船老大有所反应,来人已经蹬蹬蹬跑过踏板,跳上了船。一股带着汗馊混着油腻的恶臭迎面扑来,船老大扭头反胃的当儿,那人已经擦过他身边跑进了船舱,不顾众人嫌恶的白眼,一眼瞅到空位,便挤了过去,大咧咧地坐下。原本就污浊不堪的空气因他的到来变得更加糟糕。
所有人脸都白了,纷纷咒骂起来。反而那离得最近的白衣女人没有丝毫反应,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周老大,你怎么连叫花子都让上,也不怕他没钱给你。”靠近舱门的一个女人捂住鼻子嚷了起来。从新安到桃林这一段水路就是这一条船引渡,常走的人早就跟船老大熟悉了。
“就是就是,老周,你就不怕晦气……”女人话音方落,已有人连声附和。
周老大尴尬地一笑,“行里的规矩,大家莫要见怪。”语罢,摆桨起航。不知是哪一代传下的规矩,渡船不得拒载,不得收渡资。据说是因为长年走水路,难免遇到狂风恶浪的时候,此为积善救命之举。
其他人都知道这个规矩,故而也只是说说,发发心中的牢骚。倒是那,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突然站起身,拿着破碗,口中嚷着:“各位大叔大婶,爷儿奶奶,行行好,赏几个钱吧。”就这样在舱里要起了饭。有人不给或者喝斥驱赶,他就站在那里不动,满脸赔笑胡言乱语地奉承,直到那人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丢上一两个铜板,他才点头哈腰地离开,只有白衣女子没受他的骚扰。
就这样在舱里要了一圈,他才又坐回原位。一抬腿,将黑糊糊的脚丫子踩在坐的木板上。一边搓着脚趾隙,一边懒洋洋地四处张望。
一股臭豆豉的味道随着他的揉搓动作,瞬间在船舱内蔓延开来,立时引来人们的怒目相视,却在看到他身旁的白衣女子时,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水声哗哗,船行平稳。热辣辣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子射进来,照得人直犯困。那边抓脚丫子边打呵欠,最终伸了个懒腰,就这样靠着窗户打起瞌睡来。
白衣女子始终寂然不动,直到睡熟的慢慢滑倒向她。
她动了,却只是扬起眼睫。而后目光缓缓地落向那落在自己肩上的脏发,带着些微诧异。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她的发作,眼中皆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两人一鬼气森森,一秽臭无赖,早令他们又憎又畏,如果发生矛盾,当然合了他们的心意。
一只原本安静卧在舱板上的大红公鸡似乎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蓦然抬起头,抻了脖子,“咕”的一声高啼……
那白衣女子一震,眼中异色消失,继而平淡如初。垂下眼,她又恢复成开始的样子,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鸡的主人大怒,一巴掌打在鸡脑袋上。
“咕……”公鸡缩回了头,委屈地将余音咽下。
失望的叹息声此起彼落,人们面面相觑,方才真正相信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人都有。
两岸青山如画,阳光明媚,桨声咿呀中,周老大粗豪的歌声从外面飘进来,一扫舱中的闷气。人们很快从小小的失意中恢复过来,东家长西家短,哪家姑娘的嫁妆多,哪家媳妇不生崽地聊了起来。
旅途寂寞,正常的人总得找点事消磨时间才好。
船到桃林,人们仿佛逃避瘟疫一般争先恐后地下了船。
周老大钻进舱,看到那竟然打着呼噜睡得正沉,而被他靠着的白衣女子似乎没有动的打算,不由心中犯难。若说心中不寒飕飕的那是假话,可是也不能让他们一直呆在里面啊,他还得做生意不是。
“姑娘,你看……”他刚一开口,便被那倏然射过来的阴冷目光给冻住,悻悻地闭了口。
好在那经这样一扰,似乎有醒转的迹象。呼噜声停下来,他咂巴了两下嘴,身体微动,头立即滑下女子的肩……
那白衣女子并没伸手相扶,而是任由其打了个跌几乎摔到地上去,自己则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扫了眼自己肩上那块污渍,没有说什么,钻出舱,飘然而去。
那经这一跌,立时清醒过来,茫然四顾,这才发觉船上只剩下自己一人以及面色诡异的船老大。
他打了个呵欠,一边伸懒腰,一边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到了?”
白衣女子一走,周老大就再没有丝毫顾虑,闻言嘿嘿笑了起来,“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蹭着人家大姑娘的肩做了半天美梦,竟然没讨到一嘴巴子。我看人家是看上你了。”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扫帚,他开始清扫起船舱地板上的羊屎疙瘩和鸡鸭粪便以及船客留下的一些瓜子壳桔子皮。
心中虽然莫名其妙,却仍然自认潇洒地将满头乱发往后拨了拨,得意洋洋地道:“那当然,本少可是新安城里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爷们,那些个婆子媳妇谁看见我不直了眼,芳心像揣了个小鹿一样扑通扑通乱跳?”
“得了吧,就你那副尊容?”周老大摇头大笑,眼角余光瞟到有人上船,忙催道:“快下去快下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你还别不信,本少就用这副尊容去给你把燕槿初那小娘们娶到手……”闻言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摆了摆手,趿拉着剩下小半底子的破鞋,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你要能把燕当家的娶到手,我周老大就管你叫爹!”周老大闻言,不知是为了的没有自知之明愠怒,还是为了他所敬仰倾慕的燕家小姐受到侮辱郁闷,只觉一口气赌在喉咙眼里,忍不住跳起来,冲着的背影大嚷,吓了刚踏进舱内的船客一跳。
“你说叫本少什么?”在舱外停下,回身弯腰笑嘻嘻看向周老大。
“爹!”周老大反射性地重复。
“唉!乖儿子。”周老大叫得干脆,回答得响亮。扑哧一声,刚上来的船客没忍住,笑出声来。
“小王八羔子,有种你别逃……”周老大暴怒,一扫帚砸了过去,人紧随着追出。而那早一溜烟跑下了船。
“王八羔子才不逃!”远远的,他猖狂的笑声从岸上飘过来,“周老大,你记牢了,本少要认不了你当儿子就管你叫爷爷。”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眼睁睁看着逃得没影,周老大偏偏拿他没办法,不由冲地上啐了一口,心中愈加烦闷。而后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看向悄悄坐到舱内角落的客人,“老子心情不好,你有本事不怕船翻吃水就坐那儿别动!”
那是一个穷书生,原本笑意未消的脸,闻言僵住,半晌抬起身指着周老大,抖啊抖,“你……你……你这个莽汉,你、你……你简直有辱斯文……”一边说,一边磨叽着从站在舱口的男人身边擦过,被他竖眉横眼一瞪,立即消音,赶紧逃也似的跳了船。
“我、我……我怎么有辱斯文了?”周老大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脑勺,看到书生仓惶失措得差点栽进水里,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桃林只有一条石板街横贯整个镇,石板街两旁是稀稀落落的青砖瓦房,被茂密的果树遮得只露出片瓦半墙。此正值仲秋时节,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树上,惹人垂涎。
石板街的一头接着码头,另一头却蜿蜒进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中。过修竹,涉清溪,上寒山,最终在那霜枫苍松间延续出一片恢弘而不失清幽的建筑群来。
楼宇层叠,鳞次栉比,偎着那黛色的山线,澄朗的天空,让人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
燕子寨,泠西第一寨,因出了一位正得宠的皇妃而成为泠西各方势力之首,又因为寨首燕槿初在两年前的百花宴以倾城姿容以及一手冰弦绝艺险胜上一届花王宫雪凝,成为武林第一美人,泠西燕子寨由此名动天下。
而此次,始满十七的燕槿初发桃花笺,选佳婿,更成为了武林中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趣闻。桃花笺出,少年英雄趋之若鹜,燕子寨的地位再一次不动声色地上越了一个层次,隐然有与南北二庄并肩的架势。不知是自何时起,“剑啸天彻燕子越”这句话已在江湖中悄然流传开。南,天彻庄,北者,剑啸也。
能得到桃花笺的自非平常之人,所以当一个拿着桃红的花笺出现在寨门前时,守门人呆了。
让进?还是不让?
让,一个怎么会有桃花笺?让进去了,惹恼了寨首,他们还有命吗?
不让,人家手中确确实实拿着那个通行证,货真价实的东西,先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吧,都没理由不让人进去。
“那个送帖子的小美人说拿着它可以娶一个大美人回家,原来是哄本少的。我就说天下哪来这么好的事嘛!害本少白跑一趟。”见守门人拿着帖子半天不放他进去,不满地嘀咕起来。
两个守门的大汉尴尬对望一眼,还没决定要怎么做,已经嚷了起来。
“喂,我说两位老兄,这纸片到底有没有用好歹说一句话,没用的话还给本少,本少拉完屎擦屁股。”
听到如此粗俗无礼的话,守门汉子眼中露出厌恶和不善的光芒,却又发作不得,毕竟他手中拿着桃花笺就算是燕子寨的贵宾,稍一不慎恐怕就要落人话柄,甚至有损寨首桃花笺的名誉,然而就这样放他进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更加不甘了。
“好无礼的人!”正在此时,一个娇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暂缓僵滞的局面。
循声望去,却是一个美貌的翠衫少女牵着一匹白马缓缓走近,紧随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坐在马上的华服青年男子,长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一见便知亦是来参加桃花宴的。再往后远处,一个白衣长发女子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不慌不忙地正顺路“飘”来,显然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这一下更来劲了,理直气壮地冲两个守门汉子嚷嚷:“听到没,听到没,那边的小美人都看不过你们的娘们行径了。”
守门汉子无奈,只能一抱拳,客气地道:“怠慢,少侠请!”虽知少女不是说他们,但是也不能当着其他来客的面否认桃花笺的效用吧。
那嘿嘿一笑,便要进入。
那少女见自己的话被扭曲,又被一个轻薄,不由大怒,娇叱道:“胡言乱语,看本姑娘割了你的舌头!”说着,手中马鞭一抖,发出尖厉的破空啸声,向没头没脑地抽去。
“玲儿……”后面两个男子一惊,想要阻止却已不及。
谁都以为这一鞭就会抽得那满地打滚,两个正郁闷的守门大汉心中暗乐,却见手中棍子不慌不忙地一抬,鞭子便似有灵性一般缠了上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那少女已经扑进了的怀中。
“哎!哎!人长得太英俊也是一件麻烦的事。”一只手搂住少女的腰大吃豆腐,却还要皱起眉头叹气,装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本少虽然是来娶燕家大美人的,但是小美人你这样热情,实在是让本少很不忍心拒绝啊。”
被身上的气味一熏,少女一阵阵反胃,想要推开,却发觉浑身酸软,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了,加上听到他的话,羞急交加,不由落下泪来。
“兄台好俊的功夫!”后面的两个男子见少女吃亏,亦是又惊又怒,其中一个正要发作,却被另一人阻止了,只见那人冲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舍妹年幼,冒犯了兄台,还望海涵。”此人原非易与之辈,只是看出武功不弱,又加上少女在他手中,投鼠忌器,只能先忍下这口气。
“不冒犯不冒犯,这样的冒犯本少可喜欢得很!”嘻嘻一笑,松开搂着少女的手,顺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而后突然跳开。
少女一恢复自由,也不说话,立即拔出腰中长剑,就要向刺去。那发话的男子纵身自马上跃下,一把抓住了她,稳稳取下她手中的剑,又插回剑鞘中。
“大哥!”少女满脸泪痕,哪里还有开始的娇横。
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男子这才看向仍嬉皮笑脸的,淡淡道:“待此间事了,赵某定当向阁下讨教一二,请了!”语罢,向两个迎客汉子一亮桃花笺,便牵着少女率先踏进了燕子寨寨门,另一个男子牵着马紧随,在经过身旁时,毫不掩饰眼中的杀机。
“讨教?本少只会讨饭,教给你老子吃什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哼了一句,也大摇大摆地往门里走去。
“姑娘请出示桃花笺!”身后传来守门人的惯语。
“没有。”冷森森的女声,不带生气,让人心中寒气直冒。
“无桃花笺不能入寨,姑娘还请……”守门人一边尽量放缓放柔自己的语气,生怕触怒眼前之人,心中一边嘀咕,今天怎么尽遇到怪人?
“你这懒婆娘,上个茅房也要恁久,害老子好等。”刚过去的又转了回来,一把抓住白衣女子的手,就往寨门里带,“快点快点,老子饿死了……”
两个守门汉子见状下意识屏息静气,生怕引起两人注意,直到他们走远,才悄悄松了口气,背上却早已汗透。
没想到这两个怪人会是夫妻,这样的一对宝,还是让总管他们去伤脑筋吧。
从外寨进入,经过一道护寨河进入中寨,一路上虽有异样目光投来,却再无人阻拦。中寨大门处有人相迎,见到两人也不多问,直接引至客房。桃花宴要两日后才正式开始,因此先来的人都要安排留宿。
是一间房,显然自踏入寨子后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人的监视下,否则不会连问一声也无便如此安排。
待迎客者离开,有仆人端上热水供两人洗漱,然后是茶水以及食物。
见到吃的,欢呼一声,终于松开捉着白衣女子的手,看也不看盆中水一眼,跳到桌边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白衣女子低头看了看如同左肩一样被留下黑色印迹的袖子,再看了眼正在狼吞虎咽的,站了片刻,然后走到桌边坐下。只是面对满桌酒菜,她却动也未动。
见她僵坐着不吃,一脚踏上椅子,嘴里塞满东西却不忘招呼:“发什么愣,婆娘,免费的不吃白不吃!”一边说一边探身去撕鸡腿。
“不饿。”白衣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然后闭嘴,对于的称呼并没发表任何意见。
“你这婆娘就是找打,有吃的不吃,等没有的时候又来折腾老子。”没好气地咕哝,不由分说地将撕下的鸡腿塞进女子手中,自己又去捣鼓另一只。
白衣女子看着手中烤得金黄的鸡腿,鸡腿上同样留下了脏手的痕迹,不过不防碍阵阵香气钻进她的鼻子,那双始终阴沉木然的眸子突然掠过一丝迷茫。
抓着另一只鸡腿大啖,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白衣女子身上,一脸的兴味,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隔了好一会儿,白衣女子终于抬手将鸡腿递到嘴边,毫不嫌脏地啃起来。只是她吃的时候头低垂着,动作僵硬快速,却无声,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古怪之极。
眼中异光一闪,随即敛去。
整顿饭吃下来只听到响亮的咀嚼声,白衣女子只吃了那只鸡腿便再没动过,但是那鸡腿啃得干干净净的,连两头的软骨也没留下。
吃饱喝足后,袖子在嘴上一抹,手往身上一蹭,便倒在了床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他满足地眯了眼,“真舒服!”说完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看向微低着头仍坐在原处的白衣女子,一抹戏谑浮上晶亮的黑眸,“婆娘,这里。”说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白衣女子没有反应,直到他快睡着时,才缓缓从椅中站起身。一惊,清醒过来。
“我走了。”阴冷的语调,简洁的话语,女子没再看他,如同幽魂一般飘出了门。
“婆娘……”蓦地从床上弹起,追到门边,却哪里还有白衣女子的影子。回转身,他纳闷地挠了挠头,嘀咕:“不想跟本少睡一张床,也没必要跑吧。”
正文 第二章 桃花宴
她叫白三,燕槿初向黑宇殿女儿楼借人,她便来了。那个乞丐,她不认识。
在燕子寨内寨一个清幽的小院她见到了燕槿初。是一个美人,如此而已。但凡见过宇主子的人,再看其他所谓的俊男美女,再好的也只是好看两字便足够形容。
燕槿初在刺绣,绣一朵并蒂莲。她坐在窗边,外面是横斜的花枝,花映娇颜,娴静得让人想不到她手中掌握着整个泠西的生杀大权。
“九夏没来?”她问,没有抬眼,但神色间却不掩失望。
白三没有回答,有的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
燕槿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从手中针线挪开,移向窗外,“难道她打算再也不回来吗?”她目光幽远,似乎想起了什么,半晌寂然。
有丫环奉上热茶,白三僵直着背脊坐在那里,垂眼看着茶雾袅绕而上,并无丝毫的不耐。
夕阳染红林梢,斜斜地投射到窗上,一只未归巢的鸟儿飞到窗旁花枝上,弯过头用喙梳理背上被晚风吹乱的羽毛。
“请三姑娘移步至槿初近前。”燕槿初回过神,道。
“扑”的一下,小鸟被惊飞。
白三起身挪步,行动间悄无声息,在燕槿初目光回转之际,人已经静静地站在了与她相隔一步的地方。
虽知道女儿楼出来的人不会简单,燕槿初心中还是微微惊了一下,背上掠过一阵寒意。只是她也是见惯各种场面的人,神色温婉如常,并没显出丝毫心中的想法。
身体前倾,她扯起白三的衣角,就着手中针线在上面绣起来。她手法娴熟,不片刻便绣出一枝似绽非绽的夭桃来,此时夕阳还未完全落下,霞光照在那桃上,分外的妖娆,为一直阴气森森的白三平添了一丝人气。
“这是幻帝宫的生道。若求亲者主动放弃,便可用它引其出来。”顿了顿,燕槿初又道:“不过,一旦破入帝宫大门,里面是何状况会发生何事,便非槿初所知了。此行凶险,三姑娘千万小心。”
白三冷冷嗯了一声,便即退远。她不喜与人靠得太近,至于那个乞丐……
那个乞丐虽然言语无礼,却没把她当成异类看,而且……他的手很暖。
她从小生活在荒茔中,对天气的变化极为敏感,后来进黑宇殿,开始接触大量的人类,这种敏感性便延续到对人心理变化的洞察上。只是一个在别人眼中无关紧要的细微动作,于她来说都是情绪的透露。
燕槿初神色无异样,言行有礼客气,但是却若有若无地向她透露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这一点,她心中自然明白。
“三姑娘旅途劳累,不若先下去歇息一下。待洗尘宴置办妥当,槿初再让人去请姑娘。”武林中人脾性古怪,对白三的冷漠寡言燕槿初也不以为怪,语气依然温柔多情。
“不需要洗尘。”白三拒绝得干脆,语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燕槿初微愕,秀眉微微皱了起来。
难道女儿楼出来的人,都这么狂傲吗?
白三没有去燕槿初安排在内寨的房间,而是住进了中寨的客院。
她不是个多事的人,一般只听令而行,再之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理会。所以,不会想去接触那个她能容忍其亲近的乞丐,也不会为燕子寨做更多的事,哪怕是它马上被人放火烧了,她恐怕也只是站在一个火势波及不到的地方,冷冷地观望。住进客院,只是想通过入住的人来判断自己此次任务中会遇到的各种状况。她不多事,但是该她做的事也从不容许出差错。
之后两天,她都坐在屋顶上,冷眼看着客院中所发生的一切。
同是来求亲之人,难免互看不顺眼,还没开,私底下便已借各种由头起了不少争斗。不过毕竟是在燕子寨中,所以多是草草结束,彼此都占不了多少便宜。
前夕,燕子寨来了一个大人物。当然,之前来的,也并非泛泛之辈,但是这一个人在江湖中的威名与地位都远远胜过其他人。
这个人的排场相当大也相当古怪。
雪白的兔毛毯从停泊在桃林渡口的豪华巨舶上一直铺到燕子寨寨外,火红的曼珠沙华续撒于其上,形成第二层厚垫,道路两边拉起了绯红色的软纱罗隔绝人们的目光。风动,纱罗动,似若火照之路。
飞天装扮的女子或反弹琵琶,或口吹横笛,或擘箜篌,或击腰鼓,或手撒鲜花,或彩带翻卷……赤足似不沾尘一般飘然引于前,随后一个全身涂得血红,只在腰间系着一条青布的光头壮汉肩负手臂粗的铁链一步一沉地拉着一辆绘满传说中三途河景的华丽车辇缓缓而行,所过之处,鲜艳的花汁染红了长毛毯。
车辇上,红帐内,那个人长衣松散地侧卧于中,长眼半阖,似睡似醒,身后两女正轻柔地为他梳理着黑亮的长发。
让燕子寨人惶恐的是,此人并不入寨,而是在寨外搭了一个巨大的帐篷以供休息。
武林中喜欢搞这样排场的人屈指可数,而以人拉车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原三主之一的阴极主,也就是人们闻之色变的阴极王朝掌权人阴极皇。
阴极皇的到来显然让燕子寨的人闹了个手忙脚乱,也让前来与会的众青年才俊心中微凉。江湖人素知其对女人的吸引力,原本信誓旦旦要抱得美人归的人都不由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所有人中,除了那个乞丐仍睡得昏天黑地只在肚子饿的时候才起来觅食,白三安静地坐在屋顶上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体外,便只有燕槿初仍安稳如山,不动声色地坐在自己房中绣花。
阴极皇为什么会来,这成了一个让众人心中不安的谜。
是夜平安度过。阴极皇的到来让客院中的求亲者都感到了威胁,竟然不再找彼此麻烦,颇有一致对外的势头,于是难得出现了数日来未有过的平静。
次日便是开宴的日子,天气晴好,霜叶绽红。
宴席设在寨后深渊之侧的宽阔空地上,席开二十桌,宴宾六十五人,其中包括与求亲者同来的亲友,真正参与者不出三十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每桌上用白玉瓶插有一枝初绽承露的桃花,酒为桃花醉,食为桃花肴,倒也名符其实。只是不知在这深秋时节,燕子寨于何处寻得这许多盛放的桃花。
乞丐独自占了一桌,倒不是他霸道,而是实在没人愿意跟他同桌,他便乐得独享桌上的美酒佳肴。当然,除了他,其他人也无心于吃喝。
辰时入席,直到午时将至,美酒添过数轮,亦不见燕槿初又或者任何主持宴会的人出现。为了显示自己的涵养和风度,多数人都不急不躁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身边的人从容笑谈。
乞丐吃饱后便将两条长凳合在一起,二郎腿一跷,躺在上面会周公去了。
午时正,深渊对面隐隐传来琴声,初时如游丝般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渐渐地清晰起来,便似一根冰冷的软蚕丝柔柔地拨弄着所有人的心。
宾客们精神一振,不由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原本因等待时间过长而生起的烦躁都因这琴声而突然间销匿无踪。
一曲终了,山涧云雾袅袅,对崖的美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更增神秘的诱惑。山涧这边静得落针可闻。
脚步声起,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走至众人之前,拱手为礼。
“劳各位贵客久等,寨首暂时无法前来,故令肖某代为赔罪……”
“阁下想必就是燕子寨的大总管,曾纵横泠西数十年无敌手人称千佛手的肖图先生吧!”老者话音未落,人群中已有人叫了出来。
千佛手肖图以手上功夫名闻天下,其在武林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燕槿初,只是不知道为何会甘愿屈身为其奴仆。此也是燕子寨越来越引人注目的原因之一。
肖图微微一笑,“不敢,正是不才,那都是江湖朋友们抬举。”
“肖先生,隔渊抚琴的可是燕当家的?”又有人问。
“正是。”肖图有问必答,神色恭谨却不显谦卑。
虽然大家心中已基本确定,这天下间,除了燕槿初,谁还能弹出这冰弦之音?只是听到他如此肯定的回答,仍然有片刻的安静。
而肖图已然继续,“寨首令肖某前来,一是代为赔失约之罪,二来便是请诸位佳客至对崖一会。为示公平,寨首会在对面相候两个时辰,若到时仍无一人到达,此次便即取消。寨首将另外安排宴会招待各位,界时再与大家共谋一醉。”
他说得虽然婉转,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此次选婿的第一道考验,心中都不由一凛,暗忖这燕槿初好苛刻的条件。眼前这道深渊宽不下于百丈,想要凭空而越,谈何容易,便是轻功天下第一恐怕也难以做到吧。
“这深渊如此之宽,除非化身鸟儿才能飞越,人怎么可能做到?燕槿初莫不是寻咱们开心吧?”正当各人深思的当儿,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突然响起,将众人心中隐隐升起却又立刻压下的念头道了出来。却是那个与乞丐曾经有过冲突的绿衣少女,这一次她的兄长并没有出声喝阻,显然默许了她的质问。
肖图嘿嘿一笑,正要回应,对面山崖突然传来丁冬两下琴音,将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吸引了过去,而后琴音悠悠,连成曲调。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寨首将以琴声相迎,诸位佳客请吧!”放弃了解释,肖图一拱手便退了下去,眉眼间带上了一丝倨傲,显然对少女这样的猜疑感到不屑之至。
原本抱有此想法的人敏感地察觉到他神态轻微的变化,脸不由微微地燥热起来,心中暗叫惭愧。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一个极大的呵欠伴着懒洋洋的吟诗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原本躺在长凳上睡觉的乞丐不知何时醒了,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伸着懒腰,一脸睡饱的满足,“……不见足下太平道,非要向空觅姻缘……”他的诗改得不伦不类,加上形象碜人,人们眼中都露出嫌恶的神色,别开了脸不去理他。
乞丐也不在乎,反手抓了抓发痒的背,哈哈笑道:“本少去也,不陪大爷们做白日梦了!”语罢,趿拉着破鞋啪嗒啪嗒往山下走去。
绿衣少女向他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俏脸被怒意染红,然而看看周围神色凝重正苦苦思索如何渡渊的与会者,有那么一刻竟然又莫名地觉得他比这些留下的人都看着顺眼。
白三倚坐在巨石之后,耳中听着燕槿初的琴声,目光冷冷地看着上山小径,突然想起燕九。
燕九喜欢吹箫,那箫声是极好听的。白三没有什么爱好,但是,偶尔她会在九合楼的楼顶坐一整晚,只为听燕九的箫。
燕九,便是燕槿初口中的九夏,也许是为了回报燕九那偶尔的彻夜箫声,所以她才会来燕子寨。
小径那边突然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白三目光一凝,随即平生首次产生欲笑的冲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几乎已经肯定这样大摇大摆上山的人是谁。
果然,不片刻乞丐从下面冒出头,一眼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大喜扑了过来。
“婆娘,你怎么也在这里?难道燕大美人男女不拘吗?”他说话总是百无禁忌。
对于他的称呼白三虽然不喜欢,却也没说什么,伸手轻轻搁开他热情的熊抱,指了指大石后面,“你去那边。”
“不急。”乞丐嘻嘻一笑,挨着白三歪在大石上,“你是我家婆娘,我当然要陪你。”
“我不认识你。”白三不为所动。
“哎哎……你这婆娘又闹什么脾气,早跟你说了本少娶那燕大美人回去是做小的,你正房的地位雷打不动,到时要打要骂要折磨还不是由着你……”
原本流畅的琴声突然一跳,迸出一个刺耳的锐音,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恢复如常,便像是人们的错觉一样。
听他越说越胡来,白三不由转过脸首次正视乞丐。
“我是白三。”她森然道,眼中射出杀意。若让她发觉他怀着目的接近她,她只会做一件事。
“老子是你男人树三少。”仿佛没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乞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回道。
他回得这样理所当然,若不是白三从小到大的经历简单得想忘也忘不了,不然定会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曾经失过忆,以至于忘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表面上依然沉静,但是心中却已经有些乱了,否则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娶小老婆。”乞丐回得快,也回得正经八百。语罢,突然嘿嘿一笑,扑过去抱住白三,“婆娘,你说你是不是吃醋了?”
一股浓郁的汗馊味瞬间灌进白三的鼻中,她皱眉,将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心中却是凛然。只因他这状似无意的一扑,她竟然没有避得开,若他心怀恶意,她恐怕要因此而吃暗亏。
“叮”的一声,大石另一面的琴音停下,似乎是琴弦断了。
“三姑娘,贵客既到,为何不请之过来与寨首相见?”燕槿初的丫环转了过来,神色不善地瞪着两人,显然将他们的对谈全听入了耳中。
白三没有看她,自也不会回答。倒是乞丐一听贵客二字,立即趾高气扬起来,一把拉起白三的手,道:“急什么急什么,老子和婆娘温存一下也不行啊。”
那丫环看到是一个乞丐,先是一愕,又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不由气得满脸通红。不过她即是燕槿初的贴身丫环,自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少女,只是一怔神的刹那,已然恢复正常。
“不敢,只是公子既有妻室,为何还要来参加?”她唇含笑,似有礼,却倨傲。
“嘿嘿,你们帖子送到本少手上,又说要附送一个大美人,本少不来白不来。”乞丐拉着白三就往大石另一面走,对于丫环眼中毫不掩饰的嫌恶视若无睹。
“放手。”白三冷喝。
“胡说!”与此同时,那丫环也厉声叱道。
乞丐没有理丫环,反而得寸进尺地抱上白三的腰,“好婆娘,这个小老婆你家男人是一定要娶回家,不然就得喊那撑船的叫爷爷。到时你也得跟着老子叫,你说咱们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白三头微微后仰,避开他凑近的大脸,心中着实纳闷,自己为何就拿这个人没办法。按她素日的作风,就算不取他的命,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整地粘着她。另外,他又为何要这样纠缠着她?
只是这一犹疑的当儿,她已经被拖着绕过了巨石,来到山顶的另一边。
这是一块方圆十丈左右的空地,与深渊对面设的山崖遥遥相对。空地平整,周围长着茂盛的茅草,显然是临时铲出的。
空地上设锦毯,毯上设矮桌软垫,矮桌上亦摆着酒食,显然是为宾客而准备。此时六张矮桌前均空无一人,自是除了乞丐尚无人过来的缘故。
燕槿初面覆薄纱,正坐于主位优雅地抚着琴。她的身后站着五名美貌少女,其中之一手中抱着一具断了弦的琴,立时让人想到开始的琴音乍停。
“公子请入席。”见到乞丐,燕槿初停下抚琴的动作,盈盈而起,礼数周到地道。
与宫雪凝比起来,燕槿初不会让人第一眼便产生色授魂予的感觉,她美得含蓄而从容,像生长在深山溪涧的兰,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被其风姿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眼。
乞丐不自觉放开了拉着白三的手,脸上虽然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神色间却少了些许轻浮。
“比俺家老娘漂亮。”他嘀咕了一句,也不客气,选了一个离主位近的席位坐进去。回过神突然想起白三,忙转头叫她:“你跟我坐这一桌。”这次竟然没再放肆地叫她婆娘。
随着他的目光,燕槿初也看向白三,立时注意到她那身白衣上竟有多处污迹,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疑惑。
“三姑娘,原来你和这位公子是旧识?”她问,却并没期待白三会回答。
白三压下心中突然蹿起的失落,冷然道:“不认识。”语罢也不再理乞丐,径自走到另一桌坐下。
乞丐尴尬地抓了抓头,嘿嘿笑了两声,倒是没继续扰她。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燕槿初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便多问,于是转开了话题。
“老子……嘿,新安城里鼎鼎大名的树三少便是本少。”乞丐回,说到这个三字时,他忍不住看向坐得远远的白三,笑道:“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天生一对?”没想到只是片刻的工夫,他又故态复萌。
白三恍若未闻,目光落向对涯,却见那边人头涌涌,竟无一人想到办法过来。
燕槿初眼中不悦之色一闪而逝,淡淡道:“原来三少是为三姑娘而来。”
树三少一听,双手急摆,“非也非也,本少来此当然是为了燕大美人你,不然又是下山又是上山的,你当本少闲得慌吗?”
“哦——”燕槿初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揶揄,“没想到树三少为了娶个小老婆竟然如此辛苦。”此言一出,即是承认她将他们开始的对话全部都听进了耳中。
“咳咳……”即使以树三少的厚脸皮,此时也不由臊了脸,只是因太脏而看不出来。
正在此时,对面山涯突然传来动听的丝竹之声。
“哎呀,快看,燕大美人,有人来砸你的场子了……”树三少趁机跳了起来,指着对面嚷嚷。
他话音未落,对涯上突然先后跃出两个女子,接着又是两个,如是者六次。饶是燕槿初知道树三少在转移她的注意力,却依然被这奇异的场面吸引了过去。
但见那六对女子腰间皆系着火红软绸,软绸另一端仍留在山崖那边,手中或弹琴,或吹箫,或奏其他乐器,每对间皆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相配合,一人力衰,另一人则踏其肩而至前相引,力衰之人却并不跌落,而是飘然随于其后,直至前面之人力竭,如此交替,六对十二个少女衣带拂风悠然行于深渊之上,丝竹之声不断,便似仙子御空而来。不片刻,已越渊而至。直到近处,燕槿初等人才发现她们每对腰间又以透明银索相连,难怪能互相交替休息而不摔落。
过涧之后,那些女子各据位置,摆出各种曼妙的姿势,腰间所系红绸则在两侧山崖间搭起一道软红桥。
“啧啧,还真当自己是神仙啊!”树三少的声音在美妙的乐声中极度不和谐地响起,将人家刻意营造出的氛围破坏殆尽。
燕槿初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暗忖这人不是太无知便是太胆大妄为,竟然敢这样讥讽阴极皇。
“神仙是什么东西!本尊乃黄泉之主。”阴柔的冷哼声中,一道红影优雅地踩着软红桥缓缓而来,那妖娆的步态,那长及足跟的黑发,让人突然恍惚起来,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此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神?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又立即让所有人清醒过来。
“树三少,你装疯卖傻也就够了,弄成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不屑的语调中带着些许脂粉媚意,却无怒气,听他话中意思,两人竟然是相识。
众人一愕,不由对落拓不羁邋里邋遢的树三少另眼相看。燕槿初则心中暗叫侥幸,幸好自己方才没有失礼。
正文 第三章 幻帝宫传说
阴极皇长得长眉细眼,挺鼻薄唇,原是个俊秀的男子,但他行姿婀娜,眼神妩媚,竟生生将一个硬朗男儿扭曲成了戏子模样。
燕槿初只觉得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暗忖都说没有女人能逃出阴极皇的魅力,难道传言失实,眼前这位倒更像用来迷惑男人的。
心中虽然如此想,她却已盈盈施了一礼,柔和地道:“殿下大驾光临,槿初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燕当家客气,本尊不请自来,才是失礼。”阴极皇微微一欠身,举止间风情万种,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体贴。
“只是久慕当家芳名,却一直缘悭一面,此次名花择主,若错过,本尊必抱憾终生。”
是人都喜欢听赞美的话,尤其是女人。这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说得燕槿初脸上大感光彩,正要客套几句,却蓦地发现阴极皇正目光诡异地瞪着树三少,唇并没有动过。她愕然顺眼看去,树三少仍歪在矮桌上,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回头,立于身后的少女们都面色古怪,似惊讶却又似在强忍笑意。
难道……
“如今得见,果然传言不虚,这世上之美人,除了本尊以外,谁还可及得上燕当家你……哇哈哈哈哈……”正当她狐疑的当儿,树三少突然开了口,那语调神态模仿阴极皇,竟是惟妙惟肖,只是说到最后,再也忍不住一边捶桌一边爆笑起来。原来阴极皇先前那一番让燕槿初窃喜的话竟是他说的。
燕槿初僵了。众女也都僵了。只有白三看着耍宝的他,阴冷的眼中隐隐浮起笑意,而那笑意中又带着些微她自己未察觉的宠纵。
这个人是来捣乱的。这个人一定是来捣乱的!燕槿初心中怒火腾腾而起,却必须强忍着,以免失了仪态。一侧脸,她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丫环悄然离开了。
乐声止,未等阴极皇吩咐,那十二个乐女已经将树三少团团围了起来。白三缓缓站起身,脸上木然无情。
眼看即是一场大战,燕槿初脸上现出不悦之色。
只见阴极皇慢悠悠地抬头看了眼天色,时日头已经越过了中线,正往另一边的山涯滑下。秋高气爽,山风凛凛,吹得他发丝飘扬,红衣扑动,便似欲御风而去一般。
“你们离他远点。回去好好洗洗,别把那身腌臜味带到本尊跟前。”撇了撇唇,他厌恶地道,语罢,身形微动,人已经坐入了其中一席,长发立时逶迤在铺展开的红衣上,“燕当家请坐,树三少素来如此胡闹,不必介怀。”一番话四两拨千斤,不禁反击了树三少,还显示了过人的风度,使得对方的行为显得下作起来。
燕槿初微微一笑,“槿初失态。”依然坐下,然后手按琴弦,随意拨了两声短调,“便以一曲向殿下赔罪吧。”说话时,竟再不理会树三少,显然对其故意捣乱的行为无法释怀。
语罢,纤指缓弹,琴声淡淡,润入风中,似风似水,似云似雾,令人难以捉摸。
乐女依言散开,白三正要坐下,树三少突然从自己的席位里跃起,蹿到了她的身边,小小声地道:“婆娘,你担心我。”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贼亮贼亮。
白三垂下眼,没有看他,却也没否认。不过自己心中知道,这个乞丐,但凡在她眼前,她便不会容许人伤害他。
一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她会有这种想法,算是极为罕见的了,但她脾气古怪,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去想理由,只能说树三少运气比较好吧。
已经习惯她的冷漠,树三少依然像一头大熊一样赖在她身上,自顾道:“是就是,不用不好意思,我都看到了。”
白三其实有些想不通,他怎么会缠上自己?
“你很臭。”她淡淡道,鼻中充塞的味道不是不能忍受。小时候她也曾经像这样脏过,后来受训的过程也并不干净,所以对于乞丐身上的臭味她不会像天生好环境的人们那样排斥。她只是陈述事实。
“呃……”树三少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有瞬间的哑然,而后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白三的肩,看到上面被印下一道油腻腻的痕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嘴上却委屈地指控:“婆娘,你嫌弃我。”
“没有……”白三下意识地回道,话出口才赫然发现不对,这无疑是承认了他的胡言乱语。果然,树三少坏坏地笑了起来,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
“铮”的一声,燕槿初的弦又断了。阴极皇执杯至唇,另一手举袖掩脸,似在喝酒,其实是掩饰自己无法上扬的唇角。他早知道有树三少的地方就不会有安宁,来此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看戏。
“二位若要打情骂俏,请下山去。”燕槿初终于忍耐不住,冷冷道,甚至牵怒上白三。她虽然表面谦和,但内心其实对自己的容貌自负之极,哪里能够忍受一个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与无礼。
闻言,树三少仍攀着白三的肩,却并没像之前那样嬉皮笑脸,回视燕槿初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令她心中一凛,立时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暗暗叫糟。白三是黑宇殿的,她得罪已然讨不了好,这个树三少与阴极皇相识,自也非平常之人,如此一来,欲办之事尚无眉目,倒先为燕子寨树了强敌,这实非智者应为。只是此时话已出口,想要收回却是难了。
正在踌躇之时,树三少开了口。
“燕大美人吃醋的样子真好看。娘娘腔,你托本少的福有幸得睹此幕,要如何报答本少?”树三少道,目光懒洋洋地扫过燕槿初,最后落在阴极皇的身上。
正经的模样说出的依然是不正经的话,燕槿初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暗自松了口气。突然觉得这个乞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似处处与人为难,让人着恼,却又似宽怀大度,什么都不计较。
看着丫环将燕槿初面前的琴抱下,阴极皇放下手中杯,微笑道:“燕当家乃武林第一美人,一笑一颦皆动人之极,此与你一个臭叫化子何干?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虽是与树三少说话,他的眼却是看着燕槿初,其中的专注与炽热令早已习惯众人目光的她仍不由心跳加快,突然有些明白了江湖上的传言。
树三少啧了一声,并不继续,回过脸继续和白三扯。
“婆娘,你看那边还有几人能过来?”很明显,在他的眼中,冷冰冰缺乏人气的白三更有吸引力一些。
阴极皇亦沉默下来,一边浅啜着杯中美酒,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两人。
燕槿初心中虽然不悦,却不敢造次,只得先忍下一口恶气,打算留待日后慢慢地算这笔账。
“三人。”白三没有犹豫。
“好眼光!”树三少大赞。
阴极皇的眼中亦露出一丝讶色,燕槿初却不以为然。她出此难题,却未设下任何限制规则,自是有其意图。能过涯者若不是轻功卓绝且灵活机变之人,便定然是不墨守成规不拘形式之辈,唯有这两种人才能在她下一步棋中有成功的希望。很显然阴极皇属于前者,虽然动用了助力,却完成得极其潇洒漂亮。而树三少自然是后者,因为她并没有说不能先从对山下去,再爬上此山,只是常人易被眼前景象所限,先一步为自己设了限制,以为只能从深涧上过。若是点破,此道难题根本不值一提,然点破前却罕有人能想到如此简单的办法。由此可知,树三少若不是拥有大智者,便是运气极好之辈。
她颇为自己出的这道题自傲,并不认为除了已过的这两人,还有其他人能解决。
“那你认为本少抱得美人归的机会有多少?”树三少继续问。
燕槿初心中一跳,不由竖起了耳朵。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希望他的机会大一点还是小一点。
白三的目光终于正视树三少,有着不明显的探询。
“你真想要她?”这一点很重要。
被她这样看,树三少有些不自在,不由坐直了身体,嘿嘿干笑两声,“是啊。”
白三移开目光,冷冷道:“十成。”因为,她会帮他。
此言一出,山崖上陷入一种极诡异的寂静,甚至是树三少也没如其他人意料中那样得意地大笑。他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看着白三的侧脸,眼中掠过一丝奇怪的光芒,片刻后蓦然倾过身,如同之前那样将白三抱住,紧紧地按在自己怀中。
正如白三所预料的,又有三人在两个时辰到达之前跃涧而来。其中有两个就是树三少在燕子寨门口遇到过的赵氏兄弟,他们两人相互配合用了阴极皇手下的渡涧方式,另外一人是个体型颇壮的大汉,他用一支竹竿将自己弹入空中,借着惯性在涧上滑行了数十丈,而后凭着惊人的轻功越过剩下的距离险险抵达。其他人虽然没有大汉的轻功了得,却也可互相配合着过来,但是却因为彼此缺乏信任,不敢将性命交到情敌手中,于是只能放弃。
燕槿初目光如水般扫过众席,满意地看到后来三人眼中的倾慕,这让她在乞丐那里受挫的骄傲得到了些微弥补。到白三的时候,顿了一下,显是想起其开始与乞丐的对答。她设了六席,原本并没期待会有求亲者能坐上,然现在除了一席为白三占据外,其余五席应皆满,只是树三少赖着白三,所以空出了一个席位。
很显然,她低估了天下英雄,同时,她也低估了女儿楼出来的人。
“不知在座诸位可否听过幻帝宫?”看了眼西斜的日头,她决定直指主题,时间已经不多了。
除了阴极皇举杯不语,余者皆露出茫然的神色。树三少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难得地安静下来。
“敢问姑娘,这幻帝宫是何来历?”那个轻功卓绝的大汉开口问。他名叫古易侠,在江湖道上不是很出名,这次本是陪同朋友前来,被燕子寨故意刁难人的做法激起心中不平之气,一时冲动便替朋友出了这个头。谁料在见到温婉有礼的燕槿初时,愤郁之气立时消去大半,再看到树三少,突然明白了燕子寨此举的目的,心中反而暗叫惭愧。
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似乎心不在蔫的阴极皇以及树三少,燕槿初的秀眉微微皱了下,到了此刻,终于对两人的来意起了怀疑。
“槿初先为各位说一个燕家的传说吧。”以袖遮面,她饮了口茶,然后道。
树三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满脸的意兴索然,无视众多怒视的目光,往毯子上一倒,枕着白三的腿睡了。
白三垂眼,突然发现他的鼻子挺拔,带着一股隐隐的贵气,竟是出奇的好看。
“在很多很多年前,燕家的先祖只是一个以打柴为生的樵子。”对于树三少的无礼之举,燕槿初并无任何反应,似乎已经适应了。
没有人明白她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但她声音温婉动人,语调舒缓悠然,听在耳中只觉无比的舒服,不自觉便被吸引住了心神。
“某一日,他入山打柴,在经过猎人的陷阱时,听到里面有呜呜的哀叫声,于是拔开上面的乱草好奇地探看了眼。”说到这,燕槿初停了下来,纤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像是在整理下面要说的内容,然而了解她的人却知道这是她不安的表现。
“他看到什么了?”见她久久未接下去,赵氏兄弟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忍不住开口询问。
燕槿初握着茶杯的手颤了一下,杯中水溅了少许出来,洒在她的长袖上。她轻咳一声,尴尬地笑了笑。
“是一匹狼……或许。”
这个回答让在座的人都觉得有些古怪。一个樵子不可能认不出狼来,用这样不确定的语气,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显然知道诸人心中的想法,燕槿初淡淡道:“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先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个头的狼,也没见过那么美丽的狼。”
“是狼的样子吗?”阴极皇不知何时扫开了桌上的东西,半个身子都侧歪在上面,一手支颐,柔若无骨。
“是。”扬眼,恰对上他迷蒙的眼,燕槿初觉得心脏骤然急跳了数下,忙别开眼,心中暗叫妖孽。待激荡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她才又接着道:“可是它披着一身火红色的长毛,个头足有成年的马匹那么大……”
“天下怎么可能有这种怪物!”她话还没说完,古易侠忍不住开口打断,“燕姑娘不是招亲,怎么突然有兴致说起无稽的怪谈来?”他生性务实,因此对仙侠鬼怪之说最是不屑。
然而那赵氏老二却正听得兴起,突然被打断,自然大为不满,不由狠狠地瞪了眼古易侠,“燕当家想说便说,你不爱听可下山去。”
古易侠闻言大怒,正要反唇相讥,燕槿初轻轻一笑,道:“二位且慢争论,待槿初说完可好?此事与幻帝宫有关,非属无稽之谈。”
她语气温柔中隐带着乞求,竟让人不忍拒绝。古易侠冷冷一哼,忍下了心中那口恶气。
一场好戏被终止,阴极皇失望地叹了口气,突然有些羡慕起正呼呼大睡的树三少。
“若只是毛色和体型异常也就罢了,那东西最古怪的地方却是眼睛。”燕槿初继续道,“它有一双像女人一样温柔的眼睛,却又如海一样深阔辽远,让人不自禁沉陷进去,忘记它是一匹凶悍的野兽。”
听到此,古易侠虽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开口反驳。
赵氏老大神色不变,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赵氏老二却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直听得神往不已。
白三则始终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即使是树三少枕在她腿上,也并不影响她给人的这种感觉。
众人各怀心思,使得燕槿初的这场桃花宴似散非散,诡异非常。
故事依然在继续。燕家先祖被那匹狼——暂定为狼吧,燕家先祖被那匹狼温柔的眼睛看得心软,于是想办法将它从陷阱中救了出来,那个时候才发现它的腿被摔断了,后来他便又用草药为它医治了腿。
燕家先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时的仁慈,竟会让他和他的家人逃过一场大难。
没过几年,天下大乱,战火四起,连燕家先祖所居的偏僻村落也无法幸免。某日,一队战败的逃兵流窜至那里,将整个村落烧抢一空,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放过。而燕家先祖一家却被从天而降的红狼所救,引至一处隐秘的地方避祸多年,直到天下太平。出来后,燕家发迹,建了寨,逐渐发展为泠西一带的强者。
自此以后,燕家人便将红狼奉为保护神,每当寨中有大事时都会先祭祀请示它。
“那处隐秘之所便是幻帝宫。”最后,燕槿初说。
古易侠张大嘴,忘了合上。
“据先祖说,幻帝宫如帝王所住之处,其中楼阁亭台重重,建筑的材料以及其中的花草都非人间所能见到。最奇怪的是,那么大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样活的东西,包括虫子。因此先祖认为那是神仙所住的地方。”燕槿初眼中流露出神往的光芒。
“燕家先祖之所以能发迹,也是因为从幻帝宫带出了一些东西吧。”赵氏老大终于开口。
燕槿初看向他,目光中有着欣赏,也有着被他信任的愉悦。毕竟一般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定然很难去相信。
“没错。狼神在送先祖离开之时,曾送过他一样宝物。”
天渐渐黑了下来,有下人在宴席四周设了长帷,以遮挡逐渐凌冽的山风,又掌上灯。众人坐于其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翻身的声音响起,树三少伸了个懒腰,睁开眼。
“黑了?”他自言自语,声音是刚睡醒的沙哑。
没有人理他。
树三少也不介意,鼻子用力吸了两下,突然道:“婆娘,你身上怎么一点也不香?”
“起来。”白三冷声道,对于他的问题没有任何想回答的意思。
燕槿初感觉到额头隐隐作疼,那一刻分外的希望树三少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肚子饿了。”树三少摸着自己的肚子嘀咕,果真听话地爬了起来,看到灯映帘帷以及正在谈话的人们,眼中浮起瞬间的迷茫。
白三将面前新上的热食推到他面前。她平生最听不得肚子饿这几个字,那会让她产生相同的感受,即使明知自己不饿也会想往嘴里猛塞食物。
树三少看到吃的,眼睛一亮,再也无心理其他事,也不用筷子,就这样用手抓着大吃起来。
燕槿初从未见过这种粗鲁的吃相,不由有些反胃,但是见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吃上面,心里多少是松了口气。连她自己也没察觉,下意识中已经对树三少产生了些许忌惮。
“燕当家提及幻帝宫,不知有何用意?”
赵氏老大的声音响起,将燕槿初的心思从树三少身上拉了回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忧郁。
“因为在二十年前,先父在无意中从先祖所留的一副卷轴中悟出可能是到幻帝宫的地图,并花了数年时间破解,最终找到了该处。”
“燕姑娘你是指,真的有幻帝宫这个地方?”古易侠半信半疑,却被成功地提起了兴趣。
阴极皇唇角浮起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回过脸向听命站得远远的乐女们道:“你们先下去……别忘了,在本尊回去前把身上沾的臭味洗掉。”
众女领命,衣带飘飘地去了。
树三少嘴里正塞满了食物,闻言抬起眼看向他,然后又看了看天,含糊地说了两个字,又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并没找茬。
好晚!白三想如果自己没听错的话,他说的应该是这两个字。心中微感诧异,总觉得他睡醒后变得有些不同,好像少了些精神。如是想着,便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是的。”燕槿初见树三少对阴极皇似有意若无意的挑衅没有反应,方才回答古易侠的问话。
“先父确实找到了幻帝宫的所在,并且也顺利地抵达了其入口处,只是……”
“只是什么?”她只是稍稍顿了一下,赵氏老二已急切地接了口。
“只是却怎么也无法进入。”
先后几声惊讶的啊声,显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何?”赵氏老大问。
自始至终,他都听得很认真,而且为人稳重沉着,因此燕槿初对他的印象极好。闻问,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地道:“槿初不知。”待看到他眼中浮起诧异之色,才又接着道:“先父因始终勘不破幻帝宫之谜而抑郁成疾,临终前曾让槿初立下重誓,不得再让燕子寨的人去闯幻帝宫。”
众人沉默下来,静得只听得到山风呼啸以及烛焰扑动的声音,还有就是树三少咀嚼食物的吧唧声。
隔了半晌,燕槿初似乎平息了微微激动的情绪,再次开口。
“因此,若在座诸位谁能进入幻帝宫,槿初愿以身相许。”
这才是她桃花宴的最终目的。
正文 第四章 白石怨魂
探幻帝宫之行定下,过渊的五人无一退出,即使在燕槿初警告过可能会有危险之后。白三与他们同行,以作见证。
据燕槿初所给地图所示,幻帝宫位于泠西东南方一个叫塞巴的寨子附近。泠西多山,山势绵延数千里,丛林莽莽,本是一个穷僻之地,虽然近些年在燕子寨以及各路势力相互配合促进经济发展下繁盛直追南边诸地,但是泠西的东南方深山之中却因山势险峻交通闭塞,仍然处于极度贫困当中。
六人都是特立独行之辈,彼此互看不顺眼,并不愿一路同行。于是约定十日后于塞巴会合,便各自分道扬镳了。
白三独行,专捡荒僻无人之处行走,傍晚时分途经一个小镇。
刚一入镇,便觉得有些异样。但见天还未黑,却家家闭门锁户,路上空无一人。她只是稍停片刻,便又继续。
有一家客栈尚未关门,她想了下,于是走了过去。
客栈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伙计模样的矮胖汉子正背对着门一声不发地收拾桌椅。白三站在门口,整个小镇竟然只听得到长凳倒放上桌子的碰撞声,安静得近乎诡异。
“要间客房。”阴阴的,她开了口。
碰!汉子手上的长凳砸在桌子上,他僵硬地扭过脖子……
“鬼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直冲云霄,接着是一阵凌乱的噼里哐啷声,那人撒腿就往后院跑去,一路带翻桌凳无数。
白三神色木然,丝毫不为自己引起这样的恐慌而感到愧疚又或者郁闷,她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举步进入,对于满地翻倒的桌椅板凳视而不见。
厨房里还有未卖完的包子镘头和一些卤肉。白三就在里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将肚子填饱,然后去找房间睡觉。虽然身性孤僻,但是她并不喜欢睡在荒山野岭。
在往后院去的路上遇到了转返来的伙计,他似乎已经定下了神,正躲躲闪闪地往这边走来,见到白三,脸上血色顿失,差点又要落荒而逃。
“我要间房。”白三重复。她无意吓人,却也不喜欢解释。如果这次他再逃掉,她就继续自己去找房间。
那人浑身控制不住瑟瑟地抖着,这次却没跑,不是不想,而是脚软跑不动了。
见他吓得脸青唇白,对自己的话没有丝毫反应,白三不耐再等,径直走向后院。在经过汉子身边时,顺手丢了锭碎银给他算是食宿费用。
直到她过去了很久,汉子才渐渐缓过气来,捏了捏手中的银子,确定是真的后,心稍稍放下,但仍有些发憷,不敢跟着去问她有什么需要。
白三并没挑拣,随便推开一间房,看没人,便住下了。
小镇很小,连带着客栈也简陋无比,房间小,无窗,除了张用木板搭的床外竟没其他东西。床上被褥不知有多久没洗过,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
好在白三没有洁癖,加上赶了整天路,确实乏了,也不计较躺下便睡。可能是小时的生活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在面对吃与睡方面,别人勉强也无法将就的条件于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极好的,即使现在她明明可以享受比其他人更高一等的物质生活。
小镇的夜很安静,没有打更的声音,没有狗叫声,甚至连虫鸣声也没有。
大约三更的时候,白三突然睁开眼。
透过薄薄的门板,隐隐有歌声传来。那声音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哀凄悲凉如同幽魂在吟唱一般。
白三听了片刻,睡意涌上,又要睡去。
正在此时,房间的门上传来两声指甲轻刮的声音,她眼中精芒暴闪,却没动弹。直到那声音再次响起的同时,才悄无声息地下床至门边。
门外有呼吸声,虽然很轻,但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指尖微动,门栓脱落,与此同时,她瘦骨嶙峋的手指箕张,在门被打开的刹那抓向门外人的颈项。
让她诧异的是,那人竟然不闪不避,任她轻易得手。
冰冷的指尖下是温热的肌肤,甚至她能感觉到血管稳健的脉动。她神色微动,尚未松开手指,手腕已经被人抓住,然后拖往外面。
蓬头垢面,鸠衣百结,不是树三少还有谁?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白三心中有些微浮动,却什么也没问。这个人行事虽然古怪,但是非常嗜睡,一般晚上是绝对不肯做任何事的,这个时候来找她,肯定不会是无聊到想戏耍她。
树三少并没有带她从正门出去,而是跃上屋顶,一路飞屋踏瓦,直到镇外的树林中才停下。
“婆娘,你是来拜师的?”树三少一本正经地问。经过一路疾奔,他并不见气喘,可见轻功底子不差。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白三罕见地愣了下神。
“不是……”她老实地回答。明知她的目的地和他们相同,还这么问,若换作是其他人,早没好气了。
树三少嘿地笑了下,一把拽过她,往树林外的某个方向指了下,待她循指看过去的时候,手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这样突兀的动作并没有引起白三的反弹,只因她已经被眼中所见完全吸引住了心思。
那边是一条河,此时河面雾气弥漫,一个红衣黑发女子正从雾中走出,袅袅娜娜地往小镇这边走来,所过之处,白雾随身,而其身体若隐若现,像是雾气汇集所形成的一般。
白三先前所听到的吟唱之声正是由她发出,然而如今距离得近了,却仍然空蒙不清幽怨难述,让人不由有些恍惚,不知那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像不像阴极皇那娘娘腔?”树三少伏在白三耳边悄语,灼热的呼吸钻进她的耳中,引来一阵酥痒。
白三醒过神,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被他揽在怀中,透过薄衫甚至能感觉到他较常人略高的体温,神思不由一凝。片刻后方才微一点头,然后示意他放开捂住自己嘴的手。
树三少并没马上放开,而是又静观那越来越近的女子半晌,然后问:“你怕不怕?”捂她嘴的目的就是防止她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叫起来,惊了那红衣女郎。
白三摇头。她在乱葬岗生活了整整九年,之后的日子亦是游走在生死边缘,早见惯了杀戮与鲜血,眼前的这一幕虽然阴森奇异,但对她的情绪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闻言树三少果然放了手,却依然维持揽着她的姿势。白三皱了下眉,不自在地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黑暗里人的感觉分外敏锐,明明是同样的动作,在燕子寨的时候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但是此刻却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嘘——别乱动……近了。”树三少浑若不觉,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女子,似乎想从中找出点什么异常。
白三无奈,只能僵硬着维持原状。
那个女子从林外的大道上飘飘荡荡地走过,并没察觉到林中有人,依然时断时续地吟唱着什么。
“婆娘!婆娘!”白三突然听到树三少在喊她,声音温柔之极,心口不由一跳,正要应声,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又捂住了她的嘴。
直到女子走进小镇,身影消失不见,树三少才松了口气,放开白三。
“你看清她怎么走的没有,婆娘?”他问,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无边的寂静中显得分外惊心。
“裙太长。”白三摇头,剩下的话未说出,但是并不防碍理解。裙太长,遮了脚,她连脚都没看到,自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走的。
树三少古怪地一笑,又问:“那你看清她的脸没有?”
白三一怔,回想,而后茫然。虽然她有点分心,但是明明是将那个女子由头到脚都看在眼里,此时经他一问,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女子长得是什么模样。
树三少咕咕直乐,拍了拍身上沾着的露水,率先走出树林。
“走吧。”
“去哪里?”白三终于忍不住,问。
“找地方睡觉。真他奶奶困!”树三少回答,说着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白三依旧一头雾水,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半夜找到她,更不明白刚刚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还有他在女人经过时那样温柔地喊她却又不让她回应又是什么意思,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说要睡觉,却并没往镇上去。
“婆娘,刚刚那个女人当你师父足够了吧。”看白三沉默不语,树三少勉强打起精神,嘿嘿笑道。
白三不笨,知道他在调侃自己身上的鬼气。
“我是死人生的。”不知为何,她竟然想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树三少微怔,而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开话题:“婆娘,本少……救了……你一命……你要怎么……报答本少?”一句话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呵欠,可见是困得厉害了。
白三不解,但是看到他明明精神萎靡却还要强撑的样子,却也觉得不忍。
“小镇有客栈。”她提醒,她清楚地知道,此刻一张床对他有多重要。
树三少摆了摆手,“别……刚刚……那个经过的时候……”呵欠太多,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那时,你叫我做什么?”白三接了下去,以为他要说的是这个。
树三少本来打到一半的呵欠停了下来,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讪讪地将剩下半个呵欠打完,“明天再说。”
白三以为他是倦极了,也不勉强,于她来说,多等一夜也没什么,何况,她并不是特别想知道答案。
树三少在距小镇大约五里的地方找了个歇脚处,压平一块茅草,什么话也不说,躺下就睡。
白三的睡意却早已散尽,抱膝坐在他旁边发呆。
到了这里,像是听觉恢复了一般,秋虫的鸣叫,夜枭的啼声,睡鸟偶尔的扑翅……一切在小镇消失的声音突然一下子都跑了出来,让人再次感觉到生命的气息。
冷……太过熟悉的夜让白三有些坐不住,她不喜欢回忆,就如她不喜欢好奇心太重一样。勉强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这是一处小山岗,长着稀稀拉拉的树木以及过腰高的茅草。天空很深很远,上面寒星矅矅,使得这秋夜分外的寒凉。
白三搓了搓冰凉的手臂,拔出腰间匕首开始割起树三少身周的茅草来,打算弄出片空地生火。这些年练了武功,修习了内力,按理是不会畏冷的,可惜她并没赚到练功的这一附带好处,这也是她不喜欢在野外过夜的原因。
开空地,捡柴,生火堆,等明亮温暖的火堆燃起来的时候,天已经过了四更。
白三又坐回树三少身边,感觉着火焰散发出的热度,听着树三少轻微的呼噜声,精神终于逐渐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
“咦?”
耳中响起一声极轻的惊讶声,她警觉地睁开眼睛,尚未完全清醒的神志猝不及防地撞进两泓幽深的黑潭当中,脑子有瞬间的空白。
看到她呆滞的模样,树三少促狭地笑了一下,伸出脏兮兮的五指在她面前挥动。
“回魂来,回魂来喽……”
视线被隔断,白三便清醒了过来,看着在眼前不停晃动的爪子,想了想,然后伸手抓住。
果然还是那么温暖!
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想太多,她扬目四顾,这才发现,好像只是片刻的工夫,不料天竟然已经大亮了。
“走吧。”树三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由蹲变站,伸脚撩起地上的土将还在燃烧的火堆盖熄。
“去哪里?”白三顺口接到,话一出口,突然觉得有些熟悉,这才想起昨夜两人也有过相同的对答,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莫名的亲昵感。
“白石镇。”
白石镇就是昨天白三歇脚的地方,闻言她怔了一下,还没问出口,树三少已经接着说。
“那个镇子有古怪,本少要去搞明白,不然会睡不着觉。”
此话一出,立时接收到白三奇怪的眼神。睡不着?那昨晚是谁在她身边打呼噜的。虽然这样想,她倒也没多言。
“幻帝宫那边……”她想他应该不会愿意错过这事,而她更不被容许因不相干的事而耽误任务。
“啊呀呀,肚子好饿!”树三少嚷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往山下奔。
一提到肚子饿,白三立即闭嘴。
在经过昨夜两人藏身的那片林子时,两人停了下来。
就在不远处的河边,也就是红衣女郎出现的地方,此时聚集了一群人,有隐隐的号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路上还可见络绎赶去的人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三一点也不关心,正要打算继续上镇,然而却被树三少硬拉着转了方向。
“婆娘,咱们也去看看。”口中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他却并没给白三拒绝的机会。
白三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暗忖这人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那么他始终缠着自己,恐怕也是因为好奇心作祟吧。思及此,她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那里?”又为什么半夜拉她出去?
两人一个是乞丐,一个身上带有八九分的鬼气,还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要不惹人注目实在是难。只是都被白三身上的阴森之气吓住,除了离得远远地偷偷窥视,倒也不敢大声谈论。
闻问,树三少一边伸长了脖子往河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老子眼睛看见的。”他没解释太多。
原来他比白三先抵达一步,看到镇上人神色惶惶地早早关门,正要去探听原因,不想临时发生了其他事,使得他不得不先离开小镇,在出镇时恰恰看见白三站在客栈门口。会半夜找上她,完全是因为他得到消息:小镇危险。
听出他不想说,白三也就不再追问。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河边。
见到两人,又或者应该说是见到白三,人们眼中都露出惧色,下意识地退开了许多,原本围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立即空出一个大大的缺口来,使得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河水很清很浅,清浅得能够数得清里面的鹅卵石。而此时,就在河中鹅卵石与河边沙土相接的地方,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死人。
女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金步摇,簪着红色的娟花,红衣,红绣鞋,像是新嫁娘的打扮。仰躺着,身体有一半浸入了水中,红色的裙摆被水流冲得轻轻地飘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让人心中冷气直冒的是,在那张经过精心修饰的美丽小脸上,少女一双美目大睁着,瞳孔已然散开,状似惊愕,然而唇角却往上翘着,与瞪着的眼拼出一个极度怪异的微笑。
少女身边隔了好几步的距离瘫跪着一对中年男女,号哭的声音正是由那个中年妇人发出,而那个男人则是在默默地抹着泪。
这么久的时间,没有人为少女收尸,甚至将她从水中拖出也没有。人们围着,悄然谈论着,眼中充满恐惧。
“给老子钱,老子帮你们把这小美人弄回去。”树三少突然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原本还嘈杂哄哄的人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人们耳中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河水那让人心凉沁沁的流动声。
树三少将少女的尸体面朝下扛在肩上,就这样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往小镇走去,除了白三紧紧跟在他身侧外,即使是那少女的父母亦不敢过于靠近。
尸体尚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叫化子背了一个红布袋一样。只是少女的头发因为这样的折腾而散落了下来,红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地挂在如瀑的长发上,有着一种破败的异样娇艳。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冷?”走着走着,树三少突然低声道。
白三一怔,侧脸看向他,脸上渐渐浮起一丝怪异。
树三少被她看得心中发毛,正要开口,白三已经抬起手指了指他肩上的尸体。他顺指看去,本来就不干净的脸立时变得更黑了。
“奶奶的,老子这一身衣服算是完蛋了。老板,老板!”
在树三少毫无形象可言的嚣叫中,那对战战兢兢的中年男女慌忙跑了上来,“怎……怎么了,壮……壮士?”
树三少将肩上尸体往地上一放,指了指自己沾满血污的右半边身子,吊起了眼尾。
“怎、怎么了?你们没长眼睛啊。这件衣服跟了老子二十多年,如今被你们闺女给糟蹋了,你们要老子到哪里去再弄一件像这样的宝贝来?”
二十多年?白三闻言睇了他一眼,暗忖二十多年前你才几岁,能穿得上这身衣服吗?
然而仍沉浸在丧女之痛和恐惧中的两人却心思懵懂,没有察觉到这其中的异常,被树三少质问得一愣一愣的,男人讷讷地问:“那壮士你看要怎么办才好?”
树三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怎么办?老子开始是看着你闺女长得好,又干干净净的才愿意牺牲一下,帮你们做这件触霉头的事,谁想到她竟然……你们自己看,自己看,看看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指着面朝上被放在地上的少女,喃喃骂个不停,“竟敢整你爷爷,就算是鬼,老子也要让你没安生日子过!”
此话一出,众人皆寒。与此同时,那个中年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当场晕了过去。远远围观的人都涌了过来,被地上的一幕吓得掩面不及,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仍然背脊发凉。
只见披散的发下,少女原本精心描绘过的秀丽小脸不知在何时变了,七窍都流出了鲜血,衬着她仍然上扬的唇角大睁的双眼,显得狰狞之极。
少女的父亲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少女,啊了两声,两眼一翻,也没了意识。
树三少没想到会这样,眼睛往周围一扫,那些原本聚拢来的人立即退出了十步开外,他不由仰天长长吐出一口闷气。
“得,算老子倒霉。本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边愤愤地念着,他脱下了沾满血污的上衣,用之将少女的头脸一包,扛起继续上路。
他一将尸体弄走,散开的镇民立时抢上前,将地上晕厥的夫妇扶了起来,由人架着跟在后面。
树三少只穿了一件衣服,此时一脱,脏得发亮却肌肉结实的上半身立时裸露了出来,扛着尸体走动间,稍一使力,便能看到肌肉在光滑皮肤下的滑动,竟然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的美感。
白三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被树三少察觉,他不由嘻嘻而笑,往她凑近了少许。
“嘿嘿,婆娘,看看咱这身板……”说着,他拍了拍胸膛,“是不是充满了男子气慨?是不是很让女人肖想?”说到此,他语气倏然一转,暧昧兮兮地道:“你以身相许吧!”
白三沉默地收回目光,没理他。
树三少哪里是这样容易放弃的,见她不理自己,扛着尸体就要往她身上蹭,明摆着是故意想找她恶心。
谁想白三突然开了口,“好。”
扑通一声,树三少脚下打滑,连同尸体一起摔倒在地。
白三眼中笑意一闪即逝,在他旁边蹲下身,木无表情地看着那双随着脸一并扬起的漆黑晶亮的双眼,此时其中正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我在说笑,你、你不是当真了吧?”树三少结结巴巴地开口,连起身也忘了。
身后的镇民看到这一幕,还以为尸体又起了变化,这一回都远远地便停了下来,没人敢再靠近。
“嗯。”白三不带情绪地应。
树三少只觉额上开始冒冷汗,“那我说,如果说我不想要你以身相许了,行不行?”
“不行。”白三阴森森地道,“你若反悔的话,我会杀了你。”
树三少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没想到这次竟然踢到铁板了。
与他对视半晌,除了些许懊恼外,并没在其眼中看到害怕,白三伸出手将他的下巴往上一抬,合上了那大张的嘴。
“开玩笑。”冷冷丢下三个字,她起身率先而行。只兴他捉弄她,就不兴她也捉弄一下他?
开玩笑?树三少愣了愣,只觉一滴冷汗顺着后背缓缓滑下。
“好冷!”搓了搓两臂,他赶紧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起少女的尸体,就往白三追去,嘴里犹自不知悔改地叫嚷着,“婆娘,你还是以身相许吧!”
正文 第五章 玉娘
尸体停放在那家院中,镇长张罗着让人帮忙,赶着在日落前好入殓。
“死得蹊跷,为什么不报官?”树三少逮着少女的父亲,问。
那中年男人像是在一晨之间老了二十岁,眉梢眼尾尽是疲惫悲伤的皱纹以及恐惧的畏缩,听到树三少问,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地摇手。
“你个乞丐管那么多做什么,拿了钱就走吧。”一个脾气火爆的镇民看到,不高兴地道。
树三少斜眼看向那人,见他身材高大,长得横眉怒目,不由嘿嘿一笑,立时转移目标,踢踢哒哒地走向他,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白三拿住,一件衣服兜头落下。
“穿上。”
看着他光着上身晃来晃去,实在是碍眼,如果他不是乞丐的话,在场的人恐怕都要骂他有伤风化有碍观瞻了。
白三并没察觉,一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的她正在为一个乞丐而悄然转变。
树三少将衣服从头上扒拉下来,一看是件新的,原本嬉笑的表情顿时一僵,变得愁眉苦脸起来。
“婆娘,穿着这么好的衣服,老子还讨什么饭?”
白三冷冷看他一眼,只是沉默。她早已不信他那些鬼话,敢和阴极皇抬扛,敢向燕槿初求婚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以要饭为生。只是他不说他的身份,她便不问,亦不去查。于她来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好,好,本少穿。不过事先说了,要是讨不到饭,你得养本少。”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一缩,树三少一脸委屈地妥协,说到让白三养他的时候还拔高了声音,立时招来数道鄙视的目光,他却浑若不觉,一边穿衣服还一边没完没了地嘀咕,“这次亏大了,辛辛苦苦养了几十年的徒子徒孙竟然被一锅端……啊……损失惨重啊!”
“嗯?”白三不解。
见她询问,树三少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在裤腰的部位摸了半天,然后拇食二字捻着一样东西递到白三面前,“喏,它要承受多少丧亲之痛啊,唉……”他脸上是极度认真的郁闷,还有跟那对死了女儿的中年夫妇相同的悲伤。
是一只跳蚤,正挣扎着试图挣脱那两只黑糊糊手指的钳制。
即使以白三的淡漠这次也几乎呆滞,突然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赶紧退开两步。
树三少啧了一声,又将跳蚤放回原处,将衣服穿好,这才看向方才那个男人。此时那人已经走到了院门,不知是有事要去做,还是打算偷溜回家。
树三少暗忖可不能让他溜了,撒开脚丫子就要去追,没想到一激动,脚上破鞋顿时飞了一只出去,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头上。
白三手指颤了一下,硬生生忍住捂眼的冲动,表情木然地将脸转开。
“娘的,是谁砸你老子!”那边被砸中的男人已经破口大骂,怒火腾腾地在地上寻找证物。
等树三少半跑半跳地奔过去,那人已经用两指拎起了那只破烂不堪的鞋子,一脸嫌恶地提着。
“是你这龟儿……啊呼……”话未说完,他另一只手已经忙不迭地捏住了鼻子,被那一阵臭豆豉味熏得几乎反胃。
树三少赶紧一把抢过鞋子套在脚上,一个劲嘿嘿地赔笑,“对不住,对不住,这鞋没长眼睛,竟然敢这样和大爷你打招呼……失礼失礼……”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要饭的,即使那男人心中再窝火,也不好发脾气,何况还是在新亡之家。愤愤地哼了一声,甩了甩仍沾着臭味的手,他怀揣一口郁气转身走了出去。
树三少狡黠地一笑,随后追了去。白三见状,亦悄然尾随。
那人进了酒肆,在里面独自喝起酒来,树三少也不进去,只蹲在街角等待。白三靠在他的旁边。
“你故意的。”直到此刻,两人才独处,她也才有机会问。
树三少并不正面回答,“婆娘,你看本少什么时候不故意了?”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他用着不正经的语调说了一句罕有认真的话。
此话一出,白三心中莫名地一沉,却又马上被忽略掉。
“你是故意去扛尸体。”这一次,她指明。甚至是扛尸体的方式,都是他刻意为之。
树三少乐,蓦然跳了起来,一把抱住白三,“婆娘,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心灵相通啊,本少这点伎俩竟然没瞒过你。”
白三不为所动,伸手将他推开,“你打算在这里花多长时间?”这才是她关心的事。
树三少挠头,套了一件新衫却穿着破鞋手脸脏黑的他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然而他对于此似乎并不介意。
“婆娘,你说昨晚咱们看到的那个女人是人是鬼?”他似乎从来不喜欢正面回答别人的问题,不是转移话题,便是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白三心中自有计较,也不继续追问,淡淡道:“死过的人,活着的鬼。”和她一样。那样的气息,错不了。
树三少闻言,眼中异光一闪,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扫到那个男人从酒肆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不及思索,拉着白三就跟了上去。
在跟着那人进入一道巷子之后,树三少脸上突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
“喂,前面的老兄,等等!”他扬声喊,放开白三紧走几步赶上已有醉意的男人。
男人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浮起深深的厌恶,“又是你这叫花子……”语音未落,但觉颈侧一痛,便软倒在了地上。
“正是老子。”树三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对着昏倒在地的男人慢吞吞地笑道。
暗影幢幢的树林,淡月洒落的苍白光斑,时不时响起的夜枭厉叫,将夜染得阴森之极。
男人醒转,发现自己被绑在树上,只是看了一眼四周,心中便直发毛,连头发根也立了起来。这里正是镇外那片与河靠近的小树林,早上才死过人,叫他怎么能不怕。
一声口哨在头顶响起,一个黑影突然从上面落了下来,将精神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的男人吓得惊叫出声。
“别怕别怕,老兄,是本少。”树三少笑嘻嘻地拨了拨乱发,拍着男人的胸脯安慰道。
见是他,男人心中稍安,却又立即觉得不对,“你……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老子。”被这样绑着,他再有脾气也发作不出来。
“不急不急。”树三少笑,“等河中那个红衣女人出来后再说。”
“你看到了……”男人先是愕然,虽然有些恐惧,但又忍不住破口骂了起来,“娘的,那不是要等到明年!臭叫花子,快放开你爷爷,不然老子要你好看。”
“明年?哈……哈哈……”树三少疑惑,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正好正好,你们这里林子里的鸟儿一只只饿得没有几两肉,将你绑在这里,正好给它们做过冬的粮食。”
正当男人因这个可能性而浑身发寒的当儿,一个阴森森的女声在树木的阴影中突兀地响起。
“废话恁多!说,那个红衣女人是怎么回事?”白三终于有些不耐。她和树三少恰恰相反,喜欢直接得到答案,而不是享受逼问的过程以及别人的恐惧。
被这么简单就道出意图,树三少抚额,无奈地退到白三的身旁,像没有骨头一样扒在她身上。
“婆娘,你剥夺了我的乐趣,你得补偿我。”
“他再不回答,又或者说谎的话,你可以尽情玩。”白三冷酷地回,末了还加上一句,“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那是陈述,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他,两人互不相欠。
“咱们谁跟谁啊,不必算得这么清楚吧。”树三少赖皮地嘀咕,“那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回答比较好……”说到此,他蓦然扬声。
“喂,老兄,你要是个汉子的话就别这么听女人的话。”
那一刻,白三首次产生掐死树三少的冲动。
“我说我说。”不料那个男人不受激,一连声地道,生怕回得慢了,自讨苦吃,“是不是老……我说了,你们就放我回去?”
白三冷冷一哼,没有回答。树三少啧啧有声,“又不是女人,你想老子养你一辈子老子还不干呢。”
男人只当他的话是耳边风,一边进另一边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才缓缓将事情缘由道来。
“话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白石镇比现在要大许多,也繁华许多。”也许是因为陷入了回忆当中去,男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愤怒。
“就在那一年秋天,有一天傍晚镇上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那天天气真好,落山的太阳将镇上的那条大街照得红红的,树叶被风吹得满天飞扬……”他说得极细,显然当时的情景是深深地印在了少年的脑海中。
也许是为故事所吸引,也许是一安静下来夜间慵懒的毛病又犯了,树三少靠在白三身上,不再插话。
“她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裙,但是却比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要美丽上百倍千倍。她背着琵琶,用白生生的手搀扶着背着二胡竹笛的老头从镇口走进来……大家都以为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说到此,男人顿了一下,隐在树影中的脸上浮起梦幻般的微笑。
“仙女……”树三少含糊地嘀咕,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言。
“他们父女在镇上租了间房子住下,每日都到酒馆茶楼里去卖唱。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比黄莺儿还要动人,加上人又长得好看,请她去唱曲儿的人便有很多。想娶她当妾的男人一堆一堆几乎把她家的门槛踏平,后来连镇长都动了心,派媒人前去说媒,要纳她当第七房小妾。哼!那些人瞧不起她是卖唱的,不愿意让她当正室,可是又贪慕她的美丽。”
“她……她叫。”说到名字,男人脸红了红,但是因为光线不好,看不出来,“玉、性子贞烈,哪里肯当人家的妾室,全部回绝了,连镇长那里也不例外。”
“后来便没有人再上门求亲,她终于能够过上清静的日子。”男人长长地吁了口气,但是眉转瞬又皱了起来,皱得死紧,像拧了个疙瘩,“我以为她能过上好日子,她是个好姑娘……可是……”
“可是翻了年,夏天还没结尾的时候,她突然不再出来卖唱,无论出多少钱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那一天……”
树林里突然安静下来,秋虫的鸣叫声立时变得响亮无比。
隔了好久,男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那一天……那一天是八月二十。”
八月二十?白三眉头一皱。昨日不正就是八月二十?
“街上到处都是卖桔子的。娘……那时候我娘还在,她从街上称了一大箩筐桔子回来,家里兄弟姐妹多,转眼就能吃得干干净净。我要出去给人做木工,顺手抓了几个带在身上。”说到此,他笑了下,不见重温过去的温馨,只是让人觉得分外的深刻与凄凉。
“做木工那家是在镇南边,她……家住在西南那角落,我去的时候就顺……顺路……”
“我看是绕道吧。”树三少懒洋洋地插了一句。是人都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对那个的爱慕。
“我走的是要经过她家那条路。”没有理会树三少,男人继续道,“我一边吃着桔子,手中还捏着两个,想着如果、如果遇到她,就将剩下的全塞给她,若她能因此跟我说上两句话,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是快活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神情腼腆起来,显然是全身心沉浸进年少时情窦初开的美丽幻想中去了。
树三少“啧”的一声,举手捂住脸,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咚”的一声歪倒在白三腿上。
“婆娘,你说本少是不是抓错人了?”他小小声地嘀咕,很善心地没有大声打断人家美好的回忆。他只是觉得憋屈,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来听人家的情史,这不是自找罪受?
知道他晚上精神不佳,白三抬起袖子遮住了他的眼,淡淡道:“睡吧。”对于此事她本来就不是很热心,因此觉得男人的话倒是可听可不听。
树三少又打了个呵欠,没有应,似乎真的睡了。
那边被绑在树上的男人完全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小插曲。也许是憋在心中太多年,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被逼开了个头,他便再控制不住全部倾吐出来。
“就在我快要走到家门前时,里面突然冲出几个人来,最前面那个竟是镇长,而在他后面,在他后面……”男人攫紧了拳头,额上青筋暴涨,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见当时气得一定不比现在轻,“是几个大男人抬着被绳绑住的。那样凉的天,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和亵裤,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的肚子……”他停了片刻,像是在蓄积勇气,又像是不愿去说。
“她已怀有身孕,像是要临盆的样子。娘的,如果让老子知道是哪个没胆的杂种,老子一定要他的命!”说到此处,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是不知是为了心上人被辱,还是因为不甘。
未婚而孕,一件不为世俗所容的事。像这般无依无靠的女子若落到有心人手中,必然毫无生路。白三心中已然明了,耳中听到男人继续在往下说,她竟有些许神思恍惚。
“那些人,镇长,那些曾经向提过亲的男人们,埋怨勾了自家男人魂的女人们,那些满口仁义的道学先生们……”心中激动,男人一口气将那些自己认定的罪魁祸首们全部说了出来,“就是他们这些人,把一个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的弱女子活活给逼死。……她还怀着孩子,一尸两命哪……”痛苦的呜咽声从男人喉中发出,像野兽的低嗥,惊得夜鸟扑哧哧离了枝。
白三不自觉握紧了手,冷冷问:“她是怎么死的?”突然之间,她无比的讨厌起这个故事来。
男人抽泣了半天,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们用尽办法想逼说出孩子的父亲,可是就是咬紧牙死活不肯吐出一个字。那天晚上,他们就将她放进竹笼子,然后浸进了河水里。狗日的,那个男人由头到尾眼睁睁看着受辱,竟然忍心不站出来。老子看他娘的良心是被狗吃了!”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
“你不是也看着。”白三冷笑。她怎会看不出眼前男人对那个的心思,看他如今义愤填膺的样子,那么在二十年前,在被众人侮辱的时候,他是否曾经为她做过什么?
被这样一堵,男人突然沉默下来,并没有为自己辩驳。过了好久,他才又继续说。
“第二天,有人拉起竹笼子,已经没了气。”顿了顿,他补充道:“河水不深,淹不死人,她是活活冷死的。”
“的爹早在她被那些人抓走的时候便已经咽了气,没有人给她收尸,镇长也不准人给她收尸,所以让人把她的身体用席子随便一裹,丢到了坟地里。”
“我……我病了一场,等能走路的时候去坟地里找,却只见被撕成碎片的衣服,人、人早已没了。”这里他说得含糊,显然那一场病来得并不单纯。
白三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他,但是她性情冷漠,也不会再去刻意说些什么。
男人显然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那事之后,大家过得倒也安稳,至于那个无辜的女子,还有她没出世的孩子很快就被忘得干干净净。”他的语气中有着痛恨,还有着淡淡的幸灾乐祸。
“直到下一年的八月二十,那夜三更过后,突然响起女人唱歌的声音……昨夜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就是那种声音。第二天起来,镇长家的女儿便死在了河中,死状和今天早上死的那个丫头一样。报了官,但是查了很久也找不到原因。”
“从那以后,每年八月二十的晚上都会发生相同的事。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回来了。”男人突然低笑了两声,森然道:“回来得好啊。,该讨还的总要讨回来!”
“这是咱们白石镇自己的事,你们这些外来人最好别管闲事。”临走前,那个男人撂下了这么一句隐带威胁的话。
树三少和白三哪里会放进耳中,他一走,白三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林中,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难道是内急?”看出她无意让自己同行,树三少便没跟上,只是有些疑惑地喃喃自语。
他也不急,借着月色寻了一堆干柴,生起火,然后便躺在火边呼呼大睡起来。
东方泛白的时候白三才回来,她坐在仍泛着红光的火堆余烬前面,神色恍惚。连着两夜未睡,她却两眼清明,不见丝毫倦意。
清晨雾浓,残林小道皆没。
树三少睡姿不好,四仰八叉地占着很大一块地方。看到他一个翻身,快要滚到火堆中去,白三悄然挪过去挡住了他。
身为武林中人却这样没有警觉,真不知是他太大胆,还是有恃无恐。或许他扮成乞丐的样子,就是为了能安心睡觉吧。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这个无稽的猜测,她的心思又转到了白石镇的事上,神情顿时变得阴郁之极。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抱住了她的腰,树三少刚睡醒仍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婆娘……”他仍躺着,蹭啊蹭,蹭啊蹭,又把头蹭到了白三的腿上,看那迷迷糊糊的样子,一时半刻还不打算起身。
白三也不催他,目光看着弥漫天地的白雾,心思便像这白雾一样,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世间的事巧合得太多,如果她只是把白石镇的事当成一个巧合而不予理会的话,那么便不至于心乱。可惜她太冲动,竟然跑去证实这个巧合。
她从小生长在坟地间,不知道坟地外有什么,直到主子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更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她的姓,随的是守坟人。在她的心中,唯有守坟人才是她的亲人。
可是,当想到那个女人有可能是自己母亲的时候,她竟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以及一种不知是否算是期待的情绪。
昨夜,她去找了那个坟场。
虽然荒草丛生,坟茔破败,较十年前更加荒芜,但那确确实实是她生长的地方。她甚至还能寻着那被茅草湮没的小路,顺利地寻到自己曾躲藏过的坟洞。
只是证明了又如何?证明了又如何……
树三少完全清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白三矛盾彷徨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身上,很不寻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却没被察觉,他笑开,伸手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将她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婆娘,别苦着脸,老子这就去给你讨好吃的。”说完,就要坐起来。
白三心神不宁,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嗯了声,低下头想问他说什么。“砰”的一下,两人正正撞在一起。
树三少痛呼一声,捂住鼻子,眼泪汪汪地瞪着白三,眼中充满指控和委屈。
白三终于回过神,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后是下巴,接着是额头,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撞着他了。但是看他的样子,肯定疼得不轻。心中不由歉疚,伸出手想给他揉揉,却又觉得不妥,中途缩了回去。
“我不是有心的。”她轻轻说,有些无措。
树三少没有说话,捂着鼻子缓缓坐起,然后背着她蹲着,肩膀微微抽动着,像是痛得不得了的样子,又像是在生她的闷气。
白三心中着急,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哪里知道,树三少其实是背着她在那里偷乐。
明明是被人家的芳唇碰了鼻子一下,竟然还装得像吃了大亏的样子,恐怕也只有他树三少才能如此厚颜吧。
“喂,你……有没有事?”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一直不肯回过头,白三终究没沉住气,拍了拍他的肩,担忧地问。
“没事。”树三少没回头,闷闷地应。
这样一来,白三更加愧疚,站起身转到他的面前蹲下,“我看看。”说着,就要去拉开他捂着鼻子的手。
树三少见再装不下去,索性乖乖放下手,抬起脸任她检查,嘴里犹自狡辩,“内伤……”
内伤?看着眼前这张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大花脸,白三有片刻的思路空白。
“婆娘,亲亲,亲亲就不疼了。”树三少趁热打铁,又向前凑近了些许,笑得贼兮兮的。
白三猝不及防,差点被他的鼻子撞个正着,反射性地往后一仰,手上“啪”的一下打在那挺直的鼻梁上,引来一阵哀号。
正文 第六章 会合
朝阳爬上山坡的时候,雾淡了,只有枝间还缠绕着些许轻白,像薄纱。
白三走在前面,树三少走在后面,还不时拿可怜兮兮的目光直瞟前面垂头踽踽独行仿佛已经将他忘记的女子。他哪里会想到弄假成真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报应?
“婆娘!”他突然大叫。习惯了热闹的人怎么能忍受别人的忽略。
白三回头,不知不觉中已然默认了这个称呼。
“不去白石镇了。”树三少脸上浮起讨好的笑,紧走几步,赶到她的身边。
白三有些意外,“你不继续查了?”她以为他不会在乎昨夜那个男人的警告。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还查什么?”树三少神秘地一笑,道。
白三沉默了下,手无意识地按上自己的肚子。她饿了,昨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呢。不去白石镇,那吃什么?
树三少很会看眼色,立时明白,一把拉住白三就往河边奔。
“本少给你弄好吃的,保你吃了后就再也舍不得离开本少。”
是死过人的那条河,不过是在上游。这树三少就是个人精,也不见他怎么捣腾,四条鱼就烤了出来,当他敲开裹着鱼的泥壳时,太阳还挂在树梢,雾尚未散尽。
泥壳下面是用一种草叶将鱼隔开,使得皮完好无损,鱼肚子里焖着山药块和相同的草叶,树三少说那是香草。
“来,婆娘,尝尝!”树三少从鱼肚中掏出一块山药吹得稍凉,然后塞进白三的嘴里。看她嚼了几下吞下后,立时谄媚地直问:“好吃吧,好吃吧?”
白三点头,尚未开口,嘴里又被塞了一块冒着热气的鱼肉。
“小心刺。”树三少眉开眼笑,将手中剥了泥壳,去了草叶的鱼递给她,自己则去弄另一条。
白三手中拿着鱼,看着他去了顽皮变得认真的侧脸,胸口仿佛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沸动着,想要奔腾而出。
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对过她。即使是女儿楼的姐妹,虽然能毫不犹豫地为彼此付出性命,但绝不会这样亲密。又或者,她从来没让谁这样靠近过她。
心跳失序,她却不甚明白自己的异常。那一刻,她只知道,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他的笑脸,必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事。
察觉到她目光中的火热,树三少抬起眼,脸上的正经像是幻影般消失无踪,又恢复了素日的嬉皮笑脸,“咳,我说,白家小姑娘,你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会让人想歪哦。”
“嗯?”白三先是不解,但是听到他的称呼改变,脸却不由一热,微微别开了头,冷冷道:“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话出口,倒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要知她向来直来直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找借口。这次竟然反射性地说了与本心无关的话,这种想遮掩心中真实想法的做法,真真奇怪。
树三少瞟了眼自己身上又皱又脏,还有几处挂破的衣服,嘿嘿笑了两声,毫无愧色地道:“新衣滚三滚,这样穿起来才自在。不然被同行看到,老子哪里还有脸皮在道上混?”
白三一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奇怪的,但是现在看来,与眼前的男子比起来,恐怕拍马都不及。她也懒得在这上面与他纠缠,问了一个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白石镇的事,你真不管了?”
问一个问题两次,这不是白三的作风,因此树三少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当然。老子是想捉鬼来的,不是鬼还有什么好玩的?”
“你认为玉娘没死?”白三追问,即使竭力控制,声音仍然有些微颤抖。
“婆娘,是你说的啊。你不是说那个红衣女人跟你一样吗?本少的婆娘怎么会是鬼。至于那个玉娘,老子怎么知道她死没死。”树三少将她的细微神态尽收眼底,故意惊道。直到看她眼中难掩失望之色时,方笑着解释道:“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小美人根本是被一种诡异的功夫震碎内脏经脉而亡。老子就是故意的,故意抵着她胸腹扛她,不然她脏腑的血怎么可能流出来。”
“人们都以为她是被鬼害的,所以表面看不出死因。嘿,要是老子,最开始就把人的肚子给剖开看了。可惜啊可惜,死的第一个是那个狗屁镇长的女儿……”他没说完的话,白三却已明白。死得全尸,镇长怎么可能让人把自己的女儿给切割了,尤其还是在全镇的人都先入为主地以为是鬼魂所做的前提下。
“婆娘,那天晚上红衣女人走过咱们身边的时候,我没喊你。”树三少撂下最后一句话,便不再说下去,“吃吧,吃完好赶路,别落在那个娘娘腔后面了。”
白三心中一寒,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那个女人所发出的吟唱能导致人产生幻觉,如果当时树三少没有捂住她让她应了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难怪他会嚷着救了她一命,没想到竟是源至此。
只是,为何他没受到影响?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本少喜欢凑热闹,但是不爱管闲事。
树三少如是说,因此白石镇是不去了。在绕过那镇时,白三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人生中原来是一直没有过去的。儿时的一切,只是对孤独以及寒冷的记忆而已。
霜叶染红百草衰,时值仲秋,风光甚好。一路翻山越岭,两人并没有找马代步,只是偶尔在路上遇到拉山货的牛马车,便顺风搭上一程。树三少虽然性格跳脱不羁,喜欢折腾人,但是其实细心无比。自从第一夜见白三生过火之后,知她不是怕黑便是怕冷,所以之后但凡在野地中宿夜,他都会先一步将柴草找足,生起火堆,再没让白三动过手。至于三餐,也自是他打理。白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轻松的旅程。
因为尽拣捷径而走,两人到塞巴时较十天的约定期限早了两日。
塞巴是个由十户人家组成的穷山寨。傍着大山,掩在密林当中,十栋茅草房就这样摇摇欲坠地聚集在那方寸之地,与入云的山峰苍莽的林海相较起来,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当地人裹着极厚的头布,穿靛青色的衣裤,女人穿百褶裙,装扮很像黑族人,只是却操着一口泠西深山中的俚语,极其难懂。
见到外人,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好奇,像是已经习惯的样子。只有小孩子光着脚丫子跟前跟后,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婆娘,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人真亲切?”树三少无视寨民透露出防备的眼神,笑嘻嘻地问白三。
白三唇角微微抽搐,冷冷哼了一声。
她怎么不知道他指的是此地寨民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烂衣衫以及脏污的手脸,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还有那裹头布也无法遮掩的头发油腻味。
她知道他这算是找到同类了,所以才会觉得亲切。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能够和他们交流的人,打听到其他人还没到。原本是想在其中一家借宿两日,等剩下四人会齐,但是在树三少厚着脸皮考查过所有人家之后,最终决定还是野外露宿比较实在。
“老子怕他们趁机占婆娘你的便宜。”他这样解释,只因那些人家每家最少都有五口以上,房子却又破烂窄小,晚上一家大大小小全挤在一堆睡觉。即使是以他这种不拘小节的人,也会觉得无法忍受。
白三听他言语中有维护之意,脸上并无表示,但心中却是喜欢的。她哪里知道,树三少不愿寄宿的另外一个原因却是担心那样混居,会惹麻烦上身。要知道,这里的姑娘可不会像外面的女子那样对他敬而远之。
寨民倒也好心,得知他们不借住,立即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遮风避雨的所在,却是一个位于寨尾的大树树洞。
那是一棵老榆树,看上去恐怕有上千岁,树枝上还挂着稀稀拉拉的枯黄叶子,虬结的根露出地面,像龙爪一样延伸向四面八方。树洞靠近树根部,很大,足够容下五六人。
是夜,两人便容身其中。树三少燃了火堆,他自己却离火远远地睡,显然是觉得热。
睡到半夜,突然有幽幽的箫声传来。白三一惊,蓦地站起身,如一道白光般循着箫声而去。树三少只是勉强地撑了撑眼皮,确定没有危险,便又合上了眼。
月色如银,洒在寨中空地上。一个充满书卷味的绿衣少女坐在寨心高高的草塔上,双手执箫,对着月亮幽幽地吹奏着。她的背上,极不相称地背着一把巨大的铁弓。
白三站在树下,没有打断她。
一曲吹罢,少女素手一翻,将长箫反执在手中,目光落向对面树下的白三。
“三姐。”那温柔清润的声音在寂夜中听起来丝毫不显得突兀。
“你怎么来了?”白三神色一如既往的阴冷,眼中却有着外人无法察觉的关切。
少女唇微扬,笑容清丽文静,她站起身,飘然落下草塔,来到白三的身边。
“大姐已经醒了过来,有小十三照应着,我守在楼中也无趣,就偷空过来瞧瞧。怎么说都是燕家的事啊,不闻不问的可说不过去。”
此女正是燕槿初提过的九夏,女儿楼中的燕九,与燕槿初是一胎所生,容貌却殊异。燕九一直认为是因为容貌上的这份差异,使得她不得不从小离开燕子寨,被培养成黑宇殿的杀人工具。也因此,燕槿初对她始终抱着一种愧疚的心态。
白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领着她往树洞走去。她又怎会不知,燕九此来,有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担心她。
有人来,树三少也没醒,倒是燕九有些吃惊。
“三姐,这个叫花子……”她想不通叫花子讨饭怎么会讨到如此荒僻的地方,更想不通白三竟然愿意和其他人共处。
“求亲者。”白三冷冷道,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燕九意外,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好。
白三无意多说,向后靠向树壁,阖上眼开始休息。
燕九偏头仔细打量躺在那里呼呼大睡的树三少,心中寻思中原武林中有什么少年俊才是叫花子,又或者是喜欢乔装打扮的,良久无果,于是放弃。回头看了眼面容平静的白三,总觉得她似乎有哪里变了,却又不是特别确定。
于是不再浪费心神,她收回目光,解下背上铁弓放到地上,又从袖中抽出丝绿手帕开始仔细地擦拭竹箫。
一夜未睡,天初露曙光的时候,燕九只是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睛,树三少已然不在。
“人呢?”她诧异低喃,要知道在这么近的距离行动间能不惊动她,连白三都做不到。
白三已然醒转,闻言回道:“找吃的……”
话音未落,树三少已经笑嘻嘻地从树洞外钻了进来,手中拎着两只用木棍穿着的烤山鸡。
“美人儿,吃早餐!”他将其中一只鸡扔给正好奇地看着他的燕九,然后拿着另一只凑到白三身边,谄媚地笑道:“婆娘,你吃不吃得完一只?”
白三没应,在燕九目瞪口呆中将那只山鸡撕下一半递给树三少,树三少喜滋滋地接了,还不忘口花花:“就知道婆娘你心疼我。”
语罢,突然注意到燕九几乎掉了下巴的样子,不由调戏道:“美人儿,难道你也想分本少一半?”
燕九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由温文一笑。
“谢谢你了。”她大方道谢,不见丝毫轻蔑之色,却也无羞怒之意。
“哦——”树三少嘿嘿一笑,懒洋洋靠向树壁,一边吃着手中半只烤鸡,一边问:“美人儿谢本少什么?”
燕九微笑,指了指手中的鸡,又指了指白三。
“我家三姐总是一个人,阿九要谢谢你这一路陪她。当然还有这顿早餐……”说着,撕下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嚼了两口,美目一亮,大赞:“真香!”
树三少大乐,转头对白三道:“婆娘,你家这妹子我喜欢。”难得的,他不再找一个人麻烦。
白三嗯了一声,看向他的眼光微柔。
燕九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悄悄扬了唇。十三个姐妹中,她最心疼的就是这个三姐,看到有人对白三好,她自然也跟着开心。
中午的时候,赵氏兄弟和古易侠一起抵达,显然是同路而来。因为人多,加上彼此不合,晚上便各歇各的,树三少三人仍然占据树洞。
阴极皇是在众人准备出发的那天早上才到,算是把时间掐得死死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偷偷躲在一边,直等到人们起行才出现。
依然是那身妖娆的红衣,依然是及地的长发,依然神态妩媚,眸光如水。只是这一次山高路险,加上深入原始森林腹地,他那华丽丽的排场不得不放弃。
“各位久等了。”他抱拳,笑得雍容华贵,却又风华绝代,就是见不到一点应有的歉意。
只有赵氏老大客气回礼,古易侠一脸的不屑,似乎瞧不惯他那烟视媚行的样子,赵氏老二冷哼,却难掩脸红,显然被这异于常态的艳色触动了心思。
树三少打了个哈哈,“难得啊难得,你竟然舍得不带女人在身边。”
阴极皇微微一笑,目光扫过燕九,柔声道:“已有美人相伴,何须多此一举?”
燕九虽然有些惊艳,但是一直冷眼旁观,此时被他目光一扫,不由打了个机灵。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竟然让她产生四周无人,唯有他和她的错觉。
甩开这可笑的感觉,她礼貌地回以微笑,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她不是不知道阴极皇的恶名,因此在他一出现时便提高了警惕,然而当与他对视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为这种防备而感到惭愧。
“走吧。”白三不着痕迹地跨上一步,隔开了阴极皇的视线,阴森森地道。
“是啊,不早了,边走边聊。”树三少跟她是焦不离孟,自然也随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缓而稳定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然后握住,“婆娘,咱们走前面。”说着,转过头冲燕九嚷:“好妹子,快跟上。”
白三对阴极皇动了杀机,而他并不希望看到两人产生冲突。
“好。”燕九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妙,赶紧走到两人身边,在经过阴极皇的时候,还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阴极皇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所透露出的僵硬气息,狭长的双眼一弯,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按地图所指,幻帝宫是在塞巴西北方向五十里一个叫百花谷的所在。此行之人都非简单角色,并没费太大工夫便寻到了该处。然而,即使以他们的丰富历练,在见到所谓的百花谷时还是有些崩溃。
那哪里是什么山谷,明明是一个在广莽丛林中平空凹陷下去的巨大地坑,足足有数百丈宽。陷坑周围数丈之内无树无草,只是黑色的焦土,像是在很久之前被烧过一样。
“这、这是百花谷?”树三少凑过去看了眼雾气弥漫的陷坑内部,浑身一抖,赶紧跳回白三身边,一把抱住她,“婆娘,脚、脚软了……”
一路走来,燕九从最开始的吃惊到此时的习惯,面对喜欢有事没事便挂在白三身上的树三少,她除了佩服,还只能是佩服。要知道在楼中,连最喜欢戏弄人的二少都难得近白三的身,她想,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大家都学不会树三少的赖皮吧。
“应该没错。”赵氏老大亦走到坑边往里面看了半晌,沉吟道,“只是不知道会有多深?”说着,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丢向陷坑当中。
许久之后……
所有人都是心中一凛。
没有回声!是太深?还是陷坑中的雾气有隔离声音的作用?
“白姑娘,你确定是这里?”古易侠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白三身上。毕竟她是燕槿初特别派来配合他们的人。
“不知道。”白三木无表情地回道。燕槿初没告诉过她百花谷是什么样的,她自然不知道。
似乎到此刻,其他人才想起燕槿初说过,凡是燕家的人都不准来探幻帝宫,那么也就是说,连燕槿初自己也不知道百花谷的具体情况。想到这一点,他们又不由看向燕九。
燕九接收到众人的质疑,温雅地一笑,长箫横胸微微欠身,“阿九不是燕子寨的人。这些事,阿九从来不知。”燕子寨前当家为了燕子寨的利益而将她送给黑宇殿主,从那辆黑色马车来接走她的那一天起,她便不再当自己是燕子寨的人了。
“是不是,下去一看便知。”阴极皇开了口。
“怎么下去?”赵氏老二问。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感到一种几近荒谬的滑稽感。想来是都太过自负,这次来闯宫,除了简单的包裹和惯用的兵器,他们竟然什么都没备在身上。
树三少啧了一声,看向阴极皇,“陛下,你不介意带我们大伙儿一程吧。”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阴极皇却雍容一笑,悠然道:“既然一路,自然要同舟共济。”语罢,突然撮唇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悠长,在莽林中远远传出去。
啸到一半,他长眸中精光一闪,突然收声瞪向树三少,“原来如此!”
这话更加莫名其妙,树三少却哈哈一笑,“能者多劳嘛。”
原来树三少算准以阴极皇的城府,绝对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即使是小细节,只要会影响到大局,就一定不会忽略。而在找到幻帝宫之前,正需要彼此合作,谁也不会愚蠢地将众人抛下独身前往。于是,他大胆地什么也不带就来了。
正在两人打着暗语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了阵阵丝竹之声。树三少抚额倒向白三,“天哪,陛下你真是风雅!老子服了。”
直到十二乐女出现众人之前,其他人才想明白两人的对话,尤其是赵氏兄弟和古易侠心中更是暗叫惭愧。还没进去,他们便先输了人家一截。
“你们下去看看。”阴极皇对十二乐女道,眼中不带丝毫感情。
十二乐女齐齐应是,将缠在腰间的长绸解下,相互系在一起,然后就要往陷坑下跳,连迟疑一下也没有。
“等一下,不知道这雾气有没有毒?”燕九突然开口。
除了树三少,其他三个男人也觉得让女人去探路,脸上大感无光。
“让我和大哥去吧,只是要借姑娘们身上的绸带一用。”赵氏老二冲口而出。
“好胆色!”树三少竖起大拇指赞道,自己却仍优哉游哉地挂在白三身上,无意去争这个头功。
赵氏兄弟本与他有过节,此时听他语气中暗隐讥讽之意,不由对之怒目而视。
阴极皇并不理会三人间的暗潮涌动,对着燕九微微一笑,柔声道:“九姑娘不需为她们担心,本尊保他们安然无事。”
这个人对女人总是很温柔,最可怕的就是他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发乎自然。
燕九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片刻后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人却退后一步,亦站在了白三身边。相处不过半日,她已然明白,最好是少接近这个男人。
这次不待阴极皇再开口,两个乐女已经纵身跳下,接着又是两个……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谁都没心情说话,气氛僵凝到极点。良久,树三少一个呵欠打破了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闷,他一手拖着白三,另一手拉过燕九走到树林边坐下。
“看样子天黑前回不来了。”他不是很有精神地道。
“三少如何得知?”燕九好奇,口中喊着三少,心中便不由想起二少,突然间竟然觉得有些亲切。
“喏,娘娘腔……”树三少下巴冲着阴极皇的方向一扬,便靠向了白三,“婆娘,我睡会儿,饿了叫我。”
白三嗯了一声,目光落向不远处那深陷的地坑,神色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因为白三明显的排拒,阴极皇并没自讨无趣地靠向他们,而是独自一人站在远处,神色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周边风景,不见丝毫心急之色。
燕九若有所悟,回头正想向树三少讨教两句,却不料只是这片刻工夫他竟然已经睡着,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正文 第七章 百花谷
一直等到次日清晨,那地坑中才出现动静。只见雾气翻动,然后十二乐女中的一人从其中冒出了头。
“回主上,此坑高一千二百丈有余,崖壁垂直而落,无草藤之物生长。但壁上每隔数丈便插有一根铁桩,显然是有人刻意打入。”待十二乐女全部上来之后,其中一女禀道。
“坑底方圆十数里,有湖泊山石以及坍塌的建筑物,因为坑间雾气阻挡,阳光无法照入而寸草不生,坑中之雾乃坑底湖水以及毁败之物产生的瘴气。属下等仔细搜查过,除由此处下去外,别无进出口。”
听罢,其他人都不由凛然,暗忖阴极皇有如今这地位果然不是偶然,单看他手下的办事能力便可知晓。
阴极皇显然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神色间并无矜傲之色,沉吟片刻后,他道:“你们下去休息,让曼珠将需要的东西送过来。另外,再让她准备好早餐招待各位贵客。”
十二乐女应后,便即退下。众人沉默下来,显然都在想所得到的消息。
“看来是此地没错了。”赵氏老大缓缓道,“那铁桩有可能便是燕当家的父亲为了方便上下而插入的。”
“那可不一定。”树三少总是喜欢和人唱反调。
赵氏老大被反驳,并不气恼,淡淡道:“不知道树三少有何高见?”
“老子的高见就是,这个所在人人来得,谁都有可能。嘿,看来燕大美人家学渊源,连当樵夫的先祖一家都轻功不俗啊。”树三少捡了一堆石头用衣服兜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边往地坑里扔石头,直搅得雾气浮动不已。
此言一出,赵氏老大不由一怔,深思起他的话意来。赵氏老二却冷冷一哼:“燕当家的先祖轻功怎么样我没兴趣知道,但是却很想看看这一次某人的足下太平道在哪里了。”树三少在桃花宴上的取巧让他大为看不起,只当他轻功不佳,此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不要再斗嘴了。”未等树三少说话,赵氏老大神色凝重地斥道,“树三少说得没错,一个遇到散兵流寇都需要狼救的樵夫怎么会有本事上下此谷?如果幻帝宫的入口果真在此地,那么这如果不是还有其他出口,那便是……”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防备地看了眼白三和燕九,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是暗指燕槿初或者燕家先人说了谎。
“既然来了,没理由不下去看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古易侠开了口,只是一夜,他脸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朝阳照在他脸上,竟透出一种粗犷的美感。与赵氏兄弟的英俊,阴极皇的俊美相比,自有另一种特别的魅力。
白三只看了古易侠一眼,目光便不自觉落向在巨坑边扔石头玩得不亦乐乎的树三少,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好像从来没见他刮过胡子。暗忖,难道这人不长胡子的?
“本人家中已有妻子,来此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幻帝宫是否真的存在。”古易侠继续道,算是表明了立场。
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连赵氏兄弟在内,愿意来探这幻帝宫,都不是为了燕槿初的诺言。
众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阴极皇的人送来了烹煮得美味精致的早餐。沉默而迅速地进完食,又各自服了专门预防瘴气的药物,便开始了探宫之行。
阴极皇出手确实大方,不仅给所有人都提供了装着各种必须用具的包裹,竟然还每人送了一颗照明用的夜明珠,按他的说法是,在这常年被瘴气封闭的地方,最好是不要点明火,以防发生无法预料的状况。
在下谷之前,树三少用茅草茎搓了四根草绳,在接收到其他人疑惑的目光时,他并不解释,只是以行动告诉草绳的用途。
“老子就这一双鞋,掉了就得打光脚板。”他用草绳将没有后跟的鞋牢牢地绑在脚上,试着走了两步后,满意地道。
众人无语别开脸,懒得理他。
因为有了十二乐女的探路,下谷之行并没耽误太多工夫,等所有人都到达谷底时,连一个时辰也没用到。
因为隔着瘴雾,谷底光线极差,虽然有夜明珠,却照得不远,对于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地方来说,无疑是萤火之光。难怪阴极皇的下属探查完整个谷底竟然花了半天加一夜的时间。
正如乐女所说,整个谷底像着了一场大火,入目所及全是坑周缘那样的黑色焦土。倾倒的石栏亭台,尚可见的错综复杂的路径,布置巧妙的山石以及那一湖黑水……看得出,当年这里一定是一个极美丽奢华的地方。
“难道这就是燕当家先祖曾居住多年的幻帝宫?”赵氏老二疑惑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只因谁也无法想象,一个普通人要怎么在这种地方生存多年。那些传说中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又在哪里?又是怎样的大火才能将一个方圆十数里的地方烧成灰烬?
未来之前也许只是好奇,但是当真正看到的时候,众人才突然发现,似乎越深入接触心中的疑问反而越多。
地图上的线条到便止了,众人心中都产生了疑问:究竟便是幻帝宫,还是只是幻帝宫的一个入口?
“此处不是幻帝宫。”白三突然道。
“也是,如果是这里,老燕当家没理由进不来。”赵氏老大应和,“只是不知道幻帝宫在哪个方向。”
经此一说,其他人自然而然便想到燕槿初所说的凶险亦没遇到,而且,这样一堆废墟,又如何值得燕家人念念不忘?
“大家分头找找,仔细看看有没有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阴极皇开口,当他收敛了眉眼间的媚态后,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一种上位者让人臣服的魅力。
燕九突然轻呼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
“什么事,九姑娘?”阴极皇温和地问。
“三少不见了。”燕九道。
直到此刻,大家才想起自从下到坑底后,一向聒噪的树三少就没说过话。
“三姑娘,你可知树三少去了哪里?”阴极皇看向与树三少走得最近的白三。
白三一向木然的脸上透露出些许焦躁,沉默了片刻,才冷冷道:“我下来时便没见到他……”顿了顿,又道:“我以为你们知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最先下谷的是赵氏兄弟,然后是古易侠,树三少,阴极皇,最后才是白三和燕九。
“大家先四处找找。若有发现,可出声知会,否则一个时辰后再于此处会合。”最终还是阴极皇打破了凝滞的气氛。毕竟,对于赵氏兄弟以及古易侠来说,树三少安危如何,他们压根不关心。
没有人反对,便各自散了,白三和燕九相伴而行。
“三姐,听阴极皇的手下所说,这下面方圆有十数里,咱们要从何处找起?”燕九问,心中完全没底。
“挨着找。”白三阴冷地回道,“若找不到他,他们一个也别想离开此地。”她心中着慌,便忍不住要牵怒于人。
燕九暗道不好,赶紧将她的心思从不好的猜想上转开,笑道:“三少爱玩,说不准是躲在某处想看你着急的样子呢。”
白三哼一声,没有说话。一路同行,她知道树三少虽然爱胡闹,却不会做这种无聊之事。此次突然不见,原因跑不出两个,要么是他有所发现,独自去探查了,要么就是被人所害。她宁可相信是前者,毕竟他我行我素惯了,突然离群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顺着岩壁而行,中途不时可见倾倒炭化的树干以及被覆上厚厚灰烬的石栏石雕。没有虫蛇鼠蚁,亦没有绿色的植物,只是一片无生命的死寂。
“三姐,你看!”走了快大半个时辰,燕九突然指着左前方叫道,“好像是湖。”她记得阴极皇的手下说过这下面有湖,只是走了这许久都没看到,几乎忘记。
夜明珠的光线有限,两人直到走到近处才看清,与其说是湖,倒不如说是个水潭。该潭不大,也就数丈宽的样子,一面与山壁相接,山壁上可见水流冲刷的痕迹,可以想见若干年前此地应该是一个瀑布。此时水源已绝,潭中水暗沉腐臭,却未干涸。
在潭正中的位置,有一个圆形的石台,台上屹立着一座石雕像,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女子,也许是在水中间,并没像其他建筑一样受到毁坏。燕九好奇,硬拉着白三跳了过去。
那石台是以一种不知名的石料所建,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仿佛是用一整块巨石开凿而成,台沿雕刻着奇异而精致的花纹。
燕九掏出手帕将那雕像擦拭干净,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那确实是一个女子的雕像,高度与真人相若,说不上绝美无双,但是那低眉垂眼,唇角盈盈含笑的样子却异常惹人心动。
女子长发衣衫亦是雕刻而成,只不知是因为石像材质的原因,还是雕刻技术精湛,竟让人产生发扬衣飘的真实错觉。
女子左手平端胸前,手指微曲,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的样子,只是如今其中已空空如也,右手拎着一个样式奇怪却好看的篮子,里面也是空的。
“我猜这两处都是放花的。”燕九笑道,心中因这沉睡在谷底不知多少年的少女雕像而突然产生淡淡的伤古之情以及难言的感慨。曾经的如花少女,如今只怕连白骨也不剩下。
“上面有字。”白三道,说着指了下石雕花篮。此谷太过神秘,即便是以她的冷淡也不由被提起了兴趣。
两人弯腰下去,却发现那字乍一看上去像是认识,待仔细辨认却又不识,只依稀可以猜得出其中紧挨的三个字像是百花奴的意思。
“百花奴……是指这个少女是专门负责打理此处花卉的人吗?”燕九沉吟,“可是,谁会专门为一个种花丫头造一座雕像呢?”
白三举起夜明珠照了周围一圈,发现除了石像,再没其他特殊之物,心中挂着树三少,不愿在此久留。
两人跃到岸上,继续寻找。没走多远,燕九一个不留神被一道坎绊了下,差点摔倒,还好白三手快拉住了她。低头看去,却是一道断残的石阶。正在此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哨,两人抬头看去,只见在离地大约十来丈的山壁上,有一团莹光在晃动,莹光中隐约可见到一个人影在向她们招手。
“是三少。”白三冷声道,声音平静无波,让人感觉不出喜怒。
“他怎么跑上去的?”燕九大奇,觉得这树三少做事当真是出人意料。
白三不语,只是举起夜明珠仔细察看岩壁,燕九见状,知道她是在找可供人攀越之处,于是也照样而为。不出所料,在头顶三丈左右高的地方,竟如她们下来之处一样插着一根成人手臂样粗的铁杵,谷中光线不好,若非有心去找,必然会错过,难怪阴极皇的下属没有发觉。
“我上去看看,你在此等。”白三说,语罢不等燕九回答,已纵身而上。
恰在此时,一道白光如同闪电般突然从白三身边掠过,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扑鼻而来,她甚至能感到脸颊被毛发拂过的酥痒。事发突然,白三心神不由一分,脚下顿时踩空。
燕九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见状大惊,叫道:“三姐,小心……”说话的当儿,反手迅捷地取下铁弓,将手中竹箫搭在上面,开弓,射出。一连串动作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完成,但见竹箫准而稳地直抵白三足底,被她借力一踏后失去上冲的力道而坠落,此时燕九已将铁弓放回背上,见状轻松跃起将落下的箫抓在手中,然后拿至眼前仔细检视是否被震坏。
白三稳稳落在铁杵之上,抬头上望,发现头上两丈左右又是一根铁杵,她深吸口气,看了下四周并不见异常,于是再次跃起,如此数下,终于抵达树三少所在之处。
尚未站稳,已被树三少一把抱住,“啊呀婆娘,你方才可把我吓坏了,你摸摸,你摸摸,我这小心肝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边说,还一边拉着白三的手直往他胸口摸。
白三脸微热,抽回了手,分开尚未到一个时辰,再见面,听到他的声音以及那熟悉的真假难辨的话语,她心中竟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酸涩感。
“好像有东西从我旁边跳过去。”她压下心中的感觉,淡淡解释。
环目四顾,不由讶然。原来他们所立之处竟是一处巨大的石阶,石阶往上延伸,一直没入黑暗当中。白三不由想起她们在下面看到的断阶,想必原应该是与此石阶相连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断裂沉落下去。
“定是那东西!”树三少哼道,“我就是追它才来到此地。”
没待白三问,他又继续道:“上面是一座神庙,幻帝宫的入口应该是在此处,嘿,若不是怕你们找不到,本少已经进去了。”
说着,蓦地一声长啸。不料山壁回音,刹那间但听四处皆有啸声回荡,原本弥漫在整个山谷中雾气经此一振顿时浮动翻滚起来,让人仿佛处于无边的混沌当中,心中不由升起对孤独与未知的畏惧。
“娘的,连偷个懒也不行。”树三少捂住自己的耳朵,有些无奈地抱怨,“婆娘,你在这里等我……”
说着便往下跳,在跳到一半的时候还不忘大声嘱咐:“一定要等我,不准一个人偷偷进去哦!”他本来想以声音将其他人引过来,但有回声干扰,只能亲自去请。
白三没有应,却席地坐在了石阶之上,连再往上看一眼也没有。
待到树三少将其他人找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
“我也看到了,可惜只是一道白光,太快追不上。”听到树三少离队的原因,古易侠突然道。
赵氏老大也嗯了一声,仍有余悸地道:“二弟被从后面拍了一下……我们还以为有人在恶作剧……”说到恶作剧,所有人都不由看向树三少,赵氏兄弟脸上却浮起尴尬之色,显然为自己的猜测而感到惭愧,“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有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我也闻到了。”赵氏老二附和道。
“看样子,它好像是在捉弄我们。”阴极皇沉吟道,为自己没遇到而感到失望,“树三少,你看清楚那个东西没有?”
树三少摊手,“太快了!能追到此地,老子已经万分佩服自己。”一边说,他一边拉住了白三的手,“婆娘,你跟紧我。”然后看向阴极皇,“娘娘腔,燕家妹子交给你了,若少根汗毛,嘿……嘿嘿……”说着,又转向燕九,“好妹子,你防着他点。”
听到树三少的话,其他人好笑之余,又不免神色凝重起来。要知若连他都正经起来,前路必不容乐观。
阴极皇有些哭笑不得,冷哼一声,却仍站到了燕九的身边。
虽然在场诸人都知道白三和燕九不是普通柔弱女子,但他们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一到危险境地,自然而然便对女子生出了保护的心态。
石阶斜斜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仿佛是通向神秘的幽冥之路。
也许是氛围太过压抑,没人有心情再说话,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片刻后,树三少终于忍不住,目光狠狠扫向赵氏老二的脚,“你他娘的不能轻点吗?闹这么大动静,不怕招鬼上身?”
赵氏老二脸色一变,怒道:“不是老子!臭要饭的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不好使?”任何人在树三少面前,似乎都难以保持良好的教养。除非性格极其古怪者,如白三,又或者爱屋及乌者,如燕九。
见他怒,树三少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看着他的目光诡异。赵氏老二一愣,这才发现其他人也正看着他,神色古怪,包括他的兄长。他突然觉得一股寒意由尾椎升起,直蹿脑门。僵硬着脖子他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空无一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真不是我……”他讷讷解释,这次却说得有些心虚气短。难道真是他?他纳闷,再走的时候下意识地更加放轻了脚步。
不料走了几步,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还要响还要急。这次不待众人看向他,他已先一步举起双手叫了起来:“不是我!”
燕九“噗”的一下笑了出来,随即觉得不妥,赶紧收敛住。
“装神弄鬼……出来!”沉默少言的古易侠突然一声厉喝,手中射出一道银光,直击燕九。
燕九猝不及防,尚来不及反应,已被阴极皇一把扯入怀中。而她原来所站的位置闪出一道白影,往石阶之上蹿去,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散开。
“它受伤了,快追……”赵氏老二叫,未等他声音落地,其他几人早已先后蹿了出去,只剩下他大哥仍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大哥,我们不去追?”他有些奇怪他大哥为什么不急。
赵氏老大微笑,“他们几个的轻功都在咱俩之上,让他们去吧,我们在后面跟随就是。”
石阶最顶端是一座高大宏伟的神庙,按理说越高的地方光线应该越足,但是到这里,却似乎比谷底更差,黑暗像来自地底一般,无缝无隙,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之所以说那是一座神庙,不是靠夜明珠的微弱光芒所照出的局部大门所判断,而是因为其内部的巨大祭台以及墙壁上色彩绚烂的壁画。
白三紧随着树三少追入神庙,当失去那抹白影时,突然发现不对,忙伸手拉住前面的人。
“他们不见了。”她低声道,神色凝重。
树三少收住脚,往后看去,果然不见其他人身影,匿大的殿堂中只听得见他们两人的呼吸。
“大概还在外面。”他说,不是很在意,“咱们在这里等他们。”语罢,举起手中夜明珠开始仔细打量起殿中的情形。
空荡荡的大殿,由十二根巨大的玉白石柱撑起,在夜明珠的照射下,石柱表面隐隐有光华流动,像是有生命的物体一般。大殿的正中是一个金字塔形,顶上削平的祭台,四面有石阶直达其上。除此以外,殿中空无一物。
树三少大感无趣,开始仔细看起殿墙上的壁画来,只是一眼,便立即被吸引住,没注意到亦在一旁观看的白三浑身一震,眼中露出骇然的神色。
那是一幅祭月图。金黄色的圆月挂在天上,一个紫发黑袍的男人站在山巅,如同托月一般高举着双手,神色虔诚中透着威严。他的身后,并列着一个黑发男子和一个银发女子,他们微弯着腰,却毫不损减其尊贵。两人之后,便是黑压压一片跪伏在地的人群。上面的人物都有几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曳地的长发黑色的长袍,以及俊美如同神祇一样的容貌,让人不由想到众神的祭祀。
画师笔法精湛,将人物面部的细微神情以及眼中的光华都刻画了出来,即使是跪伏在地的人也没丝毫马虎。
树三少看得啧啧有声,半晌后指着上面的人物回头对白三笑道:“你看娘娘腔和他们像不?”
白三想了想,摇头,“只有头发像。”容貌上,她只见过一个人可以与壁上之人相比,至于气质,则完全不同。如果说这些人像神,不带丝毫人类气息的话,那么阴极皇就是一个来自黑暗的妖魔,像罂粟一样妖娆而有毒。
正文 第八章 幻帝神殿
“嘿嘿,待会儿娘娘腔看到这些人,定会嫉妒死。”树三少摸着下巴直乐,眼前浮现阴极皇像个妒妇一样撒泼的样子。
看他的样子便知道脑子里没想好事,白三并不理会,只是继续往下看。
壁画总共有二十七幅,大致能够看得出来是描述祭祀的全过程,从净身,着装,出行一直到歌舞献祭,里面永恒不变的主角是那个紫发男人。不过最后一幅相当奇怪,绘的是一座四面空阔可见到无尽星空的巨大神殿,神殿的正中竖着一根擎天盘龙玉柱,紫发男人被浑身赤裸地绑在上面,深紫色的眸中充满了无止镜的恨意与悲伤。
尊贵而无所不能的皓月之神,我——苍御,以狼族之尊的名义向你起誓:幻狼从此泯灭人性,永世不再为人,狼人世代仇恨!
永生永世他不再为人!
莫名的,两人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优雅而冰冷的声音,像是回音一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带着让人心碎的绝望。
树三少呆呆看着那幅画很久,而后像是突然省悟过来,慌忙转身一把捂住仍在发呆的白三,叫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谁想竟捞了一手水渍。
双眼被蒙,那声音立即消失不见,白三却发现自己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悲伤越来越浓,浓到她几乎承受不住,泪水一个劲地往下落。
“啧,你们婆娘家就是这样爱哭哭啼啼!”树三少语气不耐烦地道,手却一把将白三揽进怀中。
白三都觉得自己哭得极莫名其妙,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眼泪,但是在这一刻,竟无法控制,仿佛哭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眼泪也不是自己的一样。
半晌。
“行了行了,你要是喜欢看不穿衣服的男人,本少牺牲一点,脱给你看好了!”树三少没折,放开她作势就要去脱衣服。
白三大惊,仓惶转过身,“胡闹!”她低语,耳根不觉发烫,眼泪经此一闹,却也止住了。
树三少哈哈大笑,然笑到一半,声音戛然而落,“完了……”他突然冒出两个字,拉住白三就往神庙大门跑去。
“怎的?”白三不解,不过近日来被他拉来拉去,已经习惯。
“他们呢?”树三少脸色不大好,语气中没了戏谑。
经他这一提醒,白三也蓦然想起,他们进来已经多时,为何其他人仍不见跟来?一丝不安悄然升起,让她抿紧了唇,配合着树三少加速往外面驰去。
跑了许久,树三少速度缓了下来,然后渐渐停下,苦笑地看向白三。
“本少知道燕大美人的老爹为什么进不了幻帝宫了。”
白三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想她也知道。按理以她和树三少的轻功,不要说径直出神庙大门,就是绕整个神庙大殿跑上几圈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但目前的事实却是,他们奔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工夫,却仍在大殿当中,神庙的大门远远地矗立在原地,像巨兽张开的大口,要把一切都吞噬掉。
他们被困住了。那么,其他人呢?
在反反复复检视过大殿的一切之后,树三少最终一屁股坐在了正中的祭台之上,尚未坐稳,又哎哟一声跳了起来。
白三正站在下面两级石阶上,看到他俯下身不知道在看什么,然后突然一个侧身横躺在了上面,如同美人侧卧一样,一手撑头,一手捏了个兰花指冲她一点,掐着喉咙嗲声嗲气地道:“死人,快上来啊!”
白三只觉得飕飕冷风迎面扑来,不自觉打个寒战,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不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到这个时候还玩,这人真是没心没肺。
树三少嘿嘿一笑,跳起来一下子抱住她,“婆娘,你看本少比阴极皇那娘娘腔不差吧?以后谁得罪老子,老子就这样恶心死他。”
原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自觉,白三笑了起来。虽只是短短的一瞬,却仍然被眼尖的树三少捕捉住了。他有片刻的愣神,而后抱着她的手臂蓦地收紧。
“婆娘,你一定要常常这样笑。”
白三被他勒得难受,原本以为他又在恶作剧,正想要推开他的手在听到此话时突然停住,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何时有人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又何时有人跟她说,她一定要让自己怎么样?一直以来,她在别人眼中,不过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正当她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树三少放开了她,改为拽着她的手,将她拖向祭台之顶。
“你来看,这里肯定是放人祭的。他爷爷的,差点把老子硌成废人。”他犹有余悸地抱怨。
就在他刚才躺的地上,竟是一个人形的凹陷,而在凹陷的周围,是一圈锐利的边缘。显然,他运气不好坐在了边缘上。
白三看到那锋利的边缘,既有些同情他,却又有些忍俊不禁。轻咳一声,别开了脸假意去看其他地方。
“看,这里是什么?”树三少“咦”的一声,将白三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那凹陷头高脚低,内中布满花纹一样的浅槽,彼此相联,最终于脚跟处汇成一个鸽蛋大小的圆洞。
“引流血液的设置。”白三说,她是根据浅槽内残留的黑色痕迹所判断。与死亡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不会连干涸的血迹都认不出来。
“那这下面应该是空的了。”树三少将手指探进那个圆洞中摸索,只感到凉飕飕的,心中一阵发毛,赶忙又收了回来。
“找找有没有机关。”他说,然后开始在祭台上搜索起来。
白三没动,目光不自觉再次落向隐在黑暗中的那最后一张壁画。为什么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脑海中会反复浮现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听到了吗?”她问在祭台四道石阶上打转的树三少。
“什么?”树三少没抬头,目光落在祭台四角的石雕狼头上,仔细研究起来。
“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音。”白三看向他,突然有点害怕得到答案。如果他说他没听到,那么她要怎么办?
树三少没有立即回答,手放上狼头,似乎在想什么问题,好半会儿后才淡淡嗯了一声。随着嗯声,他双手抱着狼头蓦地一扭,但听嚓嚓之声响起,白三只觉脚下有些晃动,而后突然一空,人便往下落去。
她一惊,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捞了个空,不得不仓惶张臂提气,以减缓下落的速度。至于下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已不愿去想。
正在此时,只听头上有掠风之声,下一刻她的腰已被一条结实的手臂抱住,树三少熟悉的味道扑鼻而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就算落下去真没命了,似乎也不坏。
“嘭”的一声,然后是骨碌碌的滚动声,树三少手中的夜明珠先一步落地,照出一条倾斜向下的石道。树三少反应奇快,突然一个侧身,抱着白三横落沾地,一连数个翻滚削减了高速下落的冲力。
“婆娘,你有没有事?”刚一停下,他连起身都没来得及,已急问出口。
“嗯。”白三抓住他的衣服,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给自己,心口不由怦怦乱跳。她一直知道他虽然表面上爱闹腾,但实际上是一个善于判断利害关系并会理智做出对自己最有利决策的人。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情况不明之前,他会跟着跳下来。
“……你不怕下面会有凶险?”她忍不住问。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心跳,树三少察觉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忙尴尬地松开手坐起身,又扶她坐起,而后才想起她的问话,不由挠了挠头,笑道:“没来得及想。”说着脸上浮起愧色,显然是想到害她掉下来的人正是他自己。
白三怔怔看着他,只觉心口酸酸甜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她知道,从此以后,就算眼前这个人要她的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他。
树三少哪里想得到自己无意中的举动竟然换来了一个女人的死心塌地,若当时他稍稍冷静考虑一下,定然不会贸然这样跳下。他抬手摸了把脸,暗忖这事一定不能让老娘知道,不然自由无望矣。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丑老娘一边享受着老爹的按摩,一边眯着眼睛睨着他,慢吞吞说既然这样着紧,那就娶了吧的样子。自从老二被焰丫头吃定后,老娘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就时不时在他身上打转,害得他不得不像避猫的老鼠四处流浪。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通道中空气污浊,不宜久留,他没留意到白三的异样,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要如何离开此处上。
他的那颗夜明珠已经碎裂,失去了照明效果,尚幸白三手中的还在,但是所照的范围自然较前要窄上许多。只是大约能够知道两人所处的是一条倾斜往下的方形石道,坐着抬手就能摸到石道顶,却无法站直身。方才落了那么久,中途无可碰之物,往上肯定是没希望的。
“我们往下看看是通往何处。”树三少说,率先往下爬去。
白三拉了下他的衣服,没说话,却将手中夜明珠递给了他。
也不知爬了多久,就在白三觉得脑袋开始昏昏沉沉的时候,树三少突然停下来,然后站起了身。
原来两人竟然进入了一间石室,该室地面石壁浑然一体,显然是由天然的石洞开凿而来。
“婆娘,往下有三条岔道,往上有三条,咱们走哪一条?”绕着石室走了一圈,树三少问。
白三靠在石壁上,没有立即回答。
树三少察觉有异,回过头,这才发现她脸色极差,心知是因为长时间呆在石道中的缘故,不由皱了皱眉,开始感到些许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白三才将有些涣散的精神凝聚,伸手“刷”的一下撕下衣角,然后放到树三少手中。
“生道。”她说,“如果你想退出去。”她没想到最先用到这个的会是他们两人。当然,除了燕九和阴极皇,另外三人就算想用,只怕也用不到了。
树三少接过,只看了一眼,连考虑也没有,便选择了出去的路。
出口是百花谷的湖,只是湖水恶臭,等两人出得来时,浑身上下再没一处是干净的。
树三少用手擦掉脸上的脏水,看到白三的狼狈样,不由哈哈大笑,丝毫不见失败的颓丧。
回到地面,已是深夜,月色如霜,风吹得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虫蛰之声盈于耳中,竟是久违的生机。没有见到其他人,只不知是早已离开,还是仍陷在谷中。
身上又粘又臭,连树三少都感到胃有些翻腾,更不用说白三了。
借着月光寻了一处溪流,两人各据一处将自己由头到脚洗了个干净,待白三穿着湿淋淋的衣服来到两人约好的地方时,树三少已经生起火,并烤上了一只野兔。他似乎总是很容易就找到吃的。
白三安静地在火对面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树三少罕得洗净的脸上。
以前他躺在她腿上时,她就知道他是长得极好看的,只是她没想到洗干净的他会这样耀眼夺目。他的皮肤在男人中偏白,因此衬得那一双机灵的眼越发黑亮璀璨,配着始终上翘的唇角,让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微笑。他的鼻高直而挺拔,眉修长而飞扬,与湿润顺贴的黑发共同构勒出属于贵族特有的傲气。
“想不到这个树三少竟然如此英俊迷人,害得人家心口像揣了只小鹿一样怦怦乱跳。”突然,树三少扬起长长的睫毛,冲白三促狭地眨了眨眼,学着她的语调道。语音未落,颊畔已浮起两个可爱的酒窝,眼中充满笑意。
不料白三竟然嗯了一声,极认真地道:“很好看。”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树三少手中架着兔子的木棍一滑,差点掉进火中。
“那个……今天的月色真好啊!”轻咳一声,他微窘地将目光落向天空,平生首次脸红。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长相对女人有多大吸引力,但是没想到被白三这样坦然赞美,除了尴尬外,竟会觉得有些喜悦,这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白三低头微笑,她知道他害羞了。
“你还要娶燕槿初吗?”她想起两人无功而回,于是问。
“当然。”树三少收回目光,认真地翻烤着兔子。
“那明天我们再下去。”白三毫不犹豫。但凡是他想要的,她就一定会帮他得到。
树三少微愕,抬起眼看着对面的女子,似乎直到此刻才突然发现,她脸上不知在何时少了一些阴冷,而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温柔。
再度下到谷底,两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神庙。其他人不在,也不见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正如曾经的他们一样被困在了大殿当中,只不知有没有他们的幸运了。
站在大殿门口,想到之前的迹遇,两人不由对望一眼,然后白三伸出手拉住了树三少的衣袖。
树三少明白她的意思,是准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他共进退。反手,他将她的手包进自己温厚的大掌内,露齿一笑,道:“放心,本少定不会丢下你。”
白三眼神微柔,身上的死气几乎消敛无踪。
大殿一如之前的深黑无声,两人一走进去,立即感觉到又陷进了相同的困局中。相同的祭台,相同的石柱,安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人闯入过。
树三少最先看的便是那个祭台,却发现完好如初,不见两人落下去的暗道。
“难道有人专门负责为我们这些闯进的人善后吗?”他挠头,不解谁会这么闲得发慌。
这一次他不敢再轻易去扭那狼头,只是带着白三满殿乱逛,从地板到石柱,连一丝纹路也不放过,直到看得自己直犯恶心才停下。
“幻帝宫的入口真在此处吗?不会是燕槿初那小娘皮哄咱们的吧?”挨着墙坐下,他尽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向黑暗当中,不去接触夜明珠所照出的地面。
“不会。”白三应,“你想不想睡会儿?”他的嗜睡她是知道的,如今却熬了这么久,实在让她不放心。
不提醒还好,一提醒树三少立即睡意上涌,呵欠连连。“唔”的一声,他伸手将仍站着的白三拉坐下,然后身体一歪,倒在了她腿上。
“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喃喃嘀咕,疲倦地合上眼。
白三微笑,垂眼,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夜明珠朦胧的莹光映照下,他的脸如同白瓷一样散着柔和的光芒,诱使人碰触。正当她不自觉抬起手想要去摸的时候,他的眼突然睁开,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怎么?”她被吓了一跳,收回手,担忧地问。
树三少怔怔地坐了片刻,然后转过脸,一脸苦笑,“一闭上眼,就看到这些地板在眼前打转。”
白三哑然,不由有些同情起他来。
“算了,我看看画!”树三少郁闷地道,拿着夜明珠站起身,开始用一种欣赏的姿态去看壁画。
白三正要阖上眼休息片刻,耳中却听到他“咦”的一声,下一刻便被拽了起来。
“婆娘,快看!”说不出他语气是惊奇怪异,还是兴奋。
咦?白三第一眼并未察觉到异常,然而一回神立即发现不对。虽然仍是色彩绚烂,但是画上面的内容明显不同了。
不待她仔细看清楚上面画的什么,树三少已经拉着她飞快地将整个大殿的壁画重又看了一遍。
依然是那些长发俊美如同神祇一样的人物,只是不再是祭祀,而是狩猎。长着长毛像大象一样的坐骑,见所未见的动物,奇异的植物……画面上的一切是那样诡异,却又那么真实。他们似乎能够感觉到动物奔跑的急促心跳,能够闻到原野上花朵与草叶还有动物皮毛混杂的味道,甚至于也和那些狩猎者一样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边看,树三少一边喃喃,声音中却毫不掩饰他的兴奋,就像是一个孩子找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
即使是以白三的冷清,也无法不为此而感到震惊。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幅画。只有那幅画没有变!
紫发男人,神奇的殿宇,绝望而充满恨意的眼神。两人脑中又响起了那个咒誓,那优美得像天籁的男人声音。
白三握紧了树三少的手,感觉到他掌中的温暖,这一次虽然仍能够感受到男人声音中的悲伤与痛苦,却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仿若亲身体会一样了。
“这幅图有古怪。”看了半晌,树三少突然道。语罢,却又觉得不对,只因想到这殿中的一切其实都很古怪。
“嗯……”白三应,一下子惊醒了树三少,只听他哎呀一声,仓惶转身蒙住她的眼,嘴里气急败坏地直嚷:“你还看!你还看!”
白三茫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哭笑不得。
“你放手,我背着就是。”她妥协。
树三少不理她,直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图上的紫发男人,暗暗拿自己和他比较着。
“娘的,怎么可能处处都胜过老子?”良久,他暴怒,不知从哪里捞出一把匕首来,“为了不让你这张小白脸祸害女人,本少决定先阉了你!”说着,匕首一扬,就向画中人的子孙根砍去。
白三一听不妙,想要阻止他胡来,但听“当”的一声清响,树三少手中的匕首已击在了某样东西上,却不像是墙。
她诧异地抬起头,赫然发现眼前一片明亮,两人竟不知在何时已离开了大殿。而在他们面前,一匹如同人高的巨狼正昂然而立,银灰色的双眸满是怒火地睥睨着他们,一身银色长毛随着风微微飘荡着。
正文 第九章 幻帝宫
“哎呀!好大一只狼!”树三少惊呼,声音中充满了兴奋。
白三尚未想到要如何应对,巨狼已俯低前身,喉咙中发出威胁的低咆,双眼充满敌意。
“喂!喂!狼兄,有话好说,有话好……”树三少反应较快,赶紧打躬作揖赔笑。
贪婪的人类!未等他说完,两人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下一刻,巨狼咆哮出声,前腿微踞,后腿一撑,如脱弦之箭直扑向他,一股奇异的香气也随之充盈鼻腔。
“妈呀!危险!婆娘,扯呼!”树三少大吃一惊,一边仓惶躲闪,一边不忘招呼白三。
白三知道他又在装疯卖傻,也不理会,纵身而起,五指箕张直抓巨狼颈部。
那狼甚是警觉,察觉到危险,当下放过树三少,一个翻滚避开了那带着凌厉杀气的一击,再跃起,目标已转向白三。
白三丝毫不惧,蹲身前翻,并指为掌,直插巨狼因上跃而暴露出的柔软肚腹。
“婆娘,手下留情!”树三少见状心知不妙,大喊出声,人已腾空而起,跃向银狼之背。
白三闻声,立即换掌为拳,间中无丝毫迟滞。
就在她的拳头触及那狼的肚子之时,明明前一刻还能感觉到与毛发接触的酥痒,下一刻却突然落空,再接着人已经被树三少扑倒在地,两大高手就这样滚成一团。
“你又故意!”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树三少,白三木无表情地道,语气虽然平淡,却能让人听出其中的责怪。
树三少脸上浮起讨好的笑,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又拉起她。一边给她拍身上的尘土,一边谄媚:“是婆娘你给面子,故意让本少扑中。”
白三拿他没办法,环目四顾,不见银狼的影子,却为周围的环境感到震惊。
太相似了!
明媚的阳光,一望无际的深蓝湖水,上面点缀着成簇的奇异花朵,阳光夹着花的暖香,引人欲醉。由一种从未见过的石头砌成的水上高台,乳白色、光润、平整,还泛着淡淡的莹光,几乎找不到石与石之间衔接的缝隙。相同材料的石柱撑起顶盖,上面雕刻着古怪却好看的花纹,雪白轻纱重幔将高台内部与水面分隔开。
在正式成为女儿楼人的那一天,她便被带到了与这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地方。她还记得,那一天明明下着雨,但是当到达那个地方时,却是如同此时一样的阳光明媚。宇主子躺在白纱帘帷当中,对她只说了一句话。
三儿,有机会笑的时候,一定要抓紧。
这句话她一直不明白,但是主子从来不会错,所以她便深深地记在了心中。至于那个奇异的地方,对于一般人来说,想要忘记恐怕也难吧。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在离黑宇殿数千里之遥的泠西深山当中,她一定会以为又到了那个地方。
这世上为何会有完全一样的地方?而且还是这么恢弘的建筑和巨大的湖泊。
心中疑惑一起,便再也压制不下去,她想到那个壁画。那画上的黑发男人……不正是宇主子吗?那神态和眼神,这世上何处再去寻第二个来?
参与之行的人,一个不留。这是宇主子在她起行前让人传的话,直到此刻她才又忆起,看了眼正好奇地在高台上转悠的树三少,她背上瞬间冷汗涔涔。
树三少转了一圈,回到白三身边。
“这里肯定就是燕大美人口中所说的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所在!”他念叨,“本少活到这把年纪,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要说稀奇古怪的事也遇到过千儿百件,但是像这次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啧,那位狼兄真是英俊!”
狼兄?白三微讶,勉强提起精神应他,“是母的。”她从狼腹下滚过,哪里会分不清。
树三少先是咦了声,而后精神一振,“原来是个美人儿,下次再遇到,一定不能放过。把它捉回家给少爷家的雷蒙獒当媳妇儿,嘿嘿嘿嘿……”说到此,不由一脸淫笑。
雷蒙獒是雷蒙高原上出产的獒犬,体型巨大,性格凶猛,发起狂来可以咬死虎豹。此类獒犬数量稀少,想要从封九连城的地盘弄到中原来,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因此能拥有它们的人也自非寻常人。
白三神思仍有些恍惚,闻言随口嗯了声,目光落向碧波荡漾的湖水,轻轻道:“我们又被困了。”
高台位于湖心,四周无路无桥,只依稀看得到远处隐约的山脉。她记得当初去见宇主子时,是蒙着眼睛被带去的,至于究竟是怎么渡过这万顷碧波,却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用走而非坐船。这也是她心底一直以来的困惑,只是她凡事都不大关心,因此即便是心有疑惑也很快就抛于一边,直到再次遇到相同的情况。
也许……不能出去,对她来说会更好吧。
某一刹那,白三脑海中突然浮起这个念头,眼中微露向往,唇畔不由染上细不可察的甜意。
“还好有本少在。”树三少闻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白三终于被他这天外飞来一句拉回了神,奇怪地看向他,暗道难道他有办法。
“有我在,让你靠!”树三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气干云地道,“想要困住本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阳光下,洗干净了的树三少看上去就像春天盛开的桃花一样,一个眼神一个举动都像是在勾引人,就算是满口狂言也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会有想纵容他的感觉。
白三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相信他确实能做得到。于是,淡眉反而轻轻蹙了起来。她如何能对他说,若是有他相伴,她宁可住在这里一辈子。她心中更加明白,以他跳脱爱闹的性子,绝不会甘愿留在这一与世隔绝之处。
见她始终无法展颜,树三少只当她忧虑两人目前处境,心思一动,道:“不知道那狼美人躲到了何处。婆娘,你一定困了,里面有床,咱们先睡够了再想办法。”说着,拉着白三便往重纱之内走去。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个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打扰他睡觉。
于白三来说,能在此地多待一刻便是一刻,哪里会拒绝。
纱帷重重,里面有歇息的软榻,有几案书架。案上摆着一幅摊开的白绢,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仕女图,毛笔横搁在笔架上,像是随时在等着主人到来醮墨为续。这样的摆设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此地无人居住。
树三少困极了,哪里有心思去管有没有人,招呼了白三一声便一头栽倒榻上,转眼便发出呼噜的鼾声。
白三担心银狼再现,哪里敢睡,于是趁机仔细察看起这里的每一样物事。想当初去见宇主子,她可没那个荣幸进到纱帷之内。
画上的女子倚柱凝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黛眉微蹙,双眸含愁,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楚楚可怜的动人韵致。她的身后隐约可见一个男子的身影,只是未完,看不出容貌来。
白三觉得眼熟,微一思量,赫然想起女子竟是与那水潭中的雕像一模一样。为何在此也会有她的画像呢?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也许是为这的神秘氛围所吸引,素来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白三已在不知不觉中对这里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眼角余光瞟到书架上还放着数卷画轴,她信步走过去,一一打开看来。
都是些着过色的仕女图,上面的女子皆是同一人,或月下起舞,或花下醉眠,或灯下执卷……皆是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看得出画者不禁画工绝佳,使得人物栩栩如生,犹似要从画上走出,还于每一幅中都投注了深情,否则怎能捕捉住女子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使之呈于画上。画上有注,可叹除了百花奴三字外,其他连猜都猜不出来,落款是一个狼头模样的东西,奇怪的是,白三竟莫名觉得那个狼头看上去充满了柔情。
这个念头乍起,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古怪的感觉。可是左看右看,又确实是那样的。
摇头,她觉得自从遇上树三少后,自己的心态行为似乎都变得有些古怪,与以往大大的不一样。
心思拉回画上,她注意到那些看上去较早的画卷上面,女子笑得虽然腼腆,却是发自内心,眼神温柔而羞涩。但是后面却不知为何眉宇间添上了一抹轻愁,目光疏远而带着隐隐的厌恶,尤其是那张未完的,白三甚至能够感觉到女子似乎在害怕又在期待着什么。整幅画隐隐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似乎是画者心绪的流露。
她看得入神,以至于没留意到树三少已经睁开了眼。
“婆娘!”突如其来的喊声惊了她一下,但是表面上她仍然冷静地将画归于原位,方才转过身。
“过来。”树三少招手,懒洋洋地笑,带着未完全清醒的慵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白三眼神一闪,走了过去,尚未说话,已被他抱住腰拖倒在床上,然后一个翻滚压住了手脚。
“兽性大发?”她冷静如常。
树三少嘿嘿一笑,大头突然靠近她,惹得她呼吸一窒,下一刻他的头已无力地搭在了她的肩上,鼾声再起。
脸如火烧,白三无奈地看着雕有精美图案的屋顶,好半晌都有些呼吸不畅。心知他是想让自己放心大胆地休息,不愿拂逆其好意,索性也阖上了眼。
直到白三呼吸变得深沉,树三少才悄然挪开自己的身体,侧躺在她身边,他可不想把她压得全身麻痹。
朦朦胧胧间,白三看到有人掀纱帷而入,她想起身,却动弹不了。
那人没有理他们,径自走到有些凌乱的书案前收拾起来。是一个女子,背影婀娜高挑,头发很长,直拖到地上,银白如月,衬着那身白三熟悉的黑色长袍,显得分外夺目。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了。”突然,女子开了口,手中在极认真地擦拭书案,像是在自言自语。
白三使尽了力气也看不清她的长相,似乎总有一层薄雾隔于眼前,看什么都不真切。
“你身上有天陌的味道,是天陌让你们来看我的吗?”女子继续道,声音轻轻悠悠,如清风,好听但没情绪,不似人声。
天陌是谁?白三虽然动不了也发不出声,心中却一点也不焦急,反而耐心思索起对方的话。
“天陌……黑发的天陌……是族中唯一可与王比肩的天祭司。他还活着,我知道他还活着。”女子像是能听到白三脑子里的问话,缓缓道,仍然是那副不急不徐的口吻,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王的咒誓破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
白三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又试着挣扎了下,然身体沉重,连着头脑也是昏昏沉沉的,除了女子模模糊糊的声音和身影,再感觉不到其他。
“你别怕,你是天陌的人,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我只是、只是很久没见到人了……还是很久以前,有一家人在这里住过几年,可是那时王的咒誓没破……”话未说完,只落下一声长长的叹息,说不尽的寂寞。
一阵冷风吹入,纱幔飞扬,如梦似幻,女子背对着白三无声无息地坐进书案前的椅中。
很久之后,女声再次响起。
“不对,不对!你们不懂进来之法,他也不会让人类知道这个地方,不是天陌……”虽然充满疑惑,她的声音依然轻轻缓缓,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你们是如何知道这处所在呢?”
听到这个问题,白三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了燕槿初,顺带地回忆起燕槿初的故事以及宇主子的叮嘱。不是说这里面没有一个活人吗?难道所有人都被她骗了?
“竟是燕家后人。你们人类果然还是如此贪心哪!”正当白三思索之际,女人笑了,笑中有着说不出的讥讽,“原来你们叫天陌为宇主子,他是一向不喜与人类为伍的……不过只有他一个人不受王咒誓的影响,这么长的岁月,想必是寂寞得狠了。”笑声渐低,敛了讥讽,有荡气回肠之感。
白三越听越茫然,越听越糊涂,索性不再企图去弄清对方的意思,什么也不想,任脑中一片空白。
“你……”女子似乎有些惊讶,但只是吐出一个字,便即无声。
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女人,轻纱以及那种朦朦胧胧不真切的感觉。
白三只觉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突然消失无踪,身体不由震动了一下,清醒过来,这才发觉竟是南柯一梦,想是之前在神庙中看壁画看入了魔。
睁开眼,她有片刻的恍惚,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身边的动静给引开了注意力。
树三少手脚扑腾,面目狰狞,嘴里疯子一般叫嚷着什么,似乎是被魇着了。白三皱眉,坐起身,伸手去推他。好一会儿,他才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眼中一片迷茫。
“做了个奇怪的梦。”迷迷登登地发了半晌呆,他长长呼出口气,道。
梦中有从没见过的女子,有背叛欺骗,有杀戮,还有说不出的悲伤和愤怒,只是都是些模糊片段,越仔细回想,越想不起具体的内容。
甩了甩头,他抬眼,不由一怔。
“这是什么地方?”
恢弘的殿堂,宽阔华丽的床,如五彩云霞一般的织锦地毯,两人竟然已经不在那湖中高台之上。
白三愕然地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难怪她会觉得不对劲,原来是换了地方。
树三少抹了把冷汗,苦笑,“这真是诡异!”以他和白三的警觉性,竟然会在不知不觉间被人换了地方,如果对方想要害他们两人,恐怕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白三想到之前的梦境,不觉感到一股寒意由心而升。是梦?非梦?
“到外面看看。”树三少说,起身便往外走。
看着他的背影,白三微微怔忡,虽然赶紧跟了上去,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怪异。只觉似乎是突然之间,他变得生疏起来。
殿外回廊曲折,勾勒出一个极大的花园。此时圆月当空,将暗吐芬芳的花卉以及远处重重的亭台楼阁笼罩在一片霜白当中。站在用黑白纹怪石拼接而成的走廊上,树三少眯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许久无言。
自从到了这里,时间似乎已经模糊了,正午的烈阳,深夜的明月,出现得都是那么突然。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为何有这样恢弘的建筑群,这样奇诡的设计,经历了千百年而不见分毫破损?抬手揉额,他企图回忆开始的梦境,然而除了无止境的悲伤以外,一无所获,连刚醒时还记得的片段也忘了个干干净净。
很静。四周很静,连夜虫的鸣声也没有,只有风。温暖的风拂过枝叶,带着花香,轻轻触摸着两人的耳朵。
树三少缓步踏入园中,白三紧随其后,园径两旁花木奇异,即使是以树三少的见多识广也叫不出其中任一种植物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受了环境的影响,两人都无心交谈。
在这样一个所在,这样的夜色,除了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外,便只有说不出的苍凉与凄惶了。
“好香!这是……”在经过一丛莹白色如同绒球一样的花朵前,树三少停下,好奇地伸手去碰,不料,手指刚一触到,那花绒立即纷纷扬扬地散落,在月色映照下莹光万点,异常美丽。
“小心!”白三觉得不妥,出口提醒,不料话音未落,树三少已经如同饮醉一般摇晃了下身体,往后便倒,她眼疾手快,踏前一步恰恰扶住,然尚未站定,只觉头脑突然一阵昏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两人跌成一团的时候,檐下华丽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银色的身影。
耳中响起鸟儿欢快的叫声,风穿过竹林的声音以及狗吠声。白三缓缓醒转。
狗吠声?她心中疑惑。睁眼,起身,发现身处一座山岗之上,树三少躺在她脚边,四周翠竹如海,隐约可见青色的屋檐,充满了生机,哪里还有的影子。
是已经出来了吗?白三有些拿不准,也无心多想,先俯下身去察看树三少情况。
树三少仍昏迷不醒,却非穴道被点,她看不出症结所在。
要怎么办?她抱住他,慌了神。
正在此时,一阵风过,带来隐隐的脚步声。白三目光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却是一个背着竹篓的老人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顺着山路爬上来。
“爷、爷爷……鬼……女鬼……”被白三身周所缠绕的阴冷吓住,小孩缩在了老人背后,拽着他的手,不敢再往前走一步,老人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恐惧的神情。
“你是什么人?”白三无视两人的害怕,冷冷地问。
“我、我……采、采药……”老人使劲挡着自己孙子,结结巴巴地回道。
“带我去你家。”白三抱起树三少,站起身。见祖孙俩吓得直发抖,更不用说走路,沉默了片刻,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温度一些,“我是人,不是鬼。”
愿意如此解释,已是她的极限。
树三少没什么大事,就在白三忍不住想重返寻找解救之法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此时天已黑尽,夜雨洒在茅舍竹林中,沙沙之声衬得桐油灯微弱的焰苗异常的寂寞。白三坐在桌边,背脊瘦削却撑得笔直,长发掩着侧脸,让人莫名的觉得有些凄凉。
树三少睁开眼,静静地看着她的侧影,眸色深幽。
敲门声打断了这微妙的宁静,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老者端着一个腾腾冒着热气的碗颤巍巍走进来。
“姑娘,荒野之地无甚好物,你且将就将就。”
那是一碗山药炖山鸡粥,山药和鸡肉都炖得烂烂的,汤汁白稠,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白三接过,目光扫向床,蓦然发现树三少正大睁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双眸顿时浮起不加掩饰的惊喜。
老者显然也发现了,赶忙道:“这位爷醒了,老头子再去端一碗过来。”说着急急走了出去,仿佛背后有什么追着一样。
“醒了怎么不叫我?”白三没留意他,端着碗来到床边,递给树三少,“你先吃。”
谁知他竟躺在床上动也不动,耍赖:“我没力气,你喂我。”
白三偏头看了他片刻,在确定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后,不由微微一笑,“那你坐起来。”
这一次树三少不说没力气了,也不用手撑,而是像条虫子一样蠕动啊蠕动,最终背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白三由着他,等他一坐起,立即舀了勺粥递过去。
树三少别开脸,不喝,“烫!你先吹吹!”
“你事情真多。”白三低语,没有不满,只是指出事实。却依言将勺子收回,放到自己唇边吹凉了,才又递过去。
树三少喜笑颜开,乖乖喝了下去,末了还咂巴咂巴嘴皮,直嚷真香。
白三脸上木无表情,心中却是甜的。
一碗粥喂下去,老者还没来,白三觉得蹊跷,嘴里却问:“够不够?”
树三少刚要摇头,脸色突然一变,捧着肚子身体蜷缩了起来,额上冒出豆大的汗。
“怎么了?”白三大惊,一把抓住他。
“毒……有毒……”树三少脸色已经发青,呼吸急促,似乎很痛苦。
白三神色一凝,出指如风,瞬间点了他身上数处大穴,护住心脉。然后丢下一句等我,便冲出了门,去寻那老者。
她身影刚一消失,床板突然一动,露出一个黑糊糊的小洞来,下面探出一个小孩的脑袋,却是那老者的孙子。
“三少爷,接着。”只见他小手一扬,一粒东西立即飞向树三少。
树三少眼明手快接着,张开手,却是半粒,不由一愕,“怎么是半颗?”黑族的毒药黑族的人自然有解药,他知道无碍,所以才那样放心大胆地吃下去,没想到他们竟有胆来这一招。
那小孩冲他做了个鬼脸,幸灾乐祸地一笑,“主母吩咐过,说如果三少你不小心吃到了这蚀心散,只能给你一半解药,另一半让你去找她要去……哎哟,不好,那位鬼姐姐回来了,崽崽溜……”语音未落,人已缩进了洞中,床板再次恢复原样。
树三少心叫不好,任他千防万防,没想到一时大意,仍栽在了老娘手中。郁闷地吞下手中的半粒解药,白三正好回转,满脸的凝重。
“人不在了。”她走到床边,伸手抓住树三少的脉门,为他探查情况,“怎么样?”
树三少颓丧地往后一倒,呈大字形瘫在了床上,满面愁容,“不太好……是非常不好……”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发愁的样子,白三一边为他探脉,一边道:“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解药。”他的脉象似乎没什么异常,但若仔细点,便能发觉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些许滞涩。白三不懂毒,但是也知道这并非常见的毒药所能造成的,心不由往下沉了沉。
见她眼中流露出忧色,树三少反而不愁了,一个侧翻,以手支着头,笑嘻嘻地道:“婆娘,我对你可是不怀好意,我劝你还是不要救我的好。”
白三神色一僵,半晌没有回话,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门。
看着她冷漠疏离的背影,树三少脸上的笑容仍在,却渐渐变得有些冷酷,还有一抹难以察觉的失落。
“树三。”就在他吐出一口郁气,再次躺下时,白三又转了回来。
他懒洋洋地看过去,没什么精神地问:“三姑娘有何指教?”
白三胸口一滞,没想到他会突然变脸,顿了顿,想到自己该说的话还没说,于是压下心中的难受,淡淡道:“我不想杀的人,我也一定会保他一世安稳。”事实上,能让她心甘情愿违背宇主子的命令而放过的人,也只有他一个而已。
闻言,树三少并没像以往那样得寸进尺,顺棍而上,而是微微一笑,闭上了眼。那一个笑,意味难明。
正文 第十章 山居彷徨
树三少不肯离开那片竹林那间茅舍,他说早晚是死,不如死在这清净的地方。
白三不明白他为什么认定没救,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消极,连尝试也不尝试。有好几次她都想直接点了他的穴,带着他离开此地去求医。
“你要走便走,本少哪里也不去。要是你用强的,本少就死给你看。”他的话真假难辨,白三却不敢贸然证实。即使心中再着急,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冷静下来,她赫然想到,他们与那祖孙素不相识,他为何要下毒害他们?这个疑问一起,她心中一凛,省悟到自从跟树三少在一起后,她一贯的冷静与敏锐正在渐渐流失,否则这次断不会着了道。
树三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身上的毒,也无心去追究原因,每日优哉游哉地在寨子中闲逛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伺候得跟个大爷似的。
白三却不能不管他,于是常常趁他出去溜达的时候,探查起他们所在的村寨。
比起塞巴来,这个村寨可算是不一般的富有。青砖瓦房,鼓楼牌坊,掩映在竹海中,带着些江南的秀雅,却又散发出浓郁的西南蛮族风情。
在这蛮荒的深山中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地方?白三想不通,更奇怪的是,她走遍方圆十数里,既没看到来时的塞巴,也没找到百花谷那大大的地坑。他们究竟是如何来到此地的?而此地又是何处?
越探心中疑问越多,偏偏那些寨民不知是什么族的,说的话她一字也听不懂。没头没脑地逛遍了整个寨子,也成功吓到无数孩子,如此过了两三日,那天正当她忍无可忍打算使用武力逼问寨民那对祖孙去处时,树三少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告诉你。”他说,笑吟吟地看着她,只是那双黝黑晶亮的眸子里没有染上一丝笑意。
他带她到了寨脚的溪边,如同以往那样,躺在她的腿上。
是深秋,入夜不久,不知是温度较高还是地域关系,竟然仍能看到一两点萤火虫在影影绰绰的野山菊丛中起起落落。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树三少没了一惯的嬉皮笑脸,说这话时,他的神情认真得不能再认真。
白三想自己应该生气的。这两天他冷眼看着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心急如焚,却什么也不说。她本该生气的,不是吗?但是,她只是缓缓地摸上树三少的脖子,纤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比划着,感觉到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倏然而消。
没事就好。她想。
树三少并不去理会那只随时可能要自己命的手,继续道:“他们见我在你手中,又昏迷不醒,用毒害你,原本是想救我。”说到这,他嘿嘿笑了两声,侧转身抱住白三的腰,将脸埋在她怀里,一副大占便宜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白三的手从他脖子上挪开,滑到他肩上搁住。她知道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
树三少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然而那揽着她腰的手臂却紧了紧,让人知道他并没睡。
“怕你吓倒更多人。”许久后,他闷声闷气地应,说话时呼出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让白三有些分神。
沉默了下,她才又问:“那有解药了?!”这几乎是陈述的语气。难怪他从一开始就不担心。
树三少嗯了一声,然后突然松开手,坐了起来。侧脸隐在夜色中,似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却又似含着说不出的古怪,让人难以分明。
“三儿,我给了你机会。”莫名的,他吐出这么一句。这个机会以后恐怕不会再有了。这是他没说出的。
白三不语,但心中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她有过一个很好的杀死他的机会。她想,他可能已经猜到了自己幻帝宫之行的真正目的。
“三儿,留在这里陪我吧。”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白三,黑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风吹过,撩动白三的发丝,溪面泛起轻纹,带动星光点点。溪岸银白纷纷,薄薄。冷秋,起霜了。
白三唇角微微上扬。树三少也跟着笑了。
“好。”她应。虽然心中都知道,在这里不可能长居,但是,哪怕是多呆一刻,有那个人相伴,也是好的。哪怕多延迟一刻,不去做出选择,也是好的。
“三儿,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树三少抓住白三的手,紧紧地握着,转过脸去看着缓缓流动的溪水。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白三自是喜欢听,但是自他嘴里说出来,却又让她觉得怎么都不对劲,甚至于莫名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以及不安。
她跪起身,轻轻挨着树三少,似乎只要这样,那层不安就会消失。
“你……你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几日他的脾气总是时好时坏,之前她以为是因为中毒,现在知道不是,心中便越发疑惑。想了想,忍不住又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这是她第二次申明,她不希望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他不相信她。
树三少头微微向后,靠在了她胸前。
“我知道。”他笑,笑中有着些许讽刺,只是白三看不到。之后,便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
“三儿,你看水中是不是有星子?”没等她回答,他又继续道:“其实那是假的。真的在那上面……”他抬手指着天上,头随着仰起,俊俏的侧面轮廓被夜色衬得越发动人心魄。
“你看明明离我们这么近的,其实是那么远,远得没有办法碰到。”
那一天后,树三少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整天拉着白三到处游玩,玩到晚上回到寨子里,自然有人供应丰盛的晚餐。
“三儿,你猜那边是什么地方?”某一天,两人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树三少亲昵地抱着白三的腰,头搁在她肩上,指着前方笑问。
位于这样的高处,白三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并非她所想的多么荒僻,离寨子不远竹林就到了尽头,代以一条宽阔的大河,而河对面隐隐可见到城池。
她摇头,发丝拂过树三少的脸,他眼中浮起一抹温柔,侧过脸,唇若有若无地在上面印了一下,轻得白三没有察觉。
“新安。”他开口,吐出一个让人惊讶的名字。
白三啊了一声,回头,恰恰对上他等待着的亮晶晶的笑眸,怔忡片刻,才省起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不由慌忙别转脸,而心跳却怦怦难以自控。
树三少紧了紧手臂,目光从她染红的侧脸移至远方的城池,眼波浩渺。
“你说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那条大河是泠江,而江对面是泠西,燕子寨在那面,塞巴和百花谷以及幻帝宫都在那面,这么远的距离,他们只是睡上一觉便到了,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我也不知道。”白三应,然后顺口问道:“我们还要再去探幻帝宫吗?”
树三少连犹豫也不曾,摇头,“不去了,那个地方太诡异,下一次进去不见得能像这次这么好运。”
“嗯。”白三想想也是,笑道:“反正我们也进去过,燕槿初那里我可以给你作证,可惜没能顺手带点信物出来。”
树三少唇微动,似想说什么话,却又忍了下来。
“回吧。”放开白三,他转身先行。
白三错愕,看着他突然冷淡下来的背影,茫然不解。
之后连着几天,树三少像是躲着她一般,早上一起便不见了踪影,吃过晚饭后才慢悠悠溜达回来,然后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便睡死过去,完全无视坐在灯下等待他的白三。连着几天,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白三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喜怒不定的人,偏偏又是她所在意的,不由有些不知所措。开始还在茅屋内等他回来,等他慢慢变回以前的样子,后来便坐不住了。他出门,她便远远地尾随在后。然后发现他都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溪边用不带饵的长草茎钓鱼,就是在后山开满野菊的小谷中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又或者钻进不知有多深的山洞中探索……
白三突然明白,他心中有事,他不开心。
他知道她跟在后面,可是从来没有回过头,也不同她说话。如果白三愿意,就算这样离开此地,想来他也不会阻止。可是他越是这样,白三越是放不下。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一边生疏地用草茎编着小玩意儿,一边不时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不远处坐在大石上垂钓的背影,突然觉得好久都没看见他嬉皮笑脸了,心中不禁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担忧。
青绿的蝈蝈成型,白三将之摊在手心,脸上浮起淡淡的笑。还是很小的时候,守坟人将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编出各种各样可爱的小动物。这么多年,她只记得蝈蝈的编法,还有就是那温暖的怀抱。
站起身,她悄无声息地走到树三少身边,将手中的蝈蝈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她说,期待他能笑。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小玩意儿只能逗小孩子开心。
树三少的目光从溪面落到她掌心,冷淡地看着,没有接,也没推开。
白三脸上的笑渐渐敛去,僵硬地收回手,双肩颓丧地垂下,转身打算走远点,以免打扰到他。便在此时,腰上倏然一紧,人已踉跄跌进身后人的怀中,然后被紧紧地抱住。
“三儿……”树三少将脸埋在她的颈中,轻轻地低喃。
被这样一抱,白三原本的不安终于消失,知道他不是在和自己生气,而是心中有着解不开的难题。可是他那样聪明,又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呢?
“我很担心你。”她说,手抬起,摸了摸他的脸,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惶惑。
树三少顿了一下,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紧得白三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不是你该有多好……”他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待白三追问,单手撩起她颊畔的发拢往脑后,露出她苍白得像很久不见日光的侧脸来。
“三儿,你的发……终有一天……会为别人而挽吧。”他低低而含混不明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手却已灵活地将她的发编成辫,挽成髻,随手折断身边横伸出的一根细枝,将她的发固定,又在髻畔簪了两朵野菊。
白三的头发从来没梳起来过,此时不免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他眼中的痴茫,身子竟然连动也不能动。
树三少像着了魔一般,手微微颤抖着抚过近在咫尺的淡眉,秀气的鼻以及那淡色的唇……然后,俯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亲,看着她由惊讶转成羞涩,他的眼中不由浮起隐隐的痛楚。
“三儿,以后不要再轻易相信别人。”他再次将她抱紧,紧得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一样。
“好。”白三脸仍然红着,却应了。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只是他定然不知道,除了他,她并没有轻易相信过任何人。
他不开心。
白三看着黑糊糊的屋顶,想着树三少的异常,辗转难眠。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墙角传来,是老鼠在啃椅脚,她动了一下,那声音停了片刻,然后再次响起,扰得人心烦意乱。
躺到半夜,她坐了起来,然后如同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翻出了窗子。树三少睡外间,在她起身的那一刻睁开了眼,一双黑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
白三离开了寨子,树三少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吊儿郎当,小孩子们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而大人们则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在第三日的傍晚,他将寨中长老家的果子酒蹭完,醉醺醺地往回走的时候,又看到了白三。
她站在寨中石板路旁的老柚树下面,淡淡的夕阳照着,整个人竟带上了一丝暖意。见到他,她脸上浮起浅笑。
他怔了怔,一丝愠怒浮上带着醉意的脸,然后撇开脸继续走自己的,不去理她。
还回来做什么?就那样走了,他就当没遇到过她,岂不是好?
白三也不介意,只是慢慢地跟在他后面,心中雀跃着,想到他等会儿看到那人,定然会开心起来。
迈着有些漂浮的步子,树三少在经过溪边时,蹲下掬水洗了把脸,然后看着水中的倒影发了好久的愣。最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水面上划过,将影子搅乱,站起身一脚踩了上去。冰冷的溪水漫过脚背,打湿了裤腿,钻进破鞋中。他便这样涉着水,走了过去。
白三走到溪边时,亦往里面看了眼,却只见到水底的鹅卵石以及自己隐隐绰绰的淡影。
他为什么对着溪水也能生气呢?她不解。
穿过竹林,延着长满野山菊的小径往上爬了半炷香工夫,便是草屋。草屋是那老者的,但是自从他们住下后,那老者和他的孙子就再没出现过。白三偶尔会想起,却并不关心。
越接近草屋,她越紧张。只是不知道是期待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点,至于期待什么,担心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
走到门边时,树三少顿了下,那一刻,白三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眼里。接着,便看到他推开了门,一只脚踏进去,另一只脚却再也没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将踏进屋内的脚又收了回来,树三少将门“砰”的一下关上,回转身一把扯住白三,低吼。
并没有预料中的惊喜和开心,白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震得有些发懵,好久才讷讷地道:“你、你不是喜欢她,要娶她吗?”
树三少额上青筋暴涨,手紧握成拳,似乎在竭力克制住自己不一拳揍向这个擅作主张的女人。
“谁要你多事!”他怒骂,然后蓦地甩开她的手,匆匆往来时的小径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准你再去碰她!”语罢,展开轻功,如风般转眼消失不见。
白三茫茫然站在原地,心突然有些空。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这么大脾气。相处这么久,无论她如何冷淡,无论他如何不开心,他也从来没像刚才那样对她吼过。
她花了两天时间,不吃不眠渡过泠江,夜闯燕子寨,将燕槿初偷了来,只是为了想看到他恢复以往的笑容。但是,好像做错了……
是他太在乎燕槿初,以为自己委屈了她,所以才发的怒吗?白三不明白,但是想到这个原因,想到他不准自己再去碰她,心中竟莫名难受得厉害。
山风吹过竹梢,吹得白三发丝乱飞,她就那样站着,动也不动,直到树三少再次出现。
树三少换下了那身邋遢的衣服,穿着他族人的青布衣裤和黑色布鞋,头发也梳了起来,用长长的头帕包住,打扮依然随意,却与以前的叫化子判若两人,更像是本地的夷族。
没有看白三,他径自推门而入。
燕槿初躺在床上,两眼睁着,却无法动弹,显然被白三点了穴。
树三少走过去挥手给她解开了,然后又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看着她撑着身子坐起,不知是不是穴道被封太久,血运不畅,一歪又差点倒回去。
他只是冷眼看着,并没上前相扶。
燕槿初既有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自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有让人心动的魅力,只是树三少更清楚,这个女人虽然娇柔清丽有着梅兰之姿,但是实际上心比蛇蝎更毒。
“你是什么人?”好不容易半倚着床头坐起,燕槿初压下心中的吃惊,脸上显露出怯意,“白三姑娘呢?我要见她。”她想不通除了黑宇殿主外还有谁能指使白三。
树三少摸了摸下巴,粲然一笑。
“燕大美人这么快就忘记了本少?”
看到他白净的颊畔浮起两粒可爱的酒窝,燕槿初神思有片刻的分散,但当他的话传达到脑海之时,她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你……”指着悠然坐在椅中的男人,她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着,脸色变了又变,完全忘记了要顾及形象。
树三少弯眼,笑意吟吟,显然很高兴看到别人惊讶的样子。
“怎么着,燕大美人回去准备嫁妆吧。一月之后,本少会再临燕子寨……纳美人为妾!”妾字他咬得尤为重。
燕槿初也不愧是燕家寨首,只是片刻的失态后,便即控制住自己。
“树三少如何证明你曾进过幻帝宫?”她姿态优雅地坐下,尽管胸口已被那个妾字堵得发痛。
树三少笑了下,缓缓道:“你忘记你是被谁请到此处的吗?我家三儿可不会说谎……”顿了顿,他接着道,“又或者说,你不相信自己所指定的证人?还是你不相信黑宇殿的人?”
屋子里一下子陷进了让人难堪的沉默当中,半晌,燕槿初才回过神,冷冷一哼。
“是不是还要我家三儿进来作证?”树三少火上浇油,再加一句。
“你究竟是谁?”燕槿初不理他,冷声质问,心中的挫败感却是无法言喻。她原本是想借桃花宴对武林中新崛起的青年才俊做一个评估,然后再利用幻帝宫的神秘牵制住其中最顶尖的人物。早从亡父身上她就了解到,不管什么人,一旦接触到幻帝宫,很容易便沉迷进去,无心再去做其他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堪破了幻帝宫的谜,进入到里面,并生还,那对她也没什么坏处,甚至还能增加实力。因此,无论结果如何,对她都百利而无一害。
她的计划原本没什么破绽,只可惜她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我?”树三少扬眉,咧嘴一笑,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燕槿初怔怔看着他,没再说话。
派人送走燕槿初,树三少在溪边找到白三。
天已暮,白三正坐在野菊丛中,用草茎认真地编着什么,见他来找自己,心中很高兴,不过担心他还在生气,因此觑向他的眼神有些小心翼翼。
“你在做什么?”树三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一边问,一边从她手中拿过未编成的小东西研究。
“蝈蝈。”白三应,微微地笑了。
“都快看不见了,还编什么。”树三少也笑,将蝈蝈收在自己手中,不让白三继续编。
白三嗯了声,偏过头看着他,双眼亮晶晶的,为他久违的笑容而开怀。
“你看什么?傻丫头。”树三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顺势勾住她的脖子将她揽进自己怀中。
“好久没看到你笑了。”白三老实地回答,嘴角的弧度越弯越大。她想捉燕槿初来的决定是对的。
树三少顿了一顿,手臂收紧,“胡说,我天天都有笑。”
白三也不辩解,只是靠着他的肩,借他的体温消除心中的不安。
暮色笼罩住远山近野,两人眼前一片朦胧,谁也没再说话,似乎只要能这样相互依偎着,便没什么可求的了。
月亮爬上了竹梢,寨子里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不时响起,伴着一两声狗叫,溪水淙淙的流淌声,更衬出山林的寂静。
“三儿,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树三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树三少。”好一会儿,白三才缓缓应,语气中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坚定。
树三少沉默下来,半晌,扯开话题,笑道:“我好久没做东西给你吃了,今天咱们就不去别人家蹭饭,我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显然被这一个提议勾起了两人到幻帝宫之行的美好回忆,白三眼睛一亮,兴致高昂。
“烤鱼。”因为就在溪边,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鱼,也想到了他第一次弄给自己吃的便是鱼。
“好,咱们就吃鱼。”宠溺地摸了摸白三的头,树三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白三也跟着站起,寸步不离地随在他身边。树三少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无奈。
“我不会跑了。”
白三嗯了声,却没移开半步。树三少摇头,也由得她,在做的过程中还不时告诉她捉鱼做鱼的决窍。他说是为了万一哪天他不在她身边,她也能不亏待自己的肚皮。
鱼做得很好,因为有现成的佐料,所以比第一次做得更好吃。树三少又很细心,将刺一根一根挑了,才喂给白三吃。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捉到的两条鱼都下了两天没进食的白三肚子,等她发现时,树三少手中只剩下了条鱼骨架。
“你……你还……还没吃……”白三发窘,又有些不安懊恼,火光照着,竟是说不出的生动。
树三少微笑,“我不饿。你忘记了,你来找我时,我已经吃过了。”说着,他起身到水边将手洗净,然后将白三拉起,“晚了,回吧。”
白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相隔半肩走在他之后,夜风吹得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看着他宽阔的肩,俊美的侧脸,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幸福。
正走到半山腰,后面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人站定。
“三少爷,大少爷来了,让你去寨首家见他。”是一个少年,老远见到两人就大声喊了起来。
树三少身体一僵,片刻后,才淡淡应声:“知道了,你先去回禀,我马上就来。”
等那少年离开,树三少放开白三的手,“三儿,你先回去,我晚点回来。”
白三应了,转身要走,却又被树三少从背后一把抱住。
“三儿,我想亲亲你。”不待白三发问,他将脸埋在她颈间,柔声祈求。
白三脸微红,却仍然偏过头,将脸凑向他,虽没说话,但显然是允了。
树三少低笑了声,蓦然将她头掰过来,狠狠地吻在了那柔软的唇上,辗转吸吮,仿似想要将她辗碎吞进自己腹中。
然后,他放开了她,如同开始那般突然。
“今晚的鱼做得果然好吃。”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他转眼消失在森森的竹林中。
白三站在原地,捂着发烫的脸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半晌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