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宋问其人   
  宋问。
  二十四岁, 研究生毕业。
  为了实现耳根清静的终生夙愿, 被她亲妈赶去应考公务员。
  不慎中第。
  面试体检政审全部审核完毕, 正准备提包上任, 又不慎车祸。
  
  终生夙愿, 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实现方式。
  偏偏她的是被动锁定模式。
  
  等她再次睁开眼, 看见的, 是她“娘”。
  
  她娘是一个相当漂亮的人。
  所谓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只可惜,她不常笑。
  这样一位出口可成诗, 低眉可吟赋的才女,带着她,住在一个画风与她们格格不入的小乡村里。
  
  五年后, 宋问成功五岁了。
  那日, 她娘亲给她换了身衣服,便一言不发的牵着她出门。
  
  她们路过一片芦苇塘。
  宋问偏头望去。
  芦苇被风压低了一片, 如浪潮般层层铺去。
  芦苇塘的另外一面, 是一条小溪流。
  
  宋问扯了她娘的衣袖道:“娘, 我想喝口水。”
  美人娘蹲下身, 摸了摸她的额头, 问道:“饿了吗?”
  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 当然是饿了。
  
  只是时间过去太远,无论是当时的感觉还是感情,她都记得不大清楚。
  
  宋问独自下了芦苇塘。
  走到一半的时候, 回首顾望。
  那是一副无声的场景, 永远刻在她的心口。
  
  她娘亲站在路边,与她四目相对。
  将块玉佩放到地上,然后转身离去。
  
  宋问急忙回头去追,可待她到了岸边,已经没人。
  
  她在路边侯了一晚。
  等残阳落下,等日出汤谷。
  仰头眺望混沌天际,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如此迅速的成为一名遗弃儿。
  
  翌日晌午,一矮胖的中年男人急急驾着马车来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是你爹。”
  宋问答:“我还是你娘呢!”
  
  胖砸眼中翻滚的热泪一滞,差点倒回去。
  
  又在岸边侯了一晚,她娘亲的尸首方被找到。
  那老胖商贾,将她娘亲好生安葬,随后带着她去了江南。
  
  宋老爹着实待她很不错,也的确是她娘的旧识。
  只不过,宋问始终不能接受那是她亲爹。
  因为差距实在是太显著了。
  共处多年后,那违和感越发明显。
  颜值上,身形上,以及。
  智商上。
  
  此刻,她正狼狈跪在宋家祠堂里。
  面对一干列祖列宗,她觉得自己跪得颇有些不明不白。
  要说原因,得往前倒半个时辰。
  彼时她正在花坛喂鱼。
  
  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她闲静的情调。
  
  “宋问给我滚出来!”
  宋老爹手执家法,一身狼狈的冲进后院。
  一眼扫见,追去,对着她毫不犹豫抽去一鞭:“你又给我出去惹事!”
  宋问手里抓着鱼食,来不及跑,迅速跳上一旁假石,占领高地,回道:“弟弟都可以出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出去?”
  
  宋老爹又探手抽去,骂道:“你弟带把!你带吗?”
  “我弟带把怎么了?我敢带个带把的回来,我弟敢吗?”宋问吃痛嚎道,“他要是带个带把的回来,我看你怎么活!”
  “哎哟……哎哟我的老命。”宋老爹拍着胸口喘气,“不孝子,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孝子?”
  他现在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这春耕之际,你去霍霍人家牛老二,你是想弄死谁啊你?牛二他媳妇过来,差点没弄死我!”宋老爹掀起自己的衣袖,“你瞧!你自己瞧,我这把老骨头给拧的!”
  宋问道:“你连人媳妇你都打不过,你也就打打我了。”
  宋老爹回呛道:“你连人媳妇都不敢欺负,也就欺负欺负你爹我和那老实牛二了!”
  
  “那不叫霍霍,那叫嫁接。等人西瓜长出来了,三跪九叩都不够谢的。”宋问哼道,“有本事,来日你去找他媳妇,拧回来啊!”
  “我看是你三跪九叩都不够赔罪的!”宋潜喊道,“那牛二不过一小小佃农,种两亩薄田勉力糊口。好容易碰上几个风调越顺的年月,仗着他信你,你就这样戏弄他?”
  “不容易我才帮他啊,科技致富!他是第一个试点,会流芳百世的那种!”宋问郑重声明道,“而且我说了那不叫霍霍,那叫指点迷津!”
  宋潜撕心裂肺的恳求:“你管好你自己吧祖宗!!”
  
  “爹。”宋毅闻声跑出来,喊道:“爹!”
  宋问招手呼唤:“把弟!把弟你爹冥顽不化!”
  “你还不住嘴!”宋潜匆忙左右看了看,确认这等丢人的事无人旁观,跳脚道:“祠堂跪着去!”
  
  于是,她就跪到了宋家祠堂。
  
  宋问灰溜溜的哀叹:“好人难为啊。”
  宋毅失笑道:“这话当是我说才对。”
  宋问纠正:“你这叫助纣为虐。”
  “岂会?从心而已。”宋毅道,“我觉得姐姐做事,必有道理。”
  
  宋问仰头,静思己过。
  她就是太聪明,太善良,太低调,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宋毅从袖口处抽出一封信笺,放在地上,推到她的面前。
  “嗯?这什么?”宋问捡起拆开,“请任函。云深书院,宋问?”
  “这是先前孟先生差人送来的,让爹扣下。好在我看见,就悄悄收了起来。”宋毅道,“只是一直犹疑,究竟该不该给你。”
  
  宋问将帖子一丢,继续跪好道:“罢了,还不如你去。我连爹都讲不过,更何况一群黄毛小子。”
  “不是黄毛小子们,云深书院,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名院。”宋毅朝她解释,“虽说比不上国子监,但也相差不远。里面不乏风流名士,学生也有不少是权贵之后。他们既能请你任课,定是孟先生着力向他们保举。这等机会,实是少有,也是先生一片苦心。”
  
  “那我更去不得了,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宋问摸摸眉毛,不甚在意道:“论诗文经义,你才是孟先生的得意门徒。若是我都能去,那你必然能去。”
  
  “我纵是教他们诗书,也不过是让他们多背背旧籍而已。可为人官者,擅吟诗,擅作对,又有何用?我却教不了他们,于己于世,当为求何?”宋毅挪了挪膝盖,跪正了,急道:“孟先生乃江浙名儒,却对姐姐多为推崇。他愿收我为徒,也多数是看了姐姐的面子,可见姐姐的才学,非宋毅能比。”
  宋问眼睛朝后一瞥。
  “看见了吗?”宋问指指后面,扒着门框咬袖口的某人道:“如果我真去了,他会先杀了你,然后追来杀了我。最后,再自杀。”
  宋毅:“……”
  
  宋潜发现,自己的位置暴露了。
  于是走过来,装模作样的拂一拂袖,昂头哼道:“跪好!不成体统!”
  
  他正要重新离去,却是眼尖,看见了落在地上那则函令。
  当下心头一慌。
  
  宋潜也知道,宋问和他们不一样。
  毕竟没有哪个五岁小孩能那么坦然的乱认儿子。
  而且。
  无人教她识字,她却能读百书。
  无人教她农耕,她却能通时令。
  无人教她算学,她却能核账目。
  这已经不在常理的允许范围之内了。
  纵然这闺女儿不大正常,那如今也是他闺女儿。
  
  两人四目相对。
  而后一手一脚,同时伸出。
  宋问率先抢过信函,背到身后,瞪眼:“不告而取是为偷!”
  宋潜抬起右手,用衣袖挡住面容。忽然悲从心起,呜咽一声夺门而去。
  真是儿大不中留!
  
  宋问:“……”
  宋问望着还在晃动的门扉,扭头问她把弟道:“什么情况?”
  宋毅点头:“爹同意了!”
  
  宋问:“……”
  她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宋问吃了午饭,席间也未见宋潜。
  想他是在牛二婆娘的魔掌摧残下提前凋谢了。
  提了篮枣子和一把油伞,下田去找人。
  
  牛二正在栽苗。
  宋问啃着还带酸涩味的青枣道:“不厚道啊牛二!你我好歹算生死至交,我才将秘密告诉你,你竟然转头告诉你媳妇!”
  牛二老实巴交道:“不曾啊!都是她自个儿猜出来的。”
  “也是。”宋问大剌剌蹲在田埂上,继续自恋道:“毕竟这世间,如我这般机智的,再无第二。”
  
  牛二摸摸后脑,歉意道:“对不住啦。我尽力了。”
  宋问摇头:“这话听着尤为心酸。”
  牛二将放在一旁的幼苗拿过来:“宋先生您看,这是活了吗?”
  宋问一点下巴:“栽吧。只要别让它半路被人拔了就成。”
  牛二过去继续劳作,扭过头笑道:“尽管放心吧。就是她扒了我的皮,这苗子我也不拔!”
  
  牛二忙活,忽然道:“若是先生能告诉更多的人,让天下人都能吃得饱饭,那便更好了。”
  宋问:“不怕他们抢你生意?”
  牛二嘿嘿笑道:“吃饱喝足,上天垂怜,没有谁抢谁的生意。”
  
  牛二兀自说道:“若是无论大旱大水,都不必忍饥挨饿,那可好了。”
  宋问道:“没有农耕之人,是可以不靠时令活的。”
  “哦对了,先前花叶出油,照先生说的法子打药,果真有效。”牛二眨眼道,“先生,您放心。这次我绝技不告诉她。”
  宋问:“……”
  
  宋问捂着心口,一阵钝痛。
  倒是别不告诉她啊!
  坏事都算她头上了,好事怎能瞒着不说呢?
  
  宋问别过头。
  她不该跟牛二这种人打交道,太特娘的亏了!
  
  “先生有大才之能,不应与我等草莽困于田间。先生教我识文断字,我也终还是名佃农。”牛二捧着瓜苗到她面前道,“如先生所说,须得根系粗大,方能茁壮成长。这里地平土薄,焉有屈居之理?”
  “谁教你说的?”宋问有些好笑。这不伦不类的。
  牛二嘿嘿傻笑。
  
  “行吧。”宋问也没追究,“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都记得了?”
  “都记得。”牛二说,“等西瓜出来,就先送个到宋府去。”
  宋问点头,便也放心。
  将篮子留在田埂上,复又打着伞回去。
  
  宋问抬起手扬道:“再见了朋友!”
  牛二:“诶!”
  
  翌日清晨,宋问甩着包袱,卷了家中若干现银。
  留书一封,北上就任。
   正文 大路朝天   
  长安。
  数百衣衫褴褛, 形容狼狈的之人, 挤在城门前。
  守备列作两排, 细细排查。
  
  “且让让, 且让让!各位壮汉, 让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先过去!”
  众人扭头, 想看看是谁这般不要脸。
  一名白衣书生高举左手挤上前, 嘿嘿笑着将手上的文书递过去。
  
  守将接过。
  见里面夹着封云深书院的请任函,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
  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却是个不显山露水的人。
  两手将文书递回去, 道:“先生路途幸苦了。”
  
  原本他们这些门吏,对待读书人,都是非常客气的。
  在长安城这样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来日这人会有何造化。
  何况此人年纪轻轻, 竟能为云深书院请为师表。
  来日自当不可限量。
  
  宋问进得城门,后面推搡的群众越发激动:“为何他能进去, 我等就不能进去?”
  守备拦住, 将前面的人狠狠一推:“尔等暴民, 再闹事者, 一律关押!”
  老朽被推倒在地, 衣襟擦泪, 泣道:“求官爷给个说法,草民真是无心闹事呐!”
  
  宋问听着动静,驻足观察片刻。
  而后转身, 继续赶往云深书院。
  
  云深书院在长安城的位置算是偏僻, 但胜在安静。
  纵是车马行人路过,也要放轻些声音。
  其实书院建的极大,从正门路口到念书的学堂,也有好长一段路走。
  就是策马疾驰,里面也未必听得见响动。
  
  宋问转了许久才转到正门,就在正门前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少爷!可算等到您了!”
  小五提着蒲扇上前,给她扇风:“少爷,您怎么来的这般慢啊?我同小六早两天便到了!”
  宋问:“你们怎么来的?”
  小五道:“马车啊。”
  宋问控诉道:“你少爷我是搭牛车来的,你们竟然是驾马车来的!”
  
  小五道:“谁让您不告而别的?这不找也找不上。我们只能早早来此守候了。”
  “少爷,老爷让我们带东西给您。”小六指着另外一边道,“马车停在那边后巷里。带了盐,水果,些许糕点,还有几套刚买的衣服鞋子。老爷说,切莫让那群书生小觑了您。”
  
  宋问一惊:“还糕点?烂了没?”
  “没有没有。”两小厮摸摸肚子笑道,“我们先吃完了。”
  宋问:“……”
  
  小五接过她的行囊,要随她进去。
  宋问边走边问道:“你们进城的时候,门口那群人,在吗?”
  小六点头:“在的。”
  宋问:“那你们驾着马车进来,他们没抢你们的吗?”
  两小厮面面相觑:“未曾啊。为何抢我们?”
  “哦,没什么。”宋问抬手一指,“我进去了。”
  
  宋问进院,门人前去通报。
  随后来人领着她进去。
  小五小六便在门口等候。
  
  傅知山曾也是进士出身,如今年老闲赋,受邀来出任助教一职。
  宋问来的不巧,院长主簿等人皆是有事,便由他领着招待。
  
  傅知山见她年轻,就多说了一些。
  课程,学生,院规,以及各科目安排。
  
  宋问道:“宋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傅知山:“请讲。”
  宋问:“宋某进城的时候,见城门有一群平民,屡遭轰赶却又不散。敢问先生,原因为何?”
  
  傅知山听她说话,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就是乍一听,不像正经读书人的样子。
  但是再一听,又有点像读书人的样子。
  
  宋问:“先生?”
  傅知山方回神,答道:“非是平民,当是暴民。自然轻易驱散不去。”
  
  宋问意味深长的哼了一声:“嗯?”
  傅知山视线一斜,迷惘道:“怎么?”
  宋问:“暴民而已?”
  傅知山被她问得满心疑虑,也问道:“有何不对?”
  “没有没有。”宋问直起身,摆摆手道:“只是觉得,这等人实在是太过嚣张了。”
  傅知山被她弄得云里雾里,当下只能干笑两声,以作应和。
  
  傅知山虚礼引路:“宋先生,今日要先去见见学生吗?”
  宋问欠身跟上:“我负责讲授经义吗?”
  傅知山不明所以道:“孟先生举荐你来,自然是请你来讲经义的。”
  宋问道:“其实我擅……算科!”
  “算……”傅知山道,“可是学院,不缺算科先生呀。”
  “啊。”宋问失望道,“是吗?”
  傅知山:“此事我也无权插手,不如待院长回来,你再去问问他?”
  
  宋问跟着他绕了几个弯,忽然站定,告歉道:“今日没有准备,明日我来就任。学生嘛,也明日再看好了。宋某先行告辞。”
  傅知山被她过于随性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正要送送她,人已经走远了。
  
  小六正坐在台阶上,起身相迎道:“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
  宋问抬头看了看日色:“我才想起来。我早饭都还没吃呢。”
  这可险了。
  差点去见见学生,差点连午饭也没了。
  
  小五跟在她的身后,忙不迭问道:“少爷少爷,怎么样啊?”
  宋问赞道:“不错不错,风景优美格调高雅,风水摆设也是顺势而为,相当到位。”
  “少爷!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他们为人和态度如何啊?”小五说,“若是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该如何是好?”
  宋问无所谓道:“知道就知道了。这又不是国子监,不过是所私人开设的学院而已。何况,是孟先生推举我来的。要是出事,他们不依不饶,就让他们找孟先生去!”
  小六在前面带路:“少爷,这边来。”
  
  他们的马车牵在后院一户人家的门口,托人看守片刻。
  宋问进了马车,两小厮在外面驾马。
  小五尚在不停叨叨:“少爷,他们可有问你家室?可有欺负您?”
  “这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你知道吗?”宋问抖着腿潇洒道,“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会把你家底给打探清楚了?院长又不在。”
  小五:“少爷少爷,那还有什么要买的?带的须得都带齐,别让人觉得您寒酸了。好欺负。”
  小六笑道:“谁若是觉得公子好欺负,那未免也太可怜了。”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而后停了下来。
  小六在外面喊道:“少爷!过不去了!”
  
  宋问掀开帘子走出来。发现将将出巷口之际,前面竟然横出一辆马车。
  巷口前就是一条大道,道上往来行人不少。
  
  这样两车相遇,横在巷中,也不是初次。
  
  不过,那马车可不是他们能比的。
  马车豪华不豪华,看的不是经济地位,而是社会地位。
  像宋家这样的商贾之户,就算再有银子,为表低调,只驭一匹马,那车厢也是破破烂烂的。
  而对面,两马齐驰,金玉镶顶。
  说明不但有钱,还非常有权。
  
  宋问是不想惹对面的,只是扭头朝后面了眼,又觉得不得不惹。
  要两车并驰,对面的马车偏宽,看路窄了点。
  小六没这样的本事,也怕撞到对面的马车,
  而这条巷要长个两百来米,掉头又很不容易,还得先卸马。
  掉头绕个一圈再回来,实在太过麻烦。
  不如趁着对面还未进来,让他们先出去。
  他们在大道上转向,可方便多了。
  
  只是,不知道对面是不是好相与的人。
  
  对面马夫见他们没有动作,凶道:“尔等卑贱之人,可知我车上人是谁?难不成还等着给你们让路?”
  旁边坐着的另一名随从打扮的人。张口欲言,又止。
  
  小六仰头:“少爷。”
  
  宋问略一施礼,道:“我等卑贱之人,自然不敢叫公子让路。公子身份尊贵,日理万机,自然也比我等卑贱之人要繁忙的多。我等卑贱之人僵持在此,并无多大损失,若是冲撞了公子,倒是惶恐。”
  
  马夫被她噎了一句,有些不是滋味,但又说不出来:“……那还不速速让开?”
  
  “我等卑贱之人自然也想让开。只是我等卑贱之人带的卑贱小厮,这驾车的技术也甚是卑贱。加之这匹卑贱的马,只会往前,不懂往后。才不敢动作。”宋问抖抖衣袖,状似痛心疾首,放声道:“这若马发狂,只是伤了我等卑贱之人也便罢了,可若是不小心伤到公子的神驹,公子的尊躯,还有足下的尊臀,这让卑贱小民如何担待的起?”
  
  “你……”那马夫郁结道,“你别再说卑贱二字了成吗!”
  “这不是方才足下说的吗?”宋问摊手无辜道,“虽说车上公子如此俊姿约素,自然不会与我等卑贱之人计较。只是卑贱之人,心中自觉卑贱。这卑贱……”
  
  马夫忍无可忍,出口打断道:“你住嘴!”
  
  哪里见到他们公子了?
  一口一个卑贱,说是在贬低自己,分明是咬着舌头骂他们。
  反倒衬得他们借势凌人。
  
  “只恨卑贱小民在进巷前,未曾查探方圆十里,可否有贵人出没,这才唐突了公子。”宋问又是一施礼,放低了姿态,恳请道:“要么烦请足下来替卑贱小民给马车掉个头。”
  
  这一番讥讽的讥讽,嘲笑的嘲笑。暗中辱骂出气。说客气可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偏偏还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绕明白一圈后,之剩下气结。
  
  而宋问说完,行动也很迅速。
  直接跳下车,招呼两位小厮也跟着下车。
  
  宋问自顾着就开始指示:“将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小心摔碎了。”
  马夫心觉不对,当下喊道:“……且慢!”
  宋问却是不管他,拍拍马屁股,继续诚心劝道道:“足下可千万小心,我这马呀,如我这般卑贱,不识抬举,怕是听不得您的喝骂抽打。您若好言相劝,它或许还会乖乖听命。”
  
  那马夫张口结舌,面色发黑。
  讽得这般明显,怎会听不懂?
  他就是没见过这么拧巴的人。
  非逼着他也对某人来个好言相劝?
  
  倒是他旁边那名随从,几不可闻的笑了一下。
  
  宋问负手而立,站在街旁。面带微笑,耳听八方。
  反正她闲的蛋疼。
  比争辩,他们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条忘川河的距离。
  非重新投胎不可破。
  
  两边人还真就僵持下来了。
  马夫想要训斥,却再也找不到理由。
  人家不是不让,人家只是让不了,所以现在把车夫的位置都给空出来了。
  他又哪能去给别人驾车?
  不知不觉竟被牵着鼻子走了。
  
  旁边有人拂袖哼道:“区区一马夫,也如此嚣张?”
  “这车上究竟是何人?”
  “看这马车,是三殿下吧。”
  “宁惹君子,勿惹小人。诚不我欺啊。”
  “这位小哥,劝你还是让下道吧。”
  
  马车里的人终于出声,只说了一个字:“退。”
  旁边随从打扮的人先应了一声:“是!”
  马夫迟疑片刻,垂首道:“是。”
  于是抖着缰绳,将路口让了出来。
  
  宋问抬手高声道:“谢公子相让!”
  
  两辆马车终于交错离开。
  
  宋问撩起帘子,朝后面张望。而后摸摸下巴。
  小六问:“少爷,您看什么?”
  “记住他们马车的样子。”宋问说,“下次见到,直接拆了他们的车轱辘。”
  小六失色:“少爷!”
  “啧,怂什么呀?”宋问嫌弃道,“我就随口一说嘛。”
  就是知道她的脾性,才知道这种事情,她不会仅是随口一说。
  
  马车内,一人问道:“此人善诡辩,三哥何必忍他?”
  “既知他善诡辩,又何必再与他多言?纵是说赢了他,也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另外一人道,“何况,是我等出口无状在先。”
  “三哥说得是,是我治下不严,失了礼节。”太子唐清远方对外面道,“初九,回去自领三十鞭。”
  车夫应声:“是。”
  
  唐清远又笑道:“三哥。父亲命你处理城门闹事一案,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
  唐毅说:“这等小事,不用。”
  唐清远安心道:“如此便好。”
  
  马车行至宫门外,唐清远下车。
  宫人已经守候许久,将人迎了进去,说是陛下宣见。
  
  见人走远,前头闻乐终于舒了口气:“可算是走了。”
  他重新驾马前行,却忍不住道:“那群小吏也敢如此放肆,竟不将公子放在眼里,还不知是不是得了太子的授意呢。”
  唐毅叩桌,烦道:“你是不是也想回去领个三十鞭?”
  闻乐不服,闭嘴不言。
  
   正文 与谁有关   “少爷, 一大早您去哪里了?”
  小六端了小菜过来, 放在桌上。
  
  宋问大早天未亮就出了门, 如今刚刚回来, 额头上已经沁了层薄汗。
  小五起来后没见着人, 便开始打扫屋子。
  他们在距离书院不大远的地方, 买了一间小宅。
  虽说位置不好, 地方不大,却也花了不少银子。
  
  小六较为沉稳,小五则截然相反。
  见她回来了, 匆忙跑过来问道:“少爷少爷!您想好今日要教他们什么了吗?”
  小六说:“少爷昨日不是说过了吗?她负责主讲经义。”
  
  “不,我不给他们讲经义。”宋问说,“他们这群人, 不乏士族子弟, 虽然没能挤进国子监,但也心高气傲。见了我, 必然不服。”
  “为何啊?”小五道, “您是先生啊。”
  “若你是一名颇有天赋, 又略有小成的人, 会随意接受一个, 与你年龄相差无几, 看着像是初出茅庐的人来做你的先生吗?”宋问摇头道,“先不说服不服,我肯定想先试试他。”
  
  云深书院大部分的学生, 在十七八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大部分的学生和宋问一般大, 甚至有的比宋问还要大。
  
  小五想了想道:“那没问题,少爷厉害的很,他们上过您的课,定会明白了。”
  
  “你又错了。他们自幼熟背四书五经,圣人之言。这些经文里讲些什么,又岂会不知?”宋问摇头道,“经义的先生,很难有什么一鸣惊人的解读。所以大多要请那些名儒坐镇,以己身多年的涵养来授人。我嘛,本身就年纪轻轻,加之偏见。路远且长啊。”
  
  所谓经义,就是讲解文章,诗词的意思。
  大致内容翻译一下,就是诸如:
  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本文主旨是?该处的“某”指的是?作者写此文的意义是?
  类似于现代的阅读理解。
  总之相当之玄乎。
  
  “那该如何是好?”小五急道,“不然就不去了?难不成去就为了受欺负?”
  “要让他们肯乖乖听话,不是没有办法。只有让他们认清自己的短处。彻底击溃他们的骄傲。让他们明白,我们之间,是有决定性差距的。”宋问恶劣笑道,“我会先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如夏日般的严酷。然后再告诉他们,什么叫如春风般的温柔。”
  小五:“……少爷,您还有春风般的温柔啊?”
  宋问哼了一声:“去。”
  
  小六问道:“少爷,那您今日到底要讲什么?您从未执教过,是否先去其他先生那里旁听几次?”
  宋问抽出戒条,拍在桌上,听着清脆的声音,挑眉笑道:“不。我要给他们讲经义。”
  
  两小厮面面相觑:“啊?”
  方才不刚说了不讲经义吗?
  
  “今日天气好哟。”
  宋问两口喝完已经放凉的清粥。
  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握着戒尺,摇头晃脑的再次出门而去。
  小六提了东西,也快步跟去。小五则留在家中收拾碗筷。
  
  书院安排宋问任教的,是云深书院进士科乙班经义。
  朝廷为了选拔专业人才,科考林林总总共有五十多个科目。
  以明经科(简)和进士科(难)为主。
  先前宋问说的算科,在云深书院里的地位,类似于现代大学里的垃圾专业。
  
  院长也想先让她旁听两课。
  毕竟他们这是名院,进士科的学子大都来头不小。
  而宋问年轻,且看着不大靠谱。
  纵然得孟先生着力保举,仍旧心中无底。
  
  宋问执意要先去见见自己的学生。
  “若在下实在是难司其职,自会退任。学生若有不满,尽管罚我便可。只请院长先给我这个机会。”
  
  院长想想也可。
  孟先生看中的人,必然有不凡之处,便随她去了。
  
  宋问循着路走到学堂门口。
  没有先生在,还有朗朗读书声。
  这群小子确实不错嘛。
  
  抬脚进去,略微颔首,朝众人道:“诸位好,从今日起,我就是你们的先生。我叫宋问。”
  众学子起身行礼,拉长了音问候:“先生好。”
  宋问跟着弯腰问好:“好。”
  
  众学子就要坐下,宋问一敲桌案:“诶,且慢!都先站着。”
  众生微愣,便也站着。等宋问下一步的指示。
  
  宋问已在上首坐下,然后跷起腿看着他们,在手心拍着戒尺道:“招呼我就不多打了,直接上课。第一堂课,我来给你们讲讲,土。”
  
  为首一学生问道:“土?先生是要给我们讲五行吗?”
  宋问笑道:“五行里的确是有个土,但,今日,我给你们讲的,是农耕的土。”
  
  “土壤有非常多的种类,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粗细,不同的结构。所以,地域不同,土壤也不同。”宋问说,“我大梁国境,就有不下十种土。所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之异也。是这个道理。”
  “不同的土壤……”
  
  为首学生打断她道:“先生,学生可否坐下了?”
  宋问摇着戒条拒绝道:“不可。我看有人在犯困,所以先站着听课。当然如果你们有站着睡觉的本事,也请随意。”
  众生一片喧哗。
  
  为首那学生,仪容一丝不苟,身上书卷气浓。彬彬有礼的模样,此刻有些愠怒道:“先生,授课是先生的职责,若是先生……”
  “若是课讲得无趣,让你们犯困,那也该是我的罪过对不对?”宋问点头道,“所以我正在尽力补救。如果你们有本事,也可以不接受我的补救。”
  学子指责道:“先生,你这是强词夺理!”
  宋问换了条腿翘着:“那……只能说你们理站的不稳,谁让我是先生呢?”
  
  为首那学生深吸一口气,施礼道:“先生,不知我等做错何事,要受此责罚?”
  “责罚?这怎么会是责罚呢?”宋问无辜道,“就像犯困,是人的天性一样,无关对错。这站,是人的能力啊,不过让你们站一会儿,怎么能叫罚呢?”
  
  众生皆拂袖冷笑。
  求学十多载,还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先生。
  
  宋问站起来,接着道:“就像人,会生病,动物会生病,有病因病灶一样。植物会不会生病呢?植物若是生病,年年收获之后,病灶,又会不会留在土里呢?”
  
  一学生不屑一哼:“闻所未闻!”
  宋问指着他问:“那你又如何解释,一块地,如果年年种西瓜,它的产量,会越渐减少呢?”
  
  另外一名身材魁梧的学子道:“这些与我等何关啊?”
  其余人纷纷迎合。
  “不错!这些与我们何关?我们只是来上经义的!”
  “看先生年纪轻轻,不会就是来教我们种田吧?”
  “书院为何会请你这样的先生?讲这些无用的东西。教我等农耕,莫不是要我等回去种田去?”
  
  宋问指着那身材魁梧的学子道:“他们暂且不说,不过你,我肯定不会让你去种田。你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不适合农耕,更不适合为官,只适合混吃等死。”
  那学子一噎,强忍住没有开骂,道:“请先生明示。”
  宋问:“为何要明示?天下之理都告诉你们,你们学什么?拾人牙慧吗?”
  
  众生皆怒,也不客气。
  
  “先生,‘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其听语乎。’是为何意?”
  “先生,请给学生讲讲,‘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是为何意。”
  “先生,再请问‘陈力就列,不能则止’是为何意。”
  
  宋问被奚落一番,也不见愠色。
  其实就是她方才多番无礼,也未见她脸上有所轻视。
  她只是拍手鼓掌,还一副很高兴的模样,赞道:“好好好,不愧是名院的学生,问得不错。念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说像人话的鬼话嘛。特别好。”
  
  为首那学子道:“先生何必嘲讽,彼此彼此罢了。”
  宋问嗤笑:“谁与你彼此?莫将我与尔等同流。”
  学子跟着嗤笑:“我看先生,是担不得先生一职。”
  
  宋问走到他身前,用戒条指着他。
  青年会意,答道:“李洵。”
  宋问又指了另外那个健壮的学生。
  学生不屑哼了声:“孟为!”
  
  宋问点点头,也不见愠色。问道:“李洵,你为何念书,为何为官?”
  李洵不卑不亢道:“为民请命。”
  宋问:“好。凡学,官先事,士先志,那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李洵弯身恭听:“请说。”
  
  宋问:“为农者,奉天时而勤耕作。可若缝天灾,颗粒无收,该当如何?”
  李洵:“朝廷自会酌情减税,以度灾年。”
  宋问:“若风调雨顺,还是颗粒无收呢?”
  李洵略一沉吟道:“探其缘由,再做定夺。”
  宋问接连问道:“可若是探不得缘由呢?”
  李洵气结道:“又怎会探不得缘由呢?”
  众生应和,
  表示先生这分明是无理取闹!
  
  “那我换个问题。”宋问道,“若风调雨顺,却颗粒无收。朝廷尚未查出缘由,暴民却聚众闹事,打伤官吏,该当如何?”
  李洵呵出口气:“先生原来是想说城门闹事一案。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宋问虚礼:“求教。”
  李洵偏头,朗声道:“暴民闹事,自当遣散。遣散不得,杀鸡儆猴。”
  
  宋问转身,面向众人:“可有异议啊?”
  无人出声。脸上皆是怨忿。
  
  “啪!”
  宋问一戒尺大力拍下。
  巨大声响,将众人都是吓得一震。
  
  “错错错!全错!”宋问厉声道,“零分!”
  
  宋问轻声问道:“暴民?轻巧两字就将百姓打成暴民,可名正言顺施以暴行。”
  而后脸色一变,逼问道:“我且问你们,他们暴在何处?”
  
  李洵一顿,道:“是先生您先说的暴民。”
  宋问快语连珠:“我说是你便信?我是谁人?你又是谁人?来日你若为官,旁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没有双目,没有双耳吗?你也要同陛下一样,管九州疆土吗?有朝一日,若你们真能登科及第,那就是朝廷的耳目,而你们这些,却只会听,不会思考吗?”
  
  李洵气结道:“朝廷未曾说不管,派人前去查看,他们为一己私欲,直接围堵了办事官吏。殴打朝廷官员不说,还聚在城门闹事,硬逼朝廷拨款,这如何还不叫暴民?”
  宋问:“你是道听途说,还是亲耳所闻?你所听所见,与他们的所听所见可否相同?不知道可去问,可去看。你去了吗?”
  
  李洵无言以对。
  孟为看不过眼道:“满京之中谁人不知?”
  宋问又踱到他的面前,问道:“你知,那你知为何良田会欠收吗?你知吗?你知他们为何要动手吗?你知他们为何拼死也要进城吗?你知这群只为一己私利的暴民,为何不去争抢过路人的银钱吗?你就不曾觉得奇怪吗?”
  孟为也跟着闭嘴。
  
  “谁人会知啊?”宋问失笑,推开一步,摊手道:“他们不是暴民,他们只是愚民。未曾念过书,未曾识过字。他们不能学,你们不想学,那谁去学?那问题,谁去解决。缘由,谁去探查?总归不是你们,因为你们不在乎。可这管民生民计的,来日不就是你们吗?”
  宋问:“一亩三分地,那便是他们的天,便是他们的命!你们却说什么,这与你们,无关。无关啊小子们!你们是不食人间烟火吗?”
  
  孟为拧着手别扭道:“才疏学浅,从未听闻,无从下手。”
  
  宋问:“我不求你们有多博学,能知万事。但那群农户,盘踞城门已有数日之久。我就想问问,你们这群未来的父母官,未来的青天老爷,可有一人,去看过,问过,质疑过,关心过,安抚过?”
  宋问:“于眼前的事,尚且不放在心上。来日登高庙宇,可还会曾记得自己是谁?你们靠什么而活?逢迎,拍马,虚荣?”
  
  宋问一番批评凌厉带刺,咄咄逼人,是一点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她举起手,高声道:“便是听你们短短几句话,我就可以历数你们三宗罪。”
  “一!孤高自傲,闭塞言听。”
  “二!听信谗言,不分是非。”
  “三!愚昧不堪,自欺欺人!”
  “纵然是你们将来身居高位。与尸位素餐又有何异!”
  
  一番训斥,再无人敢出声。
  
  宋问再次走到李洵的面前,歪着头道:“你先前说,你是为何读书,为何为官?为民请命?”
  宋问冷笑道:“算了吧。总归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她伸手拨了下他们桌上的书册,“天之骄子们,继续背你们的经文吧。你们要学的不是为官之道,而是愚人之道。”
  
  宋问转身,走出门口。
  又停下补了一句:“我对你们很失望。非常失望。”
  
   正文 城门查探   宋问的背影远去。
  许久之后, 学堂内还是一片静默。
  
  他们从未被人如此严厉的训斥过。
  宋问的话, 就像一把利刃, 将他们的尊严剐得干干净净。
  气愤……还带着羞愧。
  因为竟找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李洵两手捏成拳, 垂在身侧。
  一口气不上不下, 堵在胸口。
  他决计不承认, 或者说不愿意承认, 宋问说的话是对的。
  
  傅知山走进来,有些困惑道:“方才我怎么看见宋先生走了?这课上的怎样?”
  无人回答。
  傅知山点点头叹道:“总归是年轻了些吧?书院让他这样的人来负责授课,我原本就是不看好的。”
  他当宋问是压不住火, 被这群学生气走的。
  傅知山说:“若是你们实在不愿意,我去找院长说一说,将宋先生调去讲明经的课。”
  
  孟为立马道:“不成!”
  其余学生纷纷望去。
  孟为怒道:“在他未将那句失望收回去之前, 他不能走!”
  “不错。”一学子哼道, “说我等愚昧不堪,我倒要看看, 事实为何。若他是一派胡言, 定然撕破他的嘴脸!”
  “不错!”
  “他算何人, 竟敢如此口出狂言。”
  “莫非其中真有, 未尽之言?”
  “去探探便知。”
  
  李洵率先走了出去。
  傅知山听他们所言, 犹自疑惑, 见学生都要散了,匆忙喊道:“都不许走!去哪里?书院有书院的规矩,现在是上课的时候, 先生不在, 也得留着念书。”
  “先生留了一份功课。”李洵回头,冷漠道:“我现在要去上一堂真正的经义课。”
  
  守在门口的小六,刚刚坐下,见人又出来了。
  起身迎去,惊道:“少爷,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被轰出来了?”
  “这群小子们道行太浅,我随意激了两句,他们就上道了。”宋问叹气道,“终归是阅历尚浅,做事喜欢先入为主,易被蛊惑。”
  小六:“……少爷,您要笑就笑呗,这样子忒渗人。”
  
  宋问扯着他的衣服,躲到墙后,朝门口张望。
  小六抱着自己的小包袱,懵道:“少爷,躲着做什么?不回去啊?”
  宋问道:“先等等,看看他们到底可教不可教,是良材还是朽木。”
  
  未多时,她的学生从转角出来。
  嘴上骂骂咧咧,走下长阶,结伴往城门的方向过去。
  
  “咦?”小六道,“他们怎么也出来了?”
  “肯定是来找我报仇的。”宋问睁眼瞎编道,“我刚刚问候了一下他们长辈。”
  小六一惊,随后谴责道:“少爷!您这也太过分了!”
  宋问笑笑往前走去。
  “少爷,离他们远点。”小六快哭了,“别去讨打了!”
  
  宋问领着小六,绕了条道,避开学生,然后去了城门前的酒馆。
  
  酒馆伙计迎出来:“客官,您来啦?”
  宋问甩去一串铜钱:“我要二楼靠窗的位置。”
  伙计朝上一看:“不巧啊客官,有人了。”
  “哦。”宋问说,“没关系,我只要窗子,我愿意和他拼桌。”
  随后便自己冲了上去。
  伙计一时不查,让人溜了上去,只能在追在后面喊道:“诶,客官!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客官!”
  
  二楼窗边,站着一名华服的男子。
  身材削瘦,但身姿挺拔。
  他和宋问的目的大约一样,正望着城门的方向。
  
  宋问走过去抱拳道:“兄台你好,借我半个窗子。”
  兄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宋问是谁?
  直接当他默认,很自然的凑了过去,扒着窗台查看情况。
  
  酒馆伙计躲在楼梯口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双方都很和善。
  即没有争吵也没有喧哗,于是安心退下。
  拉了正要上去的小六道:“你家少爷让煎的药快好了,现在去端过来吗?”
  小六懵道:“药?”
  “是啊。”伙计道,“大早过来,托我们煎的。”
  小六愣愣道:“那我同你一起过去吧。”
  
  此时城门口,云深书院的学生,和守城门吏正陷入僵持之中。
  
  真相为何尚来不及问清,所见却是直接颠覆了众人认知。
  
  一群老翁幼童,个个看着羸弱不堪,只是跪在城门苦苦哀求。
  士兵死死把住门口,见人要进来,便手执兵戈凶狠喝退。
  究竟哪边才是暴?哪边才是错?
  
  先前还信誓旦旦要撕破宋问脸的众人,此刻真是瞠目结舌,难以形容。
  
  一学子道:“这与传言……未免相差太大了吧?”
  另一学子道:“不应该啊,前两日我路过的时候,也没这般凄惨。哪来那么多老翁啊?”
  “不会真是别有隐情吧?”
  “许不是装的?博取同情?”
  “装?装能装出这幅面黄肌瘦的样子?”
  “莫说前天了,我昨天来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呀。那群农汉呐?”
  “不会是有人混在其中蓄意闹事,如今见事态已定,便安心离去?”
  “切莫胡说!”
  
  他们这边人远远站着讨论,李洵先一步走上前。
  守卫横出枪身,拦在他的面前:“要出城?”
  李洵蹙眉,抬手一指道:“他不舒服。”
  
  所指老汉再支撑不住,软软倒在旁边人的怀里。
  李洵匆忙过去,探手去摸,发现他额头滚烫,确实病了。
  学生见状,皆簇拥而上。
  
  一直在城门处风吹日晒,看来是感染了风寒。
  他原本年岁就高,如今更是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真病了!”孟为喊道,“去找大夫啊!”
  扶着他的人泪目道:“城门都进不去,哪里找大夫?”
  
  李洵回身道:“放他进去。”
  “莫开玩笑了。”守卫道,“少管闲事,快回书院去!”
  学子起身喝道:“你可知他是谁?这位可是御史大夫的长子!”
  守卫听闻匆忙行礼:“公子赎罪。”
  
  孟为背起老汉,正要进去,却被众守卫齐齐拦住。
  守将抱拳道:“吾等受命在此,不敢渎职。如无公文批示,不得进城。哪怕御史公亲至,也是如此。”
  
  一学子激动道:“那便眼睁睁看着他病死在城门?六旬老汉,你如何忍心啊!”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不仅是见死不救,更是不义不孝!”
  守将别过脸:“军令不可违。此人不得进城。”
  
  “老汉死便死了,听老汉说句实话。”那老汉抓住孟为的肩膀道,“冤枉,冤枉啊!!”
  后面人戚戚跟着磕头喊道:“冤枉啊!”
  
  场面叫人颇为动容。
  守卫们没料到局势会发展成这样。
  前几日叫嚣的人此刻全没了踪影。
  不能如往常般进行武力镇压。一时间竟束手无策。
  
  一方是学生,一方是官兵。
  后面是凄凄低诉的百姓。
  行人纷纷停步。
  怕是从未见过,如此好欺的暴民了。
  
   正文 唐毅其人   “哈哈哈。这群人真是太蠢了!”宋问扭头对旁边人笑道, “若是用张嘴就能解决问题, 这世间还要制度和武力做什么?你说是吧?”
  他们这边, 虽然听不见声音, 但是看场景, 也猜得个七七八八。
  
  那人手指敲着窗台, 似在思索。
  闻言又多看了她两眼, 还是没有说话。
  
  真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
  宋问心道。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公子。”“少爷。”
  两人异口同声喊道:“药煎好了。”
  
  宋问和兄台一起望去。
  四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那仆从惊道:“是你这——”
  宋问抢答:“卑贱之人。”
  唐毅又一次盯住了她。
  
  宋问摸摸眉毛。
  心道真是冤家路窄。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实在是很有缘分。
  
  “原来是殿下。”宋问说,“我这等卑贱之人在看卑贱之人。只是不知道公子这等尊贵之人, 为何也在看这些卑贱之人呢?”
  唐毅终于出声了,声音很低沉,却很有力度:“民无卑贱。”
  宋问腆着脸点头道:“所以, 只有我这位不慎拦了公子驰道的人是卑贱之人了。实在是对不住。宋问现在当面向公子赔罪。”
  
  唐毅眉头一跳, 嘴唇轻抿:“闻乐。”
  仆从连忙回道:“小人在。”
  唐毅:“道歉。”
  闻乐觉得自己是相当冤枉的。
  尤其是替太子的人致歉,
  
  但前者悲壮的结局还在历历在目, 他不想跟宋问吵上。立马躬身行礼:“小人先前口无遮拦, 冲撞了先生。望请恕罪。”
  言语间不见不忿, 倒是情真意切。
  宋问知道和他无关, 咳了一声道:“其实, 我真的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方才的话……”
  未等她说完,唐毅已经转身,带着闻乐离去。
  
  宋问目送着主仆二人的背影, 半截话噎在嘴里, 挺不是滋味。
  摇头补道:“可惜看来你是。”
  
  小六端着自己的药碗,左右为难:“少爷,这还送吗?”
  宋问拉了椅子坐下,叹道:“人不是已经煎了药吗?你还送什么?”
  小六便将碗摆到桌上,道:“看这三殿下,也不像传闻中的那样。还会体恤百姓,给人送药,是个好人呐。”
  
  宋问点头:“论人品,他看起来是不错。眉宇间有正气,多半是个好人。”
  “可他先前的作为,让小六想不通。”小六摸着手臂摇摇头,“为何要如此两面作派呢?”
  宋问笑道:“两面作派的人,应该不是他。”
  小六问道:“少爷,此言何意啊?”
  
  “先前那马车上有两个驭车之人,一人穿着家仆的衣服,一人却穿着宫中的衣服。在宫中自然是要穿内监衣服的。可三殿下出门,还宫里带一个人,再回家里带一个吗?何况三殿下如今不住在宫中,平日也很少进宫。所以车上,一定还有其他人。”
  小六:“……是谁啊?”
  宋问说:“明明是三殿下的马车,却肯让别人驭马,说明那人一定比他位高权重。他是皇子,除了陛下,还能有谁?”
  “啊?”小六惊道,“那位殿下,不是人人称道吗?”
  
  宋问:“所以谣言不可尽信啊。如此御下,想必就是知道,外人会当他做三殿下。所以即不出声,也不收敛。”
  小六忿忿道:“过分!”
  
  宋问轻笑。
  与唐毅的经历比起来,这叫什么过分?
  
  全天下都知三殿下碌碌无为,平庸无能。无人敢替他说一句好话。
  这原因是非常操蛋的。
  
  陛下膝下两子,皆是早夭。随后便一直无后。
  过程为何,原因为何,外间都不知道,但心照不宣。
  总归是难以启齿的,男人的毛病。
  这是天下人唯一可以同情九五至尊的地方了。
  
  终于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在群臣进谏下,过继了亲侄唐毅,作为皇子。
  哪知,翌年,后妃有孕,诞下皇子。
  
  照宋问来看,哪有那么巧的事?
  但是,人生要想过的去,哪能头上没点绿啊。
  就算是顶绿帽子,也得把它想成红的。
  
  陛下甚喜,直接封为太子。
  这下唐毅的身份就相当尴尬了。
  
  原本唐毅年幼聪慧,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如今陛下有亲子,他的聪慧便成了威胁。
  只是鉴于脸面,他不能做的太明显。
  
  偏偏不巧。
  唐毅亲爹,今上亲兄,联合今上的拜把子兄弟,造反了。
  满门抄斩,徒留唐毅。
  
  今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讨厌他。
  而无论他如何处置,天下人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
  
  只是可怜了唐毅,并无过错,却处处遭人瞧不起。
  史上最憋屈的皇子,没有之一。
  
  小六:“可是,外人怎会知那是三殿下的马车?难不成人人都识得三殿下的马车?”
  “差不多吧。”宋问点头道,“他有两匹良驹,是和人打赌赢的。他的车厢,是太子送的。他的府邸,是陛下赐的。那都是他最值钱的东西了。”
  
  唐毅自己是个穷逼,出门撑面子的装备,都是别人给的。
  所有的俸禄,大抵都用来买衣服和养下人了。
  宋问一想到,他每次出门,就相当于把全部家当带在身上。
  虽然不大厚道,但总觉得莫名好笑。
  
  小六奇道:“少爷,您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您不才刚来长安吗?”
  宋问鼓励道:“每日早起,多逛逛街,多聊聊天,你也可以的。”
  八卦,是最没有沟通障碍的一门语言。
  
  宋问喝了口水,点头道:“还是三殿下好。背揽所有骂名。”
  明明不是他的错,却偏偏总是受罪。
  明知天下人对他颇有误解,却还是来此处查探情况,关切民情。
  
  宋问脑海中全是唐毅各种背锅后,内心委屈咆哮,外表坦荡淡定,擦干眼泪继续上的情形。
  
  宋问:“冷漠,是他最后的倔强。”
  她微微偏头,余光内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衣角,顿时又被自己呛到,连连咳嗽。
  小六匆忙倒了杯水过去:“少爷,少爷您没事吧?”
  
  宋问重新坐正,一本正经道:“三殿下其人,有勇有谋,沉稳冷静,大肚能容。外面那些谣言,通通都只是偏见。他是一名真君子。牛二我,佩服的五体投地。”
  小六宛如看见了一个疯子:“少爷?”
  
  唐毅走上前来,默默站在她的旁边。
  “哟!这不是三殿下吗?竟然又遇见了。”宋问端起茶杯道,“与有荣焉,牛二敬您一杯!”
  唐毅道:“残暴,才是我最后的倔强。”
  宋问:“……”
  小六却是直接吓到胆裂,跪到地上请求道:“请殿下赎罪,我家少爷口无遮拦,可并无冒犯之意。”
  宋问抖抖衣袍,躬身行礼道:“那便请三殿下责罚,牛二绝无怨言。”
  
  唐毅走近,拿过落在桌上的折扇,对着她小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宋问心道。那扇子,一定值钱。
  
  ——节俭,也是他最后的倔强。
  嗯。 正文 回院禀报   
  小六犹自未回过神来, 两人已经走了。
  
  小六爬起来, 惴惴不安道:“他方才生气了吧?”
  宋问点头:“是的。”
  小六迷糊问:“为何生气?”
  宋问道:“他气我奚落他。”
  小六吁出口气:“这定不是少爷的本意。”
  “嗯。”宋问点头道, “这三殿下脾气也太好了。”
  
  宋问自觉是玩笑, 但听在唐毅耳里, 想必非常难受。
  任谁都有不能为人道的地方。
  骄傲之人, 宋问此番几乎是踩到了底线。
  
  宋问咬着手指道:“若我是他, 一定恨不得把这叫牛二的家伙,按到水缸里泡一泡。”
  小六嫌弃道:“……少爷。”
  
  三言两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宋问就彻彻底底的得罪了唐毅。
  宋问觉得自己真是天赋异禀。
  又或者说,他们两人,当真八字不合。
  
  宋问尤为心痛, 深深叹了口气。
  
  两书生打扮的人, 从楼道口上来,一路交谈。
  
  “此事听闻, 是由三殿下负责。”
  “三殿下能做何事?必然袖手旁边, 不然也不至于此。”
  “就因他不作为, 如今闹大, 陛下定要责罚。”
  “看这群人, 真是可怜。上诉无门, 却被打为暴民。大呼冤枉,如何不叫人生恻隐之心?”
  
  宋问一听,顿时一耸。
  三殿下负责?
  
  这三殿下怎么就那么倒霉?
  第一次遇见她, 被她黑了名声。
  第二次遇见她, 又被她害作小人。
  以他现实的处境,恐怕还真是难逃一罚。
  
  宋问咬唇。莫名觉得不快。
  
  小六也回过味来,悄声问道:“少爷,门口那群人,是不是得了您的指示?这事闹大,岂不是……”
  “我还挺喜欢他的。他怎么能这么倒霉呢?”宋问叹道,“他越倒霉,我越想同他结交。”
  小六懵道:“为何啊?”
  宋问:“想看他能不能更倒霉啊。”
  小六替他嚎道:“少爷,您放过他吧!”
  宋问悲道:“可我真是无心之失啊。”
  
  梁子不知不觉就结的大了。
  交个朋友怎那么难呐?
  
  宋问起身,又往窗外看了一眼。
  方才剑拔弩张的两拨人马,已经冷静下来了。
  学生们正同百姓谈话,守将们也睁只眼闭只眼。
  
  宋问倒不担心他们真打起来,毕竟乙班有一个李洵。
  李洵为人沉稳,一看就是士族子弟。
  其余人对他颇为信服,皆马首是瞻。
  宋问猜他父亲必然身居高位。那李洵行事自然要替他父亲考虑。
  
  于是宋问也拿了东西,准备回自己的住所。
  
  翌日,宋问又是大早赶去云深书院。
  傅知山正也要去授课,看见她便拦住道:“宋先生,你昨日岂可早退,独留学生在学堂不做管教,你这……”
  宋问朝他施礼道:“傅先生,可有乙班学生的家室背景?能否列张表给我?”
  “哦。”傅知山了然的表情,捋须呵呵笑道,“哦!明白明白。”
  宋问又一施礼:“那就多谢了。晚些时候晚辈去拿。”
  傅知山点头:“好好。”
  
  待宋问走后,又忽然转身,咋舌道:“宋先生!书院不得早退!学生也不得在授课期间擅自出院!”
  
  宋问走进学堂,里面人已到齐。
  这次众人没有在念书,而是互相交谈。
  见宋问进来了,皆各自归位,施礼问好。
  
  待她回礼,学子冯文述迫不及待道:“先生,我等已经问清楚了。”
  宋问不慌不忙的坐上藤椅:“说。”
  
  冯文述上前一步,单手负后,便开口说道:
  
  “那群农户,不过是长安近郊西王村的普通百姓。今年春耕之际,如往年种上瓜苗。却不知为何,幼苗尽数枯萎。”
  “不过,这并非他们盘旋城门的原因。”
  
  “先前,乡人集钱,向县衙买了东直门官道旁的摊位,挑些蔬果进城贩卖,赚些生计。如今瓜苗枯萎,原先也不求朝廷补款。村中几人为凑今年税赋,商议后用仅余的积蓄,去别处低价收购了一些,想着担到摊位上卖,也能混些时日。”
  “但近日,因为官道狭窄,常有马匹受惊伤人事件,太子殿下便请奏陛下,清道拓宽。如此一来,这些摊位,自然不能再留了。”
  
  “这原本是好事,不成想却是问题症结。收银子的是县衙。清道的,却是金吾卫。金吾卫不听他们言语。县衙不予接见。如今真是竹篮打水。田中无粮,积蓄无存,还留了几担子的蔬果,放到如今,也已是腐烂。血本无归。他们才慌了。”
  
  “此时朝廷派营田使去查看情况,不成想那官家人心术不正,要收些银子才肯办事。乡里又确实没钱了,他们便坐视不管,还以此威胁,不予拨款。乡里的壮汉气不过,才莽撞动了手。”
  
  “这几人便添油加醋的上报朝廷。而村民又不知真相,性格冲动,急于进城,对门吏多加推攘。衙令见事情闹大,怕遭追责,便擅报罪名。如此,才有了暴民一说。”
  
  冯文述说话的语速不慢,却是咬字清楚,逻辑鲜明,思维敏捷。
  将前因后果,一趟说了清楚。
  此人善辩。
  
  宋问敲着戒条问道:“那该是谁的错?”
  冯文述撇嘴,扭过脸行礼道:“是先生说的对。我等之前多有误解,谢先生提点。”
  还是不服。
  
  知道的多一些,也不足以弥补先前的嫌隙。
  
  宋问撑开半阖着的眼皮,忽然发出声冷笑,有些渗人。
  众生不解。
  宋问摊开手问:“可还有异议啊?”
  
  又是这个问题。
  众生间略有骚动,互相对视,以做确认。
  总归还是更相信自己一些。冯文述仰头道:“先生莫非有异议?请直言。”
  宋问道:“异议?若此事分对错,方有异议。可听你们所言,我只判真假。”
  冯文述低头重新思索了一遍,觉得自己所言并无纰漏,便道:“莫非,我说错了?”
  
  “我不知你们所言是对是错。”宋问紧盯着冯文述道,“可你们所为,错。”
  宋问站起来,指着他们道:“错错错!全错!”
  
   正文 明辨是非   “又有何错?”孟为不满道, “我等都已经问清楚了, 也承认了先前的过错。先生可别是蓄意为难。”
  
  宋问挑眉:“问清楚了?你问了几个人?问了哪些人?相关的有几人?知情的有几人?目击的有几人?旁观的又有几人?”
  宋问怒道:“先前听信官吏的一家之言。如今重蹈覆辙, 见他们可怜, 又听信他们的一家之言。莫不是你们以为这世间, 耳听即为实?自己觉得可信便为真?比的是谁人更可怜, 而不是谁人更可信。你说可笑不可笑, 荒唐不荒唐!竟还不觉得自己错,你说你是愚钝还是愚蠢!”
  
  冯文述道:“可这皆是我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俱已问的清清楚楚, 仔仔细细。绝无纰漏。”
  
  “你只问了一方的人,他们对完口供,自然毫无纰漏。”宋问转而面向他, “问过门吏了吗?问过过路百姓了吗?为何他们在城门盘旋数日之久, 被称以暴民却无人反驳?打伤官吏的村民是哪几个人?打伤人的理由真的就如他们所说吗?一村之人,全数无辜吗?考虑过了吗?”
  
  冯文述气道:“先生, 你先前说他们是对的, 如今又说他们是错的, 那你究竟是为何意?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宋问跟着喝道:“我不是在教你们何为对错, 我是在教你们如何明辨是非!”
  
  宋问:“我觉得对错又有何用?这世间原本就有许多是非难辨之事, 除了大善大恶, 也没多少绝对对错之事。如何辨别,是将来交到你们手上决定的!”
  “观念不同不是错误,但, 不明真相便妄下结论, 是错!是大错!”
  
  宋问戒尺指向冯文述:“你可知,对断案官员来说,只是一念之差,便可毁掉他一生仕途。这就成了你的罪过,你担的起吗?”
  “你们觉得,今日是在帮助那群无辜百姓,觉得热血满怀,觉得慷慨激昂?”宋问又问所有人,“可若是他们有所欺瞒,不需太多,便只是一点点。而今日,你们就是断案的官员,那涉案的官吏,又将受到怎样的惩罚?蒙受怎样的冤屈?来日他们就是你们的同僚!那你们现在的骄傲,与自豪,不是可笑与荒唐又是什么!”
  
  宋问喝道:“明确你们自己的身份,是受害者,还是加害者。亦或者是,公理的。”
  
  “没有任何事情是你们可以小觑的。愚蠢的正义,才是罪恶。”宋问冷冷道,“你们自己再想想吧。”
  
  宋问说完,又一次合理早退。
  
  冯文述气之不过,拍桌:“他究竟是为何意!”
  其余众生跟腔道:
  “我看他就是巧言善辩,无论何事都说不过他!”
  “他又知道多少?他不是与我们一般大吗?”
  “我打听清楚了,他前两日才刚来的京城。彼时百姓早已聚在城门,他又能知道多少?”
  “所以,无论我们做什么,他想必都不会赞同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对!”
  
  尴尬笑过两声,重新陷入沉默。
  
  李洵忽然开口道:“你们真要自欺欺人吗?”
  孟为喊道:“李洵!”
  李洵问道:“有多少人冷静后也觉得,事有蹊跷?”
  
  众人低头。
  “先不说对错,为何前后口供,竟无一言是对上的?又为何,今日城门闹事的人都不见了,只余下一干老弱病残?莫非先前全是旁人杜撰的?那你我之前所见的又是什么?”李洵摇头道,“枉信了他们,竟连自己也不信了。”
  
  冯文述跟着开口道:“昨日与他们闲话,口供出奇一致,竟无一丝出入。现在想想确实奇怪。这分明该是有人指点才对。”
  李洵:“即有诸多疑点,为何我们没能发现?她所指所批,又有何错?”
  
  李洵的话,比如今宋问的话,有重量的多了。
  身为内部领袖,他一开口,表示信服,众生不得不去查证己身。
  
  李洵道:“再以偏见待人,因人废言。我等才真落为小人。”
  
  门后宋问老怀欣慰。
  倒是还有个明白人。
  她是那种故意惹事的人吗?
  ……她是啊!
  
  宋问抬脚重新进去。
  众生见她,皆是一愣。
  宋问哼了一声,从桌上抽走自己的折扇,然后又哼了一声,走出去。
  众生:“……”
  
  重新留下一干学生,面面相觑。
  
  李洵道:“我去找城门郎要批文,我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其余人便道:“我们也要去。”
  
  宋问掂着手里的扇子,向前走着,感慨道:“真是个偷听的好办法。”
  前堂傅知山一抬眼,又看见了宋问。
  
  “诶?”傅知山懵道,“宋先生,你不是该在授课吗?”
  宋问道:“上完啦!先生辛苦啦!”
  傅知山叨叨教诲:“……哪有课上完的道理?这才刚开课呀,他们可都是应考生啊。宋先生,这书院有规矩的……”
  宋问从他手里抽过纸,扫了一眼,正是自己想要的,躬身道:“多谢先生。”
  傅知山:“不必客气。”
  宋问收进怀里:“先行告辞,来日必当答谢。”
  “诶?”傅知山空着两手,“诶!”
  
  随后,乙班学生也鱼贯而出。
  傅知山摇头跺脚:“不成体统!”
  
  这群学生的办事效率相当高。
  毕竟身为官二代,虽然尚未入仕,平日里也潜心念书。
  但刷脸,靠谱。
  
  宋问放学放的早,学生徒步赶到城门的时候,天色也还不晚。
  随后便跟着几名带路的,一起去西王村查看。
  
  此时宋问还在书院的阶梯旁,对着纸张咬手抖腿,不住惊叹道:“御史大夫,正三品官员啊!李洵这小子可以去国子学了啊。这还有个四品官的,五品官的竟然也有几个!他们为什么不去太学?”
  宋问浑身打了个寒颤,沉思道:“这群学生来头好大,为何都要来云深书院?莫非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宋问偏头看了一眼:“圣光普照?灵山宝地?还是开过光了啊?”
  
  国子监里分六个学院。
  国子学面向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太学五品,四门学七品。
  国子监的学生和先生,是有严格人数规定的。
  
  小六问道:“少爷,您的学生啊?”
  “是啊。”宋问拍拍纸道,“搭上一个,即可平步青云。在长安还不能作威作福,但回了江浙,够横行无忌了。”
  小六:“……”
  
  小六弱弱道:“少爷,那是不是得罪了一个,你也完了?”
  宋问:“……”
  宋问继续咬手指:“哦……有道理啊。”
  小六:“……”
  我宋家要完了。 正文 是非曲直   
  宋问将上面的人名都记住了, 然后将纸重新揣回怀里。
  小六问道:“少爷, 现在去做什么?”
  宋问拍拍手:“我得跟过去看看, 可以鞭策一下他们, 顺便布置今天的功课。”
  
  于是小六过去架车, 两人赶往城外。
  
  宋问的马车, 已经颇为老旧了, 哪怕路面平坦,速度稍稍快些,也要颠簸震颤。
  宋问坐在后面, 时不时要来一把离心运动。
  
  晕头晃脑之际,小六忽然道:“少爷,前面是三殿下的马车诶。看着也是要出城的样子。”
  宋问陡然一个激灵, 钻出车厢, 仔细一看。
  可不就是唐毅的车?
  当即在后面挥手呐喊道:“殿下!哟,三殿下!”
  
  闻乐听见声音, 微微扭头:“公子?”
  又听后面喊道:“闻乐!闻乐!”
  
  闻乐便放慢了速度, 然后停在路边。
  宋问跳下马车, 冲了过去, 笑嘻嘻的抱拳道:“有缘有缘, 二位, 竟然又相逢了。”
  闻乐惊道:“怎的是你?”
  他想说的是,怎的还有脸会主动过来?
  
  宋问不仅有脸,还非常热络。合手殷勤问道:“二位吃了吗?吃的什么呀?”
  闻乐叫她问懵了。
  
  唐毅沉声问道:“拦车所为何事?”
  “同殿下一样, 是要事!”宋问道, “不如边走边谈吧!”
  说完直接蹬上马车,然后掀开门帘,钻进车厢。
  
  闻乐和唐毅皆是一愣。
  唐毅忽然间与她四目相对,一脸懵逼。
  小六手执马鞭,孤独的站在路旁。
  
  宋问坐到唐毅对面,催促道:“真的,走着呀。我有良策。”
  
  唐毅没有出声,于是闻乐试探性的的抖动缰绳:“驾?”
  马蹄抬起,继续缓缓向前。
  
  宋问搓搓手,满意道:“这车,不错。”
  唐毅:“……”
  
  宋问端起小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唐毅倒了一杯,推倒他的手边。
  唐毅倏然间收回了自己的手。
  
  咦?
  宋问挑眉,然后望去。
  唐毅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宋问掐着兰花指阴阳怪气道:“不要这样嘛殿下,人家就是想请你喝杯茶。”
  言毕又去抓唐毅的手。
  
  唐毅躲开贴在车壁上,蹙眉厉声道:“你别动!你究竟是何人?”
  看他紧张成这样,宋问内心狂笑不止。
  宋问恶劣道:“讨厌~人家已经说过了,我是牛二嘛。”
  
  唐毅扭头:“闻乐,停车!”
  宋问收敛神情,抬手施礼道:“在下宋问,得孟乐山先生举荐,数日前来云深书院的任教。平素不拘小节,如有冒犯,望请殿下见谅。”
  这哪叫……不拘小节啊!
  
  唐毅审道:“你究竟意欲何为?有何意图?”
  “宋问只是想替殿下解惑而已。”宋问身体朝外面探去,喊道,“出城直行,见岔口左拐,遇田停车,我带殿下逛逛。”
  唐毅轻呵:“你数日前才来,要带我逛逛?”
  宋问道:“所以我要带殿下逛的,自然不会是风景了。”
  
  唐毅听过孟乐山的大名,也觉得宋问不是个寻常人士。但摸不清她的底细。
  见她时而正经又时而无状,与疯癫无异。
  抬眼间见她咧嘴给他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立马别过脸,不想理会她。
  此人,多半有病。
  
  宋问有些悻悻。
  他真是一点都不善于观察人类隐藏的真善美啊。
  
  行至目的地,闻乐停下马车,宋问和唐毅相继走出。
  宋问走到前面,示意他跟来。
  
  两人站在田埂中间,眼前成片刚刚翻新的泥土。
  
  宋问打了个响指:“第一个问题,为何今年的幼苗会无故干枯。”
  “西王村的田地,土壤肥沃,年年收丰。”宋问抬手示意他看去,“但,其实这里地势偏低矮,呈抖斜之势。凡缝雨天,上层的水,就会顺势而下。”
  
  “这条水渠,原本是建来引流之用。夏季日烈,时常干涸。营田使看着觉得并无用处,便擅自让人把尾端截住,堵积流水,以便耕作。”宋问道,“不过近年来,泥沙淤沉,水面上涨。加之下流,被农户堵塞。凡缝雨天,这里就要涨水。之前多下了几天雨,水反而漫入了田间。土壤太过潮湿,西瓜幼苗,根系脆弱,又透不过气,极易患病。而西瓜苗的枯萎病,是传染性极强的。如此一来,成片干枯。”
  
  唐毅点点头。
  
  “第二个问题,村民究竟为何要殴打营田使。”
  宋问说:“因为营田使调查之后发现,此事恐与自己脱不了关系,为防惹祸上身,不想闹大,便想私下处理。”
  “田间荒芜,眼看要错过春耕之际,村民便等着朝廷的拨款,岂料营田使却百般敷衍推脱。众人得知真相后,怒火难当,加之里正从旁怂恿,几名壮汉,未做思考,便莽撞动了手。”宋问补充道,“不过多数人,还是无辜的。”
  
  唐毅四面扫了一眼田地,只叹真是可惜。
  
  “第三个问题,村民为何聚在城门,是否闹事。”
  
  “一是营田使蓄意激怒,二是县衙拒不受理,三是金吾卫作风强横。这田中已经荒废,朝廷补款无望。买的摊位却又被莫名收回,甚至连城门也进不去。家中老少,该如何赡养?”宋问道,“性格冲动,性情急躁。求诉无门。为求生计,想拼死一搏,却不料用了最笨的方法。所以,他们也切实是动手了。”
  
  唐毅问道:“你不是说,你数日前刚到京城吗?”
  “我刚到京城,却会问,会听啊。”宋问笑道,“不过这些多半,是我猜的。”
  唐毅颔首:“也相差无几吧。”
  
  宋问知道他在细查此事,真相为何,应该是最为清楚的。
  这事棘手之处,不在双方各执一词,难辨真伪上。而是即便知道真相,也难以调停解决。
  涉案部门太多。
  处理的好,得罪一批官僚。
  处理的不好,得罪一批官僚外加一批百姓。
  
  “要真说来,涉案之人,无一人是无辜的。各自鬼话连篇,为己牟利。要说源头嘛……”宋问偏头想了想,“果然还是因为太笨。多读书还是好的。”
  
  他们正说着,旁边小道上传来一阵熙攘声。
  
  “我记得先生先前说过的,土有病灶,所以逐年减产。”
  “不是土有病灶,是植物有病灶。”
  “这植物有病灶,将病灶留在土里,不就是土也有病灶了吗?”
  “你若是在长安生了病,这离开长安,长安便是病灶了?”
  “你强词夺理!”
  “你还无理取闹呢!”
  
  宋问挡住光线,偏头一看,笑道:“看,一群笨蛋到来了。”
  
   正文 技术嫁接   
  两人朝着路边走去, 众生望见, 停下脚步。
  
  “先生?”
  “旁边那位是……三殿下吧?”
  “他们怎会在一起?”
  
  众生朝两人致礼, 问好。
  
  前头领路的老汉, 看见宋问, 躬身拜道:“宋先生!”
  孟为诧异道:“你怎么会认识我们先生?”
  老汉:“多亏了先生劝导, 不然我们这些粗人, 怕是要闹出大事。”
  
  宋问摇开折扇笑道:“哪里哪里,我不过就是给他们出了两个主意而已。”
  
  那日清晨,宋问只是去城门前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你们不应该让年轻力壮的人站在前面, 而应该让年老体弱的人挡在前面。”
  
  这就是数代人的智慧。
  跨阶级斗争的精髓。
  再加上现代人的精练整合——碰瓷。
  
  “有人来,你们就喊冤枉。越惨越好,别急着诉苦。这种时候, 表达心情, 比表述事实有用多了,明白?”
  
  百姓永远不能和朝廷硬碰硬。你来硬的, 你就是暴民, 你来软的, 你就是难民。
  他们的劣势, 与他们的优势, 是一样的。那就是弱。
  
  “那番说辞, 也是先生教我们的。”老汉连连鞠躬告罪,“实情已经照先生吩咐,同你们澄清了。迫不得己, 郎君们可千万别计较。”
  “是了, 多求求他们。”宋问沐风悠哉道,“这些人各个来头不小。你们跪死在城门,也不会有人同情你们。上告县衙,不如求诉他们来的有用。”
  
  冯文述道:“先生是故意的?骗我们的不是这群农户,是先生?”
  “哼哼哼。”宋问昂起头道,“一试便试出来了,是你们自己上钩,可不怪我。”
  学子回过味来:“先生是先骗我们,叫我们上心,而后再激我们,让我们来查清原委。”
  
  宋问道:“激你们是真。可我骂的也没错啊。”
  何况原委,哪是他们查的?他们只不过听一听而已。
  
  想到一切皆是算计,众人顿时有些忿忿。
  孟为粗声粗气道:“先生尽可直言,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宋问:“直言,有几人会在意啊?你不还说,此事与你无关吗?”
  孟为被噎的无言以对。
  
  宋问道:“他们确实有错,也错该当罚。但是,罚归罚,人却不该不管。若是无人重视,对他们来说,真是绝了生路。”
  几人看了眼唐毅,心道:不管不顾的人,正站在你的身后。
  
  “可先生也不该作假。”李洵低下视线道,“此非君子所为。”
  “那如何才是君子所为?同他们一起,在城门口哭诉陈情吗?”宋问抢先说道,“他们有苦却也有过。你只会说,此事,应当秉公办理,朝廷自有定夺。”
  李洵被一番抢白,又发现自己确实会如此作为。
  宋问道:“你是如此,别人也会如此。”
  
  宋问转身众人道:“诸位君子们,可有想到破解之法啊?”
  众厢沉默。
  
  唐毅见她要开始实地授课了,自己也插不上话,于是准备离开。
  “殿下且慢。”宋问叫住他说,“我说的,殿下可以听一听。如能推广,有利无弊。”
  
  众人便沉心听她说。
  
  “早春多雨,而西瓜根细,极易造成大面积的枯萎病。且今年种了西瓜,得了枯萎病,那根须还留在土里,来年一样会传染。这种时候,有种技术,叫做嫁接。”宋问挠挠头道,“具体原理我就不和你们说了。单西瓜来讲,可以把它的幼苗,和根系粗壮的葫芦接在一起。不仅可以有效防止西瓜的枯萎病,还可以提高西瓜的产量的质量。”
  
  众人面面相觑,如闻天书。
  冯文述道:“先生莫不是玩笑?怎么接?这西瓜是西瓜,葫芦是葫芦啊。”
  
  “葫芦播种后十五至二十天,西瓜播种后三至五天,在葫芦幼苗上划一刀,然后把西瓜苗插进去。现在开始播种葫芦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去找野生的,或者去别处收。”宋问简略说了一遍,道:“总之届时,我会来做指导。如今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仔细一些,应该还能有所收成。”
  
  李洵怀疑道:“这……能行?”
  孟为呼道:“闻所未闻啊!”
  
  “你除了一句闻所未闻还会说什么?所以我让你多学一些,谁让你那么愚钝。”宋问面上嫌弃,嘴上吹大话道:“在江浙,这技术都已经量产成功!今年入夏,让他们运进来给你们尝尝!”
  她相信牛二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嗯。
  
  孟为多次被她痛批,终于学乖了,不再和她抬杠。
  
  唐毅犹自思索。反正他是不相信。
  这事若是真的,早该引起轰动。
  哪有切一苗接另一苗上还能活的道理?
  难道将一个人的手接到另外一人的身上,也能再长出来?
  无稽之谈。
  
  唐毅再次深信。
  此人,果然有病。
  
  众学生却是半信半疑。
  主要是未得事实佐证之前,他们不想被骂了。
  
  宋问叮嘱道:“还有,把你们堵着的那孔给通了。”
  老汉道:“早便通了。”
  
  众生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情况。
  “那……”孟为试探道,“若是田地一事得解,这事也算是完满了?”
  虽然究竟解没解,还是一个迷。
  
  “这便完满了?”宋问恨其不争道,“查缘由查缘由,查出便好了吗?你考试考试,难不成审完题就算答完了?”
  
  唐毅直接离开。
  是,他应该忙得很。他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理。
  
  宋问眼一斜,忙追过去道:“诶,殿下!殿下别走!殿下你得把我顺回去啊!”
  
  宋问走了。
  孟为笨头笨脑,还在原地懵道:“题是什么?题不就是……这个吗?”
  李洵解释道:“先前先生问的是。‘若风调雨顺,却颗粒无收。朝廷尚未查出缘由,暴民却聚众闹事,打伤官吏,该当如何?’这分明是以朝廷的立场问的。你我皆是应科考生,来日难免也会面对这样的问题。证明暴民非暴,查清枯苗缘由,不过只是第一步而已。尚未处置,如何算解?”
  众人如醍醐灌顶。
  随后又一阵疲惫。
  连日奔波,该不会……还只是一个开始?
  
  李洵敛袖:“走吧。事已分析清楚,各人回去用心写篇文章,明日交予先生。别再让她小觑了。”
  众生精神一震,热血重燃。
  是,的确该让她明白,他们苦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是为了什么。
  
  李洵回到府中,就钻进书房。开始查找过往文书,随后参照判案。
  几番提笔,多次思量,总算写完一篇。
  又拿着细细看了几遍,稍做修改。怕叫宋问找出一丝瑕疵来。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
  
  “洵儿。还不用饭?”御史大夫李伯昭推门进来,说道:“听闻你最近对城门一案诸多关注。今日还出城了。”
  李洵起身喊道:“父亲。”
  李伯昭抬手虚压,走到他桌旁,问道:“有何看法?你觉得谁对谁错?”
  
  “村民出手打人是真,县衙不听民诉也是真。各执一词,皆不可全然取信。”李洵垂首道,“双方各有苦衷,然,无一方是对。”
  “哦?”李伯昭有些高兴,“你既有这样的见解,说明你是的确上心了。”
  李洵实诚道:“多亏先生提点。”
  李伯昭:“先生?哪位先生?”
  李洵道:“书院新从江南请的先生,名宋问。”
  
  李伯昭:“你写的什么?”
  李洵两手呈过:“略微见解而已。”
  
  李伯昭拿起,阅览了一遍,颇有意味的笑了笑。
  李洵不明所以:“父亲?可有问题?”
  “写的已是不错。”李伯昭道,“你拿去问问你们先生,让他看看,可有问题。”
  
   正文 设身处地   宋问搭唐毅的马车, 进城便被丢了下去。
  她就慢悠悠的荡回家中, 好在宵禁前到了。
  
  第二日早上没有排课, 晚上熬了会儿夜, 到晌午的时候, 宋问才出发去书院。
  她次次来, 都能被傅知山给逮着。
  这次绕了个弯, 还是被看见。
  
  “宋先生!”傅知山怒道,“因你让学生外出,其他课业的先生都找不到学生了!这样下去, 如何赶考?届时书院颜面扫地,谁来负责?”
  宋问暗暗叫苦,谦卑交握着两手, 应声道:“我一定教育他们, 让他们好好上课。这群学生,简直是无法无天, 竟敢跷课!”
  “哦?”傅知山疑道, “不是你叫他们去的?”
  “冤呐!真与我无关。”宋问拍手道, “不过他们对时政倒是的确很感兴趣。我如何骂, 也骂不醒他们。做先生, 难呀。”
  “他们现在根本无心上课, 你怎能骂他们呢?”傅知山耳提面命道,“他们都是因为有想法的人,有想法是好的, 为人最怕是没有想法。但你要让他们明白, 轻重缓急。”
  宋问点头:“明白明白。”
  
  李洵在尽头处喊道:“先生,上课了!”
  宋问保持微笑。
  傅知山无力摆手:“去吧去吧。”
  
  宋问总算松了口气,往前跑去。
  李洵失笑道:“先生竟然怕傅助教?”
  “错了。我不是怕他,我是尊重他。”宋问道,“我不想刚来几天,就同他争吵。”
  
  宋问走到门口停住,李洵道:“那学生先进去了。”
  宋问点头,而后在外面听了会儿墙角。
  里面诸人在紧张讨论。
  
  “李洵,你再帮我看看。”
  “你是真的好了,还看什么?李兄帮我看看。”
  “不如我再添一句?”
  “哎呀,我这顺序,该调一下为好。”
  “我方才看了李兄的文章,文风大气,真是自愧不如。”
  
  李洵眼皮微抬,想起昨日父亲的话,未有开口。
  
  宋问抬脚向前,出现在门口,里面瞬间安静。
  宋问摇着折扇,心中哎哟哎哟直叫。
  坐到位上,喝了口茶,勾勾手指,示意他们都呈上来。
  随后一张张开始翻阅。
  
  众生挺直脊背,在下面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各文章大同小异。
  大致是一通批,深得宋问精髓,将人说的一文不值。
  从百姓愚昧莽撞,营田使弄巧成拙,城门守卫的漠然处之,到县衙尸位素餐,再到金吾卫暴力执法,以及主管人三殿下的毫无作为。
  概括的倒是很全面。
  尤其是孟为、冯文述、李洵三人的文章。
  
  孟为粗狂直接,痛批到底。
  冯文述典故喻今,明嘲暗讽。
  李洵用词谨慎,较为内敛。
  
  宋问将纸都推到一旁,然后看向她的学生们。
  众学子顿感浑身不舒爽,挪动了一下屁股。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宋问提着戒尺站起:“可还有补充?”
  众生心猛得一提,四处顾望。
  略有犹豫,但实在想不出其他。便答没有。
  
  宋问冷下脸道:“若照你们所写,你们还漏了。”
  学子忐忑问道:“还漏了何人?”
  宋问字字政地有声:“漏了古今圣人,漏了陛下,漏了他们的父母,漏了这天下苍生,还漏了你们自己!”
  
  不知为何,被这样说后,众学子心中反而舒了一口气。
  竟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心感。
  
  宋问眉毛一挑。
  怎么没有炸毛?
  
  冯文述起身求教:“请先生直言。”
  
  “这篇文章,若让我来判分。全部零分。”宋问提起李洵的卷子,到他面前道:“只有李洵,我会给你六分。”
  李洵接过:“学生自认,并无多少出彩之处。”
  宋问道:“不是因为你的文章出彩,只因为你是御史大夫之子。”
  李洵怒然起身:“先生,慎言!”
  “因为你是御史大夫之子,所以来日你前途无量。你只要开口,你说他们错,他们便是错。因为你官大,他们只能受罚。”宋问道,“所以你今日所写这篇文章,倒不全是空谈,尽是放屁。可如果,你和他们一样,那你的分,也会和他们一样。”
  
  李洵直接将纸撕了,丢到一旁:“请先生明示。”
  
  “明示?这事不需我去明示。我只要你们,做到‘设身处地’这四字。”宋问回身道,“若今日,你们是守城门吏,现有两条路给你走。一!违抗军令。不忠,不义。二!见死不救。不仁,不孝。现也有一群正义凛然的学生在后面催着你走,你们选哪条?”
  众生沉默。
  
  “孟为!”宋问点道,“你选哪个!”
  孟为沉默。
  宋问却不给他机会:“说!”
  孟为道:“学生哪个都不选。”
  
  “好!那因你未司其职,百姓硬闯入城,终被你同僚击毙于城门下。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四个全占!你还累你的同僚也要担上不孝的罪责!”宋问指着他道,“无论作为还是不作为,那群学生都要将你们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仔细想想,你做错了什么?执军令是错,还是心怀犹豫是错?”
  孟为埋头道:“先生,我错了。”
  宋问:“认错,认错抵消不了你对他人的中伤。”
  
  学子弱弱道:“莫非就没有第三条路走?”
  宋问转向他:“他不过一小小门吏,何来第三条路?你说,你倒是给他指条明路!”
  那学子别开视线:“暂未想出来。”
  “那很好啊,暂未想出来,先给他们打了罪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吧?”宋问骂道,“你以为你谁啊?公理,律法,还是圣人,天道!”
  
  班内再次沉默。
  他们此刻的心情是复杂的。
  觉着她不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飞速在脑海中,给自己整理思路。
  
  宋问望着一众黑压压的脑袋,喊道:“都抬起头来!盯着桌子做什么?”
  众人不情缘的抬头。
  看着她的脸能有做什么?
  
  宋问:“骂的还尽兴吗?你们是否想过,哪怕一个念头,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冯文述终忍不住道:“门吏人微权轻,所以无从选择,进退两难。方能理解。那金吾卫和县令呢?难道他们也没错吗?”
  
  宋问过去:“那我问你,金吾卫的职责是什么?”
  冯文述起身,答道:“守卫皇城和京师治安。”
  “奉谁的命?”
  “陛下。”
  “为何要清道拓宽?”
  “因为道路太窄,马易受惊,踩伤行人。”
  “该不该做?”
  “该。”
  “他们可有收受一金一银?”
  “未曾。”
  “可有权利越过县令向户部追讨税赋?”
  冯文述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后面已经含糊不清:“没有。”
  宋问:“那你指望他们能做什么?他们做的最错的事,是将陛下和太子的话,放在心里,处置事件速度太快?还是没能自掏腰包,给那群百姓赔还摊费?”
  
  宋问:“你以为金吾卫的权责是什么?你以为各级官员的权责是什么?你以为各司其职是为何意?”
  
  众生已经一派萎靡。无人搭腔。
  宋问摸摸下巴。
  觉得自己这次还没说什么严重的话,怎么这群愤青就偃旗息鼓了?
  不至于吧?
  
  “像冯文述这样的便很好。有问题,就大胆问出来。‘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何况我是你们的先生,问我,是理所当然。”宋问夸赞道,“如有异议,自然可以提出,互相探讨。像冯文述,孟为,李洵这三人,就做的很好。有自我的见解,所以他们的文章,也最为出众。”
  
  众生同情看去。
  是了,所以这三人也是被批得最惨的。
  
  想他们先前也配称得上风流才子,作出的诗赋,广受吹捧。
  遇到宋问之后,方觉一切皆是飘渺。
  作得好诗,却做不好官。
  此次已是下了心力,再难找到借口。
  治国之道可以侃侃而谈,付之实际却漏洞百出。
  已不知该如何正视,“所学为何”这个问题了。
  
  一而再,再而衰,衰而竭。
  以防有变,他们还是先竭着吧。
  
  没人再给宋问牵引话题,宋问只能自己往下说了。
  他们的情绪,严重影响她的发挥。
  咳了一声,掩嘴道:“我知道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长安县令嘛。”
  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深情凝望着她。
  “收缴的款项已列入账目,呈交户部。收支也照常支取,你让他从何处抽出一笔钱来?你让他如何去与户部,把所交的银钱再取回来……”宋问顿了顿,说:“县令这人,确实有些无耻。我也不是很想替他推脱。”
  众生:“……”
  
  她重新过去看了眼文章,道:“说明你们也没全错,这次可以给你们个半分。”
  众生:“……”
  就不能凑个整?一分也成呐!
  
  “在你们笔下,所有人都是错的,所有人都是自私的。的确如此。但,也远没有你们想那么罪恶。”宋问淳淳教诲道,“我不是要为他们推脱,他们的确有错。善恶,就跟对错一样,原本无绝对。怀善意,也会行恶事。但无论是何时,何人,何事,我都希望,你们能看的多一点。不要被自己的冲动和怒火所蒙蔽,不要忽视他人的立场。你可以指责,但在指责的同时,要先全面看清整件事情,这样才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这世间,有几个愿意,去做遭人谩骂的恶人?”
  “这便是官场。人生在世,多是身不由己,而官场尤甚。上下同级,皆有联动,难能独善其身。为官为官,便也是寻的诸人相处之道。”
  “只要但凡,你们不将自己的地位放的那样高,便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虚心万事能成,自满十事九空。志高身下,敏事慎言。”
  
  叫人窒息的寂静。
  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