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天顺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寒冷, 许姝朦朦胧胧睁开眼睛的时候, 外面呼啸的风声仍然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通着地龙的屋子烧的有些过热, 许姝把胳膊从掐金丝牡丹暗纹锦被中伸出, 这才觉得胸口不再那么憋闷了。
只是, 身上那层密密的汗意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摸自己发热的脸颊, 却在下一瞬, 她霍然从床上坐起身。
烧了地龙的屋子,她已经多少年不曾见过了。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不可置信的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闺房。
安杏胡同的定国公府, 外祖母精心给她布置的宝林院,这是自己住了十七年的闺房,不会错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又会回到这里?
上一世, 穿越后的许姝在外祖母高宁大长公主的骄纵下长大,可惜最后随废太子圈禁禁宫。屋里的地龙崩坏也没人修, 寒风刺骨的屋里她只能紧紧拿薄被包裹住自己。
她有时候忍不住想, 自己不小心被冻死了, 应该也不会有人知道。谁能想到, 再次睁开眼, 自己竟然又回到了穿越之初?
摸着温暖的炕面, 再看看地上四个盛满水的粉彩花蝶瓷盆,许姝的脸色更白了。
她自小身子不好,极其畏寒。尤其是到了冬天, 手脚更是冰凉。可天下人皆知, 成元帝沉、迷丹、药,宠、幸炼丹方士高归真,为了炼制这延年之药,京城的煤炭成吨成吨的被送往崇明园。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崇明园可以说是炼丹不止,炉火不灭,还用的是极好的红罗炭。即便是京城世家大族也忍不住抱怨,圣上把个山清水秀的崇明园搞得乌烟瘴气的。
定国公府虽不缺个把炭,可这红罗炭,却也算得上是奢侈。就连大皇子生母容妃娘娘宫里,听说都极少用的上呢。
可外祖母却交代下来,府邸可以缺了别人的,断断不能缺了宝林院的。这番结果就是,她这宝林院的地龙烧的极好,平日里怕她燥热还不得不备几盆水放着,保持屋里的湿润。
入目的八角宫灯映衬的屋里愈发暖和,许姝更觉一阵心慌,一不小心便把床沿小案几上的茶盏给打翻了。
同一时间,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见一位五旬左右,身着古铜色云锦蟠龙纹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
看宝贝外孙女身着单衣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高宁大长公主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骂道:“你这孩子,才染了风寒还没大好,怎么又不注意了?”
按说,许姝在府邸这么得宠,房里怎么也得有几个丫鬟值夜的。可许姝自小就睡眠浅,只许她们侍立在外间。因着这个,大长公主方才闻着屋里的动静,才没发落外面的丫鬟。
许姝眼眶红红,直接就扑倒在了外祖母怀里。
高宁大长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我的姝儿是越大越黏人了。”
许姝自然听的出外祖母是在打趣她,可她此刻只想紧紧的抱着外祖母。上一世,她才刚及笄没多久,外祖母就去了。依着外祖母的意思,等孝期一过,自己便会嫁给二表哥。谁知乾清宫一道圣旨,她只能踏入东宫。
圣旨上说她秉性柔嘉,温良敦厚,特许配为太子继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可京城谁不知道,她被高宁大长公主宠的无法无天,生性刁蛮,阴晴不定。
别说是皇家,整个京城世家名门都躲的她远远的,生怕有她这么个孙媳妇。
许姝绞尽脑汁都没能想明白,圣上怎么会在再次立废太子为储君之后,指了她做太子继妃。
要知道,圣上之前可是骂已故太子妃罗氏为大曜第一妒妇。骂她恃宠而骄,善妒行恶。
有这前车之鉴,许姝就更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了。而这个答案,直到她被幽禁禁宫多年,也未能揣摩透。
“外祖母,姝儿就是想您了。”许姝偎依在外祖母怀里,哽咽道。
大长公主瞧她孩子气的样子,心情颇有些复杂。
她一共育有两子一女,嫁入定国公府殷家第一年,就得了对龙凤胎,也就是她的长子和长女。
而她当做眼珠子来宠的宝贝女儿,从第一次见到许家二爷便一门心思放在了许二爷身上。现在回想起来,也怪她太过骄纵女儿,又仗着自己的大长公主身份,愣是让已有婚约的许二爷娶了女儿。
那个时候,她多少也看得出,自个儿这位女婿,心中是有怨气的。可她总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过些日子就好了。只怪她想的太浅薄,这女婿心里终究还存着那个女人。后来她又想着,生了孩子许就好了,可感情这事儿谁说得准。女儿自小就是骄傲的,加之身份显赫,知道自己不得他心,竟不肯再踏入许府一步,而是开府别居,不知是为了置气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最后竟把那女人指给女婿做妾。
其实这又何必呢?
这之后,京城便有传言,淮穆长公主荒、淫、无度,蓄养面首。
高宁大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又是今上的嫡亲姑母,今上能顺利登基,她不无功劳。又岂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那些坊间关于女儿的谈资,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可她终归还是错算了一步,淮穆长公主多年郁结于心,终究还是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这段孽缘。她也不想想,她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姝姐儿要如何在许家立足。
大长公主又痛心,又怒其不争,可暗恼过后,也只能把所有的懊恼化为怜惜,用在唯一的嫡亲外孙女身上。
想起这些过往,大长公主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自打姝姐儿三岁被她接到身边养着,除了逢年过节会让人随外孙女回许家拜见长辈,姝姐儿鲜少和许府有什么来往。
可这么做到底对吗?近来大长公主总这么想着。
她总有走的那一天,殷府能照拂她多久?加之如今自个儿那女婿已是官拜内阁首辅,她就是再埋怨女婿,也不能因着这个,让姝姐儿和许家有了隔阂。
可她虽这么想着,心中到底还是不愿自己宝贝外孙女离开自己。
罢了,就先这样吧。
大长公主不由得眼眶也有些红,看着许姝:“姝儿,以后再不许淘气了,大冷天的去玩雪,外祖母就是太惯着你了,才让你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
许姝知道外祖母是在心疼她,不由喃喃低语道:“外祖母,是姝儿不好,以后,再不会胡闹了。”
正文 大舅母
几日的大雪过后, 天色终于放晴。许姝懒洋洋的靠着大红金丝百蝶花引枕, 阳光透过窗格间那厚厚的高丽纸, 照的她身上暖暖的。
重活一回, 她断然不能再坐以待毙的。阖府上下, 皆知她最得外祖母宠爱, 外祖母怕是怎么都想不到, 她逝去的不过第三个年头,安杏胡同辉煌显赫的定国公府会一夜间坍塌。原先多么风光,一夜间竟那样败落了。
她虽被圈禁在禁宫, 可外面的事情,她多少能听到一些。太子二次被废,禁宫那些原本就已经战战兢兢的奴才, 更想着法子的想离开这晦气的地方。谁知道留下来, 会是什么死法。
许姝以为,太子倒了, 荣登大宝的人, 不外乎是大皇子或者三皇子。先帝就这么几个皇子, 之前日子过得再忐忑, 朝堂争斗再激烈, 现在也该有定数了。
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 登上皇位的会是那位。
出身庶族,在京城公卿世家眼中,和流寇无异, 可那位却英勇善战, 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便坐拥八十万精锐,令朝廷大为忌惮。成元帝不是不心慌,可西北边境不宁,他需要有人帮他镇守西北。
也因此,虽然无数人劝谏,那位仍被成元帝册封为镇北王,于太、祖开国时归降的老靖南王这位异姓王相比,那位真正的是占了上风。
犹记得当年和京城贵女们一起吃茶,席间也有人提及那位,纵是当时的许姝,也觉得他不过是低、贱的武人,吃糠咽菜,粗鄙不堪。即便开疆扩土又如何,如何比得上京城那些世世相袭的世家公子哥。而且,只要有外祖母在,只要这个天下仍然是李家的,她便可以继续自己惬意的日子。和这等粗、俗武人,她觉得这辈子她也不会和他们有什么交集。
“姑娘,该喝药了。”琥珀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她笑盈盈朝着许姝微微福了一福,才把盛着药的青瓷雕花小碗放在小案几上,刚准备亲自侍奉姑娘用药,却见香凝进来通报,“姑娘,大夫人来看您了。”
香凝口中的大夫人正是高宁大长公主的长媳,娘家是礼部尚书苏家。苏氏和大舅育有两子两女,嫡长女殷锦涵嫁入恭亲王府,嫡长子殷延晖,娶的是内阁大学士谢家的女儿。二表哥殷延坤比许姝长几个月,如今还未婚嫁。许是大舅母也多少揣摩到了些外祖母的心思,是以,也没急着给二表哥张罗婚事。
现在唯一让大舅母挂心的,就属二表姐芙姐儿的婚事了。说来也真是恼火的很,大舅母和大舅当时可是羡煞京城多少贵女。殷府的家风算不得严,可大舅娶了大舅母之后,便极其属意大舅母,房中再无其他妾室。大舅母也一心一意的执掌中馈,教导几个孩子。谁也想不到,一次皇宫晚宴,郑太后愣是把自己的侄女指给大舅做妾。
自从郑太后上位,和外祖母之间便颇有些微妙。郑太后是今上母亲不假,可当年她只不过是个浣衣局的宫女,如何能和圣祖爷最宠爱的高宁大长公主相比。
当年她遇到外祖母,都得屈膝问安的。即便是现在贵为太后,也鲜少能在外祖母面前摆谱。
这若依着外祖母年轻时候的脾气,定不会睬她的,可如今的郑太后可不比当年那身份卑、贱的宫女,成元帝虽说尊她这个姑母,却也不无忌惮之意,因此,她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家里多养个闲人了。
可没想到,这才过去多少年,郑太后又不安分了。郑太后膝下除了成元帝,还有一个小儿子,便是如今的五王爷。当年郑太后生下成元帝因为位分卑微,成元帝便被养在了婉贵妃身边。等她终于晋升妃位,眼里也只有最疼爱的小儿子了。人说十指有长短,可这郑太后的确是偏心,先帝驾崩之时,她心心念念的只想扶小儿子上、位,经此一事,成元帝心中哪能没嫌隙。不过是碍着五王爷是同胞兄弟,又不想被天下人说他赶尽杀、绝,不念手足情深,才让五王爷当了个闲散王爷。
京城里,但凡明眼人,谁不离五王爷远远儿的。可这郑太后,似乎和定国公府干上似得,又把目光放在了二表姐身上。别说是大舅母心中不快了,纵是旁人,也觉得郑太后太过得寸进尺了。
此时,苏氏的面容虽然带着笑,可许姝如何不知,她心里的苦。
苏氏重规矩,婆婆又是身份显赫的大长公主,她这心中就是再犯嘀咕,也不好哭哭啼啼的去扰婆婆心烦。思来想去,只能来探探许姝的口风了。
阖府上下,谁都知道婆婆对姝姐儿宠在手心,有她在旁帮衬着,这件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到底该怎么开口呢?苏氏微微蹙了蹙眉,有些犹豫。
“大舅母,您可是为二姐姐的事情烦心?”
苏氏没料到,自个儿还未开口,许姝便戳中了她的心事。
想到当年的郑姨娘,苏氏不免有些愠怒,她也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好办,可这次,她不能再妥协了。郑太后的确是身居高位,可她怎么也得争一争女儿的前程的。
苏氏怔怔的看着许姝,半晌才暗暗叹息一声,轻轻拍拍她的手,“舅母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这次又是郑太后,我想想就怕的很。五王爷看着是个闲散王爷,可人都是迎高踩低的,一想着你二姐姐要招惹上这样的麻烦,我这心里就苦的很。咱们又不是普通世族,郑太后这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说着,苏氏的指尖顿时一紧,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许姝摸着青瓷雕花小碗凹凸的纹路,宽慰她道:“大舅母,您还不了解外祖母吗?二姐姐也是外祖母嫡亲的孙女,定也十分不舍她受这样的委屈。”
许姝之所以这么说,其实并不完全用来哄人。因为上一世,芙姐姐确实没如郑太后所愿,嫁给五王爷做继妃。
这话从许姝嘴里说出来,却如一颗安心丸让苏氏心情平静不少。
正文 姐妹
临窗的大抗上, 许姝懒懒的倚靠在引枕上, 乌黑的长发只绾了小髻, 穿着绣牡丹月季粉色亮缎圆领夹袄, 石青织银丝牡丹月华裙, 眉眼弯弯, 明眸皓齿, 虽说脸上还稍显稚嫩,可身上竟然给人一种恬静的感觉。
不由得,苏氏心中有些惊讶。阖府上下谁都知道, 这小祖宗是大长公主的眼珠子,夫君和已逝的小姑子又是龙凤胎,对这个外甥女也是极尽宠溺。被人这么宠着, 难免就有些骄纵。
可眼前的姝姐, 似乎变的沉静不少。不过她也没多想,只当是姝姐儿病了些日子的缘故。
她俯身给许姝掖掖身上的薄毯, 又帮她调整了下身后的引枕, 柔声道:“没想到转眼间姝姐儿也长大了, 知道宽慰大舅母了。”
说着, 她突然想起什么, 又道:“方才在院里听琥珀说你想吃锅子, 这也好,一会儿我吩咐厨房弄个菌汤,只羊肉不许多吃, 那东西容易上火, 也不易克化。”
被长时间关在禁宫,许姝别说羊肉了,那是丁点儿荤都沾不上的。这个时候,别提有多馋嘴了。
可吃锅子怎么能不吃羊肉呢?许姝可怜兮兮拽了拽苏氏的袖子,无辜的样子惹的苏氏最后不得不松了口,“你这孩子,方才说你长大了呢,现在一看,可不还是一身的孩子气。”
“罢了,就让膳房的师傅把肉切成薄片,这样,容易克化些。”
许姝整个人往她怀里钻,笑眯眯道:“就属大舅母对我最好了。”
才说着呢,只听门口一声调笑,“好甜的嘴,几日不见,姝妹妹愈发会讨巧卖乖了。”
说话的正是苏氏的嫡次女殷锦芙,随她一同来的,还有郑姨娘所出的娴姐,二房的怡姐儿和璇姐儿这两双胞胎姐妹。
几位姑娘进门之后,一一和苏氏见了礼。
苏氏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也没多呆,吩咐殷锦芙好生照顾好许姝之后,便先离开了。
没了苏氏在,姑娘们瞬间变的轻松自在起来。
知道许姝这几日在用药,殷锦芙特意带了一盒乌梅过来。
殷锦芙笑着坐在许姝身边,打开檀木雕花盒,笑着拿出一颗乌梅递给她。
殷锦娴坐在殷锦芙的下首,有些酸酸道:“芙姐姐也太偏心姝妹妹了,若不是姝妹妹这次染了风寒,我和几位妹妹,什么时候能见到姐姐亲自腌制的乌梅啊。”
要说这殷锦娴也当真不会说话,眼皮子又极浅,府邸的姐妹就她急巴巴的讨这讨那的。若说在长辈面前倒也罢了,眼前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殷锦怡性子沉稳,抿抿嘴没说什么。可殷锦璇就不同了,自小大大咧咧的,虽说私下里也觉得外祖母过分疼爱姝妹妹,可她这会儿也看不惯殷锦娴的作态了,她想着,平日里大舅母虽说不喜郑姨娘,可对娴姐却向来是按着规矩来的,从没少吃少喝。所以,她这份小家子气,约莫便是有样学样,从郑姨娘那里看来的。
加上郑太后故意恶心殷家,想把二姐姐指给五王爷,她便更有些迁怒殷锦娴了
如此想着,她嘴上也不留情,奚落道:“三姐姐,你这话可得说明白了。我和四姐姐什么时候巴望着二姐姐的乌梅了。我可不像某些人,总是稀罕这稀罕那的。”
“你!”殷锦娴如何不懂得,这丫头在埋汰她。她才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呢,方才那么说,哪里是因为贪嘴,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偏这殷锦璇,仗着自己是二房的小女儿,一脸的矜贵高傲。
她紧紧的攥着手中的帕子,意味深长的看着殷锦璇道:“璇妹妹,我怎么说也是你三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你别自个儿心情不好就冲我撒气,况且再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上对姝妹妹和和气气,心里止不定在介意祖母偏宠姝妹妹呢。”
一听这话,殷锦璇顿时脸上红红的,她刚要开口反驳,却见殷锦芙一声低斥:“好了,自家姐妹,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一句话噎的殷锦娴顿时眼睛红红的,她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哽咽道:“二姐姐明显就是护着五妹妹,原先我就该明白,我在诸位姐妹中不讨喜,今个儿就不该来的。”
丢下这句话,她就哭着离开了。
事情被搞成这样,殷锦璇顿时脸色也讪讪的,尤其是方才殷锦娴故意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她觉得尴尬极了。
想到这始作俑者,她不由气的咬牙切齿。可此刻,她又不得不先把自己撇清。
她忙抬眸看向许姝,解释着:“姝妹妹,你别被她牵着鼻子走。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儿觉得……可从未有过任何伤害妹妹的心思。”
不等她再说什么,许姝噗嗤一笑:“四姐姐,我相信你。”
重活一世,对于姐妹间这些小嫌隙,她总能体谅几分。何况,四姐姐是真的不坏,那时候她被幽禁禁宫,四姐姐当时已为人妇,夫家虽未因为大长公主府获、罪一事有所牵连,可待四姐姐毕竟是不同了。
可四姐姐那爽快的性子,丝毫没有忌讳,偷偷托人给禁宫的下人们塞了银子。只想让她这个妹妹,稍微能吃口热饭。
经过这么一打岔,屋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可不知为什么,殷锦璇听着许姝那句四姐姐,心里顿时所有的纠结都想开了。
姑母在姝妹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这些年,姝妹妹虽得外祖母疼爱,可到底也只是寄居在府邸。仔细说来,也着实是惹人怜惜。
正暗自思寻着,膳房那边已经打发下人把琳琅满目的菜端进来了。
还有滚、烫的锅子,一下子,刚才那点小尴尬也消失了。
屋子中间的紫檀木花鸟暗纹桌上,火锅炉子烧的旺极了。
殷锦芙笑着把侍立在一旁准备侍奉的丫鬟都打发出去,“这锅子还是自个儿涮着好吃。汤底又是菌类熬制的,不如妹妹们先喝一碗,暖暖身子。”
大家都笑着说好。
许姝手中拿着勺子,轻抿一口,唇齿间的清香满足的她眼睛都笑得弯弯的。
见她这般贪吃,殷锦璇打趣道:“姝妹妹这样子,像是多少年没吃过锅子一样。”
可不就是多年未吃吗,许姝心里暗道。
大概是大舅母特意吩咐的,桌上摆的菜除了削的薄薄的羊肉之外,大多都是豆腐,黄豆芽,莴笋之类的素食。不过即便如此,味道也已经很让人回味了。
正文 郑姨娘
几个姑娘吃的欢快, 席间不免提及几日前翊坤宫淑贵妃举办的夜宴。
殷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 府邸的姐儿们少不了往宫里去请安。
圣上沉、迷、丹、药, 女、色上并不沉、溺。先皇后宁氏又去世多年, 中宫之位依然悬空, 是以, 后宫属淑贵妃位份最尊, 贤妃和容妃居于其下。
许姝因为染了风寒,并未见过那日的盛况。
“姝妹妹,你是没见到, 那日翊坤宫夜宴并没有掌灯,而是在廊下足足悬挂了一百五十颗直径数寸的夜明珠,真真是光耀如白昼一般。”
饶是殷锦芙平日里性子沉稳, 这会儿听殷锦璇在耳旁叽叽喳喳的, 也忍不住附和着:“是啊,五妹妹说的没错。可见贵妃娘娘真的是圣眷优渥, 指不定哪日能够入主中宫呢。”
听着这话, 许姝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僵。记忆中, 淑贵妃的确是得宠, 可帝心难测, 成元帝又猜忌心重, 否则,这些年,成元帝破例让她得享像皇后一样的金册金宝, 为何不干脆册封她为皇后呢?
“就是, 这么一对比,容妃娘娘真是可怜。”殷锦璇的这番感悟倒也不算逾越,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圣上不喜容妃娘娘。就连容妃娘娘如今这个妃位,还是郑太后数次念叨来的。
听说郑太后还问过圣上为什么迟迟不愿晋王氏为妃,圣上直接就来了一句,“她是宫女,出身低贱。”
却忘记当年郑太后也不过是个宫女,为着这个,郑太后身子抱恙几个月,再没如此没脸的时候。
这边,殷锦娴气冲冲的回到涟漪院。她委屈的鼻子都酸了,郑姨娘见她这般,忙关切的问她怎么了。
殷锦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开口:“姨娘,女儿到底哪里做错了,难道就因为我是庶出的吗?女儿心里就是不舒服,府邸自家姐妹也便罢了,姝丫头一个客居在府邸的姑娘,过得比女儿还娇贵。”
一说起这个,她心中顿时千般滋味。
郑姨娘听着这话,也不免有些头痛。她虽然只是个妾室,可她也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她的宝贝女儿,何须受这样的委屈。
其实即便女儿不说,她心里也委屈的很。可她又不敢忤逆婆婆。太后娘娘能照顾得了她一时,还能照顾她一世?现在因为太后娘娘想把二丫头指给五王爷做继妃,她在府邸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这会儿,她如何能为着这个,徒增麻烦。
见她不说话,殷锦娴更郁闷了,只听她冷声道:“姨娘,你怎么总是这样?您是父亲的妾室,可您也是身份尊贵,您大可以请太后娘娘给我们做主。我就不信,太后娘娘还压不住祖母。”
这样的心思,郑姨娘之前不是没有过。仗着自个儿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她也想过自个儿若嫁到殷家,这后院还不得两头大,她至多叫苏氏一声姐姐。
可她错了,她才刚进门,高宁大长公主就派了嬷嬷教她学规矩。那嬷嬷是在大长公主身边侍奉过的,她心里觉得恼怒,也不敢流露分毫。这么几个月下来,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大长公主的态度。她这郑姨娘,这辈子顶死也只会是个姨娘。
那之后,她每每去给大长公主请安,就不免有几分紧张。哪里还敢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不是不知道女儿性子好强,可有些时候人就得认命啊。她只想着太太能看在她这么多年规规矩矩的份上,能给娴姐则一门好的婚事。
她觉得,娴姐想的太理所当然了,太后娘娘是疼她不假,可她的婚事,到底还是拿捏在大夫人手中的。尤其,现在婆婆身子还康健的很,她可不想自己的小伎俩反倒弄巧成拙,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可这些,殷锦娴不懂,她只会觉得郑姨娘性子怯懦,不争气,不懂得为自己争一争。
殷锦娴越想越憋闷,她不再去看郑姨娘,只低头玩着胳膊上的羊脂玉镯子。
郑姨娘也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可她还是强撑着嘴角的笑容,再多嘴一句:“娴儿,姨娘知道你心里有好多委屈。可你又何必只看着眼前?府邸的姐妹终归都是要出嫁的,你们还能在一起几年。”
“女孩子嘛,平日里一起读读诗词,喝喝茶,听听小戏,哪里有那么多可计较的。”
“就是姝丫头,她还能一直呆在殷府不成?我可是听说,前几日,许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了。下个月便是许老夫人的寿辰,作为许家二房唯一嫡出的孩子,姨娘估摸着许老夫人兴许会借着这次寿辰,向你祖母提出把姝丫头接回去。”
“是吗?”殷锦娴不由有些幸灾乐祸,坊间谁不知道那位孟姨娘是许家二爷的真爱。她又给许二爷生了一子一女。虽说是妾室,可也够她得意的。谁让姑母只生了姝妹妹,连个哥儿都没有呢?
姝妹妹被祖母娇养的骄纵不堪,这若是回去,可有的好戏看了。想到这些,殷锦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高宁大长公主这些日子的确在为许老夫人寿辰的事情烦心。想着姝儿刚来府邸,软软蠕蠕,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孩子。
她如何舍得让姝儿回去。她爱若珍宝的外孙女,想到她以后便要离开自己,呆在许府,她心里就伤感的很。
依着她的心思,姝儿嫁给坤哥儿就挺好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能让人欺负了不成。
可她又有些苦恼,如果许家不依呢?女婿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内阁首辅。她别的事情可以一锤定音,这个,她估摸着会有些麻烦。
“主子,您可不能忧思过甚了,府邸上上下下全都倚仗您呢。”周嬷嬷这些年一直侍奉在高宁大长公主身边,有些心疼道。
高宁大长公主笑了笑:“嬷嬷,我是真舍不得啊。”
周嬷嬷:“依着奴婢的意思,不如问问表姑娘。再说了,这定国公府和许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您若是想表姑娘了,不过一句话的事情。那许家,还能拦着不成?”
高宁大长公主静默不语,半晌才叹息一声,“我就怕姝丫头回去受了委屈。你知道的,那孩子,被我自小娇养着,身边又没个嫡亲兄弟。”
周嬷嬷宽慰道:“奴婢倒觉得这次表姑娘病愈之后,性子沉稳许多。”
“至于兄弟,奴婢冷眼瞧了这么多年,那翊哥儿自小就喜欢粘着表姑娘,反倒对孟氏和自己的庶姐有些疏离。奴婢琢磨这兴许也是姑爷刻意引导。”
高宁大长公主冷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正文 棋局
这几日因为养病, 高宁大长公主免去了许姝每日的晨昏定省, 算算已是有好几日没同外祖母一同用早膳了。
一大早, 琥珀香凝几个丫鬟便侍奉自家主子穿衣梳妆。
琥珀挑了件石榴红遍地金小袄, 配上月白色金丝暗纹挑线裙。
许姝满意的点点头, 对着镜子试衣裳, 这镜子据说是叫水银镜, 是外祖母上次寿辰成元帝赏赐的。第一次见到这镶嵌金银丝边框的镜子,她新奇极了,直、勾、勾的盯着这玩意。外祖母见她这般, 直接就让人拿到她屋里了。
重活一世,当她再次看着镜子中自己身影,那感觉真的挺奇怪的。很熟悉, 却也有些陌生。
她总忍不住的想, 现在的她,到底还是真实的自己吗?
一旁侍奉的琥珀才刚给自家姑娘戴上珠花, 张口正要问姑娘喜不喜欢, 却发现姑娘的眸子直直的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那感觉, 诡异极了。
可下一瞬, 姑娘又已经恢复如常, 琥珀咬了咬唇,心道约莫是自己太紧张了。
鹤安堂
屋子里静悄悄的,高宁大长公主正和大儿子殷衡下棋。自打老定国公去了之后, 殷衡便袭了爵。
高宁大长公主也想学别家的老夫人一般, 就住在这幽静的后院,养养花,弄弄草,不问世事。可好多事情由不得她不操心啊。
只见殷衡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剑眉秀目,指尖捏着一颗黑子,嘴唇微抿。
棋局刚下到中盘,下一步该怎么走,看得出他很是犹豫。
高宁大长公主看他神色凝重,缓缓开口道:“可是为圣上开设内书堂一事忧心。”
殷衡点点头。
自本朝开国,就有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其干预政事。
现下倒好,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秉笔太监冯振成为了圣上身边的大红人,那方士高归真又由他引荐给圣上。现在朝臣谁不看他的眼色。
原本对此,殷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毕竟圣上登基之后,不是没人参过高宁大长公主私养亲兵,于朝中角色处处掣肘圣上。
干预朝政,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定国公府现在就算是处处低调,也少不得成为成元帝心中的一根刺。
可现在,冯振愈发放肆了,帮圣上披红,私结朝廷官员,又怂恿皇上重新开设内书堂,以后这天下,到底会怎样的乌烟瘴气,这些都不得不让他忧心。
“母亲,你说这冯振到底准备干什么?圣上也是的,成日沉、溺于丹、药,变得喜怒无常,近来又莫名的训斥太子,难不成他是想……”
说到这,殷衡心里猛地一咯噔,可看母亲如常的神色,他瞬间就明白了。
高宁大长公主拿起身旁桌上的青花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她嘴角带笑,半晌之后,才幽幽道:“咱这位皇上,别说你看不懂,就连我这当姑母的,现在也琢磨不透了。”
其实早在数月前,她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那次家宴,成元帝喝的有些微醺,可那点酒绝不至于让他在宗亲面前失了仪态。
众目睽睽之下,骂太子妃罗氏,说她嫉妒行、恶,是以太子殿下迄今只得了一个庶子。
罗氏战战兢兢的跪在那里,险些晕厥过去。她善妒?她若是善妒,会让那侍妾给太子殿下生下庶长子?
她善妒,那她和太子大婚已有五年,为什么父皇之前不说,偏偏现在拿这个让太子殿下没脸。
或许真如太子殿下担心的那样,父皇对他并没那么满意,或许,父皇早有废他的心思。
“那日我回来对圣上那番话很是揣摩了会儿,他这哪里是骂罗氏善妒,这不是明摆着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受制于妻?”
“那日,我就知道,这京城的天,兴许要变了。”
说到这里,高宁大长公主指了指眼前的棋局,“且看一步,走一步吧。”
殷衡点点头,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高宁大长公主望着他。
犹豫几秒,他低声道:“母亲,镇北王手握重、兵,圣上都不得不忌惮。我们何不……”
话还未说完,只见高宁大长公主眉毛一扬,神色凌厉道:“你!你竟敢?”
成元帝固然有千般不是,可这天下,毕竟是李家的。若和镇北王结盟,如果养虎为患……
高宁大长公主真的不敢往下想。
高宁大长公主盛怒之下,殷衡张口结舌,也有些懵。
高宁大长公主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沉声道:“好了,一会儿姐儿们也该过来请安了。你先回去吧。”
才说完,已经有丫鬟进来通报:“老夫人,表姑娘过来给您请安了。”
提及宝贝外孙女,大长公主面色终于有了些笑容。
见此,殷衡也笑道:“姝丫头身子全好了?这几日怕是闷坏了吧。我近来得了些新鲜玩意,一会儿让人给她送去。”
因为急着见外祖母,许姝今天过来的比往常早。看大舅父也在,她笑着给外祖母请过安之后,便黏在了大舅父身边。
自小,舅舅待她就极好,从不曾让她看任何人的眼色。素日里更是交代府邸上上下下,不可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上一世她接到入宫的圣旨,舅舅当即也懵了。直叹息自己不中用,没能保护好妹妹的孩子。
思绪飞扬间,殷衡宠溺的勾勾她的鼻子,“姝儿,这几日闷坏了吧。过几天,舅舅带你去书肆淘话本。”
许姝年方十四,对琴棋书画没多大兴趣,反倒是爱看些杂七杂八的话本。舅舅也纵着她,常带她去城南的书肆淘书。为着这个,外祖母没少说舅舅太纵容她。
这不,见儿子又提及这个,大长公主忙提醒他道:“下个月便是许老夫人的寿辰,姝姐儿哪有时间陪你闲逛。”
闻言,殷衡有些急:“不就是寿辰嘛,到时候把我新得的那孔雀石嵌珠宝蓬莱仙境盆景带过去,许老夫人还能不满意?”
因为淮穆长公主的事情,殷衡对许家实在是没什么好感。还有这许老夫人,暗地里说什么妹妹败坏许家门风,姝姐儿亏的是被接到母亲身边娇养着,如果这些年一直呆在许府,不定受多少委屈呢。
正文 不知所谓
到了高宁长公主这个岁数, 人便有些慵懒, 加之她喜静, 是以, 府邸晨昏定省的规矩倒也没那么严。
就是大夫人苏氏初进府那会儿, 她也没有和别家的婆婆一样, 故意让儿媳在自个儿跟前立规矩。或许也是因为这般, 府邸几位夫人,有时候也有些弄不明白她的心思,只要不是大事, 鲜少闹到她这里来惹她心烦。
但这些日子,大夫人苏氏是日日的坚持这晨昏定省,这不, 大老爷殷衡前脚才离开, 便有丫鬟进来通报,大夫人来了。
昨个儿大夫人私底下想让夫君探探婆婆的口风, 虽说许姝那番话让她安心不少, 可这事一日不解决, 她这心头就杂乱无章, 生怕生了什么变数。
许是今日赶巧了, 没一会儿, 二夫人秦氏,三夫人姜氏,还有各房的姐儿也都来了。就连郑姨娘, 也带着娴姐儿姗姗而来。
鹤安堂难得如此热闹。见此, 周嬷嬷忙让人添了碗筷。
许姝对着秦氏和姜氏福了福身子,“二舅母,三舅母。”
姐妹间又相互见了礼,这才落座。
独郑姨娘一人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犹豫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帮着婆婆布菜。
高宁大长公主不喜郑姨娘,入府几个月的规矩之后,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约莫真是被初来的阵势给吓坏了,郑姨娘虽然心中焦虑,却也没有再假模假样的去婆婆面前装孝顺。
可她能这样,娴姐儿却是不依的。
“姨娘,就是因为你这样默默无闻,府邸上上下下才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这样不往祖母那里请安,别人不会觉得你孝顺,反倒说你没规矩,最后连带着也看轻了我。”
郑姨娘自是拗不过女儿的,虽然心里忐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了。
郑姨娘性子木讷,看高宁大长公主没发话让她落座,便缓步上前准备给婆婆布菜。
她本也不觉这么做有什么,可一旁的娴姐儿又有些心里不是滋味了。让郑姨娘装孝顺是她,可真正看着姨娘像个仆妇似得做小伏低,给大家布菜,她只感觉自己也低了人一等。
想都没想,她直接开口道:“祖母,昨个儿太后娘娘从宫里递了话,说是想让孙女儿入宫叙话。不如便让二姐姐陪孙女儿一同入宫吧,孙女儿性子莽撞,怕是不小心冲撞了宫里的贵人。”
空气瞬间便凝滞了,殷锦芙顿时也脸色苍白,大夫人苏氏,也是满目怒火,如果不是有高宁长公主在,她真可能上前活撕了这不知所谓的东西。
郑姨娘吓得差点儿没把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可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缓和着气氛:“这丫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二姐姐明个儿还得陪你大舅母往天佑寺上香,如何能陪你入宫。”
说话间,她不着痕迹的瞪了女儿一眼。
殷锦娴被她这么一瞪,才略略醒过神来,她也有些懊恼自己逞口舌之快了,忙一脸的惊颤道:“是妹妹考虑不周,二姐姐莫要见怪。”
郑太后有意让芙姐儿做五王爷的继室,这节骨眼儿上,芙姐儿躲都躲不及呢,如何能往火坑里跳。她原本想着给姨娘争些面子,没想到,反倒糟糕了。
高宁大长公主原本眼里还浸着笑意,这时也冷了下来,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太后娘娘近日身子微恙,娴丫头如果有这个孝心,不如去云庵堂小住几日,抄些经卷,差人拿到慈宁宫小佛堂供奉,我想,太后娘娘一定会很欣慰的。”
抄经卷的确是晚辈为长辈祈福该做的,可外祖母这话,着实是让把她吓住了。她突觉背后一阵寒风吹来,庵堂,她才不要去庵堂。
高宁大长公主倒也不是真的想罚她,看她吓得脸色苍白,身子颤抖,也没再为难她,“我看娴丫头今个儿身子不舒服,郑氏你也别张罗了,先带娴丫头回去吧。”
殷瑾娴早已是涨、红了一张脸,虽然心里不甘,可也知道自己只能离开。
经过方才那一茬,大家都有些面面相觑。
高宁大长公主见状,终于是给了苏氏一颗定心丸,“好了,苏氏,太后娘娘施恩想让芙丫头做五王爷继妃,可芙丫头被我宠坏了,如何配得上五王爷。”
“不过芙丫头这年纪,也该相看起来了。”
苏氏心头顿时一喜,她自然也知道,这事儿是缓不得了,郑太后即便真的退一步了,少不得在女儿的婚配上动手脚。
高宁大长公主既已把话挑明,这事儿就算是揭过了。眼下她忧心的是下个月许老夫人寿辰之事。
“下个月初九便是许老夫人的寿辰,我便不去了。苏氏你带着几个丫头过去就好。”
正吃着玉米粥的许姝听了这话,眉脚突然跳了跳。是啊,她竟忘记了,马上便是祖母的寿辰。
前世,她很不喜往许府去,又因为许老夫人总爱说她性子骄纵,没规矩,她就更不爱往许府去了。
以至于,她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爹爹曾和外祖母开口,想接她回府。她和太子大婚那日,父亲一夜间苍老了许多,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父亲并不是不关心她。
许姝低着头,不由得想起上一世她被圈禁禁宫,听到的流、言。
听说新帝身边有个大红人,新帝对他极其信任,虽说没有官职,京城几个世家大族却都灭在他手中。
许姝如何都想不到,这位新帝眼前的红人,竟然正是她庶出的弟弟翊哥儿,许家二房唯一的男子。
什么时候翊哥儿竟会入了镇北王麾下?
可为什么,有翊哥儿在,许府还是没逃过满门覆灭的结局呢?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许姝轻轻咬了咬嘴唇,心中一阵烦乱。
正文 慈宁宫
许姝暗暗回忆着往事, 她不知道是因为上一世自己忽略了太多事,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让她感觉好多事情都迷迷糊糊的。
“姝姐儿。”坐在许姝对面的三太太姜氏看她在那里晃神, 忙关切的问道:“姝姐儿, 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三太太姜氏出身广宁伯府, 是个诗情画意的妙人, 三舅父又是庶出,府邸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落不到三太太身上去。每日除了吟诗弄花, 三太太也就是逗弄下五岁的女儿珍姐儿,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惬意了。
外祖母也是极喜欢姜氏这份洒脱,常叫她和吴姨老太太来身边打牌, 吃茶。
只是这几日吴姨老太太病了, 否则今个儿怎么也得过来凑凑热闹。
吴姨老太太是外祖母的陪嫁丫鬟,尽心侍奉外祖母, 之后便被外祖母指给外祖父做了妾室。老太太生性敦厚, 看着三舅母家事一概不通, 也只是在身边提点一二。
吴姨老太太手巧的很, 一手精湛的蜀绣, 平日里常给府邸的姐儿们绣这绣那。上一世, 她出嫁时,吴姨老太太也已经去了,可她早已绣了一幅缂丝百子图交给了三太太, 作为她出嫁时的添妆。
只可惜, 上辈子她没那个福分。
许姝安抚的朝众人笑笑:“姝儿好像有些没睡醒。”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
高宁大长公主也忍不住笑道:“本来就病了几日,身子懒散些也是有的。偏你不听话,外祖母还愁没人陪着用膳了?”
许姝嘿嘿笑了笑,“外祖母,姝儿不是想您了嘛。”
高宁大长公主惯喜欢她撒娇卖萌的样子,这会儿心里也难免有几分欣慰。
只是想到许老夫人生辰,许家到时候提出接姝儿回府,她便又有些犯愁。
在座的众人如何看不出她的心事,大太太苏氏忙宽慰道:“母亲,不如这样,过几日我先会会那孟氏,听说她近些年被许老太太看重,常和京城勋贵打交道,别真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高宁大长公主活了一辈子,也懒得和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计较。可涉及到宝贝外孙女,她不免就关心则乱。
老大媳妇去压压那孟氏的气势也好,她若是安分,她自然不会为难她。可她如果想着搞些肮、脏,那便是不把她这大长公主放在眼里了。
许姝先是愣了下,这会儿才明白原来大舅母是什么意思,她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外祖母,那孟氏又不是洪水猛兽,姝儿更不是软柿子,哪里需要大舅母帮着打擂台了。”
一旁的殷锦璇也嬉笑着:“就是啊,外祖母,姝妹妹那么狡黠聪慧,您还担心她在许府受了欺负呀。”
被两丫头这么一提醒,高宁大长公主顿时也觉得自己或许也该适当的松松手,姝儿也总该学会独当一面的。
而且她隐隐的觉得,姝儿已经知道许家要借着许老夫人这次寿辰,接她回府了。这孩子,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她只道她必不愿意回府,没想到,她竟早有了心理准备,还如此冷静。
她素来当她是掌中珍宝,她宁愿她使使孩子气,也不想看她这般懂事,懂事的让她忍不住心疼。
慈宁宫
庭院深深,几个小宫女立在屋檐下,听着里面的动静,皆屏气凝神。
半年前,太后娘娘再次向圣上提及晋升容嫔为妃位之事,熟料圣上一句“她是浣衣局宫女,出生低、贱”,生生把太后娘娘给梗到心慌。
虽说最终圣上还是应允了,可太后娘娘却是郁结于心了好些日子。
今个儿一大早,圣上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之后,便借口还有奏折未批,就离开了。可这前脚才离开慈宁宫,便直接往慈安宫婉太妃那里去了。
先帝在位那会儿,婉太妃独宠后宫,虽说那些事宫里现在鲜少有人提及,可宫里也免不了有人私下里嘀咕。
按说先帝没了,如今太后娘娘独尊。可瞅着圣上那态度,宫里谁曾敢低看了那位去。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圣上念着婉太妃曾经的抚育之恩,留了昱王一条命,把他遣往汉中。又害怕婉太妃在宫里孤单寂寞,自小便把昱王的小女儿柔安郡主接到宫里来,陪伴婉太妃左右。
这份孝心,能不让太后娘娘心里堵得慌吗?
原以为自己上、位了,她捏、死婉太妃还不是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她便是让她殉了先帝,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可偏偏自个儿这亲儿子,把一切都做的这么滴水不漏,愣是让她寻不到丁点儿的时机。她心里真是着实不平,感慨着这婉太妃运气真好,先帝在时,独宠六宫,先帝没了,儿子被发往汉中,天高皇帝远,那一个自在得意。
提起这个,郑太后就气的肝疼。当初婉太妃那般得宠,昱王也被牵扯进了夺嫡之争中。可儿子继位后,清、算了那么多的兄弟,愣是没动昱王。
郑太后不免觉得婉太妃就是个心机、婊,昱王外出射猎,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皇子有腿疾,那便于帝位无缘了。她看就是这婉太妃故意算计的。否则之前不出事,怎么偏偏那个时候就出事了。
别的妃嫔都为着新帝登基的事情担心自己朝不保夕,她倒好,哪里有丝毫的落魄。
想到这些,郑太后气的直叹气。
郑太后不明白了,明明他有嫡亲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可儿子怎么就如此厚此薄彼呢?
方才成元帝来请安时,她又故意提及了她想让定国公府二姑娘芙姐儿给老五做续弦之事。
半天,成元帝才回他一句:“这几日朝中有人弹、劾舅舅贿买官爵,强、行圈、地,搞得西郊乌烟瘴气。朕倒也觉得没什么,只是,少不了有人跑到朕跟前和朕胡说八道。”
成元帝面上笑盈盈的,可郑太后也没真的老糊涂了,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警告之意。
当下,芙姐儿的事情她也不好再开这个口。
弟弟建私家池沼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之前,郑家便看中了北郊的华清池,想要她把华清池赐给郑家。可郑太后犹豫再三,最终没应允。
之后她便听说弟弟派人动手开凿西郊的滇宁池,数里之地,请了工部的石广为他画图纸,听说工程已经过半,垒砌石头皆模仿华清池,石阶石桥,纵横交错,溪水九折回旋,别提有多漂亮了。
原先,虽说郑太后也觉得弟弟这么做有些太过招摇,可她也没多想,毕竟郑家现在不比先帝那会儿,京城那些曾经看不起郑家的人,且让他们知道郑家如今的分量。
可成元帝既然把这事放到台面上来说,又有警告之意,那这事定没这么简单。
她忙差人去细查。
这一查,她整个人都傻了。
“御史弹劾滇宁池尽数模仿华清池,郑家有不臣之心。”
听着这样的回禀,郑太后当即便摔了杯子。
她就是再蠢也明白了,这根本就是高宁大长公主搞的鬼。否则,怎么偏偏在她瞅准芙姐儿做老五继妃这当口,郑家被弄到风头浪尖上呢?
正文 肃宁伯府
“主子, 没想到大长公主真有这份能耐。想当初您想把郑姨娘许给殷家大爷做妾, 大长公主不也一声没吭嘛。怎么如今, 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得罪郑家。”
说话的桂嬷嬷侍奉在郑太后身边多年, 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有些话她说得, 别人不见得能说得。
殷家二姑娘性情温婉贤淑, 每次来宫里请安, 她细细打量着,这位待人接物上那是挑不出错处来的,人又生的庄重, 也难怪太后娘娘会喜欢。
原以为,这次高宁大长公主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这二姑娘不过是长房的嫡次女, 她琢磨着依着大长公主的聪慧, 不会为了一个嫡次女落了太后娘娘的面子。
而且她私心觉得,郑家现在门第也不比定国公府差, 自打圣上登基, 郑家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没料到的是, 高宁大长公主不仅让太后娘娘为难, 还在背后捅了太后娘娘一刀。
郑太后拿起桌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几十年了,她在高宁大长公主面前就没怎么抬得起头来过,她现在都记得她初见高宁大长公主时候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可现在, 她才是大曜国最尊贵的女人, 这事儿她绝不能这么轻易翻过的。
当然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也不会强娶这殷家二姑娘,既然这姐儿不想嫁给老五,那她便别想嫁到好人家去。她就不信了,京城那些人都是人精,知道这殷家二姑娘拂了她的面子,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把这尊菩萨娶回去。
这事还真被郑太后说中了。这边,大夫人苏氏刚把心安下,又有了新的烦恼。
自从那日确定女儿无需做五王爷的续弦之后,苏氏便把京城世家大族未娶妻和女儿年龄相当的公子哥都挑了出来。
之后再把游手好闲,长得寒碜,身子不好的除去,竟然没剩几个可挑的了。
这左挑右挑,她勉强觉得齐国公长房的二公子不错。加之许家三爷娶的是齐家女,仔细说来,两家还是沾亲的。
她忙请了平日里交好的淮安侯府秦家大太太去说亲。没想到,这秦大太太却碰了满鼻子灰。
她自然也不能把齐老夫人的原话说给苏氏听,可苏氏也不是愚钝的,也揣摩到这定是郑太后在宫里发了话了。
她只觉一阵胸闷,她的芙姐儿她是知道的,是诸多人家中意的媳妇人选。之所以她的婚事迟迟未定,只是碍着她想多留女儿两年,也想再仔细的挑挑。
现在倒好,被郑太后这么咬了一口,难不成女儿要外嫁不成?
她从未想过让女儿离开京城的。
更让苏氏气不过的是,她这厢正烦着呢,却见丫鬟进来通报道,肃宁伯颜家大太太携两位姑娘来府邸做客了。
肃宁伯颜家?如果不是身边的云嬷嬷提醒,她还真对不上号来。
“肃宁伯府?”苏氏微愣。
云嬷嬷点头,“主子您忘了,这肃宁伯府之前可是封公爵的,当年储位之争中,支持三王爷,又多次在先帝面前编排圣上的不是。圣上一上位,虽没和当年的安王府一样落得满门抄斩,可到底是不显了。奴婢还听说,这肃宁伯府子嗣单薄,长房只有一子,二房虽有两位少爷,却都是庶出。如今袭爵的是长房的嫡长子,就是登徒子一个。再说二房,更像是糟了诅咒一般,两个公子大的那个因为中风长卧病榻,小的稍好一些,可惜也是个药罐子。”
苏氏:“……”
云嬷嬷有些紧张的看着苏氏:“主子,要不我去回了这颜氏,就说您身子微恙,不便见客。”
此时,宝林院这边,殷锦芙正陪着许姝清点库房的东西。高宁大长公主虽说心中不舍,可也知道,姝姐儿这次是真的要回许家了。
既然要回去,那总该张罗张罗。这不便让芙姐儿帮着过去清点能带回许府的东西。
金银珠钗这些倒不重要,主要是平日里姝儿用习惯的东西,高宁大长公主真心恨不得让人把那雕花填漆床,梨花木祥云纹书桌,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屏风都带了去。
对此,许姝摇了摇头,有些啼笑皆非。殷锦芙也忍不住打趣她:“祖母这是恨不得自己也跟了去呢。”
许姝知道外祖母只要在她的事情上就特别的关心入微,只好小声道:“虽然我回了许府,可我也会时常回来看外祖母的。”
才说完,就见殷锦芙身边的二等丫鬟彩珠匆匆走了进来。
二姐姐身边的丫鬟素来规矩得体,像现在这样慌慌张张,却也少见。
彩珠朝许姝福了一福,算是见了礼。随即视线焦急的朝自家姑娘看去。
殷锦芙心里也像是猫爪一般,难道是母亲那里?
一时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她知道母亲请了秦家大太太往齐府去说亲,一上午,她心思也有些不定。
只是,她虽然心里烦躁,也不好让人给看了笑话去,见彩珠慌慌张张的,她不免出生低斥一句:“你也不是第一天跟着我了,这般冒失莽撞,冲撞了姝儿怎么办?”
彩珠脸色微微变了变,有些急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殷锦芙叹息一声,淡淡道:“罢了,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
彩珠说的依然有些胆战心惊。当她说完,殷锦芙也沉不住气了:“那肃宁伯府算什么东西,竟然这样故意让我难堪?”
许姝努力回忆着上一世的事情,郑太后的心思她是知道的,可上一世,虽然殷府落了郑太后的面子,但似乎也没有肃宁伯府这样的破落户来故意膈应殷家。
又或者说,上一世,这件事也发生过,只是被大夫人瞒的紧紧的,加上她生性本身散漫,给忽略了。
二姐姐虽说是长房次女,可也是殷府精心教养,郑太后故意想把二姐姐指给五王爷做继室,京城已经有好多人看笑话了。现在,虽然勉强逃过一劫,却依然是堵不住这悠悠众口。郑太后这明摆着就是要让二姐姐成为殷府的弃子。
你不是觉得五王爷不是良配吗?那好,那你就甭想再呆在京城了。
许姝记得,上一世,大舅母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二姐姐嫁给苏府的二少爷。虽说是大舅母的娘家,可如今苏家当家主母是苏老太爷的继室,二姐姐如今这处境,苏家自然也不想招惹。
大舅母那样一个性子的人,为了二姐姐,第一次开口求了自己娘家。
可惜二姐姐婚后并没有和大舅母想的那般,夫妻间琴瑟和谐。
被郑太后厌弃,又是四面楚歌嫁无可嫁的情况下进了苏家,苏家老太太即便不说什么,婆婆心里如何能舒服。如果没发生那些事,二姐姐嫁苏府,那算是苏府高攀了。可现在,却成了苏府无奈照拂二姐姐。
这样巴巴的把人嫁过去,二姐姐虽说性子温婉,可到底成了众矢之的。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府邸上上下下皆看不上她。如果和苏家二少爷相敬如宾也就算了,偏偏这苏柄骞受不了苏大夫人的怂恿,二姐姐才嫁过去不到一年,他便收了苏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二姐姐郁结于心,之后又被人诬陷与人私通,连正妻的位子都没保住,就被苏家送到了偏远的庄子上。
现在她既然重生了,许姝是绝对不能让二姐姐这样葬送自己的一生的。可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文 并非良缘
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 肃宁伯府来人的事情, 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殷锦芙强撑着安抚许姝说自己没事, 可这前脚才出宝林院, 刚绕过抄手游廊, 就晕过去了。
瑶华院
隔着厚厚的锦帘, 丫鬟们轻手轻脚的侍奉着, 事情到了这一步,丫鬟们也都战战兢兢的。自家姑娘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高宁大长公主闻着消息,也急忙忙的赶来了。
苏氏第一次在高宁大长公主面前哭。
“这郑家到底要做什么?芙儿原本已经被她害的连累了名声, 现在,这是要把芙儿往死里逼吗。”
如果说女子被退亲一事是奇耻大辱,那么殷锦芙现在面对的事情, 比退亲还让人有苦难言。
难不成, 这哑巴亏就这么吃了?
高宁大长公主也没料到郑家会那么不要脸,她当真是小看了郑太后, 竟然丝毫不顾及这事儿会让殷家和郑家交恶。
高宁大长公主叹口气, 她心里也明白的很, 要想给芙姐儿寻一门得当的人家, 现在是真的有些难了。
内室里, 青兰, 玉梅见殷锦芙幽幽醒来,忙捧了帕子、温水给姑娘净面。
一旁,许姝体贴的扶她起来, 在她身后垫了厚厚的大红金线牡丹引枕, “二姐姐,你好一些了吗?”
殷锦芙拉了她的手,双眸盈盈如水:“姝儿,难为你这么关心二姐姐。二姐姐也想过了,大不了二姐姐去庵里代发修行。”
外间,苏氏听了这话,早已红了眼圈。
她踉跄的走进来,哽咽的一把把女儿搂在怀里:“芙儿,你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娘也想过了,你二表哥骞哥儿是个不错的,娘这就写信往……”
苏氏还未说完,许姝急急道:“大舅母,骞表哥是好,可姝儿却觉得,不是良缘。”
“即便苏家当家老太太不说什么,那苏大太太心里能没点计较。骞表哥姝儿也见过几次,性子温吞,对苏大太太的话那可是说一不二。二姐姐即便嫁过去,便是有难事,骞表哥也未必会维护二姐姐。”
“如果苏大太太再不使好心,给骞表哥抬几房姨娘,到时候,二姐姐不仅得在婆婆面前做小伏低,处处立规矩,还得看着骞表哥和别人欢、好。内宅的龌、龊您是知道的,到时候,二姐姐过得是何等艰难,您难道愿意看二姐姐这样吗?”
苏氏愣了愣,没料到许姝能说的这般头头是道。就连高宁大长公主也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只想着早点把眼前这麻烦解决了,把芙姐儿的亲事给办了。苏家毕竟是自个儿的娘家,总好过其他府邸。可现在细想一下,是她想的太简单了。
大嫂是怎样一个人,她怎么会不了解。
殷锦芙也被许姝给惊讶到了,她不想,姝妹妹竟然这么替她担心。她很是感动,笑着捏捏许姝的脸,“姝妹妹……”
许姝回眸看向苏氏:“大舅母,事已至此,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二姐姐的婚事若是不如意,倒不如一直不嫁,也省的受那样的蹉跎。难道我们偌大的定国公府邸,还养不了一个二姐姐。”
“人生漫漫,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如意些。比起盲目婚嫁,倒不如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
许姝的话可谓是惊世骇俗,可细细品着,却也的确是这么个理。高宁大长公主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若她有姝儿这般洒脱的性格,想必不会走到那一步了吧。
涟漪院
外面日光明媚,阳光自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透进来,殷锦娴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修剪着桌上的一盆万年青。
这样的粗活平日里殷锦娴鲜少自己亲自动手,她还怕她的纤纤玉手生了茧。
可今天,听着这咔嚓咔嚓的声音,她心里愉悦极了。
自打那日在鹤安堂被祖母训斥,这几日她都被拘在屋里抄经卷。
她记得,那个时候,二姐姐脸上还是笑意嫣然,可瞧着她的目光,却是那么不屑。
二姐姐心里怕是一直都看不上她吧。
所以说,人不能太得意了,二姐姐平素要面子,外出时也一副嫡女的风光,现在不也沦为京城的笑柄了吗?
这些年,庶出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尴尬,现在也让二姐姐体会一下,被人戳脊梁骨到底是怎样一番感觉。
“姨娘,你说太太平日里那般精明能干,怎么就没料到二姐姐会有这一日呢?”殷锦芙满是幸灾乐祸道。
和女儿的得意不同,郑姨娘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太后娘娘这么一闹腾,殷府和郑家算是真的结下梁子了。
她这当姨娘的,本来就是在大太太手里讨生活,如果大太太把所有的怨气都往她身上撒,她该怎么办。
她如今已经是在夹缝中生存,现在,是真的把大太太给得罪了。
殷锦娴这厢正得意着,转身恰巧看到郑姨娘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她突然就来了气。
“姨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出息!”
“你也看到了,殷府再厉害,祖母再强势,这次还不是在姑祖母手上吃了亏。我早就说过,只有太后娘娘才是我们的倚仗,但凡你这些年用些手腕,再有姑祖母的照拂,现在长房当家之人还不定是谁呢。”
郑姨娘轻轻咬了咬唇,一副为难的样子。
殷锦娴最是见不得她这样了,她忍不住紧紧攥紧手,指甲都陷入了掌心。
真的是太荒谬了,别的府邸的姨娘,那的确是身份生生低正室一筹,可她们有太后娘娘啊。
为什么,姨娘还这么卑微。
如果姨娘能跋扈些,这些年,还能丝毫管家之权都拿不到。可她这般不会利用自己的优势,这些年竟然这样糊糊涂涂就过了。
姨娘在这府邸没脸,让她也跟着没脸。这样的憋屈日子,她早就不想过了。
殷锦娴越想越对郑姨娘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心生厌烦:“姨娘,如果哭有用的话,那您的眼泪早把父亲给哭来了。要女儿看啊,姨娘从今个儿起就日日的给父亲做夜宵,去书房堵父亲去。长此以往,父亲还能看不到您的好?”
郑姨娘直接就被吓坏了:“你怎么能撺、掇姨娘做这样的事情呢?如果被太太知道了……”
殷锦娴似笑非笑道:“太太现在忧心二姐姐的婚事还来不及,怎么有闲情管后宅这些破事儿呢?”
“等她晃过神来,说不准您肚子里连弟弟都有了。”
“您再做无辜样去找太太请罪,太太还能真的发落了您不成?这些年,祖母对您不喜,对女儿也不见得喜欢。可如果您有了个哥儿,祖母即便是看着弟弟的面子上,也会善待我们的。”
正文 撺掇
郑姨娘是个没主意的人, 知道自己如果不表态, 女儿定会不快。想了想, 她苦笑着点了点头, 喃喃自语道:“那姨娘就试试。”
殷锦娴顿感欣喜, 忙打发身边的丫鬟去打听打听父亲在不在书房, 在做些什么。
若是以往, 郑姨娘定是要阻止的。前院重地,岂是她们能随意打听的。这一个弄不好,被太太知道, 虽不说有窥、探之嫌,却也讨不着好的。
可这些担忧她只能咽下去,否则又是扫了女儿的兴、致了。
想起这些, 她也忍不住的感叹。从进入定国公府邸那一天开始, 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太显眼, 刺了大夫人的眼。可她心中又怎么会自在, 宝贝女儿在大长公主那里得不了欢、心, 老爷对女儿也不那么热、情。反倒是姝姐儿, 老爷的书房唯她一人可以随意进出。老爷并非庸碌之辈, 可对这个外甥女, 却是极尽宠溺。
她当然不会因此挑姝姐儿的不是,可心中到底是替女儿不平的。
此刻,她心里也免不了泛起嘀咕, 如果真的借着这次机会能有个哥儿, 那自己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有盼头了。
许姝从瑶华院出来之后,想着时辰还早,就起身往前院舅舅的书房去了。
从许姝很小的时候,舅舅就很喜欢把她带在身边,就和个腿部挂件一样。许姝小小的人儿坐在舅舅给她找的那些话本堆里,看着看着,竟也能看懂一些。
时间长了,阖府皆知,你让表姑娘背诵女戒,女训表姑娘一定背不出来,可如果是时下流行的话本,她一定娓娓道来。
时下,世家贵女只允许读女戒,女训之类的,像许姝这样偷闲看话本的,真的是少之又少。
许姝自然也不会一个人独占,姐妹间吃茶的时候,总会和府邸姐妹聊一些传奇话本,逗得大家直乐呵。只殷锦娴规矩的很,每每见她这般,总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说什么正经闺阁的贵女谁会看这些,那里面都是些你情我爱的,也不知道害、臊。
许姝也不和她做口舌之争,她不爱听她大可以走。
而这样的云淡风轻落在殷锦娴眼中,更是冥顽不灵,回去之后总免不了和郑姨娘絮叨许姝德行有亏。
她病了的这些日子,舅舅还真有找了一些奇书异志,她看的入迷,连太阳下山了都没发觉。
殷衡进来的时候,看着自家外甥女歪在贵妃椅上,夕阳的余晖从窗户射进来,姝儿身着件粉色镶边对襟小袄,明黄色金丝牡丹暗纹月华裙,明眸皓齿,巴掌大的小脸粉嫩粉嫩的,许是看的入神,粉唇微抿。
看着这孩子,殷衡不由想到了妹妹,外甥女出落的和妹妹愈发相像了,甚至可以说,更胜一筹,长大之后,不用想绝对是风姿过人。
母亲一直都说,姝儿自小就被她们娇惯坏了,这样骄纵的性子,如果做人家长媳或者府邸的宗妇,一定应付不来,反倒是受了委屈,私心想让姝儿嫁给坤哥儿。
可姝儿关于苏家并非良缘那番话,殷衡却觉得,姝姐儿伶俐的很,看的那般通透,未必一定要拘在定国公府。
许姝看书看得入神,半晌才闻着身边的动静。
她忙站起身,笑着福了一福,“姝儿给舅舅请安。”
殷衡按捺下心中的感慨,笑道:“姝儿病的这几日有些日子没去书堂了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摆好宣纸。
这样的情景真的好熟悉,上一世,许姝的字总是惨不忍睹,为着这个,没少挨师傅的批评。舅舅总是私底下给她开小灶,每每被舅舅逼着练字,她总是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可惜舅舅不知道,宫里那么多年落寞的日子,她为了打发时间,一天里有半天都在抄书练字。如今,她的字已经是有十足的长进了。
“愣着做什么?又想偷懒啦?”见她晃神,殷衡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许姝心绪复杂,走上前,乖乖的拿起笔。
殷衡看的直笑。
半晌,他笑不出来了,姝姐儿他是知道的,提到练字就避之不及,写出来的字在他看来就如鬼画符一般。可不想才几日的功夫,这字竟也有极大的长进。
而且,姝姐儿写字时的那神态,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平添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镇定来。
许姝自然已经是极大的想把字写的差劲一些了,可身子似乎已经形成了习惯,笔刚下,就已成形。还好因为这样的故意克制,舅舅虽然惊讶,却也没发觉什么异常。
郑姨娘手中拿着一碗扇贝银耳粥缓步往前院走去。只是,想到毕竟是书房重地,她不免心里又有些不安。
身后的殷锦娴见她脚步越来越缓,眉头紧凝,“姨娘,你如果想半路折回,那日后再没我这个女儿了。”
郑姨娘登时心猛的一咯噔。
可她还是忍不住的心慌。方才出内院垂花门那,守门的婆子垂首不语,虽没直接拦着她,可那鄙夷的神态她如何看不到。
这偌大的府邸,除了太太,她一个妾室,怎好不害羞的往书房来。
可有女儿在,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迈开步伐。
“老爷,郑姨娘和三姑娘给您送宵夜来了,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呢。”
传话的小厮心里也是一阵纳闷,郑姨娘今个儿莫非吃错药了。平日里看着倒也算安分,现在竟然追到书房来争宠了。
郑家这次确实是让二姑娘吃了亏,可这郑姨娘也太不知所谓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老爷该更不待见她的。她倒好,反倒巴巴来了。
果然,殷衡听说她来了,眉头一皱,眸子里满是阴沉:“书房乃重地,什么时候她也能来了。告诉她,如果不知道什么叫做规矩,那便再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