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暗夜交锋 师傅难为(云中叶)

    序曲

    雪乘风势,流乱逐风回,四荒外千花迸发,时闻折枝声。就在这冰天雪地的夜里,四下里却闹哄哄的,站满了身披白色斗篷的人,无数火把明晃晃地照得大地如同白昼,这些身穿白色斗篷的人呼喝着将一名黑衣人逼到了悬崖边上,那名黑衣人的黑巾已经掀开,浓眉怒目,虬髯满面,怀里却抱着一位容颜惨淡的绝色丽人。然而那位丽人虽然面色苍白,神情却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充满了幸福。

    “南宫翱,你把影儿放下,本王饶你不死。”说话者就站在白色斗篷的众人之间,白面微须,贵气逼人,神态却显得很是慌张,显然非常在意那位在黑衣人怀里的丽人。

    “饶我不死?”黑衣人悲愤地狂笑数声,“独孤旭,十四年前,你逼得我们家破人亡,又厚颜无耻地夺走了我的妻子。如今你还要满口谎言欺骗于我?”

    独孤旭面色一沉,似乎想要发作,但很快又收敛了怒色,低声下气地说道:“南宫翱,你也说过了,都十四年过去了,如今本王和影儿都已经有了孩子,难道你忍心让我们家人分离?”他的声音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沧桑,那位丽人本来一直凝视着黑衣人,听到这话,忽然转过脸来,柔声说道:“王爷,这些年岑影多谢你的照顾,可是,岑影毕竟是南宫翱的妻子,十四年前,岑影以为夫君身亡这才下嫁王爷。若是岑影知道夫君根本就在人世,岑影宁死也不会嫁与王爷的。王爷,你若真的疼惜岑影,就放了我们吧!”

    “影儿!”独孤旭脸色大变,“十四年来,本王自问待你真心一片,即使不能得到你的真心,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就算你不念旧情,也该顾及昶儿!”

    “昶儿?”岑影有些恍惚,也有些不安,“昶儿……”

    “娘!”独孤旭的身边忽然钻出来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同样的锦衣貂裘,衬得容貌愈发俊美,“娘,你不要抛下昶儿。”

    “昶儿!”岑影心疼地喊了起来,她置身于众人包围之中也不曾流露什么惧怕,此刻却相当不安起来,“昶儿,你和娘一起走。”

    独孤旭紧紧地握住了儿子的手:“影儿,昶儿是本王的亲生骨肉,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王爷……”岑影的话还没有说完,独孤旭已经冷冷地一甩袍袖:“如果你一意孤行,非要回到什么前夫身边,本王不会阻拦,但本王的儿子,本王同样不会放手。昶儿,”他蹲下来,急切地搜索着儿子的眼睛,“昶儿,你是愿意跟你娘,还是愿意跟父王?”

    独孤昶焦急地望望伤心欲绝的岑影,又望望身边满眼期待的独孤旭,忽然冲着岑影大声喊道:“娘,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们父子?为什么?是不是昶儿做错了什么?如果昶儿错了,昶儿给你认错,但是娘你不要离开我们……”他凄厉的童声回荡在山野峭壁之间,岑影的眼泪刷地一声流了下来。从王府一路跟着南宫翱逃出来,她一直不曾后悔,但是她没有想到她的行为会令儿子这么难受。这辈子,她是注定要成为一个罪人,或者辜负了南宫翱,或者伤害了昶儿!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泪水却流了下来。

    忽然,一抹灰色的人影疾如闪电,掠过众人,雪亮的长剑狠狠地刺向她身后的南宫翱。她不及思考,立刻和身挡在南宫翱面前。那灰色的人影蓦然收剑,避开了岑影又向南宫翱的颈脖刺下。南宫翱被逼松手,独孤旭的手下早已蓄势待发,抢步上前拽过了王爷夫人。南宫翱顿时成了人群包围的困兽。

    “翱哥。”岑影大声疾呼,忽然拉住独孤旭的衣袖,“王爷,求您放过翱哥!”

    独孤旭哼了一声,挣脱了岑影的手。岑影踉跄几步,摔倒在崖边。独孤旭面露不忍之色,上前两步,却见岑影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境遇,只把一双俏目投注在南宫翱身上。他不由冷冷止步,右手果断地一挥,手下一窝蜂般围困了上去,南宫翱左右支绌,眼看就要成为刀下亡魂。忽听得“啪啪啪啪”,灰衣人凌空连踢,独孤旭的手下纷纷倒地。独孤旭脸色又是一变,但南宫翱周围一有空处,灰衣人的长剑便入出洞之蛇,寒光闪闪地逼迫着南宫翱的眼睛,南宫翱连退两步,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灰衣人毫不手软,长剑依然不离南宫翱的眼睛,南宫翱大叫一声,身体摇摇欲坠,待要躲闪,灰衣人的长剑已经既准又狠地刺入了南宫翱的肩胛骨,拔剑的瞬间,南宫翱仰面坠下了山崖。

    “翱哥!”岑影花容色变,挣扎着扑向悬崖。独孤旭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纵身一跃而下。

    “娘!”独孤昶惨叫一声,也扑了上去,但灰衣人眼疾手快,左手有力地扣住了独孤昶的手腕,硬生生把独孤昶扯离了悬崖。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独孤昶狂叫数声,但灰衣人的手指如同铁箍,他挣扎越猛,手上的疼痛越甚。可疼痛越是剧烈,他反而越是桀骜不驯,一双眼睛仇恨地盯紧了灰衣人,忽然低头狠狠地咬住灰衣人的手背,这一口用力之大,几乎深入灰衣人的骨头。灰衣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竟是清脆异常,两只晶亮的眸子恼怒地盯着独孤昶,忽然用力一掷,将独孤昶掷入人群。他向着悬崖进了两步,迎风而立,但见悬崖峥嵘崔嵬,枯松倒挂,飞湍瀑流,黄鹤难飞,猿猱愁度,根本无从落足攀援。崖边吹来的寒风凛冽刺骨,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犹如刀割,他却浑然不觉。眼眸之中,有点点泪光,盈盈欲滴。

    

    冷玉张开了眼睛,房间里有人!尽管那人在黑暗中不曾流露出一丝呼吸的气息,但是多年的警觉,使冷玉对于危险几乎有一种本能的感应。他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行动。敌不动我不动,这一向是他的风格,他善于后发而先至。但是黑暗中的那人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具备耐性,他悄无声息地待在房间里某个角落,也许,他就在冷玉的床前;也许,他隐身在门后面。冷玉不能肯定他的具体所在,不管他如何沉息寻找,也找不出那人的痕迹。如果不是他坚信他的本能,他会以为那仅仅是他的错觉罢了。他睁大了眼睛,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睫毛又浓又密,眼珠子又黑又大,眼角处斜斜地上挑,顾盼之间,风情万种。如果不是他下巴上滋生的落腮胡子侵占了他大半个面颊,他看上去会更像个女子。不过他讨厌别人说他像个女子,事实上,他对于女人苛刻到近乎鄙视了。这一点与他的徒弟独孤昶恰好相反,相较于他的不近女色,独孤昶简直就是一个花心情种,从十六岁开始,独孤昶的身边就不乏女人,而他就像一个穿花蝴蝶,留恋于每一朵芬芳的奇花异草。

    独孤昶!他知道房间里的人是谁了。这个世界上能够潜入他的房间,潜伏在他的身边而不被他知晓的只有两个人:他的师傅和他的徒弟。他的师傅没有必要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

    房间里的灯火蓦然亮起,独孤昶修长而充满了力量的身体就站在他的床前,距离他不到三尺。两人四目相对,独孤昶露出一抹迷人的微笑:“师傅,你真是警觉呀!我以为我足够小心了。”

    冷玉冰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刺向独孤昶,但愿目光能够杀人,这样他就可以在独孤昶厚颜无耻的脸上刺出无数个小洞,让他再也不能凭借这张俊美异常的脸蛋玩弄那些无辜的姑娘了。

    “出去!”他懊恼地盯着离他一尺之内的那对莹亮漆黑的眸子,冷冷地喝道。四年了,他教了独孤昶整整四年,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反而越来越感觉到挫败不堪。四年的光阴,奇迹般地让一个比他矮小的男孩子变成了超过他整整一个脑袋的少年郎了,这个少年郎凭借着惊人的天赋和顽强的韧性吸收了他所传授的所有武功,甚至已经超越了他的能耐,尽管关于这一点冷玉是如此的不乐意承认,但是独孤昶能够在他完全无所察觉的情况下潜入他的房内,逼近他的四周足以说明任何事实;四年的光阴,神奇地赋予那个狂暴的男孩子一种奇异的魅力,这种魅力无所不在地从他精美的五官,从他肌肉勃发的身躯,从他堪称完美的身段,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迷惑着他周围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青睐的目光。该死,他越来越觉得当独孤昶的师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也许师傅根本就高估了他的能力,他何德何能,可以影响乃至改变独孤昶,四年时光,改变了许多,却独独没有改变独孤昶丑陋而败坏的脾性,他依然顽劣,依然任性,依然骄纵,依然如此的不成熟。冷玉觉得自己简直一败涂地了,他真的不能再教他什么了,武学境界,他已经不敢和他较量;为人处事,独孤昶顽固得就像一块无法转移的磐石。他永远都不会谦虚地接受别人的教诲,比如不要随意进入他的房间。

    “我警告过你……”

    “不要擅自闯入你的房间。”独孤昶嬉皮笑脸地扮了个鬼脸,即便他的五官扭曲得挤成了一团,依然无损他的俊美,“师傅,这次我一直数了十下你才知道的哦,昶儿是不是很有进步呢?”冷玉出手点亮了房内的烛火后,他非但没有离开冷玉的床边,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趴在冷玉的床上,呼出的气息让冷玉浑身不自在起来。

    “下去!”冷玉的目光更加冰寒了,“不要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师傅!”独孤昶委屈地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顿时犹如两把精巧的扇子,遮盖了他狡黠的目光,他慢吞吞地下了床,站在冷玉的床前,“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啊,师傅你干嘛这样冷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怕我揭发?”

    他说得慢条斯理,冷玉却不由得惊跳起来:“你胡说什么?独孤昶,你已经不再是十四岁的小孩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玩这些无聊的游戏!”冷玉叹了口气,忽然被浓浓的失望所笼罩,这个世上还有像他那样失败的师傅吗?“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什么时候才能把我的话听进去……”

    “顾左右而言他!”独孤昶抬起了眼睛,似笑非笑地审视着冷玉躲闪的眼睛,“师傅,刚才的一瞬间,你似乎非常害怕,为什么呢?”他狭长而优美的眼线眯了起来,那使他像极了一个闻到猎物气息的猎人。冷玉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惊怕,他的徒弟才十八岁,比他足足小了四岁,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或许不是这样,独孤昶在某些方面根本早就超越了自己。

    “独孤昶,如果你是为了把我逼走,我……”他再也兴不起什么斗志了,也许他够聪明的话,应该尽快离开独孤昶,连他一向自傲的身手他都已经胆怯了,他还有什么可以与独孤昶抗衡?今夜独孤昶可以无声无息地逼近他的身边,明天独孤昶甚至能够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他陡然一震!

    独孤昶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怎么,你想逃避吗?你害怕了!”一抹戏谑而残忍的微笑在独孤昶线条明朗的唇角漾起,“四年前我还一无是处时你没有离开,你以为,现在我会让你安然离开吗?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带给我的种种羞辱而放你一马吗?师傅,小王什么时候是这样仁慈的人?”

    冷玉的脸蛋蓦然失去了血色,这令他本来就白皙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瞠目瞪着独孤昶的大手,那双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正非常温暖地包裹着他,而他居然没有及时挣脱他的束缚。六月债还得快,四年前是他扣住了独孤昶的手阻止了独孤昶跳下悬崖;四年后这样的屈辱回归到他身上了。他的警觉性向来很高,除了师傅,鲜少有人能够不经得他的同意触碰他的身体,然而独孤昶可以。他慢慢地抽回了手,颓败充斥着他的心房。他花了整整八年的时间练习的武功,独孤昶只用了四年。他忽然想起师傅对自己说过的话:“小玉儿,你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都说是名师出高徒,其实名师是需要徒弟成就的。师傅能够遇上你,是师傅的福气!你的天分很高,这个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和你并驾齐驱,更别说是超越你了。”当时他很自傲,但是,现在他觉得自惭。独孤昶才是真正的天才,他复杂地注视着独孤昶,眼前这个男孩子比当年的他厉害了整整一倍,他几乎有些妒忌了,这四年来,他一点也没有荒废,总是试着提高自己的武学技艺,然而却收效甚微。其实冷玉的武功较之四年前,已经精进不少,然而他一心与独孤昶比较高下,反而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进步了。

    “四年的时间足够长到让我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冷玉回避了独孤昶挑衅的注视,“不过,如果你想报四年前之仇,只怕还没有那个能耐!”他不会让独孤昶得逞的,即使必须屈辱地一走了之。

    “只要你胆子够大信心够足留在王府!”独孤昶恶意地矮下身子,搜索着冷玉的眼睛,“师傅,你不会逃走吧?你可要牢牢记得四年前你说过的话啊!你知道吗,小王可是已经盼了整整四年了。”

    冷玉当然没有忘记,那记干脆狠厉的耳光,那些脱口而出的辱骂!不,他不会忘记的,所以,四年来他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教导独孤昶,他无时无刻不在用行动忏悔,希望能够减轻一些当时因冲动引起的过失。他更不曾忘记独孤昶当时的诅咒和挑衅,那样狂妄,那样自信,也那样令人心惊胆战!经历了四年,他更加深信不疑,独孤昶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到!

    四年前,冷玉终于将南宫翱逼向了悬崖,却连累了无辜的王爷夫人。那一瞬间,他也有种冲动,随着岑影跳下悬崖。但是独孤昶唤醒了他,那一口几乎痛入骨髓,却犹如醍醐灌顶,令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答应过师傅,会代替师傅照顾好独孤昶,将他引向正道,不要像他的父王独孤旭一般做卖国求荣的勾当。当独孤旭请求他做独孤昶的师傅时,他强忍悲愤和厌恶,违心地答应了独孤旭。可惜,独孤昶却实在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徒弟。独孤旭曾经隐讳地告诉过他,王府请过很多能文善武的高手做独孤昶的师傅,但是没有一个可以顺利地教上半年,独孤昶总是有各种各样精灵古怪的办法逼走这些师傅。他以为独孤旭是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接触到独孤昶不到一天,他就知道独孤旭对独孤昶的评价实在过分委婉,独孤昶岂止是顽劣,独孤昶根本就是恶劣!十八年来,他真的从来没有遭遇过像独孤昶这样无法无天、傲慢无礼、自高自大、惹人厌恶的孩子。他终于知道师傅为什么会这样认真地请求他做好这件事了,他也终于明白当他答应师傅时师傅那种奇怪的表情了。师傅根本就是预料到了这一切,所以才会感到惭愧,感到汗颜!师傅把他逼到了一个如此令人讨厌甚至憎恶的孩子面前,怎么能够不汗颜不惭愧?有那么一段日子,他真的讨厌师傅了,但是他没有机会当面指责师傅。师傅说过,在他没有完成任务之前,师傅是不会出来见他的。师傅还说过:“如果你真的想要证明你的坚忍和执着,等你成功了再来告诉我!”师傅真的有些卑鄙,卑鄙地用激将法将住了他,让他不得不咬牙咽下种种难堪,扛起这个艰巨而沉重的包袱!

    冷玉感觉得到,独孤昶恨他。是的,独孤昶有理由恨他,恨他夺走了他的娘亲。他感到奇怪的是独孤旭为什么能够容忍,也许独孤旭是个成熟的男人,懂得把握利弊。从他跟着独孤旭入府,独孤昶仇恨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身体,饶是他镇定异常,也忍不住全身寒毛林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却有着那样锥子般的目光,实在不能不叫人心寒。独孤昶从来不和他硬碰硬,或许是手腕上的五个鲜红的指印给了他足够的教训,但独孤昶从来不放弃他独有的招数:他坐的凳子一碰就裂,他用的饭碗不是无端破损就是饭菜里隐藏着“惊喜”的异物——一些五花八门的毒虫,他睡的被窝永远都会潜藏着毒蛇、癞蛤蟆等恶心的不速之客,王府内所有的下人无一例外地对他笑脸在前捉弄在后。他应付得心神俱疲,却不得不暗暗佩服独孤昶顽强的韧性和变化多端的花样。独孤昶当然也绝不服从他的教学,每当他要说什么,窗外必然会有莫名其妙的声音干扰他。而当愤怒的表情一出现在他的脸上,独孤昶就恶意地观望着他的表情,“好心”地提醒着他:“去吧,告诉父王我有多么不可教。真的,我是一根朽木,彻底没救的朽木!去吧!”

    无数次他咬着银牙含恨忍辱,但是这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发作。当独孤昶又一次扬着眉眼恶狠狠地诅咒他时,他忽然扬手,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狠狠地给了独孤昶一记响亮的耳光,独孤昶羊脂玉般的脸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血丝从他的牙齿之间渗透出来。独孤昶被打得有些发怔,呆了片刻,才醒悟过来,恼羞成怒地扑上来,冲着他拳打脚踢。他轻而易举地闪避了开去,挂着满脸不屑的讥笑:“如果你不认真学武,这辈子,你都别想碰到我的衣角!你这个废物、白痴!”他恶狠狠地发泄着,他只有十八岁,如果不是他自视过高,如果不是他过于好胜,如果不是师傅设了圈套,他根本不会站在这里,和这个顽劣的小鬼耗费他的大好时光。够了,他真的忍够了,他再也忍不下去了,输就输吧,他宁可向师傅跪地认输,也绝不愿意留在这里了。“去吧,到你父王那里哭泣告状去吧!说我怎样打了你,说你怎样被我揍得像一条落水狗!”他不干了,不干了!

    独孤昶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诡异:“我当然会告诉父王,我会告诉父王,你有多么英明神武,我会告诉父王这辈子我认定你是我的师傅了。”他红肿的脸上绽放出狡诈的笑容,“你逃不掉了,等着吧,等你把你一身的武功传授给我,今日之辱,小王会加倍奉还。你还敢教我吗?”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冷玉,冷玉忽然感觉到一丝冰寒从脚底心里缓缓地蔓延全身。

    “你不敢吗?”独孤昶刻薄地冲着冷玉抬起下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窝囊废!”

    “我不敢?”冷玉的好胜一下子被点燃,“谁不敢还很难说呢!”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独孤昶,“我倒要看看,你这根朽木何年何月才能超得过我!”

    再也没有像他们这样的师徒了,彼此仇恨蔑视,彼此恶言相向,彼此水火不容,然而做师傅的教得一丝不苟,做徒弟的学得勤奋刻苦。每一个日子的流逝都令冷玉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独孤昶是有天赋的,不,何止如此,独孤昶根本就是天赋异禀!他的接受能力之快,领悟能力之强,完全超乎冷玉的想象。独孤昶就像是一个永远都吃不饱的怪物,无论冷玉教什么教多少,他都能够完全地消化干净并彻底吸收!而且,独孤昶再一次展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坚韧,他不怕困难,相反,他几乎是兴奋地迎接任何高难度的挑战的,如果冷玉传授给他的招数他一下子就学会了,那么他就会露出一脸可恶的表情,习惯性地扬起两条漆黑齐整长入两鬓的浓眉讽刺冷玉:“你是不是太无能了?还是你根本就害怕了,害怕小王会超过你?你承认你是窝囊废了?这样吧,你向小王磕几个头,小王就让你滚蛋!”每次,冷玉都会气得面色发白,恨不能立刻倾囊而授,然后扬长而去!但是他不能,他真的很遗憾他不能够就这么一走了之。四年来,他只完成了一项任务,就是将一身武学传授给独孤昶,为武林又创造了一个武学高手。不管他尽了多大的努力,他始终没有办法改变独孤昶可恶的个性,独孤昶的武功越高,他就更加不可一世更加张扬跋扈。独孤昶根本只把他看成一本武学秘笈,一个传授武功的道具,独孤昶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有种感觉,他在玩火自焚。四年前,至少凭着高深莫测的身手他可以自保;四年后,他不能不日复一日战战兢兢,害怕独孤昶会用什么恶毒的招数对付他!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倍感孤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思念师傅,师傅为什么还不肯出来见他?师傅为什么还是不肯喊停,让他退出这个任务。他真的越来越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记得吗?记得小王说过:小王会加倍奉还。”没有任何征兆的,独孤昶忽然靠近了他,双手锁住了冷玉的肩胛骨,灼热的气流立刻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逼迫着冷玉的神经官能,“奇怪?为什么你的肩膀会这么瘦弱?师傅,你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强壮啊!”

    冷玉羞愤地挣脱了他的束缚:“独孤昶,你真的永远不会长大了!你总是任意妄为,自以为是……”

    “长不大吗?”独孤昶忽然挂了一抹懒洋洋的微笑,惬意地坐在冷玉的床上舒展着修长的四肢,“可惜你不是女的,师傅,你若是女的,小王就能够充分彻底地证明给你看,小王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热血涌上了冷玉的双颊,血流的速度之快令冷玉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变得血红而凌厉,他想冲上前拉开独孤昶,把他狠狠地扔出房门,但是独孤昶看似闲适其实蓄势待发的气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在这里和独孤昶起冲突。他后退了一步,用力指着独孤昶的鼻子:“你滚出去!”

    独孤昶伸着懒腰站立起来,他每一个动作的幅度都是那么张扬,以至于他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又靠近了冷玉:“师傅,我发现你脸红起来很好看啊!如果去掉了那些胡须,应该会非常漂亮!啧,师傅,你不寻花问柳简直是对自己暴殄天物,我最恨浪费了,那是一种犯罪知道吗?”他几乎和冷玉擦身而过,衣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刺耳。冷玉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站着不动,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自己的脸红和轻微的颤抖。

    “啊,对了师傅,你的被窝也很好闻!不像是什么香粉。呵呵,小王阅人无数,却从来不曾在那些美人身上闻到这样清芬的味道!”独孤昶在门边回过头来,冲着冷玉的怒容绽放出勾魂摄魄的微笑,“师傅,你不喜欢女人,不会是喜欢男人吧?”他假装吃了一惊,“那不会就是你的秘密吧?所以我离你一近,你就会脸红?”他故意打了个寒噤,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滚!”冷玉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个字来,他快要忍不住了,真的快要忍不住了。他已经开始后悔做独孤昶的师傅,后悔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而失去了在独孤昶面前的优势。

    独孤昶回到了他的面前,低头饶有兴味地盯着冷玉的眼睛:“师傅,小王又发现了一件事,你生气的模样相当娇俏。真的,师傅,你不当女人简直是……”他夸张地皱了皱眉头,努力搜索一个合适的字眼,“简直是男人的不幸!”

    冷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独孤昶在故意激怒他逼他出手,他知道独孤昶太渴望和他交手来证实自己的实力,他也知道他和独孤昶之间已经面临最严峻的对垒了。如果他够老练够深沉,他应该洞悉独孤昶不羁的笑容之下那真实的阴谋,他应该退一步海阔天空明哲保身。但是,但是忍耐真的太辛苦了!所以,他明明清晰地了解一切他依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挥出去的手掌落入了独孤昶的掌握之中。独孤昶的表情突然变得兴奋而激动,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豹子:“师傅,你的手掌好纤细啊!”的确,冷玉白皙柔嫩的右手完全被包裹在独孤昶的手掌心里,仿佛是一朵稚嫩的花朵悄悄地绽放。独孤昶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无耻!”冷玉屈起右腿,狠狠地攻向独孤昶的要害,只要能够摆脱独孤昶带来的种种难堪和羞辱,他已经顾不上什么招数了。独孤昶轻易躲了开去,但冷玉也借机收回了自己的右手,五指收拢,一拳砸向独孤昶的胸膛。独孤昶微微侧身,冷玉的左手陡然出击,抓住独孤昶的胳膊奋力甩向房门。他方一用力,就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臂猛然箍紧自己的腰身,带着自己一齐腾空而起,撞向房门。原来独孤昶眼看不能摆脱他的束缚,情急之下,出手抱住冷玉的腰身,这一下,两人的情形都变得被动了。

    说时迟那时快,腾空而起的瞬间,冷玉的右手果断地掐住了独孤昶的脖子,独孤昶闷叫了一声,左臂收紧冷玉的腰身,几乎掐得冷玉喘不上气来,但饶是如此,他自己也被冷玉掐得面色发紫。只听得“嘭”的一声,两人先后破门而出,摔倒在房门外的地面上。独孤昶仰面躺在地上,而冷玉则伏在独孤昶的身上,独孤昶一手搂紧了冷玉的腰身,一手抓住冷玉的右手。冷玉的左手放在独孤昶的胳膊上,那样子既显得无比亲昵,又透着万分古怪。

    “小王爷!”他们的打斗声引来了独孤昶的侍卫宇文翔,“冷师傅,你们这么晚了还在切磋武功啊!”只是样子也太暗昧了一点,小王爷和冷师傅什么时候在练习这样的近身搏击术了?

    独孤昶哼了一声,松开了左臂,冷玉也放开了手,从他身上一跃而起,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就走进了房门。又是“嘭”的一声,他大力关上了房门。那扇房门经历了两次碰撞,居然神奇地完好无损。

    宇文翔瞠目结舌地望着冷玉一直走进房门,这才醒悟过来,抢上前扶起独孤昶:“小王爷,你还好吧?”冷师傅向来古怪孤僻,但今晚似乎变本加厉了,小王爷的脖子处几乎被掐得发紫了。他暗暗抖了一下,幸好冷师傅不是他的师傅,不然以他的资质,只怕早被冷师傅活活打死了。

    独孤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嘶哑着说道:“没事!回去吧!”他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吩咐道:“今晚的事,别告诉父王。”

    “属下明白!”宇文翔连忙点头,“属下会把刚才的一幕当成是一个梦,梦醒了就忘记了。”

    独孤昶点点头,迟疑着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才举步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铜镜检查了自己的脖子,脖子处一片青紫,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想起师傅怒目圆睁的模样,忽然怔怔出神。今天晚上他是故意激怒冷玉的,他存心逼迫冷玉出手,试探冷玉的深浅,他更想让冷玉偿还四年前那屈辱的一巴掌。四年时间已经够久了,君子报仇需要十年,他独孤昶报仇,四年已经嫌长。娘亲的坠崖,他忘不掉。尽管并非冷玉的错,但是他必须找一个人来背负他的痛恨,冷玉就是最佳人选。那个耳光以及相应而来的辱骂他更加历历在目言犹在耳,从来没有谁敢这样斥责他,就算是父王娘亲也不行。

    四年来,他只要想到当时的一幕,心跳就会立刻加速,血脉就会马上膨胀,他要报仇,报仇!他要狠狠地还给冷玉十个耳光,他要冷玉跪在他面前痛悔当初所说的话。今天晚上,当他走进冷玉的房间那一刻,他就想要来个彻底的了结,从此和冷玉两不相干。冷玉已经在王府呆得够久了,作为一个外人,冷玉能够平等地住在王府,得到优厚的待遇,得到父王的信任,得到他独孤昶的听从,已经是冷玉莫大的荣幸!哼,他冷玉是何许人,居然可以获得那么多不该获取的尊敬!

    四年前,他完全看不起冷玉,一个江湖中人,一个草莽之辈,何德何能可以做他的师傅?他费尽心机地策划赶走冷玉,希望冷玉能够像曾经出现在王府里的那些个所谓的高手那样,灰头土脸地卷起铺盖滚蛋。但是,他失望了,第一次,他绝世无双的坚韧碰到了对手,冷玉比他还要固执还要强硬,冷玉比他更懂得忍耐懂得自制。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有着非人般的能耐。论武功,他根本不是冷玉的对手,王府里也鲜少有冷玉那样的高手,所以父王才会礼让有加;论才智,冷玉似乎不在他之下,尽管他绝对不会认可这一点;论勇气,冷玉从未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一次次的失败让他的脾气更加烦躁,而失败的现实加倍地激发了他的好勇斗狠,他不会败,他不能败,他更不喜欢失败!他尤其讨厌冷玉高高在上的姿态,冷漠疏离的行为。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他凭什么?他开始辱骂冷玉,对冷玉冷嘲热讽,直到冷玉的全面爆发。

    说实话,那次爆发让他重新认识了冷玉,那个隐藏在冷酷外表下的冷玉重新激起了他的好胜。他竟然开始喜欢起冷玉来了,他喜欢那个有着鲜朗的七情六欲的真实的冷玉,他喜欢冷玉暴怒时艳红的脸蛋,他喜欢冷玉因为生气而显得格外灵动的眼睛。是的,愤怒让冷玉焕然一新,愤怒中的冷玉是生气勃发的,是神采奕奕的,是全身上下都蕴藏着饱满的生命力的。那个愤怒的冷玉涤荡了他的沮丧和颓败,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武学的渴望和吸收之中。

    独孤昶其实不喜欢武术,十四岁以前,他沉迷于玩乐与享受,他讨厌任何枯燥乏味的学习,他喜欢纨绔子弟的生活。但是冷玉改变了他,冷玉让他告别了那样糜烂奢侈的生活,冷玉让他过得像苦行僧一样艰难枯涩,冷玉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神奇的门,引领着他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的空间。他在那个空间掌握着自己的能量,自己的变化,自己的命运。他感觉到了各种各样的碰撞、挫折和障碍,奇怪的是,这些更加艰难的磨练非但没有让他沮丧气馁,反而让他更加发奋图强。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些闪着光芒的事物,尽管那些事物依旧非常朦胧,却让他品味到一种新奇的幸福,这种幸福感,即使连他的母亲也从未给予过他。他沉迷在奇妙无穷的武学世界里遗忘了一切,他想要在这个世界中游得更深更远。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逝,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发觉一直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的冷玉变矮了,冷玉居然需要仰视才能望见他的眼睛了。他猜想冷玉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冷玉刻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得意地挖掘着他和冷玉之间的每一个变化,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男人。当他自如而惬意地留恋在奇花异草的芬芳之中时,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冷玉,想起冷玉的洁身自好,想起冷玉的孤芳自赏,也想起冷玉种种怪癖。冷玉似乎从骨子里憎恨他的花心,也讨厌接触王府内外的任何女子。他重新审视这个和他相处了四年的男人,这个男人和他一样俊俏而富有魅力,尽管身形显得纤弱,但他的比例非常完美,特别是冷玉的两条笔直而修长的腿。他了解女人对男人的喜好,冷玉绝对会是一个出色的拈花高手。可是冷玉却拒绝这一切迷惑,这个男人,在他人生的最好年华,却过着如此苍白暗淡的生活,真的让他无比好奇。

    这个晚上,独孤昶寻花回来,忽然想起冷玉。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冷玉的房间。冷玉的房间在暗夜中淡淡地弥漫着一层难以描摹的芬芳。如果这是一个女子的房间,完全不足为怪。但问题是,冷玉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躲避女人犹如蛇蝎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居然会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慢慢地靠近冷玉睡着的那张床,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然后,有什么东西划过凝寂的空气,烛光泻满了房间。他看到了冷玉那对犹如黑宝石般晶莹的眸子……

    独孤昶摇了摇头,摸着自己脖子上的伤痕,那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追寻些什么,他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对冷玉那么好奇?冷玉于他,仿佛是一个神秘的宝藏,他是那样迫切地想要探索他,获悉他的全部秘密!他有千百种方法能够激怒冷玉,但是他却偏偏选择了暗示冷玉是个姑娘的方法。冷玉不是个女人,四年前他就知道。冷玉曾经和他一样站着撒尿,冷玉也曾脱去上衣跳入湖中,尽管距离很远,却让他足够认清冷玉是个男人的事实!但是,随着他的成长,随着他和女人的亲密接触,他却开始觉得,这个绝对是男人的冷玉,举手投足之间,竟有着女人一样的曼妙动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言谈中暴露了他的猜测,他的——向往!向往?他的身体蓦然紧绷,真的,曾几何时,他竟然在暗暗地期盼冷玉是个女人!他一定是疯了,彻底疯了!他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在想些什么?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绝对地正常,但是他却在渴望着冷玉的身体——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的身体!

    他烦躁地走了几步,又颓然倒在床上。他无法欺骗自己刚才瞬间的感受,当他和冷玉一起倒在地上,当冷玉的身体那样紧密地和他契合在一起时,他的内心真的滋生了罪恶的渴望!他猛地揉搓着自己的两颊,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他是被自己先前的语言欺骗了,他是还沉醉在前半夜的女人芳香之中,所以他才出现了荒唐的错觉!他不该在春天的晚上走进冷玉的房间,现在他得到报应了。他忽然又强烈地憎恨起冷玉来,是他,是这个陌生而可恶的男人,搅乱了他的心绪!去死吧,为什么冷玉不去死呢?或者不离开王府呢?他又一次惊跳起来,离开?不,冷玉绝对不能离开!但也许冷玉会……

    独孤昶冲出房门,旋风般地卷向冷玉的房间,才刚刚站到门边,冷玉的声音冰冷刺骨地响了起来:“你若再敢踏进房门半步,我就杀了你!”

    他驻足,微笑。片刻,眉峰紧缩,心事重重地拖着步子离开了。

     正文 第二章  勾心斗角

    “冷师傅,王爷有请!”王府的管家李子闵恭敬地站在门口等候冷玉,独孤府内 ,他最懂得察言观色,知道该怎么待人接物。对于冷玉,他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给予应有的尊重的下人。

    冷玉开门出来,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李子闵身上。自从那天晚上和独孤昶的冲突后,独孤昶似乎更加卖力地投入到烟花柳巷之内乐不思蜀了。这样最好,等他完成了该做的事情后就离开王府,从此,独孤昶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不过,从他入府以来,独孤旭很少直接与他接触,独孤旭只需要他能够教导好他的宝贝儿子。他的目光中露出不屑的神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又怎么能够期待一个狼子野心勾结番邦的败类能够生出异类呢?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师傅会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独孤昶武学有成,可不见得是好事,只怕反而令独孤旭如虎添翼。不过,此刻再多虑此事,未免为时已晚了。独孤昶才十八岁,然而他已经不能保证可以挟制得住他这个徒弟了。

    “冷师傅,请!”李子闵依然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引着冷玉前行。冷玉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出声询问。尽管李子闵是王府里面最尊敬他的人,但李子闵同样是独孤旭最信任的心腹,李子闵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反正,他很快就会知道独孤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紧闭了嘴巴,只略略点了点头,随着李子闵穿过抄手游廊,进入一个圆洞门,里面又是别有洞天,佳木葱茏,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流泻于石隙之下。曲径通幽处,飞楼插空,雕阁绣槛,隐于山坳树梢之间。冷玉缓步走上假山奇石掩蔽的小径上,俯瞰下来,但见清溪澄澄而下,飞溅起雪白的浪花,仿佛堆雪砌玉一般,而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起半个池沿,竟恍如身在画中游了。原来王府本是依山傍水而建,这个后花园却是开辟了山石建成的。

    两人穿过了后花园,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竟然是一个碧湖,水光潋滟,清澈如洗,一条青石板砌成的九曲桥蜿蜒着通向湖中央的亭子,独孤旭一身银色大蟒锦袍,威风凛凛地坐在亭子中的石凳子上,正微笑着向他遥遥示意。冷玉挂了一抹清淡的笑容,他对独孤旭没有什么好感,但既然他仍然需要在王府仰人鼻息,这些客套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冷师傅,请坐!”冷玉进了亭子,独孤旭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做了个入座的手势。冷玉抱拳谢坐:“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吩咐哪里敢当?”独孤旭哈哈大笑起来,“本王是要好好感谢冷师傅对小儿的教诲。小儿在这四年来的成就本王都看在眼里。本王也恭喜冷师傅名师出高徒啊!哈哈……”独孤昶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他最宝贝的一个儿子,这与他对岑影的宠爱和独孤昶的聪颖自然是分不开的,他曾经烦恼于独孤昶的不学无术,如今他心愿达成,如何不喜动颜色?

    “过奖!小王爷天赋极高,在下不过是捡了个现成的便宜,教到这么好的徒弟罢了。”冷玉没有说谎,独孤昶在武学上的确是可造之材,可惜,只限于武学。

    “哈哈,冷师傅过谦啦!小儿的顽劣本王还是了解的。”独孤旭伸手指了指石桌子上精致的茶点,“冷师傅,请品尝。这些可都是贡品,只有皇上才能吃到的。”他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冷玉却是暗暗心惊,独孤旭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如果他不能尽快拿到师傅交代他的东西,只怕不日之内,天下将风云色变。他不动声色地挑拣了一块茶色的糕点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品味:“果然好吃,谢谢王爷!”

    独孤旭摇了摇手:“咱们现在要感谢的可是当今圣上啊!若不是他爱惜臣下,咱们如何能够品尝到这些宫里的佳肴!”他意在言外,目光落在冷玉的脸上,似乎想要看清楚冷玉的反映。冷玉端起茶杯,浅饮一口清茶:“好茶!”他故意装作听不懂独孤旭的暗示,“王爷找来在下,不会只是为了让在下喝茶品糕点吧?”

    “呵呵!”独孤旭微微有些失望,他本意是借此机会探悉冷玉是否有投靠他之心,但冷玉冷冷淡淡始终不肯接他的话茬,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冷师傅果然是心思敏锐。那么本王就直言不讳了。当今圣上有意将皇妹许配给小儿,小儿不日就将上京,本王想请冷师傅与小儿同行,一路上好有个照应。”

    冷玉又是暗吃一惊,独孤昶要上京与公主完婚?有一种陌生的酸涩直逼他的喉咙,他端起茶杯,用力饮了一口,忽然感谢独孤旭是在这里和他谈论这些事情,至少他可以借着喝茶的机会掩饰自己凌乱而古怪的思绪:“恐怕在下出身草莽,无法出入皇宫,在下的紧张会给小王爷丢脸。”

    独孤旭释然微笑:“冷师傅真是个谨慎的人,如果本王有这样的顾虑,今天也不会独独来拜托冷师傅你了。冷师傅武功高强,世上鲜逢敌手,正是保护小儿的最佳人选。”

    “保护?”冷玉脱口而出。

    独孤旭一怔,哈哈笑着掩饰着自己的窘态:“小儿初次出远门,对于江湖的规矩一概陌生,有冷师傅作陪,本王也能安心一些。”独孤昶上京完婚,不过是个借口,他正愁没法探查皇上的底细,皇上竟然有此提议,他如何不欣然应允。他也知道皇上想要借机笼络于他,或许皇上对于他的异心已经有所察觉也未可知。昶儿在这个时候上京虽然一举二得,既能向皇上表白自己的忠心,也能为他不久之后的筹谋做好内应。但正因为如此,昶儿必然担负着极大的风险,三个儿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儿子,如果不是大儿子独孤日和二儿子独孤星都已经娶妻生子,他是不会让昶儿前去冒险的。他思前想后,才想到了冷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保障昶儿的安危,那这个人非冷玉不可了。

    “在下可否考虑考虑?”冷玉不敢贸然答应,他的行动必须问过师傅才行。

    “那个当然。”独孤旭又是一怔,他以为冷玉会满口答应,冷玉和昶儿尽管摩擦甚多,但他看得出来,冷玉是真心想要教导昶儿,“不过冷师傅最好能够早做决定,因为昶儿三日后就要上京。”

    三天?又是三天!冷玉的心沉了下去。师傅交代他完成任务的时间也是三天之内。三天当然不短,足够宽裕到令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但是三天又是如此短暂,三天后,他可能会和独孤昶永远分道扬镳,从此不相往来。他定了定心神,他不该是个容易心思恍惚的人,但是今天的他太令自己失望了。离开独孤昶不是他一直盼望的事情么?为什么果真要分别了,他反而……他又饮了一口碧茶,茶水涩中泛甜,含在嘴里,清香萦齿,然而他却感觉不到那份甜润的滋味,他的口中充满了苦涩。

    “谢谢王爷款待,在下告辞了。”他拱了拱手,站起身子,远处的李子闵立刻迎了上来,带着他从原路返回。

    站在自己的房门前,还没推门,冷玉就感觉到了他的房间里有人。但他的手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了房门,倚墙而设的小桌旁边端坐着一位美人,一身素色罗裙,满头青丝只斜斜地插了一支碧玉钗。听见门响,她盈盈起立,抬起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含情脉脉地望着冷玉:“公子,你回来了?”

    冷玉怔在门口,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不曾想到这个。热浪淹没了他的两颊:“独孤昶,滚出来!”

    独孤昶施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师傅,你怎么知道小王刚刚路过?”他有趣地打量着冷玉气急败坏的容颜,“一大早的,是哪个不成才的家伙又招惹了师傅啦?”

    “独孤昶,带走你的人,别弄脏了我的房间!”冷玉鄙夷地撇了撇嘴角,“不要以为你身边的人都和你是一丘之貉!”

    独孤昶的俊颜蓦然沉了下来:“如果你不是小王的师傅,小王会立刻要你好看!”

    “怎么,我冤枉你了吗?”冷玉拎了拎眉毛,今天早上他心情非常不好,谁招惹他谁自认倒霉,“当然了,小王爷是惜花之人,在下不过是草莽之辈,实在不懂品花闻香。麻烦小王爷带走你的鲜花,不要让在下的俗气熏坏了小王爷宝贝的花儿!”他让开了身子,独孤昶抑郁的目光转向房内,看到那名低头垂泪的女子,脸上微微一惊。

    “怎么,小王爷记起来了吗?”冷玉毫不留情地揶揄,“小王爷是不是害怕王爷会责罚,所以不小心把路边的野花藏匿到我的房内了呢?”

    独孤昶还没有回答,那名女子忽然轻移莲步,走向冷玉:“奴家是王爷赠给冷师傅的,冷师傅如果不要,就干脆杀了奴家吧!”她从腰间的锦囊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倒转了刀柄递给冷玉。

    冷玉瞠目结舌,瞪着那名楚楚生怜的女子。他以为只有独孤昶才会做出这种丧风败德令人恶心的事情,谁知道……

    “父王真是设想周到,小王怎么没有想到酬谢师傅的办法呢!妙啊妙啊!”独孤昶拊掌大笑,“师傅,你可要好好消受父王的美意啊!”他大笑着离开了冷玉。

    冷玉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认真的女子:“姑娘,我,我……”

    “冷公子,我们能不能进去说话?”那名女子比他镇定,收起了匕首后退两步,等冷玉进门后才细心地关好了房门。

    冷玉木讷地站在房中,那女子仿佛成了这个房间的主人:“冷公子,请坐!”

    “姑娘,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人,我……”冷玉呐呐地解释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公子,奴家明白的。对了,公子还不知道奴家的小名吧!奴家叫秋水。”秋水羞涩地低头抚弄衣角,“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爷特别喜欢子安先生的文采,所以,才为奴家取名秋水。”

    冷玉痛苦地抚额,这些和他有关联吗?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姑娘?“姑娘,我……”

    “公子,王爷嘱咐奴家好生伺候公子。”秋水偷眼打量着冷玉,她早就听闻冷玉的大名,她也知道王爷对冷玉既有怜才之意,又有猜忌之心。她明白王爷的意思,除了好好伺候冷玉,她还需时时掌握冷玉的动向。只是她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冷玉竟是这样一个俊逸不凡的男人,尽管那些络腮胡子似乎有些美中不足,但冷玉的眉眼胜似描画,简直比小王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颗芳心已经沉醉了进去。

    “姑娘,可能你误会,我真的不需要……”

    秋水一声不吭,拔出匕首就刺向自己的心窝。冷玉本能地出手夺去那柄触及了秋水胸口的匕首,饶是如此,那柄匕首尖端也沾染了一些血迹。秋水叹了一声,血色从如花似玉的脸蛋上褪得一干二净,身子一软,就倒进了冷玉的怀里。冷玉沉重地叹息,他不想招揽麻烦,但是麻烦偏偏要不请自来。这位秋水姑娘性子刚烈,他若再出言拒绝,只怕她当场就要香消玉殒。他果断地点了秋水胸前几处大穴:“姑娘,得罪了。”他实在不想将此事张扬开去,本能地解开秋水的衣衫,麻利地取出一小瓶药粉,为秋水止住了血流。他点穴、解衣、上药、包扎,几乎一气呵成,但秋水已经粉面娇红,媚眼如丝,仿佛连骨头都融化了似的,绵软无力地依靠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蛋也有些发红,掩好了秋水的衣襟:“姑娘,希望你不要认为在下唐突了才好。”

    “公子若是仍然不肯接纳奴家,何必出手相救?”秋水泪珠盈盈欲滴,我见犹怜,“公子若真的存心相救,就留下了奴家。”

    冷玉无奈地长叹:“秋水姑娘,你先好好休息,这个事情,在下还要和王爷商量一下。”反正还有三天,就忍耐三天吧!

    三更敲响,王府里一片静默,一条黑影迅速地掠过王府高耸的屋檐,几个纵跃,消失在独孤旭的书房中。不一会儿,王府四周华灯辉煌,“有刺客”、“抓刺客”声不绝于耳,王府的兵士训练有素,顷刻间分散在王府各个出口,布下了天罗地网。黑衣人头蒙黑巾,只露出两个眼洞,陡然冲进了人群,几个回合,忽然消失了踪迹。

    “追!”独孤旭面色凛然地冲出书房,书房里遗失了他最重要的卷册,很明显就在黑衣人手里,黑衣人来历不明,却能够对他的书房了如指掌,怎么不叫他愤怒不安?

    侍卫们呼啸着四散而开,依然纹丝不乱,扑向各个可能隐藏黑衣人的房间搜索。

    “王爷,冷师傅不在他的房间里。”一个侍卫上前禀告。

    独孤旭面色一变:“秋水呢?”

    “她刚好醒来,说是冷师傅在晚饭后就没有回来。”

    独孤旭握紧了拳头,骨骼捏得“咯咯”直响:“想不到本王竟然走眼至此。昶儿在哪里?”

    “父王,发生了什么事?”说曹操曹操到,独孤昶打着哈欠走了过来,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

    独孤旭哼了一声:“你师傅到底教了你什么?王府进了内贼,你却一点警觉性都没有,你……”

    “父王,抱歉!”独孤昶的嘴角浮起讨好的笑容,他搂着父王,十八岁的他已经超过了独孤旭半个头了,“昨晚我和师傅一起喝酒,喝多了就……”

    “你和师傅?”独孤旭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师傅现在还在我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呢!”独孤昶似乎不胜得意,“想不到师傅的酒量这么差,喝得人事不省呢!”

    “是吗?”独孤旭压抑着起伏的呼吸,“本王也想欣赏一下冷师傅的狼狈!”

    两人举步向独孤昶的房间走去,房门一开,一屋子的酒气就扑鼻而来,桌上地上酒瓶狼籍,独孤旭不由得皱了皱眉,撩开纱帐,冷玉满面通红趴在床上,嘴里还兀自喃喃自语:“再来一杯!喝!”独孤旭打量了一下冷玉的衣着,他白日里所穿的灰色长袍皱巴巴地挂在身上,下半身隐没在棉被下,他正想掀开棉被,独孤昶忽然笑了起来:“父王,是不是很精彩,我师傅平时洁身自好眼高于顶,喝醉了照样原形毕露。对了,父王,你刚才不是说王府进了贼吗?”

    独孤旭的手在半空中犹疑了一下,打消了掀开棉被的念头,走出了纱帐:“你师傅为什么会睡在你的房间?他不是从来不喜欢和人共处一室吗?”

    独孤昶又笑了起来:“父王,这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赐给他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推又推不掉,受又受不起,只要狼狈地逃到我这里了。”

    “是这样!”独孤旭沉吟了一下,又望了望熟睡中的冷玉,狐疑之色仍然未减,“你师傅真的整夜都和你在一起吗?”

    “父王,喝醉的人是我师傅不是我啊!”独孤昶勾住独孤旭的肩膀,亲热地向门口走去,“我一直在这里喝酒,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师傅就一直躺在床上,你看,这么大的声响,他还是烂醉如泥。父王你在怀疑什么?”

    独孤旭不自在地笑笑:“没事了,没事就好!”那这个人会是谁呢?能够在王府严密的搜索下不见踪影,此人的身手只怕不在冷玉之上。他的脑海中掠过了南宫翱的影子,但很快就摇了摇头,南宫翱四年前就葬身崖底,他们还找到了南宫翱肢体的残骸,显然被恶狼吞没了。他的内心划过一丝伤痛,岑影本不该遭殃,如果他可以及时拉住她的话。

    “父王,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你需要休息了,把事情交给昶儿吧!”独孤昶体贴地拍了拍独孤旭的肩,这个晚上,父王显得格外沧桑,那个潜入王府的黑衣人似乎给了父王不小的打击。

    独孤旭感慨地望着长身玉立的儿子,儿子真的长大了,可惜岑影再也看不见,哼,可恨岑影在最后的关头依然选择了南宫翱,他的面容重新变得冷峻,与他独孤旭作对的人,不管是谁,都死有余辜,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昶儿,两天后你就要去京城了,你师傅会陪你一起去吗?”

    “父王,等师傅明天醒来,我再问问他。”见父王一副不豫之色,他连忙补充了一句,“父王,你放心,师傅一个人在王府也待不住啊!”

    “既然你知道,就一定要劝说你师傅陪你前去,你们两个在一起,父王也放心多了。”独孤旭沉声说道,他担心就是冷玉会因为独孤昶的离开而跟着离开独孤府,他不想失去这样一个高手,所以他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秋水赐予了冷玉。如果还是无法留住冷玉,那么,他宁可毁了这块绝世美玉也绝不会让冷玉有机会为他的敌人所用。他抬起右手,拍着独孤昶的肩:“你长大了!好了,休息吧!”

    独孤昶目送父王离去,父王的侍卫转眼间就撤离干净,现在房间里重新沉静下来。他关上房门,走向他的大床,在床沿边坐了下来:“行了,醒来吧!”

    冷玉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子闪着湛亮的寒光,哪有半点酒醉的模样,只是双颊依然嫣红,而这份颜色也使得他的脸蛋显得格外娇嫩,独孤昶出神地望着冷玉的面颊,手指蠢蠢欲动,他悄悄握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去触碰冷玉的面颊。

    今天晚上,独孤昶难得地留在王府里独自品酒,侍卫们的呼喝声起来之前,他已经觉察到了那抹黑色的影子,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追了过去,他的身法实在迅速,不仅王府中人无一发现他的行动,就连冷玉也是和独孤昶打了个照面才突然发现独孤昶的。冷玉稍纵即逝的犹豫立刻让独孤昶有了可趁之机,独孤昶劈手就扯下了冷玉蒙面的黑巾,黑巾下怔忡的脸颜同时惊呆了独孤昶,此时侍卫们的脚步声零星传来,独孤昶果断地拽过冷玉的手,低声喝道:“要命的话跟我来。”他知道不管冷玉今晚干了什么,只要让他父王发现冷玉的行踪,冷玉就再无生路可言。冷玉想挣脱独孤昶的束缚,已经不知道几次了,在独孤昶面前,他总是失去了先机显得被动而狼狈。但是王府周围井然有序的搜查和越迫越近的脚步声让他还是踉踉跄跄地跟随着独孤昶进入了他的房间。独孤昶随手取过一件灰色的衣服,这件衣服是他有一次兴之所至从冷玉房间里随手拿来的,他很好奇为什么冷玉对这样不起眼的衣服特别情有独钟,冷玉的衣服几乎都无一例外是这种灰色的袍子。“穿上,不能让父王看见你此刻的装扮。”他知道父王很快就会发现冷玉不在自己的房间内,如果他不能及时出去告诉父王冷玉的所在,那么太阳升起的时候,即便他可以作证冷玉在他的房间里待了一晚,也会令冷玉的行踪从此不再自由。冷玉戒备地盯着独孤昶和那件熟悉的衣服:“你想干什么?”

    独孤昶愣了一下,愤怒腾起眉梢眼角:“想冒一个险。师傅,你不觉得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资格和我讨论这个了么?”他抢上前去扯过衣服就往冷玉身上套去,冷玉又羞又恼地后退一步:“不用你。”他赌气般穿上外套——明明是他自己的却不小心出现在独孤昶房间里的外套。

    “喝下它!”独孤昶拿起了桌上的酒壶,里面还有半壶酒。

    冷玉嫌恶地皱眉,回避的表情让独孤昶更加不耐烦起来,独孤昶陡然扼住冷玉的下巴,强行灌着他喝了几口酒,红晕立刻在冷玉的两颊蒸腾开来。冷玉咳嗽了几声:“你干什么?别以为我可以任意你摆布。”

    独孤昶冷冷地盯着冷玉:“你以为到现在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吗?躺倒床上去。”

    冷玉后退了两步,离那张床更远了些,看上去似乎马上要夺门而出。

    “你摆出那种可笑的样子做什么?”如果不是形势如今紧张,独孤昶真的会放声大笑起来,“你是贞洁烈女吗?师傅,能不能拜托你稍微聪明一点,你不醉倒在床上,小王怎么向父王解释你的行踪?你以为王府的搜捕是假的吗?小王敢保证,此刻,他们一定发现小王可敬的师傅并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师傅,你打算如何解释你的所作所为?啊?”

    冷玉闭紧了嘴巴,也许他应该置身于侍卫们的包围从中,至少那也比此刻的羞辱好一些,但是他什么都不能选择,他只能任凭自己的头脑越来越热,他无法正常思考。

    “师傅,你不会是要小王抱你吧?”独孤昶无心地调侃,然而此言一出,他却觉得有一股热流似乎从冷玉的身上传递到了他的心里,冷玉嫣红的脸蛋对他充满了罪恶的吸引力,如果不是事态紧急,也许,也许……哦,也许今夜他的酒也喝多了。他咳嗽了一声,举步向门外走去:“你动作快点,尽量不要露出你的夜行衣。父王马上就会过来。”

    冷玉躺了上去,棉被中残留着独孤昶的气味,那气味并不难闻,相反还充满了温暖和一种说不出的馨香,他的脸忽然腾地烧灼了起来,呀,他真的喝醉了么?他昏昏沉沉地融合在独孤昶的气流的包裹之中,没有恐惧,没有忧虑,只有一丝丝慵懒和一点点惬意,但愿他是醉了,醉了也好!他就那样听着独孤昶的对答如流,听着房间里又剩下了独孤昶,听着独孤昶靠近了他……

    “你为什么要救我?”冷玉翻身从床上坐起,一张脸蛋红晕满布,“你不是一直想要报仇吗?你……”

    “师傅,我想你是误会了。”独孤昶的唇边熟悉地浮起讥诮,“小王很遗憾四年了你依然这么不了解小王。你以为小王想做什么?想报答师恩吗?”他发出了“嗤”的怪笑声。

    冷玉再度涨红了脸,幸好他的脸色已经够红了:“我从来不敢这么期望,小王爷!所以,我才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小王和你之间的约定还没有结束,小王怎么能够轻易地让你出事?你只能毁在小王的手上,师傅!”独孤昶逼近冷玉,傲然的双眼锁紧了冷玉的视线,冷玉不服气地抬头和他对视。

    “师傅,你的确勇气可嘉,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能拥有这份镇定,小王真是佩服之至。”独孤昶轻轻击了两下手掌,语声忽然一沉,“把东西交出来。”

    “什么?”冷玉装傻。

    “你不会是要小王搜你的身吧?”独孤昶邪邪地打量着冷玉的肢体,“小王习惯接触女人,不过如果师傅你有这个需要的话,小王愿意效劳。”

    “无耻!”冷玉狠狠地劈面扇去,但是他的手腕落入了独孤昶铜箍般的掌握中:“师傅,你最好认清一个事实,四年来你教得非常成功,小王早已不再是四年前不学无术的小子了。”他拉近冷玉,左手忽然探向冷玉的腰际,触手处是熟悉的柔软,他的心蓦地一动,冷玉已经迅疾闪了开去,从腰间取出一卷书册:“给你。”冷玉不是笨蛋,他不想因为两人的打斗在此惊动王府内外,也许,可以让独孤昶彻底认识他父王的野心、阴谋以及卑鄙无耻的手段吧!

    独孤昶打开了卷册,脸上微微变色,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眼望去,便已猜出端倪。卷册上都是朝廷中一些重要大臣们的苟且之事,那些叔叔伯伯进出王府,从来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谁知道背后却干出这种不耻勾当。怪不得他们对父王一直恭敬顺从,原来他们有把柄落在父王手上。他隐隐想起父王曾经说过的话:“如今朝野上下,父王掌管着三军大权。哼,只要父王振臂一呼,天下谁敢不从?”他的背脊缓缓升起一股冷意,父王想干什么?父王从来不让他参与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如果父王真的有天大的野心,那么父王执意让他上京又是为了什么?十八年来第一次,他有一种寒心的感觉。四年前娘亲坠崖的一瞬间倏然闪过脑海,那时父王就站在娘亲旁边,如果父王肯伸手,父王就能像冷玉拉住他一样拉住娘亲。四年来,他一直不愿意正视那个真相,也许父王过于震惊,也许……

    “小王爷好像非常震惊?怎么小王爷都不知道王爷的所作所为吗?”冷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独孤昶的神色。

    独孤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冷玉,忽然厉声喝道:“你又是受雇于何人?你的所作所为何尝又光明正大?”

    “哼,在下受雇于天下苍生!”冷玉腰板一挺,冷冷地望着独孤昶,“天下苍生拒绝再度陷入战火,在下就有这个责任阻止一场莫须有的浩劫。独孤旭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不惜连累百姓,谁都不会坐视!”

    “是吗?”独孤昶两手微一用力,手中的卷册顿时化为粉末。

    “你干什么?”冷玉大惊失色,那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而且他要转交给师傅的,但是除了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粉末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地,他什么都不能做。“你做什么?”

    “听起来很高尚,但是是谁让你偷走这些东西,那个人又想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你不觉得此人的居心一样叵测吗?”独孤昶冷冷地斜睨他一眼。

    “你胡说八道什么?”冷玉重重地一拳砸了过去,独孤昶微微一闪,冷玉的拳头就落了空,冷玉更加怒不可遏,几乎要扑上去狠狠地痛揍独孤昶一顿。

    “小王劝你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师傅,不要自取其辱。”独孤昶撇了撇嘴角,坐下来斟了一杯酒,递给冷玉,“要喝一杯吗?”

    冷玉愤怒地别过头,他的心血付之东流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师傅交代。这个卑鄙龌龊的家伙,非但没有产生一丝一毫助纣为虐的羞耻之心,反而还振振有词地污蔑他的师傅,如果他可以,他真的会好好教训这个不肖弟子。但是他清除地明白,时至今日,他已经对独孤昶无能为力,在独孤昶面前,他再也没有什么优势了。

    独孤昶不以为意地缩回了手,一仰头喝了下去:“好酒!”他回头,眼角的余光瞥着冷玉,“这么说,你教小王学武四载,根本就是有所为而来。哈哈,小王真是走眼了,小王的师傅,不仅一身武功高深莫测,而且还是个热血青年侠义人士呢!”他毫无预警地探手,冷玉的右手又落入了他的掌控,他的大拇指轻轻抚触着冷玉手背上的牙痕,那是一圈细碎的齿印,没有可怕可憎的感觉,倒添了峨眉山月般的娇柔含蓄。四年的时光,依然无法消退这个伤疤,可见当日他用力之狠了。他的心微微一颤,声音却更加冷峻,“如果你想对父王不利,小王敢保证,你绝对不会有今夜的幸运!”

    冷玉羞愤地甩开了独孤昶的手,举步向房门走去。

    “去哪里?”独孤昶冷冷地开口,“今夜除了睡在小王的床上,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要你的脚一踏出小王的房门,父王的手下就会在无处不在。”

    冷玉止步,却不回头,要他再度回到独孤昶的床上,那是断断不能,但是长夜漫漫,天边为何还是迟迟不肯露白?

    独孤昶已经舒服地横卧在自己的床上,被窝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他知道那是何人带来。他虽然花心成性,却从不在王府内亲近女色。他的大床从来没有外人躺过,除了他的师傅,一个像极了女人的男人!他不由叹了口气,无法解释自己异常的行为,包庇冷玉,就是意味着背叛父王。然而他毫不犹豫地做了。也许……也许他是想亲自对付冷玉,对,一定是这样的!他翻了个身,生平第一次,置身王府之中,竟然有种陌生和孤独的凄凉。他想念自己的娘亲了,非常!

     正文 第三章  道是无情

    冷玉终于还是陪伴着独孤昶走上了去向京城之路,同行的还有独孤旭赐予他的秋水和独孤昶的贴身侍卫宇文翔。

    独孤府位于中原的西南方向,从独孤府出来,他们一路向东北行进,越是靠近东面,气候越是宜人,直至到达江南地带,云霞微茫,迥崖沓嶂,竟然如临仙境。但见空中云青青欲雨,湖面水澹澹生烟,更有青溪蜿蜒不知远,两岸桃花夹古津,无数不知名的花草树木恣意生长,欣欣向荣。冷玉一路行来,心境也随着美景日渐开阔,那些在王府中的腌臜之事也慢慢淡忘。

    “怪不得常有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名不虚传!”江南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独孤昶已经恣意地敞开了衣襟,迎风直呼痛快。

    秋水掩口失笑:“小王爷真是性情中人。”

    独孤昶回眸低笑:“小王的确不像有些人阴阳怪气,明明也觉得痛快,脸上的表情却阴晴不定。”他不等冷玉发作出来,立刻纵马与冷玉并辔齐进,“师傅,小王可不是说你。”

    “哦?”冷玉拖长了声音,“我明白,我也不像有些人,明明就在指桑骂槐,偏偏还要遮遮掩掩。”

    “啧,师傅又在充分发挥伶牙俐齿的功效了。”独孤昶撇了撇嘴,笑意却涌上脸颊,这里山清水秀,气候明朗,涤荡了他所有的坏情绪,即便是和冷玉的拌嘴,也令他格外愉悦,他转头故意冲着秋水皱起了眉头,“秋水,你的冷公子又在欺负徒弟了,你也不管管吗?”

    秋水柔情似水地望着冷玉:“小王爷,你别总是捉弄公子了。”

    “啊哈!小王里外不是人了。”独孤昶酸溜溜地嚷了起来,“宇文翔,幸好小王还有你,不然这一路,小王不是要被他们两个夫唱妇随欺负死了。”

    他语言亦真亦假,秋水白玉般的脸蛋上已经遍布云霞,冷玉却扭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这半个月来,最让他尴尬不安的就是秋水的陪伴了,他没有办法推脱和秋水的同房,但是他有他的苦衷,他真的不能和秋水同床共枕。在外人看来,两人恩恩爱爱,日出同餐,日落同息,然而只有他知道,每天晚上他和秋水都是各睡各的,到现在为止,除了为秋水包扎的意外事故,他连秋水的小指都不曾触碰过。更令她尴尬的是,这一路相伴,她才知道秋水竟是个医术高明的行家,她的那点包扎,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幸好秋水不是一个喜欢缠绕和抱怨的姑娘,只是处处照顾他们几个的饮食起居,还根据气候变化辅以适当的药物增强体质。因此虽然风尘仆仆,他们却是神采奕奕。当然了,秋水无处不在,形影不离,他也就根本没有什么机会独自离开。至于落在独孤昶和宇文翔眼里,这两人真是如胶似漆,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看吧,又在演绎此时无声胜有声了。”独孤昶大声说道,他语气中的酸涩太过明显,连宇文翔都意识到了:“小王爷,其实你也很快就能抱得美人归了。”京城在望,他们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了。不过,也难为小王爷了,小王爷一向习惯了佳人在抱,这次居然半月不曾赏闻女儿香,难怪小王爷会吃醋了。

    然而他这次的马屁却没有拍准,独孤昶冷冷地哼了一声,策马向前狂奔而去。

    宇文翔正自错愕,冷玉也忽然闪电般地一跃向前:“快下雨了,还不走?”宇文翔抬头,真的,江南气候虽好,然而变化却也无常,刚才还是阳光满天,不知何时竟然阴霾阵阵了。他叹了口气,小王爷的脾气又何尝不是?

    他们终于进入了南京,这片“六代帝王国、三吴佳丽城”的金粉之地。

    冷玉一踏上南京的土地,面容就显得很是奇特,似乎有说不出的欢喜,又似带着无限的惶恐和不安。

    “冷公子,你以前来过这里吗?”秋水蕙质兰心,一颗心又全然牵挂在冷玉身上,冷玉的点滴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关切地挨近了冷玉。

    她的话引起了独孤昶的注意:“怎么,看起来南京似乎是师傅的故乡?”他眺望着南京城,曼声吟道,“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师傅生在如此曼妙之地,难怪这四年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

    他此言一出,秋水的面容上就笼了一层淡淡的烟愁。冷玉一直对她礼让有过而热情不足,她都以为是冷玉过于害羞紧张,她相信只要她耐心等候,终有一日能够融化冷玉冰冷的心怀。但如果小王爷说的是真的,只怕冷玉的疏离并非害羞而是已有心上人了。

    冷玉没有理会他们,依然痴痴地望着巍峨的南京城。是的,他了解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了解他身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毛孔:六朝的兴废,王谢的花心,秦淮的艳迹……孩提时代,师傅带着他驾一叶小舟,徜徉在秦淮河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回到了往昔: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而他一脸仰慕地凝望着师傅俊伟的身形……师傅,他真的好想念师傅,但是,四年前一别,师傅却再也不曾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师傅真的不肯原谅他了么?他几乎要黯然泪下,一根修长的手指忽然抚到了他的面颊上:“师傅,你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冷玉懊恼地甩了甩头,被触碰的几乎犹如被火烫伤了一般灼热不堪。又一次了,独孤昶又一次在他防御之前触到了他的皮肤。他戒备地后退一步:“小王爷,即使没有女人陪伴,你也不用李代桃僵吧!”

    他口不择言,话一出口,心下已经暗暗后悔。没想到独孤昶不怒反笑,身体反而凑上前来,紧紧挨着冷玉:“好啊,师傅,你真是了解徒弟,不如安慰安慰徒弟孤寂的心灵吧!”

    冷玉张皇地避开,神态既恼怒又狼狈,还有一些努力抑制的羞涩。

    “小王爷,到了!”宇文翔大声欢叫起来,冲淡了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京城的别院已经到了。好久没来,还真是想念呢!”他出生南京,独孤旭还在南京驻守的时候,他进入了独孤王府,从此伺候独孤昶。

    独孤昶冷冷哼了一声,将白马交给门边的侍卫,大步走了进去。

    “冷师傅,走吧!”宇文翔见冷玉还尴尬地站着,好心地催促了一句。冷玉回了一抹感激的笑靥,跟在独孤昶身后也走了进去。秋水在他的身后幽幽叹了口气,有时候她真是怀疑,冷玉是不是将她当成了隐身人。她甚至宁愿像小王爷一样,和冷玉唇枪舌剑,总好过这样的相敬如冰!宇文翔也叹了口气,这一路上,他算是见识了:小王爷和冷师傅就像是一对上辈子的冤家,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落后;冷师傅和秋水姑娘呢,更怪,明明每晚都住在一起,偏偏人前又是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不是他腹诽冷师傅,有时候他真的不像个男人,是男人,总该对心爱的女人悉心呵护吧!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如果换成是他,简直不知把秋水姑娘当成怎样的心肝宝贝了。他迎上前去:“秋水姑娘,进去吧!”秋水低低地应了一声,尾随在他身后。

    冷玉站在大殿门外,春日的暖阳洒下万条金线,映照得皇宫越发雄伟壮丽。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已经快升到当头了,独孤昶却还是不曾出来,看样子,他和皇上、公主交言甚欢啊!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如果不是师傅有新的命令让他待在独孤昶身边,他一入南京城就会寻找机会离开了。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会给他那样一条指令?他不明白自己待在独孤昶身边还能有什么用处?阻挠独孤昶接近公主还是破坏独孤昶和公主之间的联姻?师傅没有明说,师傅只是告诉他,不久之后,会有接应的人来传达更为详细的指令。接应的人?这些天他一直都在留意,可是,根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呵,最异常的人应该是他了,傻乎乎地站在这里傻乎乎地等候,等候着独孤昶和公主共结连理……他在干什么,满腹怨气,一脸酸意?他拼命地摇了摇头,他一定是不正常了,才会有这样的心态,独孤昶是他的徒弟,仅此而已!

    “怎么了?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冷玉身边,他惊喜地抬头:“师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男人身形魁梧,剑眉朗目,可不正是整整四年不见的师兄元少东,“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北方吗?”

    “你回来了,我就不能回来吗?”元少东宠溺地揉了揉冷玉的脑袋,满眼都是喜悦,信手扯了扯冷玉下巴上的络腮胡,“几年不见,越发俊俏了。胡子很漂亮嘛!”

    “师兄,你不要取笑小玉儿了。”冷玉欣然而乐,四年来第一次露出由衷的微笑,“师傅呢?”

    “时机成熟的时候,师傅自然会现身。对了,小鱼儿,师傅让我告诉你,他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好吗?”他怜惜地抚着冷玉瘦削的肩膀,“你呀,从小就喜欢把责任扛在自己身上,也不管自己扛不扛得住。”

    元少东徐徐说来,冷玉却觉得眼眶发热,四年来他一直忍受着内疚与自责,此刻终于放下捆绑自己多时的缧绁,只是眼泪却再也隐藏不住。元少东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冷玉,轻舒猿臂将冷玉揽在怀里:“想哭就哭一场吧,师兄可以暂时借给你肩膀,嗐,可惜了我这席新衣服啊!”

    冷玉不由破涕为笑,用力捶了元少东一拳:“师兄,你讨厌,又捉弄我了。”他晶莹的泪珠犹挂在眼角,然而笑容却已如春花般绽放,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天真甜美。冷不防一个声音冷冰冰酸溜溜地杀了进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谁才故作清高斥责小王的,现在却在这里上演两个男人之间的亲热戏分?”冷玉收敛了笑容,抬头望去,独孤昶黑着一张俊脸愤懑地盯着他们,已不知站了多久。

    元少东放开冷玉,含笑行礼:“在下御前带刀侍卫元少东,见过小王爷。小王爷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英俊潇洒,花心倜傥。”

    独孤昶上下打量着元少东。御前带刀侍卫吗?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而已。他仰起了脑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我师兄向你问好,你干嘛这副姿态?”冷玉看不下去了,“再怎么样,我也是你师傅,我师兄就是你的师伯。”

    “原来是师伯啊!”独孤昶心不在焉地拱了拱手,“小王见过师伯。师傅,我们可以回去了吧!”他也不等冷玉回答,抬步就走。

    冷玉迟疑了一下,把眼望着元少东,元少东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冷玉顿时喜上眉梢,冲着元少东挥了挥手,跟在独孤昶身后。

    “你们鬼鬼祟祟在打什么哑谜?”独孤昶郁闷地盯着冷玉,他还以为冷玉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快乐呢!原来冷玉也会有这种欢喜的表情,他得承认他师傅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动人,或许是胡子掩盖了嘴巴的缘故吧,冷玉欢笑的时候,笑意全然集中在眼睛里面,一对妩媚的眸子简直顾盼生辉、含情脉脉,仿佛冷不丁就会沁出水来。他沉醉那对笑眸,却妒忌令冷玉拥有这对笑眸的元少东!妒忌?尽管这个词语令他格外触目惊心,但是,他真的在妒忌,妒忌冷玉和元少东天然流露的亲昵,妒忌冷玉对元少东的毫不设防!四年来,冷玉都是他一个人的,但是忽然之间,他发现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冷玉,他不知道冷玉的故乡在南京,他也不知道冷玉还有什么亲人,他更不知道,冷玉还有这样一个见了鬼的带刀侍卫师兄!如果他再迟个片刻出来,冷玉大概打算和他师兄来个不告而别了吧!岂有此理!

    “我们干什么管你屁事?”冷玉绷紧了脸蛋。

    “我是你的徒弟,师傅!”独孤昶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盯着冷玉,怎么,元少东一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就立刻恢复了生人勿近的生硬和呆板,仿佛他独孤昶欠了他几百万银两似的。

    冷玉讥诮地望着独孤昶:“谢谢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小王爷!”

    “小王可不会像某些人一样,经常忘记自己的职责。”独孤昶也回了一抹相似的讥诮,他们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四年来,他们的说话方式已经越来越相近,“你上京是来保护小王的,可不是来和亲人团聚的。”

    “我好像没有签下什么卖身契约,对不对,小王爷。”冷玉恶意地攻击,“我可以随时离开你,离开独孤王府。啊,对了,我都忘记了,我已经离开王府了不是吗?”

    “你要离开小王,你居然无视于小王的安危随意抛开你的任务?”独孤昶大吼起来,冷玉要离开他的事实令他一下子不知所措,四年来,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冷玉会离开自己,而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逼近了他。

    “小王爷一身武功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须在下多费心力了。”想到马上就能离开独孤昶回到师兄身边,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再也不用忍受独孤昶的冷嘲热讽了,他再也不用在独孤王府仰人鼻息了,他自由了,从此以后,他爱干什么都不用忌惮他人的目光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忽然浮起淡淡的忧愁和失落。笑意烟消云散,他几乎有些惆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这个和他一起相处了四年,他看着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的独孤昶!

    “我不准!”独孤昶倏地抓紧了冷玉的手腕,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小王还没有报仇呢,小王是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哪怕必须和你分分秒秒地处在一起。”

    冷玉的脸色慢慢透出了淡淡的殷红,他挣扎了几下,但是独孤昶显然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得逞,无论他使用了什么身法,独孤昶就是有办法死死地扣住他。他有些惊慌起来,如果独孤昶果真说到做到,他……不,他不会也不能让这一幕发生。

    “你放手,我只是说说而已。王爷托付给我的事,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他低低地说道,被动的认输让他羞惭不已,但愿他从来不是独孤昶的师傅!

    独孤昶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了手:“记住,你逃不掉的,小王一天不放手,你就一天不能离开!你最好相信小王今天的保证。”

    红潮渐渐消失,冷玉的脸色开始显出了苍白。他相信独孤昶能够做到,如今他连后悔的权利都不再拥有,他只能悲哀地面对现实,面对已经比他强大甚至将更远超越他的独孤昶!

    因其如此,他更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独孤昶!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末夏初之夜,月华皎洁,柔和地映照着夜间的世界,却绝没有阳光下的清晰明朗,万物犹如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纱,神秘、幽然、宁静、甜美。冷玉带着独孤昶来到了秦淮河。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厚而不腻,荡漾的柔波恬静、柔婉,如梦如幻。断续的歌声经了春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曳,袅娜着弥漫在秦淮河上。独孤昶几乎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师傅,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冷玉的面容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痛,尽管夜色昏黄模糊,独孤昶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冷玉的表情:“师傅,你不会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吧?”这一次他没有讽刺,相反,他的声音里竟难得地透出真诚的关心。冷玉怔了怔,既惊诧于独孤昶的敏感,又震惊于独孤昶反常的态度,俄顷,他才淡淡地答道:“每个人都会有一些回忆是无法道与别人的。”他掩饰得很好,但声音之中还是流泻出一丝丝苦涩。独孤昶忽然靠近了他,伸出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膀:“我明白!”

    他一句“我明白”几乎让冷玉失声痛哭,但冷玉抑制住了,不着痕迹地从独孤昶的臂弯里摆脱出来,弯了弯唇角:“今夜我们是来享乐的,可不是来缅怀往昔的。来,师傅带你去见见秦淮河的花魁。”

    “师傅,原来你真是同道中人!你就不怕秋水吃醋?”独孤昶大笑道,内心却闪过莫名的失落感。

    他们坐上了一艘游船,游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精细,柔腻细滑。舱前上面覆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干支着。里面放着几张藤椅和一张茶几。舱前的顶下,悬着灯彩,灯光黯黯地映照着华丽的彩苏,格外勾人摄魄。此时夜幕低垂,每一艘游船上都点起灯火,和着缕缕漾漾的明漪和滴沥宛转的歌声,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独孤昶已经醉倒在秦淮河的滟滟多情和旖旎风光之中。他左手执杯,右手抱着美人,意态放浪。冷玉在他的对面也同样姿势搂着一位美人,遥遥向他举杯。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之际,秦淮河上忽然响起了一片呼喝声。冷玉站起身来走向舱外,好像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师傅,春宵一刻值千金,理会那些做什么?”独孤昶恣意地放倒了怀里已经不胜酒意的美人。冷玉应了一声,身形忽然腾空而起,夜色中如大鹏展翅,急速地向远处的游船扑去。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舱内的两位美人都没有意会过来,独孤昶已经警觉地推开美人,身子尚未站直,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向舱外急射而出,他对自己的身体控制几乎随心所欲,人在秦淮河上,肢体已经蜷成一团,几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冷玉踏足的画舫上。

    那艘画舫的规模比较小巧,但装饰却更加高雅清丽,显出主人极高的品味。他定睛望去,舱内坐着三位美人,有两位接触到他凌厉的目光后慌张地低下头去,还有一位根本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是一味地用手指绞着胸前的青丝。他游目四顾,不见冷玉,正要发问,一个黑影忽然从舱尾一跃而起,向邻边的游船继续疾掠过去。他不敢怠慢,右足一点,从船舱上方直接掠过,紧随前面的黑影而去。他一身轻功出神入化,几个纵跃之后,已经迫近黑影。

    “还想继续玩下去吗?”独孤昶伸长手臂,抓向黑影的颈脖后面的衣领。黑影忽然哈哈大笑,声音浑厚而深沉,绝对不是冷玉所能发得出来的:“小王爷真是厉害,在下甘拜下风。”他停在岸上,转过身来,却是冷玉的师兄元少东,“只是在下不知小王爷苦追不放,所为何来?”

    刹那之间,独孤昶的脑海中如闪电般回放了适才的追踪过程,船舱里三名女子的身影倏然锁定。他身子都不曾回转,就陡然后退几丈之远,在其中一艘游船顶上轻轻借力,空中微一折身,扑向方才的那一艘小巧的画舫。他这一番举动,非但彰显了极为出色的轻功,更显示了绝顶的记忆,这一路追来,画舫游船何其多,他竟能在刹那间烂熟于心。元少东忍不住自叹不如,枉他学武时长,又生在此地,却生生地被独孤昶比了下去。

    独孤昶钻入画舫,果然三名女子只剩下两名,那一位始终不曾抬头的少女此刻已然不见踪影。他上前一步,两名女子齐齐惊叫出声。

    “小王爷,不要为难他们,有什么事问我便可。”元少东轻轻落在船尾,向独孤昶微笑致意。

    “冷玉在哪里?”独孤昶沉声喝问。其实冷玉今夜突然带他前来秦淮,他已经有所防备,谁知还是棋差一着。一想到冷玉为了避开他的追踪,竟不惜扮成女子模样,他就不由得又恨又怒。他恨自己应该想到却没有想到,冷玉身为男身,却带着女子的韵味,扮成少女简直妙在天然。他怒冷玉信任元少东远甚于自己,一想到冷玉在元少东的画舫内更换衣着,他就忍不住恶向胆边生,“元少东,我不管你是什么带刀不带刀,今天夜里,冷玉如果不出来,我就火烧画舫。”

    元少东神色未变,哈哈一笑:“在下当然相信小王爷有这个能耐,只是若此事张扬开去,皇上公主知道小王爷初到京城,就游览秦淮,你说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独孤昶怒容更显:“你威胁小王?你以为小王在乎这个?”管他什么皇上公主,大不了一走了之,他才不稀罕做什么驸马。但是他要冷玉陪他同行,哼,他还没有让冷玉偿还四年前的债务呢!

    “王爷在乎!”元少东轻描淡写地说道,右手微扬,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杯酒,“小王爷,要喝一杯吗?”

    独孤昶阴郁地接过元少东抛过来的酒杯,他看似随手一取,却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酒杯的去势,杯里的酒甚至连波纹都不起。元少东不由暗暗喝彩,不管独孤昶人品如何,他这一身武艺,已经能够问鼎武林。冷玉果然遇到了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此刻,独孤昶发作起来,他尚能对付百招;只怕过些时候,连他也不能相与抗衡了。

    “冷玉在哪里?”独孤昶仰头一饮而尽,神色已经很是不耐烦,“不要再来搪塞小王,小王的耐性是有限的。”

    “小王爷真的不在意王爷的厚望吗?”独孤昶如此固执,元少东也有些着急了,如果连独孤旭都镇不住独孤昶,那么今夜只怕真的是个是非之夜了。

    “那是我们的家事,关你什么事?”独孤昶一扬手,手里的酒杯忽然散落成无数碎片,分别向元少东和舱内的两名女子打去,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处处杀机,绝不留下一丝缝隙让敌人有机可趁。元少东虽急却不乱,身子滴溜溜一转,那些碎片不知被什么触碰,纷纷跌落在他的身侧。而舱内的两名女子,竟都通晓功夫,只听得她们娇斥一声,腰间的带子飞舞之间,碎片已落了一地。

    “好啊,果然都是一家人!”独孤昶再不客气,抢步入内,拳风虎虎有声,分击两侧;右腿斜斜一扫,将一张躺椅整个踢向元少东。两名女子身在舱内,无处躲闪,只能破舱而出,神情已经大显狼狈。元少东接住了躺椅,不及放好,独孤昶又是一脚劈面踹来。他只能以躺椅抵挡,“喀喇”一声,躺椅瞬间碎成木屑。独孤昶怪笑连连,拳脚齐进攻向元少东:“小王先拆画舫,再烧游船!”元少东沉着应对,却不能像独孤昶一样谈笑风生。

    “小子休要张狂,本小姐的画舫,哪里任你说拆便拆?”声随人到,凌厉的剑气向独孤昶背心射来,独孤昶也不回身,左手灵如游蛇,反剪于背,如同长了另一双眼睛,准确地夹住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剑尖,略一用力,剑头顿时折断。他双指一拨,那剑头呼啸着向女子射去,只听得“噗”的一声,女子惊呼了一声,显然已经被刺中身体什么地方。

    “独孤昶,你不要欺人太甚!”饶是元少东脾性温和,此时也忍不住发作。

    “怎么,到现在为止,你还以为小王是在和你开玩笑吗?”独孤昶不屑地撇嘴,“师兄师弟还真是如出一辙。”他口中说着,手下绝不留情,又是闪电般攻出数招,“啪”的一声,元少东左肩中了一掌,身形一歪,一只脚登时踏空,半个身子挂在船舷外侧。独孤昶哪里肯放弃这个机会,长腿冲着元少东的胸口用力一蹬。好个元少东,陡然间后移,避开了独孤昶的脚,他人在半空,周围的游船又早已闪避开去,无处借力,眼看就要栽入河中,不知从何处忽然飞来一根竹竿,元少东右手一按,双脚与身体呈直角,滑过竹竿转了一圈后纵身而起,脚尖连续在竹竿上点了几点,重新回到了画舫另一侧。那根竹竿余势未觉,呼啸着穿透远处的一艘游船,引起船内哗声一片。元少东向竹竿被掷的方向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他回过头来,正想和独孤昶重新交手,却见独孤昶怔怔地望着前方,他顺眼望去,冷玉一身女儿装扮,白衣胜雪,漆黑的长发犹如光滑柔顺的丝缎,映衬着一张绝色的容颜,宛若九重天上飘落凡间的仙子,俏生生地立在岸边。他看得几乎呆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画舫已经离岸只有数米距离了。

    “师——”元少东张口欲呼,望了望犹如被施了定身术的独孤昶,终于没有呼喊出声。刚才那根竹竿的力道,只有师傅能够施展出如此神功。但是为什么师傅神龙见首不见尾呢?为什么师傅不出来见独孤昶,为什么冷玉会去而复返,而且还恢复了女儿装扮?无数个疑团盘旋在他胸口,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师兄!”舱内两名女子钻了出来,其中一个掩着自己的左臂,她顺着元少东的目光也望见了冷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小师妹怎么又回来了?”

    “师傅他老人家也来过了。”元少东茫然地答道。

    “师傅也来过了?”那女子更加惊讶了,惊讶中更夹杂着兴奋,“他在哪里?师傅在哪里?”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口,抓紧了元少东的衣袖。她情急用力,伤口裂了开来,血丝沁出衣衫,忍不住“哎呦”痛叫失声。

    “师妹,你没事吧?”元少东这才意识到女子的伤口,慌忙扶住了师妹。他们三人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好遇到师傅,才能幸存人世还学得绝世好武功。三人中,冷玉的资质最高,几乎尽得师傅的武学精髓,因此才能成为独孤昶的师傅。元少东次之,但由于身形剽悍,凭着一身硬功在江湖中也是鲜逢敌手;轻舞最弱,但容颜娇媚,身段婀娜,隐身在秦淮中却是如鱼得水。冷玉正是仰仗着有师兄师姐的帮助才会出此下策,回复女装伺机逃脱。谁知独孤昶竟如此固执如此霸道,武功又如此深不可测,如果不是师傅暗助,只怕今夜他们几个都要遭殃了。但饶是如此,他们也已经损失惨重。

    “公子,让奴婢为小姐包扎吧!”轻舞身边的女子解开了轻舞臂上的白纱,重新上药包扎。她是轻舞的贴身丫鬟,跟了轻舞有足足五年了,因而也学得了一些防身本事,这些年来凭着这些本事,从未在秦淮河中吃过亏。可惜,今夜她们遭遇的独孤昶。

    “师兄,师傅呢?”轻舞蹙着眉头,目光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也没看见。师傅刚才出手,使我免于坠入河中。不过,我没看见他老人家。”四年来,师傅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现身过,他们都只接收到师傅的字条,见字如见师傅。一年前,元少东受命师傅,从北方回到京城参加武状元的比武大赛,他身手矫健,武艺出众,被皇上一眼看中,做了皇上的御前带刀护卫。多年来,他一直坚信师傅做的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大事,是匡扶正义驱除鞑虏歼灭叛贼的正义行为。所以,不管师傅交代的任务有多么艰巨,他都会努力完成,绝不辜负师傅的厚望。

    他知道,他的两个师妹也是如此。冷玉弃钗易弁,冒险进入独孤府教学独孤昶武功;轻舞栖身烟花之地,搜集来自江湖人士的各种消息,尤其是各个帮派之间的纷争。冷玉和轻舞对于所做的一切从来不问因由,她们对于师傅,是全身心的感激甚至膜拜,如果没有师傅,那么她们只怕不是沦落为最低贱的烟花女子,就是夭折在豆蔻之年。元少东明白这些,也只有他明白师傅与独孤昶之间的真实关系,所以,今夜他才没有尽出全力对付独孤昶。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令他全力以赴,独孤昶聪明绝顶,能够在对敌中变幻招数推陈出新,只怕百招之后,他依然只能落败。独孤昶的悟性之高,当世罕见。对于武学,他有种本能的吸收能力,只要对敌一方完整地演练一遍,他就能潜移默化地吸收运用,找出破绽攻击。这样的对手是极度可怕的,就算是师傅亲自对阵,恐怕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师傅走啦!”轻舞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对了,小师妹为什么……咦,小师妹呢?”

    元少东暗叫不妙,抬眼望去,画舫另一端,哪里还有独孤昶的影子,小师妹也早已不知去向。他不由怅然而立,秦淮河上歌声依旧,风华依旧,然而他的心情却再也飞扬不起来。

     正文 第四章  两心难知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独孤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过来,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冷玉,生怕一不留心,冷玉又会凭空消失,或者,眼前的一切根本就是他的错觉!

    冷玉迷惘地勾了勾唇角,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独孤昶却感觉暗夜里无数花儿同时开放,刹那间犹如置身于无穷无尽的芬芳之中:“你是女的,你当然是女的!”他喃喃地说道,天下间有哪一个男人能够绽放出如此自然如此妩媚的微笑。终于明白自己的心神恍惚,终于明白心中萌动的少男情绪,终于明白对冷玉的爱恨交加。此刻,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厌恶,统统化为一种情绪——爱慕!他发誓,再也不会让冷玉有离开他的机会,即使必须从此相互捆绑一世!

    冷玉的表情更加迷茫了,男的?女的?她当然是女的,但是她更愿意她是男的!所以,从小,她就一身男装打扮,怎么都不肯恢复女儿身份。连她的师兄元少东,今夜也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装束。她记得师傅曾经取笑过她:“小玉儿,如果不是师傅了解你的性别,只怕连师傅都以为你是个男的。”

    是的,她会用从男人的脸上刮下来的胡髭仔仔细细地黏在她的下巴上,逼真到犹如自己长出来一样;她会鼓起勇气,当着独孤昶的面背转身子,模仿男人的撒尿动作,只是洒落在地的不是尿而是她事先准备好的水;她会绑紧胸口穿上和皮肤颜色极为接近的动物皮纵入湖中洗澡,只需要一瞬间,独孤昶就会看到她扁平的胸部误以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她多么渴望自己真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她多么憎恨自己一生下就是女儿的事实!如果有一种武功,练了可以由女变成男,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苦练再苦练。她不怕吃苦,十岁以前的经历让后来的艰苦都成为了享受。所以不管习武有多么艰难,她都会咬牙忍耐,她需要用武学来洞穿自己的软弱,她需要高深的武功令自己变得强大,永远不用再受欺负,永远不用像她可怜的娘亲一样忍受臭男人的欺负。她厌恶秦淮,厌恶这里肮脏的河水,厌恶这里浮华的歌声,更厌恶这里糜烂的生活。如果能够,她愿意永远地逃离这里,逃离南京城!但是,她又回来了,没有选择地回来了。因为师傅说:“昶儿缺乏母爱,你必须以母性的力量打动他,他就能够浪子回头。”

    昶儿?她应该猜得到的啊,独孤昶若不是她师傅的儿子,师傅又怎会费尽心思让她进入独孤王府教导独孤昶整整四年?

    她酸涩地压抑着泛滥的泪意,四年前,师傅告诉她,他已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师娘,准备把师娘救出来。但是,师傅说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自告奋勇地打算同往。但是师傅拒绝了,师傅只是告知她,如果五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那么她就打开师傅留下的锦囊。她在锦囊里看到了师傅的计划,师傅让她赶去那个巍峨险峻的峭壁陡崖,不是为了救助,而是为了攻击,师傅让她用尽八年所学攻击她的师傅,师傅还指示了她使用什么招数。然后,不惜一切代价进入独孤府,传授独孤昶所有的武功。她疑虑重重,但是师傅的意旨从来都是不能违抗的,除了遵守她别无他法。当长剑刺入师傅的肩胛骨时她犹豫了,师傅是自己纵下悬崖的,临别时那谴责的目光犹如一道枷锁让她动弹不得。她知道,只有完成另一个任务,师傅才会恢复对她的信心。于是,不管独孤昶如何恶劣,她都竭尽所能地教导。独孤昶出师了,她以为师傅会让她回到师傅的身边克尽孝道,可是师傅却告诉她:“小玉儿,你必须回到独孤昶身边!你的教学,只完成了一半。”是的,她只传授了武功,却不曾改变独孤昶可恶的个性。江湖中多了一个隐患,而非侠士。她培养出来的徒弟,和她的师傅简直大相径庭。可是,她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她没有办法可以创造出一个奇迹!

    可是,她同样没有办法面对师傅的失望呵!

    所以,她回到了岸边,白衣胜雪,飘然出尘。

    “你竟然隐瞒了我四年!”独孤昶喃喃说道,“而我明明觉得你有女儿的神韵,偏偏还是不肯相信你是个女的。”他无法定位自己的感受,究竟是气恼多一些,不甘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幸福多一些。

    女儿的神韵?冷玉自嘲地微笑,原来自己隐藏了多年以为成功了,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是女的,就是女的,任凭她如何费尽心思,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并不觉得荣幸!”她沮丧地低喃。从此以后她将以母性的身份存在于独孤昶的身边了,她该觉得荣耀吗?自豪吗?

    “你……”独孤昶扬起手,想像以前一样抓住冷玉的手腕,指尖刷过冷玉冰凉的肌肤,忽然缩了回来,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你当然没有什么值得荣幸的地方,即使你不拆穿,小王也会识穿,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罢了!”他瞄了瞄低头不语的冷玉,又咳嗽了一声,今夜的冷玉有些不同寻常,以往冷玉不是最喜欢和他顶嘴吗?现在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真的感觉怪异而别扭。“今夜算你识时务,自己回来了。哼,小王完全是看在你主动现身存心悔过,才放过那些游船的。不然,小王一定火烧秦淮!”

    没有回音,他好像在和一尊酷似冷玉的雕像在说话。

    忍够了,他真的忍够了!独孤昶抓起冷玉的右手。

    冷玉吃惊地抬头:“你做什么?”

    “你终于有反应了吗?”独孤昶冷冷地说道,拇指捻过那道伤疤,“我还以为眼前的师傅只是个空壳子呢!听着,我不管你今晚受过什么刺激,也不管你为什么去而复返。但是你既然来了,小王就不会允许你擅自离开。只有小王彻底厌倦了你,只有小王有这个权利,命令你离开或者留下!”

    冷玉羞愤地甩开独孤昶的手,顺势挥舞过去,一道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的静谧,她的手指擦过独孤昶的脸颊,接触的地方,连她都感觉到一丝丝疼痛。独孤昶愕然而愤怒地盯着她的手:“你竟敢……”

    “我有什么不敢?”冷玉毫无畏惧地锁定了独孤昶的眼睛,“师傅如父母,做父母的责罚孩子,天经地义!”

    “你好大胆……”

    “很抱歉我失职了,这些年来不曾教你尊师重道的道理!”冷玉又冷冷地打断了独孤昶的话,“如果我要继续留下,就必须认真地履行师傅的职责,从今天起,师傅要教教你如何做人了!”

    独孤昶出手去抓冷玉,但冷玉早有防备,一闪而过:“还有,不要总是表现得这么不成熟,解决问题总是用杀人放火的方式是最低级的。真正的高手含蓄蕴藉、高雅睿智、坚忍不拔……”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师傅伟岸的身影,“既然我无可选择地在近些日子只能待在你的身边,至少你的举止行为不要给我丢脸!”

    “啊哈,含蓄蕴藉、高雅睿智、坚忍不拔!”独孤昶怪叫起来,掏了掏耳朵,“师傅,你是在自夸吗?”

    “不是!”冷玉的声音里充满了仰慕,“我也正在学习中。”她瞟了独孤昶一眼,“我说的高手是你的师公,是我的师傅,只有他才具备这些优点!”她就差没有激昂地夸赞师傅是男人中的男人了,但是她的表情已经张扬地泄露了她对师傅无可替代的崇拜。

    “很好!接下来你是不是准备告诉小王,你情窦初开,芳心暗许了?”独孤昶怪声怪气地讽刺着。如果冷玉不是那么羞怒交加,她就会发现独孤昶语气中的酸涩和失落。但是冷玉太愤怒了,愤怒钝化化了她敏锐的观察能力:“小人之心!”

    独孤昶目光一凛,想要发作,忽然又恢复了常态,反而越发显出一副嬉皮无赖的模样出来:“啧,多么高尚的君子,又是秦淮窃香,又是藏头缩尾,小王可真是见识啦!”

    冷玉勃然作色:“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真的能够完成师傅的重托吗?她真的可以凭借她微不足道的力量改变独孤昶败坏的品性吗?独孤昶根本就空负了一身俊美的平囊,空负了独步武林的武学天资。

    “师傅,就算你讨厌小王,也不用自贬身价吧!虽然小王不至于对你四年的教诲感恩戴德,但小王可不曾认为你连狗都不如!”独孤昶恶毒地以牙还牙。心里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利器轻轻划过,带起丝丝蚀骨的疼痛。不,这不是他需要的对话,他不想和冷玉这样针锋相对,冷玉在他面前自曝女身,他的确惊讶,但是他并不觉得愤怒,相反,他觉得喜悦与幸福,好像有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曾破晓的心愿得偿了。他想要改善与冷玉的关系,但是冷玉不是犹如冰山一样疏离冷淡,就是形同刺猬一般尖利敏感,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够破解冷玉坚硬锋利的外壳走进去接近冷玉的心灵,而不至于让自己伤痕累累体无完肤。他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那些可恶的言语夺去了冷玉脸上娇艳的颜色。但是,冷玉是那样的骄傲,骄傲到不屑与他为伍,又让他恨得牙根发痒。他憎恨冷玉这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他就要忍不住狠狠地还击,让冷玉感受到那份附加在他身上的疼痛。他得逞了,他的语言的确犹如一支利箭,狠、准、快、稳,毫不留情地射入了冷玉的内心。他看到冷玉苍白的面色,他看到冷玉受伤的表情,他也看到冷玉因绝望而暗淡的眸子,他的心脏忽然加倍地疼痛起来,剧痛几乎夺走了他仅存的呼吸。

    “小王爷,你赢了!”冷玉忽然变得兴味索然,好胜、斗志都让她觉得可笑而可叹,“我哪里还能教你什么呢?”她转过身,瘦削的肩膀倔强地挺立着,她可以认输,但是她不会示弱。

    独孤昶闪到她的面前,目光焦灼而不知所措:“不准走。”

    冷玉忽然笑了起来:“恐怕我不得不走!”

    “你……”独孤昶又惊又怒,抓紧了冷玉纤细娇嫩的手腕不肯放松。

    “公主,你该回宫了。”他们周围忽然出现了一大队锦衣卫,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个却是个太监,高大魁梧、玉面艳唇。

    “你是公主?”独孤昶怪叫起来,今夜的他彻底注定要做一个大傻瓜。

    “是!”冷玉的面容却显得惨白而凄然,这就是她重新现身的机会,师傅为她苦心设置的身份。多么可笑呵,她甚至还没有见过当今圣上,却成了皇上的妹妹,一国的公主。若不是心情如此低劣,她真的会放声大笑起来。然而背负在她肩上的任务是如此沉重,重得她几乎没有办法站稳身体。她苦涩地自嘲地望着独孤昶:“在我们未成婚前,驸马,我必须回去了。”

    “等一下!”独孤昶扭头盯着那位太监,那个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应公公,她真的是公主?”这个晚上到底还有多少意外,他不能再承受一次冷玉不告而别的戏码。

    应公公笑得非常慈眉善目:“小王爷,这位就是不久之后将与你完婚的公主,当今圣上的妹妹如玉公主。天色晚了,咱家要接公主回宫了。”

    独孤昶没有松手,目光狐疑地在应公公和冷玉之间来回扫视:“师傅,这不会是又一个阴谋吧?”

    冷玉微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见皇兄。”夜色中,轻纱般的白衣裹着她纤弱的身体,有风吹过,仿佛欲乘风而去。独孤昶痴痴地凝望着冷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无论是不是阴谋,小王都绝对奉陪到底!”

    公主大婚,举国欢庆。

    但是所有人的开心全部累积起来,也及不上独孤昶的开心!他知道这里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布局,他也知道冷玉嫁他并非心甘情愿。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即使会因此上刀山下油锅,即使必须堕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他依然是愿意愿意非常愿意!

    红烛一片,春光无限好!

    独孤昶一身大红喜袍,更是衬得玉面生辉,风神俊秀。他站在门边,望着端坐在床沿的新娘子,忽然感觉迷惘起来,他的师傅,相处了四年的冷玉,不但是个女的,而且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了。这是真的吗?他挂了一抹傻兮兮的笑容,慢慢地靠近那个盖着大红盖头,浑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公主,心下忽然又怀疑起来,这个马上就将成为他独孤昶的妻子的如玉公主,真的是假扮了四年男人的冷玉吗?如果不是……

    “驸马,请!”满脸堆欢的喜娘把一根金闪闪的金剂子恭敬地递给独孤昶,阻拦了独孤昶伸出的右手。独孤昶迟疑了一下,终于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方厚实的红盖头。红烛闪耀,映照着一张绝代红颜,黛眉轻描,嘴唇微点,白玉般的脸颊浅浅地匀了一层桃色的胭脂,感觉到红盖头离自己而去的瞬间,那两扇漆黑的睫毛吃惊地扑闪了一下。

    独孤昶怔怔地凝望着他的新娘,美得如此不真实,如此如梦如幻,仿佛根本就是一个影子,神仙一样的影子,只应天上有。他不放心地捏住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龇牙咧嘴却乐得眉花眼笑。这一切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他脸颊上的淤青,真实地就像洞房里的窃笑声。从此以后,他真的将与她携手共老去了。他的新娘,他的师傅,他的冷玉!

    “请驸马和公主喝交杯酒。”宫女端来了大红的托盘,盘中放着两盏小杯,杯中的酒液泛着淡淡的金色。

    独孤昶下意识地取过一杯,眼睛痴痴地望着冷玉。冷玉含羞取了另一杯,绕过了独孤昶的手肘,仰头喝下了甜中带涩的酒,仿佛也咽下了自己的心情,有喜,有忧,有酸,有涩,五味杂陈。

    “驸马公主早日安歇。”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独孤昶和冷玉,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冷玉被迫留在独孤昶的房间里。只是,那个晚上和今夜又是多么不同呵!

    冷玉凝目注视着红烛的火焰,火焰中幻化出师傅那张虬髯满面的脸:“小玉儿,那个傻小子爱上你啦!”

    是真的么?她不敢相信,四年了,她和独孤昶整整斗了四年了,独孤昶能够对她和颜悦色她已经不胜感激了。爱上一个人,会这样无休止地讽刺嘲笑吗?会动不动就想让她难堪惹她伤心么?可是,为什么听到师傅这么说,她会心如鹿撞,会欣喜莫名,会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萦绕自己的心田?她不懂呵,她真的搞不懂自己的心思。她不是也 很希望远离独孤昶么?何况,她是独孤昶的师傅,师傅和徒弟,真的可以两情相悦么?

    耳畔听得独孤昶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不由嗔目娇叱:“你笑什么?”

    “我想到了那天晚上,我们也是这样单独相处。”独孤昶一脸幸福地傻笑,只是那天晚上,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睡在他的床上的师傅,竟然会是个女的,而且还会成为他的妻子!他的心怦怦大跳,一股热流游遍全身,目光忽然变得热切而渴望:“师——傅,不,我该叫你……”

    冷玉豁然起立,走到桌前,避开了他灼热的注视:“那天晚上,你作弄我很有趣么!”

    独孤昶搔了搔头,竟有些词穷。女子面前,他向来巧舌如簧,花心倜傥,可是,在冷玉面前,他的潇洒,他的机变,他的殷情,他的蜜意,却统统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想要抓住一些片抓微词,然而直把一张玉面憋得通红,终于还是嘿嘿一笑。

    冷玉气急:“你……你此刻还感到很有趣么?”

    “不,不是。”独孤昶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冷玉的手,手指动了动,还是老老实实地垂在自己的两侧,“那天晚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个姑娘,我……我说那句话也是无心的。”

    “什么话?”冷玉瞪着独孤昶,“你那句话不是旁敲侧击,意有所图?”

    “我说要帮你穿衣服,还有要搜你的身,都是,都是吓唬你的。”独孤昶又搔了搔脑袋,整齐的发丝被他不安分的手指勾出了几根来,凌乱地垂在头上,显得很是可笑。

    冷玉忍不住抿嘴一乐,忽然又俏脸飞红:“谅你也不敢。”

    独孤昶的嘴唇动了动,目光忽然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冷玉,脸上的神情既窃喜又有些害羞。

    “你在嘀咕什么歪歪念头?”冷玉警觉地后退一步,和独孤昶对峙着。

    独孤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拖长了声调:“我在想——春宵一刻值千金……”

    冷玉顿时大羞:“你胡说些什么?你以为,你以为……”她连说了两次“你以为”,声音却越来越轻,终于低不可闻。

    独孤昶一颗心更是跳得迅猛,几乎要跳出胸腔。那个晚上他没有做也不能做的事情,今晚真的可以梦想成真了么?这样的情景曾经在梦里出现过几次,此刻真的变成现实了么?他的脚步忍不住又向冷玉移近了一步,喉咙口似乎一下子变得干燥难耐:“我……我……”

    “你……你……你停下!”冷玉惊叫着继续退后,“独孤昶,你……你……你想干什么?”不,不是这样的,她以为自己能够冷静而妥善地处理,但是这一刻,她竟然完全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根本不知所措。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和独孤昶单独相处会这样令她不安,这样令她紧张,这样令她羞涩。她恨不能立刻逃了出去,逃得远远的。但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分明在牵引着她,牵引着她滞重的脚步,她没有办法离开独孤昶!

    独孤昶忽然躺到了床上,蒙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那种强烈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冷玉说不清自己是感到轻松还是觉得失望,她恼怒地瞪大眼睛,望着笑成一团的独孤昶。

    “我笑我自己,竟然紧张成这个样子。”

    冷玉沉下了俏脸:“是啊,你小王爷一向留恋花间,对于男女之事简直是轻车熟路,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新婚之夜呢!”她真是笨死了,以为独孤昶像她一样,对男女之事无知得一片空白么?在寻花问柳这一方面,独孤昶根本就是游刃有余。她的心仿佛浸入了陈年的醋坛里,又酸又涩。

    独孤昶不怀好意地挂了一抹笑意:“你吃醋了?”

    “我吃醋?”冷玉红着脸叫了起来,“我会吃醋?小王爷,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吧!”

    独孤昶俊脸一沉,但马上又恢复了笑颜:“是吗?不然你何故脸红?你干嘛心情不好?口气又酸得要命呢?”

    “你……”冷玉的脸蛋涨得更红了,她定了定神,“小王爷,我想你搞错了。我承认你的确很有魅力,也曾经掳掠过无数芳心。不过,很遗憾,那些芳心里没有我。在我眼中,你,只是我的徒弟!”

    独孤昶的脸色越来越差,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闪电般抓住冷玉的纤手:“既然你根本不把我当成丈夫,你干嘛和我成婚?”

    冷玉忍痛皱眉:“小王爷,你不至于这么健忘吧,你到京城来的目的不会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和你一样,都是奉命成婚。”

    “好一个奉命成婚!”独孤昶冷冷地盯着冷玉,嘴角忽然勾勒出一抹邪笑,“小王真是艳福不浅,能够和这样一个动人的公主奉命成婚。”他骤然低头,双唇狠狠地压迫着冷玉的唇瓣。冷玉低低地叫了一声,奋力去推独孤昶,哪里推得动丝毫。她又羞又急,只觉得独孤昶的嘴唇不遗余力地吮着她,淹没着她。她的神智渐渐地昏乱起来……

    独孤昶忽然放开了她,眼眸中充满了讥讽的嘲笑:“师傅,你不会是口是心非吧,你身体上的反应似乎要诚实得多呢!”

    “无耻!”冷玉挥手向独孤昶甩去,独孤昶截住了冷玉的手腕,手指挑逗般地在冷玉的皓腕上轻轻地摸:“看来你的确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得很哪!小王很乐意教教你。”他倏然抱紧了冷玉的纤腰,两人顿时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身体之间如此契合,仿佛亘古以来就不曾分离过似的。从冷玉身上,传来莫名的馨香,他不由得心神一荡,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深情,缓缓向冷玉的面庞靠拢。嘴唇那里突然传来的剧痛逼得他被迫松开冷玉,伸指一摸,一缕鲜血沾染在手指上,他愤怒地盯着冷玉:“你咬我?”

    冷玉迅速退了开去,她的唇上也沾上了独孤昶的血液,红得越发耀眼:“你真的以为天下女子任你玩弄吗?”可笑,她太可笑了,以为自己真的具备师傅说的神奇的魅力,可以感化独孤昶!只怕到时候独孤昶依然故我,而她,却会在这场男女之间的战事中沦落了自我,再也找不回她那颗完整的心了。她怎么可以,爱上一个情场浪子?她独一无二的心里,怎么能够放得下一个心里盛满了其他女人的男人?

    “我不是……”独孤昶想说自己不是想要玩弄她。

    “你是什么,我和你一样很清楚。”冷玉撇了撇嘴,那样的不屑激怒了独孤昶,他狠狠地擦去嘴唇上的血迹,露出了破损的皮肉,触目惊心:“是,我是浪子,你是玉女。可惜,既然你已经嫁给我了,你就该明白,怎样侍候自己的夫君!”他的嘴角再次漾起一抹邪邪的笑意,“今夜,我可以先教教你。”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冷玉的腰身又被他圈在了臂弯里,“师傅,你忘记了,我是你的徒弟,四年的时间足够让我了解你会向什么地方闪避!你逃不掉了!”

    冷玉惊怒交集:“你想怎么样?”

    独孤昶的笑脸渐渐放大,忽然伸指抵住了冷玉微张的唇:“师傅,你不知道这样的你,真的很诱人。我得承认,你比我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充满了迷惑。”

    血色从冷玉的面颊上褪得一干二净,晶亮的液体忽然溢满了她的眼眶,从她的眼角慢慢流淌下来。独孤昶一怔,一颗心蓦然软了下来,他长叹一声,松开冷玉的腰身:“你赢了,师傅!”

     正文 第五章  芳心寂寂

    新婚之夜,独孤昶一个人自斟自酌,把自己灌得大醉,趴在桌上过了一晚。冷玉呆呆地坐在床沿,呆呆地望了独孤昶一晚。她不知道独孤昶为什么又放过了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庆幸多一点,还是伤痛多一点。独孤昶这样恣意地放纵自己,她同样不愿意面对。她很想和独孤昶好好地谈一谈,可是,天一亮,他们两人就似乎不再属于他们自己,有无数的繁文缛节等着他们,而一天下来,独孤昶把她一个人扔在房间里不见了踪影。她心中的伤痛渐渐地囤积了起来,那样的她变得让她自己也觉得越来越陌生。

    “公主,元护卫求见。”专门伺候她的贴身宫女小末唤醒了冷玉恍惚的神思。

    “师兄!”冷玉惊喜地叫了起来,这一刻,她真的很需要亲人的陪伴。她快步走出了囚禁自己的闺房,来到了客厅,元少东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看到冷玉出来,利落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觉得新奇又带着惆怅,似乎对眼前这个俏丽的妇人有些难以适应。

    “师兄!”冷玉微笑,“你不认识我了么?”

    元少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公主!”

    “师兄,你干什么?我还是小玉儿!”冷玉嗔怪地推了元少东一把,元少东却拘束地后退了一步。冷玉的手忽然就僵在了空中,一丝悲伤爬上了她的眉眼,“你不当我是你的师妹了么?”

    冷玉的表情一下子击溃了元少东的自持,他上前一步,扶住冷玉的手臂,动情地喊了一声:“小师妹!”一时之间,两人恍若隔世。

    “师兄,你好么?”冷玉关切地打量着元少东显得憔悴的脸容。

    “我……”元少东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不好?我的两个师妹,一个是当今圣上的妹妹,一个成了皇上的新宠妃。从此以后,我的靠山可大了。”

    冷玉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师姐她……”心下更是黯然,轻舞寄身青楼,她觉得心痛;轻舞成为妃子,她更加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轻舞和元少东彼此爱慕,她一直在等待着师兄师姐的这杯喜酒。谁知……世事难料,难怪师兄会伤神至此。她怜悯地拍了拍元少东的手背,元少东知道冷玉误会了他的情感,但此时再告诉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是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忍不住更加心酸,忽然觉得,真是相见争如不见了。

    两人伤心人各有怀抱,沉默在他们之间荡漾开来。

    “哦,对了,小师妹,我还没有恭喜你呢!”元少东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忽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只玉镯,“送给你。”

    “师兄!”冷玉蠕动着嘴唇,想要解释她和独孤昶之间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忽然觉得无趣,纵然告知了师兄,又能怎样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师傅并未强迫于她,甚至到现在为止,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促使她接受了师傅的安排,赌上了她的终身。也许,在她心底,真的希望师傅所说的都是真的,独孤昶爱她,她可以改变独孤昶!她自嘲地摇了摇头,多么可笑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谁?

    冷玉的表情吸引了元少东,那个孤独而倔强的小姑娘似乎又回来了,习惯性地背负一切委屈,习惯性地拒绝一切帮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但这次,一丝细微的疼痛阻止了他,他低头看去,手腕上一抹伤痕纤细如丝,渐渐有血丝渗透出来,而一片绿叶正缓缓飘落在地。飞叶伤人!他抬起头,客厅门口,独孤昶正拈花而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怎么,我一离开,我的娘子就耐不住寂寞了。”独孤昶走上前去,挤开了元少东,将手中的鲜花插入冷玉的发髻,“枉费小王还摘了鲜花来讨好娘子。师伯,你看多美!”

    元少东窘迫地笑笑,朝着他们拱了拱手:“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

    “不送不送!”独孤昶攥进了冷玉的纤手,阻止了她的移步。

    “师兄!”

    元少东的身子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举起右手挥了挥,衣袍微动,身影消失在门外。

    “独孤昶,你什么意思?”冷玉变色。

    “我什么意思?”独孤昶哈了一声,“这好像是我应该问你的话吧!”

    “师兄不过是来恭贺我的……”

    “说得好!”独孤昶抚掌,“你还记得你已经嫁作人妇,好好好!”

    “独孤昶,你不要逼我!”冷玉握紧了拳头。

    “怎么,又想教训我了么?”独孤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拿起元少东没有喝过的茶水,“好茶,可惜有人不懂品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好茶进入别人的口中。”他一仰头,将茶盅里的水倒入了杯子。

    冷玉冷冷地斜睨着他,忽然转身,进入了内室。

    独孤昶迅速跟了进去:“怎么了?后悔么?”

    “是!”冷玉重重地点头。

    她直截了当的回答彻底激怒了独孤昶,独孤昶用力抓起冷玉的手臂:“好好,我就喜欢看你后悔,看元少东痛苦。”他的胳膊紧紧地圈住冷玉的纤腰,两人鼻息相闻,冷玉的脸蛋迅速腾起了红云。

    “放开!”

    “我为什么要放开?你是我的妻子不是吗?我想怎样就怎样!”独孤昶轻薄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而且,我觉得你的身体比你的心灵更加忠诚,也更加适合我!”他不容冷玉挣扎,右手捧住冷玉不安分的小脑瓜子,热烈地堵住了冷玉的唇。唇与唇之间缠缠绵绵,迅速擦燃了两人周身的火苗。

    冷玉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绵软无力,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独孤昶的衣衫,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涌动着无数美丽的画面。曾经她无比憎恶男人的触碰,但是独孤昶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打破这个“曾经”。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亲吻会是这样的,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夺走她的自制和理性,会这样蚀骨令她根本没有抗拒的力量。

    独孤昶骤然放开了她,那突如其来的松手让冷玉一下子失去了支撑,险些摔倒在地。

    “你看,我没说错吧!你的身体非常需要小王的触碰。怎么样,如果你肯叫我一声相公的话,我会让你享受到更多。”

    一记重重的耳光响彻在房内,冷玉的脸色苍白如死,她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那里渗出了血丝。她想要狠狠地反驳,但是她的牙齿颤抖得格格直响,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独孤昶白玉般的面颊上迅速腾起了五条鲜明的手指印,他狂怒地扬起右手,冲着冷玉的脸颊甩落。冷玉闭上了眼睛,不争气的泪水却沁出了眼角。有风拂过,却没有那份想象当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独孤昶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表情甚是复杂。他咬了咬自己同样正在渗出血丝的嘴唇,他没有办法下手,他没有办法将同样分量的耳光甩在冷玉的脸上。冷玉的泪水,冷玉苍白的脸颜都给他的心脏带来了疼痛,轻轻的犹如落叶飘零,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冷玉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遵从了别人的旨意;他知道如果冷玉可以选择,她绝对不会留在王府,留在他的身边,勤勤恳恳地教他四年;他也知道冷玉对他除了厌恶还是厌恶,除了鄙视还是鄙视。他清楚地了解所有的一切,却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清除冷玉留在他心灵深处的影子,那个影子,经过了四年的历练,早已深深地侵入他的内心深处,顺着他的血液流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即使他化作尘烟,那个影子也会如影随形。他忽然用尽全力抱住了冷玉,用力之大,好像恨不得把冷玉融入他的躯壳里面:“我……”但是冷玉推开了他,冷静、果断、苍白!

    “你什么都不用说。是我不好,没有及早告诉你真相。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么?”

    独孤昶皱眉。

    “也许你该看看这个。”冷玉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扔给独孤昶。

    独孤昶接过了丝帕,那些清秀而熟悉的字迹映入他的眼帘,娘亲!他的泪水忽然汹涌而出。娘说,如果她知道南宫翱还活着,如果她不曾怀有身孕,她绝对不会嫁入王府。娘说,十四年来,看着昶儿越来越像南宫翱,每一天都想告诉他真相。可是,一旦真相得知,她不知道独孤旭是否会有这个涵养包容一切。毕竟,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独孤旭的正妻和她生下来的两个儿子对她和她的孩子冷漠疏离。娘说,近来总感觉身体不适,恐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更怕真相就此掩埋,于是将一切写在丝帕上面。

    独孤昶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刹那间,小时候大娘和哥哥们傲慢鄙夷的眼神,娘亲苍白无奈的笑眸一一掠过心头。他知道父王从小疼惜他和他娘,但是王府的日子依然充满了冰冷和陌生,他和娘亲好像从来都不是王府的主人。然后,娘亲也走了,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存在王府这个陌生的空间。他从小桀骜不驯、离经叛道都是达到为了占有父王的目的,他知道他越是这样做,父王就会越是牵挂于他。那么,大娘和哥哥们的眼神就不仅仅是蔑视了,而是妒忌。他喜欢他们的嫉妒,喜欢看他们羡慕的眼神。他更喜欢下人们畏惧的神色,他要让王府里每一个人都明白一个事实,他独孤昶才是王府真正的小主人,是独孤旭真正关心的儿子!可是,现在娘亲在丝帕上说:“昶儿,你的父亲叫做南宫翱!你的名字叫南宫昶!”他神经质地抓紧了丝帕,是谁的儿子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他永远得不到真正的爱,唯一能够给他关爱的娘亲已经逝去,他要如何去面对剩下的这两个男人?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养育了他整整十八年;还有一个从来不曾对他付出点滴的父爱,却在十八年后来告诉他,他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假的,假的!”他大声狂叫起来,额头上青筋暴涨。

    冷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怜惜,独孤昶捕捉到了这样的信息,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师傅,你一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收容和教育了一个孤儿?四年来,真的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辛苦的是你的亲生父亲!”冷玉别过了脑袋。

    “南宫翱?”独孤昶忽然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简直是个笨蛋,南宫翱一定还活着了。我娘呢?”他的神情忽然变得真实而迫不及待。

    冷玉恻然,摇了摇头。

    独孤昶的眼泪流了下来。

    冷玉迟疑了一下:“你也不要太伤心,毕竟你还有父亲……”

    独孤昶抬头望着冷玉,那陌生而疏离的目光抑制了冷玉的语言。

    “你和南宫翱是什么关系?”

    “师徒。”

    独孤昶点了点头,就是冷玉口中那个含蓄蕴藉、高雅睿智、坚忍不拔的男人了:“你们想要干什么?”

    “阻止独孤旭的叛乱。”

    独孤昶又点了点头:“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他没有说明“他”是谁,但是冷玉却明白:“师傅说时机未到。”

    独孤昶冷笑,好一个时机未到,仅凭一些类似于娘亲的字迹来证明他的身世,怎么能够抹杀这些年来父王对他毫无保留的疼爱。比起眼前这一幅薄薄的丝帕,他更愿意相信十八年来的亲身体会。只是冷玉,冷玉却信得要命!他忽然捏住冷玉的下巴:“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听话?啊?你可以为了南宫翱女扮男装潜入王府整整四年,你可以为了南宫翱扮成公主屈身下嫁?你说呀,是什么让你忠诚到不惜出卖自己?”

    冷玉无言,目光中流露出极度的萧索和悲凉。

    独孤昶蓦然松手:“不要出现那样可笑的目光!炫耀你的眼睛会说话吗?师傅,如果说我还有没学会的东西,就是你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流泻出来的神情了。”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拂过冷玉的眼睛,眼眸中有些茫然,有些恍惚,还有些危险的亮光,“师傅,你是怎么做到的?让你的眼睛会说话?当你闭上嘴巴的时候,你的眼睛就开始取代了嘴巴的功能,而你的眼睛,总是能够说得更多,说得更加动听……”他喟然长叹,柔软湿润的嘴唇忽然贴到了冷玉的眼皮上。

    “你以为自己舍身成仁非常伟大,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那么做,重重地伤害了一个人!”

    “谁?”冷玉挣扎着问,独孤昶说得没错,她这么做,只会伤害了一个人,那就是她自己。

    “我!”

    “什么?”

    “我爱你!”

    仿佛是一记闷雷,在冷玉的头顶轰炸,房间里只剩下独孤昶喘着气的声音。她茫然地望着独孤昶焦灼而痛楚的眼神,那三个字仿佛魔魇一般侵占了她整个心灵。

    “我不要你因为别人而接近我,关心我,甚至嫁给我。我要你只是因为我,因为我!”独孤昶喃喃地说着,一用力,冷玉跌入了他的怀抱,温暖,然而绝望!

    “所以,我不会逼你,绝不会逼你。”他也不知是说给冷玉听,还是自己,他只知道,这一生,他唯一能够抓住的,唯一愿意抓住的,只有怀里这个绵软的身体,只有怀里这个真实的冷玉:“我会劝说父王,我会让他不要谋反,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

    独孤旭终于等来了他的小儿子以及他的儿媳妇——如玉公主,只是这一次回来的队伍中,没有了冷玉,也没有了秋水。他狐疑的目光锁住了独孤昶。

    独孤昶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师傅难得回家,这次就不愿意和我一起回来了。我让阿翔和秋水留下照顾师傅了。”

    “回家?”独孤旭怔了一怔。

    “父王你也想不到吧,原来师傅和宇文翔一样都是京城里的人。”独孤昶摇了摇头,似乎一点也不想念他的师傅,“师傅离家四年,思念之情自然难免。她既然执意留在京城,徒儿也不好勉强。”

    独孤旭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转念一想,秋水也在冷玉身边,不怕冷玉会飞到哪里去,或许,还能收到一些意外的信息呢!只是,秋水自从刚开始有些消息传来,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和他联络了。他想到这里,不免有些不快,估计秋水沉醉在温柔乡里,所以忘记了她的使命了吧!

    “父王,你怎么啦?”独孤昶注意到了独孤旭的神色,“昶儿回来,你不开心吗?”

    “开心,当然开心!”独孤旭堆起了一脸笑意,“昶儿终于成亲了,父王还要喝儿媳的茶呢!”他勾住儿子的宽厚结实的肩膀,不过四个多月不见,他的儿子似乎又高大健壮了些呢!在儿子面前,他真是不认老都不行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完成他的毕生理想,只怕真的要抱憾终身了。“昶儿长大了,父王老了。”

    “父王怎么会老?父王是长青松,永远不会老!”独孤昶也勾住了父王的肩膀,他个子比独孤旭高,这个动作做起来顺理成章。

    “三弟还不赶紧请公主下轿进府?”独孤日挤出一脸不自然的笑容,正对着独孤昶的脸已经沾染了中年人的风尘之色,独孤昶忽然想起,他的大哥,已经将近不惑之年了。难怪他的娘亲会选择南宫翱,娘亲认识独孤旭和南宫翱之时,独孤旭早已拥有妻儿了。南宫翱虽然年纪和独孤旭不相上下,至少还不曾婚配。

    “大哥说得是。”独孤昶张扬着一张阳光灿烂的俊脸,“小弟只顾与父王叙说别来之思,却忘了正事了。”他松开父王,走到软轿跟前,温柔地弯腰低头:“公主,请下轿!”

    华丽的轿帘内传出了一个尽管短促却轻柔得令人荡气回肠的声音:“嗯!”

    独孤旭和独孤日凝目望去,却见轿帘掀处,露出了艳丽的裙角,裙摆摇曳,一抹修长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们面前,皓首轻抬,粉嫩娇美的脸颜犹如芙蓉出水,清丽空灵。独孤旭的心脏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二十二年前初见岑影的一幕毫无征兆地重现眼前。尽管眼前的女子的容貌和岑影毫无相似之处,但那份绝代的风华却又如此的类同:同样的不食人间烟火,同样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见过公主!”独孤日抢先反应过来,冲着公主躬身行礼。独孤旭微微敛神,正要拱手,公主已经盈盈屈膝:“如玉见过公公。”她的声音宛转曼妙,如高山流水,如春风拂面。

    独孤旭又是微微一愣,往昔的回忆纷至沓来,让他欢喜无限又伤感无限:“公主请起,微臣不敢。”

    如玉微微一笑,一下子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充满了暖意:“如玉到了王府,就只是儿媳妇的身份。出宫之前,皇兄曾反复叮咛,让如玉一定要恪尽孝道。公公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直言便是,如玉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公公宽恕。”她又冲着独孤日微微颔首:“想必这位就是大哥了吧!如玉见过大哥。”

    独孤日慌忙还礼,他再怎么设想,也绝然不曾想到,如玉竟是如此动人的女子。他禁不住暗暗羡慕独孤昶的福气。

    “二哥不在府内吗?”如玉游目四顾。

    “星儿镇守边关,可能要过些日子才能来回家。”独孤旭咳嗽了一声,泯灭了心头那丝惆怅,“公主,请进。”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一切已经蓄势待发。他所需要的理由,当今圣上已经为他送来了。

    如玉回眸注视着独孤昶,独孤昶搀住了公主纤细的腰身,两人一起跟随着独孤旭走进了客厅。

    如玉的纤纤玉手端过了管家李子闵递给她的茶盘上,她轻移莲步,来到独孤旭的跟前,缓缓跪倒,双手将茶杯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独孤旭微微一笑,稳定的手接过了杯子浅浅地饮了一口,伸手取过桌上的红包,递给公主:“这是公公的见面礼,希望公主不要嫌弃。”

    如玉依然低头,恭敬地接了过去:“谢谢公公!”她盈盈起身,又冲着独孤旭微微欠身,姿态美妙之极。独孤旭呵呵笑着,忽然脸色一变,黑气笼罩了他的面颊,嘶声叫道:“茶里有毒!公主,老臣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对待老臣?”他方一色变,独孤日已经五指如勾,扣住了如玉,大声喝道:“来人哪,保护父王!”

    厅外似乎早有准备,王府内的侍卫站满了大厅,有几个高手分别站在独孤昶的四周,防备他突然出手救公主。几个大夫跑到独孤旭身边,为独孤旭诊治起来。

    “父王,发生了什么事?”独孤昶霍然起身,身边的高手立刻用力将他按了下去。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父王被你带来的公主下毒暗算!”独孤日冷冷说道,“当今圣上表面想与我们修好,其实却暗下毒手。而你呢,吃里扒外……”

    “不关昶儿的事!”独孤旭挣扎着摆了摆手,阻止独孤日继续斥责下去,“昶儿也不知道内情。是皇上……”

    独孤日哼了一声,手中微微一用力,公主忽然出声,泪光掩映的眸子我见犹怜地凝望着独孤日:“如玉并不知道茶中有毒,公公,大哥,请你们相信如玉。”她一副柔弱无依的俏模样,独孤日竟不知不觉松开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如玉的左手不知何时执了一把雪亮匕首,刺向独孤日的心窝。好个独孤日,尽管猝不及防,但身体变化之快,令人矫舌难下。一个铁板桥,身体平平折向后面,避过了匕首。如玉一击不中,匕首陡转,掷向独孤旭。独孤旭端坐不动,李子闵已经一跃而上,挥剑隔开了匕首。如玉的匕首脱手飞出,杨柳般的身体翩然飘起,抢了近旁侍卫腰间的长剑,抵挡着十多名侍卫的刀枪。

    “冷玉!”独孤日忽然大喝,“怪道这么熟悉。哈哈,父王,原来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你还说这事和弟弟无关。我说么,一个小杂种,吃里爬外!”

    他话音刚落,一个森冷的声音忽然逼到了自己面门前:“你说什么?”嘴角一痛,已经吃了独孤昶一记重重的耳光,直打得他耳鸣目眩。独孤日目露凶光:“小杂……”话音未落,又是两记耳光,打得他两边脸颊高高肿起。独孤昶的手指如钳,锁住了他的咽喉,独孤日一张脸登时紫涨。

    “统统给我住手!”独孤旭苍老而疲惫的嗓音忽然响起,“外敌尚未入侵,你们兄弟之间就要反目成仇么?”他一声怒喝,侍卫们已经井然退出大厅,独孤昶也收力不发,独孤日不敢怠慢,立刻挣脱了独孤昶的束缚,跑到独孤旭身旁。独孤旭咳嗽了一声,用力吐出一口黑色的血痰,眼眸中精光甫露,“冷师傅,无论这毒药是否假你之手,你女扮男装潜入王府四年有余,居心何在?”

    冷玉本待趁乱一剑刺向独孤旭,来个擒贼先擒王,但独孤旭此言一出,她反而怔忡原地,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机会稍纵即逝。她暗暗叹息了一声,今日的局面,但要全身而退,已是难如登天,何况,她的徒弟,又根本不买她的账。但不知为什么,那一晚独孤昶伤感而绝望的话在这一瞬间又淡淡地隐现心头:“我爱你!”

    “我会劝说父王,我会让他不要谋反,然后我们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一层胭脂色恍如被水淡淡化开,在她羊脂白玉一样的腮边蔓延开来。

    “父王,毒药一事我可以以性命担保,绝对不是玉儿所为。”独孤昶不知何时来到了冷玉身边,伸手紧紧攥住冷玉的柔荑,冷玉的身体微微一颤,手指挣扎了一下,但独孤昶固执地抓得更紧。他们之间的微妙没有逃过独孤旭的注视,独孤旭的眼睛眯了起来。

    “玉儿玉儿,叫得真是亲热啊!你们师徒苟且四年,还有什么不能相互包庇?”独孤日嗤笑了一声,满脸不屑。冷玉的脸庞蓦然涨得通红,一种熟悉的耻辱涌上心头,几乎夺去了她的呼吸,她奋力从独孤昶的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想要辩解反驳,然而嘴唇颤抖,根本无法成言。

    “你说什么?”独孤昶怒视独孤日,凌厉的目光让独孤日瑟缩了一下,但仗着人多势众,挺腰喝道:“难道我有说错么?你们师徒变成夫妻,简直是乱来……”

    “够了!”独孤旭沉声喝道,目光转移到独孤昶和冷玉身上,多了几分温和,“昶儿,你们两人情投意合,倒不失为一段佳话。茶中有毒或许真是一次误会,父王不会怪责。”他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却恢复了慈和,笑吟吟地望着独孤昶,“父王老了,咳,有的时候疑心病就会特别重。玉儿,你不会见怪吧?”他直接称呼冷玉为“玉儿”,言下之意已经承认了这个儿媳妇。独孤日讶异地望着父王,不知道为什么变化如此迅速。但独孤旭只把目光投注在独孤昶和冷玉身上,根本不去理会于他。父王面前他不敢发作,但下垂的眼眸中却含满了忌恨。

    独孤昶脸上的阴霾却一扫而空,拉住冷玉:“谢谢父王成全!”他眉开眼笑地回眸凝视着冷玉,“玉儿,你看我没有说错吧!父王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冷玉牵动着僵硬的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成全?她需要独孤旭的成全么?她不敢去看独孤昶亮晶晶的眼睛,她怕见到那样欣喜的完全没有任何戒备的眼神。若是独孤昶知道她嫁给他的真正目的,若是独孤昶知道她背负的唯一任务就是杀死独孤旭夺取王府兵权,独孤昶还能有这样全盘信任、无限爱慕以及幸福的眼神吗?她的心如同灌满了铅,重重地沉入了不可预知的黑暗深处。

     正文 第六章  幽洞情深

    “玉儿,还记得这里吧?”湖心亭中,独孤旭手拈茶杯,含笑望着冷玉。

    冷玉环顾四周,脸上闪过一丝怅然。怎么会不记得?曾经在这个亭子中,她下定决心,完成师傅交代的任务后远走高飞,再也不见独孤昶的面。谁知道……

    “本王好像无意间勾起了你的心事!”独孤旭的目光充满了研究的意味,“如今你已是本王的儿媳妇,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告诉本王,或许本王可以解开你的忧愁呢!”

    冷玉一凛,来了!在她进入王府的三天之内,这样的试探早已不是一次两次,她应该有所警觉有所防范,怎么可以在仇敌的面前这样流露自己的心事?大事未成,她岂可如此大意?独孤旭是怎样的一只老狐狸,她自己有过四年的经验,融合着师傅反复的交代,然而,她还是轻率了。她收敛了表情,恭敬而小心地站立着:“没什么,只是有些想家。”

    “哦!昶儿说你是南京人,是吧?”独孤旭不经意地问道,好像在闲话家常。

    冷玉点了点头,某些不堪的回忆掠过心头,刺痛了她的神经。她的这些变化没有逃过独孤旭的眼睛:“南京是个好地方。不知玉儿的一身好武艺师承何派?”

    冷玉一怔,摇了摇头:“师傅从不肯告知真实姓名。而且我与师傅也多年未见,不知他老人家云游何处去了。”

    独孤旭又是“哦”了一声:“对了,本王记得四年前你与南宫翱一战,莫非你和南宫翱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么?”冷玉的女儿身份暴露之后,他越想越觉得四年前冷玉的出场事有蹊跷,所以才把冷玉约到亭中,试图探询出一些蛛丝马迹。若是冷玉真的能够为他所用,倒不失为一件美事。他不是瞎子,看得出来昶儿对冷玉的感情;而冷玉虽然不曾有什么明显的表示,但他亦感觉得到,冷玉对他的儿子,绝对不是毫无感情的。别的不说,就冲着冷玉四年来对独孤昶的悉心教导,他就有十成的把握断定:冷玉对独孤昶不仅有情,而且这段情绝对不浅!

    冷玉垂下了眼睑:“是,南宫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已经报了大仇,以前的事不想再提了。”

    “不错不错!逝者已矣,的确应该让过去成为过去。”独孤旭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香茶,“玉儿这些天来在府里还住得惯么?”

    “挺好的。”冷玉微微一笑。她没有说谎,独孤昶真的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她没有同意之前,绝对没有一丝强迫行为。当然,如果不把他每天晚上都要搂着自己睡觉的习惯计算在内的话。她的脸蛋漾起一丝绯红,三天来,日日鼻息相闻,她忽然发现,独孤昶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味绝非她曾经想象的臭男人,而是相当的好闻。如果她足够诚实,她会承认,氤氲在这样的气流中安然入睡,于她非但不是一种折磨,反而是一种享受!

    独孤旭笑了,对于冷玉的加盟,他越来越有把握了:“过得好就好!哈哈,本王真是期待孙子的到来呢!不知道本王何时能有福气,抱到自己的乖孙子?”

    独孤旭的话几乎没有让冷玉把整颗脑袋缩入自己的脖子里去,那层动人的胭脂色不仅渲染了她的两颊,更染红了她的耳朵她的脖子。这一刻,所有的敌对忽然烟消云散,唯有那种真实的牵系徘徊心头,久久不散。

    独孤旭开怀大笑起来,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碧玉镯子,走到冷玉身边,正要说话,亭子的四角忽然嘎嘎作响。他才自疑虑,亭子已经急速旋转起来,亭子的四面飞檐上,徐徐落下四扇铁板。他张惶回头,想要闪出亭子,冷玉陡然伸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王爷,既来之则安之。”

    “玉儿!”饶是独孤旭镇定若斯,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去了本能反应,凉亭的机关应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为什么此时会无缘无故开启,“这……这……”

    “这就是你的请君入瓮!”冷玉面色苍白,神情却显得绝望而坚决,“不过,王爷恐怕得在这里陪伴冷玉了。”

    眼看四扇铁板降落一半,一条黑影忽然闪电般地掠入亭内。

    “昶儿!不是父王……”

    独孤昶一言不发,一指戳向冷玉脉门;冷玉被迫松手,说是迟那时快,独孤昶已经一掌将独孤旭按倒,掌心用力,独孤昶贴地飞出亭子,四扇铁板骤然合拢,眼前忽然一黑,落地处忽然洞开,两人一起迅速向下滑落。此时周围一片寂静,却有“嘶嘶”之声从底下微弱地腾起。独孤昶果断地抽出长剑,用尽全力向旁边猛插,剑尖滑出一片火花,终于在一丝缝隙内深深地插了进去,两人顿时挂在了空中。

    “玉儿,听着,待会儿我拉你上来,你使劲抱住我的腰身。”

    黑暗中,没有听到冷玉的回答。独孤昶用力将冷玉拉到自己身边,不久,腰间忽然一紧,冷玉的身体贴了上来。充满鼻息的甜蜜芬芳,使他有如置身满从野花中,又如置身嫩草丛生的春天或温暖清香的夜色里。他胸口一热,如果不是身陷这样的险地,几乎就要欢声大叫起来。

    “玉儿,我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链子的末端镶嵌着一颗夜明珠,是我出生那天父王送给我的。你把它取出来,我们就能观察一下我们的所在了。”

    冷玉还是没有吭声,但独孤昶感觉到一只冰凉而柔软的纤手穿过了他的衣服,摸索着来到他的胸前。当那只小手触到他的皮肤时,惊觉地退缩了一下,但只是一小会儿,那只小手又继续在他的皮肤上轻柔地摸索。他感到浑身的热血似乎都被那只小手所控制,小手到处,一片灼热。那只小手终于摸到了他脖子下的夜明珠,微微用力,就迅速退出了他的衣服。他的胸口顿时被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笼罩。给他一百年他也不相信,在他那胸有成竹的、不羁的嬉笑人世的外表下,竟能找到一个敏感得有些脆弱的内心。

    夜明珠驱散了黑暗,眼前的一幕几乎将独孤昶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置身于一个阴森恐怖的井内,井岩已经合拢,连一丝光线都渗透不进来。井底布满了翘首企盼的毒蛇怪虫,不绝于耳的“嘶嘶”声正是这些毒物发出来的。他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但若是一切重新来过,他一样会选择救出父王,然后和冷玉同生共死。

    夜明珠的光芒下,冷玉的脸蛋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份颤抖笔直地传入了独孤昶的心灵,独孤昶忽然用力抱紧了冷玉:“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会用生命保护你……小玉儿。”他这一声轻柔而缠绵至极的“小玉儿”令冷玉浑身一震,手中的夜明珠坠入了井底。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夜明珠已经迅速被其中一条毒蛇吞入了腹内,黑暗再一次淹没了他们。

    “对……对不起!”冷玉嗫嚅着,即使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她也尽量地将身体向井壁上靠拢,希望可以避开独孤昶。独孤昶洞穿了她的意图,手臂微一用力,冷玉重新投入了独孤昶的怀抱之中,从独孤昶身体里喷发出来的气息熏红了冷玉的肌肤。她懊恼自己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更懊恼自己莫名其妙的身体反应。她为什么要道歉,是独孤旭筹划了一切,而独孤昶依然选择维护他尊贵的父王!可是,在这个充满了死亡阴影的洞内,她的怨恨,她的责任却是那么遥远,即使她努力想要抓住,也无能为力!

    “没什么,反正那颗夜明珠也只会让我们更加绝望。”独孤昶喃喃说道,鼻翼间流淌着丝丝缕缕轻柔的香气,像夜间的花朵,悄然绽放。

    冷玉没有吭声,刚才的一幕清晰地滑过脑海,在铁板关闭的刹那,她不是惊悚,而是解脱,她是怀着必死的念头打算和独孤旭同归于尽,彻底完成师傅的任务的。但是独孤昶破坏了这一切,独孤昶在最后一刻表明了他的立场——他,依然是独孤旭的儿子!她说不清对独孤昶是什么感觉,她应该憎恨这个认贼作父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却选择和她同生共死!他应该有机会和独孤旭一起逃生,然而他却留了下来。独孤昶再一次瓦解了她的逃避,她本来以为她可以从此不再缠绕于和独孤昶的纠结中的。是独孤昶,是这个尽在咫尺的男人破坏了她完美的计划!她忽然庆幸她不用在夜明珠的光芒下无所逃遁地面对这个令她矛盾丛生的男人,可是,她真的逃避得了么?她瑟缩着捏紧了她的拳头,她宁愿刚才的一刻她不曾环抱住独孤昶的腰身,她宁可自己堕入了毒蛇的包围从中。但此刻她已经无力回避独孤昶。

    独孤昶也不再说话,王府、父王,一切都是那么遥远而虚幻,唯有眼前才是那么真实那么可靠!现在他不再害怕小玉儿鄙夷轻视的眼神,现在他也不用担心小玉儿会冷淡而不屑地避开他。小玉儿依然依偎在他的怀抱里,那是此刻最为甜蜜的感觉,那是他一直暗暗祈求却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一天会真正拥有的瞬间。四年前,小玉儿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生命中,像一缕阳光穿透浓云密布的天际。多年来他已生活在黑暗中太久,此刻他只想依偎她,他想拥紧她直到地老天荒——不再寒冷,不再漆黑,不再空虚,不再孤寂。

    黑暗、寂静,寂静、黑暗!

    这一片凝寂的黑暗,正在发挥它强大而可怖的扩大能力:衣服上每个细微的摩擦声,输送进喉咙的每次呼吸声,甚至是牙齿轻微的打颤声。在这片漆黑中,就连最微弱的声响都能变成骚动。在这片凝寂的静默中,冷玉甚至不敢动弹,每一次的挣扎引起的声音让她惊心动魄,每一次的逃离都会令两人更加地接近让她心驰神摇,自己被扣在他强壮而温暖的手臂之下,不能动弹;而独孤昶的脸庞正有意无意地埋在她颈窝的温暖地带,她能真实地感到他柔软湿润的双唇触靠着她的肌肤,那感觉犹如温柔之吻。她努力向后仰了仰脖子,有什么东西自动从发际滑落,长发如水倾泻,半掩了滚烫的脸庞。

    “别动!除非你希望我们都掉下去喂蛇!”独孤昶淡淡地发出警告,蠕动的嘴唇刷过她的面颊。冷玉好似被一道电流击中,身躯僵得笔直,心脏开始在胸口狂敲。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该动弹,她知道只要稍有不慎,他们就可能笔直地坠入井底,忍受那些饥饿凶猛的毒物攻击直至死亡。但是她不能不动,独孤昶的怀抱远比毒蛇怪虫更让她不安和惊悚。

    “我们怎么办?”这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令冷玉吃了一惊,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天无绝人之路。”独孤昶故作轻松地安慰着冷玉,他知道冷玉的惊慌和绝望,但是他一定不能让冷玉置身这样的情绪之中,“我说过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小玉儿。”他好像已经对“小玉儿”这个称呼成瘾了,每一次当这三个字从他的舌尖滑过时,都会带给他甜蜜的滋味,仿佛他不是在这个上无出路下是死路的井底,而是在江南温静如尘埃的春雨中。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冷玉无力地申辩,是的,她无法抵挡自己的小名滑过独孤昶舌尖所带来的那份战栗。

    “在这样的地方你还和我计较这个吗?”

    冷玉完全能够想象独孤昶扬着嘴角微笑的模样,两片红云飘上脸颊,她不再争论什么。独孤昶说得没错,在这个暗无天日的井底,她和他是否还有生存的机会都未可知,她又何必斤斤计较于一个称呼。如果独孤昶能够在这个称呼中获得一些快乐,她为什么不能大方一些,就这样放纵一下,在这个只有她和他的黑暗之中?

    独孤昶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两人骤然又向下滑落一些。冷玉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独孤昶,她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早已不是恐惧和茫然,而是悄然滋生的喜悦,她已经分辨不清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对独孤昶满怀着戒备,她只知道,此时贯穿了她身心的幸福感是无比真实的,独孤昶的存在让她忘记了黑暗忘记了毒蛇忘记了死亡。而这些,也唯有在这样的黑暗中,在厚重的死亡的掩盖下,她才能勇敢地正视自己的内心:她爱上了独孤昶,她的徒弟!她惊跳了一下,然而唇瓣却漾开了如花的笑靥。

    独孤昶忽然“嘿”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小玉儿,我们可能有救了。”

    冷玉轻轻地“哦”了一声,竟隐含着微微的失望,有救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不得不面对外面的世界:无可违抗的使命,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利,以及她的徒弟独孤昶!

    独孤昶没有留意到冷玉的细微变化,继续快乐地说着:“小玉儿,你抱紧我的腰,我要腾出手来。”

    冷玉默默地环抱着独孤昶的腰身,也许只剩下这一刻了吧!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窟窿在他们面前豁然洞开,灰暗的光线映射进来。独孤昶得意地大笑起来:“我果然没有猜错,这里边竟然是空的。”两人一起纵身跳了进去。这一下死里逃生,两人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独孤昶含笑凝眸,冷玉发如流云、肌肤欺雪,亭亭玉立地立在他的身旁,秋水般的目光清凉如水、顾盼生辉。接触到他的注视,冷玉温柔地翘起唇瓣,独孤昶胸口如受重击,险些在她的笑容中窒息过去。一朵花缓缓绽放是什么样子,劫后余生的他终于知道了。

    洞口很深,黑幽幽的不知通向何方。洞内凹凸不平,而且显得低矮狭窄,显然是被什么人用利器硬生生地开凿而出。独孤昶和冷玉只能勉强弯腰站立。

    冷玉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独孤昶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在他们进来的地方,躺着一具白骨,看似手指骨的地方横着一把生锈的斧头,斧头的柄早已烂成尘土。独孤昶不由叹息了一声:“想必当年这位前辈一定也像我们一样被困在这个山洞之中,想凭借一柄斧头砍出一条活路,谁知希望近在咫尺却……”

    冷玉摇了摇头:“即使让他凿出,也不过是通向了另一条死亡之路。何况,当时或许独孤王府并未建成呢!那么这个人也只能待在山腹中而已。”想起当时此人绝天绝地的孤寂,她忍不住不寒而栗。换成是她,只怕早已疯掉了。

    “这是什么?”独孤昶俯身拾起一枚绿莹莹的玉牌,在自己的衣衫上擦拭了几下,玉牌顿时显出柔和的光芒,只是看不清玉牌上刻着的蝇头小楷,“可能是这位前辈的身份牌,我先替他收着,如果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许能够让他得偿而瞑目呢!”

    冷玉不以为然,眼前这副白骨,根本不知何年葬身于此,想要凭借一枚玉牌获悉他的身份,谈何容易。她却不知,这副白骨正是独孤旭的先祖,当年独孤昶的先祖和南宫翱的先祖本是一对结义兄弟,后来两人各为其主,龃龉暗生,最终酝酿出一场大战。独孤旭的先祖不敌被困在山腹之内。但他始终不甘心,于是手执利斧企图凭借天生神力脱困于这一山洞,但终于力乏而亡。而南宫翱的祖先尽管侥幸胜出,却也心神俱疲,不久死于山谷中。这一对结义兄弟虽然生前势若水火,然而身后却无心地应了他们年轻时的誓言——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至于独孤昶无意间获得先祖的玉牌,更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你在想什么?”独孤昶没有听到冷玉的声音,忍不住回头询问。

    “我在想……这位前辈企图从这里出去的话,也就意味着前面将会是一条……”冷玉心一寒,“死路”两字在舌尖滚了滚,终于没有吐出来。

    独孤昶的脸色跟着一凛,冷玉猜得没错,如果他们好不容易脱困,却又遭遇了另一条死路呢?他忽然朗声笑了起来:“既然上天让我们来到了这里,我不相信他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如果真的如此,即使我必须效仿这位前辈,也要救你出去。”

    冷玉看了看他,忽然低声说道:“谢谢!”

    独孤昶不语,伸手握住了冷玉。这一刻两人都是心情激荡,惧意反而消减了不少,希望的丝线尽管脆弱、纤细,仿佛只需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但他们却如此狂烈而绝望地抓着它不放。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最窄的地方需要独孤昶抱着冷玉才能挤过去。这本来是冷玉永远都无法接受的方式,却在这个诡异而令人绝望的隧道内变成了可能。命运的舞步是这样奇妙,他们本来各自孤苦,这一生都可能只会停留在师徒的边沿,然而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空间内忘却了师徒名分忘却了年龄差异忘却了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恩怨,互相温暖,给予彼此生存的希望。

    “到了。”独孤昶苦涩地说道,是的,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块不知有多厚实的巨石,当年,这位前辈就是被这块巨石所困,这才奋起另辟蹊径。如果连那位前辈最终都必须力竭而亡的话,那么他们的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到了。”冷玉的声音凄楚而空洞,他们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么?寂静中,两人自然地依偎着坐了下来。独孤昶自然地搂住了冷玉纤柔的腰身,冷玉犹疑着终于靠在独孤昶的怀抱里。她曾经认为独孤昶不成熟,永远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感觉到,她所依靠的根本就是一个男人的怀抱,这个怀抱深厚宽广,没有界限;这个怀抱驱散了死亡的艰涩冷峻,温柔地包裹着她,渗透着她,让她再也感觉不到恐惧、孤独和空虚!

    “小玉儿,你怕吗?”独孤昶呼吸着从冷玉身上传来的暗香,他一点都不曾后悔和冷玉一起堕入这个令人绝望的地方,如果这个必须是他和冷玉最后的结局,他一样甘之如醴。娘亲去世后,他一度觉得孤寂而寒冷,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去玩乐,他需要女人身上的温度和芬芳来抚慰他空洞的心灵。但是现在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他真正需要的原来只是一个女子的芬芳,那就是冷玉。他望着冷玉的侧影,昏暗的光线下,冷玉大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睫毛长长,鼻子的弧度柔和而娇俏。他忽然低头,轻轻地将吻痕印在冷玉的鼻尖上。冷玉微微颤抖了一下,红晕满颊。但是她并不打算逃避,他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们已经剩下了如此短暂的时光,她不愿意再逃避心灵那份真实的渴望。

    “我不怕!”语声娇弱缠绵,令人荡气回肠。

    “小玉儿!”独孤昶心驰神摇,嘴唇滑过冷玉光洁的脸蛋,落在她花瓣一样的嘴唇上,当唇与唇交接,独孤昶的喉咙口不由自主地发出愉悦的声音,当冷玉还是男儿身份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渴望接近冷玉,渴望探索冷玉的一切,对于冷玉的迷恋让他既痛恨自己也痛恨冷玉。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个不正常的男人,所以他如绚丽的蝴蝶一般穿梭于无数鲜花丛中企图忽视心底那份令他惊惧的悸动。冷玉回复女装变成公主,他几乎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但是他妒嫉冷玉和元少东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意,他恼怒冷玉刻意制造出来的疏离和冷漠,他害怕遭受到灭顶的伤害,所以他只能选择刺激冷玉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可惜,每一次冷玉的受伤他都会百倍地感受到心灵的剧痛。如今他终于不用彷徨不用猜度,如今他飘浮的心灵终于尘埃落定,从此死心塌地,生命中再容不下其他女人。

    一颗泪水渗入了独孤昶的口中,他的嘴唇悄悄地探索,吮着冷玉眼中冰凉的泪珠,原来爱一个女人,连她的眼泪都是甜美的,像身边一阵阵撩人的秋风,携带着夏日的温情缱绻和金秋的妩媚迷惑。

    “小玉儿!小玉儿!小玉儿!小玉儿……”独孤昶一迭声地喊着,幸福充盈着他的胸腔。

    “独孤昶!独孤昶!”冷玉的鼻腔带着一丝泣音,喑哑而柔和。

    “傻瓜,你应该叫我相公或者昶儿!”独孤昶轻轻地顶了顶冷玉的额头。

    冷玉惊跳了一下,那个“昶儿”让她想到了独孤旭:“不!”

    独孤昶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声音有些受伤:“为什么?”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我们之间,为什么要横亘着那么多无聊的恩怨?上一辈的恩仇关我们什么事?”

    冷玉无语,感觉洞内湿冷了起来。

    “小玉儿,真的不能化解么?”独孤昶试探着问,“如果如你所说,南宫翱真的是我的亲爹,你说,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爹自相残杀?我知道你怪我救了父王,但是他毕竟是养育了我十八年的老人了。”

    冷玉忽然握住了独孤昶的手,原来在独孤昶不羁的外表下也同样隐藏着这样一颗细腻易感的心。如果换成是她,处在独孤昶的位置,她同样无法选择!而换言之,以她目前的身份,她依然无法两全!也许,她和他,注定只能一辈子敌对!

    独孤昶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绪,手上的力量突然加剧:“我们是夫妻,我们不是敌人!我们可以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我们……”

    隐居?冷玉无言地笑了起来:“你总是这么天真!”这个世界上,就算有这样一处地方,她又怎能逃避得了自己的内心?

    “天真吗?”独孤昶受伤地撇嘴,但随即又是一脸欢颜,“若是天真能够让你时时欢笑,我愿意永远天真!”

    “永远?”冷玉叹息,“我们还有多少时间的永远?”

    “一辈子!”独孤昶坚定地说道,这样的甜美绝对不该是结束,这样的幸福应该只是开始,不论他们面对的一切多么令人绝望,他都会想方设法走出这里,他承认自己是贪心的,贪心地不愿意在这里葬送他和冷玉的未来。他们要在阳光下,在自由的天地里快乐地生活一辈子,然后,期待下辈子,下下辈子……

    “一辈子?”冷玉出神,一辈子吗?和独孤昶在一起一辈子吗?她忽然瑟缩了一下,不,她怎么能够拥有这样的幸运?若不是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她怎么期望能够和独孤昶比翼双飞?“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笃定的神色,“小玉儿,我们能够出去的。”他缓缓地拉起冷玉,两人靠着山壁的衣衫阴冷而涩重,“小玉儿,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们靠着的这一侧应该是个水潭的底部或侧部,所以才会不断有水在渗透进来,这一次我们真的得救了。”他尽量严肃地分析着,但是他的眉眼泄露了他的得意和快乐,如果不是刚才的幸福太过强烈,此刻他早已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冷玉痴痴地望着他的欢颜,独孤昶怎么就不明白,离开了这里,他们才真正走向了尽头!

    独孤昶没有猜错,距离石门不远的右侧,正是一股湍急的水流,他们两人合力用剑挖掘了一会,一齐运功,洞壁在两股力量的夹击下,一下子碎裂成块,一股激流冲了进来。独孤昶拉紧冷玉,扑入了冰冷的水流之中。只潜了一会儿,他们就感到水光潋滟,独孤昶奋力游了上去,“扑拉”一声,两人浮出了水面。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处幽碧的水潭,水潭一边,一条白练般的瀑布从天而降,激起水花阵阵。他们虽然距离较远,那些冷嗖嗖的水汽也扑到了他们的面颊上。

    “我们自由了!”独孤昶欢呼起来,玩性大起,用力拍击着水面,水花顿时渐了冷玉一头一脸。冷玉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湿润的睫毛在眼角微微飞斜,柔靡缠绵;那张芬芳如同百合的面孔,纯净得如同水潭中的碧水。独孤昶不由看得呆住,双手不由自主地拢住了冷玉的纤纤细腰。冷玉浑身一震,呼吸急促几近窒息,一颗心跳得胸腔都微微疼痛起来。她不敢看他,不敢像在洞中一样伸手回应他的拥抱,她只是被动地双手握拳贴紧在自己的胸前。

    独孤昶紧紧地搂住冷玉,脸蛋埋在她的黑发里轻轻摩擦。曾经的过尽千帆,曾经的不羁,曾经的浪子行径,并非多情,实在是溺水三千,他倾心的一瓢,始终远远地逃遁、逃遁,遥不可及。这一刹那,什么王府王爷、什么帅印权利、什么天下苍生,统统从他的脑海中抹得干净彻底;唯有怀里的冷玉,是他这一生都不愿放弃的女人,是他独孤昶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是他心中迎风怒放的小花,是他能够拥有的整个世界。他疲惫的身体憧憬着她的温暖,空虚的心灵呼唤着她的抚慰。但是冷玉推开了他:“我们得设法出去。”她的声音果断而不容置疑。

    独孤昶微微失望,离开了她的怀抱是如此空虚,只有他同样空虚的心灵了解。

    “外面有很多事情还要我们去解决。”冷玉游向岸边,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体温开始急剧下降,但是她必须选择适应,独孤昶是她的徒弟,也是她敌对的仇人之子。她没有办法勉强独孤昶做一个叛离独孤旭的人,所以她只能选择离开独孤昶。

    当她瑟瑟地站在岸上时,独孤昶已经率性地从水里腾跃上岸,带起水花无数,飞珠溅玉。冷玉环视四周,他们置身在一个幽深的谷底,群山插云,高不可测。谷内景致优雅,山花满眼,飞流挂壁。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她愿意在这里待一辈子。她不过想想,独孤昶已经说了出来:“好一处人间仙境,如果能够和心爱的人在这里生活,真是人生一大快事了。”

    冷玉面容赧然,内心却倍感凄恻,避而不答。

    “小玉儿你看,前面有一条峡谷,也许可以走出去呢!”独孤昶目光敏锐,已经看破前方密林掩盖处的地方,隐约有狭长的山谷,似乎通向什么地方。

    冷玉已经纵身而起,向峡谷疾掠过去。忽然耳边一声轻笑,独孤昶不疾不徐地和她并肩御风而行:“小玉儿,出去后我会劝说父王……”

    “我不会回王府了。”冷玉强捺心头躁动的情绪,沉声说道。

    独孤昶一怔:“不要紧,我也不回去了,反正父王以为我们已经葬身洞底。小玉儿,不如我们就留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我说过了,外面有很多事情还要我们去解决。”冷玉喉咙发苦,几乎就要放声大哭。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她却胆怯得不敢承受。

    独孤昶终于感觉了什么:“解决什么?”

    “我是南宫翱的徒弟。”冷玉不敢仰视,埋头赶路。但独孤昶拉住了她:“你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说过了,我会劝说父王……”

    “可能么?”冷玉停步,神情凄楚,“独孤昶处心积虑谋夺皇位,你想凭借几句话就打消他的念头,可能么?”还有一句话冷玉没有说出口,就算独孤旭肯放弃一切,她的师傅依然不会放过独孤旭!这就是宿命!

    “你想做什么?”独孤昶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冷玉别开头去。

    “小玉儿,为什么我们不能放开?”独孤昶焦灼地搜索着冷玉的眼睛。

    冷玉叹了口气:“逃避?我们可以逃避,但是我师傅和你父王之间的恩怨就能因此化解了么?他们依然会厮杀,直到其中一个死亡!”她望着独孤昶,目光不再闪烁和逃避,“就像你没有办法眼睁睁地让你父王送死一样,我也没有办法看着师傅那样。”

    “所以,你打算放弃我们!”独孤昶的手骤然用力,目光变得暴戾,“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冷玉挣脱了独孤昶,声音充满了苦涩:“我,根本没有资格爱!”她不再理会独孤昶,奋力向前奔去。远远的,传来独孤昶绝望的吼叫声:“你不要后悔!”

    冷玉没有停步,只是眼中有泪如倾。

     正文 第七章  劫后余生

    冷玉真的没有再回王府。再没有比这一刻令她更思念师傅,思念师兄!她奔向了南京城,只有那里,成了如今她唯一的支撑。而独孤府,那个伤心地,她是再也不愿意踏足的了。

    冷玉自然想象不到,在她和独孤昶身处幽洞的那段时间里,独孤府早已物是人非。

    原来,公主下嫁的队伍中,根本就潜伏着好几个易容的大内高手,而皇城的军队,也暗暗尾随,埋伏于独孤王府百里之外,只等里面的内应得手,军队立刻四下包抄。这一仗,皇上部署已久,非瓦解独孤旭的军权不可。至于王府内部,更早就安置了内线,而这个内线,经过多年的经营,竟然成为独孤旭的亲信之一。那个人,就是王府的管家李子闵!李子闵潜藏数年,终于不负众望,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尤其是最近,更是掌握了独孤旭救命的机关——凉亭之秘。

    那日独孤旭约冷玉进入凉亭,启动机关的正是藏在外面的李子闵。独孤昶虽然及时救出了独孤旭,也不过是将独孤旭推入了另一个囚笼而已。铁板关闭的刹那,独孤旭也被外面的李子闵擒获。紧跟着,军队入侵;转眼间,王府易主!

    这一切,冷玉当然毫不知情。冷玉更不知道,与她分别的独孤昶回到了王府,目睹了变故,进而救出了奄奄一息的独孤旭!

    当一身疲惫的冷玉出现在元少东面前时,元少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师傅的指挥下,与独孤旭一战,大获全胜,唯一令他黯然的是冷玉遭遇不测。这天晚上,他正独自伤怀,冷玉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憔悴而绝望。

    “小师妹!”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要见师傅!”一路下来,冷玉几乎没有休息,此刻终于感到身心俱疲。元少东接住了她绵软的身躯。

    冷玉醒来的时候,见到了一脸激动的南宫翱,依然是虬髯满面,侠骨风范。

    “师傅!”

    南宫翱按住了她:“好好休息,小玉儿,师傅不准你再出事了。”

    轻轻的一句话,冷玉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扑到了南宫翱的怀里,尽情地痛苦起来,多日的压抑,多日的隐忍,这一刻肆无忌惮地获得了发泄。

    “委屈你了。”南宫翱喟然长叹,“从现在开始,师傅不会再让你受到一丁点的委屈了。”

    冷玉哭了很久,直到泪水再也流不出来,但是萦绕心底的那份伤心依旧,孤寂依旧。她曾经以为,只要回到师傅身边,一切就会好转,她就会变回以前的冷玉。但是,她忽然失望地发现,即使是师傅,也无法填补她内心的空虚,那种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的空白。她不知道怎么了,这种感觉让她心慌意乱,偏偏又难以表达出来。她抽噎着止住了哭泣,师傅的怀抱忽然令她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她依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仿佛她背叛了她最最深爱的人!

    “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呢!”南宫翱没有注意到她突如其来的拘束,像小时候那样刮了刮她的鼻子,“对了,昶儿呢?他有没有事?”站在南宫翱身后的元少东忽然从鼻孔中发出了不满意的冷哼声。南宫翱不经意地抬眼,元少东别过头去,但神情更加不郁。对于独孤昶,他的确很不满意。从冷玉下嫁独孤昶开始,这份不满意就开始像一条看不见的小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内心。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小气的人,但是他同样无法回避来自心底的那份疼痛和酸涩。本来只要独孤昶能够回到他师傅身边,他会独自消化自己的疼痛。但是,独孤昶没有,独孤昶不肯放弃小王爷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出了独孤旭!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会那么没有原则地袒护独孤昶。独孤昶的第一次出手,差点令冷玉葬身毒蛇洞穴。总算侥天之幸,冷玉平安归来。但独孤昶似乎打定主意死不悔改,再一次救出了独孤旭,给他们平定叛贼的行动造成了相当程度的阻扰。冷玉没有告诉他独孤昶的一切,但从冷玉的狼狈上,他就知道准没好事。他以为师傅应该明白,独孤昶根本不是和他们一路的人,但师傅呢,也许是护子心切吧,师傅压根就没有丝毫责怪独孤昶的意思!

    他怜惜地注视着冷玉,果然,冷玉瘦削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冷玉嗫嚅着开口,她该如何告诉师傅,对于独孤昶,她真的无能为力。在她还是独孤昶师傅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令他脱离独孤旭;在她成为独孤昶妻子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办法改变独孤昶。她彻底失败了。

    “这么说,他应该也脱险了?”南宫翱的脸上显出了喜色,“那就好,那就好!”

    元少东再次不满意地沉下了脸,师傅明明早就知道救出独孤旭的人正是独孤昶。也许此刻独孤昶就在某个地方联络四散的部队,打算卷土重来。那么,这么多年的筹划,这么多年的隐忍,依然会面临灾难性的失败。他们的确扳倒了独孤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一个独孤昶。皇朝的命运仍然岌岌可危!

    冷玉没有留意到元少东变幻莫测的神色,轻轻地“嗯”了一声。

    南宫翱长吁了口气:“这样就好!玉儿,你知道让你嫁给昶儿,师傅唯一的愿望就是你们能够幸福。”

    幸福?冷玉的神色更加黯淡。这一生,她还有丝毫的可能与幸福这两个字沾边么?

    “行了,不要多想。夫妻之间难免有些矛盾。我想昶儿会回来的,他爱你,这一点,师傅不会看错。”南宫翱拍了拍冷玉的肩膀,呵呵笑了起来,忽然冲着冷玉炸了眨眼,“你芳心,师傅有办法让他乖乖地回来。”

    冷玉的脸色却更加惨白,垂下了头去,不敢接触师傅的眼睛。

    “对了,以后你就和轻舞一起住在皇宫里吧!轻舞一个人,也挺寂寞的。你呢,毕竟是公主!”南宫翱立起了身。

    “师傅!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冷玉惶急地开口,她不要当公主,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公主。

    “师傅会和你在一起。”南宫翱笑了,笑容居然有些妩媚,“师兄、师姐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们再也不分开。”

    冷玉想说待在师兄的住处,但是独孤昶的影子忽然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心头,令她的心顿时沉甸甸的。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冷玉见到了轻舞,她的师姐,如今集千宠恩爱于一身的蝶妃!

    “小师妹,你瘦了。”轻舞雪白的柔荑轻抚着冷玉的手背。

    冷玉眼圈一红:“师姐!”她曾经不敢再奢望轻舞仍然是秦淮河上那个待她如同亲妹妹的师姐,但此刻,她们之间的一切罅隙都消失在那轻轻一触中。

    轻舞的眼睛透出了盈盈水光:“小师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师傅!”

    冷玉想问她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服侍皇上,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自由,但是,轻舞的泪水让她不忍斥问。师姐这么做,一定是有不得以的苦衷吧!

    “我也好想念师姐!”她轻声说道,“我好希望能和师姐永远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

    轻舞微微出神,忽然悠悠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永远和师傅——和你们待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要进宫?”冷玉脱口而出。

    轻舞手中的杯子倏然一震,几滴水洒了出来,她抬起眼眸,冷玉惊恐地发现,那眼神竟如此苍老——红颜正如花绽放,然而师姐的心却正在凋零!

    “对不起!”冷玉慌乱地用手擦拭着茶几上的水滴。

    轻舞凄然摇头,眼神游戈:“小师妹,你还记得我们遇见师傅前的生活吗?”

    冷玉浑身僵硬,脸色惨白。她怎么会忘记那一段恐怖的日子,如果不是师姐,十岁的她就会被生生地摧残。师姐维护了她,却无力维护自己清白的躯体。“师姐!”她颤抖着叫,声音破碎。

    “是师傅救了我们!”轻舞的面庞微微发光,“师傅对我说,我就像一只凤凰,能够浴火重生。小师妹,我曾经觉得生不如死,但是现在我已不再觉得自己卑贱肮脏,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也许有一天,我还能成为皇后。”

    冷玉不安地呼唤:“师姐!”那样的师姐让她陌生也让她害怕,“你喜欢皇上吗?”

    轻舞忽然神秘地笑了:“小师妹,当我成为皇后的时候,我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纤纤玉指执起一块糕点:“小师妹,这是皇上最爱吃的点心,你尝尝看,猜猜是用什么做的。”

    冷玉想说她不想吃也不想猜,但是师姐那期待的眼神令她不忍拒绝,她张嘴咬住了点心,点心清香爽口,然而她食不知味。

    “蝶妃娘娘,皇上有请。”门外,一位宫女跪着宣布皇上的旨意。

    轻舞抱歉地冲着冷玉一笑,款款起身,曳步走向门外,风情万种。房内只剩下了冷玉一人,冷玉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一股热气从小腹蔓延上来,顿时令她心浮气躁。她默默地吐纳了一番,但毫无用处,灼热感越来越甚,而四肢渐渐绵软无力,几乎就要瘫软在地。她不由大惊失色,支撑着站起身来,这才发现,房门不知何时已经紧闭。她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高声喊道:“师姐,师姐!”

    “这是朕的房间,你师姐怎么会在这里呢?”身后突然出现的男人声音几乎令冷玉休克,她蓦然转身,离她只有咫尺的身穿黄袍的男人竟然就是刚才传旨的皇上!

    “皇上!”冷玉虚弱地喊着,她很不喜欢这个皇上,从她不得不成为皇上妹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喜欢面对皇上那双异样的眼睛,那双眼睛,令她想起秦淮。这次来找师姐,她已经刻意避开了皇上,但是……

    皇上关切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你好像不舒服!”

    理智提醒她应该迅速摆脱皇上的触碰,然而身体却传来愉悦的信息,她居然并不讨厌皇上那只鲁莽的手,她甚至还有些期待那只手。

    皇上微微笑了笑,尽管已经人近中年,他却保养得相当不错,看上去依然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朕扶你坐下来吧!”他靠近了冷玉,半拥半抱地把冷玉扶向房内的大床。

    “不,不!”冷玉想要挣扎,但哪里使得上半点力气,唯有那股窜升的热气,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维。

    “小美人,你比你的师姐还要美上三分!如果朕先遇见你,朕就不会独宠你师姐了,朕也不舍得将你嫁给独孤昶了。”皇上的声音佻达轻浮,冷玉一惊,咬牙挣脱了皇上的怀抱:“我要见师姐。”

    “等你服侍了朕,你就可以天天见到你的师姐了,你们姐妹花一起服侍朕,朕从此不再宠幸其他女子。”冷玉的挣扎反而令皇上倍觉兴奋和新奇,他索性抱起了冷玉,低头搜索冷玉的嘴唇。

    “放开我!”熟悉的阴冷和恐惧让冷玉情不自禁地放声尖叫,儿时不忍回顾的一幕重新再现眼前,她拼命拍打着皇上,哭泣着叫道,“放开我!”

    皇上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嘻嘻笑了起来:“小美人,何必呢?你的表现让朕觉得你是第一次。呵呵,朕喜欢。”他将冷玉放在茜纱帐内,和身扑到了冷玉身上。

    “师姐救我!”冷玉凄厉地喊了起来,难道她真的无法摆脱那种屈辱的命运?难道那么多年过去,她依然要堕入无边的地狱?难道她的努力她的辛苦她的奋发都只为了这一刻的折磨吗?她拼尽全力,一脚将皇上踢落床畔。

    “大胆!”皇上狼狈地站了起来,怒指冷玉,“你不过是秦淮河上的一名私生女,而且又嫁过人了。朕宠你爱你,是你的福气。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冷玉想要大叫,想要挥拳乱打,然而眼泪却汹涌而至。她的脸蛋依然烫得吓人,越发感觉到泪珠的冰凉刺骨,仿佛要穿透了肌肤,穿透了心灵!那么多年来,她无法面对的事实突然血淋淋赤裸裸地被剥离出来,逼着她承认自己的身世承认自己低贱的命运!师姐说:“但是现在我已不再觉得自己卑贱肮脏,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妃……”师傅说:“小玉儿是一朵洁白无瑕的百合。”她没有师姐那样豁达,她也不敢接纳师傅的赞美,无论过了多少个日子,她的出身,始终是她自卑的根源!所以,她不敢接受独孤昶的爱,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师傅,而是因为——她是一个人尽可夫的人的私生女。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也许是张三,也许是李四,也许是许多个男人!她被彻底击垮,空洞的眼神消失了生命活力。

    皇上又试着靠近了她,见她没有反抗,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才对嘛!否则你就辜负了你师姐的一番美意!”

    “美意?”脑海中那块糕点一闪而逝,她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泪花在眼角闪耀,如泣如诉。原来是这样,师姐亲手将糕点喂进了她的嘴里,师姐亲手将她献给了皇上!这就是师姐说的成为一个“皇后”必要的代价吗?“师姐!”泪珠纷飞,滑过她百合花一样娇嫩的脸颊。

    皇上的手指剥落着她的衣衫,她洁白如玉的肩膀露了出来。

    “放开她!”一个挟着雷霆之势的声音在皇上的头顶响起,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掐住了皇上的脖子,掐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大胆!”皇上翻着白眼,兀自不忘装腔作势。

    那只手将皇上扯离了冷玉的身体,衣衫不整,眼神迷乱的冷玉登时落入了独孤昶的眼帘,独孤昶狭长而漂亮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恨自己没有更早地赶来,他恨自己没有周全地保护好冷玉。所有责怪冷玉的誓言统统灰飞烟灭,他只要冷玉安然无恙!

    “饶……饶……饶……”皇上终于感觉到不妙,慌乱的眼神泄露了他的惧意。他所惧怕的独孤旭已经化为一抔黄土,他本来以为他可以高枕无忧,但独孤昶那张冷酷的脸蛋映入眼帘,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要忌惮的人原来还有许多。

    独孤昶一把将皇上推在一边,俯身抱起冷玉。冷玉伸出柔软的双手,恣意而放肆地摸着独孤昶的脸颊,呢喃着低呼:“独孤昶!独孤昶!”

    独孤昶脸庞一热,冷玉身上的热气仿佛一下子透过衣衫传到了他的体内,如果不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他会立刻要了冷玉。但是现在不行,他手指一动,点了冷玉的昏睡穴,转身冷冷地注视着萎缩在地的皇上:“你该庆幸她还没有出事,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救驾!”皇上张了张嘴,但是喊不出声音来。他被独孤昶点中了穴道,既不能动也不能发声。

    独孤昶冷笑了一声,正要离开。房门忽然开了,身材高大、白面艳唇的应公公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皇上精神一振,求助的目光锁定了他的贴身太监。他知道这个太监的身手,绝对值得他信任的身手。这一次,他相信,这个忠心耿耿的奴才一定可以让他化险为夷。

    “皇上莫怕,老奴来了。”应公公迅速向皇上走来。

    独孤昶哼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叫应公公的太监是个高手,但是那又怎样?他抢先一步掐住皇上的脖子:“你敢上前?出去!”

    应公公忽然诡秘地一笑,出手如电,右掌贯穿了皇上的心脉,皇上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死人。

    独孤昶目瞪口呆地望着萎顿在地的皇上,饶是他绝顶聪明,此刻也被这一变故惊得呆住:“你,你敢弑君?”

    “你在说什么?”南宫翱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擦净手上的鲜血,优雅得就像在做一件最高尚的事情。他专注地检查着他的右手,确定没有留下一丝血迹,这才微微用力,手帕变成了粉末飘落在皇上的尸体上,“弑君的人是你!”

    “你是谁?”独孤昶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一刻他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密谋已久的阴谋。事实上,当他无意中获知了冷玉的消息后,他就知道此行有多凶险。不过,他不是冷玉,他不会盲目地听从于谁的指挥,也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押在自己厌恶的权利纷争上。他只会听从他内心的呼唤,所以,无论这一趟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义无反顾。他将父王临终前托付的兵权交予了二哥,便只身前来寻找冷玉。只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个阴谋会这样大逆不道。他当然不相信,一个太监能够有这样的筹谋而一直不为人知!

    “呵呵,你果然很聪明!可惜,你太不识抬举!”应公公好整以暇地审视着自己的十指,忽然厉声喝道,“来人哪!”

    元少东冲进来的时候,应公公已经抱着皇上泪眼模糊。元少东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尤其是独孤昶怀里昏迷着的冷玉,他再傻,也猜得出来冷玉发生了什么样的灾祸。师傅说过,会用妙计诱引独孤昶自投罗网;但他再也想象不到,师傅会以牺牲小师妹的清白为代价来完成他的大计。这一刹那,有什么信仰在他的心灵深处突然崩裂。他怔了片刻,绰刀在手,苍白着脸杀向独孤昶。

    独孤昶连连冷笑:“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傅是弑君的凶手,徒弟是愚蠢的帮凶,居然都厚颜无耻地装出一副忠臣模样,恶心!”

    元少东愣了一下,刷刷两刀,将独孤昶逼向角落,忽然低声说道:“你身后有暗门,我一开启,你就跳下去。”他怜惜地望了望昏睡中的冷玉,神色凄然:“我对小师妹的爱,绝对不会比你少半分!”不等独孤昶反应过来,他忽然大吼一声,虎目圆睁,提刀向独孤昶的喉咙斩落,独孤昶略一侧身,避过刀锋。元少东的刀尖一转,刺中他身后的圆点,独孤昶背后的墙壁忽然洞开,元少东用力一掌,将独孤昶推向暗道。洞口瞬间合拢,恢复成一面平整光滑的墙壁,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做什么?”应公公勃然变色,他已经容忍了独孤昶一个意外,尽管冷玉的失败让他痛心,但他真的喜欢独孤昶,所以他会等待独孤昶的回心转意;但是元少东不行,他绝对不会原谅元少东的背叛!他迅疾出手,想要再按圆点,但元少东比他更快,用力一拳将圆点砸得嵌进了墙壁,他望着应公公惨然一笑,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敬意:“师傅,徒弟不孝,这扇门再也打不开啦!”不等师傅开口,他已经横刀往脖子处一抹,鲜血如注,喷溅了应公公那张暴怒的面庞。弥留的瞬间,元少东想起了有一天跟着皇上来到这里,皇上指着墙上不易察觉的圆点告诉他,如果独孤旭杀入皇宫,如果他不能够保护皇上,那么就按下这里,然后,毁去开关。如果有人企图砸开这扇暗门,暗道就会自然塌陷,没有人能够知道暗道的尽头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曾经发过誓再也不让小师妹受到伤害,此刻他做到了。他的眼神终于涣散,嘴角却噙了一抹恬淡的笑容。

     正文 第八章  为谁痴狂

    独孤昶被元少东推下暗道,落在一只吊篮内,吊篮吃重,立刻迅速地向下滑落,也不知过了多久,篮子才重重地一顿,独孤昶走出了吊篮,环顾四周,他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他几乎要怀疑,这只是元少东和南宫翱的另一个阴谋,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有一扇墙壁徐徐开启,他不假思索立刻走了进去,墙壁在他身后合拢。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置身于一处皇陵之内,皇陵内空气流通,看来这只是皇上为自己建造的空墓。触目所及,一片金光灿烂,显然皇上把皇城内稀罕的宝物都藏纳于此处。他抱着冷玉,信步走下狭长的台阶,尽头处,居然是一间布置优雅的卧室,室内檀香缭绕,纤尘不染。他不由哑然失笑,这个皇帝真正会享福,连自己的墓室都布置得如此奢华。他又怎会知道,皇上一直忌惮独孤旭,早早地为自己的准备了后路,一旦独孤旭造反成功,他就借助那条暗道滑落到皇陵之内,而皇陵内,也早已备齐了所有的起居饮食,除了没有侍卫和宫女,一切都和皇宫如出一辙。但他机关算尽,偏偏没有防备到最亲近最信任的心腹应公公。元少东是他的贴身侍卫,又深得公主倾心,而且为人正直忠诚,于是他将这一重任托付给了元少东。可能在他心里,应公公尽管谦卑温顺,却也一样令他隐隐地感到一种威胁吧!不管如何,他苦心经营布置,却让独孤昶和冷玉歪打正着,绝处逢生。

    独孤昶把冷玉放入床内,解开了她的穴道。

    药效浸在冷玉的血脉之中,完全剥离了冷玉的意识。她一获得自由,浑身上下的柔媚立刻散发了开来。她嘤咛了一声,烟视媚行,四肢迷惑地绕住了独孤昶。

    独孤昶一颗心顿时怦怦大跳,他伸出手去,和冷玉纤细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血战、杀戮、阴谋,都被抛在九霄云外,独孤昶的身体缓缓倾覆包裹了冷玉。

    总是会在绝望至极的时候,总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空间,他们的幸福才会姗姗而来。因其绝望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他们于是倾尽全力向对方索取得更多更加彻底。一如花儿知道盛开之后就是死亡,于是加倍热烈地盛放,享受那瞬间的明艳与奔放!至少,曾经拥有!至少,不会留下遗憾!

    皇陵内没有白天黑夜,永远都是夜明珠放射出的柔和的光芒。他们清醒、缠绵、沉睡,循环往复,至死方休。冷玉体内的药早已消散,然而残留在身体内的灼热却始终不曾消退,那份奇异的灼热促使她一次又一次地留恋着独孤昶的怀抱和触摸!就放纵这一刻吧!她忘却了羞涩,忘却了疼痛,忘却了一切,她宁愿永世沉醉,直到生命终结!

    但是终有醒来的一天!总有一个人必须清醒!

    独孤昶醒了!

    独孤昶整理好了衣衫,背影清俊而疏远。

    “我们结束吧!”他的声音坚硬而冷漠,“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我们的关系既然不能暴露在阳光下,不如选择结束!”

    寂静中,清楚的破碎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冷玉想说她愿意成为独孤昶的妻子,和独孤昶相守一生,但是泪水堵塞了她的喉咙。一刹那间,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独孤昶的背影,空无一物的茫然!

    “这里什么都有,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这里……”独孤昶顿了顿,仿佛想补充些什么,但是不知为何,没有发出声音来。

    疼痛渐渐扩散!原来最深的痛苦,往往不是在当时发作。冷玉想要哀求独孤昶不要离开,冷玉以为她只是想想,但是一个声音吓住了她也吓住了独孤昶:“带我走,我想和你在一起。”

    独孤昶沉默!

    “独孤昶,我想和你厮守终生!”冷玉慢慢地从床上起来。仿佛感觉到她的行动,独孤昶迅速远离了那张充满了无限温暖和甜美的床。

    “我不能带你走!”独孤昶忽然转身,冲着冷玉露出一抹熟悉的笑容,那种狡黠的狐狸一样的笑,那种浪子一样放浪形骸的笑,毫不掩饰的轻蔑狠狠地砸在冷玉的脸上,火辣辣地疼痛,“小王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厮守一生的习惯,小王习惯了寻花问柳的生活。小王承认,你的身体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甜美的回忆。小王也从来没有和哪一个女子这样抵死缠绵。所以,师傅,你该知足了!”

    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眼睛里泪水转来转去,就是不甘心在他的面前滴落。冷玉睁大了眼睛,努力扩大包容那些泪珠的空间,回忆犹如洪水将她淹没,她是风尘女的孩子,老板娘鄙夷地说:“你妈人尽可夫,你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肮脏的东西。”

    皇上说:“你不过是秦淮河上一名风尘女的私生女,朕宠你爱你,是你的福气。”独孤昶说:“师傅,你该知足了!”蚀骨的耻辱几乎让她崩溃,她想要纵身长笑,想要放声大哭,她以为她是什么,她真的相信师傅说的“她是一朵冰清玉洁的百合”吗?她永远都在自欺欺人,永远都是。她用力咬紧下唇,直到一缕血丝从齿缝里渗透出来:“你走吧!”每一个字里都是孤寂和绝望,却偏偏无比倔强。

    “你不会效仿那些庸脂俗粉一哭二闹三上吊吧?”独孤昶皱起了漆黑修长的剑眉,“或者,你不会告诉我,没有小王,你就活不下去了吧?你知道,小王的心肠其实不硬,如果你真的认为必须和我在一起才能继续活下去的话,小王可以考虑……”

    “滚!”冷玉拽紧了拳头,她是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独孤昶残忍地喝破了她的企图,如果连死亡都是一种懦弱和耻辱的话,她会选择勇敢地活下去。她只剩下仅有的一点点尊严了,如果连那都要失去,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她是没有办法更改她的出生,但是既然她已经勇敢地逃离秦淮,她为什么还要苦苦背负着自己不堪的过去,成为她一生的重负?独孤昶的话冷酷无情,却犹如醍醐灌顶,让她突然间从噩梦中惊醒。她是冷玉,她曾经发奋苦练,就是为了摆脱她不愿意忍受的命运,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抗争过,难道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放弃吗?只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付出的男人?刹那间,母亲悲戚的愁容闪过眼前,她真的注定要成为母亲那样可悲的女人吗?不,她不要!她要做冷玉,没有遇到过独孤昶之前的冷玉!

    独孤昶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师傅!小王虽然宠幸女人无数,但没有一个像你那样让小王迷恋,真的!”

    冷玉厌恶地盯着那张俊俏的脸蛋,那个熟悉的道德败坏的惹人憎厌的独孤昶回来了,她真是太天真了,天真到认为一个人的本性会改变。独孤昶永远都是那个唯我独尊、花心成性、恬不知耻、品性恶劣的纨绔子弟,再给她一百年的时间,她也没有办法将这样一块顽石雕琢成一块美玉。她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该醒了,冷玉!

    “你走吧!从此我们师徒恩断义绝,再无任何瓜葛!”她背转了身子,脸上有悉悉索索的物事蛇行。还是会心疼的,还是会有不舍的,即使是那样薄情寡意的男子!身后一直没有声音,等冷玉鼓起勇气回过身来时,独孤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颓然坐在床畔,直到这一刻,她才觉得手足虚软,这一段错误的感情,耗尽了她一生的燃烧,而且还将缠绕她日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她唯有寄望,到一个极远极远的地方,一个没有独孤昶甚至没有复姓独孤的地方,她可以因时间的流逝和距离的疏远恢复安详!

    独孤昶站在皇陵之外,一直苦苦恪守的翩然举止冷酷花心,在滂沱的泪水中化解一空。他多么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样没有责任胸无大志,逍遥而颓废地享受生活。那样甜蜜的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他却要亲手将之了结!冷玉的悲伤和孤独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对着他的心脏千刀万剐。他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稳稳地立定了脚跟,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控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寒星的微芒中,他摊开了手掌,那里鲜血淋漓,他是狠狠地掐裂了他的皮肉才能令自己不去拥抱冷玉,他是差点咬破了舌尖才能令自己远离了冷玉。他享受到了十八年来绝无仅有的幸福,他已经来到了云端,然而却不得不重重地摔落下来。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生命的冷酷无情,让他对自己心里突然喷涌出来的正义感深恶痛绝。但是他不得不去做,因为他是一个男人!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冷漠,元少东送给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哪怕是必须以生命为代价,他也要救出元少东!他知道此去有多凶险,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冷玉犯险。这个世界上,只要冷玉活着,他的心就永远不会枯萎,即使死亡也无从剥夺。如果他侥幸过去,他会回来见冷玉,从此不再是师徒情分,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他没有这份幸运,那么他也希望冷玉能够因为恨他而不再心痛绝望!

    皇榜张贴了举国上下,每一张皇榜都在通缉一个人——独孤昶!弑君的凶手!每一张皇榜上的赏金都充满了浓浓的迷惑力,吸引着无数侠士、豪客、杀手、罪犯!有人为了伸张正义,有人纯粹贪图赏金,不论是谁,目的都只有一个——取下独孤昶的首级!皇榜上还昭示了独孤昶的几名同党:元少东、南宫翱,并且特意注明了斩首的时间。

    夜,漆黑如墨。皇妃轻舞在先皇的棺前恸哭不已。今夜,将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先皇遭遇不测,她这名先皇最宠爱的妃子自然难逃厄运。这会是她的最后一场哭泣么?

    “告诉我,元少东和南宫翱的下落。”

    轻舞身躯微颤,然而她似乎早有预料,缓缓起身:“独孤昶!”灯火映照的脸依然俊逸,却更多了一层沧桑和痛苦,那反而使得这个男人的周身充满了一种新的男性魅力。轻舞的神情有刹那的眩惑。独孤昶真的来了,为了小师妹,他真的什么都可以做到,包括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一刻,说不清内心是嫉妒,还是自怜;是欣慰,还是绝望!曾经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可以享受一个男子全身心爱怜的女子,然而一朝梦醒,才发现根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美丽然而虚假。

    十六岁那年,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华,她开始了她屈辱的接客生涯,师傅将她拉出了泥潭,从此她一心一意只愿成为南宫翱的女人,即使必须师徒相称,即使连对师兄元少东和师妹冷玉都必须藏着掖着,她无怨无悔。师傅让她继续留在秦淮从各种各样的客人口中获取信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师傅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她的画舫;师傅让她勾引皇帝进入皇宫,她也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可以更接近她崇拜的爱慕的男人;师傅让她骗冷玉吃下药接替伺候皇上的任务,她更是开心地照做了,因为从此唯有她可以一心一意地照顾师傅,即便他已经成为一名太监!但是,如今师傅大事已成,她一心以为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师傅旁边母仪天下,她才发现,师傅根本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三尺白绫,红颜命薄!

    她忽然凄然笑了起来,素手拈起白绫:“你想知道元少东的下落么?我可以带你去到黄泉找他。”

    独孤昶脸色剧变,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你说什么?南宫翱呢?”

    轻舞笑得落泪:“南宫翱?你居然想来救南宫翱?你以为……”她没有说完,喉咙的血洞代替她手里的白绫结束了她虚无飘渺的一生。当呼吸停止,她的表情甚至是愉悦的,不管如何,她终究不用白绫帮忙,她终究可以死在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的手里!

    “你来了。”

    应公公如鬼魅般出现在独孤昶眼前。

    独孤昶松开了轻舞,那个美丽妖艳的女子如一片花瓣凋零在他面前。

    “独孤昶,我佩服你的勇气,更欣赏你的身手!”应公公微笑着开口,兰花指状的右手捏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我猜到你会来找轻舞。但是,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仍然不知道。”

    独孤昶冷冷地盯着在他面前沾沾自喜自命不凡的阉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来见你么?”应公公毫不在意独孤昶冷淡疏离的态度,“因为我喜欢你。如今天下尽握我手,只要你归顺于我,你依然可以和冷玉双宿双飞。”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独孤昶冷冷地问道,“南宫翱是不是还活着?”

    应公公笑了起来,独孤昶对南宫翱的关心似乎让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和满意。他没有回答独孤昶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傲气、天赋,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

    独孤昶厌恶地皱眉:“你放完屁了没有?”他决定了,不再和这个令人厌恶到极点的太监多费唇舌,只要除了这个太监,他总能找到南宫翱!

    他没有再给应公公张嘴的机会,右掌平平伸出,一股强劲的气流冲着南宫翱的面门袭去。

    应公公闪身避开了这一击:“小子无礼。你以为冷玉教给你的武功足以抵抗得了我么?”独孤昶一声不吭,掌风连环而至,迫得两人周身的气流急速旋转起来。

    应公公再也没有机会开口,眼中忽然凶光乍露,掌中酝酿的气流也重重地击向独孤昶站着的地方。独孤昶早有防备,身体腾空跃起,双腿却不闲着,长腿凌厉地踹向应公公的面门。应公公倒也不敢大意,凝神敛目,左手又是忽地一掌,凌厉的掌势逼得独孤昶飘落在地;但应公公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独孤昶落足未稳,他的右手又是隔空重击。独孤昶右足轻点,从他身边滑过,拳头如一支怒箭重击在应公公的太阳穴上,触手处仿佛碰上坚硬的钢铁,应公公纹丝不动。

    独孤昶骇然,但他反应极快,一击不中,立刻变拳为指,戳向应公公周身的穴道。然而所击之处,莫不坚硬如铁。

    应公公哈哈大笑,心下却吃惊不小,他防备森严,独孤昶居然仍有办法避过他凶猛的攻击后出手还击,这份功夫,当世堪称高手。如果不是他练成异功,只怕今时今日,连他也不是敌手。幸好独孤昶只是虚张声势,并未真正掌握他的弱点,否则,这一击,足够令他丧命。这几招下来,他心头的轻敌之心一扫而空。既然独孤昶不肯接受他好心赠与的活路,那么,就只能怪他自寻死路了。他不再犹豫,目露凶光,双脚微张,膝盖略屈,两掌同时击向独孤昶。这一击凶险至极,哪怕是被气流扫中,独孤昶也非受重伤不可。掌风中,独孤昶不及屈膝,骤然平躺在地,及地滑行,瞬间来到应公公张开的两脚之间,右手两指夹着一枚绿莹莹的东西,突然狠厉地插入应公公的两臀之间。这一下袭击,干净利落,且出人意料。应公公身体一晃,几乎摔倒。但他也异常强悍,身子反而就势下蹲,左掌插入了独孤昶的左胸,鲜血顿时染红了独孤昶的衣衫。但他想要穿透独孤昶的胸腔却也不易,独孤昶运功挤紧了全身的骨骼,他的手掌卡在独孤昶钢筋铁骨之中动弹不得。而他的右手和独孤昶相持不下。一时之间,两人胜负难分,呈现出胶着状态。

    原来独孤昶在隧道内获得的玉牌上刻着的正是应公公所修炼的邪功的克星。独孤旭的前辈临死之前,万念俱消,心智空明,反而悟出了破解的方法,于是用银针刻在玉牌之上,希望有人机缘巧合完成他的心愿。也是天意难违,独孤昶误打误撞拾得玉牌,加上他又聪明绝顶,在皇宫里见过应公公出手,前后一番思量,就悟出了玉牌上高深莫测的武功。可惜他修习的时日远远比不上应公公,不然,哪里需要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但饶是如此,应公公已经感觉到体内的真气如同决堤的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地流泻而出,这也是他无法穿透独孤昶胸腔的原因。否则,任是独孤昶如何铜墙铁壁,他照样有办法能够将独孤昶的心脏生生地掏出来。

    两人各有优势又各有弱点,此时,只能等待哪个先耗尽气力。

    生死之间,独孤昶的脑海中冉冉浮现冷玉的倩影,像一朵空谷独放的小百合,柔软、洁白、清香。他多么希望能够再见一见冷玉,再听一听她的声音,哪怕是唾骂也好。他的意识渐渐恍惚,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失血过多令他的肢体变得绵软无力。恍惚中,他看见应公公得意狰狞的笑容。

    突然之间,独孤昶觉得胸口的力量一空,应公公的目光变得难以置信,他缓缓地低头,一截雪亮的剑尖穿透了他心脏的地方。独孤昶精神一阵,右手拼尽全力一收,应公公一声惨叫,翻身跌倒。冷玉苍白的脸颊顿时从应公公的身后露了出来。

    “小玉儿!”独孤昶几疑是在梦中,想要扑上前去抱紧冷玉,又怕不过是他的幻想。

    “小玉儿!”应公公不能置信地盯着冷玉,忽然厉声长笑,“好!好!好!不枉师傅教你一场!”刹那之间,他忽然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他本来可以用自己南宫翱的身份挟制冷玉,他也可以用南宫翱的身份让独孤昶至少对他父亲的身份有所忌惮。但是他杀死了唯一知道他身份的轻舞,他再也没有机会证明自己就是南宫翱。他尖利地惨笑数声,气绝身亡。

    然而这一刹那间,应公公那熟悉的笑声,那绝望的眼神,已经令冷玉洞悉了应公公的真实身份——南宫翱!血色迅速从她的玉颊消退,她忽然晃了晃身子,悄无声息地摔倒在地。

    “小玉儿!”独孤昶扑上去抱住冷玉,感觉冷玉的温度正在慢慢消失,一颗心顿时在胸腔内乱蹦乱跳,仿佛就要破体而出,“小玉儿,你不能有事的,你绝对不能有事的。”他摇摇晃晃地抱起冷玉,茫然四顾,却不知向何人求救。他的胸口痛得几乎让他发狂,他的四肢滞重得几乎要离体而去。他本来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有一个念头在支撑着他,他一定要活着带冷玉离开这儿,离开皇宫。

    幸好应公公曾经吩咐侍卫,这一晚,不论先皇停柩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都不能接近。于是,独孤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皇宫,再次进入了那个陵墓。陵墓里的一男一女让他突然如释重负,他重重地倒了下去。

    “小王爷!”那个男人惊呼了一声。而那个女的则比他更快,抱住了从独孤昶怀里滚出来的冷玉。

    “冷公子。”

    那一男一女是宇文翔和秋水。独孤昶离开南京的时候安置了这两人,离开陵墓的时候怕冷玉不会照顾自己,便通知这两人去陵墓找冷玉。他苦苦支撑,也是因为知道这两人会在这里,至少能够替代他照顾他的玉儿。

    听到秋水的呼喊,宇文翔不置否可地撇了撇嘴,他知道秋水一腔痴情。可眼前的冷玉明明一身女装,她还是这么固执己见!咳,女人!

    “你看什么看?”秋水瞋目相向,“我喜欢这么叫不可以吗?”

    宇文翔无言。他曾经以为秋水娴静如水,相处久了,才知道人不可貌相。

    “你又在腹诽什么?”秋水不依不饶。

    “不敢不敢!”宇文翔注意到独孤昶胸口的鲜血,“请神医赶紧施展妙手。”

    秋水哼了一声,却没有理会独孤昶,而是审视着冷玉的伤势。当年她追随冷玉去南京,曾经跟冷玉说过:“奴家会照顾你的。”她说的照顾,不仅是饮食起居,更有伤势病痛。没错,她,秋水,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神医!

    独孤昶睁开眼睛的时候,宇文翔哽咽着抱住了秋水。

    “放开!”秋水俏脸绯红,“你不要醉翁之意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怕你不知道!”宇文翔涨红了脸,却并不退缩,“你叫秋水,我本名长天。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你自己说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水又羞又恼,晬了他一口,“宇文翔,我警告你,你敢再说这样的话,小心我阉了你!”

    “小玉儿呢?”独孤昶虚弱地问道。

    “她……她还没有醒来。”宇文翔嘴快,秋水忍不住重重地踩了他一脚,按住了挣扎的独孤昶,俏脸犹如冰霜:“你才刚刚止血,不要乱动。冷公子……”她的脸色又是一红,依然不甘心承认冷玉是个女子,“……还没有醒来,不过,没事的。”其实严重的根本就是独孤昶,独孤昶的心脉尽管不曾受损,但周边的血管尽断,她费了好大的心思才止住喷涌的鲜血。至于冷玉的情况,她就有些闹不清楚了,从冷玉的身体检查来看,冷玉应该没有任何损伤,但冷玉不知何故,就是不肯醒来。

    “她在哪里?”独孤昶摇晃着起来,“我要去看她。”

    “小王爷,”宇文翔迟疑地扶住独孤昶,不知道该不该把冷玉的情况告知小王爷。

    “她怎样?”独孤昶不知哪来的力气,扣住了宇文翔的手腕。宇文翔猝不及防,“啊”的大叫出声。

    “你放开他。”秋水倒竖柳眉,她已经对独孤昶够客气也够仁慈了,独孤昶既然还要这样自讨没趣,哼!她伸出食指,在独孤昶的伤口轻轻一碰,独孤昶顿时痛得消失了力气,“冷公子……冷玉还没有醒来!”

    “没有醒来?没有醒来是什么意思?”恐惧骤然扼住了他的心,他忽然一跃而起,身手敏捷得仿佛不曾受过什么重伤。两人齐齐大惊,慌忙跟出,独孤昶已经闯入隔壁的房内,匍匐在冷玉身侧。

    “小王爷!”宇文翔担心地过去拍着独孤昶的肩膀,独孤昶抬起头来,满脸满眼都是泪水:“她还活着,还活着!”

    秋水翻了翻白眼:“谁说她死了?”

    “小玉儿,小玉儿……”独孤昶徒劳地叫着,“为什么她不肯醒来?”

    “为什么?”秋水冷笑,“也许她对你很失望,根本不想见到你。”

    “不想见到我?不!”独孤昶忽然咬牙,扶住冷玉的双肩,用力摇了几摇:“你给我醒来,醒来!如果你敢把我那些混账话当真,如果你胆敢不醒过来,我……我……”他咬牙切齿地吼着,苍白的脸蛋犹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快要不行了。”秋水轻轻地对宇文翔说道。

    宇文翔还没有问为什么,独孤昶已经咕咚一声翻倒在地。

    “小王爷,小王爷!秋水,你站着干嘛?”

    秋水缓缓移步床前,怔怔地凝视着昏迷中的冷玉,忽然伸出青葱般的玉指对着冷玉的额头指了一指:“冤家呀!”

     正文 第九章  尾声

    秋风过处,霜叶红于二月花。漫山遍野的红叶重重叠叠,繁繁复复,热烈奔放,流光溢彩。红叶酣秋色,当曼妙多姿的片片红叶在秋风中翩然起舞,起伏万状之际,从那条幽长的狭谷内坐落着的白茅屋中,忽然传出了嘹亮的啼哭声。本来站在茅屋旁边一棵大树上努力窥探屋内情景的男人忽然狼狈地摔落下来。好在他武功极高,身体尚未触地,人已经不可思议地呈倾斜的姿势向茅屋逼近。但手指尚未小扣柴扉,那扇门忽然吱呀一声徐徐开启,一位美艳动人的女子缓缓走出。不知为何,男子一见到那名看上去温柔似水的女子,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满脸都是巴结之色:“秋水姑娘,小玉儿,她怎么样了?”

    秋水高傲地仰起纤巧的下巴,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是怀疑我的医术吗?”

    “不敢!”男子更加彷徨了,“只是小玉儿到底怎么样了?”

    “秋水,你就告诉小王爷吧!”宇文翔拎着热气腾腾的大水桶走到门边,擦了擦满头的汗水,伸长脖子向里面望去,被秋水重重地打了个爆栗。他呜咽着叫了一声,一脸委屈地捧住了脑袋。

    “想知道的话乖乖在外面等候。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母女都能平安!”秋水单手叉腰,威风八面地走入门内,砰的一声,柴门紧紧地关闭起来。

    两个大男人无奈地对视苦笑。

    “阿翔,你也管管秋水,你看她,这九个月来,一天比一天霸道,简直不可一世了。”独孤昶压低声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是,他承认,是秋水唤醒了执意沉睡的冷玉,也是秋水奋力保住了冷玉腹中的胎儿。可是,那不代表她可以越庖代俎,无视于他是冷玉夫君的身份!

    “小王爷,忍忍吧!”宇文翔拍了拍独孤昶的手背,“孔圣人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不胜唏嘘地摇了摇头,女人心,海底针。这个秋水,在冷玉面前简直温婉柔顺,在他和小王爷面前却活脱脱一只母老虎!嗐,他本来以为秋水是因为受不了冷玉是个女子的刺激才会变成这样,现在看来,只怕这才是秋水的本性!呜呼,他连自己的本名“长天”都不敢在秋水面前重提,还谈什么“管管秋水”?秋水能不能接受他,都还是个未知之数呢!

    “你能忍,我可……”独孤昶愤愤地举步,脚在半空,柴门又咿呀打开,秋水冷冰冰的面容露了出来,目光方才扫到独孤昶,独孤昶已经迅速更换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变化之快,令宇文翔目瞪口呆,然后满脸崇拜。

    “秋水姑娘,有什么吩咐?”

    “独孤昶,你过来。”秋水白了独孤昶一眼,一副恨恨不已的模样。她的话音刚落,独孤昶已经飘到了她身边,探头向柴门里张望。

    “进去吧!”秋水喝道,“贼头贼脑的,真看不出冷玉到底喜欢你哪一点?”

    独孤昶已经听不见秋水后半句话,因为他早已扑在冷玉的床边。冷玉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嘴唇微微上翘,露出一抹又小又轻的微笑:“独孤昶!”仿佛是过了一整个世纪那么遥远吧,她终于又见到了她的徒弟,她的夫君——独孤昶!

    “小玉儿!”独孤昶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的女儿!”冷玉测了侧头,满眼温情脉脉。

    独孤昶小心翼翼地伸手,那婴儿浑身绵软无力,一颗脑袋似乎占了一半的分量。独孤昶必须小心翼翼地托着,才不至于让那颗脑袋垂落下来:“小玉儿,她怎么那么难看?”独孤昶皱了皱眉,真的,皱巴巴红通通,像个小老太,既不像冷玉也不像他!

    冷玉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秋水已经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接过独孤昶怀里的婴儿,脸色忽然变得温柔无比。她咿咿呀呀地对婴儿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抬头,脸上又是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难看吗?难看就不要好了。我做宝宝的娘,冷玉做宝宝的爹。宝宝叫娘娘哦……”她显然为自己的主意得意万分,轻柔地哄着小婴儿,小婴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居然睁开了一只眼睛,注视了秋水一会后,张开了粉嫩的小嘴。

    “哈,她笑了,她同意了。冷玉,我们从此是一家人了。”秋水欢声大叫起来。

    旁边,独孤昶黑着一张俊脸,忍无可忍地大喝:“你发什么疯?我、小玉儿,还有这个孩子才是一家人好不好?”

    秋水置若罔闻,依旧低低地哼着自编的小曲。

    独孤昶捏紧了拳头,够了,他真是忍够了。上天入地,他都没有碰到过这么讨厌这么自以为是的女人!不过,好在他的小玉儿肯定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他按捺了熊熊怒火,满脸堆欢地朝冷玉转过头去。

    冷玉的目光温柔地留恋在秋水和小婴儿身上,是应该感谢秋水的。她本来根本不愿意醒来,但是秋水唤醒了她。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她不能把应公公就是南宫翱的事实告诉独孤昶,她不想让独孤昶也背负这样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只有秋水,只有秋水能够倾听她的一切,分担她的一切。秋水告诉她:“一切都是南宫翱罪有应得。他不敢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那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他是太监的事实。或许四年前他的确是你的好师傅;但是四年后,复仇蒙蔽了他的心灵,他是应公公,另一个觊觎皇位的独孤旭!所以冷玉,你用不着为这样一个人惩罚自己美好的人生!”不能说是这番话解开了萦绕她心灵的魔障,但是,她无法否认,正是秋水一次次地开解一次次地安慰,让她度过了人生最大的劫难,而且,生下了她和独孤昶的孩子,一个新的生命!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好啊,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盈盈一笑。

    独孤昶的俊脸顿时垮了下来,他挣扎着试图反驳:“小玉儿,我才是孩子的爹……”

    “孩子的爹是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难看的。”冷玉看也不看他,打定了主意要和秋水一个鼻孔出气。

    秋水激动得眉飞色舞,身体却依然轻轻柔柔地呵护着小婴儿,她的举止,甚至比冷玉更像个母亲。

    “我不同意!”独孤昶气急败坏地喊道,但他的声音马上换来了两名女子责怪的眼神,气焰立刻矮了大半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小王爷,”独孤昶旁边的宇文翔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襟,悄声询问,“你不是号称玉女杀手吗?”小王爷当年纵横脂粉所向披靡,何等春风得意?可是,不过一年半载,小王爷往日的雄风就荡然无存。

    独孤昶还来不及回答,冷玉忽然似笑非笑地凝视着独孤昶:“玉女杀手?好霸气的称号!”

    秋水则不屑地鄙视着他,刻意将孩子抱离了独孤昶:“宝宝乖,没听到!”

    独孤昶一张脸憋得通红紫涨,偏偏又找不出有力的话进行辩解或者反驳,只好把怨恨的目光投向宇文翔。宇文翔仿佛感到了他目光中的杀气,悄悄地退出柴门。

    “宇文长天,你以为走得了么?”独孤昶说得咬牙切齿,“秋水共长天一色,你不是一直都很想长天秋水相濡以沫吗?”

    角落里的秋水陡然抬头,轻轻把婴儿放在冷玉枕边,风一般卷出门外。远远的,传来宇文翔凄惨的长叫声。

    独孤昶松了口气,终于安静了,可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他坐在冷玉床沿,慢慢地俯身……

    “独孤昶,你以为这一招借刀杀人很成功么?”身后,秋水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出去,我要给冷玉和小婴儿泡药澡了。”

    独孤昶挫败地闷哼了一声。

    “当然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是我不敢保证过了时辰后药效会不会消失!”秋水的声音犹如风刀霜剑,彻底瓦解独孤昶的坚持。他依依不舍地起立,缠缠绵绵地注视着冷玉,终于恨恨不已地退出了柴门。门外,响起了他郁闷的嚎叫声。

    茅屋内,冷玉莞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秋水,你何苦?”

    秋水杏眼一瞪:“冤家,谁叫你骗得我那么惨!”

    四目交会,两人同时抿嘴一乐,所有的误解、感激、相知尽消融于这盈盈一笑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