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首语: 卷首语: 《梅花冢》我到底写了些什么,当年写完了自己也不明白。 现在却、有些了解当初自己的初衷。 是要写向死而生。 人之一生,从生到死,一似日月东升西落,宛如花木从春到秋。 悲欢离合总会转眼成空。云霓黄土,终究泉下长眠。 其实江湖何曾会老, 老的是人心。 英雄出世,天地异象不过传说,弹指一挥,英雄垂暮,天地依旧,世事如常。 日月照常起落,人间同样喧嚣。 青史或许书写,笔墨未必记得。 世界,是眼中的风花雪月,心中的江湖众生。 纵横一生,浩然震慑寰宇, 溘然之际,结束的只是一人。 失无可失,得无可得, 我们都是这世上的独行侠。 若论何为珍贵,唯“初心”二字。 这本书写得太坎坷了,但我会坚持把它写完。 一切的美好,不过:当初只道是寻常。 正文 第1章:故园旧梦 “如果,你不曾真心流过眼泪,那你,永远不会懂得江湖。江湖本是无情之地,刀光剑影,恩怨纠缠,是非纷扰永远没有尽头。但江湖路上的人,都是曾用命走过,追过,拚过,爱过,深刻的痛过。到了最后,有的,血溅残阳,葬身尘埃;有的,拈花红尘,笑解金刀。十载江湖少年老,苍首残剑对孤灯。猎猎西风、荒烟蔓草的黄昏,谁揽缰独立,无语向长天凝望;苍茫的秋水之彼,风烟之末,又是谁寂寞回首,断肠天涯……” 叹落梅似飞雪,雪刃惊鸿,鸿羽霓裳飘散是非善恶; 笑冷月如弯刀,刀锋逐鹿,鹿笔狼毫书尽正邪春秋。 江湖风云,本就是无朝无代,无始无终,但有情有爱,有因有果的故事。而我们,来过,就会留下一段传说。” 近来多梦,夜里睡不安稳。 梦中,无非是那些曾经历之事,曾遇见之人。有的,仿佛就近在昨日,有的,却仿佛远隔前世。梦里沉睡的,是四十年的江湖岁月,梦外沉思的,是听惯了大荒原风声的我。人老了,心性自然淡泊。我许久没有心痛之感了,但这突然到来的美貌姑娘真的似曾相识。同样高挑俏丽,同样清亮如水却笑意冰冷的眼眸。对视之下,我无奈浅笑。 也许,很多往事,终究无法如这废城荒冢,为岁月淹没,二十多年前的旧债宿主,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姑娘是傍晚时分来的,那时日头早已在西边的荒原沉下去,天地混沌,暮色变得苍茫凄冷,风也漫天卷地的吹起来。于是,我的小屋愈加寒冷,破窗在狂风中呜咽不止,炉中半死的火苗也时明时灭。大铜壶里的稀饭煮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熟。 我抬头望望门外,天色已然渐暗,远远近近的残垣断壁,在暮色下显得更加破败不堪,废墟上几缕茅草在晚风中颤栗起伏,除此以外,便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嗥之声。 一轮冰冷的月,如冰似铁,无声升上来了。 那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时,我曾疑心是幻觉,谁会在此时到这荒凉的地方呢?投宿之人怕也绕着走吧,此处之外方圆百里,疏疏落落的,都是荒坟野冢……这样想着,我便回过头继续煮我的稀饭。 但那马蹄声却真的越来越近,我抬头时,门口清凄的月光下飘过几片吹落的梅花瓣,一转眼,月光里恍然立着个娉婷玉立的身影,披着月光,似真似幻。 “我可以在此留宿一晚吗?天黑了,我的马也累了。”清脆的嗓音里,隐藏着微微寒意。我听见她的马,确实在门外,疲惫地喘着气。 “姑娘从何处来的?为何途经此地呢?”我望着她,瞟见她左手的宝剑那精致的剑鞘,在火光中放着寒光。 “我从江南来,要去漠北寻人。”她的目光,笑中带刺。 “此处荒无人烟,孤魂野鬼出没,饿狼狐狸纵横,姑娘不怕吗?” “我倒是不怕的,”姑娘朗笑一声,将剑一掂交到右手道,“好冷啊,我能烤烤火吗?”说着迈步向屋里走,卷着一身寒意,扑面而来。 我不动声色,但是我知道她是谁,为何来这里。 “姑娘,是姓司空吧?”我小心地拨着炉中炭火,心中一片释然,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知道我是谁?”她似乎一怔,紧接着板起脸,冰冷的声音响起,一如冰冷的月光,“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了?” “你来杀我的。”我望着大铜壶里冒出喷薄的热气——稀饭要熟了,而窗外此时忽然狂风大作,片片梅花纷飞如雨,木门也开始嘎嘎作响。 “既然知道,就准备受死吧。”寒光乍闪,剑已出鞘!好快的剑,好狠的剑法!剑到之时我转身闪开了。因为如今只要我不想死,世上还没有哪把剑刺得到我。 她不依不饶,那剑绕着寒光又转锋追来,在这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划出惊心动魄的闪电,尤其那双仇恨的眸子让人心寒,但我更多的是心痛…… “真的要杀我吗?”我在心里问,却并仅仅不是问她。 真实与虚幻交错出现在我眼前,我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同样姓司空的人,那时,我满脸是血,攀在断崖上魅惑地对着他笑;而此时,我满脸泪流,不知为谁落泪。彼时的我,因为畏惧死亡而战栗,而此时,我因自己还活着感到绝望无比。 “真的要杀我吗?” 二十多年前,他听了我的话,那双眸子放出柔和清澈的光芒,俯下头似乎要伸出手握我的手,但转瞬即逝,他挥起了那把剑…… 而此时,我不愿再说那句话,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日子,那个将我从死人堆里背出的少年,曾经用伤痕遍布的手抱着奄奄一息的我,大声哭着对我说过:“我们都不能死,我们会活下去,活下去.....” 是的,活下去,所以多年后,逐鹿天下,振动江湖。 和光共尘的岁月往昔,让人谈之色变的梅花城主,曾为我在梅花城内外种下千顷梅花。 而如今,城犹立,却已荒芜;花何在,凋落尘埃。 俱往矣,曲终人散,物是人非,为何独独剩下了我? 若世上不曾有我,是否就没有这遍地荒冢; 我若不来这世上,是否就逃开一世的恩怨情仇? 可是,我无从选择。来了,江湖,便是我难逃的天数……我,也便是江湖,难逃的劫难。 当我还是冷小唐的那八年,江湖,仿佛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时,我的爹爹开着客栈,家境殷实,我在爹娘的爱护下,无忧无虑。清幽明净的后宅里花木成畦,那棵年逾百岁的红梅树上,系着属于我的秋千。一带光洁的石径,路旁摇曳着挺秀的翠竹,罩出一片清凉。风起之时,我总爱独自走在路上,望着地面斑驳的竹影,听竹叶的沙沙。抬头,满眼浓得化不开的绿云忽开忽合,露出蔚蓝深沉的天幕,还有泻下来的橙黄光彩,亮亮地照着我的眼,在我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着绚丽的光影。 再向前走,穿过石径路,转过波光粼粼的荷塘上那道曲折回廊,推开那扇大木门就是前边的客栈了。很多次,我都立在那门前,想着门外的天地,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但每到此时,总能听见娘唤我:“小唐,别走远了。”回头,路的尽头那月拱门里,一身浅红的娘缓步走出来,柔美地笑着向我招手道,“回来,娘带你去玩秋千。” 娘不想让我去前边,她说,那不是我这个孩子该去的世界。 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老梅树,每年冬天都会准时开着娇艳的花,我隔着窗、隔着雪,就能看见她们,仿佛对着我笑,我抬头看梅花,又回头看爹,他低头看着书,并不管我,任凭我走神的毛笔,将纸上的“天”字,写得歪歪扭扭。 “女孩子,也要知书达理,你要知道,字如其人,写好字,日后才能好好做人.......对了,昨天让你背的书,背完了吗?”爹爹说话总是温润的,即使是责备,也从不高声。 “我不喜欢背书,我又不考功名。”我撅着小嘴。 “读书是为了懂得道理啊。”爹爹看着我,“你倒说说,你喜欢做什么?” “我喜欢——”我握着毛笔沉思片刻才道,“我要和爹学着做生意、开客栈!!” 爹爹笑了,对着娘说道,“瞧瞧我们的宝贝女儿,人小鬼大!好,等你把我书房里的书都看完了,爹爹就教给你做生意!” “一言为定!”我伸出小指与他勾在一起。 “决不食言!” 娘在一旁笑道,“得啦!小唐,你还小呢,待会儿写完了这篇字,就去花园里玩雪吧!看你的小脑袋,快长出角来了!” 听了这话,我如获大赦,飞快地交了差,快步下了小楼,奔进了雪地了。 其实,只要能出去玩,什么读书、学做生意的约定,就都抛之脑后了。 于是,出了那座小楼,我的天地,就是花园,荷塘,还有秋千。 前面的世界该是热闹得很吧。那喧哗之声是那大门关不住的。 独自坐在秋千上摇荡,我的心总是满足的,仿佛我就是这花园的主人,主宰着这里的花木,还有枝叶间的蝉与鸟,花丛中的蝴蝶与甲虫。秋千摇荡,繁花在眼前闪过,楼阁忽高忽低,浅绿的衣裙飘舞,我的身体也是不由自主上下飘荡着,虽不得自主,但悠然自得。有时,我会突然兴高采烈地对着那边喊:“娘!”娘就在绚丽的花丛中回过头来,她坐在竹椅上,手里绣着什么,脸上带着柔美的光华,微笑着看我,这让我越发得意,不停踢着小脚,炫耀似的荡得更起劲,老梅树的枝丫也扎扎作响。 我记得,娘的手非常灵巧,她绣的东西,很快会鲜亮地出现在爹的荷包上、钱袋上、袖子上,衣摆上…爹走起路来,分外神气。而娘从来不会绣东西给我,她喜欢我穿纯一色的衣服,系纯一色的发绳。这让我有些嫉妒爹爹,但我也知道,爹娘是恩爱的,这种恩爱,我那时还不懂。 只是这种恩爱,随着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 正文 第2章:灭门之夜(上) 那是个孩子,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我不知道爹为何把他领进后宅。他人瘦瘦的,衣服很破,眼光却像长了刺,刺向每个他看不惯的角落。对于突然闯入我这私属天地的孩子,我也有些不高兴,于是我在秋千上瞪他,他也毫不避讳地瞪我,终于,我觉得输了,无趣而尴尬,脸上发热,便故意向他做鬼脸,他却低下头去了。 接着,爹一脸严肃地和娘谈着什么,娘却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娘哭着跑回屋里去了,我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愣住,不知所措。 我后来不肯吃饭,爹爹端了碗来喂我,我闭着嘴,握着拳头看他。 爹无奈地哄我,“小唐,那是你哥哥。” “他不是我哥哥,我都不认识他。”我拳头握得更紧。 “以后就慢慢认识了。”爹说话永远那么不温不火,我隐约听见隔壁,娘的哭泣声。 “孩子,将来他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就像一棵树上,挨得最近的两片叶子。”爹哄着我,我终于张嘴吃他夹给我的饭。 “世上和我最亲近的人,不是爹和娘吗?”我不明白爹的话,抬头看他,但阳光太强,我看不清爹的脸。 “爹说的,是将来。在爹与娘,都会不在的将来......” 爹和娘不在的将来?他们要去哪?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小孩子的恨意和排斥不会持续太久,就会逐渐淡忘了。 后来,爹叫我喊那男孩小谷哥哥,我喊不出,爹也不硬让我叫。而娘从那没了笑容,有时会抱着我,抚摸我的头,说些奇怪的话,经常还会发脾气,骂小谷,还骂他的娘,一开始他还低头听着,后来就不依,和娘对着吼,娘就打他,我虽然很怕现在的娘,但我心里也隐约希望他挨打,因为爹爹似乎更喜欢他,自从小谷来,爹的眼睛就很少看见我了,我分外气愤,为何爹突然要将对我的宠爱分给别人……但有时,我也觉得小谷,很可怜,尤其是他沉默地对着墙角,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站就是大半天的时候。 “如果我能有一把剑。”我曾听见过,小谷这样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神色凌厉而凄楚。。 我不知道小谷的生辰,因为他说只知道年岁,但生辰是哪月哪日,自己都不知道。 想来,我自从逃亡离家,也再没有想起过自己的生辰,时日久了,也就忘了。恍惚记得,我只过了四次。日子究竟是六月,还是七月?已记不真切,只记得从前父母为我过生辰,很早就端上一碗长寿面,叫醒还在沉睡的我。我起床时,看日头隐隐照进小楼,另一边,却是西墙上,一片淡淡的残月。 ...... 而说到那个黄昏,实在再平常不过,宁静美丽、与从前的任何一个黄昏,都没有区别,风丝全无,云霞满天。 天边的清风习习吹拂而来,花园里静静的。我还赖在秋千上出神,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子声,很轻,很低,却一下吹进我的心里,委婉的调子,动人无比,好好听啊!于是我抬头看去,小谷正倚在花园的影壁前吹笛子,那笛子很漂亮,但暮色中的他,目光沉重,神情是那样悲伤......那冷淡的眼睛,紧锁的眉头,仿佛他从来都不会笑,也不曾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笑。 我心里猛然不好受了,第一次觉得惭愧,觉得我不该总希望他被娘打。他虽然分走了我的宠爱,但他从未打扰过我,一直远远地躲着我敌对的目光。 当他发现我就在不远处,面上立刻现出古怪的神情,转身就要走,我忙叫他,“小谷哥哥。”他一顿,停下了。这是我第一次好声好气地叫他“小谷哥哥。”他于是,并没有立刻走开。 我忙跳下秋千,跑到他跟前,抬头看他,他个子比我高很多,我只能抬头看他。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但我不怕,指着他的笛子问道,“哥哥,你的笛子我能看看吗?” 他犹豫了,手不停地摩挲着笛子,我怕他不舍得,就赶紧说道:“我可以,让你坐我的秋千。” 那秋千一直是我一个人玩,我也就理所当然认为,它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可以用它来交换小谷的笛子。他抬头望了望老梅树下的秋千,笑着摇摇头。他的拒绝,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怔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急。但他最后,还是把笛子递给我,我握着笛子,惊喜于它的光滑,精致,那漂亮的孔,还有柔软的穗子。 小孩子的感情,其实很容易建立,而从那刻起,在我心里,小谷不再是敌人了。我知道,他也一样。 ...... 后来,夜色已经很重了,晚风习习。我坐在秋千上恹恹欲睡,听小谷坐在老梅树的枝丫上吹着笛子。恍惚中,闻到半空中藏着一丝花香的甜味。我抬头看见娘的房间亮着灯,窗户半开着,她该能看见我们,但她没像往常一样跑过来拉上我走开……也许,她也不恨小谷了?那今后,一切都好了。想到这,我真的很开心,秋千随笛声荡来荡去。 我开始和小谷聊天。 “小谷哥哥,这笛子谁送你的?” “我娘亲。” “你娘亲?她现在在哪啊?” “死了。” “死了?那为何我娘,那么不喜欢你娘呢?” “……” “怎么不说话啊?为什么?” “那是大人的事,我不知道。” “那你爹爹呢?”我的这个问题,真的很傻。 “……”他于是,也并不回答我。 对于他的沉默我有些不高兴,不由撅起嘴来。 “小唐,前面很热闹,你也上来看。”也许是想逗我开心,小谷忽然欣欣然说道。 这梅树很高,又因为地势在花园的高处,在上面可以看见木门那边的世界。他坐在那里,肯定看得见前面。 “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院里一堆酒坛,几个伙计,还有一排客房。”其实,我是不敢爬上去,也从来没爬上去过。 “也不是,好多人哪,出来好几个穿一样的衣服的,带着大斗笠.....”小谷快活地说着,忽然话音顿住了,我正奇怪要问他还有什么,前面却传来一阵让人心惊肉跳的喊叫声。我吃了一吓,小谷已跌跌撞撞地从树上滑下来了。 “怎么回事?”我奇怪地问。 他不答,直接把我从秋千上拉下来,抱着扑到了花丛里。我来不及喊疼,因为几乎与此同时,回廊尽头的木门猛然被推开了,紧接着又惊心刺耳地关上了。 我听见一个冰冷的女人声音清晰地传来:“今晚的事不能泄露,守住门,这后院里的人,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我惊惧地睁大眼睛! 杂乱的脚步声从回廊传来,我透过重重繁花枝叶的缝隙看见,闻声赶来的老家院带几个家丁迎面走上去,紧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惨叫,空气中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我的心缩紧了,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抖个不停,好在有花影遮挡,我没有看见那可怕的一幕。小谷紧紧抱着我,他的眼中又出现了,刚来时那刀样的眼神,狠狠盯着外面。 灾难来得毫无预兆,却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坠冰河一般颤栗而清晰。我眼见着,那些白衣人已提着滴血的刀剑,闯进了拱门,直扑内宅。 “娘!”我的喊声还未冲出喉咙,就被小谷的手捂住,声音被堵在嘴里,只有泪水冲出眼眶。 小谷拖着我起身,而我腿已经软了,“快走!”小谷小声命令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将瘫软的我拖起来,我们顺着花丛,趴在泥土上,向荷塘爬去。 本来,我们想趁这些人不备快点穿过回廊,再打开木门跑出去,但来到塘边,透过丁香树丛的枝叶,看见荷塘另一边的大木门旁,站着好几个着白衣人。内宅的平静早已被一阵嘈杂而惊悚的喊声打破,风吹着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和从前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分别。风,不管人间的福祸生死,依旧吹拂得闲适自在。我却嗅到一种从未感受到的气息,多年以后我领会到,它,叫做死亡。 突然的剧变,我已在恐惧中抖成一团。我恨自己为什么还这样清醒,为何不昏过去,也许醒来只是一场梦,一场我坐在秋千上作的噩梦!但小谷的声音在耳边清楚而分明地响起,那样直通心底,“小唐,从此刻起,你得听我的!否则,咱们都得没命!”我听从了他,因为,我不想死,那一瞬间,我是那样怕死。虽然,我还不知道,死到底是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个夜晚,还是心有余悸,若漪曾问我,是否那夜激起我后来挥剑无情的心性,我抬手攀着梅花枝对她说过,“当一个八岁的孩子,困在死亡的恐怖阴影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想死。” 那时,我们趴在冰凉的地面上,不知过了多久,噼啪之声响起,冲天火光从身后燃烧,我回过头,那内宅的小楼已困在一片浓烟火光里。我知道,那里面有我的娘亲。只是她再也不会站在圆拱门那里,微笑着喊我:“小唐,别走远了。” 我无法想象端庄贤淑的娘烈焰焚身的惨状,但我明白,在这世上,小唐,再也没有娘亲了。我想起娘亲为我做了一半的衣服,插在窗前花瓶里的木槿,还有我床头摆着的、爹爹给我买的彩陶娃娃,爹书房里那些书,挂在墙上的那些画,都将付之一炬,不复存在了。 我的家,全不复存在了! 正文 第3章:灭门之夜(下) “再仔细搜,别留下活口!” 又是那个女人!我的心一凉,但小谷却似乎没那样害怕,他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道,“小唐,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接着,他握住我的手,爬过了丁香丛,荷塘波光潋滟,荷叶田田。他拉我潜进了水里,冰凉的水没过我的胸,脚下没着落,我惊慌失措。小谷抱住我,掩映在一片荷叶之中,我把头深深低下,小谷却悄悄掐了几茎荷叶盖在我俩头上,夜风吹拂着荷叶,几支菡萏将开,阵阵清香,但我的心如死灰,早沉进这黝黑的水塘里。 偶尔一抬头,火还在燃烧,照亮了夜幕,照亮那棵梅树,似乎开满了红梅,如血。那我曾认为独属于我的秋千架,静静地垂在那里,却再也不属于我,仿佛离我前万里之遥。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静了下来,只有风吹叶动之声,木门附近已没人了,我又被小谷抱上了岸,浑身哆嗦被他拉着跌跌撞撞,想穿过回廊悄悄逃走。就在我们刚跑上回廊不久,身后传来一声恐怖的断喝,“有人,在回廊!别让他们跑了!”杂乱的脚步声四起,木门那里也冒出了好几个人,我吓得不知所措,小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跳!!”随即我俩翻身再次跳进水里,这次我呛到水,不住冲进嘴里和鼻孔的冷水,让我喘不出气,胸口难受地拼命咳嗽,头痛欲裂,觉得自己快死了,也是这一次,让我留下病根,咳了整整十年冬天。 “跳水了,在荷塘里!!” 追杀的人到了,小谷飞快将不知哪来的一段荷茎塞进我嘴里,大声说:“闭住气,进水里!”我听话了,当我沉进水里,手胡乱抓住了一根石柱。一阵杂乱的水声,向远处而去。 我后来一直不明白,不谙水性的自己为何当时没被淹死,在水里足足呆了半个时辰,我一生中,最长的半个时辰。透过水,我眼前是扭曲摇曳的世界。手脚也迟钝地感知着战栗的冰冷。 …… 当我从水里出来,四周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往常一样平静的夜,火也渐渐熄了。但我明白,一切都变了,空气中的烟火气和血腥气告诉我,我的天地已经崩塌,毁灭,消失无踪……湿淋淋的我,哆嗦着,咳嗽着爬出荷塘。 没有那些白衣人了,是小谷,把他们引开了。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手脚发软地打开那扇大木门看见的情景,那是我至今也不愿去想、去描述的情景,我只记得我是流着泪,踏着血,一步一步拖着踉跄的身子,迈过一具具尸体,我看到了爹,他仰面躺在地上,胸口流着血,一起一伏,还穿着他最爱的鹅黄色衣裳,我弯下身子想叫他,他忽然睁开眼睛,我却吓了一跳。他双眼无神,目光是慈爱的,苍白的嘴角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带着欣慰,带着遗憾,还带着我那时看不懂的复杂意味。 我听他隐约说道,“小,小唐,好孩子,跑!快跑,快.......记住,不要,不要回来报仇......”那眼睛流出两行泪,再次合上,爹,不动了。 我来不及难过,几乎什么也没想,麻木而飞快穿过院子,穿过前边的厅堂,推开半开的大门,冲进夜色笼罩的阴森森的大街,闯进了陌生而恐怖的新的世界。 没有人!没有人!我一路猛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个肮脏的街角大口地呕吐起来……今夜后,冷小唐死了,险恶的世上多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呕吐完,我觉得很冷,嗓子干涩,只能无声地哭了,我知道,我不管怎么哭哭,也不会再有人心疼我了。我要去何处,该去做什么,脑海全然一片空白。 平常这个时辰,我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娘亲给我讲故事,抱着着陶瓷娃娃睡觉——但那都是幻想了,我的故园,此时一片灰烬,我的亲人,与我阴阳两隔。但我还活着,活着就总该找一个地方容身。 我战战兢兢走出了镇子,黑夜庞大,天地如洪荒,我孑然一身走进了星空如盖的黑暗中,渐行渐远,不敢回头。 当时,我真的以为小谷已经死了,但不久我们就又见面了,只是那时,他已经是半个死人。 ...... 我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家乡那座小镇,毫无留恋。那里对我来讲,已无异于地狱。我只想,离开死亡远一些,再远一些。亲身经历鲜血和死亡,恐惧超越了愤怒和仇恨,我只是一个懦弱的八岁女孩,还不懂“有仇不报非君子”的道理。 我选择了逃避与流亡。 当黎明来临时,我已身在一片不知名之地,从没离开过那片安详的净土的我,第一次领略了天地的宏伟与苍凉。 脚下苍苍绿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那里,隐约几间农舍掩映绿树之间。山呈现出淡紫,与天相接的边缘却是绯红,那里腾起的朝霞如展翅的火凤凰,横亘天边,那火样璀璨的云霞,如此美丽炫目,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深深记在我的灵魂深处。天透明,似乎望不到底的碧蓝湖水,我仰头望它,感到自己也快化去,融成一片蓝。后来,随着朝阳升起,火云慢慢升腾流转,改变着形状,一时,天地生辉。 我回身望见我走过的路,却也澄亮辉煌,阡陌交通,已不熟悉。这昭示着,我再也回不去了,身后再也没有娘温和的注视,不会再有温柔的声音叫我:“小唐,别走远了。”前面,也不会有爹踏着竹影斑驳的石径路,向我微笑走来了。 心底因痛苦麻木,却难以抑制满腹辛酸,孤独而恐惧。我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晚的真相......而我的仇人,当时还名在江湖,只是很多年后,我报复了他们,用一种近乎惨绝人寰的方式……让他们的肉身与名头,在江湖一夜除尽! 这一走,我走了很多年,都没有回头。 后来回想,我很奇怪,那时只有八岁的我,如何已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父母的惨死?我没有哭,没有叫,没有徘徊不去,没有昏厥街头......或许,我的灵魂里本就潜藏着某种魔性,让我已不似八岁的女孩,注定着我与江湖数十年难解的缘分。 …… 正文 第4章: 炎凉人间 两天后,我一身狼狈,漫无目的地走着,头发散乱地披在小脸上,不住涌上来的咳嗽,让我步伐艰难。我记得,我还有个舅舅,在京城做官,而在娘执意嫁给我爹后,便和他断绝了往来,纵使我去了,也不会相认。再说,京城在哪里,我该怎么去?我全然不知。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可投靠的人。 午时,我来到一座陌生冷清的镇子,大太阳当头照着我,我饥饿地望着路边摊上那香喷喷的包子、油条,听着一声又一声,充满诱惑的叫卖,当摊主带着耍弄的笑意,拿着包子对着我一探手时,我并没有伸手要。骄傲的内心不断告诉自己:我不是小乞丐。我舔舔嘴唇,摇摇头走开了。 在街上,我也看见穿轻纱裙褂的如花女童,牵在自己娘亲的手里,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低头忍住眼泪赶紧走开。当无助和疲惫让我几乎倒下时,在一个街角,我遇上了小谷。 他正被几个人围观,却躺在那一动不动。浑身是血,衣裳破旧,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般,手里掐着个包子,早染上他的血,身边还有一个壮实大人,在对他拳打脚踢,口中不停骂骂咧咧,向他身上吐着口水。而他一声不吭,仿佛已死了。 我当时想也没想,就分开人群扑上去,挡在那人面前猛地跪下了,不停地给他磕头,头重重在冰冷的地面上响着。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跪,但我明白,这是我当时唯一能为小谷活命做的。这一下还真的有了用,挥舞的拳脚停下了,周围的人也开始劝他:“算了,一个孩子,再打,就打死了。你看这小孩磕头磕得一脸灰,怪可怜的!放他们一马吧!” 我却始终一言不发,虽然笔直地跪着,却并不哀求,当那人作罢后,我便起身,用力拖起地上的小谷,不住地咳着,背着半昏迷的他三步一晃踉跄着离开。小谷的命真的很大,他没有死,黄昏时分他便清醒,看见我,他非常惊喜。当时我们在一座石桥下,潮湿,黑暗。他把那个差点让他送掉性命的包子,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让我和着血吃下去,我摇头。 他惨笑着说道:“小唐,活下去才最要紧……”我告诉他我不是嫌脏,我把那半边包子再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他嘴里,一半我一口吞下去,那包子是什么馅的我记不得了,但味道真的很香。 “我吃少一些就好,你有伤,多吃才好得快。”我发自内心对他说。 听了我的话,小谷哭了,夜色里他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看着无比可怜。 我解开他的衣服,借着溪水,给他洗伤口。那些衣服被血和泥土粘在他身上,我扯一下,他就疼得吸气,但始终没喊疼。暗夜里,水的反光将血映成蓝紫色。我不得要领,胡乱地给他擦洗了一下。 我问他,“疼吗?” 他说道,“不值一提。”说完自己拉上了衣服,神色坚毅,尽管虚弱得发抖。 后来,我们依偎在了一起,相互取暖。 “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微弱着声音问我,手抓着我的。 “我藏在水里,等他们走了。”我回答他,“你呢?我还担心你已经……” “我从水里把他们引开,他们穷追不舍,后来,我跑到前院,那里,我抓起一只酒坛砸向追我最紧的那个人,他倒下了,他,他身后.....”他忽然激动起来,手抓得我手指生疼。他说不下去了,仿佛回到了可怖的场景。 “你就跑了?”我没听懂,但我听得出当时非常危险,小谷也很英勇,那场逃亡生死千钧一发。 渐渐,我也累了,我们就靠在一起,慢慢入睡......小谷手里还拿着半个染血的包子,那血,是他的。此时,我真正体会到何谓相依为命。 冷月无声,夏虫轻唱,水流淙淙,风吹过,是悠远的荷花香,我想起了家中那一方荷塘,不知此时又是怎样的莲花亭亭,莲叶田田,还有那梅树上的秋千架,是否还在寂寞地等我归来…… 这一夜,我在梦中流泪,我梦见那日影摇曳的竹林尽头,娘在含笑呼唤我,“小唐,快回来,别走远了。” 我,却真的走远了。 天亮后,小谷叫醒我,说道,“走。” 他没告诉我去哪,但我心里已经不再孤单害怕,我知道,有他在,他不会让我死的。我向他伸出了手,小谷拉着我开始流浪。也许有一个人就让我觉得有依靠,心里踏实许多。我们只想着,先躲开死亡,逃得远远的,然后活下去,然后,长大成人。 小谷和我,都不愿做乞丐,而不当乞丐,那就只有想办法赚钱。 第一次赚到的钱,是我们为米店扛米。 当时很多人围在那里叫嚷。小谷拉着我也去,对着那管事喊。 那管事白皙得像大馒头。他见我们蓬头垢面,两个脏兮兮的孩子,就推搡着我们道,“哪来的小孩?捣什么乱?——后边的人有没有还来的?从这扛去渡口装船,扛两袋一个大钱!” 后面的人向前推搡,我几乎被挤倒了,想放弃,小谷却几步窜到那一堆米袋子堆成的小山上,步伐矫健。 “你干什么?”那管事的对着他大吼,“小兔崽子给我下来!” 小谷俯视着他道,“别看不起人,别看我个子小,有的是力气,管事的,我扛大袋的,三趟一个大钱。” 人群中轰然笑了。 “这孩子有点意思。”管事的笑了,胖胖的脸上不见褶子,“好,你扛!我看你扛!你真要能扛到渡口,大爷做主了,一趟给你一个大钱!” “好!君子一言!”小谷从米山上跳了下来。 “给他搭把手!”管事的叫米店的伙计,一群人在那看热闹。 “不用!”小谷一挥手,对着我说道,“小唐,给我搭把手!”说完他弯下了腰,脊背瘦弱得如一把竹竿。我做的,其实就是把一袋子米从米山拉出来,直接放在他背上,凭我的力气,还能应付,但我担心那米袋子砸下来的瞬间,他会支撑不住。 “怎么着?小丫头也要挣一份钱?你俩这样可耽误事儿啊!”管事的不满了。 小谷回头对他冷笑道,“我妹妹就给我帮忙,我俩就挣一份儿钱!”这时,我已经走过去,用力拉那米袋子,几乎用尽全力才拉出来,半拖半拉地对着小谷。 “小唐,快!”小谷在催我。 我想用力提一下,谁知那袋子脱离米山,顿时如同掉下去一般,落在小谷背上。 我明显觉得小谷晃了晃,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惊慌地去拉米袋子。 “松手!”小谷憋红了脸,快步走去。人群中分开了道路,他快步向渡口方向而去,我看他那脆弱的膝盖,几乎会随时不堪重负断掉。我赶紧跑上去,竟然追不上他,等到了渡口放下米袋子,他直起身子脸色就变了。 我扶着他回到米店那,管事的上下打量他道,“你这孩子是在玩命啊!” 小谷笑了,“为了活命嘛,你看我,还行吧?” 管事的点点头,“行了,一袋一个大钱,错不了。”回头对着那边的伙计喊道,“后面小袋的那些,给他兄妹俩扛吧!” 小谷听了很高兴,他悄悄对我道,“能吃一顿好的了!”随即把腰上的带子紧了紧——那时,我俩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当天,我俩挣了二十个大钱,管事的把钱交给小谷,还要说话,小谷已经拉着我快步走开,身后听管事的喊道,“没活儿干就来啊!不会亏了你们。” 那晚,我们买了几个包子,小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买了一只鸡腿。我俩狼吞虎咽地吃了,晚上睡在一条停泊渡口的废弃渔船上。 夜里,小谷就不安生,不停翻来覆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心里闹得慌,坐起来又躺下,最后一个恶心吐了,他探头吐到了水里,吐完了说好些,就睡了。 第二天我醒了,看船帮上竟然有血迹,才想到昨晚小谷吐的,竟然是血,吓得要死,他还安慰我,“别怕,人说孩子的心肝肺,会不断长出新的来,吐点血不算什么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后来,我们为米店扛货,小谷又被麻袋压得胸口发闷,吐过几次血,我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去了。我们就找了打更的活儿,忍受着寒冷与黑暗,在别人熟睡时走在寂静阴森的街道;还为有钱人家守过灵,跪在陌生人的灵位前,想着我的爹娘。为茶肆酒楼当过小伙计,被闹事的客人打骂,有一次被泼了一脸滚烫的热汤。 蓬头垢面,一身灰土的我们,经受着流浪江湖的苦难。每天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蜷缩在屋檐下、破庙里,望着天上的寒星无语,冷月孤寂。幸好,追杀没有来,但我们也不敢去想明天。因为明天,又在哪里? 饥一顿饱一顿,走过一座又一座小镇,一个又一个村子,我们为别人作工,为了活命讨生活。我的咳嗽,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一般如期而至。每到了冬天,就分外厉害。小谷会去药铺买来草药给我熬,总不能治本。有时夜里,我咳嗽得太厉害,夜不能寐,小谷就用手臂给我当枕头,让我睡得舒服些,当我夜里咳嗽,他就慢慢摇晃手臂,提醒我翻个身,很多时候,第二天他的手臂就会被压得麻了。他也会开些玩笑逗我说道,“你一到冬天,咳嗽比说话多。一到春天不咳嗽了,我还不习惯呢。” 狼狈不堪的我们,还是会被人嘲讽欺负。 “小乞丐。小乞丐。” 路过的人,都如此叫我们,但小谷和我,都不曾认为,自己是乞丐。 小谷不过大我两岁,却比我懂事的多,仿佛曾受过很多苦,在别人的打骂嘲笑中总是保持沉默,任性的我却会反抗,于是招来更凶狠的毒打,小谷这时会护在我前面,替我挨打,然后一声不吭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继续干活。 他为何不反抗?我明明看见他眼中的怒火,紧握的拳头。 “小唐,现在,包子对我们是最要紧的!等我们有了本事......” 当多年后,我才领会到这句话的含义:默默承受也是生存之战,只是那时的对手,是自己痛苦的内心。 “小唐,我们不欠任何人的,我们是自由的!”流着鼻血的小谷抓住我的手,紧紧的。那时,我俩的手都是长满茧子的,粗糙而有力。有时,我们没有活干,要整天挨饿,但我们不会去向人乞讨,小谷说过,此时若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再小的施舍,在那人面前,也将沦为一辈子的乞丐,一辈子抬不起头。 我虽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但我不想违逆他的心,因为,他是我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有时好心的大娘递来吃的,我都摇头不接;有时,街头的顽童拿一些东西逗我,我都视而不见,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同情,我可以养活自己! 残酷的时光磨练了我们的心智,从那时起,我们的心便超出常人地成长起来,难怪后来义父看见我,说我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那里面写满了沧桑,虽然清澈,却彻骨冰冷。 正文 第5章:江湖杀机 至于那次混乱的厮杀,不知是朝廷追剿匪徒、还是江湖门派恩怨厮杀,我们不认识那些用刀剑施暴的人,他们也不认识在混乱中奔逃的我们,甚至至今,我都不知道,那场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是正午,小谷和我在大路上行走,身后几匹马疾驰而来,小谷拉着我躲到路边,尽量将身子缩得小小的,不妨碍这些人马通过。马蹄扬尘,还是落了我们一身,这几匹马飞快向前冲去,却在快到山拐弯处,陡然几声锐利的响声,随即马蹄扬起,有人落在马下,我眼看着白花花的日光下,落地的人胸前插着箭...... “怎么了?”我问小谷。小谷盯着那边,一动不动。 那些人已大声喊叫起来,拔出了刀剑挥舞着,不知是要进,还是要退,马却原地打旋,却步不前。紧接着又是放箭的声音,这些马上的人,终于全部落马了.......随即,那边一片嘈杂之声,很多人向我们这边冲过来,但看上去,都是百姓,提着包裹的,拎着鸡鸭的,甚至还有背着孩子的......我正发愣,小谷拽我的手,“跑!”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 “快跑!”小谷拉着我转头向回跑,我们踢踏着大路上的尘土,跑了起来。因为肚子饿,又跑得太急,我觉得这路面出奇的坑坑洼洼,让我高一脚底一脚,仿佛腿也长短不一了,跑得踉踉跄跄。身后的嘈杂越来越近,尘土飞扬中,我们混入了奔跑的队伍里。这些百姓,面色惶恐,推推撞撞,拼命向前跑,我起初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身后一个挑着担子的大叔,闷哼一声摔在地上,脑后插着箭时,我明白了:跑在最后的人,是要被射死的。 “别回头,快跑!”小谷在我前面喊道,尘土飞扬和推挤中,我几乎看不见他,但他的手一直拉着我,我几乎要被他拽倒,不断撞在人身上,背上的篓子上,甚至是张着嘴哭的孩子身上。有一个女人摔倒了,我低头去拉她,她一把推开我,满脸敌意,起身向前跑了。 小谷用力扥我,“干什么停下?跑!” 跑到哪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不在大路上,跟着人群一路跑进一条山谷小路。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跃身穿过山谷隘口那块石头,却迎面被一把刀砍中,鲜血迸溅,仰面倒下。 山谷隘口里,奔出一群握着明晃晃大刀的人,喊杀着劈砍人群。一窝蜂奔跑的人们,顿时乱了套,回头向后逃,好多人被撞倒,爬起来,满身满脸都是土,喊杀声、咒骂声、孩子的哭声、鸡鸭的鸣叫声,刀剑劈砍在肉体上惊心动魄的声音,让我脑海一片空白。 小谷依旧拉着我,他急促地喘气,一手拽我的胳膊,一手护住我的头,只能随着人群逃,从人流的方向,惨叫声里,分辨哪里危险哪里安全,跌跌撞撞跟着人们逃出那条山谷,人少了很多,山谷里的厮杀却越演越烈了......我前面一个女人,捂着流血的额头,不停唉唉地叫着,逃命的人们,手上的东西几乎都没了,大家跑出山谷,有人向左跑,有人向右跑,小谷拉着我跑上了人少的那条向右的路。果然,一阵马蹄声响起,逃向左边的人,在一片惊呼和惨叫声里,被逼迫得走了回头路,我没有回头,但惨叫声,很快就停止了。 我们这边,只有不到二十个人,惊弓之鸟一般奔逃,我和小谷渐渐落在后面。在一处树丛掩映的大石头旁,小谷要拉着我钻进去。 “怎么不跑了?”我累得快跑不动,但还是不明白小谷为何停下。 “躲在这。” “干嘛躲?和大家一起跑吧。” “危险。” “没人追了。” “听我的!” 小谷拉着我躲进去,身边还有几个人也跟着躲避,其余的人,跑远了。 果然不久,就有马蹄声从远处过来,我们这些人心照不宣地将身子紧紧缩起来,让每个人都能最大可能躲避起来,一声不响,成了片刻休戚相关的盟友。 我身边一个女人,绵长而深沉地喘气,紧紧抱着怀里襁褓里的婴儿。这婴儿,也一声不吭,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孩子。 等天黑后,我们这些人散开从大石头后出来,那女人才发出一声惨烈的哭喊。原来那孩子,早就被他捂死了。黑暗中,我们都无暇去管着个女人,人们默默走开。 短暂的结盟,瓦解了...... 小谷拉着我走开,背后,那个女人的哭声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走了几里路,一片开阔地,我看了,凶杀后的尸体纵横、刀剑狼藉。小谷回过头对我说道,“闭上眼睛。”随后,他会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过去。我眼前一片黑,耳边是乌鸦凄凉空旷的叫声,但有小谷牵着我的手,我会觉得无比安心,尽管明明知道,我脚下不远处,就是才发生凶险厮杀的地方,那里,躺着无人收敛的,无名尸体…… 小谷让我先躲起来是对的,那些人,并没有逃过死亡。 这种日子还在持续,依旧心惊胆战,我们居无定所,形容若乞丐。对于家中惨祸那晚的记忆,却随着岁月越发清晰起来.......我们要长大了,懂得了仇恨的滋味,也越来越深地体会了人情冷暖,世事险恶。很多预料不到的危险和麻烦,也慢慢靠近了。 我十二岁的秋天,一个深夜,有人来到我俩栖身的废宅,通亮的灯笼照得梁上的老鼠纷纷躲避。 我俩从梦中惊醒,我感觉一盏灯笼从我脸上晃过去,一片红让我看不见东西。小谷挡住了我,仰头问道,“什么事?”说完我俩已经起来,但灯笼的光照着我们,让我们看不清来人。 灯笼后的人不回答他,却在光影后交谈: “怎么样?” “太瘦了哇!” “长得标致啊!” 小谷陡然吼道,“你们干什么的?!” “小兄弟,给你指条明路啊,送你妹妹去个好地方,你也不用睡这地方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谷猛弯腰从地上摸起一根木棍,对着那些灯笼后的人影骂道,“滚!滚!”他挥舞着木棍,那些灯笼后退了几步。 我从小谷的暴怒里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光影里人影幢幢,他们来了不少人,小谷和我如同狼群中的小羊,硬拼不是办法。我灵机一动,大声咳嗽起来。虽然我有咳嗽的毛病,但此时却没有发作,但我这咳嗽声还是让这些人犹豫了。 “呀,咳得这么厉害,不会是痨病吧?” “怪不得这么瘦!” 他们的议论,让我咳嗽得更厉害了。灯笼后的人,终于离开了。 小谷对着灯笼光芒光消失的地方,用力扔出那根木棍。 “等我有了本事,杀光这些王八蛋!”他骂道。 “小谷哥哥,可我们还没有本事啊。”我黯然地劝说他道。 小谷回身抱住我,颤抖地道,“小唐,你说得对。你刚才很聪明,你长大了,知道保护自己了.......小唐,将来,我们一定会有本事,一定能!如果,我能有一把剑........” 对于能有本事这件事,小谷一直满怀信心。而什么事本事?也许对于小谷来说,就是拥有一把自己的剑。也就是说,做一个江湖客。 若有了一把剑,是不是,就真的不再被命运摆布? 还是会越发,身不由己? 这些事,是当时尚且懵懂无知的我们,难以想象的未来…… 一路流浪,一路苍凉,我们在流年的磨砺下,结束了晦涩的童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皆尝遍,终于,在一年后,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结束了五年的漂泊生涯。自此,我们才真的一脚踏进江湖,再也难以回身。 那晚,天蓝得透明,星星晶莹剔透,遍布天幕。月牙儿孤独挂在“笑迎客”酒楼盛气凌人跷起的檐角上,洒下一片清辉。夜晚的“笑迎客”从来都是人声喧哗,灯火通明,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我们来这里做小伙计,已经三个月了,老板为人虽然苛刻,但不凶,看我俩手脚勤快,工钱要的也少,就答应我们住在店里,当时我俩高兴了好一阵子。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杂物间,却遮风避雨,老板还管我们一日三餐,置办了新衣裳。毕竟我们要招待客人,衣着不能太狼狈,于是,我们的穿着也渐渐体面起来。看着小破口袋里的铜钱,一天天多起来,我在盘算着,多攒一些钱,等日后作为盘缠,回到故乡去……至于回去做什么,我当时还没有主意。按着小谷的意思,无论将来回不回故乡去,都要先买一把剑。他说如今世道不太平,没有防身的不行。 不管世道太平与否,笑迎客的生意,一直很好,在这小山镇上首屈一指。来往客人三教九流都有,我们十几个小伙计,每天从早忙到晚,尚且忙不过来。 正文 第6章:恶犬与神佛 大街一直车水马龙,日头依然东升西落,我们白天四处流浪,晚上露宿别人屋檐下,荒山废庙中。在这炎凉冷暖的世上,我们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渐渐长大。后来,流浪的生涯似没有尽头,一晃就是两年。 也就是那年,一条狗却将我们推到生死边缘,从那以后,我恨透了狗。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被一只狗追着咬,它的主人,一个遍身绮罗的胖太太,还在那助阵,因为她怀里的儿子喜欢看我们被咬,在她怀里拍手大笑。情势变得惊险无比,那狗把小谷扑到在地,任小谷用右手拼死挣扎、使劲抓它的脖子,还是咆叫着在他左胳膊上咬出一片鲜血,我发狂地抓起块石头砸在狗头上,那女人这时才跑过来,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随即叫上那狗,那狗也步伐踉跄地离去了。 我看见小谷躺在那,疼得脸色煞白,而我因受惊,又牵动了咳嗽。我们没有钱,不过永康药店的聂老板,还是好心地给了我们一些消肿止痛的草药。 当时,垂死般的小谷低声说道:“聂老板,我不会白受你恩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聂老板摆手笑着道:“你能报答我什么啊?看你俩小孩子,怪可怜的。算了算了,快去熬药吧,要不会感染了。” 他不会知道,因为他,小谷才免于一死,他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小谷真的报答了他,而且是还了他很多条人命。 至于那条狗,第二天便死了,尸体被扔在街角上,任苍蝇在硕大的躯体上嗡嗡飞舞。 看来,狗再凶,也有闭嘴的时候。 “你知道那狗怎么死的吗?”小谷躺在四处漏风的破庙里,脸色苍白,却是神采奕奕。 “不是我打死的吧?”我猜着,十岁的女孩,总有些懵懂。 “它扑到我身上时,我就用这只手,”他抬起满是茧子的右手,“用死劲捏住它的喉管,我已听见卡的一声,它喉咙就是不断也受了重伤。自是活不成了。” 我这才明白那狗的咆叫,毛骨悚然,原来如此,它才会下死口咬小谷的左臂。 “想让我死?恨,我先要他的命!”小谷狠狠地说着,但额头上见了汗,脸色愈加难看.....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十二岁的孩子该说的。那么恶毒、怨愤。 小谷足躺了三天,聂老板的药很管用,但小谷伤的太重,险些丧命。我就这样陪着他,白天依旧做工,晚上为他熬药,上药,他三天没吃东西,只喝水,瘦的不象人样,但旺盛的生命力让他挺了过来。 等他能吃东西了,曾问我,要是他死了,我怎么办。 我对他说道,“把你埋了,然后守着你的坟,直到死。” “那你还做工吗?” “做工,只要别人没来杀我,我就要活下去。” “小唐,你长大了。”小谷拍拍我的脸颊,同样瘦得凹陷下去。 自从那次死里逃生以后,我们更加顽强地活着,那次伤给小谷的手臂留下一些伤疤,后来竟长成一朵梅花形。而且阴错阳差,这个伤痕,带来了小谷一生的奇缘。 小谷还是心心念念想要一把剑,他时常在铁匠铺前望着那些明晃晃的、透着寒光的刀剑出神。之所以如此,原因也许是那天被那群小乞丐殴打,也或者是因为,那次我们身陷厮杀混乱,险些丢了性命。 说来,那座破庙是我俩在秦杨镇选的栖身之处。夜里打更,白天就可以回到那里睡觉。庙里有一座残破的观音像,很久没有人供奉,脸上落满尘土,但眉目都是大慈大悲。 因为早晨下起了雨,有点冷,我俩回到庙里就睡下,连一个馒头都没有啃完。很快,我俩就被踢醒了,我还听见一个高声的呵斥,“别睡了别睡了,起来。” 从深沉的梦里陡然被叫醒,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有些头晕。眼前是几个比我们年纪大一些的孩子,衣衫破旧,但怒着嘴,横着眼睛,很不友善地盯着我们。 我俩站起来,听见门外雨声潺潺。 “谁叫你们在这睡觉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孩子站出来问道。 “没人。”小谷扫视着眼前的这些孩子。 我躲在他背后,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不停转,头重脚轻。 “新来的吧?”那大孩子笑了,“不懂规矩,你告诉他!” 身后一个孩子马上走上来,指着小谷的鼻子道,“看好了,这位,是这秦杨镇的乞儿头,孩子王。你俩新来的,怎么不来拜见?” 小谷低头不说话。 那孩子王见状伸手揪住他头发,拉低他的头道,“你聋啦?叫声大哥,叫你入伙。今后给你们一口饭吃,否则,就滚出这秦杨镇,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哪里写着你的名字?”小谷抬不起头,还是倔强地说道。 “找死!”那孩子手抓得更紧了,小谷被他按着头,身子弓成一个虾米,头皮也被他扯得吱吱作响,眼睛冒火地想挣扎,胳膊却被另几个孩子架住了,我见他要吃亏,一边高声喊他们放开,一边回头从我们睡觉的乱草里,摸出一个残破的香炉。 “臭丫头,还敢抄家伙!抓过来!”那孩子一声令下,身后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立马虎虎地过来了。 “别碰我妹妹!有本事冲我来!”小谷被架着胳膊,头抬不起来,高声叫喊着。 “冲你来就冲你来!”那大孩子抓着他头发,对着他肚子就是几拳。 小谷哼也没哼,我却在这边失声哭了。 “有种啊——怎么样?入伙做我兄弟,今后在这秦杨镇的小叫花子里,都敬你三分。” 小谷冷笑了,“原来让我跟你们一起做乞丐啊?告诉你,小爷不是乞丐,不会向人伸手要饭!” 这一句话,可激起了这群小花子的怒火。我眼看着他被那孩子一把摔在地上,拳头起落,辱骂嘈杂,我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小谷!小谷!”我大声叫小谷的名字,拼命要扒开人群去救他,却被一挥手摔在地上。我又回身去摸起了香炉,那孩子王一眼看见,走来对着我就是一脚,我被踢倒在地,头撞在观音像前的香案上,胸口窒闷,差点晕过去。天旋地转之间,头顶的观音像,依旧眉目低垂,大慈大悲。 神佛靠不得,只能靠自身。 我一时间懵了,半晌才起来,也不知小谷被打成什么样,挣扎着起身时,那群孩子已经散开,小谷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擦着嘴角的血,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沫,冷笑道,“怎么不打了?打累了吧?” 这群孩子里,有两个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道,“这小子,真扛揍!” 小谷晃晃荡荡地笑着环视四周,“手疼了吧?来啊!再来打!”他抬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来啊!” 那孩子王对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又臭又硬!但你也别跟我横!马上滚!” 小谷回身在地上收拾我们简单的行囊,随即走向我,抓住我的手走向门口,回头对这群小乞丐说道,“请我们在这里住,我们也不稀罕......你们这种人,只配要一辈子饭!” 随后,小谷拉着我走进了雨里,身后破庙里,那孩子王大声骂道,“你小子有种!不过别让我在秦杨镇再看见你,我见一次打一次!” 小谷拉着我一路走,雨水不停淋湿我俩,却始终没有回头。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秦杨镇,也再没见过这些小乞丐。 正文 第7章:铁马山庄 当日,我们已忙了整一天,饭也没顾得吃,饿得头昏眼花,但还是端着菜盘跑来跑去,在人群穿梭。今天这里有些奇奇怪,楼上楼下,招待的全是江湖人物。他们佩剑带刀,目光精亮。但我看得出,虽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谈笑风生,却是各怀心腹事。面和神离......他们逃不出,我久经世事的眼睛。只是,那时我无暇想这些,饥饿,已让我几乎晕倒。我垂下目光,让自己不去看桌上丰盛的饭菜,以免让自己的肚子更加嚣张地咕噜起来。 一边的小谷,眼神却在四下张望,十五岁的他此时立在那,若不是他粗陋的打扮,已是个引人注目翩翩少年。他有着精秀的五官与颀高的身材,尤其他的眼神最特别,如寒星一般,黑白分明,澄澈清冷,静静扫视酒楼里的每个人。不久他慢慢绕到我这里,低声说道:“这些人的来头都不小,看来今晚这里有好戏。” 我听出他语气中透出的兴奋,便笑他道:“你几时又关心起江湖人物的事了?快些做事,待会儿好吃东西。” 他笑了,露出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此时有客人要添酒,他转身上楼去了,我也下楼到楼下后厨端酒菜。 夜渐深,已近二更天,慢慢闲下来,我实在饿了,心里盘算着等一会儿去后厨找一点东西吃,在端着酒菜准备上楼时,忽听楼上杯盘落地刺耳的碎裂声响成一片。我心下一惊,后厨的伙计厨子也跑出来了,此时楼上叫骂声,打斗声,嘈杂不堪。 “快快,叫掌柜的。楼上那帮人打起来了。”账房先生结结巴巴吩咐小伙计,有两个伙计跑去后面了,还有几个往楼上奔去,想是去看情势了。我心中担心小谷,便扔下手中的酒菜,跟着向楼上跑,刚上到一半,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忙退开,只见那人浑身是血,掉下来蠕动几下就不动了。 见到血,我心一抖,浑身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快步冲上了楼。此时楼上一片狼藉,桌椅翻到,地上横竖倒着人,有的已不动,有的还在大声哀叫,还有的人在混战,杯盘的碎片满地,弥漫着酒气和刺鼻的血腥气。先上楼来的伙计早吓呆了,立在那束手无策,身后掌柜的上到一半楼,又跌跌撞撞下去了,大叫着吩咐:“报,报官,快报官!” 我目光一扫,看见小谷缩在墙角,他也看见我,立刻摇着胳膊大喊道:“下去!危险!”我眼见一个人被一刀砍中,鲜红的血溅出来,他大叫着,忽地倒向小谷,反手死死抓住他的左臂,嘴里嘟囔着似乎想让小谷救他,小谷惊惧地用力掰他的手。 我想冲上去帮忙,却无意发现窗外的月光里,飞过一个人影,鬼样一闪,便已立在笑迎客的窗台上。我惊异这人竟然会飞,却见夜风一吹,衣衫飘动,窗前不断摇摆的灯笼,透出的红光给那人罩上诡异的绯红,周身寒气四溢,看不清脸,只是静静观看着这混乱血腥的场面,似乎是个局外人。 我正诧异,小谷急于摆脱那个抓住他的人,喀地撕下自己一截衣袖。已然起身向我冲过来,大声喊:“快走!”就在他的手快抓住我的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拉开,等我再看时,他已被那神秘的人影抓在手里,眨眼飞出窗口,消失在月光里。 “小谷!”我大叫一声,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冲过混战的人群,等来到窗前,只见茫茫月色下的小镇街道,一声马嘶,一道白影,那人夹着小谷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这鬼一样的人,会带小谷去哪里?我不能让他带走小谷! 我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放下他!”大喊中,我没有注意此时从南传来杂乱马蹄声,情急之下,想也没想飞身跳出窗外!跳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我不会飞。 两脚凌空,风声盈耳,眼前茫茫一片,我顿时一阵眩晕,血涌到脑门,霎那空白后,觉得身体猛撞到地上,身上惨烈的剧痛让我大叫一声动不了了,腿断了一样站不起来了。电光火石间,一声马嘶响彻耳边,我抬头看见扬起的马蹄,紧接着蹦落在我的腿边,嘎嘎作响。我惊惧之下,意识开始涣散。 “这孩子不要命了!从上面跳下来的,备不住是那贼人一伙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来,马队停下来,蹄声纷乱敲击着石板路。 “我看她有些胆色,你先把她救起来带回山庄,其他人跟我继续追,别让那贼人跑了!驾!”一个深厚沉稳的声音,是我昏迷前最后听见的。 秋千在日影间,寂寞地摇动,一阵风过,老梅树上,落下无数花瓣…… 破庙的蛛网上,挂着晶莹的露珠,一只硕大的蜘蛛,爬过佛像的头…… 燃烧的小楼里,娘亲在哭,在求救,喊得什么,我听不清…… 小谷浑身是血,奔跑在一条崎岖的路上,背后有一大群人,举着刀剪追赶他…… “小唐,好孩子,快,快跑!!” “小唐,快跑!” …… 我又是害怕,又是难过,浑身如坠入冰河,又好像烈火焚烧。挣扎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涡浅浅,冲我甜甜一笑,我这才发觉是躺在柔软的床上,屋内窗明几净,轻纱罗帐。 “你醒啦?”小姑娘声音和她的笑容一样甜。 “你是谁?”我猛地想起来,身上却一阵剧痛,我不由再次躺回去。 “你别动!你伤的很重呢。”小姑娘体贴地说道,“我呀,叫香儿,是这里的小婢女。这呢,是铁马山庄,你是二骑主救回来的,吩咐这段日子由我照顾你。” 这个能说会道的女孩儿,后来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冷香儿;但十年后,已名动江湖的我却成了她的阶下囚…… 那时的她,依然笑靥如花,和此时没分毫差别。 “这是哪里?”我懵懂地看着四周,仿佛没听清她的话。 “这里是,铁-马-山-庄。”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还不知他们为何带我回山庄,但在他们得知我从酒楼跳下的缘由始末后,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原来我只是个小伙计而已…… 进入铁马山庄,外面的消息,就断绝了。我那晚摔伤,在床上躺了很多天,冷香儿便一直照顾我。不久我的伤好了,便被送到一个大马厩,喂马,刷马,然后将马带到大草场放牧。偶尔还会遇见冷香儿,她跟在一个二十上下,英姿挺拔的红衣华服女郎身后来选马、骑马和驯马,见面时她会甜甜地叫我姐姐,我们已然很熟识了。只是我并没有自由,我觉察得到,总有人在我周围监视我一举一动。 这样的生活,虽也不如意,但总好过四处流浪。听说他们要抓那晚的白衣人,我也希望,他们抓住那个他们口中的贼人,那样我就可以得知小谷的下落了。 这个马厩里,还有两个和我一样的马童。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名叫卫良;一个十岁的女孩,名叫叶青青。卫良个性爽直开朗,手脚勤快;青青似有些木讷,反应略迟,据说她还是婴儿时头部受过重创,但温婉可人,聪明听话。 卫良很开朗健谈,从他口中得知,这座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铁马山庄,庄主姓铁,名烨,是山庄第二代庄主。山庄高踞山中,面北而建。庄后有方圆数十里的山庄草场,三面环山,山庄草场左边是一片古树参天的密林,地形复杂,进入极易迷路右边是百丈峭壁,山后是无法攀登的绝崖。山庄四外筑有高墙,设有瞭望高台,并且还设了很多机关暗销,可谓固若金汤。 不过,听卫良说,山庄左边的树林中一条小路,遮蔽在茂密的树林里,也颇陡峭复杂,那还是有一次他放得一一匹马走丢了,他怕受到责罚,便出了马场去树林里寻找,找到马后却迷了路,走不出那林子了。他怕天黑后树林里有野兽、又怕失足跌伤,心里很着急。正着急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那条小路。顺着小路走去,他却穿过树林可绕到山庄的前面。 …… “那这条小路的另一头,通向哪里呢?”我好奇地问他。 “我没去走过,但估计,应该是通向后面的绝崖。那条路,大约是从前的人开辟的小路,但如今已经很少人走。”卫良说道,“哪天,我带着你和青青,去林子里找找看。” 正文 第8章:金铃八骑 神秘白衣人 这草场里,豢养着数以百计的烈马良驹,光这样的大马厩,就有二十多个,马童共有五十八人。马场的前面,穿过那道大门,便是山庄的正宅。那里金碧辉煌,高手如云,十分气派,有大概百十间楼阁,这样的规模,怕在江湖上是屈指可数的。整座山庄居高临下,若是立在山庄正门前的瞭望台上,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从山庄前门镌刻着“骐骥腾云”牌匾的正门出去,石阶之下,先是开阔的山坡,大约二里路程,下到坡下却又成了一道狭长的山谷,长有数十里,绵延向下,沿途都是山庄的岗哨,整个地形状似葫芦。出口的七里峡,狭长险要犹如葫芦嘴,山庄的重兵大部分在那里防守。因为山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江湖上名气很大。 不过,铁马山庄的成名并不在此,而是“金铃八骑”——庄主手下的八大高手,惊天、绝地、紫云、翠岫、追风、月煞、飞廉、雷炙。据说当年他们有“金铃声起,云涌风聚,跃马江湖,无人能敌”的美誉,纵横天下,为铁家打下一片江山,成就铁马山庄的威名。 前任庄主有命,金铃八骑可传弟子儿女,代代相继,护卫山庄,仗义江湖。如今的金铃八骑,除了惊天、绝地两大骑主还在,其余都已更迭。近年江湖事端不断,这八位高手经常被各派邀请去平息帮派纷争,我那晚是被绝地骑主宁子雄带回来的,那个红衣女郎便是第二代翠岫骑主凌雪雁,此外除了惊天骑主皇甫天、紫云骑主凤三、追风骑主岳谦、月煞骑主冷云,飞廉骑秦广平、雷炙骑主陶戈,个个身怀绝技。我所在的这个马厩是专门为凌雪雁圈养马匹的。 而小妹冷香儿,是凌雪雁的贴身小侍女,别看她才只有九岁,十分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在山庄颇有人缘,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她还有一个干爹冷伯,是山庄里的花匠,在山庄已多年,香儿是他在七年前一个寒冷冬日里捡回来的孤儿,据说当时她差点就入了狼口,虽非亲生,但父女相依为命,胜似亲生。 “那你呢?又是如何来此地的呢?”我这样问卫良。 “我?”卫良灿烂的笑容里闪过一丝悲凉,“我是江南人,在我很小时,家乡遭兵灾,爹娘带我逃难,路上,爹死了,”他顿了一下才说道:“娘实在养不起我了,就把我卖了……我来这已有五六年了。” 我无法再问下去,世间幸福之人千差万别,而不幸的孩子遭遇却惊人相似。 “青青也是买进来的,还有好多我们这样的孩子。庄主是好人,他其实,是收养了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说这些时,是我到铁马山庄三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坐在一个小草坡上,头上几朵随意的白云,眼前一片灿烂阳光下广阔无垠的草场,尽头连着碧蓝的天。我们看管的数十匹骏马在悠闲地徜徉、吃草,那边青青弯着腰采着一朵朵黄色的小雏菊,怀里已抱了不少,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青青!过来!”卫良大声呼唤她,她抬头看我们一眼,快步跑来,长发飞舞,脸色因快乐而绯红,卫良接过她怀里的花,灵活的双手几下便编成一个精致的花环,反手戴在她头上,花的掩映下,顿时让她显得美丽无伦。 “好漂亮!”我俩齐声称赞她,顿时她羞红了脸,我能感到她的幸福,而我经历了那许多辛酸悲惨的事,还能如她一般笑吗? 我还会想到小谷,多希望他也能到山庄里来,我们在一起,该有多好!只是不知道,他此时到底在哪里,是生是死。很多次,我都想去找他,可我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能随便离开铁马山庄。 “好热闹啊!”耳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原来是冷香儿轻快的跑来了,到近前一下坐在我的身边依靠着,看来是跑了很远的路,不住地喘着气,小脸上汗涔涔的,不住用手扇着风。 “香儿,你怎么这时过来了,不用陪小姐吗?”卫良奇怪地问她。 “我来叫你们去看热闹啊!”香儿瞪起了大眼睛道,“他们抓住那个梅花城的贼人了,马上要带回山庄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梅花城这个地方。 “那有什么好看,我不去,我还得看马呢。”卫良摇着头,青青则自顾自地跑开,根本不理会此事。而我却激动不已,因为,我可以知道小谷的去向了。 “在哪?香儿,带我去。”我感到自己声音颤抖。 “走!我带姐姐去。”香儿抓住我的手,越过草场,穿过大铁门,飞快地向前面的山庄跑去。那一刻,我不知道那里如何的暗潮涌动,不知道将经历异常残酷的场景…… 也是那天后,我不再是冷小唐,变成了鱼玄裳。 本已身不由己,奈何是非水深。 我非局中之人,迷局偏困吾心。 那天,我俩一口气跑出跑马场,穿过富丽堂皇的庄园宅邸,来到了山庄门口,那里早已站满了人。 庄主铁烨一身玄色锦袍,威严的立在最前面,左边是山庄的总管卢长卿,右边则是他的独生女儿铁瑛瑛,一个人盛气凌人的娇小姐。冷伯也站在队伍里,看见我俩便赶紧招手,香儿拉着我,我们站在冷伯身边,他一手拉过我俩,看他神情仿佛有些紧张。 “干爹,您的手真凉。”香儿也发现了,眨着大眼问道。 “待会儿别乱跑,这梅花城的人会妖术,别伤了你们。”冷伯皱着眉头嘱咐道,但神情很是古怪。 香儿略带惊诧地点头,但我并不怕,也不信世上会有妖术,只是希望早点得知小谷的下落。 时近黄昏,日头西斜,通亮的日光渐渐呈现出橙黄的光晕,微风徐来,一阵青草的气息,也在此时,悦耳的金铃声急急响起,由远及近,金铃八骑在夕阳的光影中归来,飞马奔出七里峡,奔上山坡。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他们的马上风采,不禁为之折服: 金铃八骑,八骏齐飞,人皆龙凤,马俱良驹,真的名不虚传。人在马上,衣袂漫卷,飒爽英姿;马驰黄沙,四蹄翻飞,神猛矫健,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气势非凡。但这八位骑主,除了那日救我的宁子雄,和经常来我们马厩选马的凌雪雁,别人我还都没见过。还有一匹马上,木然坐着一个人,身上捆着铁链,一身白衣隐隐显出几处血迹,长发散乱盖着脸,身形是个男子,很像抓走小谷的人,我的心提起来了,不知为何,我对此人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感觉除了毛骨悚然,还有一种莫名的惺惺相惜。 八位骑主纷纷下马,气宇轩昂地和庄主见礼,铁庄主威严的脸上透出一丝微笑,迎接他们入庄,而我的目光,都在那个白衣人身上,在他的马经过我身边时,我忍不住问他:“小谷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他抬起头,幽幽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双清澈无底的眸子,望着我忽然笑了,笑得那样灿烂,却那样冷,他一直看着我在我身边过去,那笑,让我如坠冰窖。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香儿看我失神,急忙摇着我的手问,我冲她笑了笑,说我没事。那人被押进地牢,大家也各自散去作自己的事去了,审讯是庄主的事,我们只是山庄的下人。 我失落地回到马厩,卫良和青青正在刷马,两人乐不可支地忙碌着,而我心情沉重。我知道,自己只是个马童,根本没办法进地牢去问话,所以,我无法得知小谷的下落。 小谷,你会在哪里呢? 当晚,时近三更,我本已入睡,却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叫醒,是庄主的贴身侍卫来传我,我心下奇怪,庄主怎会要见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马童? 夜很深了,一切在夜色中显得迷离。更深露重,虫儿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呢喃;幽幽的月光下,山庄变得诡异神秘,白日里的辉煌建筑此时沉浸在一片幽光里。我盯着灯笼里闪烁的火光,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心中七上八下,脚步也显得有些踉跄。不知不觉来到前厅,我立在石阶下,听侍卫通报。厅内昏黄的灯火照亮我眼前的石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瑟缩在我身后。 “叫她进来!”我听见这句话心中一紧,五年的流浪,几经生死的磨难的我听得出庄主平静的语气,暗含着杀气。 正文 第9章:开杀戒 陷水牢 进了灯火通明的大厅,我才发现人真不少,庄主、小姐铁瑛瑛、金铃八骑,山庄里举足轻重的人都在。还有那个白衣人,此时倒在地上,身上又多了很多伤痕,一动不动,看来已经生死一线之间了。 一片沉默,很多双眼睛刺一样扎着我,这样的氛围让我感到空前的无助。 “你来山庄三月有余了吧?”庄主开口了,声音威严而洪亮,让我感到这不是问话,而是审讯。 “是。”我低着头,低声回答。 “嗯,那你认识他吗?”我知道指的是地上的白衣人,我如实地摇摇头。 “不认识?那为何今日在庄外你和他说话?你和他说了什么?”庄主的声音更高了,让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个犯人。他问我说了什么?他们是不是怀疑我是他一伙的?无端的紧张,让我一时语结。 “那晚你从楼上跃下拦在马前,不就是为了保他脱险吗?”旁边的凌雪雁突然开口,却说了句对我十分不利的话。 此等情势,我不得不辩白了,我抬起了头,急急地开口道: “凌骑主,不是的,当时是因我哥哥被这个人抓走,一时情急,才跳楼追赶他,并不知山庄的马队在后面。这事我早就向庄主禀告过了,今日门外,我也只是问他我哥哥的下落,真的没有别的。我根本不认识此人,请庄主、各位骑主不要误会了我!” 是啊,在我心里,小谷是我的哥哥,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啊,我看你对答如流,丝毫不慌张,还真是不简单。如你所说就怪了,这人,可说你是他的主子。”庄主冷笑一声,望着我的眼睛更加严厉。 “小姐……”白衣人虚弱地在地上蠕动着,他此时这一动,却吓了我一跳。 小姐?叫谁?难道是叫我?我恐惧地望向地上血迹斑斑的白衣人。他,在叫我小姐吗? 白衣人已经挣扎着坐起来,望着我,他还在笑,但笑得我浑身发抖。 “小姐,他们设计陷害我,我的手脚,全,全被打断了。他们给我灌毒药,逼我,我实在受不了了,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他望着我,低低哀求,惨白的脸透着铁青,眼睛已经深深地陷落下去,脸扭曲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缩成一团,气若游丝。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什么害我?庄主会杀了我的,你,你为什么害我啊?”我惊惧地尖叫起来,因为我想到了死。我已经嗅到那危险而绝望的味道。我恨这个人,明明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拉我趟浑水?! “你到底是什么人?混入山庄有何目的?从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眼神不一般!现在还不说实话吗?”一声声的叱问让我眩晕,我只觉得胸间如压磐石,气往上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为什么?我怎会无端扯入这种是非之中,难道今夜便是我的死期了吗? 不!杀我全家的仇人还未找到,小谷下落不明,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但,我如何活下去?!我只有十三岁,如何承受这样复杂局势,这样莫名的严厉质问? 看得出,此人定是难堪酷刑,从他的情状,可知从黄昏到此时他定受了很大的痛苦,一心求死。我从前流浪时,见过很多官府抓住的江洋大盗,严刑拷打逼问同伙的下落,很多人不堪大刑,胡乱招供。这人怕也是如此,可为何,为何偏偏选中我?他的一句话,已把我推进了巨大漩涡。下一个被严刑拷打的人,一定会是我了……我怎么受得了呢? 我又开始咳嗽了,滚烫的眼泪在咳嗽声中落了下来,大厅里的人,静静地盯着我,或者说,是在逼视着我。我忽然已不想申辩,在场的人绝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很快,我也会被抓入地牢,然后……我不敢想! 地上的白衣人,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有两面之缘,此时,却是同病相怜。我不知梅花城为何物,不知此人是谁,来自何方,与铁马山庄有何过节,但我已被认为是梅花城的贼人——铁马山庄的敌人,着真是造化弄人啊! 看来,我今夜难逃厄运,但也许,我能为此人做些什么…… “我,羡慕你。”我几乎是恨恨说出这几个字,“我解脱了你,却不会有人能解脱我。”我对白衣人说。我想他懂了,笑着对我点头。随后,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跃而起,抢到离我最近的一个侍卫身边,用力抽出那把佩刀,当刀闪着寒光脱鞘而出,我听见凌厉而冰冷的死亡的声音,紧接着我的身体被一股力量击中,我知道,那侍卫本能反应,一掌拍在我身上,却让我我恰好摔在白衣人旁边! “别让她跑了,抓住她!”他们以为我要夺刀逃生? 我没有跑,却将刀挥向了白衣人,他一直定定看着我,毫不躲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幽幽如萤火,映着锋利的刀锋,从容地闭上眼睛。我一刀砍了下去,仿佛砍在一块腐朽的木头上......白衣人倒下了,血流在地板上,也飞溅在我的头脸上,血腥气仿佛生锈的铁,我满脸的血地看着四周。刀掉在地上,我也瘫倒。 是因为他将我推至死境而泄愤吗? 是因为看他的惨状产生怜悯而成全他吗? 山庄的人肯定认为是后者,他们还会合情合理地推想,我是要杀人灭口! 我杀了他,我杀了今生第一个人,与我无冤无仇,多么荒唐! 是啊,我给了他一个痛快,谁会能给我一个痛快呢? 他死了,笑着死去,解脱了。临死之时,说了一句只有我才听得到的话。 为了问出这句话的内容,我被押进水牢囚禁,后来又严刑鞭挞,他们认为,这个人一定对我说了什么重要的话,其实,那再简单不过: “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我,解脱了他,对不起,将我拉进了是非漩涡。 当晚,我被押进了地牢。 这是一间黑暗的水牢,四周是光滑的石壁,出口是头顶一道小铁门,但它离我太远了,我泡在阴森的地牢齐腰的水中,望着离我丈余的铁门缝隙透进些许光亮。许久我才适应了黑暗,能模糊分辨这个地牢的样子。这十分潮湿,透着陈腐的气息。水滴不断从四壁滴下,单调而清晰地响着。锁我的铁链锈迹斑斑,不知曾锁过多少人,这些人怕现在早已经上了黄泉路,此处,不知聚集了多少阴魂怨鬼。从墙上摸到些许类似手指抓过痕迹,有人曾经试图逃生,但是,没有痕迹延伸到水牢顶端…… 此时困在死亡气息里的我,已感觉不到恐惧,想起这些年的遭遇,我倒觉得死,也许对我是一种恩赐。那样,我还可做回秋千上无忧无虑的冷小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在水牢里,我陷入了求死的平静之中,静静等待,还轻声哼唱娘亲曾唱给我的歌谣,似乎在祭奠自己即将结束的短暂生命,唱着唱着,泪水不自觉流下来。 对于我在水牢里唱歌,这件事,庄主很快知道了。吃惊之余,他下了上刑的命令。 “依我看没必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我不信她能受得了!我看不用上刑,关她一天一夜,就会求饶了。” 绝地骑主宁子雄又阴错阳差救了我一命。否则,一阵大刑下来,便不会有后来的鱼玄裳了。 很快,一天过去了,我已饿得发昏,双腿也泡得发肿。我甚至怀疑自己会一点点腐烂掉,骨肉分离,膨胀分裂,冒着诡异的气泡……望着黑幽幽的水,仿佛无数无数的幽灵沉浮其间,在身边徘徊、叹息,窥视,嘲笑着我。但五年非人的流浪生涯,已让我的身心无比强韧,我那时最怕的无非是死亡,而现在我连死也不怕了,心中暗笑若有个鬼来聊聊天,也是无所谓的。 …… 再一次审问,他们仍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那夜我被拉出地牢,月光对我来讲,太亮了,简直如太阳。那月亮又圆又美,月晕微醺,让我的心疼了一下,因为,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你到底是谁,在梅花城是什么身份?这次混入山庄是何用心?” 这些问题我唯有沉默,因为我无言以答。 于是,我再次被扔进水牢,这次,却是挨了一顿鞭子,全身皮开肉绽。起初只是疼,但后来如同疼痛从我身上,滚落到未知的深渊去了,一点都不疼,我仿佛泡在温水里,又像是淋着一场热雨。但泡在水里,我没有上次舒服了,只觉得全身快要着火了,水也滚烫,仿佛藏着刀子,扎得我生疼。疼痛让我透不过气来,浑身颤抖难以控制,若不是铁链拉着,非倒进水里淹死。我不怕死,但我对疼痛并非麻木,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存是一种酷刑,惨烈第想着,最好求能够早死,好快些解脱。只是,我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他们不想让我死,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不断上刑是不可避免的。我知道,我面临的情况,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阵剧痛吞噬我的意识,我昏迷了过去。 黑暗里,我渐渐从疼痛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疼痛虽摧心蚀骨,但却似乎看到一线光亮,这光亮来自这场残酷审讯的记忆,这些话在我疼痛的头脑里慢慢发酵,我嗅到股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让我仰起头,嘴角扬起凄惨而嘲弄的笑。 从他们的问话过程中,我略微知道大致的经过: 那白衣人来自梅花城,一个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地方。三个多月前,江湖很多帮派门徒聚义铁马山庄,为庄主铁烨贺寿。当聚义结束后,却有很多个帮派的人在离开山庄后离奇失踪,生死不明。金铃八骑奉命带人分三路追查此事,一个多月前,绝地骑主宁子雄与雷炙骑主陶戈,无意发现了梅花城的标记,一路追踪到小山镇。在那里,却遇见十几个失踪的江湖人物。本来对铁马山庄敬仰万分的他们,此时却好像傲气凌人。当晚,那白衣人盗马,后宁子雄两人带人追赶至长街,结果我从天而降,摔在马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