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陇野茫 清秋南北(针叶)

    序

    魏晋之后,天下动荡,鼎犄之势渐成。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统北方,盛极一时,及后,却未想君臣嫉隙,权臣当道,以至于一国两裂,分为东、西双魏。

    东、西之争时,战乱频频,英雄辈出,豪杰争雄。然,不过短短数十年,除东魏名将斛律金一首“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得后人吟唱,又有多少英雄俊杰能留着自己的一条老命,去感叹“未负平生意”?

    成王,败寇,古今亦然。

    东魏,大将高欢罢废魏帝(元善见),自立建国,改元天保(550),国号称“齐”,史称“北齐”。

    西魏,权臣宇文泰掌控朝政,帝(元宝炬)心隙之,为宇文泰毒杀,另立新帝,新帝形如傀儡。宇文泰死后(556),其侄宇文护废魏帝,改立泰之子宇文觉为帝,国号称“周”,史称“北周”。

    从此——

    北方——周、齐两国并立,掎角相对。

    南方——朝代更替,颇颇不输。初时为宋,后为齐,再为梁……

    谁曾想,一生崇佛、彬彬有为的梁武帝萧衍,却在八十六岁时饿死在皇宫内,时为梁·太清三年(549)。

    侯景之乱,引狼入室,殆始。

    八年后,梁将陈霸先取萧氏而代之,国号为“陈”,史称“南陈”。

    时此,周,齐,陈,三足之鼎成。

    ——上之回——

    叮!

    叮!

    堂宇崇丽,瑶轩绮钩。宽敞的院落之中,白瓷杯在修长均匀的两指之尖轻轻摇动着,反射出晶亮的日光,照得人暖烘烘、懒洋洋。

    十一月了,难得这么好的太阳,不晒可惜。

    叮!将瓷杯与温烫的壶身相撞,男子微笑着。

    一壶酒,一盘梅酥,大片暖阳,点点和风,难得的清静……鲛鳞纹暗红锦袍覆住优雅尊贵的身躯,男子轻阖眼帘,半卧在椅榻上,久久未动。若非间或传来的清脆撞击声,远远在外的侍卫会以为他睡了。

    他未束发,散开的发丝映着冬阳,闪出美丽的光泽,宽大的袍袖覆在腿上,袖边略有垂落,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荡出淡淡袖波。

    因背对太阳,虽看不清他的表情,慵懒的形态却透尽了清闲,逗留在唇边的浅笑犹如一缕轻风拂过枝头初绽的梅花,乍然入衣,扬起一身香。

    叮!

    且清且闲呵……

    他听着,笑着……

    急急脚步声由远传来,细细聆听,他的眉拢了拢。

    远远,有下仆轻声禀报:“王爷,独孤将军求见。”

    “独孤?”他放下瓷杯,换了个倚坐的姿势,牵动腰边悬坠的银熏球,带出清风若铃的鸣音。

    青衣的下仆静静站在院门边,等他指示。

    拈起银熏球把玩片刻,男子盯着掌中枣儿般大小的镂空银球,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表情,突地低头嗅了嗅从球内散发出的浓浓香气,随即皱眉移开。暗红袖尾一挥,他轻道:“请他进来。”

    “是。”下仆领命折身。

    片刻后,两道脚步由远及近,一道沉乱,一道轻忽。

    或许觉得香味太浓,男子在下仆离开时便取下银熏球,随手搁在小酒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推玩。

    “末将独孤用命参见王爷。”浑沉的男声自他身后响起。

    他侧首,但见来人神容威武,身形俊挺,窄袖黑袍,黑发仅以锦带束起,并未加冠,不由得微微一笑,抬臂,暗红大袖提了提,他道:“用命不必拘礼,快起。”

    “谢王爷。”独孤用命恭立在十尺外,不敢走近。

    挥手退了下仆,他倒了杯酒递予独孤用命,“用命此时来我这儿,可有要事?”

    “谢王爷。”独孤用命快步上前,接过他递来的酒,不急着喝,却压低声道,“王爷,发现新探子。”

    “哦?”他眯了眯眼,“又是从齐国潜来的?”

    “是,与十二天前王爷擒下的那批探子应是一路。”

    “先留意着。”他冲独孤用命勾唇一哂,“我朝初建,周边国家的探子自然多。用命可听说,陈国的公主将在下月入长安?”

    独孤用命点头,“末将有所耳闻。”

    “北边,突厥虎视眈眈,东边,齐国高氏按兵不动,却先以探子探我虚实,南边,陈国的皇帝倒识相,不用探子却用公主聘亲……”他敛下眼眸,唇边的笑隐隐透出一股冷意,“我倒想看看陈国会送个怎样的公主来。”

    他的笑似有感染力,随着暖阳下的徐徐凉风飘飘摇摇,摇到独孤用命脸上。

    带着近乎膜拜的神情,独孤用命慢慢垂眸。无论是在他眼中,还是在他心中,眼前这名身着暗红锦袍的男子永远是那么粲采华茂,形如质木,怡情含笑,真真的卓尔不群……

    蓦地,独孤用命抬头,将酒杯丢向男子的方向。

    一声“当”响,酒杯与空中疾射而来的短箭相撞,绽裂,瓷片八方飞射。同时,独孤用命飞身探手,挡下斜方射来的另一支短箭。

    短箭一抄在手,鹰眼遽然眯起。

    “大胆!”勃然怒斥,他提气纵身,双足借椅柄之托轻轻一点,直探躲在阁顶上的偷袭之人。

    凌厉掌风之下,阁顶跃下一名戴着狰狞鬼脸面具的黑衣人,他身形瘦健,招招凌厉逼人。

    被偷袭者——这位身着鲛鳞纹暗红锦袍的年轻王爷,不挪身不躲闪,仅挥袖让闻声冲进来的兵甲护卫暂且不动,看了许久后,才笑眯眯对丈许处缠斗的两人道:“用命,要活的。”

    “是。”

    听到独孤用命的回答,鬼面男子哼了声,似在讥讽他的不自量力。

    百招之后,两人多多少少探出对方的虚实,一个对掌,两人各退五尺,暗暗戒备。

    鬼面男子左右各瞟一眼,见院中兵甲层层,黑眸一转,突然侧袭,以闪电之速攻向斟酒的年轻王爷。

    在鬼面男子肩部轻晃时,独孤用命已有了动作——他五指成爪,疾风般抓向鬼面男子的肩。然而,一、爪、落、空。

    暗叫“糟糕”,他没想到鬼面男子根本未攻向年轻的王爷。不过旋踵的刹那,鬼面男子在空中向王爷弹出一颗白丸,身形急速后跃。他反身追挡白丸,已失了先机。

    年轻的王爷自不会坐以待毙,暗红袖影倏然翻飞,以手中瓷杯挡下袭向额心的白丸。

    白丸如黄豆般大小,瓷杯的的确确是挡住了……谁也没料到,白丸撞击瓷杯后,突然化为暴射的齑粉,饶是年轻的王爷袖子掩得快,发上、肩上仍然沾了不少白色粉末。

    有毒?

    独孤用命大惊,急奔上前,“王爷!”

    暗红大袖静静掩在脸上,年轻的王爷半晌未有动作。他静坐不动的时间里,兵甲护卫早已团团围住鬼面男子。

    “王爷?”独孤用命又叫了声,许久之后,才听锦袖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命令——

    “拿下!”

    确定王爷安然无恙后,独孤用命脸色缓了缓,黑金袍角遽然一掀,再袭向鬼面男子。

    这次,他不再顾忌,王爷第一道命令是“要活的”,即是说,他能伤,却不能取其性命,而王爷第二道命令是“拿下”。

    拿下,死活——不论!

    掌风渐犀,招招见狠。两道黑影在兵甲护卫的包围中快速闪移、交错,模糊成一团,令人难以辨认。突然,“啪”的一声,地面落下一物。兵甲护卫定眼一看,是——鬼面具。

    哈哈,真面目出来了!兵甲护卫齐刷刷抬眼,只见两道缠斗的黑影早已分开,他们的独孤将军不知从哪名护卫手中抢了一支长矛,正斜斜指向黑衣人。

    真面目……

    没想到啊……众护卫心中齐齐一叹。

    面具被挑落,没想到黑衣人在面具下居然戴了蒙面黑巾……

    一双黑亮的眼睛!

    四眸相对,独孤用命有短暂的闪神。一,他没想到面具之后还有黑巾;二,他没想到面具后的眼睛宛如丹青描绘的那般……妍冶。

    黑衣人反射地抬手欲掩住双目,却又觉得无济于事,索性怒瞪一眼,虚晃一招,向院外跃去。独孤用命正要追上,突听身后一声裂响。他回身,是年轻的王爷将酒壶扫落于地。

    “王爷!”

    暗红大袖动了动,年轻的王爷徐徐露出掩去的面容,紧闭的双眸眨了眨,缓缓睁开,同时,五指伸向半空,虚虚一抓。

    “王爷?”

    年轻的王爷似完全听不见爱将的话,收回手,眼帘半阖,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看什么。

    有云吗?为何冬日的暖阳黯淡了许多……

    仿佛……是云把太阳遮起来了?

    眼前灰灰的……

    年轻的王爷抬头看看天,再环顾四周,最后,黑玉眸子牢牢钉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

    有点模糊……

    手有点模糊……

    合眼,睁开。合眼,再睁开,年轻的王爷脸色大变。“咔啦”一声,右手的瓷杯应声而碎。

    “王爷?王爷?”

    “王爷,这只瓷杯已经被您捏碎了,求您了王爷,快松手,别让瓷片伤了您的手——”

    “王爷,您流血了啊——”

    “王爷——王爷——”

    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可惜,年轻的王爷已经听不进去了。

    瓷片碎了有何关系,伤了手又有何关系。流血?哼,流点血算什么。

    好,很好!如今,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毒瞎他是黑衣人来此的目的,那么,他要恭喜黑衣人——成功了。

    令他心情遽黯的成功!

    一炷香后——

    “这粉……”

    广袖左衽,月白幞巾束发,身着水墨衫袍的男子以指尖轻轻拈了些许粉末,放在鼻下嗅闻。他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肤色白皙,眉目清朗,身形俊雅。因为未束腰带,水墨色的宽袖衣衫随着他的走动四下摆荡,层层叠叠,如波如雾,怡然沁透出一股魏晋文士的风流。

    他不仅嗅粉,甚至探指沾了些粉末舔尝,然后笑道:“无毒。”

    “无毒?”独孤用命站在男子身后,冷道,“既然无毒,王爷的眼睛为何不可视物?”

    “呵……”男子捂嘴哼了哼,神色一正,小指勾起案几上的银熏球,“这香是谁给王爷熏的?”

    “你的意思……这小球里的熏香有问题?”

    男子摇头,月白幞巾与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倒别有一番雅韵。他笑道:“熏香也无毒。”

    “贺楼见机,我没空和你打哑谜。”抄手勾过男子小指上的银熏球,独孤用命招人取来白巾,将银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开。

    镂花银熏球只有杏儿般大小,虽说不是什么寻常物,在皇门望族之中却也常见,它既可充当香囊,又可在闲时抛赏品玩。银熏球通常有三层半圆相套,最内一层放置熏香或药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内圆两端有两颗凸起的持平环,卡在第二层半圆的中轴上,第二层半圆的持平环又依顺序卡在第一层半球中轴上,两层半球持平环的连线呈十字形。球盖扣合后,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机环旋转,无论怎样抛玩,内圆盛放的香火都不会倾落出来。

    独孤用命将香沫倒出,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么说吧……”贺楼见机拊掌,白皙的脸闪出些许凝重,冲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揖,“王爷,香无毒,丸粉无毒,只不过两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实……”

    屏风以素白绢为底,其上绘以墨梅紫兰,从前方望去,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贺楼见机语气微顿时,人影轻轻晃了晃,并未开口。

    然而,屏风后悄无声息,屏风前,贺楼见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看得独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爷就在屏风后,他只得压低声音求证:“毒性极强?”

    “不。”大概觉得停够了,贺楼见机才继续道,“加在一起有点毒,其实也不是太毒。只不过……王爷闻过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随着眼液融化渗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爷的眼睛便暂时无法视物。”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低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暂时?”

    “是,王爷,只是暂时无法视物。”

    屏风后静下来,久久——

    “见机……”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你这‘暂时’,是多久?”

    “不超过两个月。”贺楼见机负袖于背,神容微傲。这是他的自信。

    “两个月吗……”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叹息如风,风过无痕。

    等到屏风后再度有声音传出,那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沉稳——“用命,这件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鼓宣,该什么人知道,就让什么人知道。”

    “末将领命。”

    “见机,两个月……有劳你了。”

    “王爷客气。”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诈,猝然投毒,东洛王不妨,双目伤盲,久难医治。

    

    周·武成二年(560)——

    冬,十二月,长安城。

    “达达!达达!”五辆马车前前后后,井然有序地在四方齐整的青石街道中前行。马蹄声传来,行人远远地就开始让道。

    让道,是因为为首的马车竟然以掌管宫掖禁御的皇城宿卫开道。

    入冬的天,空中沁着寒凉,五辆马车皆落下厚帘,驾车的车夫也是一身厚重棉衣,棉帽掩面,只露半截下巴。

    车里坐的什么人?行人喁喁低语,暗暗猜测。

    寒风卷地,吹得行人瑟瑟缩肩,也将第四辆马车的厚重帘帷掀起一道细缝。

    一只……唔,不算如葱如玉,但至少称得上纤洁的手指,顺着细缝将帘布掀开了些,乌黑的眼珠在缝中一闪……只一闪,帘布被人重重掩上,车内还有人伸手按了按,就怕没掩密实。

    “好冷!好冷!”抖抖肩,坐没坐相的年轻女子将盖腿的薄被拉高,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到鼻子以下才停住。

    她身边,传来一道低沉的轻笑。

    侧头,斜瞥,女子丢个不以为然的眼神。想了想,她带着舍我其谁的牺牲表情从薄被中伸出两只手臂,捞起刚才搁在腿边的书,继续翻读。

    翻过一页,静静读完一段文字,她“扑哧”笑出声。笑着笑着,似乎觉得不过瘾,她开始捶被蹬脚地狂笑。然而,为了不影响车夫,她笑一阵,压抑一下,又笑一阵,再压抑一下,直到颊生荷韵,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才慢慢止了。

    她笑声方歇,身边又响起那道低沉的笑,似应和,又似莞尔。

    侧头,再度斜瞥,她这次的眼神是非常的不以为然。适巧,一缕高束的发丝因她的侧头动作横扫过来,打上……她的眼角。

    “真讨厌……”低低咕哝一句,她拉拉自己不习惯的发式。

    “你挺会自得其乐。”轻笑后,与她同车的年轻男子抽过她手上的书,随意翻了翻,开口道,“我今天才知道,邯郸淳的《笑林》能让人笑成你这个样子。”

    “……”她不说话,抢回书,继续培养刚才被打断的快乐心情。

    高兴……高兴点……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

    大概觉得培养够了,她低头,准备拉高薄被围住自己……刷,该死的一缕束发又扫上眼角。

    “……”嘴角抽筋。她在培养快乐心情。

    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后脑,顺便将讨厌的发式也摸一遍。她记得,头发从额心开始分开,分别左右梳起,每把发束再挑出几缕辫成细辫子,以花钿盘起,固定在发束底部,从而形成两把自然垂落的发髻……

    仅此一回,仅此一回——她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以后一定要避免梳这种丫环扫地的发式。

    不是她要歧视,她只是想不通,那种在发顶分出髻鬟、梳成上竖两只环圈状的“飞天髻”,究竟有何魄力,不但宫中流行,如今走在街上也随眼可见。当然,她实在是佩服那些女人改变发式的速度,简直比“三军夺帅”来得还要快。幸好她梳的不是飞天髻……乐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好不容易有点笑意的唇角重新向下撇去。

    她梳的虽然不是飞天髻,可由飞天髻变形而来的丫髻……讨厌,讨厌,她确定自己非常之讨厌。

    马车突然颠簸,颠得车内两人摇摆不定。

    摇……摆……“丫环扫地发”左一搭右一搭,每一搭都扫在女子的眼角上,扫得她难得培养出来的那么一咪咪快乐升天成佛。

    快乐成了佛,她可以算了,可以重新培养,但——身边这个嘲笑她的男人,不能放过。

    “满纯,你再笑,我把你丢出马车喂冬风。”狠话她也会说。

    闻言,被唤满纯的男子立即忍了笑,举袖掩口,以掩去嘴角的抽动,非常之识时务。

    诚然,他姓满,单名一个“纯”,字子安,现年二十有四,长她六岁。如果她唤他“子安”,是正常,如果她唤他“满纯”,就表示她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可……她的样子真的很滑稽啊……偷偷瞥女子一眼,满纯见她紧皱眉头,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很矛盾”四个字。

    他想……他猜……她大概在矛盾要不要现在就把总是扫到眼睛的丫髻给拆了。

    她梳什么头发,他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只是她的脸……暗暗在心底笑了声,他小心翼翼又偷瞥一眼。

    真黑……

    “真黑啊……梨、花!”特别加重梨花的字音,满纯果然看到女子变脸。

    嘴角抽筋,一道利刃般的眼神射过去,梅色唇瓣里挤出一句:“不要、叫我、梨花!”

    对,她现在是叫“梨花”没错,只是暂时,她非常强调这一点——暂时。她肯定,除了丫髻,她也讨厌“梨花”这个名字。

    “可……你就叫梨花啊!”满纯戏谑,不怕死地补充,“还是很黑的一朵梨花。”

    黑?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嘴角得意一翘,“怎么样,效果不错吧,我特意晒出来的。”为了让自己的脸黑一点,她可是特意在山上晒了半个月的太阳,路途中也坚持每天一个时辰,才能晒得这么均匀这么美观这么得体这么大方。

    “不错,晒得很黑的梨花。”

    “你非得叫这个名字?”女子两手捧在嘴前,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厌恶地瞪了满纯一眼,“满子安,不想顶着两颗冻梨眼见周国皇帝,就别让我听见‘梨花’这两个字。”

    她四天前在路经的一户农家见识了冻梨——也就是冬天摘了梨,埋进冰雪里,保证它鲜脆不腐,待到想吃时,直接从冰底刨出来,那时,浅青色的梨皮已经冻成乌黑色。老实说,凉飕飕的,就算烤着火炉吃它,她也尝不出满纯赞不绝口的“清甜香脆”,倒是乌黑的颜色令她记忆犹新,她不介意效法。

    满纯突然脸色一正,认真道:“我不叫,别人也要叫,你迟早得习惯。”

    “我要习惯也只习惯公主嫁给周国某个王爷为止。”女子掀开车帘,眯眼瞧了瞧街道,侧头压低声道,“陈国婚聘大使满大人,接下来有你受的。”

    “……”满纯哑口,深感女子与小人不可惹。思量一阵,他岔开话题:“梨……”叫出一字,他急顿,在足以削铁为泥的“视杀”下放低声音,“镜黎,现在已到长安,凡事小心。”

    女子点头,表情正经,“知道,我是侍女……”顿了顿,顿了再顿,在满纯期待的眼神下,她万般不愿吐出两字,“梨花。”

    她,本名——井镜黎,暂名梨花,暂时身份为陈国使臣满纯的侍女。

    这一行五辆马车,正是陈国特派的遣亲大使。满纯前方三辆马车上,第一辆车内是文臣,第二辆车内是公主,武将骑马护于公主车外,第三辆车装载的是朝亲礼物,满纯与井镜黎坐第四辆马车,第五辆则是随队的商人。

    陈国遣亲,自然是为了巩固邦交。

    四年前(556),西魏权臣宇文泰病亡,其侄宇文护任大冢宰。宇文护权势焰天,直逼帝位,逼得西魏恭帝自觉“德惭”,禅位于当时的周公宇文觉,也就是宇文泰之子,宇文护的表弟。三年前(557),周公宇文觉称王,以“周”代“魏”。然而没多久,大冢宰宇文护又以“帝不称能”为由,废宇文觉为略阳公,推宇文护的长子宇文毓为王。次年,宇文毓称帝。今年(560)四月,宇文毓因病去世,新帝宇文邕践阼。

    宇文毓因何病猝死,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但新帝即位,陈国派使结亲,一来是为了两国邦交和谐,二来……

    摇甩着丫环扫地发,井镜黎无声叹口气:她怎么这么命苦啊!

    “镜……”在听到车外明显靠近的马蹄声后,满纯立即转口,“梨花,把窗帘掩上,你想冻死本官吗?”

    “是,大人。”井镜黎轻轻放下车帘,配合着应声。

    车内静静,一刻工夫后,摇晃的马车慢慢停下,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勾出一抹笑。

    帘外传来侍卫清晰的声音:“大人,皇宫到了。”

    长安皇城,到了。

    一重宫墙……二重宫墙……三重宫墙……

    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终于抵达皇城的……宫殿之外。

    身为无足轻重的侍女,她是没机会也不够身份进正殿的。

    抿唇,井镜黎习惯地甩了甩丫环扫地发,发尾打到眼角,她轻声抱怨一句,借机打量四周。

    放眼望去……禁御卫手持长矛,双排对立,表情木讷。

    再将视线投远一点……莲花盘座柱,柱边雕饰小辟邪一只。难得放晴的蓝天之下,一片片重檐双飞兽角,画栋雕梁,俊健华美,殿前大理石白梯如似攀天一般,延伸到天之深处,招展着皇家的高贵和凛然。

    羡慕,她真的很羡慕啊……这种奢华,这种富丽,也不怕折寿。

    收回视线,盯着加厚的条纹间色裙猛看了一阵,她感到丝丝凉意沁入,不由缩缩肩。想拉衣袖将两手缩进袖里,眼珠左右滚了滚,实在不想引人注意,只得在心中大骂满纯。

    天虽放晴,到底刚过完年,阵阵寒意连加厚的裙衫也隔不住。

    想到过年,她一肚子冤气——年前抵达长安,周国皇帝见过公主和使臣,收了礼物,便将他们一行人丢在驿馆里,公主到底嫁给谁还有待商榷。结果,她的除夕夜就是陪着满纯在火炉边烤自己。大年初一那天,实在忍不住,她拉着公主的侍女走街串市,吃了喝了玩了,冤气才略略消退些。

    瞧瞧,她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干什么的啊?受冷吗?若不是满纯抱着她的大腿涕泪交加,可怜无比,她才不会委屈自己挂着丫环扫地发、站在宫殿外当人肉木桩子。

    饥寒夹迫之下……她的早点只有一碗粥和一块馒头,早知道要站这么长时间,她真该把满纯的早点抢过来……愤愤之余,她忍不住又在心里将满纯骂个臭头。

    远远,殿外侍从的一道长吟引回心神,井镜黎抬头,见白梯两侧陆陆续续走下一些官员,三五成群,有肥有瘦。

    满纯混在其中,与那些大臣笑谈一阵,便向她走来。视线交汇,井镜黎乖巧垂眸,跟在他身后走出宫。

    恭恭敬敬扶满纯上了马车,心中将这家伙一顿大骂加臭骂后,她踩着小凳也上了车。车帘落下,她听满纯轻声道:“瞧见那人没?”

    装作随意偏头,她见一名华服大臣坐入马车,此人年约四旬,神容威仪,身形魁梧精健,全无福态,看人的眼神绝对精明倨傲。

    下巴轻轻一点,她回以悄声:“大冢宰宇文护。”

    “要探周国动向,除了新帝,还需注意此人和八柱国大将军。”满纯掩上车帘,似笑非笑,“五天后,正武殿元宵宴。”

    “五天?”扳起指头数了数,井镜黎扬眉,“正月十五?”

    “正是。”

    “我不必跟着你去吧?”她要溜出去看花灯。

    “你必须去。”满纯做个与她如出一辙的扬眉动作,“你要伺候公主。”

    她眨眼,“你不觉得让我趁机探察民风比较有效果?”

    “我觉得你正月十五服侍公主更有效果。”满纯凉凉撇嘴,“百官云集,你不认为是观察他们有哪些结党哪些朋比的好机会?”

    “……”握着垂在耳边的两把束发,她想了想,点头,“是。”百官云集,谁和谁暗通款曲,谁和谁针锋相对,皆能从眼神和谈话中体现出来。

    “所以,那天要好好侍候公主,梨、花!”

    立即,足以剖开初春暖阳的一记视刀杀过来。不用怀疑,井镜黎此刻已是第三遍将满纯骂个狗血淋头。

    她到周国来干什么的?啊?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子安。”拊掌眯眼,她一脸威胁地笑,“当初,是谁不远千里跑到我家动之以情,是谁抱着我的大腿涕泪交加,是谁说我的功夫好,是谁说我比他聪明比他机灵,是谁……”声音陡然一压,“说我行事方便,嗯?”

    窄小的车厢内,她一寸寸逼迫。

    满纯抬臂护胸,退退退,他一寸寸退。

    实在退无可退,不得已,扯个宛如吃了三斤苦瓜般的笑,他清清嗓,硬起胆子指出她语中的不实:“涕泪交加?我有吗?”

    “有。”

    “……啊,梨花,我刚才跟那些大臣闲聊,听说东洛王抓了几个齐国的探子,正关在地牢里审。”

    “你说这话的意思……是希望我也被抓进地牢?被人审?”

    “……啊,梨花,我听说安上街的街头角有家芋饼店不错。”

    “满大人,你觉得我们现在这种情况,有闲工夫去吃芋饼吗?”

    一滴汗自满纯额角滑下。初春啊,他怎么会有汗?

    “满大人?”她又叫了声。

    “……”

    满纯正想再找话题岔开,逼近他的女子突然暴退,端端正正坐在靠近车帘的位置,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细声细气道——“大人身体不适,可要奴婢去请大夫?”

    这是哪一台戏?满纯狼狈地扶正自己快要滑下车板的身体,端出使臣的架子“嗯”了声。随后,侧手边的窗帘被人掀开。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车窗倾灌而入,竟是方才已入车内的宇文护,“满大人,不知驿馆住得可习惯?”“多谢冢宰大人,一切都好。”满纯颔首。

    “满大人不远千里来我长安,老夫怕驿馆的下人有所怠慢。”宇文护侧眉一笑,一国之相的风度尽展无遗。

    “劳冢宰大人费心了,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不打扰满大人了。”燕黑大袖一甩,脚步声慢慢消失。

    ——他刚才可有听到咱们说话?满纯瞪向车帘落下后便开始闷笑的女子,以眼神询问。

    ——没有。

    ——吓死我了,你不要命,我还要。

    弯唇笑了笑,井镜黎不再闹他。

    她随满纯入周,目的只有一个——暗探。

    周·武成三年(561),正月十五夜。

    吃元宵,元宵吃……

    她好命苦,她好命苦啊!

    直到身处灯火辉煌的正阳殿,肤色微暗的女子还在哀叹。

    高烛照得正阳殿如同白昼,美食盘盘,美酒坛坛,侍女花枝招展。井镜黎飞快扫一眼,全场景致了然于胸。

    刚才殿外,她已见到密立如林的八十一女御、七十二散骑。

    如今殿内——

    正位上坐着年轻的皇帝宇文邕,十八九岁的年纪,略显稚气,威仪不足。

    面向殿门方面,右侧第一位是大冢宰宇文护,他今日穿一件银线滚边的燕黑锦袍,绅带束腰,不苟言笑。第二位是御正大夫贺楼绰,五十左右,身形较瘦,满脸皱纹;贺楼绰后侧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仅着一件月白儒袍,言谈间月白广袖一甩一荡,俊秀儒雅——他仍是贺楼绰之子贺楼见机。后面依次落座的分别是大司徒卿、大司马卿、大司空卿、大司寇卿等。

    左侧第一位是越野王宇文盛,紫色锦袍,秀眉长目,虽然俊美,这俊美却被他脸上的倨傲之气破坏几分。第二位……空的。第三位是公主,第四位是满纯。然后依次是陈国随行的三位文臣、周国诸大将军等。

    她立于公主右侧,视野绝佳。今日的公主一身碧波绿绣裙,脸上云霞淡淡斜飞,端庄美丽。偏生她一眼看去……金光闪闪,眼睛花花。

    唉,金步摇,金花钿,金腕轮,满头金色饰物,通体碧波绿裙,为什么公主今天穿得像春天的油菜花?否则,她的眼睛也不会那么难受。

    眨眨眼,丫环扫地发甩了甩,井镜黎移开视线,顺便瞪满纯一眼。

    该到的差不多都到了吧?左侧第二的空位留给谁?

    她正思忖,突听寂静的殿堂响起一声冷笑——

    “哼,东洛王好大的架子,竟让陛下和满朝文武等他一人。”

    开口的是左侧第一人,越野王宇文盛。

    年轻的皇帝未及开口,宇文护早已瞥来一眼,对道:“谁都知仲翰遭刺客偷袭,双目不便,微臣想……即便是仲翰无法参宴,陛下也不会见怪才是。”

    “是是,”年轻的皇帝连连点头,“越野王少安勿躁,朕想仲翰双目不便,不能参加元宵宴亦情有可原。”

    “不能来,也应通报一声,难不成真让陛下一直等着?”宇文盛咄咄逼人,分明不将宇文护放在眼里。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转向宇文护,试探道:“不如……先开宴如何?众爱卿一边欣赏歌舞,一边等仲翰?”

    宇文护并未接下皇帝的话,却将手拢进大袖,低头不语。

    殿内一时死静。

    “呃——冢宰大人,下官冒昧一问,王爷的眼伤可有好转?”打破死寂的是御正大夫贺楼绰。

    宇文护摇了摇头,依旧不语。

    垂头,眼珠滚向右边,端详年轻的皇帝,再扫一眼右手前方的空位,井镜黎暗暗记下皇帝受宇文护冷对时的尴尬表情。那表情之中似乎藏着一丝噬怒。

    “莫非大冢宰的意思,让公主也跟着咱们一起等?”宇文盛再度挑衅。

    这话极为有效,座下群臣中已有人开始点头,低语——

    “是啊,东洛王英赡博识,切切不会失了我朝礼数。”

    “还是差人请催一下东洛王吧!”

    “东洛王双目不便,还是不要勉强……”

    东洛王,东洛王,如今耳朵里灌满了这三个字,丫环扫地发甩了再甩,井镜黎的两颗眼珠差不多瞪成了元宵丸子:不管这东洛王是谁,求求他快点出场吧,快点开宴才能快点结束,她才能快点回驿馆吃元宵……

    东、洛、王?默默念着,井镜黎蓦地皱眉:这人她听说过。

    东洛王宇文含,字仲翰,八柱国大将军之一。

    “八柱国”是周国的府兵制。周国皇帝分封皇族或名门望族有能者八人,为“柱国大将军”,掌全国兵力,统称为“八柱国大将军”。八人之下分别各有两名大将军,大将军之下设两名开府,每位开府之下再设两位仪同,每位仪同各掌兵力千余。表面上,“八柱国大将军”是固守皇族政权的利器,实际上,因为“八柱国”手握兵权,拥兵自重,根本不将无权无势的年轻皇帝放在眼里。

    据说,宇文含博慧诡狡,心狠手辣,旗下战将勇猛无敌,皆有狮虎雄姿。

    曾经,她听到不少关于宇文含的传闻,据说他有潘岳的俊才,有刘伶的狂狷,有司马炎的睨世,但此人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她至今仍未得知。私下与满纯聊起,他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宇文含的确声名远播。这名,仍是“坑杀”之名。

    两年前,周齐对峙三月的“玉璧之战”,宇文含以少胜多,五万兵力对十五万兵力。原本,齐国守城,宇文含攻城,他命将士连夜赶挖隧道,让齐兵以为他们将趁夜从隧道穿城而攻。当齐兵埋伏在隧道另一边时,宇文含却放起浓烟,呛得齐国兵将灰头土脸。

    第二天,他暗中命人在水中投毒,城中士兵饮水中毒,上吐下泻,当时的玉壁城对他就如囊中物。

    攻得城池,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坑杀”——坑杀守在城内的所有士兵,一个不留。

    这人,残忍。

    然,也是他,曾为求蝶阴楼美人一笑而日撒千金,为人所称美,长安尽知。

    这人,亦多情。

    “东洛王……”有位大臣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发觉无人说话,不由噤声向殿门看去。

    “微臣迟来,还请陛下恕罪。”人未到,一缕清朗如皎月的声音已从殿外传来,字字清晰。

    将眼眨得清醒十足,井镜黎目不转睛盯着殿门,不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门阶上迈过一条腿,黑色。

    她眨眼,继续看——腿的主人一身漆黑窄袖袍,身形魁梧,肤色微铜,双目如镜,目露耿直,像武将而非王爷。

    咳咳!她没喝任何东西,却突然感到被口水呛了下。

    好,继公主之后,又来一个折磨她眼睛的人。虽然有“飞黄服皂以为尊”之说,这人也没必要穿得黑不溜丢一身皂呀,她还以为一团碳块跳进来。

    黑衣男子迈过殿阶后,侧身于一边。他身后,还有一人。

    静……

    黑衣男子抬臂,让一只手轻轻搭落腕间。

    手,骨节修长,色如玉润,轻轻地、扣在黑衣男子的手腕上,一寸,一寸,宽广大袖慢慢进入众人视线。暗红袍角随着缓慢迈入的腿扬起一波幽光,如春风惊掠杨柳枝,众人的心也随之莫名一荡。

    被黑衣男子小心翼翼扶入大殿的是一名年轻王爷,他袍式繁复,广袖垂腰,玉冠坠绦,黑发披肩……千般言语,万般华藻,不过化为一叹——

    眉目如画,赏心悦目!

    一袭暗红锦袍映得此人俊若谪仙,袍上缕绣精致的鲛鳞纹随着他的走动起伏不定,宛似踏波。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空穴来风信不得。井镜黎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赏心悦目,真是赏心悦目……

    说宇文含翩翩俊采,丰朗物外,确实是当之无愧。他唇角含笑,却隐隐透着些许迟到的歉意和腆然,哪有传闻中的“诡狡”。若细看,笑在唇边,却不及眼眸,那双黑若洗墨的瞳子的确较寻常人黯淡许多。见到这么一个风流人物,却双目无神,令人扼腕。

    黑衣男子见宇文含放开他的手腕,才对年轻的皇帝施以跪礼:“臣独孤用命叩见陛下。”

    “臣行动不便,迟了元宵宴,请皇上恕罪。”宇文含微一颔首,掀袍欲跪。

    宇文邕在他走入时便已站起,见他欲跪,竟然趋步相扶,拦了他的跪,笑道:“仲翰双目不便,这礼,就免了吧。”

    “谢陛下。”宇文含敛眉含笑,任独孤用命将他扶至第二空位。

    待他坐定,礼官唱喏毕,琴官勾手引弦,一曲清悠灵快的《妖且闲》笙笙有情,如皎皎月下飞花渡窗,又似绿柳沙堤春风入柳。

    元宵宴,开始。

    纱红似雾,且歌且闲……

    歌舞元宵宴,舞姬起舞,殿内渐渐喧闹起来。一盘盘珍肴端上,漠北的驼峰,东林的熊掌,吐谷浑的猩猩唇,还有那色如血染的胭脂粥……

    独孤用命扶宇文含安坐后,招来两名侍者服侍他,自己则走到侧后一处空位坐下。那空位边早坐了一名白袍男子,当独孤用命出现时,白袍男子嘴边隐隐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并保持到现在。

    深袖垂膝,宇文含静静坐在那儿,虽然眸无焦距,那笑却怡然纯悦。

    他双目不便,身侧,一名侍从专为他描述器物场景,另一名则服侍他用膳。初时他似毫无胃口,直到听闻有胭脂粥,才浅浅尝了两勺。

    琉璃杯转、舞凝烟,饮过三杯酒水后,他止了侍者的斟酒,指腹在翠色琉璃杯上一圈圈描绘,仿若在感受杯上凹凸起伏的雕花。当曲调由高转低,或由急转慢时,他的头会微微侧一侧,似在聆听,又似在欣赏。

    她、她也在欣赏……捧着酒壶站在公主身侧,井镜黎暗咽口水。

    熊掌……她想尝。

    驼峰……她想尝。

    胭脂粥……她也想尝……

    不是她刻意要注意,宇文含就坐在她右手侧方,不转头也能看见。

    元宵宴,他未现身,皇帝百官却一同等他。照此,要么这人手握重兵,令皇帝和百官都忌惮三分,要么便是极得宠信。至于得谁的宠信……据闻他是宇文护的侄儿,这“谁”,自是一目了然。

    如今的皇帝(宇文邕)在辈分上算,应是宇文护的表弟,若宇文含是宇文护的侄儿,岂不是在辈分上差了皇帝一截?看他们的年纪,宇文含年过二十,皇帝不过十七八……唔,他得叫比自己小的皇帝为叔叔啊……真冤枉……真冤枉唉……

    抱着酒壶,眼神聚拢在手背没半刻工夫,她的视线又向右侧飘去。

    她承认,她在欣赏,偷偷地欣赏——对于神容俊逸之人,她一向不吝啬欣赏。

    原因很简单,她井镜黎的师父,其神如潘岳临洲,其貌如仙君落凡,其才如子建再世,其德如……如……唔,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为师我神貌才德兼备也”。

    这话——她是信的。论“神貌才德”,她那师父的确如帝仙邈世,无人出其右,但若论起“名”,她那师父只能称为山中的一朵“奇葩”……是没什么名气的那种奇葩。不然,这么些年,她怎么没见有人上山找师父的麻烦、挑师父的衅……

    师父洛神凌波般垂钓的画面在她脑中闪了闪,随后被宇文含转玩琉璃杯的画面取代……管不住啊,她的眼睛总往右边瞟。

    宇文含以袖掩嘴,“盯”着琉璃杯的茫然眸子突然侧过来。

    她的心“咚”地一跳,赶紧收回视线。

    侍女梨花,她是侍女梨花……自我默念三十遍,她滚动眼珠偷偷觑他,见他依然把玩琉璃杯,似乎刚才的侧头不过是随意转动,这才放心。

    曲终,舞毕。最后一名舞姬拉着红纱飘然退出之际,一声轻响自殿顶传来。

    细物破空,是一支银色飞镖。尖锐的镖头直射皇帝宇文邕。

    银镖去势凌厉,在镖头距离宇文邕一尺之际,禁卫尚不及反应,宇文邕也似吓傻了般。瞳中银镖一点点放大,他却一个字也叫不出。

    一尺之距,不过须臾。

    “叮”的一声脆响,一只浅绿色琉璃杯从后方撞上银镖,生生地在空中改变它的方向。同时,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飞跃而起,白色身影扑如鹞鹤,双膝凌空点柱,再拔高一丈,抄手接住银镖。那一刹,白袍翻飞似莲,若天女坠花般旋然飘落于御座台阶上,黑色身影终是慢了一步,旋落于台阶之下。

    不及喝彩,第二支银镖射来。

    这次,射向越野王宇文盛。

    “大胆。”急退避开,宇文盛大怒,“来人,捉拿刺客。”

    第三支银镖……不,第三次是两支银镖,分别射向皇帝和——宇文含。

    白色身影是坐于独孤用命身边的白袍男子,见第三支银镖袭来,他笑得张狂,抬腿倒踢,将银镖钉向大柱,人亦飞射殿顶。

    殿上垂满白纱,雾影飘摇,难怪躲了刺客却无人知晓。

    射向宇文含的银镖被黑色身影——独孤用命拦下。镖在指间一转,他原路回敬。银镖射入白纱,在殿顶钉出一声细响,两道缠斗的身影同时落下。

    与白袍男子缠斗的是一名戴红色鬼面具的黑衣人。

    白袍男子攻袭黑衣人时,不忘斥一句:“独孤用命,你嫌我命长是不是?到底你是射刺客还是射我?”

    “你苏冲说人命短,谁敢说长。”独孤用命的眼依旧注视着殿顶白纱。不待他招来殿前将军,第二名红鬼面黑衣人袭来。头痛地蹙眉,他只得拦下。

    拳掌交错,虎虎生风。

    你弯腿急攻,我横扫千军,百招下来,独孤用命暗惊此人功夫不弱。瞥了眼苏冲,果然见他收了张狂的笑,眼神由戏弄变为惊疑,最后定在眸中的是兴奋和热切。

    若这两人与偷袭王爷的那名刺客是一伙,不如活捉,也可逼问解药一事……念此,独孤用命拳上多了七分真力。

    百官被缠斗的四人吸引,却未察殿顶白纱轻轻一摇……

    两名侍者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人踢翻在地,一柄反射着冷冷白光的匕首横在宇文含脖子上。

    红鬼面具,黑衣,第三名刺客。

    前两名刺客见同伴制住宇文含,分别虚晃一招,退到他身边。

    “在下无意伤人,只向东洛王求三人。”匕首在颈间一按,黑衣人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有点模糊不清。

    宇文含在笑。

    抱着酒壶缩在柱子后,丫环扫地发甩了又甩,井镜黎心赞:好,好个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

    “三命换三命吗?”宇文含大袖轻甩,茫然无神的眼“看”向刺客,对威胁自己的利刃全不入眼——他也的确入不了眼。

    “东洛王是聪明人。”匕首用力下压。

    “无名无姓,我怎知你要哪三人?”

    “月余前被你施计擒下的三人。”

    宇文含收了笑,眉心微拢,似在回想。片刻后,他道:“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莫怪在下得罪。”冲身后两人使个眼角,他拉起宇文含,三人齐向殿外退去。

    “休走!”苏冲拔地而起,五指成爪向其中一名刺客袭去。

    这一瞬,宇文含突然伸手探向那名刺客的红鬼面具,那人本以为他眼盲不便,未防此招,竟轻易让他揭去。

    这一瞬,风水已转,另两人的面具分别被苏冲和独孤用命挑落。

    不意外——红鬼面具下仍有黑巾蒙面。

    真没用……偷偷在柱后伸出半颗脑袋,井镜黎暗讽三名刺客。

    她正在考虑……正在考虑……视线无意一瞟,乍然对上刺客的眼。

    一双丹青勾绘的眼,一双顾盼生情的眼,一双妍若桃花的眼——黑眸闪亮如悬于夜空的一双星芒,眼梢微微上吊,凝眸流转间,竟逸出些许懊恼。

    只这一眼,她立即矛盾——见猎心喜是矛,无法取舍是盾。

    适才,宇文含神态恬然,极得她的喜爱,她还在苦恼要不要救?救,引来百官注目,对于她侍女的身份极为不便;不救,她又万万不舍。故而,她在考虑,而今从眼部线条看,那名刺客的面罩后绝对是一张俊脸。两人都是美男子,是救一人,还是助一人?

    好矛盾唉……

    是救这个,还是助那个?

    这个……那个……

    她还在矛盾,情势却容不得她矛盾。锋利的匕首已在宇文含颈间划出一道血迹,挟持宇文含的刺客翻手一转,拇指和中指扣向他咽喉,如妍如冶的眼中闪过一抹流光,仿若流云飞逐灿烂金日时无心在湖波中投下的一道掠影,转瞬即逝。

    杀意!

    眼一转,怀中酒壶已然抛去,不含任何力道。

    酒壶飞向刺客,那人直觉地探手去抓,一声清脆的“咔啦”,壶身四裂,酒水溅地。

    只一刹,刺客已错失良机,独孤用命借位换身,转眼与宇文含调了位置。

    他这厢,心恼刺客不知好歹,竟然在元宵宴公然行刺;刺客那厢,却恼他死缠烂打,坏了计划。两看相厌之下,又是近百回合的拳来腿往,一时间,殿内只见到衣袂翻翻、只听到拳声飒飒。

    丫环扫地发甩了甩,脑袋缩回柱子。不是她偏心,救宇文含不过是她刹那间领悟得到的结果——这位俊美眼盲的东洛王露得多,可以从头欣赏到靴子尖,那刺客只露一双眼,除了猜测是一张俊脸,她可不敢保证那刺客脸上一定没刀疤。

    两相比较,取其多。

    嘿嘿……正暗自得意,井镜黎突觉脑后一痛,头发被人轻轻拉下数根。真卑劣真卑劣,想引她注意也不必用这下三滥的手段吧……

    “你真敢丢?”她身后,是满纯过分压抑的声音。

    回头,她讶地一叹:“你不舒服吗?”他现在的脸色非常之精彩,莫不是喝酒太多?

    “你何必引人注意。”满纯趁场面混乱,悄悄将井镜黎拉到身后保护。

    “我……”

    井镜黎不及辩解,三名刺客似自觉不敌,一齐逃向殿外,独孤用命与苏冲双双追了出去。

    皇族大臣早已躲避一旁,宇文含被宇文护扶住,正急召御医。趁着满殿慌乱,满纯死死瞪着一脸无辜的女子,恨不得咬她一口。

    她什么意思,他是请她来帮忙,不是越帮越忙啊,她怎么尽是给他添乱?这种危机时候,用得着她救人吗?用得着吗?

    缩在层层御林卫后面,满纯咬牙低问:“你扔酒壶干吗?”

    “救人。”她眨眼。

    “救谁?”

    “东洛王啊。”

    “他一向诡狡,何况周国的大将军、将军全在这儿,你还怕没人救他?”

    她借他的阴影挤个鬼脸,侧侧身,向他身后送了一眼,悄道:“看看鸡飞狗跳也不错。”

    收到暗示,满纯会意,抹了把脸让自己看上去惊慌失措,这才转身。

    宇文含的伤口已包扎妥当,宇文护在他耳边轻轻问了句什么,只见他微笑摇头,招来方才服侍的两名侍者,依旧回到自己的位上。宇文护瞥了眼公主身边的女子,转身回位。

    百官渐渐安静下来,年轻的皇帝勉强让自己不太惊慌,扬声道:“众爱卿,不可让那三人坏了元宵喜气。”

    “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声唱喏,百官归位,乐起。

     正文 第二章  兽之穷

    正月十五,无云,月圆。

    依序出了宫门,就算挂满花灯,还是很黑……

    “谢姑娘相助。”

    “呃?”准备上车的女子回头——哦,是那位追刺客追到消失的黑衣将军。

    “独孤将军,不知那刺客是何来历?”一声笑,已坐入马车的满纯又跳了下来。

    “不知。”独孤用命看了满纯一眼——这一眼,或许称为斜瞟更适当,也许还隐含了些许不屑——视线随后转回井镜黎身上,“在下谢姑娘宴上相助。”

    “不……不用……”井镜黎紧张地捏了捏裙褶。

    “呵!”远方传来轻笑,似有人忍俊不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撇暗红如波似浪,徐徐破开浓浓夜色。

    风起……

    影逐斜月来,香随远风入。玉佩叮当,那依风冉冉、踏尘而来之人,黑发垂肩,广袖翩然,在朦胧月色下瞧不真切,恍然若神——宇文含。

    原应缠在他颈上的药纱已不见踪影,宴上服侍他用膳的两名侍者随立身后。

    “满纯参见王爷。”

    绅带飘飘,来人顿足,黯色的眸子移向满纯方向,“是陈国的遣亲使满大人吗?”

    “正是小使。”

    “这位姑娘……”

    满纯未及开口,独孤用命已道:“王爷,这位姑娘是满大人的侍女。”

    “是是,她是小使的婢女。她年幼无知,方才宴上惊了王爷,请王爷见谅。”满纯暗中捏了捏拳,努力按捺下欲向身后女子瞪去的冲动:看吧看吧,他就说,引人注目的下场,这东洛王眼瞎又受伤,不好好回府歇着,偏在宫外等他……不,东洛王等的人可不是他。

    宇文含笑了笑,抬头。月华尽投玉色俊颜,他轻道:“用命,这位姑娘生成何等模样?”

    独孤用命借月色打量垂头的女子,如实道:“三六年华,梳一对丫髻,杏色对襟衫,白色腰带,蓝青条纹间色裙。”

    这叫什么词儿?井镜黎嘴角轻撇:他就不能说她容貌秀丽、慧巧可爱、胆识过人之类?

    眉尖一蹙,宇文含似对他的描述不太满意。

    “……”独孤用命动动唇,欲言又止。

    宇文含虽抬头“望”月,却似知他为难一般,笑道:“但说无妨。”

    “脸……就是……脸黑了些……”

    “噗——”有人生生被口水呛到。

    井镜黎向捂嘴忍笑之人暗瞪一眼,直想活生生剐了他——满纯你什么意思?

    感到背后阵阵寒意,满纯清清嗓,点头,“独孤将军所言甚是,小使的婢女的确有些……不入眼。”

    宇文含表情不变,望月的眸终于垂下,垂在满纯脸上,“名字?”

    满纯微愣,随即有所悟,侧首,“还愣着干吗,不快向王爷报上你的名字。”

    “呃?”要惊惶,要惊讶,要局促不安——这是身为婢女应该有的表情,她也的确有。只是……井镜黎轻拢眉头:为何?

    ——为何惊惶是假,惊讶是真?

    “姑娘,本王可否有幸得知你的芳名?”黯淡的眸循声向她移去。

    芳……芳名?她打个冷颤,抖着声音道:“奴婢叫……叫梨花。”

    “梨……花……”他咬字轻念,声飘如絮,如临川赋诗一般低赞道,“姑娘有一副清媚的嗓子。”

    闻言,独孤用命前一刻转开的眼睛再度转回她脸上。

    宇文含一手负背,一手横放于腰腹处,暗红广袖如水一荡,轻道:“用命言所不及,这位姑娘必是双瞳点水,唇胜夏菱。”

    听了赞美,她有些沾沾自喜,听他再道:“梨花姑娘可知那刺客来历?”

    话中有话?她吞了吞口水,细声细气道:“奴婢不知。”

    “本王的眼睛便是那人用毒给毒瞎的。他今日行刺,无非想挟持本王以救回他同党性命,”宇文含向前踱了两步,垂下背在身后的手,声音渐渐渗入一丝酷寒,“本王今夜会出现在哪儿,只有四人知晓,刺客伏在正武殿,分明早知本王会出现。”

    嗯嗯!她缩着脖子点头:这关她什么事,夜寒月冷,她只想回去抱火炉。

    “咝!”空气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响,闻满纯倒抽一口气,她不由抬起头,这一抬,她双目倏瞪,同样倒抽一口凉气。

    呼吸的一刹,浓浓血腥味如猛兽扑鼻。

    ——滴血的剑尖就在眼前!

    满月下,那一抹利芒是如此冰冷,如此刺目,如此……寒心。

    剑从背后刺入,穿透一名侍者的心脏。那侍者凸瞪着眼,仿佛不明自己为何有此横祸,另一名侍者早已脸色苍白,身躯簌簌颤抖。

    “王……王爷……”她也白了脸。

    “哼!”冷笑从侍者身后传来,剑尖一点点、一点点地缩回去,直到消失在侍者胸口内。手轻轻一推,侍者软倒断气,持剑的白色身影露了出来。

    苏冲——“骷髅将军”苏冲。

    此人以善杀闻名,战场上叱咤风云,他策马入阵,所到之处必然尸横遍野。凡被他攻下的城池,城门口第二日必然出现一座“骷髅塔”。因为此人有一喜好,好将所杀者之人头在城门外堆成八层高的浮图尖塔,并自言“一为超渡,二以警告不降者”,久而久之,便被送以“骷髅将军”之称。

    苏冲……杀了人,他竟然在笑……暗暗捏拳,井镜黎感到掌心微寒,幸而并无冷汗。

    宇文含举袖捂鼻,闷闷的声音从袖后传出:“苏冲腥味太浓了。”

    苏冲邪邪一笑,“末将该死,这就打扫。”抱起侍者尸体,他大步离开。

    宇文含忍了会儿才放下袖,转头微笑,“梨花,此人是刺客安插在本王身边的眼线,人人皆以为本王双目不便,今夜不会参加元宵宴,但本王也说过,有四人知晓本王今夜的去处,你可知是哪四人?”

    “奴……奴婢不知。”

    “用命,苏冲以及这两名侍者,”黯淡的眸注视了她好半晌,冷锐的笑渐渐从他脸上消失,徐徐,优雅的唇角换上一份怡然,“梨花,你也救过本王。满大人,你调教得不错,本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满大人能否割爱?”

    “割爱?”满纯呆呆地看着他。

    “本王请满大人将梨花割爱,满大人可舍得?”

    “……”

    许是满纯迟疑无言,宇文含轻笑一阵,倒也不刁难,只道:“满大人,本王改日定会重谢。”

    暗红广袖迎月轻甩,信步冉冉,无须扶持,俊傲的身影向远方等候的马车走去。

    待马蹄声融于茫茫无际的夜色之后,满纯才从震惊中回神。他盯着地面,久久无声。

    地上有一小摊暗黑色,湿湿的,散着血腥味。

    “梨花……”他喃喃低语,“此人不可小觑。”

    废、话!井镜黎白他一眼,径自跳上马车。

    车夫已经傻了。她叹气,对未来的数月陡增些许戚戚然。

    宴上,第一支银镖射向皇帝,独孤用命与苏冲同时救人,表面看,独孤用命慢苏冲一步,其实,他不是慢苏冲一步,他是根本无意救皇帝。

    独孤用命真正想保护的人是宇文含。

    东洛王宇文含,看来不只是仰仗宇文护的宠信,这人怕是有着连皇帝也忌惮三分的兵力。今夜一事,从宇文含方才的提及可推知大概:他故布疑阵,先入为主,在百官心中种下“东洛王不会参加元宵宴”的种子,但他暗中却命独孤用命、苏冲,以及两名近侍准备赴宴,独孤、苏冲二人他相信,唯两名侍者被他当成了傻子;若刺客出现在他府上,表示侍者并未将他赴宴的消息泄露,若刺客出现在皇宫,必然是有人泄了密。

    那侍者只怕早已被苏冲留意了,苏冲背后一剑又快又狠,之于侍者,生命消亡之际大概只有惊讶,却不会痛——他没有时间去感觉痛。

    当机立断——杀!

    冷血无情——杀!

    杀——杀——杀——

    这即是宇文含对“诡狡”的最直接诠释。

    至于名为宇文邕的年轻的皇帝,虽忌惮宇文护的气焰,却不是个软柿子,他将厌恶藏得极好。宇文护控权由来已久,风水轮流转,若干年后,谁也不敢肯定:究竟是宇文邕被宇文护废去,抑或宇文护被宇文邕拔去?

    总之,不可大意。

    而这一夜,她熊掌没吃到,猩猩唇没吃到,就连胭脂粥也没尝一星点儿……

    “唉……”井镜黎将手拢进袖子,轻叹,“子安,我很命苦。”

    ——宇文含的“重谢”,她可没福气去享。

    三天后,长安,安上街——

    咬着肉脯,青年闲闲漫步,手上转玩着一柄折扇,神情带着些许好奇。

    青年脚上蹬一双朴素保暖的黑布鞋,上穿枇杷色齐膝大袖衣,下穿同色缚裤,腰间系了条黑带子。为了保暖,青年特意多穿了一件方格棉甲,一路信步,倒也不见有汗。

    青年的头发仅用一根白色棉带子束起,未用漆纱笼冠,此刻,及腰黑发正在青年的背后一甩一荡。偶有风过,拂起发丝,在青年的颊边飞出一波乱舞,如年年谷雨时分的垂柳,袅袅、撩人心。

    “芋糕……芋糕……”青年喃喃念着,视线沿着街边的小铺梭巡。寻了片刻,青年似放弃了般,用扇柄拍拍肤色微深的脸,向不远处的糖贩走去。

    就算肤色偏黑,这青年也不失俊秀和活泼。

    她是井镜黎,也是为了避开满纯的唠叨而跑出来散心的梨花。

    不过丢了一只酒壶,满纯用得着这么紧张吗?逮到机会就在她耳朵边叨叨念,他念得不烦,她听得烦……

    “梨花姑娘?”

    真该把满纯口袋里的钱掏光,她就是太心软,才掏了这么几铢,不知够不够她今天的花销……

    “梨花姑娘?”

    她得瞧瞧长安有何趣物,带些轻巧的回去给师父当礼物也不错……正想得出神,肩上被人戳了戳,她回头——

    “咦,独孤将军?”

    独孤用命仍然一身皂黑,他上下打量她半晌,才道:“在下并未认错。”

    认错?低头看看自己舒适的穿着,井镜黎明白过来,点头笑道:“是是,独孤将军好眼力。”

    “姑娘这是……”

    “啊!”不待他问完,她飞快道,“小女子这是去为我家大人买药。唉,我家大人身子弱,长年居于南方,禁不住长安这般寒冷,昨日夜里受了些风寒,有些头痛。”

    “满大人身子弱……”独孤用命轻喃一句,没再问什么,只道,“在下正要送帖给满大人,希望满大人别因为身体不适给推了。”

    “帖?”

    “正是。王爷特别嘱咐在下亲自送达驿馆,邀满大人和梨花姑娘过府一谢。”

    宇文含邀满纯和……她?垂眸,敛下一抹沉思,她笑容不变,“如此,将军就快快送去。小女子也得快快去为我家大人买药。”

    她欲绕开他前行,却听他道:“满大人病得严重吗?在下可为姑娘介绍城中有名的大夫。”

    大夫?她赶紧摇手,信口开河地编:“不用不用,我家大人不过头有一点痛,手有一点软,眼睛有一点花,脑子有一点糊,两腿走路时有一点打结……不严重,一点也不严重。”

    一点一点加一点,她越说越得意——嘿嘿,子安,这就是你念叨我的下场。

    独孤用命疑惑地看她,见她唇角含笑,并无急色,也就相信了她所言的“一点也不严重”。侧身让道,看她走出五尺远后,他突问:“姑娘会随满大人同去吧?”

    黑发一摇,她倾头微笑,“小女子只是一名下人,独孤将军的问题,实难回答。”

    独孤用命点点头,不再阻她离去。

    转身,大掌按了按怀中的邀帖,他无声一叹:王爷的眼失明已有月余,贺楼见机虽保证不日即能恢复,可王爷如今仍然无法视物,尽管借元宵宴除去一名眼线,王爷依然余怒未消,否则,他会下令拿下刺客,而不是逗了他们一个月;何况,王爷从来不是有恩必报之人,却在这个时候邀此二人……

    直至黑色身影消失在街尽头,墙边,一颗脑袋慢慢伸出来。

    “啪——”弹开折扇挡住脸,嘿嘿笑声自扇后传出。

    扇以白绢所制,上书篆体五字——“一日无神扇”。

    抖动俏肩笑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扇面慢慢下移,露出光洁的额,再露出两颗水汪汪的眼睛。眼睛有点可爱的弯弧,与扇弧同一形状。

    笑……笑……笑……

    转身,信步摇扇,继续笑……笑……笑……

    走了十来步,肩头又被人戳了戳。

    未待她转身,手臂突然传来一股强大的拉力,将她扯进一道小巷。

    “哎哟!”以手撑墙,险险避开了鼻尖与砖墙的相撞。头晕晕眼花花,她张口呼痛,却觉一样异物被弹入嘴内,未等她反应过来,异物已咽下肚。

    有点甜……应该是一颗小丸……抚着脖子咳了咳,她回神,身后强烈的存在感迫使她不得不转身。

    她身后,背光而立的身影颇为俊拔。

    是……慢慢眯起眼,她适应巷子内的光线。

    是……突地,她双目暴瞪。

    一个月后,长安——

    默默爬上马车,肤色偏深的女子看了车夫一眼。

    落帘,马车摇摇晃晃前行。

    郁闷地瞪了眼身边闭目养神的儒雅男子,女子忍不住叹气:“子安,我真命苦……”

    男子眉尾挑了挑,继续养神。闭目闭目,他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唉……”

    闭目。

    “唉……”

    继续闭目。

    “……”

    没听见叹气,眼帘轻动,满纯睁开眼,“梨花,公主大婚已过,待周皇颁了朝文,过些日子我们就能回建康,你又何来命苦一说?”

    “真能回去?”对“梨花”之名已听到麻木的女子侧眉冷瞥。

    听她语有惘然,满纯侧身,掀帘看了眼车外,低声道:“镜黎,若无把握,你不必勉强自己。是我带你出来,自当毫发无伤将你还回去。”

    女子嗤鼻,“还回去?还哪儿?”

    “还给你师父。”

    无言瞥他,她摇头,丢开心头突来的些许烦闷,转了话题:“子安,周国与我朝虽然官制不同,大抵也相差无几。”

    顺着她的意,满纯点头。

    周国皇室是鲜卑族人,兵力掌控在以“八柱国”为尊的鲜卑望族手中,朝中执政官员与江南汉地略有差异,他们以“六官府”掌天下政事——天官府、地官府、春官府、夏官府、秋官府、冬官府。“六官府”中,又以天官府为首,各设有卿、伯、大夫诸官,而天官府的首臣即为大冢宰卿。

    “大冢宰……”她低声笑了笑,拿这三字当诗一样吟,“大冢宰大冢宰……大……冢……宰……”

    她知《尔雅》有言——冢,大也,她也知《白虎通》有注——山之顶曰冢。只不过她懒得理《尔雅》和《白虎通》,她只知道《说文解字》记——冢,高坟也。

    冢,就是坟墓。

    其实不应该叫大冢宰,应该叫“大宰冢”,被人宰杀后,才会有冢……胡思乱想了半天,有些索然无味,她随意叫了声:“子安。”

    满纯应了声,掀帘又察看一阵,以袖掩唇,在她耳边轻道:“镜黎,今日东洛王之宴,小心为上。”

    她点头。

    停顿片刻,他追加一句:“下次,能不能别再让我感染风寒。”他也很命苦啊。一个月前,宇文含命独孤用命送邀帖,他接下帖子未及细看,独孤用命早已随邀帖附赠一堆药材,赠得他莫名其妙。细问下,才知他半路遇见他的“侍女梨花”,而梨花正要去为他买药……实在是不懂,他什么时候头痛了,什么时候脑子糊了,又什么时候走路两腿打结了?

    无语,他只能傻笑以对,还必须让自己看上去符合“他的”侍女所形容的那般“微恙”。

    当时的帖子上只写明邀宴之意,未写日期,他也就当不知道,含笑谢过,能混一天是一天。随后,适逢公主大婚,皇帝亲聘,封公主为惠妃,宇文含邀宴一事便搁了下来。半个月后,独孤用命二送邀帖,东洛王请他主仆二人二月十八过府游春。

    游春便游春,他倒不怕,只别是那鸿门宴才好,唉……

    井镜黎原本目光懒散,不知想什么,听他此言,眸中不由升起些许暖笑。凝眸思绪,她轻声接下他的叹息:“子安,我想回去,我想师父。”

    安抚地拍拍她的头,满纯掌心一紧,捏着扇柄的手因用力而轻颤。

    东洛王府位于城西,而东洛王的别苑“落华园”,则位于城外西郊。

    马车在“落华园”外停下,门外一株参天梧桐下早立了一人。

    将马车引入后院,满纯、井镜黎随迎于门外的独孤用命一同入苑。

    “落华园”地处城郊,依山而建,不受城内四方建筑格局的影响。园内楼阁交错,曲径通幽,林木香草处处可见。

    二月之末,春过百花枝。

    行行走走间,时而翠盖华楼,花团锦簇,时而水榭垂柳,戏鱼住听。穿过碎石小道,乍然、一弯白玉桥惊落眼底,曲曲折折,横波于一泓春绿之上。

    吸得满腹馨香,三人一路无语,转眼,已来到一处清幽之所。春投幽庭,庭内松盖如伞,一座重构华阁隐立于苍苍松盖中,莲柱花窗,阁匾上书以篆体三字——翡麒阁。

    风动松枝,惹得飞檐螭兽时隐时现,远远台阶边,立着一位素衣男子。见三人走来,素衣男子勾唇一哂,趋步迎上,“满大人!”

    男子一袭广袖素白袍,棉带系发,垂折的袍底因风起波,飘然生尘。他神容清秀,眉目流转间自成一抹超脱物外的冷淡和冰犀,加之黑发缕缕轻扬,迎面走来,宛若神人。

    “……”满纯脑中画面飞转……很眼熟,在哪儿见过……终于,满纯搜到关于这名男子的记忆,唇角一扬,手腕轻震弹开“一日无神扇”,他配合地快步迎向男子,“贺楼世子,幸会幸会。”

    贺楼见机原本快步上前,见满纯弹开叠扇在胸前摇啊摇,脚步不由得微微一滞。黑眸盯着扇面上的篆体五字……盯……盯了半晌,忍不住嘴角抽搐。

    显啊……贺楼见机仍然在笑,眼神却渐渐冷犀。满纯不明所以,见他眼中闪过阴霾,一股文士傲气陡然自丹田升起,神色不由也傲慢起来。

    兹——兹——无形闪电在两人对视的眼波中流转。

    互相“凝视”一阵,贺楼见机目光下移,“满大人生长于江南水乡,想必读书万卷。”

    “承让承让,在下对颜之推《颜氏家训》、郦道元《水经注》、杨炫之《洛阳伽蓝记》不过浅读一二。”

    “实不相瞒,满大人,这‘北魏三书’,在下总角之年便已熟背了。”双手负背,贺楼见机睨了满纯一眼,那神情仿若居高山之巅俯看万物。

    “哦!”听出他的讽意,满纯不怒反笑,问道:“如此说来,想必贺楼世子三岁便能背九九表了?”

    “实不相瞒,正是。”

    “哈哈……”一日无神扇摇啊摇,满纯仰首大笑,笑过之后才摇头道,“可惜啊可惜,贺楼世子,你三岁才——背九九表?哈哈……我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研读兵法了。”

    贺楼见机双眸一眯,“……那在下倒想请满大人赐教。”

    “赐教不敢当。”满纯拱手。

    贺楼见机侧身,揽起素白广袖,抬臂向阁内一展,“请!”

    “请!”

    两人一前一后入了翡麒阁,将他人完全抛诸脑后。

    独孤用命盯着贺楼见机那张认真的脸,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见机喜读诗书,广通经史,涉猎卜筮,而且好书法、好数术、好佛理。见机认为,这世间之事,什么都要知道一点。若有人问了一件他不知道或他求之而不得的事,他深以为耻。

    无心理会贺楼见机,独孤用命对井镜黎歉然一笑,“梨花姑娘,请。”

    “……呃?请、请,将军请。”井镜黎还未从满纯怪异的态度中回神。

    堂内,两人另起话题,犹在争辩——

    “古有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咳咳咳!”说反了吧。她咳嗽,希望提醒某个忘乎所以的“满人”。

    “满大人似乎说反了。”广袖一甩,贺楼见机冷笑。

    “否也,否也。小使自有小使的道理。”

    “在下愿闻其详。”

    “世子,赤兔乃马中极品,而三国之吕布,虽是俊才,却未必是人中极品,故而‘人中赤兔’乃是赞人之品德高尚,其亮节之志可立后世之表率。”

    “……”贺楼见机顿然无语,神色微愠。

    这……满纯这家伙唱的是哪一出?井镜黎的眼珠也越瞪越大,直到花鸟屏风边传来一声笑,她才注意到宇文含支额坐在那儿。

    他今日一身暗紫缎袍,胸口镂绣天马绶猎纹,肩上绣以腾腾云气,袖口和襟口滚了一圈银线,及腰黑发松松散散辫在身后,颊边、肩头落下数缕,自成一波怡情。他单手支额,那双令人心痛的无神黑眸“望”向争辩之声的来源,脸上带些可爱的莫名其妙,似乎对满纯与贺楼见机的争吵颇感兴趣。

    细听片刻,宇文含笑问:“见机与满大人是旧识?”

    “不。”两人同时回答,又同时互瞪一眼。

    贺楼见机拱手,“见机与满大人相、逢、恨、晚。”

    满纯摇扇,“是啊,王爷,小使与世子一、见、如、故。”

    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眸中晶晶闪亮。

    “既然满大人熟知数术,在下有一疑问,还望赐教。”贺楼见机无视独孤用命的暗瞪和他媲美梧桐树皮的青黑脸色,径自道,“城外有田,广三步三分步之一,阔五步五分步之二。请问满大人:此田占地几何?”

    “世子在开小使的玩笑吗?”满纯轻扬眉角,收起一日无神扇,“这小小的‘乘分’题,小使的侍女梨花便可解答。”他偏偏脑袋,将扇头指向呆立的女子,再一勾,“梨花,来,为贺楼世子解下这题。”

    该死的满纯……敛眉,趋步上前,井镜黎先冲满纯颔首,细声道:“是,大人。”然后转向贺楼见机,微微一笑,“贺楼世子,以通分来算,‘广三步三分步之一’即为三分步之十,‘阔五步五分步之二’即为五分步之二十七,广阔相乘便是田的占地面积。三分步之十乘五分步之二十七,结果是——十八步。”她吐字清晰,“步”字音刚落,一日无神扇已在一旁摇得呼呼作响,摇扇之人面带得色,“哈哈,实不相瞒啊,世子,凡‘开方’、‘开立方’、‘物不知数’、‘盈不足’之疑,我这侍女已不在话下。”

    冷冷看了满纯一眼,贺楼见机轻道:“姑娘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不……不敢。”她慌忙摆手。

    “姑娘是王爷的贵客,只是在下还有一疑求于姑娘。”

    看了满纯一眼,她垂头,乖巧道:“世子请说。若奴婢解答不当,还请世子恕谅。”

    “好,”贺楼见机拊掌低笑,“姑娘细听,今有五羊、四犬、三鸡、二兔,值钱一千四百四十九铢;四羊、二犬、六鸡、三兔,值钱一千一百五十六铢;二羊、一犬、七鸡、五兔,值钱七百九十铢;一羊、三犬、五鸡、七兔,值钱八百六十四铢。请问姑娘,羊、犬、鸡、兔价各几何?”

    她沉默……再沉默……半晌,才轻道一句:“可否请世子借笔墨一用?”这人,当她的脑子是算盘吗?好,这笔账记在满纯头上。

    不待贺楼见机招来侍者,早已有人送上笔墨白纸。井镜黎瞧了那侍者一眼,觉得有些面熟。无暇细想,她取笔在纸上推演,同时解释:“贺楼世子,羊、犬、鸡、兔各不知价,类似于‘物不知数’,我以方程解之。现假以甲、乙、丙、丁表示羊、犬、鸡、兔的价格,五甲加四乙加三丙加二丁,得一千四百四十九。此为方程一。四甲加二乙加六丙加三丁,得一千一百五十六。此为方程二。同理得方程三和方程四。四方程中,甲、乙、丙、丁互相替换,便可得……”默默在纸上推算一阵后,她在纸面下方写下四个数字,“结果得:甲,羊价一百七十,乙,犬价一百一十五,丙,鸡价二十五,丁,兔价三十二。”

    “好!”啪啪掌声,来自一直静静听着的宇文含。

    贺楼见机眼波微流,瞥了拍掌之人一眼,视线扫过井镜黎,最后锁在满纯脸上,“满大人,梨花姑娘的确聪慧,只是,在下有一问想请教满大人。”不等满纯答话,他直接道,“今有圆亭,下周三丈,上周二丈,高一丈。问积几何?”

    “哦?”一日无神扇不再摇晃,满纯慢慢挺直腰身,身体向前倾了倾,“想不到世子对圆率也有兴趣。梨花,你退下。”

    咬牙……嘴角抽搐……好嘛,利用完了就赶一边。她默默退后,给满纯再记下一笔账。

    在她印象中,从未见过满纯如此模样,很像是……斗蟋蟀。

    满纯与她其实算不得师兄妹,她记得小时候……十二岁吧,她撒完野,天色已全黑,为了不被师父骂,她偷偷摸摸准备溜回房,却在堂外见到师父身边坐着一位穿金带玉的贵气胖男人(与师父相比,贵气男人是很胖没错),男人身边坐着一名看上去很儒俊但脸色发青的少年。

    那是满纯,武陵王体弱多病的三公子。

    贵气又有点胖的武陵王想将幺儿送上山拜师学艺,增强体质,遭师父一口回绝后,武陵王改捧一堆黄金,请师父为幺子调养身体。没人跟黄金过不去,就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不例外。

    扳起指头数一数,满纯在山上住了三年零八个月。

    她其实挺高兴自己有了一个玩伴。坦白而言,天天对着师父是很闷的,她这师父根本就是一只野鹤,闲暇时的乐趣除了逗玩山中走兽,剩下的就是逗她。师父最爱说——“镜黎,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碳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呀……”

    小时她还傻乎乎地信,大了,她就当师父在念经。开玩笑,她偷偷算过师父的年纪,只长她十个寒暑,要按师父所说,除非他十岁就从街上将她捡回去。

    满纯是那种比较好欺负的人,初时体弱,当然不是她的对手,整天除了读书练字画画……还有吃药,根本没体力陪她在山上撒野。等到他的身体终于健康些了,却被他爹接下山。

    满纯学识丰富,但在官场是何模样,她却少见。他离开两年,再度上山竟是为了向师父借她一用。看他抱着她的大腿求得这么涕泪横陈,未待师父应声,她已经非常“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们来评画。”

    一声大喝,她茫然抬眼,见贺楼见机命侍卫展开一幅画轴。

    “不是小使自夸,这画,小使的侍女梨花也能评个一二。”说完,满纯冲发呆的女子招手,“梨花!”

    “……”又来?

    “梨花?”

    “来了来了。”低声嘟哝,她慢吞吞走到画前,看了眼,惊讶一闪而过,喃道,“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

    张僧繇、陆探微、顾恺之皆是前朝著名画者,三人作品常常被后人拿来对比评论,并称“三绝”。张僧繇曾为金陵安乐寺画了四条未点睛的白龙,众人不明,故而质问他“何不点睛”,他才为两条白龙点上眼睛后,双龙当即破壁而去,从此便有了“画龙点睛”的美谈。陆探微是前宋时的宫廷画家,最擅长一笔成画,其笔下人物素来有“秀骨清像”之美誉。此时展开的这幅画,竟然是……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

    是真是假?

    “梨花,这画如何,但说便可。”满纯摇着一日无神扇,为她助胆。

    井镜黎斜瞥一记,垂眸笑道:“大人,见了这画,奴婢想到一个故事。”

    满纯扬眉未语,贺楼见机却极有兴趣,“姑娘请讲。”

    “奴婢想到——点佛募万钱。”她停顿片刻,见众人倾耳细听,方道:“张僧繇有‘画龙点睛’的美谈,而顾恺之,则有一段“点佛募万钱”的故事。当年,瓦棺寺筹钱修建寺院,顾恺之身无分文,却当场捐了百万钱,随后在庙里闭户一个月,画了一幅维摩诘图。画完之后,要点眸,他要求:第一天为维摩诘点眸,但第一天来观看的人要施钱十万,第二天来看的人施钱五万,第三天的随意。据说点眸的第一天,众争观之,仅一天就筹得百万钱。”

    “确然。”贺楼见机点头,“但不知姑娘为何因画想起这个故事?”

    她走到画卷边,柔声道:“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一向为人所推崇,也有许多画者描摹,因描摹之中不乏珍品,以致真假难辨。要辨顾恺之的真迹,可从画中人物的眼神识别。”她转身,冲贺楼见机福了福身,“贺楼世子,这幅‘洛神赋图’……”

    贺楼见机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就连盯着地面的独孤用命也忍不住看向那幅画。

    “这画如何?”宇文含开口了,他说话的对象是贺楼见机,“见机,画是你送给本王的。”

    他语气寻常,但言下已有隐隐胁意,仿佛只要她一说这画是描摹之作,贺楼见机便难辞其咎。

    满纯看了贺楼见机一眼,一日无神扇慢慢收起。

    用得着这么紧张吗?井镜黎又细细观察画中洛神,才道:“这画……是真迹。”

    宇文含一笑,未再说话,贺楼见机素袖轻摇,慢慢走到她身后,“姑娘肯定?”

    真迹不好吗,他何必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她低头盯看脚尖,只说:“奴婢辨识浅薄,请世子见谅。奴婢所以知道从眼神辨别,也是大人指教。”

    送顶尖尖帽给满纯,这家伙看戏看够了没?

    “听见没,世子,梨花已经评了。”满纯摇着扇子,得意洋洋。

    再记一笔——井镜黎暗暗瞪他一眼,退回原本呆站的位置。身后传来笑声,她听宇文含道:“梨花姑娘好见地。”

    她回头,恭恭敬敬,“王爷夸奖了。”

    宇文含似不觉得那两人的明褒暗贬有何不妥,无言坐在屏风边,听那两人指着《洛神赋图》“气啊、骨啊、神啊”地谈了一阵,才低笑问:“梨花姑娘可觉得闷?”

    “……”是有点。她瞟了眼画前摇头晃脑的两人,抿唇无语。

    宇文含似明她心思,广袖微抬,向她伸出手,“不理这二人,本王带梨花姑娘去一处好地方。”

    抬臂,让那只手隔着衣袖扶在自己手腕上,井镜黎并不拒绝,“王爷带梨花去哪儿?”

    “梨花……”他笑了笑,紫袖一甩,挥退欲上前扶伺的侍者,借她的引扶向阁外走去。

    紫缎翻飞,冉步如仙。

    趁无人随侍,他又双目失明,她大胆让自己欣赏个够。

    他的衣上熏有淡淡檀香,近距离闻,香氛淡而馥,非寻常百姓买得起,一闻就知道此人尊贵无比的身份和地位……那双眼眸偶尔会动一动,却茫然无神,当真无法视物吗……可惜……

    “右拐。”他提醒。

    “呃……是,是。”收回凝转在他脸上的目光,她专心引路。

    依他所指,绕过重重林木,穿过碎石小道来到一处拱门。登上台阶,跨过那道拱门,宇文含停下步,侧头冲她微微一笑,“到了。”

    到了……她抬头,呼吸蓦然一滞。

    落华园内别有洞天,拱门之外是一片山坡,坡上芳草摇曳,春风拂面,一簇冷香,迎面扑来。

     正文 第三章  图掎角

    冷香……

    雪……

    那冷冷的香,是风的气息,还是雪的馨然?

    一片玉白花瓣拂过脸颊,她展开手掌,怔怔看着那片雪白落入掌心,未化。

    再抬眼,只见坡上植满林木,枝叶疏离,林中有一条丈许见宽的坡道,幽幽延展,消失在林木深处,引人探寻。

    “这是否比画有趣?”柔滑的紫缎随风拂飞,身后之人快她一步,已步入林道。

    她未语,轻轻提裙,缓步相随。

    近了,才知这一片坡林全是梨树。

    花盖枝头,如雪,风引花飞,似霰。片片白瓣如玉屑狂舞,打在两人的发上、脸上、唇上,偶有顽皮的花瓣钻入衣襟、掠入袖内,惹来点点冰凉。

    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簇簇雪白下,他牵风信步,乌发三千,气动衣袂。

    默默注视前方那道紫色身影,她心叹:纵然离了这梨花林,他也早已染得一身冷香,纵然香尽,馥郁犹存,只可惜他的眼睛……

    蓦地,宇文含敛步,在一株梨树下转身。

    双眸毫无光华,他却在笑!

    一树梨花笑!

    “王爷……”轻叫一声,她眼中浮上一丝腆然和一丝……遗憾。如此俊美的头颅,却独缺一双绽放光华的眼眸,叫人怎不遗憾。

    宇文含侧头轻轻一点,示意她说下去。

    “奴婢大胆一问,王爷的眼……”她想了再想,找了个不太冒犯的词后,缓缓道,“难治吗?”

    他倒无恼,只笑,“不难治,也不太好治。”

    “大夫怎么说?”

    “大夫?”似听到趣词,他昂头笑了一阵,待笑意歇下,才道,“大夫说,要忌酒、忌油腻、忌女色,每日沐浴打坐、诵经三个时辰,便可复明。”

    “……”什么江湖术士,开玩笑?

    “姑娘信?”

    信才有鬼!仗着他看不见,她翻个白眼,冲天吐舌,假声假气说了句:“奴婢不知。”

    “要本王忌酒、忌油腻倒是可以,这忌女色……”

    “王爷风流多情,是城中美谈。”

    “美谈?”他斜勾唇角,笑意夹上睥睨天下的俊洒风流,“本王只知,偷香者,不得善终。”

    她没说什么,却在心底肯定他的话。

    “偷香”之典故得于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婿韩寿。《晋书·贾充传》曾记:韩寿年少风流,貌比潘岳又文采翩翩,他投谒贾充门下,被贾充的小女儿贾午看见,从此倾心。贾午命婢女送信,与韩寿暗通款曲,但因恨不能朝夕相处,便从府中偷了些香料相赠。

    偷香赠人其实并无大事,只不过,那香是西域进贡的奇香,衣上一沾此香,香气月余不散,晋帝司马炎对此香极为喜爱,只赏给自己最宠信的两位大臣,即贾充和陈骞。有人从韩寿身上闻到这种香味,惊报贾充,奸情由此败露……虽然韩寿做了贾充的小女婿,最后却死在西晋政权斗争下,实为不得善终……

    “姑娘是满大人的家婢吗?”

    “……是,奴婢十二岁开始侍候满大人。”

    “元宵宴那天,姑娘当机立断,从刺客手中救下本王,这份胆大和细心,非寻常女子可比。本王在此谢过。”

    她连连摇手,“王爷洪福齐天,救王爷全是当日两位将军的功劳,奴婢其实没做什么。”推推推,她才不要被人扣一顶尖尖帽。

    “姑娘当日所见的两人……”宇文含笑了笑,“那是独孤用命和苏冲。姑娘今日见过用命,苏冲……”他似无意在她面前掩饰爱憎情绪,眉心扰蹙起来。她不知他此时想到何事,只听他舒胸一叹,“他偏好味重之物。”

    味重?她看他一眼,见他伸出食指在鼻下掩了掩,有些明白他前一刻想到什么。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大概想到那夜……那侍从被苏冲一剑透胸,未必不是他的授意,但他对血腥似有些敬谢不敏,所以才会抱怨“腥味太浓”……吧?

    “当晚可曾吓到姑娘?”

    她未答话,接下被风吹落的几瓣梨花,放在鼻下嗅嗅,悄悄冲他皱鼻吐舌做鬼脸。

    他早已存有除去那名侍者之心,或许他未想过苏冲会当着他的面直接处置那人,但说不吓人,那是她骗自己。她记得自己与满纯在车上抖了半天,才将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

    拜他所赐!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也不追问,无神的眸子向着她的方位“注视”半晌,才缓缓调转开。

    梨花的香气淡淡的,其实,满坡纯白,就算再淡再素雅的香气也会因聚积过多而浓烈,但今日有风,风中带着冷意,时而拂面将浓郁吹散,只剩淡淡香氛。她的神思因淡淡的冷香而飘飞,有些漫无边际。

    站在他身边,梨花香中隐隐透着一丝怪香……她深吸一口气,辨出那是他衣上的檀香。

    且浓且清——像此时的他。

    他与她在梨雨中相望……其实,只有她在注视他吧……沉闷地叹口气,她再次可惜了那双眼睛。

    一阵风过,吹散他颊边的发丝,有几缕发横过眉眼,他伸手勾开,无奈他的发辫编得太松,一路行来,肩上已散落不少,细细密密的,任他怎么勾也勾不开,仿佛、那发丝因这清泠梨香而恋上了他的如玉俊颜。

    勾了几次,他眉心重重拧起来,有点不厌其烦。

    抿唇悄笑,她轻轻抬手为他顺发,丝丝遐意在这不经意的举动间流淌,发丝的冷滑感沿着指尖浸入……她心中一凉,抬眸望他。

    他的眼——似一卷青烟。

    “谢姑娘。”他习惯了下人的服侍,对她的靠近并无斥意。抬头,黯淡的眸“盯”着满树梨花,笑意渐渐收去。

    虽无笑,他脸上却不见一丝冷意,只淡问:“适才听姑娘推兔羊之价,姑娘对术数极有研究?”

    “不敢。满大人读书时教过奴婢一些。”

    “满大人三岁便研究兵法,想必他也教过姑娘一些?”

    这话中可暗含别意?井镜黎细看他的神色,见他并无元宵夜的那抹冷锐,才稍稍放下悬起的心,“奴婢读过一些兵书。”

    “在姑娘眼中,用命与苏冲,何比?”停了停,他甩袖,垂眉敛笑道,“姑娘勿惊,但说无妨。本王今日邀姑娘过府,只为游春一谢,并无他意。”

    她大概被梨香熏得醉了,又仗着他无法视物,不觉活络起来,轻声笑了笑,“奴婢断章取义,王爷别见笑。”得他点头,她才继续,“两位将军各有千秋,奴婢不敢妄自评判两位将军的德行,只以‘将’为解,王爷认为可好?”

    他点头,“好。”

    “为将者,有将材、将器之别。将材可从七方来区分:仁将、义将、礼将、智将、信将、猛将、大将。将器则可从六方加以判断:十夫将、百夫将、千夫将、万夫将,十万夫将,天下将。”

    “用命有何将材、将器?苏冲比他又如何?”

    她想起第一支镖射来时独孤用命护在他前面的举动,心生感慨,“事无苟免,不为利挠,独孤将军是义将。苏将军……”

    她记得苏冲初对鬼面刺客时,满脸不在乎,百招过后见鬼面刺客难以擒拿,便两眼放光,明显地心花朵朵开,然而,在手刃侍者时,此人的表情是——平静。

    人命对苏冲而言,不如蝼蚁……

    收回思绪,她叹道:“当断自断,苏将军是猛将。”

    宇文含闻言大笑,“好,好,本王有义将独孤用命,有猛将苏冲。苏冲今日不来当真可惜,他若听了姑娘的话,必然欣悦吃上十碗饭。”

    “谢王爷夸奖。”追加一句——苏冲是“猪将”。

    宇文含神情颇为愉快,广袖扬起,他将手抬向她。她心中会意,举臂轻轻扶住,引他向梨花深处走去。

    路边丛丛嫩青,地面早已落了一层白,梨瓣翩飞于风中,仿若玉屑。虽是坡道,却无乱石枯叶,这里应该时时有人打扫。

    宇文含走得很慢。

    他慢慢走,慢慢道:“本王在姑娘心里,是何将材,何将器?”

    呃?将讶呼卡在喉内,一双大眼骨碌骨碌转不停——他什么将器她是不知道,不过,满坡的梨树是他家后院,此人不仅权大势大,“财”也很大……

    托她“神貌财德兼备”的师父教导,她知道人性难察,美丑情貌不一,有温良而为盗者,有外恭而内欺者,有外勇而内怯者,也有尽力却不忠者。宇文含是哪一种?

    她也知道察人之道有六:问是非观人胸志,穷词辩观人言德,咨计谋观人博识,告祸难观人勇怯,醉酒观人性情,谋事观人信度。那么,对宇文含,她应该选择哪一种方法试探?

    “梨花姑娘?”他柔柔唤她,搭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

    她立即脱口:“王爷是大将,是天下之将。”

    是人,总爱听赞谕之辞。

    “天下之将……”他咬字轻忽,喃喃念了几遍,含笑摇头。

    难得他不追问,两人默默走了数步,他脚下一磕,几欲跌倒。她手快眼明,慌忙扶住他。两人靠得近,他几乎贴在她身上,幽幽檀香直钻鼻息,一时间竟盖过梨花的雅淡。

    檀香总给她一种肃森之感,比不得花香的自然,闻多了她只觉得头晕。可他衣上的香气……偷偷吸一口,头不晕,心里却痒痒的。

    这香……像——钩子。

    站稳后,他叹:“本王谢姑娘又多救一次。”

    她讪讪无言,扶在他腰上的手赶紧放开。正要前行,他却顿了步子,低头向她的方面倾了倾,鼻尖几欲贴上她的脸。她不知他意欲何为,呆呆看着那张俊脸在眼中放大。

    黑发拂在她脸上,痒痒的,她不敢拨开,就这么呆立着,直到他说:“姑娘今日穿什么颜色衣衫?”

    她低头,“烟蓝色。”

    “还好。赏梨,不可着白,”不等她问,他自道,“春日赏梨,若着白衣,便是对这满园幽香的亵渎,非但有损花之色气,自己也沦为了俗物。”

    俗物……眨眨眼,她一时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觉得此人未免讲究得过分了些。

    “姑娘可许有人家?”

    “……不曾。”

    “姑娘可想一辈子只是个下仆?”

    “……奴婢当然不想。”她细细琢磨他的话。

    “若姑娘愿意,可年年享这梨花之香。”烟眸含情,他诱着。

    这次,她听明白他的意思。

    拉拢她吗?或者,以情以利为诱,让她成为他的眼线?

    摇头,展掌接下数瓣雪白,她笑得讽刺,“落花易下,飞丝易飘,王爷,这梨花……年年开,年年败。”梨花盛雪,年年开,年年恶。满树玉屑,终是落得雨打风吹的凋谢。

    “梨花……年年败,年年开。”他笑,只转了她的话,这意义便大大不同。

    她停步,盯着无焦距的眸,轻声道:“王爷可听说,干将莫耶,天下之利剑,水断鹄雁,陆断马牛,若用这两柄剑来补鞋,不如一钱之锥;骐骥,名闻天下的良马,若让它们在堂前捕鼠,还不如一只跛脚猫。”

    “那又如何?”

    “王爷,梨花是婢女,公主是公主,梨花不能成为公主,公主也不会成为梨花。”

    呜……太绕舌,绕得她自己都分不清东西南北。

    宇文含动唇欲言,却听远远传来争执声。井镜黎转头看去,远远往这边冲的是满纯与贺楼见机,独孤用命走在两人身后,脸色铁青。

    那两人快步急走,听言语,似乎吵到了割袍断义的地步——

    左边,满纯,“足下包藏祸心!”

    右边,贺楼见机,“吾与你势成水火!”

    转眼间,两人已冲到宇文含面前,满纯抱拳一揖,“王爷,小使今日得世子赐教,心有所感,不打扰了,告辞。梨花,我们走!”

    又是唱哪一出啊?井镜黎莫名其妙,只得冲宇文含、独孤用命、贺楼见机三人福了福身,追在满纯身后,也算满纯记路,竟然让他给找到大门,车夫也早已将马车引出落华园。

    看了车夫一眼,她掀帘上车。

    车内……

    车帘掀开的一刹,她全身微怔,很快掩饰掉。

    簇簇梨花下——

    “……”唇动,无言。

    青烟般的眸“瞪”看贺楼见机,宇文含数度欲开口,却什么也没说。

    瞪了片刻,宇文含脚下一动。独孤用命见了,抬手欲扶,却被他推开。

    踱行数步,宇文含负手道:“见机,若不是知道你与满纯素不相识,今日口舌之争,我倒真会以为你与他往日有冤。”

    素袖随风,贺楼见机但笑无语。他不说话,独孤用命却未必有好脸色。

    独孤用命是武将出身,为人沉谨,虽然佩服贺楼见机的学识,却无法体会他那“不知一物便深以为耻”的感觉。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比照贺楼见机“深以为耻”的标准衡量战事,他岂不是要自杀谢“败”?这,仅是他脸色不好的原因之一。

    之二——自从双眼中毒失明,王爷的心情没一天好过,难得今日有兴致,邀了陈国使臣来落华园游春。王爷的性情中本就生有一股风流,他邀梨花姑娘游园,喜欢不喜欢姑且不论,至少能散散心,谁知贺楼见机与满纯甫见面便针锋相对,算完圆率算方程,比完勾股比风骨,他都不明白那画有什么好,知道的,明白那画上是洛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梨花姑娘扶王爷离开后,那两个家伙居然挪过棋盘玩算卦……他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在算午后未时一刻会不会下雨……

    臭味相投!

    无聊之极!

    现在倒好,满纯与贺楼见机不知哪句犯了冲,礼数也不顾,拉了梨花姑娘便离开,适才远远听王爷的笑声,似颇为愉快……

    看了素袖广垂的俊公子一眼,独孤用命嗤笑,“贺楼世子深以为耻。”

    贺楼见机笑容一僵,白他一眼。

    “见机,我瞧你刚才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如此弱不禁风……”独孤用命啧啧有声,全然是不屑。

    “独孤将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吾长成这样关你何事。”贺楼见机没好气道,“再说,吾哪里弱不禁风?哪里?”他不过偏爱广袖素衣,天生肤白体瘦,仪容俊美,这是难得的风骨。

    上下扫一眼,独孤用命断然道:“哪里都是。”停了片刻,他有点好奇,“那满纯又哪里让你‘深以为耻’了?”

    贺楼见机甩袖,微微昂头,“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天下之事虽不能尽详,总要知道一二,若生于这世间而不知世间之事,莫若白活,若百般寻求一物,辗转却不可得,莫若白活。”

    扑!独孤用命脚下一滑。

    “王爷说了,吾与满纯往日无冤,不过——”双拳一紧,贺楼见机狠狠咬牙,“今日有仇。”

    听他如此一说,独孤用命一时怔怔无言,宇文含也侧头“看”过来,奇问道:“什么仇?”他竟不知自己这爱僚与陈国使臣结了仇,有趣有趣。

    贺楼家的俊公子双拳一握,“一日无神扇。”

    独孤用命回神,看怪物似的瞟他一眼,讥道:“叠扇不过是掌中玩物,满纯的扇子与你有何仇。”

    “你知道什么?”贺楼见机回瞟一眼,语中亦有讽意,“数年前,吾南游江陵洞庭,于途中结识一位世外高人,此人气清骨韵,望之如神。同舟一日,那高人绘得一幅‘千帆竞流图’,吾欲讨得,却不想高人挥手一放,将那‘千帆竞流图’抛于江水之中,沉于江底。”

    他当时心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至今想来,仍有些茶饭不思之感。

    “这与满纯和有关系?”宇文含问得随意。

    “满纯手中的扇子,扇面上‘一日无神扇’五字正是那高人所提。当日高人在画上提诗一句,字如轻波,点撇如风,吾得画未果,便转请高人提扇,可惜……可惜……”

    贺楼见机幽幽一叹,不再说话,独孤用命却接下他的话,猜测:“可惜那高人不屑在你的破扇上提字,这便成为你心头一块大石,偏偏你又寻之不,便日日夜夜‘深以为耻’。今日,你见满纯手中那把叠扇,又见扇上的字是那高人所提,人有你无,就深深深深地以为耻。”

    他连说四个“深”字,深得贺楼见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许是独孤用命语调滑稽,宇文含闻言,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他举袖掩嘴,敛眸又笑了一阵才慢慢歇下。贺楼、独孤二人伴在他身侧,互瞪无语。

    笑过,宇文含伸出手,独孤用命会意,举臂让他扶上,眼角余光瞥到他腰间异于紫色的一点,不禁道:“王爷,您腰上……”

    贺楼见机原本沉着一张俊脸怒视独孤用命,听他一说,也向宇文含腰间看去。

    宇文含今日一身紫缎袍紫腰带,腰间坠的是块紫玉,坠玉的方胜绳结也是紫色,如今紫玉上缠了一圈细白。原本紫袖侧垂腰际,掩去那抹异白,如今他抬臂扶上独孤用命的手,那异色便显现出来。

    伸手,贺楼见机轻轻拉下绊在他腰带上的白色细绳,将细绳末端系住的东西放在掌心端详,解释道:“王爷,是一块玉坠子,铜钟形状,指甲大小。”

    宇文含展开左手,示意贺楼见机将坠子放在掌心上。须臾,一丝冰凉落入掌间,他将绳绕在食指上,捏了捏玉坠。

    这坠摸起来浑圆润泽,正如见机所言,状如铜钟,钟面有些细细的纹路,感觉陌生。

    他的衣着起居皆是家仆服侍,绝不会出现不搭调的饰物,能让用命如此惊讶,可见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坠子。坠子缠在他腰上,想必是从近身之人身上勾下来的。今日与他近身接触的人……忖想一阵,他勾起一抹笑,呼吸之间,但觉幽幽梨香渐馥渐郁。

    紫缎迎风,信步回到翡麒阁。

    尚未坐定,门外突然跌跌撞撞冲入一人,口中大叫:“王爷王爷,不好了!”

    独孤用命定睛细看,见此人是府中黑衣兵卫穿着,便不多言语,听宇文含道:“何事惊慌?”

    那兵卫冲起来便一扑在地,整个身子匍匐颤抖,声音惊惶:“王爷,地……地牢……”

    宇文含面色一凛,轻问:“地牢怎么?”

    “小人……小人刚才去地牢换岗,发现……发现原本锁在地牢里的人……不……不见了啊……”

    “不见?”宇文含幽然一笑,“你的意思……地牢里的人不翼而飞?”

    那兵卫不敢接话,也不敢抬头。

    阁内寂然,一时呼吸可闻。

    乌发轻荡,右手四指握成空拳,小指指腹缓缓抚过唇角,一片紫袂将俊颜衬出些许森冷和肃杀之气,“今日守园的是谁?”

    “是……是向……向仪同。”

    “向垂?”宇文含冷哼,“让他提头来见。”

    那兵卫脸色发白,千辛万苦从地上站起来,躬腰倒退出去。独孤用命见了,心中叫糟。地牢里锁的是数月前的擒下的齐国探子,王爷一直想以这探子为饵引出当日的鬼面黑衣人,元宵宴上他与苏冲将黑衣人追丢,王爷本就恼怒,一气之下,索性命苏冲将潜伏在身边的眼线除掉。如今地牢丢了人,王爷怒气已显露于外……

    片刻后,向垂奔入翡麒阁。他年约三十,方脸浓眉,是落华园的府兵仪同,领兵千人。大概一路奔来时他已听兵卫解释,如今在他手上丢了人,不免脸带惊惶。

    宇文含问了园中今日出入、有无异动,当向垂说“今日园内园外皆无任何动静,也根本无人出去过”,不由五指一收,捏紧掌中的一件饰物。

    无人出去……今日进园出园的,不正有一辆马车么,还是他邀来的。该死——

    他愠色一露,独孤用命已会意,“王爷,末将这就去追。”

    “慢,”宇文含喝住独孤用命,冷笑,“现在……追得到吗?”

    “可……”

    宇文含挥袖,止了独孤用命接下来的话,转对身侧一言不发的俊公子道:“见机,你今日的衣衫……是白色?袖上滚了一圈蓝边?”

    贺楼家的俊公子闻言大喜,“王爷的眼睛恢复了?”

    “不,”宇文含摇头,“我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可以试着分辨颜色,样貌却看不真切。”他顿了片刻,徐徐垂眸,问,“那姑娘……是什么模样?”

    贺楼见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有点黑。”

    “……”宇文含动动唇,无语,指腹轻轻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他的眼睛尚不可完全视物,只能分辨一些朦胧的颜色和人影,即便站得近,他眼中仍然无法看清她的样子……有点黑……这话用命说过,今日见机也如此说,想必那姑娘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黑……

    黑与不黑,不是重点。

    重点在——她的胆子很大——太大,便引人生疑。

    他搭着她的手去后园梨坡,一路上她有点心不在焉,他可以感到一双视线在他脸上绕来绕去。以一个婢女而言,她的举止已是不敬。她今日穿的衫裙是烟蓝色,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团抹了灰的蓝,像极了天空阴霾时的颜色。在梨林里,她似乎做了不少小动作,他虽看不真切,却也不认为那些小动作有尊敬的意思。他刻意绊自己一下,那姑娘搀扶的动作快得诡异了些,也快得……令人不得不生疑……

    思及此,宇文含森冷一哂,紫袖轻荡,将手中的钟玉坠放上案几,“用命,一个身怀武功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婢女,本就是一大疑点。她混在侍者之中,必有所图。”

    “末将明白。”

    “本王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叫梨花。”冷语飘唇,袖内,染衣暗香悄然逝去。

    一日无神扇摇啊摇……

    马车在岔道口停下,马头向左,是进城,马头向右,是通向城外渡河。

    满纯与井镜黎自上车后,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两人无言……不,车内,应该是三人无言。

    马车原本深七尺,因在车内加了一道厚重的黑帘,使得车厢内看去狭小许多。

    至于为何在马车内加一道黑帘,答案是——藏人。

    帘后缩着一人,如今,那道厚帘被一只颤抖的手慢慢掀起。那手枯瘦如柴,指甲上染有血迹。手的主人是名年约十六七的少年,衣衫凌乱,神容憔悴,手脚看上去虽无大伤,却也瞧得出受了不少磨难。

    少年的身形因马车的颤动微微趔趄,不稳地向前倒去。

    少年掀开黑帘时,两人侧头看了眼,同时一叹。眼见少年扑来,井镜黎赶紧扶住,同时,一丝光纱从外透进来——灰衣车夫掀开车帘。

    “殷儿!”容貌平常的车夫唤了声,少年抬头,冲扶住他的井镜黎绽开一朵笑,向车夫挪去。

    井镜黎因少年的笑一怔。

    活该活该,她活该被这车夫制得死死的。大的俊俏是情有可原,小的呢?为什么这少年一身狼狈,绽出来的笑却这么……这么前途不可限量?

    她已经有了危机意识:假以时日,这少年必定是个桃花祸害。

    “多谢姑娘和满大人相助,”车夫抱起少年向右边岔道走去,突想起什么,他将少年轻轻放下,转回车边,掏出一只小瓶递给仍在发怔的女子,“姑娘,这是解药。”

    又是糖丸……井镜黎有些无奈地接过小瓶,看了眼车夫平凡无奇的脸,垂眸,接着又看了一眼,再垂眸……三眼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叹道:“高公子,在离别之际,能不能满足小女子一个愿望?”

    她的话极为突兀,车夫表情一呆,显然未想过她会说这么一句。

    车夫身后,少年轻喘着走近,叫了声“四哥”后,转向井镜黎,声音微哑,又是一笑,“谢谢姐姐,在下高殷,不知姐姐芳名?”

    高殷……果然是个桃花祸害,完全不在乎自己刚被救出来……脸皮跳了跳,井镜黎瞥了满纯一眼,笑道:“梨花,满大人的侍女。”

    高殷正想说什么,突然一阵猛咳,将苍白的脸咳出一片异红。车夫眼神一闪,正要打横抱起他,却被他摇手阻止,道:“姐姐有何愿望让我四哥满足?”

    井镜黎拊掌一哂,“不大不大,小女子的愿望很简单。今日一别,不知日后是否再会,小女子只想再亲眼目睹高公子的真面目,犹记当日……犹记当日乌衣巷……唉,此生无憾,此生无憾啊!”说到最后,已语有唏嘘。

    闻言,车夫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四哥?”高殷轻扯车夫衣袖。

    车夫原本不欲理会,见身边少年神色鼓励,似对这名为“梨花”的女子极有好感,无奈,他将手移向颈部,先在衣襟内摸了摸,再揉揉脸,轻轻一拉,将一张人皮面具揭下来。

    井镜黎并非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满纯虽知这名车夫,却未曾见过车夫的真面目,如今人皮面具揭下来,他手中的“一日无神扇”也忘了摇。

    天物,果然是天物。眉眼似画,星眸含嗔,肤凝唇红,素齿内鲜。纵然一身粗糙布衣,也难掩其丽色撩人。

    若非他这般模样,她也不会助他……

    “告辞。”车夫抱起少年,淡淡看了眼车内怔呆呆的两人,转身。

    在那道修长身影步入密林前,满纯突然扬声:“可否有幸得知高公子雅名?”

    车夫脚下一顿,头微微偏了偏,终是未回,只轻声吐出三字:“高孝〗馞〗。”

    音落,人缓缓隐入密林深处。

    “高……孝……〗馞〗……”轻念三字,井镜黎嘿然一笑。

    啪!一日无神扇敲上她的头,满纯长舒一口气,嗔道:“还不将解药吃了。”

    歪唇轻哂,她将小瓶一抛一抛玩起来,语气完全是不着急:“解药?子安,你真当我中毒啊。”抛了七八下,突然失手一滑,瓶子“啪”一声,碎在车轮上。

    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丸因瓷瓶的破碎滚落在地,沾上些许灰土。满纯瞪她一眼,正要跳下车拾药,一只马蹄却比他快,铁蹄一抬一放,须臾间,将黑丸碾成污泥。

    看看车轮……

    再瞧瞧马蹄……

    满纯呆呆喃道:“你的解药……”

    “不过是糖丸。”井镜黎打个哈欠,将碍眼的黑帘扯下来。

    她不急不慌、漫不经心的表情引来满纯的不解,眉间轻抽,他开始回忆——

    ——那天,她哭丧着脸跑回驿馆,说自己中了毒。

    ——高车夫出现,威胁他们,若不助他入东洛王王府救人,梨花体内的毒将在一个月后发作,届时,她将受七天七夜蚀心之苦,最后肠穿肚烂。他不懂药理,原想借东洛王的邀请将此事了结,却因公主大婚耽误了时日。

    ——今天,贺楼见机才见面便挑衅,什么原因他不知道,正好借机引人注意,方便车夫救人。

    ——人救出来,车夫如约交出解药,唯一的一颗。梨花将药瓶摔碎,解药滚出来,被该死的马给压成污泥,她却满不在乎……

    终于,满纯理顺了一些事,他转头,以毒蛇盯猎物般的可怕眼神锁住表情无辜的女子,“你早就知道那姓高的给你吃的不是毒药?”

    “对。”

    “你是故意让他以为……你被他挟持?”

    “对。”

    “为什么?”

    井镜黎白他一眼,“当然是看他俊俏啊。”

    “你……我……我要被你气死啊!”满纯向车壁一靠,胸口起伏,不知该气还是该怒。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按按胸口,喃喃自语:“我觉得现在……轻飘飘的。”

    “被气的——”无辜的女子点头,然后赶快补充,“被贺楼见机气的。”

    “梨、花!”满纯脸皮抽搐,“我是看在你中毒受制的分上,才帮高孝〗馞〗救那名少年。如果东洛王知道咱们去他府上是为了从他的地牢里救那名少年探子,你觉得我们的下场会比一剑穿胸好吗?”

    “非也非也。”井镜黎伸出一只手指头,在满纯鼻子下摇了摇,“你知道那少年是谁?”

    “他说他叫高殷……”满纯一怔,眯眼,求证似的压低声音,“高殷?”

    “对,少年叫高殷,救他的高公子名为高孝〗馞〗。”双掌向外一摊,井镜黎也懒得卖关子,直接挑明,“去年,齐国的新皇即位,登基不足一年便被其叔高演废掉,结果高演自己做了皇帝。那名废帝就是高殷。只是不知……他为何成了宇文含的阶下囚?而高孝〗馞〗……”凝神想了想,她悠悠道,“若我记得没错,师父提过,高演那名早登极乐的长兄高澄有六个儿子,长子高孝瑜,次子高孝珩,三子高孝琬,四子……”

    “高孝〗馞〗?”满纯接下她的话,点头,“难怪高殷叫他四哥。”他真是被贺楼见机气糊涂了,竟然没想到。

    “若不亲眼见到此人,高孝〗馞〗这名,任谁听了也不会惊讶。子安,我想你对兰陵武王不陌生吧。”“兰陵武王高长恭?”满纯双眼一亮,弹开一日无神扇,语有兴奋,“据闻此人容貌纤洁,音容兼美又骁勇善战,因封地兰陵,故称为兰陵武王。”

    “你刚才已经呆了。”

    “你说……高孝〗馞〗就是高长恭?”

    “对。”

    那日将她拉进巷子、趁她不备弹了一颗毒药进她肚子的人,正是高长恭。

    那天,他黑帽黑纱,以毒药要挟,要她助他救人。她只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眼睛……原谅她吧,那双眼睛的的确确如秋水般荡漾,却无女子的柔艳。看他长得这么美,当然是——帮,何况……她吃了一颗甜毒药……她就说,她好命苦。

    所以,高长恭今日伪装成车夫,借机潜入落华园地牢,伺机救人。

    高长恭曾多次潜入东洛王王府,却怎么也查不到宇文含将人关在哪里,后多方打探,才知东洛王的地牢设在城外落华园内。找上她,是因为宇文含恰巧邀她游春。他以为她是因为毒药受制于他,却不知,若她不愿意帮人,就算前面是大油锅,就算刀架上脖子,也别想让她跳下去把自己炸酥。师父说过,她的脾气有点小霸王……

    “子安,助他,我们也没损失。”她爬出马车,拉过缰绳,口中犹道,“高长恭将他打探的消息告诉我们,也算得有所偿。”

    高长恭查得周国与突厥结邦交之好,且周国正向东南方囤兵,是图陈,还是攻齐?不得而知。

    宇文含……

    恍恍间,她忆起如雪如玉的梨瓣,仿佛看到那人玉立于梨树下,紫缎广袖,幽香染衣。

    宇文含的俊美与高长恭不同,高长恭的秀美外柔内韧,而宇文含……眸色青烟,怡情含笑,一见之下虽有如沐春风之感,但这笑风之中残留着冬的寒凉,温和中夹着森冷,淡然中藏着厉狠。

    他的笑——且温且厉。

     正文 第四章  扇微和

    东洛王王府——

    第一天,隐卫来报:“王爷,陛下已发放官文,陈国使臣三日后启程回国。满大人的那名侍女今日只在街上走了一圈,买了……”

    “买什么?”玩着小巧的钟形玉坠,俊美的王爷眼皮也不抬。

    “买了……买了……”隐卫汗然垂下脑袋,声音变小,“买了近百斤的饼果和干货,有肉脯、枸杞、银耳、槐米、熏笋、鹿茸、人参。”

    “再探。”

    隐卫领命消失。

    第二天,隐卫来报:“王爷……那位姑娘今日又买了一天……”

    “又买了什么?”

    冷汗滑下隐卫的额角,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二十一匹布料,十八只鹿腿干。”

    “……再探。”

    隐卫擦着冷汗消失。

    第三天,隐卫来报:“今日梨花姑娘与陈国随行的两名商人一同上街。”擦汗,终于有了新发现,再这么买下去,不用王爷发火,他们自己先从城墙上跳下去谢罪,“那两名商人是兄弟,姓段,哥哥叫段羡之,弟弟叫段慕之……”

    “段氏兄弟的名字,用得着你去探吗?”

    隐卫一呆,突然拔高嗓音:“王爷英明。”

    俊美的王爷捏了捏拳,似在隐忍,“她今日又买了干果肉脯?”

    “……王爷英明啊!”

    “……”

    唇角抽搐,宇文含不知是笑是怒。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谄媚,他是第一次听到,而且,竟然出自他的部下之口。他养这些隐卫到底是干什么的,嗯?

    脸皮不动,他轻悠悠地开口:“本王要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她来长安的目的,你给本王就只探回她三天买了什么东西?”

    隐卫额冒冷汗,凉凉的危机感爬上后脑,心一颤,飞快道:“那姑娘姓吴,名梨花,年十八,陈国遣亲使满纯的随行侍女,也是他的家婢。吴梨花乖巧伶俐,自幼侍奉满纯读书,极得满纯宠爱,据段氏兄弟透露,满纯有纳吴梨花为小夫人的意思。”

    说完,隐卫又抹了把汗。不是他和手下不下功夫,查来查去他们也只查出吴梨花是满纯的侍女。吴梨花容貌秀气,就是皮肤黑了些,若说王爷迷上吴梨花……这……不太可能啊,王爷虽有“一顾千金”的风流,至少上次迷上的是国色天香的美姬,吴梨花怎么看……怎么看……呀,糟,王爷双目不便,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那吴梨花……

    偷偷抬头,见宇文含垂眸盯看袖纹,隐卫呼口气,静等他的指示。

    一滴汗……

    两滴汗……

    三滴汗……

    隐卫跪得膝头发麻,背襟全湿,也不见宇文含再出一声。正在这时,一名家仆匆匆跑来,在门边禀告:“王爷,冢宰大人到了。”

    “了”字音落,远远雕廊已走来一人,燕黑缎袍,大袖甩腰,绣着蛇纹的绿蔽膝随着那人的走动蜿蜒动荡,宛似活物。

    “侄儿恭迎叔父。”退了隐卫,宇文含起身欲拜,却被宇文护快步扶起。

    “当心,你双眼不便。”

    “谢叔父。”

    落座,盯着宇文含看了阵,宇文护开门见山道:“仲翰,我昨日听见机提起,害你双眼的刺客将地牢的探子救走了?”

    “是。”宇文含敛首,“王叔不必担心,侄儿自当擒拿刺客。”

    宇文护眉心皱起,盯着笼雾般茫然的眸,盯了许久,才缓缓一叹,“你长得……很像你娘。”

    宇文含笑了笑,没说什么。印象中,他自幼被叔父养大,母亲的脸早已淡去。

    “仲翰,你的眼……”

    “谢叔父关心,侄儿的眼已无大碍。”

    “甚好,甚好!”宇文护神色欣慰,端起婢女上的茶,抿过一口,轻问,“仲翰,你看现在的小皇帝,如何?”

    “心有志略,谋有长才,但言行怀有不平之色。”

    “比你,又如何?”

    烟眸抬起,似看了宇文护一眼,又似湖上烟波般眨了眨,他笑,“王叔,侄儿是臣,臣怎可与天子比。”

    宇文护没说什么,端着茶盏思量一阵,伸手在宇文含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仲翰,为叔有一言,你可愿听?”

    “谨请叔父教训。”

    “仲翰……含儿……”宇文护轻叹,那叹中似含了无限惘然,他屏退下仆,沉声道,“男儿当志在天下,宇文氏北起六镇,三十余年有此基业,我朝初兴,与突厥和亲,谋为掎角,共图高氏,如今寇贼未平,齐国与我周素有构隙,穷图经年却不可得,是为叔心头一石。你自幼无母,为叔戎马半生,未能亲教膝前,实为遗憾。可含儿,你人少风流,千金一顾,自应有尺度,但……”

    “但?”烟眸略略抬起。

    “为叔既然能让元帝禅位于宇文觉,今日这小皇帝,不足才,亦可禅位。”

    话中真意已浮出水面——他,要宇文含做皇帝。

    宇文含笑容不变,将唇贴在宇文护耳边,轻言:“谢叔父,侄儿谨记。”

    “东晋权臣桓温有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应骂名千载’,仲翰,这骂名,为叔愿担,为叔只要你君临天下。宁可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心系天下,你便不可为一女子而放弃。若不舍,为叔帮你舍。”宇文护甩袖站起。

    “不,叔父,人是在落华园丢的,侄儿怎会不舍。”弹弹钟玉坠,宇文含抬眸,微笑。

    他知道叔父今夜来此,不单纯只关心他的眼睛,他对那侍女的好奇,叔父也察觉了?

    初时,他的确只命隐卫打探消息,探得如何,他真未放在心上。那侍女……暂且唤她梨花吧……无论梨花是有意还是无意,牢中丢人定与当日那辆马车脱不了关系。怎么说,她在元宵宴上也算救过他,他留些怜惜也是应该。

    他风流,却不多情。对梨花……是……太怜惜了吗?他连她是何容貌都不知,只知道她肤色极黑,这,又何来的怜惜?

    恍惚间,一幽暗香自袖中飘出……这香清雅喜闻,有点冷,有点雾,不是衣上的熏香,倒像……像……

    凝思之间,宇文护已离开。

    三月快到了,院中已盈满花香,盘多、娑罗、梧桐一片一片,绵延交叠,掩去月的光辉,在庭中投下疏散离离的阴影。

    退了侍者,他揽衣出阁,信步闲庭。

    探了三天,他要的不是“吴梨花”这三字,也不想知道满纯有意纳吴梨花为小夫人,更不想知道她买了多少布匹多少干货,他要知道……

    他要知道——

    烟眸焕然一凝,迎向月光。

    那月华仿佛一波射破青烟的光羽,羽毛轻轻拂上那双烟眸,将烟色吹散,让那烟色越来越淡,越来越轻……直至消失。

    茫茫夜空,一弯弦月,皎洁。

    幽静院落,两泓眼波,灿烂!

    他要知道什么并不重要,既然一件事情无法打探清楚,那就永远不要被人打探清楚。

    “来人!”

    月下广袖飞扬,一抹黑影悄然来到宇文含身后……

    井镜黎在念经。

    黑漆漆的角落,真不是念经的好地方,可她没办法,临时抱佛脚。

    “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若那娑伽罗……记不住了,重来——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阿利耶,南无若那娑伽罗……”她念的是《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似乎,她记得最清楚的不过前四句。

    想了想,井镜黎决定换一句,只不过她保持着念经的腔调,仍然是那种有气无力又要死不活的声音:“南无观世音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南无达摩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南无僧伽耶,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念得是很虔诚,只可惜时间不对。

    “观音菩萨,如果让我逃出这一劫,我一定听师父的话,不惹师父生气,以后也不再三心二意,要帮人只帮一个,要害人也只害一个……”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入耳,如今已无多余的时间让她抱佛脚。噤了声,提起褶裙,她蹑手蹑脚向拐角的黑暗隐去。

    她很命苦,真的很命苦,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睡在驿馆里,等天一亮即可启程。谁想夜半,丑时了啊,居然有几只夜猫子睡不着在她屋顶上跑来跑去,然后一缕迷香从窗子里飘进来,片刻后,窗口跳进五名黑衣人。

    又是黑衣,又是黑衣,这些人能不能换点其他颜色的衣衫?

    不知来人为何,她屏息静观其变。要么劫财,要么劫色,要么……她实在想不到在长安有什么深仇大恨之人。

    黑衣人大概以为她被迷昏,连被带人扛起就跑。行,她姑且认为是劫色。突袭两名黑衣人后,趁另三人怔神,她匆匆回房套上衣裙,黑衣人似不想惊动驿馆守卫,欲制住她而未有杀意。且战且退,黑衣人将她诱出驿馆,不想又扑来六名黑衣人,这六人,有杀意。她猝不及防,肩上被划过一刀,不由暗暗心恼。

    在城中兜转躲逃,天色渐明。

    肩上的伤越来越痛,她已经肯定有人要杀她……若她不回驿馆,不知子安会不会寻她……

    拐弯,前方突然横了一堵墙。前无路,后追兵,她无奈,提气跃上,跃上之后才发现竟是内重城墙。落地不久,黑衣人紧随着跳上来。

    夜之游神依然徘徊在天空,晦暗不明中,守城士兵听闻声响靠过来,她回头,这一回,她心中犹如被冰雪浸过。

    黑衣人手腕上皆有一双护腕,其中一人将护腕冲守城士兵一举,那些士兵见了,竟纷纷无言。护腕是黑底银边,缎面上已银钱绣出图腾式纹路,像令牌。

    逃到外重城墙,再退已是城壁。井镜黎背倚墙砖,转身看黑衣人将自己团团围住。

    实在无奈,只能面对。她探头向城外看了眼,转身。就算要死,死之前能不能满足她一个小小心愿——至少一睹幕后主谋的真面目。

    忍着伤口的痒痛,她微笑,“各位英雄侠士,小女子与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请问各位大侠为何对小女子苦苦相逼?”

    等了半天,无人应她。

    不理她是吧,好,换一句:“各位官爷,你们难道眼看小女子被人追杀,这长安城到底有没有王法?”还是无人理她。

    “各位大英雄……”

    “奉王爷令,擒逃犯。”

    终于有人理了……等等,她什么时候变成逃犯?

    “各位官爷,请问奉哪位王爷的命令拿人?”正问到此句,远远城梯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止后,轻浅的步子缓缓拉近,那人走得很慢,很慢很慢……似完全不怕她跑掉。然而,步声虽慢,中间却无停顿,仿佛那人仅是走得慢而已。

    缓慢的脚步在城楼拐角阶梯停下,无论是守城士兵还是黑衣人,皆退开一条道,只为迎接那人的来到。

    那人是——东洛王宇文含。

    冉步踱出,依然是梨花树下的打扮,紫缎因夜的笼罩染上一味暗沉,黑发松散编在腰后,一帘墨发因低垂的头掩去半边容颜,朦胧得似将迎风远去。

    他慢慢走……慢慢走……最后在她前面停下。徐徐抬头,月华投在他脸上,在黑眸中扬起一波玉泽,若湖光一泓,怡情含笑。

    他的眼……

    看见了啊……那眼中闪烁的光芒是什么?那么灿烂,那么夺目,如太阳那般不掩其华,如豁然入眼的那弯白玉桥,怡然、在一泓绿波上荡漾。

    那是——

    那是——灿烂的杀意!

    那双黯淡的眸,竟是染了杀意才得如此璀璨。

    遥远的天空渐渐撕开一抹灰,清醇的空气幽微而绵长,空气中染了些许郁香,香味中带着令人心跳的邪气,浸淫久了,就连嘴里也能感受到淡淡血腥味。

    她垂眸,唇边,是晨风勾绘的一笔笑色。讽刺,给自己。

    袖尾一动,灿烂的眸自下而上扫她一眼,宇文含抿唇而哂。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她,用命与见机说得没错,是有点黑,也有点狼狈。今夜的她,足蹬布靴,墨绿色汉式大口裤,同色对襟大袖衫,乌发束成一把,发丝凌乱,肩上染了一片血迹。

    这张脸小而圆,唇如野菱,因为失血微显苍白,鼻尖和额上铺有一层薄汗,可见他这些隐卫的确是下了功夫——杀她。

    她的眼睛算不得特别漂亮,似一双杏核儿,若说顾盼生情绝对勉强。自幼随叔父征战,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眸,有血丝暴瞪的仇恨之眼,有恐惧聚集的惊慌之眼,有毫不畏惧的凛然之眼,亦有狂放不羁的随性之眼。而在管弦丝竹、艳歌舞姬之中,他亦目睹巧笑之眼、幽情之眼、轻愁之眼、凝泪之眼,而这所有的眼睛,在这一刻竟全然不及她那双——懒眼。

    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本王该唤你一声‘梨花姑娘’吗?”宇文含倾头一笑,不待她对答,将掌心展开,让她看清掌心上的东西,“这钟玉坠是姑娘遗失。”

    他的话,是肯定。

    看清他掌中玉坠,她干笑,“是,小女子昨天还在寻它。”

    她的话,也是肯定。然而,她仅是与他对望,却未伸手去接玉坠。

    思绪的一刹,不是没想过否认,但玉坠是师父所雕,她自幼佩戴,以保平安,丢不得。师父雕得细致,她也着实喜爱。玉坠原本挂在颈上,自入周后,她便取下放在腰间小袋里,近日来忙着买特产回去孝敬师父,连这玉坠何时丢了也不知。

    “梨花姑娘想知道本王在何处捡到这玉坠吗?”他状似无意,语中却暗藏引诱。

    “不知。”

    他突然昂首一笑,戏道:“梨花姑娘当日推羊兔犬鸡之价,思敏才捷,本王佩服,怎么会不记得玉坠是何时丢的。”

    她继续干笑。这位王爷在此时此地与她谈笑风生,不是好事。

    “梨花姑娘……”宇文含轻轻叫了声,合掌收回玉坠,双手负背,傲然道,“本王府内地牢丢了一名刺客,那刺客本有五名同伙在城内,本王意欲一网打尽,却不想刺客狡猾,竟然乔装潜入落华园将人救走。所以,本王今夜下令搜捕全城,务必要捉拿刺客和余党。很巧,本王在地牢里发现这个玉坠,它又是梨花姑娘所有……”

    言下之意是——你是刺客同谋。

    颠倒黑白啊……她张口结舌,终于明白黑衣人所说“奉王爷令,擒逃犯”的真正意思。而他一开始便引她承认玉坠是自己所有,分明设好了圈套让她跳。

    她笨她笨,如此幼稚的圈套,竟然真跳了下去。

    “呵,呵呵……”径自干笑了阵,她又开始念经,念的仍然是《十一面观世音神咒经》,“南无佛陀耶,南无达摩耶,南无僧伽耶……南无师父耶……”

    师父说过,越是危急时候越能成大悟,是故,她在反省。这反省有二:一是太轻敌,二是太三心二意。早知如此,当初元宵宴便不救宇文含,或者,她不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不助他救人多好,就是因为她三心二意,才落得而今被人追杀的下场。

    他的心思……诡狡一词的确不假。如此一来,今夜的追杀才有了合理解释。

    他要杀她啊……

    愤愤之际,听他道:“梨花……年年败,年年开,若姑娘喜欢,落华园的梨坡,姑娘年年可赏。”

    这话……在诱降?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却见一波笑飞扬在他的唇角,却——不入眼。

    难道他真是貌美心恶之人?反正是死,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也懒得再装,戏笑道:“王爷,你器识高爽,风骨魁奇,小女子望之心醉,闻之色动也。”

    “如此……”颔首一笑,他静静看着她。

    “王爷必定听过——覆巢之下,复有完卵。”

    “姑娘何必坚持,巢覆了,可以再建。”他眉间是一笔云淡风轻。

    “唉……王爷,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否定得够清楚了吧。她是陈国人,绝不受他诱降。果然,她瞧他脸色微变,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两人如此近的距离也够她看清。

    他不再引诱,冷冷问:“姑娘要做无名冤死鬼?”

    时,天阶微明。她凝望黑漆漆的树林,闻声徐徐侧头,极轻、极淡、极懒地看了他一眼。

    一双懒眼,时时含笑。他,耐心等着。

    红唇嚅动,她轻吐:“井……”

    蓦地,她昂首长啸,气吐若馨。啸音之尾绵长而悠远,城外,一声嘶鸣,似有什么远远奔来。众人抬头,只见远远林中百鸟群飞而起,吱吱啾啾从空中传来,宛如和了一曲《采薇》。

    近了,近了,是——马。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声如奔雷。守城士兵远远眺望,只见城外林中跃出一道黑色闪电,电下一抹白光。

    近看,毛色油亮,那是一匹黑马,却不是通体全黑,马的四条腿膝盖以下为白色。

    众人惊异间,井镜黎跳上城墙,大笑道:“王爷,小女子还是那一句: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他负袖踏前一步,冷凛道:“本王也是那一句:梨花年年败,年年开。”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古有刘备‘的颅跃河’,今日,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告辞——”辞字融入风中,她不提气护身,竟当着他的面、望着他的眼,直直向城墙下倒去,毫不犹豫。

    宇文含一惊,急奔城墙,探头向下,只见那墨绿大袖鼓风翩然,凌空旋身一翻,落在一匹马背上。黑马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洞入云霄,来如黑电,去如黑电,转眼已不见。

    “的颅……跃河……”他轻念四字,袖内五指遽然一收。当年刘备投奔刘表于樊城,刘表欲除刘备,刘备察其意,借如厕之机乘马走逃,逃到襄阳城时,城外溪水深急,真是前有深溪后有追军,多亏那马备起一跃,过深溪而逃。那匹马,即名“的颅”。她的马全身漆黑,夜行如无物,偏偏四腿膝下为白色,仿如踏雪而行……

    “踏雪……”他记得她说“我这踏雪”。那马,不输他的“绿蛇”。

    绿蛇踏雪,不知谁胜谁负?

    踏雪如飞,林间景物向后飞驰,不知不觉,东方的最后一抹暗沉悄然隐去。

    忍着肩上伤痛,井镜黎任黑马恣意狂奔,不辨方向。

    能跑多远是多远,此时的她懒得去理会。踏雪是她用三只兔子与山下农户换来的,当时瘦骨嶙峋,师父本想养胖了当驮柴的脚力,只没想到会是一匹千里驹。入长安时,她将踏雪放养林外,如山间那般,任它吃夜草、长夜骠。她可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狼狈模样与踏雪再见。

    使队日出时启程,她不出现,满纯必然察觉。他若不想将事情闹大,只能准时出发,而她这小小婢女,自然是无足轻重。

    不知跑了多久,当耳边响起吱吱啾啾的鸟鸣声,井镜黎回神,方发觉踏雪已缓下速度,慢悠悠在林间走着,时不时咬几口路边的青草。

    “饿了吗?”拍拍马头,在矫健的颈后蹭了蹭,井镜黎松手,任自己从马背上滑落。

    无药包扎伤口,她又不愿撕衣,侧头看了看,好在血已凝固,她索性由着它去。

    在入周前,她与满纯便已约好,满纯永远以遣亲使的身份行事,绝不因私事耽搁,而她,以侍女梨花的身份伴其左右,实则查探周国兵力动向,无论出什么事,若两人分开,满纯都会沿着他们早已确定好的路线回陈。所以,这个时辰她可以肯定使队已经出发,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赶上他们。

    昨夜被人吵醒,又在城里绕了一夜,好累……打个哈欠,神容微倦的女子正待找棵树补眠,突然听到远远传来马蹄声。她强打精神,细听了一阵,皱起眉头。

    马匹奔跑的声音。是追兵?还是不相干的人?

    她虔诚地希望是不相干的人,可惜一道银芒刺痛她的眼,虽然短暂,却足够让她分辨——那是利刃折射太阳的光芒。

    还不放弃?看天色,已是正午。感到腹中饥饿,她叹气,认命地爬上马背。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乌丝暗淡凌乱,全身狼狈,而且,被人追杀。

    环顾地势,听到潺潺水声,她调转马头,跃出密林后才发现是条河道。追兵越来越近,葱绿林间,数抹护腕的银白格外显眼。

    渡河宽广,波光粼粼,一碧万顷。

    无暇欣赏景色,踏雪奔如亟电,四蹄上一片白光,远远看去宛似奔马入云。踏雪之后,数十匹棕色骏马自林间跃出,马头护以白铁护额,辔鞍是一色的黑。他们以十丈距离紧咬不放。

    拜托,这些人不饿吗?有气无力地乱想,井镜黎回头瞥了眼,这一眼,她愕然一怔。

    一道灿目的火红急奔而来,须臾间竟然赶上追兵,甚至迎头超越。如今的棕马之首已然是那匹通体赤红的骏马,马头上有一道鲜艳的绿线,绿线自额际开始,蜿蜒至马鼻,最后在鼻中盘成一圈,乍看去,像……像蛇。

    通体赤红,额盘绿影,宛如一匹浴火神驹,这是……

    宇文含的坐骑——绿蛇。

    奔若流光的赤驹之上,一抹暗紫若仙君驾车,乌发飘飘,广袖摇摇。

    如果没有后面煞风景的黑衣人,她其实也蛮享受这种……驭风而驰的感觉。不容她细想,一黑一红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咕噜!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井镜黎抚抚肚子,暗忖:她现在又累又饿又渴,看在黑衣人追得如此锲而不舍的分上,不如就这么让他们捉回去?宇文含设笨圈套,无非是想知道地牢的刺客跑哪儿去,她招了不就好,横竖她也不知道高长恭带着高殷去了何方,东南西北随便点,让这些人去白忙……

    “镜黎——”河面上有人叫她。懒眼一瞥,河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乌篷船,船夫黑衣笠帽,不辩容貌,那声叫唤却是从乌篷里传出。

    前有渡河,后有追兵……难道她在城墙上戏言“我这踏雪也不负一回”,竟在此刻成真?

    早知……早知……南无佛陀耶,早知一语中的,她现在能不能非常虔诚地收回那句话?

    河流湍急,船夫将船向岸边摇近了些,井镜黎又听到一声叫唤,这次非常清楚,是从篷内传出来。

    人生地不熟,知道她真正名字的,只有——

    不管了。井镜黎素牙暗咬,伏身紧紧抱住踏雪的脖子,低吟:“踏雪乖,就这么跑,冲到那条船上去。”

    的颅跃河,至少跃过去后的落脚点是河岸,踏雪跃河,落蹄的地方却是一只乌篷船,也不知这船能不能经得起踏雪凌空一跃的重量——

    “咴——咴——”

    眼前景物一变,一片河波闯入眼。但见黑骏昂首长嘶,凌空飞跃,四蹄惊险万分地落在船板上。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顶着一张血色尽退的脸,井镜黎放任自己滑落马背。

    缩进篷内喘气,她这才发觉除船夫和她以外,船上还有两人——其一是刚才叫她的满纯,其二是高殷。

    “你……你怎会在此?”轻喘压惊,她知道自己问得很白痴,却也满怀希望地向船夫看去。高殷在这儿,那船夫不就是……

    啪——扇柄拍上她的头,满纯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不掩焦急和关切:“镜黎,我是该夸踏雪聪明,还是该怪它没方向感?”

    “呃?”井镜黎不怎么用心地听着,眼角却不住瞟向船夫。

    满纯气不过,狠下心,将扇柄在她伤口边轻轻一戳——

    “啊——痛痛痛!”一声哀叫,井镜黎终于收回见猎心喜的视线,怒目而视,“子安,你想下河喝水是不是?”

    满纯冷哼,不顾高殷看好戏的偷笑,弹开一日无神扇猛摇,“我倒要问你,你怎会被宇文含追杀?”

    戒备地瞪他,为防又被扇柄“暗伤”,她连权衡都省了,直接挪到高殷身边,口中犹自道:“慢点慢点,子安,我们一个个问题慢慢来……高殷?”后面是对少年的询问。不是她三心二意,实在是少年笑得太过灿烂。

    “是我,梨花姐姐。”一身布衣,高殷已无当日的狼狈。

    嘴角抽搐,她现在极度不愿听到“梨花”这两个字。想了想,她问:“你们怎会在这儿?”

    瞥了船夫一眼,高殷笑道:“当日得姐姐相助脱险,四哥本欲带我回齐国,无奈我当晚风寒高热,这才耽搁下来。我们在城郊一户农家借住,今日四哥进城买药,正巧看到姐姐从城墙上跳下来,四哥寻思出了事,便急奔驿馆找满大人,果然满大人也在找姐姐,所以——”

    “所以,我让使队装作若无其事,正常离开,自己跟着高兄跑到这儿来。”满纯没好气地接下高殷的话,“还好宇文含只顾追你,没空下令全城搜捕。你这踏雪……你这踏雪……”一日无神扇点向篷外的黑骏驹,抖了又抖,不知说什么好。

    井镜黎皱眉,突问:“这是什么河?”

    “洛河。”

    “……”南无观音耶,她终于明白满纯为何如此了。

    当初,陈国使队入周的路线是:从建康出发,顺长江而上,船行至武昌郡,上岸,向北行,一路车旅,经沔州、随州、襄州、浙州、洛州、华州,最后抵达长安。

    基本上,怎么来,还是怎么回去。而洛河,是长安城东南方二百里外的一条渡河,东流入黄河。看来,踏雪带着她在城外东绕西绕,最后绕到洛河边来。

    “梨花,你的伤口……”满纯担忧的话被活生生瞪回去。心中不满,他气道:“难道你不痛?”痛字没说完,扇柄又戳了过去。意料中的,他听到一声倒抽的凉气。

    “满、纯。”

    “你认为,宇文含会就此放过?”

    “我与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无仇?无仇他会杀你?此人视人命如敝屣,眼瞎真是老天有眼。”满纯此话一出,船夫撑杆的手蓦然一僵。

    黑眸向眼角轻轻一滚,她收回,直视满纯,“他的眼睛没瞎。”

    “那他就是有眼无珠。”

    “……子安,你到底是骂宇文含,还是骂贺楼见机?”

    “贺楼……”咬牙再咬牙,满纯手一挥,“别在我面前提那只‘饿楼贱鸡’。”想到那素衣公子,他就觉得全身轻飘飘。

    “哦——”长长的尾音,分明是揶揄。

    高殷瞥一眼船夫,伸手在两人眼前一晃,打断互瞪的两双视线,“梨花姐姐不必担心,四哥已经安排妥当,对岸,我们的人已备好马车,姐姐和满大人不如随我等一同回齐,再南下建康,如何?”

    满纯看了看她的伤,未说什么。

    无人争吵,她哑了哑口,突抬手掩去双眸,半晌才缓缓放开,从篷中探出半边身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让她忍不住向河岸看去……

    岸边,飞絮朦胧,那抹暗紫身影立在赤红骏马边,双手负背,似乎正望着乌篷船。

    他要杀她……这念头堵在心口,令她呼吸一滞。

    懒眼垂合,只一眨便飞快抬起,萦萦绕绕,终是不离那抹暗紫,苍白的唇,亦溢出不自知的轻叹:明知他要杀她,这临河玉立的身影,她还是恨不起来。不知为何呵,偏生一丁点恨意也无,她的三心二意,只怕是改不掉了……

    船如蛟龙擘水,转眼,那道暗紫身影已隐入飞絮中,再也看不见。

    今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懒眼轻敛,再抬时,已是一片迷迷川草,岸……离离……

    后会、无期。

    后会……有期!

    无船追击,隐卫下马,举强弩欲射,折射着金冷光刺的箭尖已瞄准……突然,一片紫袖落入眼中,隐卫愕然,缓缓收了弩,带着敬怯看向自家王爷。他从未见王爷露出如此表情,有些迷惑,有些不舍,甚至带点狰狞的恨意。

    “王爷?”

    手,轻轻搭在冰凉的箭尖上。

    “井……井……”细嚼这一字,宇文含目送轻舟,似笑非笑。片刻后,他又吐出两字:“镜……黎……”

    也许是梨花的“梨”,也许是离别的“离”,谁知道呢,人已逃了,此处无渡口,调船来追已不及。

    “井……镜……黎……井镜黎……”勾唇冷笑,他广袖轻甩,紫缎覆背。

    追击这种事,一向不必他出面,是什么原因让起了逐兴?

    他素来警敏,元宵之夜,虽双目不便,却已能分辨朦胧的人影,就算闭了眼,自幼养成的警觉亦能让他感受到百官的惊疑不定,左侧方那道时不时瞥来的视线,他又怎会忽视。及后被刺客挟持,他本想瞧瞧刺客能玩出什么花样,用命和苏冲却一马当先……他知自己部下勇骁,也知用命挡镖是为护他,苏冲挡镖则是……年关以来,那家伙是闲了闷了。

    被刺客挟至殿门,他正考虑是自己挣脱,还是传令隐卫——隐卫在暗,非他令下,一律不得现身。

    他要生擒这名刺客。此人害他眼瞎,他又怎可不好生“款待”。未及动作,猝然飞来一物,刺客警觉移位的一刹,他被用命救下。至此,他才注意陈国公主身边的那名侍女。朦胧中,他只能分辨一道纤细的身影和她头侧两条摇晃的髻发。

    宴散,知他是遣亲使满纯的侍女后,他在宫城外不过想探探满纯的底,待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没由来地一动。

    且妖且闲……舍去双眼,她的声音给他的便是如此感觉。

    邀她游春,是一时兴起,只没想到她与刺客竟有勾结。

    长年征战南北,杀戮,于他而言再寻常不过。她么……即便当日梨坡上她吐言如珠,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探子。

    敢愚弄他的人,杀!

    城墙上,她猝然下跃,他心中确有惊讶。探头所视,见那黑驹奔跑如电,他不由起了些许兴味。久居长安,眼盲数月,他的确闷了。

    唤人牵来绿蛇,他驭马出城,一逐高下。

    如今,她跃水上船,留给他一弦墨绿背影。

    ——还要追吗?

    风动乌发三千,玉立的身形纹丝不动。

    岸边,落絮掩眸,遥遥江水上,一叶扁舟缓缓行远。在他眼中,仿佛飞絮逐着轻舟,而他,在飞絮外,亦在轻舟外。

    ——还要……杀吗?

    身后,传来隐卫的轻唤:“王爷!”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哼!”轻念此句,他语含讽意。大袖一甩,转身上马,“回去。”

    立于他身后的一名黑衣隐卫献计道:“王爷可下令拦住陈国使队……”

    “下什么令。”眉心蓦然皱起,玉眸扬起一波灿烂,“你想让满朝文武讥讽本王追丢了一名小探子?”“属下不敢。”隐卫大气不敢喘。

    睨了隐卫一眼,赤红马扬尘远去。

    ——“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哈,王爷,你若爱赏梨花,尽管年年去赏,我可不奉陪……”

    笑言过耳,马上之人勾起唇角,表情难测。

    江南汉地,果然是人杰地灵,若不收于掌中,何以君临天下。

    此女精数术、长辨识,心思缜密,武功高强,若招揽不得,留下便是祸患。

    他们,后会有期。

     正文 第五章  战武陵

    周·保定二年(562),周国宇文氏兴兵构衅长江,欲挑事端未果。

    次年九月,周以柱国公杨忠为帅,率骑一万,与突厥共伐齐,又遣太保、郑国公达奚武率骑三万出平阳以应杨忠。杨忠破齐长城,至普阳,返。

    周·保定四年(564),八月,周国再度兴兵,三军皓素,扬旌南渡长江,攻武昌,下巴陵,所到处血流成河。陈兵疲敝,不堪战事,亦不明周帅为何人,只知铁马银铠,军容肃整,旌旗上绣“飞驰”二字,陈人称其为“飞驰军”。九月,飞驰军攻至武陵,一战后,武陵守城将士突偃旗闭城,叫战不应,飞驰军则于城外二百里大莫坡扎营驻寨。

    是夜,周营——

    秋夜微寒,除值勤卫兵巡视左右,营内一片寂静。

    帅营之内——

    三人环桌而坐,桌上三盏烛台,烛台前放着一张地图。

    两人端坐桌前,左侧之人黑衣戎服,神容威肃,正是飞驰军将军——独孤用命,右侧那人却一袭襦月长衫,颇似文官。另有一人向后倒坐,两腿微张,长袍覆膝,支额倚在软椅上,另一只手抚着椅上胡毯,久久不语。

    蜡烛短去一寸后,独孤用命轻轻开口:“已经十八天了,王爷。”

    “嗯。”男人未动。

    “王爷,江南地广,河道纵横交错,一不可用毒。九月时节,大雨频频,二不利火攻。雨后土稀泥淤,三不可挖战道。”襦月大袖扫过地图,一根书生似的修长手指随着说话,在武陵地图上逐一点明。

    闻言,倚于座上的身影动了动,“见机以为,应该如何?”

    迎烛一笑,俊美的文官吐出两字:“撤军。”

    独孤用命看了贺楼见机一眼,竟未出声讥讽。

    “用命以为呢?”

    独孤用命想了想,垂眸,“我军已攻下江南三城十二镇,再下,战线太远,此处正是撤军之机。”

    “嗯。”

    一声之后,再无动静。

    贺楼见机不知是盯着地图,还是盯着烛台,他看了半天,突道:“王爷,时辰差不多了。”

    他话中的时辰,非一日之时辰,仍是时机。

    伐齐攻陈,一统天下,一直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心思所在,两年来,三国之间遣使交好,献方物,通市贾,表面上一团和气,然而,皮里阳秋,各怀异心。此次挥师南下,虽是计划之中,却不在时机之内。初闻大冢宰调宇文含南下,他便心存讶意,细细揣摩,方解大冢宰之意。

    南下之后,便是……

    蓦地,倚坐的男人开口:“武陵郡中,兵将不过六千,算上身强体壮的男丁,也不过八千。我精兵南下,一万兵马,一个小小的武陵郡竟然久攻不下。”

    他语有烦意,贺楼见机无奈,只得小声提醒:“王爷莫忘了南下的目的。”

    “本王知道。”突然坐正身子,一张俊雅的脸坦照于烛火之下,双眸灿情,赫赫然,正是宇文含。

    “那么,王爷何时下令撤军?”

    灿眸扫看贺楼见机一眼,宇文含拊掌一笑,“见机,你可记得前朝大统十二年的玉璧之战?”

    “玉璧之战……”贺楼见机想了想,点头,“自当知晓,王爷。大统十二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我周国未建,东、西双魏势成掎角,高欢当时仍为东魏大将,他亲率十万大军围攻西魏据守的玉壁城,当时镇守玉壁的是并州刺史韦孝宽。那一战,高欢倾兵而出,截水源、火攻、挖战道,满以为能拔下汾水下游的这颗眼中钉,却不想韦孝宽顽强死守,以至于高欢久攻不下。无奈,他只能撤军。”停了停,俊美的文官望着烛火,语有叹息,“玉壁败退后,高难愤恚成疾,第二年正月,怀病抱憾而死。”

    宇文含轻笑出声,道:“本王并不抱憾,只是不甘。”

    “可王爷……”

    贺楼见机正欲开口,宇文含伸指在空中一划,威仪自生。

    成功止了俊美文官的声音,他道:“现在才九月,比预定班师的日子早了一个月,见机,既然攻城,便要攻下才可。”

    “但攻陈不过是……”

    “是,”宇文含知道他要说什么,竟露出一丝安慰的表情,“本王知道攻陈不过是个幌子,但见机你也知,本王五万大军屯兵随州,三万将士隐于洛州,另有开府、仪同领兵万余留守长安,即便不动南下的一万兵马,要调兵……也不是难事。”

    贺楼见机点头,“确然。”

    “见机在想,本王为何不远千里让你随军?”

    贺楼见机未答,久未出声的独孤用命却笑起来。

    俊美文官的注意立即被笑声引去,“笑什么?”

    宇文含摇头哂笑,“用命是笑你‘深深深地以为耻’之事。”

    三个“深”字,全然是照搬独孤用命惯用的语调。虽是调笑,宇文含却深知,带贺楼机见南下,一是见机精于医术,二来,见机年少时游历中原各地,熟悉地势,是行军必不可少的军师。也正因为见机自认读书万余、见多识广,才有了当年“见一日无神扇便深以为耻”的笑谈。

    提起当年之事,三人轻笑一阵,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语。

    须臾,话题又转回攻城之上。

    拿起一杯温酒,宇文含轻抿一口,轻言:“连日攻城,将士也乏了,这几日,先休整。”

    无法让他撤兵,贺楼见机也不再多劝,只笑道:“若不拿下武陵郡,只怕王爷夜里的梦也会少份香甜。”

    “梦……”灿眸一阵恍惚,烛火轻摇,似有一缕青烟飘入宇文含眼中。

    提起梦,倒让他忆起近年来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梨花树下,他一人站着,和风吹起他的大袖,春过离离芳草,他就那么静静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似乎在等什么人。其他的……记不清了……

    流魅清姿笑,千金买相逐。风月之事他并不陌生,甚至常常一掷千金以求一笑而得同辈非言。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梦里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他在等谁?

    奇怪的是,自从旌旗南下,铁蹄相伴,这梦竟再未出现过。偏偏,武陵久攻不下的这些日子,这梦却又出现了。

    又一杯温酒入腹,他倒扣瓷杯,习惯地用小指指腹摩挲唇角。独孤用命与贺楼见机熟知他的小动作,皆静下不语。

    ——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表示宇文含在思考。或者说,他在权衡。

    一刻之后——

    “用命。”目视地图,宇文含突地开口,“武陵郡守城可会开城门迎难民?”

    “会。”

    “王爷莫非想……”贺楼见机瞪起细长俊美的眸子,“想让将士们乔装成难民?”

    计是不错,可他总觉得差点什么……

    斜瞥一眼,宇文含将手探进温酒的水盆,沾了一手的水,再缩回弹了弹,正好弹熄三根烛火。

    营内霎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含笑的声音缓缓响起:“明日,本王乔装入城,一探究竟。”

    立即,独孤用命的阻拦也响起:“王爷不可……”

    “十八天,他们的援军也该到了。当日用命与城中守将耿谢晦一战,觉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吗?”沉默片刻,独孤用命道:“此将好谋无断,外刚内怯。”

    “既然如此,第二天他却偃鼓闭城,若非城中有良谋相劝,便是有能人献计。你们不好奇是谁?”停了一下,笑声再起,却意味着此次夜谈的结束,“本王入城,不会少了用命和见机。夜深了,歇去吧。”

    战,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他执着武陵小郡,并非因为它地势险要,也非它物产丰富,更非它是陈国重郡,不过因为——心战未胜而已。

    暗香飘起,门边帐帘一掀,营帐内只剩两人。

    翌日,一行五人,商人打扮,编了个行商遭抢的借口,竟然真让他们混进武陵。

    五人皆是汉人打扮,粗布长袍,腰间束着不知什么料子的黑腰带,缓缓走在街边。其中一位瘦弱公子走走停停,时不时拉拉腰带,又扯扯衣袖。

    若细听,还能听见他嚅喏在嘴边的抱怨——

    “这衣服真难穿,真难穿。”

    一路走,一路低声抱怨。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遍了。

    同行四人看了瘦公子一眼,调开视线——宇文含观察城内民风和兵卫动向,独孤用命面无表情,另外相随的两名隐卫表情怪异,似有隐忍。

    可以理解,气骨风流、喜穿广袖襦衫的贺楼见机,让他穿紧袖窄衫,虽然衬出漂亮的腰身,也让他走起路来浑身不自在。

    “王爷……”不行了,这衣服穿得他像木桩子,他可不可以回营去换件衣服再来?以往游历在外,就算最狼狈最没气度的时候,他也是一身宽衫啊。最惨的一次,他银子被偷又迷路山中,忍饥挨饿两天三夜,最后被一名樵夫发现时,他还临溪而坐呢,那飘然物外的风流……

    宇文含回头看他一眼,脚下未停。

    城内,兵卫跑来跑去,百姓却冷眼旁观。

    入城半个时辰,他实在不觉得武陵难攻。

    不难攻,大概要从城将耿谢晦说起。而说起耿谢晦,不由得让他想起士庶之分。长久以来,各国皆有士族和庶族之分。即是说——各国朝廷为了维护自己的权贵地位,公聊官职均是从高门士族弟子中选任,特别用来记录高门士族的族谱则成为一门新学——谱学。这谱学,又是朝廷选择官员的重要依据,经此任命的官卿,个个娇生惯养,既不懂带兵打仗,又不懂练达政体,根本就是废物。

    当日,耿谢晦与用命仅对一战,他便知此人犹豫不决,绝非擅战之人。他预想只要三天便可攻下武陵,却不想如今十八日了,还在城外扎营。

    “王爷……”抹了把脸,贺楼见机继续哀叫。

    突然,宇文含止了步,眼睛盯着街口一处。众人齐齐望去,原是一个简陋的算卦摊子。说难听点,那摊子不过是一张破竹桌,桌腿烂了一条,歪歪斜斜支靠在墙上,桌后坐了一名先生,墨绿净袍,腰间随意束了一条白色腰带。

    慢慢靠近……

    见桌前停了一双布鞋,算卦先生抬眼,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张口就道:“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支。”

    他声音低沉,念的是《曲礼》中的一句,众人一时无言。

    “这位公子要算卦?”

    一双眼对上宇文含,引他一震。

    这位先生年约三十,头发一丝不苟包在幞头里,眉目整齐,脸上有数道疤痕,疤痕颜色很浅,应是许久以前受的伤,而脸上无伤的地方却白皙光洁。他双目清澈,两粒黑瞳犹如潜于深山清潭中黑玉——水清,玉现。

    “公子?”算卦先生又唤了声。

    敛下心神,宇文含坐上桌前同样烂了一条腿的方凳,盯着算卦先生的一举一动,低声道:“先生什么都能算?”

    那先生大笑,昂首之间透出些许临世独酌的味道。笑过,先生道:“公子既来我这卦摊,必定心有所系。本卦生,一、不看掌纹,二、不懂面相,三、不识八字,四、不理凶吉。”

    一二三四,先生伸出四根手指头。

    什么都不会,他这算的是哪门子卦?贺楼见机捂嘴忍笑,忍不住问道:“那你算什么卦?”

    “要看公子你想算什么卦。”那先生竟学了贺楼见机的动作,捂嘴一笑。

    宇文含眯眼,垂眸,慑人之色自瞳中一闪而过,再抬起时,一派温和。他笑问:“我想测字,先生可会?”

    “那得看公子想测什么字?”

    一支笔送上来。

    那先生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纤细柔韧,宇文含飞快扫了眼,同时接过笔,细看,那笔不过是一支细筷。随后,那先生从身后端出一盘细沙。

    以筷为笔,以沙为纸,还真是……节约又方便。

    再度瞥了眼算卦先生,他提笔……不,举筷在沙盘上写下一字——梨。

    那先生转过沙盘端详片刻,问:“请问公子,这字,在公子心中是人,还是物?”

    “花。”

    “那即是物了。”须臾,算卦先生又问,“公子为何想到写这个字,而不是其他字?”

    “梦。”

    那先生不再问话,将沙盘转来转去又瞧了半天,突然举袖掩目,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一干人莫名其妙,你瞪我,我看你,最后一齐向表情微怔的“公子”看去。

    宇文含未料到算卦先生说哭就哭,毕竟,一个大男人当街大哭不是件好看的事。偏偏那先生似悲从中来了般,边哭边以袖拭泪,一时间袖子湿了大片,倒也不像做戏。

    很糟的卦相吗?宇文含暗暗忖思,表情保持沉稳不变,只问:“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直说无妨。”

    “呜呜呜……苦啊……命苦啊……”

    “先生……”

    突然,那先生收了眼泪,揉着一双因哭过而微红的眼睛,哽咽道:“公子见笑,本卦生只有一言,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罢。”

    “请说。”

    “梨,利木也。公子这一世身当权贵,傲视群雄,然而,天妒英杰,公子将死于木刀之下。”

    此言一出,立即引来宇文含身后四人的怒瞪。

    宇文含心中亦有不快,愠意藏在眼底,他平视算卦先生,冷冷轻哼:“先生如何算出我将死于木刀之下?”他明天就让武陵焚于火海,行不行?

    那先生摇头晃脑,闭眼道:“利木者,木之所利,木若削利了,可以为刃,刃可伤人。公子命不长啊,是故本卦生方才悲不自胜,叹公子之权贵,悲公子之命劫,忍不住替公子长歌一哭。”

    长歌一哭?他还长歌当哭咧!不理算卦先生,宇文含丢下一块银子,起身离开。

    “啊哟,公子大方,本卦只要一两银子,公子,你给多了……公子……公子啊……”引颈叫了数声,见五人不理,算卦先生摇头轻叹,收起银子。

    待到五人拐弯消失,这先生也收起了摊子。

    如果五人之中,有一人慢了一步,都会目睹算卦先生过于可疑的逃跑行径。

    但,他们没有。

    暂时停止抱怨衣袖太紧的贺楼见机加快一步,走到宇文含身后,悄道:“那汉人胡言乱语,王爷别放在心上。”

    开玩笑,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虽然不擅射驭,卜术却也不差,王爷若想测字,找他不就好了。

    “无妨。”宇文含摆了摆手,只当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渐行渐远,明明不当一回事,那先生的话却阴魂不散地绕在脑子里。那话让他想到当年梨花树下,她似随意又似有意的一句——“梨花年年开,年年败”。

    王嫱绿珠,飞燕合德,天下美人层出不穷,他见过许多,却独独忘不了那双懒眼,忘不了当日城墙上她一句“望之心醉,闻之色动也”的戏语。

    注意那算卦先生,也不过因为乍入眼的那片墨绿净袍……

    墨绿色呵……

    当年她自城墙倒跃而来,穿的不正是一身墨绿……

    思及此,一时惘然。

    忖想之间,双目漫视,眼角突瞥见街角闪过一人。

    那人……宇文含双眸一灿,快步追上。独孤用命与隐卫二人紧跟其后。

    “王……公子……”喃喃抱怨腰带太紧的贺楼见机张口叫了声,赶紧追上。

    有人跟踪?

    行走的女子脚下一顿,微微侧头,抿唇一笑。

    行行走走,偶尔在小摊边停一停。因为战事,众多商铺关门的关门,惨淡的惨淡,就连街边的菜农也稀少可数。

    来到一处偏僻小巷,女子贴墙而立,闻得一道脚步声接近……只有一人……

    运气于掌,她猝然发难。一掌推出,竟然未遇到抵挡,要收回掌气,已是不及。

    一声闷哼,那人被推出丈外。

    收掌定眼,女子双目一瞪——

    他……

    黄昏时分,城外郊道上——

    终于将难受的腰带解下来当麻绳甩的俊公子暴跳如雷,“用命那个笨蛋,为什么让吾出城,他自己却留在城里找王爷。”

    随行的两名隐卫嘴角抽搐,一人道:“将军是为保护世子安全。”

    “吾用得着他保护吗?要他保护,吾这些年凭什么一人游历中原,啊?”他不就是读书万余卷嘛,不就是不会射箭嘛,不就是不会功夫嘛,不就是……

    甩甩腰带,贺楼见机已经气愤到顾不得“深以为耻”了。

    “将军让属下送世子回营,也是为了更快找到王爷。”

    抽搐……俊公子一眼瞪过去——更快?

    ——送他回营,独孤见机就能更快找到王爷?

    ——这隐卫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嗯?暗示他碍手碍脚,还是说他是个包袱?

    盯着两名隐卫,狠狠地盯、盯、盯……半晌,贺楼见机满肚子气愤化为一叹,甩袖,回营。

    他就说,乔什么装,入什么武陵,撤军多好,现在,王爷也丢了。

    宇文含没想过自己会受伤,在武陵。

    胸口上的一掌的确很痛,让他昏迷的,却是后脑在墙砖上的重重一撞。

    幽幽睁开眼,不是营帐……

    动动脖子,脑后传来刺痛。轻轻蹙眉,他扫视所处之地:残缺一条腿的长凳,破烂的桌子,桌上一盏半晦半明的油灯,火焰比黄豆大不了多少……

    应是一间……视线最后定在有点霉味却盖在自己身上的杂花蓝被上。

    破草屋——他肯定。

    掀被欲起,一道轻柔的声音自门外飘进来:“公子醒了?”

    他抬眸看去,有点昏暗不清。那人走近,将手中的碗放在烂桌上,挑动灯芯,让火光亮了些。

    朦胧的油灯为此人罩在一层柳雾般的色彩,却已够宇文含看清:长及足踝的束口深蓝布裤,同色对襟广袖衫,衫上染有宝相花纹,襟边滚了一圈白边,腰间系着一条白腰带。那腰带侧系,很长,垂至膝盖。

    那人的头发……仅挑了一缕系在脑后,发带也是深蓝色,随着挑灯芯的动作,大袖翩翩,过腰的黑发与白腰带混在一起,竟荡出别样风情。

    这人身形纤细,不知是女子还是少年?暗敛黑眸,宇文含等那人走近。

    油灯挑亮,那人端起碗走到床边,轻轻送上,“公子喝药。”

    扫了眼黑如墨汁的药汁,他抬眸——

    脸……肤如莲荷,自然成韵,唇未施脂,形如野菱,鼻上有几颗小斑点,却不失俏丽,两颊边垂着丝丝缕缕的散发,盖过耳根。

    这身形,他熟悉,却又不熟悉。

    这张脸,不黑,所以他不熟悉。但这双眼睛……这双常令他忆起,却从未曾入梦的眼睛,他熟悉。

    一双懒眼呵……

    “公子?”女子歪头唤了声,语有歉意,“公子的伤是小女子所为,因为战乱,城里的大夫都躲起来了,这药是村里的一位夫子开的方子,希望对公子的伤有好处。”

    这次又扮什么?敛去心思,他浅浅勾唇,接过药碗,眸上映着两点烛火,灿烂异常,“姑娘是因为在下跟在后面,误以为是歹人?”

    女子垂眸盯着床沿,点点头,长长的睫羽扇了扇,又摇头。

    “姑娘如何称呼?”厌恶地看了药汁一眼,他按捺下欲捂鼻的冲动。什么破药,这么臭。

    “井镜黎。”

    她报上闺名,让他小小一怔,双眸不禁又锁在她脸上。她也不躲,两颗黑瞳与他直视,闪着好奇又……欣喜的光芒?

    欣喜?

    闪神的一刹,他听她道:“公子怎样称呼?”

    “宇文含。”

    听到他名字的瞬间,眼睫轻轻一眨,恰好敛去她的情绪。

    “小女子自幼生长在乡下,习过一点功夫防身,打伤公子,实在是……”

    他含笑接下她的话:“在下实在不该跟在姑娘后面。”顺着她“乡下女子”的话题,他又补充,“因为,姑娘很像在下认识的一位……故人。”

    故人?脸皮抽了抽,井镜黎瞪看床板,有点得意,亦有些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失望。

    扳指细数,自洛河一别,他们三年未见,今日伤他,实属意料之外。他容貌未变,只在眉眼间多了些慑人之气,纵使一身汉式袍衫,依然俊中带煞,温中带厉。

    真是荣幸啊,她能从刺客同伙升级为他的故人。

    他是当真不记得她,还是装作不认识她?或者……因为三年后的她与三年前特别晒得黑黑的她区别极大,以至于他根本认不出——她得意是此,失望也是此。

    沮丧了一阵,她抚脸假笑,“是吗?公子还是快将药喝了。”

    一丝为难闪过琥珀般的眸子,轻抿一口,他飞快移开,“在下的伤并不碍事,这药……”他宁愿闻苏冲上阵后的血腥味,也不愿喝这药一口。

    “这是良药。”她飞快道,“良药苦口嘛。”

    “……井姑娘是本地人?”

    转话题?她歪头,笑笑配合,“不是。小女子路经武陵。”这是真话哦,她的的确确是路过,事前完全不知道这儿被周兵围攻。只不过在路上又被一位“故人”逮到而已。

    迎着她的笑,他眸色一荡,如青烟随风而发,“在下阻了姑娘的行程吗?”

    她摇头,见他久不喝药,只得接过满满未动的碗,转身搁上烂桌子,随口问道:“宇文公子是本地人?”

    “不。”他掀被下床,找到鞋穿上,忍着脑后的一点刺痛走到窗边。今夜有云,不可视物,只有远远几点烛火表示附近尚有人家。转身,倚墙,他轻笑,“在下是北方人,南下……只为寻人。”

    “寻……故人?”她悄然扬眉,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

    东洛王无情而诡狡,他的无情,她领教过,他的诡狡,她也得幸尝其味。她知道,话要说得七分真三分假,取信于人便不是难事。他的话……

    缓步走到他身边,她抬手关窗,未料他猝然倾身过来,一双灿亮的眸牢牢注视着她。

    温热的气味打上额角的发,她心头一跳:不怕不怕,要打晕他应该不是难事……心头嘀嘀咕咕,却未料他一声叹息,带着一丝药味直冲她的呼吸。

    “真的很像……”洁指微抬,拂过额角的发,他顿了顿,指腹停在她眼角边,隔了些许距离,并未抚上。

    “哪里像?”僵立原地,她自忖:比起三年前,她应该白了又胖了吧。

    灿眸中闪烁着点点迷惑,他似注视她,却又似透过她望向不知名的过去,“本……”习惯地吐了一字,他蓦然警悟,转道,“本来……我其实并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三年未见,真的是……记不得了……”

    “宇文公子指那位故人吗?”

    “是。”指腹终是在她眼角点了点,收回。

    此举,已是轻薄。

    他一点即离,她立即侧退三步,冷道:“小女子祝愿宇文公子早日寻得故人。公子的伤应无大碍,两三日便可痊愈。那时,公子继续南下寻故人,小女子亦继续北上……寻亲。”她这一路,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寻亲……吧?

    目映烛火,他徐徐扬唇。她的话有言外意——南下北上,两两背道而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形同陌路。

    “井……”唇一动,却什么也没说。

    “隔壁还有一间屋子,夜深了,公子早点歇息。”袖随发动,暗香盈盈,她绕过他离去。

    布帘落下,挡去她的背影,也挡去他的浅笑低呓:“再会了,井镜黎。”

    这一夜,暂且就留在破草屋吧。

    天色微明,宇文含在一片清幽的琴音中醒来。

    琴音很冷,初听,似初冬小雪,散散扬扬漫天飞舞,渐渐地,雪止云收,仿若蚕丝般细密的阳光透过云层射下来,打照在微微闭合的眼睑上,有些酸酸的麻痒。

    闭了闭眼,他掀被坐起,闻到……

    垂眸,他注视相伴一夜的“薄”被……注视……

    南征北讨,野地营帐,他对床铺的要求并不高,就算一身酸霉味……可以忍受,他完全可以。

    穿好衣衫,松松散散将头发编在身后,他步出。环顾四下,屋外有一小堂,墙角边的矮凳上放了一只铜盆,盆内盛着净水,边上搭了条白毛巾。

    取水拭脸后,他寻音而去。

    一棵树后,她还是昨日的深蓝衫裤,琴声如常,似未察他的走近。

    停了步子,他静静聆听,黑瞳却不离她怡然自得的俏丽。

    他们现在的情形不得不说有些诡异。他认识她,却不知此时的“井镜黎”是否就是当年的“井镜黎”,她呢,是不是也在心里揣度:他是真认不出她,还是假装?

    两人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纸,这纸经由三年的时间沉淀,现在,还没到捅破的时机。

    三年前,他不是没寻过她,暗遣八百隐探南下寻人,依据入周陈使的名录和随行的商人逐一查访,三个月,隐探传回的书信全是空白。半年后,寻查满纯的隐探传来消息:满纯原是武陵王的么子,自幼体弱,年长时,武陵王自言送幺子于乡下亲戚家养病,家仆无人知其去向,数年后回家,满纯身强体壮,自言交了一个朋友。隐探再想进一步调探时,却断了消息。

    查了一年,这一年里,朝中争斗日炽,小皇帝对叔父心怀嫉恨,认为叔父权势过大,有盖主之嫌。他也知道,小皇帝看他未必就顺眼,只不过百官不知向哪边倒比较好。何况,八柱国手握全国兵权,多是当年南征东伐、与叔父交好的武将,小皇帝表面上安分到现在,这也是一大原因。加之近年边境兴兵,他不得不召回八百隐探,寻人之事也就此搁下。

    他很好奇,她到底有何神秘,竟让他引以为傲的八百隐探无功而返。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地位?依见机所知,汉地名门望族中并无“井”姓,用命未与她交手,却曾表示,初见此女时,无论是身形、呼吸、小动作,绝看不出她身怀武功。她在满纯身边……

    想到满纯,宇文含无奈摇头,不觉忆起见机“深以为耻”的模样,若是见机手中有满纯的画像、而前面恰好又有一棵树,他相信不用一个时辰,那树上绝对布满了见机一刀一刀扎出来的洞洞。

    难得见机如此讨厌一个人,他对那世外高人的字还真是执着……

    “公子醒了。”

    她的声音唤回他有些飘远的神思,脚步未移,原地轻问:“这是什么曲子?”

    “快雪时晴——”她侧头,体贴一笑,“小女子闲时自娱而已。”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他轻吟一句,叹道,“姑娘佳心妙思,此曲初时心冷,极后微暖,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之意淋漓显现。”

    《快雪时晴帖》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致友人的问候,寥寥二十来字,情景相辉,字润体清,是喜墨宝者争相收藏的珍品。难怪初听此曲时,心感冷意,随后才渐觉晴暖舒畅。

    “公子见笑。”她抿唇一笑,脸上一片温婉,“我只取其皮毛之意。煮粥时在院里发现这琴台,便忍不住手痒……啊——”捂嘴轻呼,她摇头,“屋内有羹,公子吃些吧。”

    宇文含轻一点头,以示谢意,并不推辞。回到小堂室,他盛了两碗,放在桌上,招手示意她同用。

    井镜黎噘噘嘴,大方坐在他对面。腊肉咸菜羹,自己煮的,怎么吃也不会觉得不好吃。

    啜了两勺,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吃相只需四字形容——尊贵、优雅,雅得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也没法比。

    先用瓷勺舀起浅浅半勺羹,放在嘴边吹了吹,以唇试试温烫,再慢慢送进口里……他还真敢喝,也不怕她在羹里下毒……

    “姑娘在哪里找来这些腊肉和咸菜?”

    “呃?”太注意他吃东西的动作,听他这一问,她小小发怔。眨眼回神,她搔搔鼻头,腆笑道,“这些都是在后院厨房里找到的,大概屋子的主人因战事逃难离开,将几块腊肉藏在灶灰里,咸菜晒得干枯,挂在墙上也未生霉,我便取来用了。”

    他似有惊奇,含笑称赞:“姑娘好手艺。”

    点头,她毫不谦虚地接受。熟能生巧嘛,她也煮过黑糊糊的粥,不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糗事了。

    待他喝了两碗腊肉羹,她也吃完大半碗后,转转眼,她咳了咳,试探道:“公子知道吗,村里来了许多难民。”

    他只听不语。

    “听说周兵围攻武陵,已经对阵半个多月。”

    ——错,是十八……不,昨日加今日,是二十天。他忖着,点头表示在听。

    “不知援兵能否及时赶到。”

    ——赶到也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默默忖着,他再送一羹入口。

    “王爷一路寻人,可曾见周兵攻城?”

    她问得随意,他答得也随意:“见过。”

    放下瓷勺,他转目盯她看了一阵,那双懒眼中,没有怜悯天下苍生的惜痛,问这一句,犹如说“公子再多吃一碗羹”差不多。她吃得很专心,专心到他忍不住想打扰一下,所以——

    “姑娘很关心战事?”

    扇睫闻言一抬,她没说什么。

    “姑娘可有想过,这些年为何会有战事?”

    歪头想了想,她神似求证:“为了……争天下。”

    “为何争天下?”她当南征北讨很好玩吗,如果是苏冲……他默默叹气,自己这员爱将极可能就是这么以为的。

    她摇头,“大概……帝王总是希望自己的领地越多越好吧……”似觉得此话不妥,她弯弯唇角,让他发现两个浅浅的笑涡,“我不知这话是对是错,就像树上结橘,每年结果时,我都希望橘果结得越多越好。”

    结橘……

    真是个绝好的比喻。他也不避忌,看着她一勺一勺将碗里剩下的一层羹刮干净,自然而然开了口:“征伐,的确是为了疆域,疆域分界,因为天下不统一。若一统天下,没了疆域之分,百姓安居,姑娘认为还会有战事吗?”她仍然专心于碗底的肉羹,不知是否听进了耳。他无可无不可,继续道:“曹魏之时,便有三分天下,不合,则有战。现在,齐国高氏居黄河而治,陈国守长江以南,而周……兵强马壮,有一统天下之心。天下一统,便是大和。”

    “大和……”喃喃念此二字,她若有所思。

    “姑娘厌恶战事吗?”

    “我只想居无所忧,食无所患。”她笑了笑,转问,“大夫开了两包药,公子今日再吃一次,应无大碍。耽误了公子行程……”

    “不耽误。”

    “……实在……呃?”

    “见到姑娘,在下已有所值。”

    她明显怔了怔,随即别开眼,嫣然一笑。

    这一日,两人都未提离开,谈到战事话题,也多是点到即止。仿佛,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些许的陌生,些许的暧昧,像一层朦胧的云白纱纸,但谁都不愿捅破。

    不谈身份,不谈目的,一日闲散,倒也愉快。

    这村名为鹿儿村,就在武陵南门边,白天时有难民行经,难民对周兵和陈兵皆有骂词,她看便看了,听便听了,却无愤懑。晌午之后,吃了些凉羹,抚了一曲“快雪时晴”,她竟然午睡去……

    怎样的心思,才能让她在任何时候皆以懒眼相对?

    问她寻什么亲人,她却道:“我的徒儿。”

    一时怔怔,实在看不出她也有徒儿。他正想佩服佩服,她却猛然飞扑,揪住一名逃难落单的男童。细问之下,知道那男童父母已亡,孤身一人流落鹿儿村,她立即笑眯眯,“既然你爹娘都死了,不如我做你师父,好不好?”

    男童懵着脸,不知有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却追加一句:“拜我为师,有衣穿,有饭吃,不怕被人欺负。”

    然后,他强捺嘴角抽搐的冲动,面无表情看着那男童迟疑、点头、含泪、当场拜师。

    男童流浪甚久,早已不知姓不知名,她当即便为男童取了“三心”这个名字……那表情,那脱口而出的速度,让他不得不怀疑:这名字她是不是早已打好腹案?

    若说在长安她伪装身份,那么,今日的她,性子可是真?

    聪明,擅辩,知书,达理,再混些无伤大雅的稚气,这就是井镜黎?

    是夜,门扉轻启,一道黑影悄然离开,乌发翩飘。

    房内,一声叹息,振振如玉。

    黑暗中,一只手,轻轻推开虚掩的烂木窗,轻唤:“用命。”

    立即,窗外出现一道高大的黑影。晦暗的月色中,传来独孤用命的低应:“末将在。”

    “跟上。”

    “是。”独孤用命颔首,转身前迟疑了一刹。

    这一刹,已被宇文含察觉,他淡淡笑问:“怎么?”

    “王爷,见机让末将为您带两个字。”

    “两个字?”宇文含挑眸,“他除了让本王撤军,还能说什么?”

    “见机说……鸡肋。”

    “鸡肋?”微微一怔,宇文含双肩轻抖,捂嘴闷笑。

    他虽不及见机读书万余卷,“鸡肋”一说却不陌生。三国争雄时,曹操与刘备战,退守阳平关,曹操不敌,有退兵之心,却恐刘备嘲笑,时庖人送汤,汤中有鸡肋。当夜,兵卫禀求夜间口号,曹操随口道:“鸡肋鸡肋。”杨修听闻,知他有退兵之心。

    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有味。杨修深知曹操心意,曹操却久恶杨修,借机怒他扰乱军心,将其斩首。因感叹杨修之才,见机曾在一次酒后作五言为叹:“缨才杨德祖,锦绣胸中成。龙蛇笔下走,捷对群英冠。才性定生死,非关鸡肋故。”

    见机以为他视武陵为鸡肋吗?呵……

    摇头再摇头,宇文含怡然抿唇,表情莫测。独孤用命不知他是喜是怒,见他在窗后踱了两步,突然跳出来。

    “王爷?”独孤用命惊疑不定。

    “用命,若一人,胸中锦绣乾坤,却懒看世人,本王该如何?”

    独孤用命垂头,恭敬道:“王爷会求之、得之。”他犹记得,齐国降将向垂,性情刚烈,初降时对王爷言辞不敬,王爷心恼,先命人将他抛入河中,淹得半死不活再捞起来,谁知向垂不改骂辞,王爷又将他抛进河里……再捞起来……反复四次,向垂仍不改骂辞,在场军将皆以为王爷会一怒杀了向垂,王爷却哈哈大笑,说“龙逢、比干,我今日有幸得见”,不但不杀,反而收其做了幕僚,如今官至仪同。

    他的王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求之……得之……”轻喃数遍,宇文含又问,“用命,若那人是女子,本王想留其才,留其人,留其心,要其永不言去呢?”

    独孤用命沉默……

    “用命答不出?”

    独孤用命注视前方那道俊然身形,低声道:“若是女子,嫁作人妇者,视才能高下,可养其高堂,将夫妇二人皆招为己用。未嫁者……”他的声音突然顿止。

    “未嫁又如何?”

    “自古天子娶九女,诸侯纳三妇,未嫁者,若王爷想永伴身侧,不妨……纳妃。”

    脚下一滞,宇文含回头看了爱将一眼。

    纳妃么……心头微微一动,似鹅羽拂过春日那一片梨白,欲融,未融,欲化,未化……

    捺下怪异的心情,他提步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上。”

     正文 第六章  铁山碎

    夜半子时,风初定,黑影悄然而回。

    扶着门,黑影静静站了一阵子,似海上春云般轻轻一叹,那叹息若落霞天际边的一点孤帆,让人想去追逐,却遥遥不可及。

    进屋,黑影走到墙边,细微声响后,一盏孤灯亮起,淡淡油黄,晕晕蔓延,映得一室简陋朦胧若太虚之境。烛火前,一双含笑懒眼轻波荡漾,波光徐徐送向侧手边那道紧闭的木门,似讽似诮。

    蓦然一声轻语:“王爷,你又何必再装。”

    木门被人从内拉开,步出衣衫整齐的宇文含,“井姑娘好耳力。”

    井镜黎看他一眼,“王爷根本就没睡。”见他笑着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她又转头看看屋外,动动唇,想说什么,却噘了噘嘴,懒懒委顿。

    既然她先挑明,宇文含无惊却喜,笑若纯玉,“本王是否应该唤一声……梨花姑娘。”

    抽筋……嘴角抽筋……

    她脸皮要跳不跳,假假一笑,“王爷,我不叫梨花。”

    “那本王唤你镜、黎,可好?”特别加重“黎”字音,他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个细微情绪。当年洛河边,他听船内之人是这么叫的。

    她送来一眼,依旧的懒,就像是除了“梨花”这个名字外,他爱怎么叫她都行。而他,也就不客气了。

    “镜黎不喜欢梨花吗?梨色洁白,本王甚喜甚爱。”

    他不再揶揄,一开口的轻浮却震她一跳,不由奇怪看他:怎么,真相揭露时,他的风流性子也跟着一块揭露出来?

    盯着烛火,她抚了抚袖,凝视细听,听到她房内有一道均匀的呼吸声,脸上不觉浮起笑意:她新收的徒儿三心睡得正熟。

    “镜黎是何时发现本王的?”他走到她身边,一脸的笑,似乎刚才的跟踪和被她识破没让他不快,倒令他高兴起来。

    戒备地看他一眼,她不隐瞒,“出郡守府的时候。”虽是自己先挑明,她仍然不明白他心里到底盘着什么诡计。瞧他那模样,似不想捅破两人之间的那层薄纱,倒像是她沉不住气,先叫了出来。

    “镜黎不是想将本王交给耿将军,用来退兵吗?”一双黑玉瞳眨也不眨盯着她,语气竟是玩世不恭。

    “是。”她转着瞳子,懒得否认,横竖他也听到了。

    刚才,她去了武陵郡守的府邸,要她以为,那是迫不得已的“拜访”。

    让武陵闭城不战是她的主意,没什么穷机妙算,白痴都知道打不赢就要搬救兵,救兵没到之前,当然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武陵郡守宗济,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与她既不是忘年交,也不是莫逆之交,而城将耿谢晦对她而言是陌生、很陌生、完全陌生。她出现在武陵,想来想去,不外是自己倒霉,让满纯那家伙又给摆了一道。师父与她隐居在汶州玩月山,三年前受伤而返,满纯回建康复皇命,禀周兵动向,她则带着一车长安特产回家孝敬“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师父细听她入周遭遇后,虽说疼她,却也恼她粗心大意,言辞冷厉,教训一通,让她闭门思过。

    思过就思过,她养伤在家,习武读书荡秋千,倒也惬意。饿了捕些野兔山鸡,既能打牙祭,又能腌成腊肉储藏,还能下山去城里换银子、买笔墨。师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未敢自言学到七成,四五成倒是有所得。山中无甲子,寒暑易过,转眼便是三年。偶尔闷了,她搬出纸墨,将师父临渊垂钓的俊俏画下来,顺便,她将兰陵王高长恭画了出来,将齐国废帝高殷画了出来,将独孤用命、苏冲、贺楼见机画了出来,连大冢宰宇文护她也画了,偏偏,当她想再现梨花树下那道俊紫身影时,涂纸十余张,却总差一分神韵。再久了,她便将这些画束之高阁,慢慢淡了兴念。这次下山,源于她被师父狠狠刺激了一顿……想到这儿,井镜黎叹口气。“刺激”倒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她不该“顺便”去探望满纯。那家伙的老爹是武陵王,满纯现在也官位刺史。她探望满刺史的时候,正巧武陵的加急求援快报送到,满纯一面向朝廷进奏,一边请她能助便助。身为女子,她当然不被宗济那老头子信任,害她不得不神神秘秘装高人,只出声不露脸……

    思绪倏倏然一转,她听他在耳边道:“那为何后来改变主意?”

    “为何……”大袖忽起,她不由分说,举手攻向他。

    他侧身闪避,身手灵活。

    她一攻未得,肘臂一拐,左手若灵蛇吐信擒住他腕脉,右手闪电般射向他的咽喉。不知是刻意不躲闪,还是宇文含当真不敌,咽脉被人扣住,他笑得更见灿烂,黑眸中两焰烛火摇曳。

    眯起眼,她轻轻开口:“王爷果然是故意。”

    “故意什么?”

    “故意中我那一掌。”他身形俊逸,寻常举止轻沉缓慢,极易让人以为他不会武功,也许,他的武功的确不如她,却不会迎面受敌却完全不抵挡。想到这儿,不由再瞪他一眼,见俊脸含笑,她没由心生隐怒,“王爷落单,只怕也是有意。”

    他摇头,“不,这个本王可没骗你。”

    那天见到她的身影,他未多细想便追了上去,见机似乎比他还在意算卦先生的话,一路走一路小声抱怨,抱怨了一阵,声音突然消失,他回头,原来见机被远远小摊上的一幅字画吸引。见机不懂武功,带了隐卫两名,本就是为了保护他。他亲口下令,隐卫倒也尽职,守在见机身后一步不离。用命一直在他身边,却不想当时一群乞丐迎面跑来,将他二人冲散,他急追那道翩然而行的身影,再回头,用命已不在身侧。

    当时她一掌袭来,他确实未有抵挡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见到如此模样的她……

    想到这儿,那双灿眸晶晶凝着她,再不转移。

    最大差别……肤色浅了许多,不黑……

    “王爷笑什么?”她皱眉轻问。

    “本王见了镜黎,心中甚是喜欢,所以就笑了。”

    适才见她躲在横梁上,一边正正经经说她手中有退兵的筹码,一边冲武陵老郡守吐舌头做鬼脸,他隐在梁柱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用命扶他一把,差点就栽下横梁,直接送到人家嘴边上。

    “……”她瞪他一眼,却在不觉中被他那双灿烂眸色吸引。他的眼,璀璨光华,蕴着万顷波涛,太过灿烂,却也令人……背脊生寒……

    乍然一惊,她忆起天曦未明时的那双灿烂眼眸。

    人心四窍九重,回想起来,他当年不过二十二,便有如此城府,两年未见,天知道他的心思跳到了哪一重。

    他以玉坠为诱,竟是为了杀她……

    “王爷还想着要我的命吗?”

    “镜黎何出……”话未完,他脸色一变,皱眉揽上她的腰,微一使劲,带入怀中。

    她未防此举,整个人全然扑进他怀里,一股暗香扑鼻而来,引她一怔:明明一身简陋,哪来的香味……

    宇文含拉起她的左臂,在桌上拍了拍,低头看怀中刹那僵硬的女子,迟疑道:“你到底是粗心,还是聪明?”

    她的右手还扣在他咽脉处,悄悄吸口气,暗香之中夹着一股淡淡焦味。回神细看,竟是方才发难时大袖扫过油灯,袖尾沾了油,引来一簇暗火。如今,袖尾焦黄一片,难看之及。

    “谢……”她吞吞吐吐,“谢王爷……”

    “你如此卫护本王,本王又怎忍心。”借着难得的贴近,他勾起她鬓边一缕小指粗的乌发,放在鼻下嗅了嗅。

    卫护他?她什么时候……短暂一愣,她转又一想,知道他听到她在郡守府横梁上的那番话,扣住咽脉的手指慢慢松开。

    一掌伤他,初时,她本想挟人以退兵。只不过今夜耿谢晦太狂妄,仗着援军到了,言语嚣张,她听了刺耳,索性甩袖而返。老实说,他倜傥风流,只要他肯笑,就算心有所属的姑娘,心中那根弦也会不自知地颤一颤。

    “镜黎……”

    他幽幽一声,过近的气息令她意识到两人暧昧的姿势,急忙推开,脸边掠上一抹红晕。咳了咳,待要开口,他却先说道——

    “今夜,这间小屋内,我们不分尊卑,不分周陈,只当宇文含与三年前的故人相逢,可好?”

    既然挑明身份,再装便是矫情,知他狡猾,她心中戒备未褪,只轻轻点头,“好。”

    “在下宇文含,小字仲翰。”他倾颜一笑。

    “井镜黎,无字。”

    “若镜黎不嫌,可称我一声仲翰。”为了不分尊卑,他连自称也改了。

    她冷笑。

    “这么说吧,我知道武陵援军已到。这次的主帅是陈国老将程灵洗,素有云麾将军之称,程老将军的长子程文季亦是年少英雄,出征必居前锋,破军如势竹。”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自幼是叔父抚养长大,十三岁随叔父征战南北。”

    他在坦诚?吸收着他的话,她缓缓坐回,拿起桌上的剪刀挑灯蕊,闲闲道:“我住汶州玩月山,无父无母,只有师父一名。”

    “镜黎有师父啊?那……师父可曾为你许配人家?”

    咔!灯芯被她一剪为二。

    许配人家?提起这个,她不由想到师父给的“刺激”。

    某天清晨,师父不知哪根筋错位,竟然对她说——“乖徒儿,下山的小伙子你不喜欢,城里的先生夫子你不喜欢,富家少爷你也不喜欢,再这么下去,乖徒儿真要变成老姑婆了,不如……为师娶你如何?”

    她当时正捧着一堆山果,此话一出,果子落得满地皆是,她拔腿就向山下跑,待她抱着一堆定惊药返回,“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已早早睡下,晚饭也没给她留一碗。

    师父戏弄她,她也就罢了,最可恶是满纯。因为师父的刺激,她鬼使神差地问满纯:“子安你才高八斗,又风度翩翩,而且尚未娶妻,不如娶我吧。”

    满纯给她的回答是:弹开一日无神扇,摇啊摇啊摇……

    “我有个夙愿,若无法招揽你,那么,就不要让任何人招揽你。”

    他的声音引回她飞离的神思,讥讽一笑,她摇头,“我何德何能,能得王爷青睐赏识,念念不忘。”

    他眼神闪了闪,目色迷蒙,轻喃:“何德……何能……本王念着你……”

    她不倾城,不绝色,沾不上三贞九烈,也称不了帼国红颜,只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只不过她的眼睛一闪一闪,透着一股子慵懒……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为什么?

    又——凭、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那一句“本王念着你”依然清楚传入她耳中,眸珠一转,她细细打量,晕色烛火下,他肤扬玉泽,人比瑚琏。

    这个王爷,身份尊贵,手握兵权,心思难测,听日间言辞,似有一统天下之心,而且,他的皮相亦是极品之上的极品……突地,她脑中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若将他困在山中,天天对着笨猴子肥山猪,不知是否仍然这般……

    这念头一闪,立即被她抛开。

    屋内,一时静静无语。

    “镜黎……”他蓦然开口,“当日你若不跃河而遁,绿蛇定能与踏雪并驾齐驱。”

    千般婉转,万般心思,不过为了今日这一句。

    他与她,并驾齐驱。

    绿蛇?她想起当日额盘绿丝的骏马,不由懒懒一笑,“请问王爷,那绿蛇,是公马还是母马?”

    他表情一怔,慢条斯理地说了一个字:“公。”

    “王爷,我那踏雪……也是公的。”

    “……”他表情怪异。

    “呵呵……”愉悦于他的表情,她悠悠道,“王爷心怀天下,我一介小民,如何能与王爷并驾齐驱。”

    “镜黎亦可心怀天下。正像我白天所言,一统天下不好么?”他的眼中夹上丝丝疲惫。

    “一统天下,的确好,只是——”她看他一眼,缓慢而清晰道,“天下一统,我不会长命百岁,天下一统,我不会换个模样,天下一统,百姓还是要交田税,朝廷还是要征兵,做乞丐的还是做乞丐,做王爷的还是做王爷,做奴才的还是做奴才……王、爷,这天下一统,关、我、何、事?”说到最后,已是字字如冰。他睁大眼,眸中不掩讶色,久久后,才轻道:“镜黎仍然不信我?”

    “信?”她勾起唇角,“王爷今夜与我推心置腹,我……”

    一念倏闪,她讶然抬眸。这个王爷……他不急着离开……他说今夜不分尊卑……他今夜很多话,莫名其妙……

    他是王爷,却志在一统天下。

    这些话,因为身份的阻碍,他不可能这般自然地对其他人说吧。闷在心里,久了,他也会……寂寞……

    心尖蓦地一软,仿佛被青云之顶的重重云海包裹,随着云气荡漾。

    天下虽大,他也不过想找个说话的人啊。

    这个优雅的王爷,这个诡狡的王爷,这个心狠手辣的王爷,这个……沉迷在权势漩涡里的……王爷……

    突然,他曲指一弹,熄灭一点豆灯。屋外,传来纷纷繁繁的脚步声。

    “围起来。”

    一声刺耳吆喝,引得屋内两人同时皱眉。

    是谁?

    适应了黑暗,两人来到门后,拉开一道缝,瞧见屋外围了一圈手持火把的官兵,再定眼分辨,竟然是陈兵。

    火把中间立着一名神容威严的老者,老者身边是一名年轻武将,容貌与老者有些相似。

    老者振臂一挥,“擒贼先擒王,别让他跑了。”

    兵卫齐应一声,准备破屋拿人。

    屋内,井镜黎眉头紧蹙,“咦,宗老头倒也聪明,知我不肯助他,竟然偷偷跟着我后面。耿谢晦我见过,这老头子是谁……”

    “云麾将军程灵洗。”宇文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身边的年轻人是他儿子程文季。我猜,不是宗济聪明,你去时,只怕程灵洗早已藏在内屋,你走后,他派人一路跟踪,确定了地点,便带兵包围。”他先她一步回来,自是无法知道她身后有人跟踪。

    听了这似笑似讽的一番解释,她的脸立即被黑暗同化,想也没想,脱口道:“王爷,我帮你。”

    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她向他的方向投去一眼,其实只看到他隐隐约约的轮廓。突然手腕一紧,被他拉入怀中。

    全身僵硬,一只手借此时机攀上她的颈,头顶一阵悦笑,语中似有无奈,又似莞尔,“呵……镜黎,你这性子……到底想帮谁?”

    她暗暗懊恼,除了咬舌头,更想就这么一掌将他推出去。

    “本王仍让你望之色动,闻之心醉吗?”

    她继续咬舌头。怪自己怪自己……

    怨念间,某样温软的东西落在脸上,在唇角触了触,他放开她,“明日,本王一定攻城。程灵洗要捉的人是本王,你待在屋内,待本王引开他,你就……”话语一顿,极快,他再度开口,“本王方才说的话,不骗你。二百里外大莫坡,本王的驻营。”

    说完,他将她推在门后,拉开门,迈了出去。

    见门被拉开,陈兵向后微微一退。

    信步而出,宇文含负手浅笑,“程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程灵洗借火光看清他的容貌后,虎目一睁,“宇文含?那姑娘口中所说的退兵筹码竟然是你……哈哈哈……好,好,好,老天有眼啊。”他昂首大笑,连道三个好字,说到“老天有眼”时,语中竟透了一股怨恨。

    “老将军自信能擒下本王吗?”宇文含向前迈出两步,眸灿焰华,睥睨四周的陈兵。

    “爹,不必与他多费唇舌,”程季文早已按捺不住,手握剑柄,上前一步,“待孩儿擒下他,为我冤死的将士们报仇。”

    报……仇?门后听得正起劲的井镜黎抿抿唇,不知他与程家父子有何冤仇。

    她回忆回忆再回忆,因为太过于专心回忆,竟不察身后偷偷靠近的黑影……

    握……

    一只手悄悄捏住她的衣袖……

    “……”额角滑下凉汗一滴,她不回头,悄声道:“三心,你别吓我啊。”

    “师……”三心叫了一半,被她一把捂住。

    “嘘,别出声。”幸得外面火把噼啪作响,盖过二人的声响。她拉三心蹲在身边,借着门缝继续看戏。

    小黑影眨眨眼,乖乖蹲在师父身边。

    屋外——

    宇文含听了程季文的话,呵呵直笑,“程小将军,与其为陈皇卖命,不如来我麾下如何,他日江山平定,荣华富贵只手可待。”

    “呸。”程季文脸色铁青,似被他这话侮辱了般,“刷”地拔出长剑,就要攻来——

    “季文!”程灵洗斥吼一声,止了程季文冲出一半的身形,转向宇文含道,“你当年坑杀我将士五万,老夫定不饶你。”

    “五万?”宇文含翻翻自己的手掌,以闲得不能再闲的语气道,“程老将军,你确定当年本王坑杀的是五万?嗯……杀得太多,本王记不得了。”

    “爹,别跟他废话。”程季文压不住心中怒气,跃跃欲攻。

    瞥了热血青年一眼,宇文含冷笑,“程老将军,你这次带了多少援军来救武陵呢?五万?还是十万?呵呵……没关系,多少都好,只是……”他的声音愈来愈轻,仿若焰火之顶的那片摇曳,轻忽,却灼人生痛,“老将军小心些,别让本王拿下武陵,否则……”

    ——否则他攻城之日,就是坑杀之时。

    井镜黎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话,终于想起当年入周时听过的传闻——前梁萧氏被陈霸先夺了江山,萧氏末帝逃到江陵荆州一带,泣书一封,向周求助;其书言辞哀切,竟打动了周国权臣宇文护,派兵缓助萧氏。当时,周国出兵,与陈兵对峙沔洲,陈兵战败,被坑五万。

    听他们此时对话,想必当年坑杀俘兵五万的正是东洛王。

    这个王爷啊,是否杀得人越多,他笑得就越灿烂?

    程季文终于被他的讥诮言辞惹怒,飞身跃起,一剑横扫,剑气直刺宇文含双目。

    剑风凌厉,又狠又快,眼看就要扫过那俊美含笑的王爷……

    叮!利刃相撞,一道黑影挡在宇文含身前一尺处,也挡下程季文横扫的一剑。那人一挡之后,手臂用力一推,退开程季文,同时学他刚才一招,曲膝,举剑横扫,剑风贴地急走,去势汹汹,如地龙吼雷。

    程季文猝不及防,虽躲闪得快,仍被剑风扫及脚踝,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剑尖没地半尺,支撑身躯不倒。

    “季文!”程灵洗惊吼,上前护住爱子,虎目瞪向来人,怒视片刻,一张老脸皱比菊花,“你……你是当年那员副将。”

    “副将?呵呵……”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宇文含自爱将身后踱出来,拊掌而笑,“老将军,用命可是本王的义将。”

    “王爷,此地不易久留。”独孤用命左移一步,将他挡在身后。

    宇文含看看天色,点头,“对,该歇息了。”他左掌半抬,掌心向上,右手轻轻在左掌心上一拍——

    “啪!”

    清脆一响,数十道黑影如鬼魅夜行,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程灵洗冷笑一声,“宇文含,就这些黄口小儿,你以为今夜能跑得了?”

    “老将军,本王有说要跑吗?”

    “你……”程灵洗被他那似逗似讥的语调气得眉头一跳一跳。

    “若擒下云麾将军,本王很好奇啊……武陵援军夜失将帅,明日本王攻城,他们会听谁的?”

    程灵洗冷冷一哼,正要反讥,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一阵逆风自背后袭来。他暗叫不好,扶启程季文跳闪开,只这一刹,一抹艳红流光将陈兵的包围冲出一个缺口,前蹄飞扬,长嘶入霄。

    那艳红,是一匹通体赤红的骏驹。

    铁蹄落处,仅在宇文含三尺之外。

    赤骏冲阵,宇文含有片刻的怔愣。盯着赤红骏驹,盯着骏驹额上盘旋的一弯绿影,他动动唇,眸子瞥向独孤用命,那眼神似在说:它怎会跑来?

    这个……独孤用命原本面无表情,亦无深陷敌阵的惊慌,此时,他的表情可称精彩,想笑,又似想哭。

    他只带隐卫十人保护王爷,所骑马匹系在村外树林里,绿蛇什么时候跑出营……为了撇清关系,他急道:“王爷,末将不知绿蛇为何在此。”

    “无妨。”宇文含挥手,轻抚马头,任赤红的马头在自己怀中磨蹭半天。跃然上马,睨视程灵洗,他勾勾手指,“老将军,本王今夜要好生休息,想擒我,来。”

    今夜他本无意兴事端,程灵洗的出现是意外,这老将军想擒他,他就不能反将他擒下吗?区区百名陈兵,他还没放在眼里。镜黎还在屋内,不知……

    眼帘轻垂,他的头微微一偏。

    隐卫已与陈兵打斗起来,血溅满地,哀号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浓浓的血腥慢慢飘入鼻息……

    眉心一蹙,他下令:“用命,不必久留。”

    得独孤用命应答后,赤驹直冲程灵洗。程灵洗挥刀劈马,被独孤用命拦开。此时,宇文含身子一歪,抄手提启程季文,横拉上马,未待他反击,一掌劈向他后颈。

    赤蹄如飞,转眼融入遥远的夜色中,不见踪影。同时,独孤用命与一干隐卫皆虚晃一招,原路回营。

    “追,快追!”程灵洗一声大吼,陈兵聚集,火把慢慢跑远。

    都走了……

    袖内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井镜黎长吐一口气,感到胸中闷滞,才惊觉自己屏了呼吸。

    她屏什么息嘛,她又不必担心谁……

    “师父,我可以说话了吗?”三心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呃?井镜黎低头,小徒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

    “可以说了。”

    “师父,宇文叔叔是坏人吗?”

    她凝起秀眉:他坏吗?若单从杀人来说,战场上谁没杀过人,程灵洗是沙场老将,她就不信他手上还干干净净。

    “师父?”三心拉拉她的袖。

    答不出,她索性抛开,“师父不知。三心乖,这种问题,以后师父带你回家,你直接问师祖吧。”

    “师祖?”三心的声音有些疑惑。

    “对对,师父也有师父,师父的师父就是你的师祖。你要记得,祖父神貌才德兼备,才高八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要好生孝敬。”

    小男娃似懂非懂地点头,“嗯,三心一定会孝敬师祖他老人家。”

    老人家?

    这个……这个……

    初为人师的女子重重一咳,“三笑啊,师祖面前,叫师祖即可,千万别提‘老人家’三字。”

    “是,师父。”三笑非常听话,可以预见若干年后是个非常尊师重道的徒弟。静了片刻,三心又道:“师父,宇文叔叔捉了那个小将军,那个老将军会来捉我们吗?”

    “不知道。”拍拍小脑袋,井镜黎掩门,放下门闩,“休息吧,三心。就算程老头来了,师父也不会让他捉到。”

    看着三心摸黑进屋,井镜黎呆呆站了片刻,抬臂,撩起那片焦糊的袖尾,慢慢、移到鼻下,轻轻嗅着。

    程季文被宇文含带走,程灵洗必定不安,他以人腿追马腿,希望非常渺茫。绿蛇的出现让人惊奇,宇文含的表情她看不到,但听独孤用命言语,似乎他也不知绿蛇为何会出现在鹿儿村。

    大概……忠马护主吧。

    若非爱马惜马之人,那马又怎会倾力救主。如此看来,宇文含也并非毫无人性。

    一个爱马之人,心中总有一片柔软的天地。那片天地,便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依。

    并驾齐驱么……

    遽然甩袖,她心头不由得泛起阵阵烦乱,淡淡焦味依然残留在呼吸间,甚至,夹着一缕清香……

    乱想乱想,何来的清香?何来?

    用力捏了捏脸颊,她走进内屋——睡觉。

    天色微明,喔喔喔——

    鸡叫?

    因为战事,村人多数躲了起来,就算有些农家胆战心惊缩在家里,养的后院的猪啊牛啊鸡啊鸭的也已不见踪影,如今这鸡鸣清啼,在鹿儿村也算难得。

    床上,一道小身影如鲤鱼跃龙门,弹跳而起。

    天……亮了……

    三心拍拍脸,跳下床,穿好师父为他从某户人家柜子里找来的衣服,做着一个徒弟应该做的事——跑到井边打水,再到厨房烧成半温,以方便师父洗脸漱口。

    待三心待着温水来到前堂,就见师父坐在桌边,睁着大眼死盯着油灯,眸色迷离,两眼之下泛出淡淡青色,似一眼未睡。

    他小心翼翼走到师父身边,“师父,您昨夜睡得不安吗?”师父是在担心宇文叔叔吧,担心得一夜不能安眠……

    井镜黎转转脖子,茫然看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嗯”了一声,懒懒接过小徒弟拧得适到好处的湿巾,胡乱拭了把脸。

    拭拭拭……终于,她清醒了些,放下湿巾看向小徒弟,“三心,这温水……是你烧的?”

    “是啊,师父。”

    “……”好感动,她果然慧眼识英,收了个聪明能干又勤劳的徒弟,带回去还能在师父面前炫耀炫耀……

    “师父是担心宇文叔叔,才睡得不安吗?”自幼受尽苦楚,三心年纪虽小,却早已看尽世间严凉,人情世故也明白三分,想想昨日所见,他便猜出师父忧心忡忡的模样是为了什么。

    “……我……咳,为师、为师哪里担心他?”做师父的感觉真好,光是“为师”二字,她便觉得自己有那了那么点传道授业的威仪。

    “师父,这儿……”三心比比两眼下方,“您的眼睛黑了一圈。”

    “……”双手托腮,她瞅着小徒弟,问,“三心,我们去看两军对战,好不好?”

    “师父说好,徒儿就好。”三心低着头,两手自然垂于腰侧。

    真是个孝顺的徒儿……又感叹一阵,师徒二人在厨房内翻了些咸菜、糙米,混着昨日未吃完的腊肉,煮了一锅半干半稀的饭粥,喂饱肚子,直奔武陵。

    因三心人小速度慢,既然为师,井镜黎自当照顾徒儿。出了鹿儿村,她一声悠然长啸,吓呆三心,也引回放在村边树林里吃草养骠的踏雪。

    黑骏如电,蹄下一片纯白,正是踏雪。

    轻抚爱马,拍拍它的肚子,她毛毛估量踏雪这些日子长了多少骠,脑中却突兀浮现一匹赤红骏驹……

    蓝袖一甩,她扶住小徒弟的下巴,用力向上一合,笑道:“吃惊吗?骑上它可要乖些,别让踏雪把你甩下来。”

    “我……我……我可以骑……”

    “对。”拎起小徒弟的衣领,她跃身上马。

    “咴——”黑驹扬蹄,踏雪前行,急如电掣。

    秋风肃杀,武陵之战已迫在眉睫。

    武陵城外,两军对垒。

    远远战场外,井镜黎找了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拉起三心跃上。视野不错,将场中战事看得一清二楚。

    武陵城下肃立千名将士,帅旗上是一“程”字。百丈外,“飞驰”二字随着鲜红大旗的飘动张扬狂舞,帅旗下,一匹赤火骏驹轻轻刨蹄,马头时低时昂,吐着热气。马上那人紫袍银铠,唇角含笑,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后是百名铁甲骑兵,他身边一匹马背上,坐着一名缚得像粽子般的年轻人——程季文。

    耿谢晦早已败在周兵一名小将手下,如今正抬回城内。那小将策马回阵,宇文含赞许点头,转对程季文说了句什么,立即,程季文的脸由白变青,怒目相视——可见,不是什么好话。

    程灵洗心痛爱子,亲自上阵。

    宇文含一笑,不发命令,他身边,一马缓缓行出,直冲程灵洗。马上那人黑袍银铠,高大威猛,正是独孤用命。

    程灵洗宝刀未宝,独孤用命也久历沙场。两人手中握着长相有点类似的长柄弯刀,兵刃相接,刺耳的响声不止传入耳,更将那银刃带出的寒意传入所有将士心中。

    两人在马上斗过百招,似觉得马匹阻碍了身手的灵活,不约而同跃马而起,在空中交错相击,落地,近身缠斗。

    毕竟是宝刀,就算老了也是一把锋利的老宝刀,独孤用命虽不现败相,从肩部起伏分辨,亦看得出他呼吸沉重,战得有些吃力。

    “当!”两道刀柄相撞,清脆有声,赫然是生铁铸造。然而,这次谁也不退开,暗暗比起气力来。

    远远繁枝下,井镜黎瞧得眼花。若说关羽的青龙偃月刀长得就是这两人手中的模样,她实在是……那个……不敢恭维关大将军啊……

    正感叹间,赤火红骏打个响鼻,宇文含动了。他抽出身后骑兵的剑,剑锋划出一弯美丽的银芒,如层层雷云中的一道闪电,停落在程季文脖子上。

    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程灵洗这把“宝刀”难对待,他就从“小刀”身上下功夫。

    俊美的唇角微微上扬,在笑,却感觉不到那笑的温暖,“程老将军,你再不降,本王可不保证这剑不会割断令公子细弱的脖子。”

    他一开口,独孤用命立即卸了内劲,借程灵洗反侵的内劲凌空翻身,跃上马背。

    程灵洗老脸一黑,闪过一抹悲愤。蓦地,他大吼:“保家卫国,老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季文,为父是怎么教你的。对此等鲜卑蛮族,我铁血男儿宁战勿降。”

    程季文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似想回应父亲的话,无奈口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宇文含雅然含笑,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万道金芒,磨去了些许俊儒之气,生生嵌上一抹秋风的肃杀,犹如修罗地狱归来的神癨。拈拈手中的剑,他在程季文脖子上画出一道血迹,以闲庭漫步的语调说:“宁战勿降?宁战……勿降……好,老将军说得好,忠肝义胆,荡气回肠。那么……”他将剑移到程季文耳朵上,残忍一笑,“本王先送一只耳朵给程老将军,以方便老将军教训儿子,可好?”

    程灵洗大惊失色,欲救不及,眼看银剑落下——

    一颗石子弹来,撞击剑身之后弹开。

    只这一弹,宇文含已觉虎口震麻。

    周军大惊,却依旧的军容齐整,分毫未动。

    蓝袖迎天而下,宇文含微微眯眼,瞳中闪过一波犀利,但见广袖宽裤,蓝衫女子一掌拍在绿蛇额上,凌空翻身,借力荡到程季文身边,夺下缰绳,再一脚踢向马屁股。

    连番动作一气呵成,战马受她一脚,扬蹄向陈兵阵营跑去。

    此举无疑召明——她助的是程灵洗。

    战鼓息,风声止,陈兵因程季文的被救出现小小欢愉,然而,他们极快发现,原本静立不动的周兵纷纷亮出银枪利刀,战骑刨地,呈八字形向两侧扩散,阵后车轮如雷,须臾,三座丈许高的炮梯鱼贯推出,似要倾巢攻城。

    救人的女子负手背立,大袖垂于腰后,在拔剑驽张的阵仗间,竟涤荡出一片“我自立于罔川之上”的独绝清气。

    “王爷!”脚尖一旋,踏懒前回,一张含笑玉颜转过来。

    ——井镜黎!

    宇文含脸色阴霾,盯着懒眼含笑的女子,挤出一句:“你到底帮谁?”

    “王爷这话问得蹊跷……”她扬眉,“我仍陈国子民,自是帮我朝将军。”

    “胡闹。”他收了犀色,语中竟有一丝嗔怪。

    他与她相识三年,相知……在她心中,他们算不得相知吧,初见她救程季文,他微有愠意,慢慢,愠意退了,他也没了气恼。

    她的道理是一套一套,听来铿锵有力,心底却未必坚定,否则也不会在昨夜脱口一句“王爷,我帮你”。她可知,只这一句,他回到军中,让见机盯着研究了好久。

    当年欲招揽,她推却的理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天他倒想听听,她的小脑袋里还能蹦出什么条条道道来。

    “王爷怎知我是胡闹,性命攸关的事,镜黎怎敢胡闹。”她神色认真。

    宇文含突然别开眼,捂嘴轻笑。笑声在这一片肃杀之中,竟令人生出些许暖意。

    这一笑,眉目生情,三军色诧。

    “镜黎……你今日可是见本王要割程小将军的耳朵,一时冲动,才要救他。”

    她含笑不答。

    宇文含轻轻抬起一臂,身后,军阵速动,只片刻,又如死潭般沉静下来。他这只手,向前方半举,伸向井镜黎,“过来,本王可以当程季文是送给程老将军的见面礼。”

    她摇头,“王爷凭什么命令我过去?我与王爷非亲非故,真要算起来,王爷不是曾经想要我这条命吗?”

    指尖一缩,宇文含缓缓收回手臂,脸色一沉,怒道:“你今日定要助他?”

    他?井镜黎回头瞅了眼,连连摇手,“非也,镜黎助的是武陵百姓,可不是武陵老郡守。”

    “武陵小郡,有何可守,若真心降城,本王保证不扰民,不伤一兵一卒。”

    “王爷,唇亡齿寒,毛落皮单。你这话……啧啧……”她玩世不恭地挑眉,罢明了揶揄。

    “唇亡齿寒……毛落皮单……”轻轻念出她的话,他眸光摄闪,轻哼道,“你不信本王杀了你。”

    “信。王爷不过是想要我这条命。”她爽朗一笑,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银光一转,匕首上自己的脖子。

    众将不明她莫名的举动,只听她道:“王爷今日若想血洗武陵,便从我身上踏过去吧。横竖……”

    横竖?

    众将支起耳朵,虽保持肃整杀气,心里却纷纷打起小鼓点,好奇这女子与王爷是何关系。

    “横竖……伤不了你,我伤自己。”她惘然一叹,垂下双眸,似万般幽怨,“那并驾齐驱……想来只是王爷的一时戏语……”

    她当攻城是儿戏吗?

    他脸色铁青,马蹄向前一踏。

    这一踏,引得她手一颤,匕首在颈间割开一道血口。

    冷冷盯着将匕首架在脖子上的那抹深蓝身影,宇文含的手动了。

    紫袍束袖,一臂缓缓抬起,伸平,五指并拢,掌心向下。

    “咴——”绿蛇的铁蹄向前踏了一步。铁甲严整,众将士目不转睛盯着宇文含的动作。

    两军对峙,却静得……呼吸可闻。

    ——右臂齐肩展平,掌心向下,是东洛王准备发动攻势的前奏。

    ——掌心向外一翻,是攻城的默令。

    飞驰军在大莫坡休整多日,兵心早已如烈焰中的炭火,只等一声令下,即倾泻而出,血洗武陵。

    风,吹得旌旗刷刷作响,细沙卷过赤红的马蹄,若荒漠游子的呜咽低语。那只抬平的手臂,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久久、未动。

    静……

    死静……

    如地狱般令人心寒的死静……

    宇文含狠狠盯着城头,身后的将士看不见他的表情,而城墙上的陈军因为烈日耀眼,也不知赤红马上那位紫袍银甲的王爷是何表情。然而,银甲上透出的骇人寒气,却令所有人心中一震。

    “咴——”赤红骏驹迎日扬蹄,马头蓦地向后一调。

    “撤、军。”

    声音不大,压抑,隐怒,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

     正文 第七章  逆之助

    他竟然为她撤军?!

    这是井镜黎的第一个念头,然后——

    傻笑……傻笑……

    她这一笑,就笑去半月余。

    山路上,黑驹不紧不慢地走着,尽管背上驮着一大一小,它照旧轻轻松松,行走间不忘低头啃青草。

    “师父,你笑什么?三心可以知道吗?”随在她身边短短半个月,当日的男娃已经完全将这个师父当成亲人般。

    “为师在笑……”突然打住,井镜黎垂眸,旋手扣了徒儿一记爆栗,“今天不捉五只兔子,到了下个城里我们就没东西换银子,没银子就没钱买干粮。你不担心这个,居然好奇为师笑什么?”

    “哎!”哀叫着抱住脑袋,三心不敢再吭声,眨着大眼注视草丛。他听话,师父说了,练功先练眼……井镜黎瞅了瞅前方左甩右晃的小脑袋,又开始傻笑。

    不是她念念不忘,半个月前的武陵之战,她偏偏无法忘记。真细究起来,大概……她鬼迷心窍吧。老实说,脖子上误割的那一下真的很痛,加上出了些薄汗,汗水滚向伤口,麻麻痒痒,痒得她直想快点找间医馆包扎,差点连留在树上的小徒儿也忘了。

    程灵洗感她救子之恩,又是一番保家卫国的慷慨激昂,耐心听他发了半天牢骚,才知飞驰军天未明即来攻城,宇文含也卑鄙,竟趁着天色晦暗向城内发射火球,城兵眼见火球袭下,急忙扑灭,却不想这火球内藏玄机,一扑之下竟然暴射毒烟,伤亡惨重。趁此时机,宇文含理应破城才是,偏偏大军压城,他策马信步,在城外百丈处停下,再不肯前行一寸。

    原来,她偕三心抵达时,援军已元气大伤。

    老将军威仪是威仪,但满脸尽是“竹竿袅袅,鱼尾摇摇”的岁月沧桑,她瞧得郁闷,听得也郁闷,胡乱编个“小女子是满刺史的江湖朋友,国难当头,自当略尽绵力”的理由,飞也似的奔逃。

    回想起来,她宁愿去佩服宇文含。

    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宇文含意夺天下江山,不是没这个才智。

    武陵闭城不战的日子,反而给了周军一个休整的时机,他们探地形、察民情,伺机而动;可这个时候的武陵城内,百姓慌恐战祸,举家逃难,让武陵成了一座半空的城池。程灵洗带援军赶到,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宇文含反客为主,借程灵洗夜袭之机,反擒其子,乱其军心。气不稍暇,转眼之间他兴兵攻城,将程灵洗打个措手不及,如猫逗耗子般将老将军耍得团团转。

    宇文含……他究竟是真要攻城略地,还是只想寻一寻杀戮的快乐?

    她出手救程季文,倒并非因为他要割下程季文的耳朵……南无观音耶,原谅她的自私,横竖那不是自己的耳朵。只不过……

    抿紧唇,她想起当时在树上与小徒弟的一番对话——

    三心道:“师父,我们要帮那个老将军吗?”

    她道:“对。”

    三心又道:“为什么?”

    她想了想,表情凝重,“因为老将军一番正气天地可表,忠肝义胆,气动山河,令人闻之热血沸腾,为师一时冲动……”

    这个时候,三心说了一句,吓得她差点栽下树去。

    三心说:“师父,你喜欢那个王爷吧?”

    她双目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三心叹气,“师父,你刚才就一直在说‘真俊,他真俊,心好痒痒’,我都听到了。”

    然后,她的脸皮开始发烫,心头一热,顿时冲了过去……

    既然冲都冲过去了,她便顺道救下程季文,再借机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她没想到他真会撤军啊……

    这次,是诡计?还是……真情?

    她不敢肯定。

    降,有真降,有假降,是心悦诚服还是虚与委蛇,天知道。战,有真败,有假败,是负力不敌还是诱敌深入,天知道。情……是否也如此?有真情,有假意,亦真亦幻,难辨真伪。

    孰是?孰又非?

    二九年华已昨非,三七今朝犹未迟,她不知自己是否多情,师父也未教她这门功课,她只知道,元宵夜上的他,梨花树下的他,飞絮河岸的他,垂眸听琴的他,银铠耀日的他……分又分不清,抛又抛不开……

    心头失了平衡,她竟带着三心一路尾随,也不知自己意欲何为。

    那夜离去,落在自己唇角的柔软是什么……

    物引神思,想着想着,手不禁抚上嘴角,她摸到上弯的弦度,再往上,脸有点烫……

    她在笑!

    想到他,她在……笑啊……

    兵行月余,转眼到了荆州。过了荆州,便是襄阳。

    日落深庭,黄昏不改,那抹流金的灿华无视天下苍生的留恋,毅然转身,投入夜的怀抱。

    十月入冬,踩在深深浅浅的卵石小道上,男子若有所思。

    六尺素袍映得身形似玉,一双赤足在袍下缓缓移动,若隐若现。

    尽管卵石打磨光滑,脚底依旧传来些许刺痛和酸麻,仿佛带着轻刺的羽毛。他慢慢走着,任那不适自腿部经脉蜿蜒向上,遍布全身。

    “王爷!”贺楼见机轻轻来到男子身后。

    赤足未定,俊美的王爷侧头一瞥,唇瓣微张,声音宛似叹息:“将士们安顿好了?”

    “是。”

    俊美的王爷不再说话,卵石小径花木幽掩,两人静静走了一阵,俊美的王爷突然开口:“见机有心事?”

    “呃?”走得太出神的文官不防他突然停下步子,顿时一头撞上……

    摸摸鼻子,贺楼见机雅颜微红。

    “什么事让见机神魂不附?”落叶般的笑出现在俊美王爷的嘴角。

    见了那笑,文官亮如星辉的眸子敛下,“吾……见机是担心王爷的心事。”

    “本王?”笑了笑,赤足缓缓而行。

    “见机上请王爷撤军,却未想过王爷会……”

    冷冷一记回瞥,止了贺楼见机欲出口的话。

    沉默须臾,贺楼见机轻咳一声,仍然决定开口。尊卑上,他是宇文含的行军文官兼军师,私下,他们相识于弱冠之年,也算知交。

    “王爷,如此撤军,见机倒宁愿见王爷血洗武陵。”

    “血洗武陵?”宇文含轻笑,“当初是谁成天在本王耳朵边念经,还让用命带‘鸡肋’之言。”

    “那是因为——”贺楼见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那是因为,见机未曾想过王爷的撤军理由竟然是……”

    “竟然是什么?”

    “竟然是为——”

    “见机!”低沉的声音自卵石小径的另一边传来,独孤用命适时打断贺楼见机的话,抱拳一揖,“王爷撤军,自有王爷撤军的理由。苏冲已送来令报,王爷必须赶往……与大冢宰汇合。”

    贺楼见机双唇嚅了嚅,几欲开口,沉凝细思之后,终是化为一叹。

    独孤用命谨慎看了眼宇文含,见他脸色霁月,未因见机的话有所愠颜,方道:“王爷,荆州刺史申徽求见。”

    宇文含不假思索,甩袖前行,“不见。”

    “可他说……”独孤用命看了贺楼见机一眼,恰好收到他狠狠的一瞪。

    “申徽说什么了?”

    “他说,他不仅为王爷准备了这间幽雅清静的苑馆,今夜还特地为王爷准备了……”

    宇文含侧首,“什么?”

    “嗯……嗯……”独孤用命小声说了两个字。

    “什么?”宇文含蹙眉转身,他今日才知道自己的爱将口齿不清。

    “你刚才不是很大声吗?”贺楼见机在一边凉凉开口,分明是落井下石。

    不理会那没事就“深深深深以为耻”的人,独孤用命悄悄吐一口气,再深吸一口,道:“良宵。”

    宇文含初听不明,神色诧异,目若迷离。良久之后,他方了悟似的,抿唇一笑,“良、宵?”

    “王爷心烦,末将这就推了申……”

    “不。”一掌扬起,黑眸闪出些许兴味,“地方官和朝殿官不同,果然想得周到。申徽既然送本王一个良宵,本王又岂能辜负。告诉他,本王稍后便到。”

    “可王爷……”

    独孤用命还想说什么,宇文含下颌微抬,灿眸含煞,轻轻一送,送到爱将身上,如羽毛,如弱柳,如浮萍,然则,出口的话却森冷彻寒:“这是军令。”

    此话一出,独孤用命一怔,敛眸垂首,“末将领命。”转身,他大踏步离开,心里却碎碎念着荆州刺史申徽。那申徽年近不惑,脸上白白净净,长得也是酸中带儒,方才笑眯着眼求见王爷,扯了他的袖子说今夜为王爷准备了小小余庆……什么小小余庆,瞧那暧昧笑容,他猜除了艳姬就是美人。

    “见机也一道去。”宇文含伸手在幕僚眼前晃了晃,不给他推辞的时间,白袍甩袖,赤足前移。

    卵石硌脚,痒中带痛,无妨,他穿上靴子即可。可这半月来,心中的那片痒痛又该如何?即便见机今日不提临城撤军一事,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以程季文为胁,程灵洗当时那一句“宁战勿降”确然是气振军心,哼,若他真割了程季文的耳朵,他就不信程灵洗不心痛。武陵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就算程季文被救了又如何,他一样可以血洗武陵,如果……如果……

    拳在袖内紧紧一握,他冷冷咬牙:“井、镜、黎!”

    这女子何德何能,竟让他生生压了心头那张狂的怒焰?她一人之力,怎能敌他万千铁甲?她不过是将刀架上自己脖子上,这又如何?她不过是在自己的细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这又如何?她不过是……不过是……

    以、命、要、挟。

    她竟然以命要挟,迫他撤军?竟敢——

    带着烦思,宇文含坐入申徽预备的软轿,来到刺史府,果然如他所料,白纱坠苏,美酒琼觞,丝竹迷弦,妖冶歌姬,果然是良宵。

    征伐南北,万里行军,每每回到长安,风流韵事他不会少。今夜,酒,他喝了,曲,他听了,人……

    唇垂乌发,醉眼迷离,他推了申徽送上的美人,醺醺然策马回到苑馆。

    今夜的酒,不能浇他烦愁,今夜的曲,不能引他倾听,今夜的人……美则美矣,在他眼中却总差一分……

    苑馆清幽,馆仆掌了灯,星星点点。挥退欲上前侍候的馆仆,宇文含扶着柱子走了一阵,身后跟着一人。

    来到卵石小径前,半倚廊前的漆黑大柱,他将微烫的脸贴在冰凉的柱面上,捂嘴轻问:“是……用命吗?”

    “是,王爷。”

    “你不去喝酒,跟着本王……何事?”

    “王爷醉了。”独孤用命的回答简短有力。

    人一旦醉了,便会松懈心神,失去戒心,便需要保护。

    “醉?”宇文含笑了笑,举袖掩眸,摇头,“本王没……”突地噤声,他瞟向丈许外的松树。

    隐隐约约,松枝无风而摇。

    独孤用命全身肌肉一紧,肩部轻缩,伺机而动。

    “喵!”寂静庭内,突地传来一声猫叫。

    “呵呵,是猫……”宇文含笑出声,背靠黑柱,俊颜微抬,盯着静静的松枝,久久后,他轻道:“留活口。”

    “是——”应答的同时,独孤用命以迅雷之势直射松枝。

    枝上,藏了一人。

    树枝剧烈摇动,数声拳掌相击声后,缠斗的两人落地。一人攻,一人守,看清那人纤娆的身形后,独孤用命暗道“糟糕”,化拳为掌,将原本击向那人胸腹的一拳硬生生扭向肩部。

    也就是化拳为掌的一瞬,那人向后一翻,凌空踢腿,趁着独孤用命闪避踢向手腕的一脚,衣袂翩翩,已飘然退于一丈外。

    独孤用命一掌未得,待要再攻,眼前突然扑来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大惊失色,险险收了攻势,低叫:“王爷?”

    宇文含无心理他,盯着眼前这道纤娆身影,上下打量,打量得那人神色忸怩时,才迟疑叫道:“井……镜黎?”

    “……小民参见王爷。”女子笑呵呵地摇手,全无“参见”之意。

    相对于女子的笑,宇文含却敛去喜怒,生硬道:“你怎会在此?”

    她怎会在此?井镜黎转转眼珠,从宇文含身上转到独孤用命身上,从独孤用命身上转到不知从哪儿角落里跳出来的护卫身上,从护卫身上转到闻声跑来的馆仆身上……视线周行一圈,最后从馆仆身上回到宇文含的脸上……唔,横竖已经被逮到,说实话也没什么丢人。

    手捏空拳放在唇上,佯咳一声,清清嗓,她道:“我……我路过。”

    “路过?”他戏笑靠近,脚步滞沉,在距她一尺处停下,低头,一股香甜的酒气喷上她的脸,“这棵松树什么时候长到路边上了?”

    “……”

    “路过?呵……路过?”宇文含不知是喜是怒,笑一声,轻喃一句,人如风中松枝,摇曳颤抖。

    她路过有何可笑?井镜黎鼓鼓脸,道:“王爷喝醉了。”

    “本王醉?”

    “对,王爷需要解酒。”

    “需要解酒?”宇文含重复她的话,迷蒙醉眼牢牢锁住她的脸,声音却清晰,“对,本王需要解酒。来人,拿酒来。”

    扑!井镜黎脚下一滑,抬眸瞪他。他到底是要解酒,还是要继续饮醉?

    “镜黎既然路过,不如就陪本王喝酒解愁。”袖影倏翻,他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带向卵石小径边的六角亭。

    亭内,机灵的馆仆早在他一声令下时端上了佳酿和点心。护卫隐了身形,独孤用命已悄然远离,化为灯笼下一道朦胧不清的剪影。

    任他拉着,她也不躲,盯着那看似远离、实则视线不离宇文含的独孤将军,酸酸道:“独孤将军好身手。”竟然发现她躲在树上。

    “用命?”他斟了酒,却不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似醉非醉地瞟她,“你想知道用命如何发现你躲在树上?”见她不答,菱唇却噘了起来,他不禁笑出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也不听听你那声猫叫……啧……”

    她用力“看”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打量。杯是六角梅花形,白色。她啜了口酒,实在不觉得香醇,放下杯,继续打量他。

    敢嘲笑她那声猫叫不够逼真,也不想想,若非他倚柱含笑,灿烂双眸似迷似雾,她也不会在树上瞧得忘了形……不不,她绝不承认自己目迷五色,也绝不承认自己是特意跑来瞧他的。三年前上过他一当,她心底总存了些戒心,但随在周兵尾巴后也不是办法,她来,只想问清楚一件事——武陵一役,他为何突然撤军。

    他对她,可是有……

    “你拼了性命救下武陵,程灵洗没谢你?”他讥讽的话突然响起。

    她不理讽意,扇睫一眨,学他只手托腮,上身前倾,微笑,“王爷,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何事?”他动了动,托腮之手的小拇指伸直,轻轻摩挲唇角。

    “王爷是因我而撤军?”容她厚脸皮一回。若真是如此,回去说给师父听,万顷铁甲不敌她嫣然一笑……嘿嘿,兴许也算得上一段风流佳话啊……

    抚唇的小指突然顿住,他慢慢收了手,垂眸若思。良久,久得她以为他是不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时,黑眸倏抬,一抹灿色划过。

    宇文含在笑。

    那笑因为夜的渲染,夹上烟色般的暧昧,而他出口的话,却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是啊……本王为你……撤军……”

    “王爷当真?”她双眼大睁,脸上浮上惊喜。佳话啊,佳话!

    他因她的笑而怔忡,倾近了看,发现除开一双懒眼,这脸上竟然有两瓣梨涡……梨涡非常浅,若非纯粹而愉悦的笑,根本显现不出。

    何事让她如此高兴?

    是否因为……他为她撤军?

    ——他,为她撤军。

    昂首一笑,连日来困在他心头的烦闷似乎那两瓣梨涡消散不少。为她撤军又如何,昔日的他能千金买相逐,今日的他亦可千骑顾一笑。只是,这笑似乎迟了些呵……

    “当真。”没了烦恼,他的笑愈见清俊。

    这次没骗她了……吧?她低头啜酒,不再说话,却时时拿眼角瞥他。他原本在申徽府上便喝得醺然,如今单掌支腮,烟眸半敛,额前几缕墨发,倒颇有些初见时的安然。

    只怕……他是真醉了,不然,怎会拉着她喝酒,全不顾她到底为何出现在此。

    “王爷?”她试叫一声。

    黑睫如鸦翅般忽扇一下,垂落,再慢慢抬起,他轻应:“嗯?”

    “在王爷心中……”她歪头一笑,“什么最重要?”

    “本王心中最重要的……你会不清楚?”

    “……”

    “本王在鹿儿村说过的话,你难道忘了?”他轻哼,将冷酒一饮而尽。天下一统,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又要说“关她何事”了吧。

    果然,她深深凝视他,轻道:“王爷有拓跋宏之志。”

    “拓跋宏?”眯眼,他冷冷一哂,“他的确是个练达政体的君王,只是……本王还没到数典忘祖的地步。”

    前魏孝文帝拓跋宏,最大政迹在于尊儒汉化、迁都洛阳、均田租调。汉家儒术博大精深,拓跋宏将鲜卑族汉化并没错,甚至是一项喜人的革新。迁都洛阳,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消除了鲜卑族与汉族的空间差异,就算鲜卑为王,汉人也能潜移默化地接受。均田租调,也就是太和九年(485)颁布的均田法。均田法规定:男子十五岁以上,国家授给露田四十亩,女子二十亩。此举不仅稳定了各郡州的人户,也增加了国家租赋。

    这些皆为后人所称美,好!只是——

    拓跋宏为了汉化,竟然一道诏书,将祖宗传下来的“拓跋”之姓改为“元”姓,他自己也将“拓跋宏”更名为“元宏”,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有必要汉化得连姓氏也要改……

    “王爷想天下一统,那统一之后呢?”

    冷唇含香,他轻吐一字:“治。”

    “王爷想如何治这天下?”

    “镜黎,你在考本王吗?”他贴近了些,恍惚一笑,“治国有二机,一刑,二德。为政者有三,一为王政,二为霸政,三为强政。王者之政可化天下,霸者之政可威天下,强者之政可挟天下……本王的回答,镜黎可满意?”

    他靠得太近,不知是酒香熏人,还是他衣上又熏了什么诱人香氛,她感到颊腮发烫,于是悄悄撑起身躯,挪离他寸许,干笑,“满意,当然满意,听王爷一言,民女受益匪浅。”

    “那,换本王问你一个问题。”他蹙起眉,不满意她突然的远离,衣袂一动,人又贴了过来。

    “行,行,王爷尽管问。”她再挪。他醉了他醉了,他真的醉了……

    “镜黎觉得,这世间,既芳香又腐臭,却让无数英雄沉迷其中的,是什么?”凝视她,他的眸光又轻又柔。

    很多。她在心中默嗤。

    对她的不答并不恼怒,他似原本就未希望她能给出回答。

    夜风过庭,落叶悠悠,听着叶落阶台的声音,他的声音愈显轻幽:“权势……芳香又腐臭,心怀天下者全脱不了它的窠臼。可古往今来,得霸业者,能有几人。”

    权势,芳香又腐臭……

    香,因为它能满足人的野心、欲望、放纵,令人为所欲为。想己所能想,想己所不能想,拥人所能有,拥人所不能有。天子坐明堂,跺脚震江山,何等的风流快意。

    臭,因为它最不缺的便是腐朽、肮脏、卑鄙,令人自私奸诈。想己所不敢想之念,做己所不敢做之事,享噬己之无穷壑欲,万民仰你鼻息,江山任你勾画,何等的恣意妄为。

    这等芳香又腐臭之物,有人弃之如敝屣,有人却营营不得。

    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这便是他意欲一统天下的……理由?她怔怔盯着眼前那眸色迷蒙、言辞清晰的俊美王爷,手无意识抬起,仿若受到无形之绳的牵引,缓缓贴向他……

    这个王爷……

    这个……将寂寞藏得如此深的王爷啊……

    半月相随,他治军严谨,她看在眼里。山路崎岖,飞驰军时时警备,行经城镇,他下令不得掠民,就算一个小小村庄,他亦命将士绕道而行。

    或许他诡狡,但庆幸,他不阴毒。

    手,慢慢贴上他的……

    一片落叶悠悠落下,滑过她的手背,摇了摇,栖息在袖上。

    因这落叶,她蓦然清醒,急忙将手缩向背后,撑在圆凳边沿,掌心突然覆上什么,某种冰凉的、透着恶心的软绵绵感从指尖直传全身经脉,恐怖得她全身一颤,瞬间僵硬,也顾不得什么“芳香又腐臭”,只知道全身蹿起一层细疙瘩,速度之快令他的眸色也清醒不少。

    这种恶心的感觉,这种软中带冷的肉质感……这种……是什么……

    在他惊讶的表情中,她顾不得暧昧的姿势,僵硬着脖子咽下口水,轻问:“王爷,我手上……摸到什么?”

    “……”好笑地侧侧身子,向她身后瞟一眼,他从容不迫,“一只……壁虎。”

    再看她的反应,脸色雪白一片。轻蹙眉头,他待要开口——

    “啊——”她尖叫跳起,惊喘难安地扑进他怀里。过近的距离让他的隐卫暗暗抽刀戒备,准备只要她有一丁点威胁举动就横刀扫去。

    “壁……壁……该死的壁虎!”甩手,跳脚,抖袖,她低咒着,像饱受惊吓的小姑娘。

    淡淡眸光瞥向隐卫,示意将刀锋压回去,深邃的黑眸静中带笑看着她,怀疑刚才静若处了的模样是否真出自眼前这惊慌跳脚的女子——细眉紧紧皱起,轻眯的双眸染上惊慌失措,因为颤抖,密而长的睫羽如受惊的蜻蜓之翼,唇角下撇,一排素齿咬着下唇,带点负气,带点委屈,甚至带点……娇憨。

    “不知壁虎哪里惹到镜黎?”任她在怀里乱跳,他身如山伫,还能闲闲端起琼樽轻啜美酒,神色沉稳。

    “我讨厌四脚爬虫!”她拿起酒往手上倒,再用力磋洗,直到两手发红才停下。随着动作的停止,惊慌慢慢隐去,她又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慧黠模样,“王爷见笑,我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四只脚、软绵绵、冷冰冰的小虫子。”

    盯着多变的笑脸,琼樽抵唇,他无意识轻吟:“看得出来……”

    “什么?”有话大声说,咬在嘴里干吗?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敛眼收神,不过垂眨之间,人已冷静下来。

    为何出动隐卫大江南北地寻他?为何夜夜做着梨花扑身的异梦,却不知自己在等谁?为何在鹿儿村不想戳破身份,却与她安然相处?为何武陵一役为她撤军?为何美人在怀却总觉少了一分味儿?

    为何?

    为何?

    因为,梨花年年开。因为——

    一寸相思一寸灰,自诩生平不动心,这一动,便再也……无法收回……

    当年长安高墙之上,她眼如杏,唇如菱,怡怡然临风一笑,翩然跃下——

    就此,在他心头种下不舍。

    情根何时深种?

    也不过是……

    不过那翩然跃下的一刹!

    翌日——

    一队兵将在山道中静静前行。

    在马上甩了甩袖,贺楼见机拍马快赶几步,来到面无表情的深衣将军马侧,低唤一声:“用命……”

    独孤用命侧头。

    “王爷的心情……”策马又贴近了些,贺楼见机举掌挡唇,嘴不住地向前边噘啊噘的,“王爷今日心情不错。”

    “是啊……”独孤用命轻叹,视线转向前方:赤红马尾一甩一甩,马上的王爷垂眉含笑。

    随着他的视线瞧了一阵,贺楼见机不觉扬高了声音:“王爷莫不是因为昨夜的‘良宵’高兴?”

    独孤用命白他一眼,“王爷离开刺史府后,你为何迟迟不回苑馆?”

    “……什么迟迟不回,王爷马跑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马吾都追不上,何况是绿蛇……回馆后,吾去了后院将士们的厢房。不把地形图绘清楚,如何行军。”贺楼见机回瞪,“你跟着王爷,总该知道王爷为何心情大好吧。”

    “……知道也不告诉你。”独孤用命偏头咕哝一句,踢马快走。

    “喂……”平时耳朵不尖的俊美文官,不知为何今天耳朵特别尖,他飞眉一挑,抬手正要大叫,偏偏就在他准备叫时,一记飞鸿烟眸送过来……

    “见机?”

    “呃?王……王爷……”俊美文官抬起的手忽地一缩,转拍到自己额头上,左蹭一下右蹭一下,“吾……吾擦汗。”

    宇文含笑瞥一记,没说什么。

    就在贺楼见机悄悄放下手、偷偷吐口气的时候,宇文含开口了:“见机,本王的妃位空闲至今,你有何见解。”

    “呃?”吐气吐到一半,贺楼见机乍听一愣,俊脸正色起来,“何事令王爷想到空闲的妃位?”

    宇文含敛眉一笑,“想到妃位,本王记得,你与本王同年,用命仅长本王一岁,你们也该娶妻了。”

    听他语中并无戏意,贺楼见机摇头轻哂:“王爷,见机早已定亲,至于用命……”

    “我怎么?”独孤用命策马靠近。

    “你不是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吗——”贺楼见机瞥他一眼,“请王爷做主,还怕秦绣姑娘不嫁你。”

    蝶阴楼是长安东二街最盛名的伶楼,秦绣则是蝶阴楼最盛名的歌伶,风华绝代,不知迷倒多少富贵闲人。贺楼见机此刻提起,却有些揶揄之意。果不然,独孤用命初时脸色微红,慢慢会意,脸皮一下子刷成菜色,但碍于宇文含在场,他忍怒不言,将脸低下。

    宇文含并无讽笑之意,看了爱将一眼,轻轻一叹:“娶妻当娶阴丽华。见机,本王是否也该如此?”

    “娶妻当娶阴丽华……娶妻当娶阴丽华……”贺楼见机喃喃轻念,与独孤用命对望一眼,再齐齐看向似叹似嗔的俊美王爷。

    娶妻当娶阴丽华呵……

    是什么,让王爷想起了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话?

    西汉末时,王莽乱朝,刘秀与兄长刘演共同起兵,成大业。当时,刘秀一直倾心于阴丽华,直到二十九岁才逐了心愿,娶十九岁的阴丽华为妻。新婚不足三月,却逢西汉更始帝刘玄嫉杀其兄刘演,甚至想借机除掉功高震主的刘秀。为保妻子安全,刘秀强忍悲痛,将阴丽华送回新野娘家,自己辗转在外,为刘玄平王莽之乱。随着军势日益强大,加上谋臣劝说,刘秀起了称帝之心,他欲得真定王刘扬的十万兵马,而刘扬也看中了刘秀的才华,欲与他联姻,要他取自己的侄女郭圣通。

    为了刘扬的十万大军,刘秀娶了郭圣通。

    娶妻当娶阴丽华呵……犹言在耳,却不由人定。

    “王爷……”贺楼见机抚摸马鬃,轻声说道,“刘秀得天下后,刘扬却起了叛乱之心,想杀刘秀,自己称帝。此时,因联姻而娶的妻子郭圣通便卡在了不尴不尬的位置——她是助自己的叔叔,还是帮自己的丈夫?只不过,刘秀先一步得知了刘扬的野心,除掉了他。刘秀虽是东汉明君,这‘娶妻当娶阴丽华’一说,终是他的一件……憾事……”

    宇文含勾起唇角,“刘秀为了十万大军而联姻,本王呢?”

    “刘秀不比王爷。王爷贵为八柱国之一,帅下何止十万兵马。”

    “是啊……”宇文含点头,面含悦色,“联姻娶来的妻子,终究非自己心系之人。”

    贺楼见机细细观他神色,小心道:“见机斗胆,敢问王爷为何一夜展眉?”

    黑眸一弯,宇文含笑而不答。赤红骏驹打个响鼻,快蹄而行。

    一夜展眉……

    是啊,他的心情……的确是好。究原因,她的出现是其一。

    昨夜,趁着酒意未散,醺然舒畅,与她东扯西谈,竟比美人在怀还要愉悦三分。她性子随和,似与谁都能谈得来,她那师父也未将她当成闺阁女子那般教养,听她言辞,时有三坟五典之意,但她对他仍存了戒心。

    若说人心如八阵图,机关重重,那么,她让他看到的,只有外部三、四阵图,再想探入,已被她牢牢封锁。正如那只壁虎,她惊扑入怀时,他因惊喜而未曾留意,待她离开,他无意看向亭阶角落,才发现……

    冰冷的尸体缩在台阶阴影处,一颗瓜子射穿了壁虎的尖脑袋。

    她自言外出“寻亲”,他无意猜她真假,她却一板一眼解释个够:她所谓的“寻亲”,也就是找徒弟收徒弟。因为她要比自己的师父收的徒弟多,三心便是其一,如无意外,她还会收一个名叫“二意”的徒弟。

    呵……三心……二意……

    她啊,的确有点三心二意,也正是这三心二意,才勾得他心中一动。

    皇族为巩固自身权力,彼此联姻的很多。老将军老王爷的女儿不是无才,也不是不好,娶了那些人的女儿,拉拢人心是其一,聚敛兵力是其二。然而,他却没必要娶个暗桩放在家里,日后一旦反目,妻子反而成了束手束脚的东西。他不需要一个娇滴滴供在家里的妻子,也不需要一个联姻得来的妻子,他要的——

    井镜黎,有才、有识、有胆,而且,她身后无任何权势,能助他,亦不会有包袱。即使她无意助他得天下,也不会让他太担忧——无论什么环境,她绝对有自保的能力。

    但他知道,若真要娶她,且要她嫁得心甘情愿,现在还不可能。

    所以——欲擒,先纵。

    她要收徒,他便放她离开。昨夜,他下了一钩——

    “见机,梨花到底几月开?”三年来,落华园后坡的梨花一年是二月开,一年是三月开,还有一年是四月开。他记得四月梨开的那年,元宵一过,他辗转不得眠,夜夜揽衣出庭,只为等那一片玉屑般的梨白。若非树上绿叶油油,他真要以为一坡梨树全枯了。

    “呵呵……”贺楼见机迎风笑语,“春风一过,梨花自开。”

    赤红骏驹上,轩朗身形未动,头却微微昂起。

    天边一朵浮云,出岫无心,随风飘过。云影如惊鸿掠波,投在两波墨眸深处。

    春风一过,梨花……自开……

    ——镜黎,待你收完徒弟,明年梨花开时,来长安一游,可好?

    ——王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三年前你地牢里丢了人,明明就是你手下看守不严,就算武陵撤军是为……

    ——我为你撤军,免武陵血刃之灾,你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你……

    ——镜黎,过去之事,本王绝不追究,本王只是想……和你……并驾齐驱,共赏梨花……现在已是十月末,明年梨花开时,来长安吧……

    夜色下,她红着脸不答,他心头一软,吻上那片妃霞,她似受了惊,动如脱兔,飞身纵上凉亭,邈影无踪。用命领兵欲追,让他阻了下来。

    他不怕她明年不到长安。跃上凉亭时,她的声音虽低,他却听得分明。

    听她一句——明年见,王爷!

    呵,明年见……他忙完冬月,明年应该有些空闲了吧……

    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打断他的思绪,含笑垂眼,丢开天边那片云影,他直视前方山道。

    道中,一匹快马直冲过来,马上男子戎服打扮。

    离赤驹一丈处时,戎服男子跳马,单膝跪于宇文含马下,朗声道:“禀王爷,晋国公急报。”

    “呈上。”他点头,默许戎服男子上前。

    接过戎服男子自怀中掏中的密信,宇文含撕开封蜡,展信阅读。须臾,他灿眸一扬,唇吐冷香:“好。用命——”

    “末将在。”

    “调十名快马传令兵,持金令虎符,一路加急,传本王口谕:十一月,兵聚洛阳城。”

    “末将领命。”独孤用命颔首,神容未见讶色。

    他不惊讶,因为他没必要惊讶。

    十一月,兵聚洛阳城——这本就是东洛王出兵伐陈的最终目的。

     正文 第八章  咸来从

    三心在马上练眼——找兔子。

    唉……环顾这深山野林的地方,小徒弟无奈地叹口气。师父什么时候带他回汶州拜见师祖啊,他对“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祖很好奇耶,据说师祖俊逸飘然,冰为骨,雪为肌,宛似云汉邈仙……

    嗯……那个……师祖应该是男人吧?

    三心拍拍脑袋,专心找兔子。

    三天前,师父用两只兔子换得小客栈的一间小房……其实,师父腰间的小荷包里有些碎银子,师父也不瞒他,可师父就是不用……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子,夜半醒来,他缩在被窝里,原本在凳上打坐练功的师父不见踪影。他知道,师父又去偷偷看那宇文王爷了。他不仅知道宇文王爷,还知道那个叫独孤用命的将军和叫贺楼见机的文官,都是师父远远指给他看的。

    睁眼不见师父,他瞪着屋顶,虽然一片漆黑,可他就是了无睡意地干瞪——直到师父从窗口跳进来。

    师父说,再收一个徒弟,便带他回汶州拜见师祖,明年春天,带“他们”去看梨花。

    去哪儿看梨花,师父没说,只是不停地笑……这些日子,师父一直在笑,可师父那晚的笑与白天的笑似乎不一样,就像……就像……

    梨花?

    那种白色的花他见过,很漂亮,肚子饿的时候他还吃过呢。师父不笑的时候虽然懒懒的,却也漂亮,当师父笑如梨花的时候……的时候……观音菩萨也不过如此啊。

    观音菩萨……嗯嗯……有点像……可……可……

    观音菩萨是不杀生的吧?

    师父会杀兔子,杀黄鼠狼,杀蛇,杀长得很肥的鸟,师父还会掏鸟蛋煮给他吃……

    师父很厉害呀……

    “三心,你刚才就在不停地点脑袋,想什么?”一只手抚上他的头顶,信马由缰的女子抽空关心小徒弟。

    “师父……”因为两人同坐马背上,三心不得不高高昂起脑袋,以便看清师父的脸,“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井镜黎点头。

    “我常听那个独孤将军说‘军令’,他只要一说‘军令’,那些人就一声不吭,乖乖听他的话,为什么?”

    井镜黎挑了挑眉,垂眸注视小徒弟,“因为军令如山。将士在外,军令就是圣旨。”

    “和皇帝一样?”三心睁大眼。

    “大概。”井镜黎叹气,“三心知道军令为什么如山,让百万将士不辩理由地服从?”

    三心摇头,听她道——

    “军令如山的始祖,应该是孙武……唔,一个作古几百年的家伙。那时候有个吴国,吴国的大王叫阖庐,很赏识孙武的十三篇兵法,请他为自己练兵。吴王先让孙武训练他的宠姬美人,以观效果,但那些宠姬不听孙武的话,练兵时嘻嘻哈哈,结果,孙武脸皮薄,死要面子,一个火大,恼羞成怒,要杀了当队长的两名宠姬。那两人是吴王最宠爱的美人,吴王当然不肯,为她们求情,孙武却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完全不给吴王面子,毫不留情,立杀二姬,吓得那些美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不听他的话了。”“……孙武很坏吗,师父?”

    “不知道。”井镜黎莞尔,“为师只是告诉你,军令如山,这山,是踏着人命堆起来的。那些做将军的没事就搬出一堆冤死鬼吓人,你说当兵的敢不听话吗?”

    “……”好像有点道理。三心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转眼珠,突然发现草丛中闪过一道白影,立即顾不得什么军令如山,大叫:“师父,兔子!兔子!”

    井镜黎眉心一蹙,看向——山道尽头。

    她没捉兔子,皓腕一带,拉动缰绳,让踏雪靠向路边。

    与其说此处是山道,倒不如说是荒凉的小土坡,高高的斜坡就在不远处,斜坡的另一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与三心从荆州城向南行,而斜坡另一面的马蹄声似乎正冲她们这个方向奔来。

    “嗒嗒”——马蹄声越来越近,坡顶已隐隐可见一层飞扬的尘土。转眼间,一匹棕马越过坡顶奔驰而来,马背上是一名白袍青年。

    马蹄太急,尘土滚滚如黄龙游地,师徒二人见了,不约而同举袖掩鼻。

    若双马交错而过,便什么事也没有。若白袍青年专心赶路,便什么事也没有。

    诚然,白袍青年的确是在专心赶路。越过坡头时,他便注意到林道边有一匹马,马上坐着一名女子和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两人捂去了半张脸,他瞧不清她们生得什么模样,他也无意去瞧清。只是,他多看了那匹马一眼——

    黑色!

    短短一瞥,马之毛色并未凝滞他的奔速,然而视线下移,他看清了马蹄膝盖以下的颜色——纯白!

    他眼中映上纯白四蹄时,两匹马头正好交错,青年蓦然一震,手腕骤紧,马头被他勒住,棕马吃痛,咴鸣长嘶,扬起前蹄,几乎直立起来。安慰棕马,青年牵绕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视线与井镜黎直直对上,那眼中似有……惊喜?

    惊喜?井镜黎望着白袍青年,透过尘土眯眼打量:头束折角白幞巾,两条长长束带垂落肩头,绕着些许发丝,他年约二十,浓眉斜飞,双目灵动,鼻挺唇红,下巴尖尖。

    嗯……她点头:是个美青年,可惜——不认识!

    “大……”白袍青年双唇翕合,激动万分地吐出一字。

    大?大什么?井镜黎不解地看着眼前莫名激动的青年,正待问是否相识,三心已抬起小脑袋,轻轻叫道:“师父?”

    “师父?”白袍青年大叫一声,视线向三心脸上转去,盯盯盯……盯了三心片刻,他又低头细看黑马,半晌,突然目光如矩,直视井镜黎,“在下冒昧,请问姐姐,这马可是叫踏雪?”

    秉承“美人不看白不看”之准则,井镜黎任青年一双放肆的眼在脸上溜过,自己也瞧个尽兴。听他开口,她飞速回忆自己有没有在哪里与人结过仇……

    回忆……再回忆……

    确定自己不认识白袍青年,她抚抚马身,点头,“对,此马名叫踏雪。”

    想必美青年刚才未说完的“大”应该是“踏”才对。踏雪的名字本就不是秘密,玩月山下小村里那位七十七岁老婆婆也能唤出。

    瞧他眼神清澈,并无仇恨,应该不是她的仇家。如果不是她的仇家,会不会是……师父的?

    “你是……”青年踢马靠近,脸上万般不置信,“你可是……”

    是什么?井镜黎摸摸脸,暗忖:莫非她长得很像这位美青年的旧识?是失散多年的姐弟?还是分离多年的情侣?

    她胡思乱想之际,青年一声大叫,正是这声大叫震得她三魂离身,差点从踏雪的背上滑下去。

    青年叫的是:“梨花姐姐!”

    梨……梨花姐姐?

    好——好遥远的名字啊……她张口结舌,眯起眼再度打量白袍青年:容貌纤洁,生得俊美,眼眸流转之间带出浅浅睨傲……

    他是谁?

    她被迫冠上“梨花”之名是三年前,当年她以侍女身份随满纯入周,随行的商队中有些年轻小厮,她记得不清,却也知道那些小厮并无白袍青年的俊美皮相,印象较深的段羡之、段慕之两兄弟,虽然生得风流倜傥,但他们太精明,商侩之气夹在眼底,俊美就平白打了个折扣。况且,商队中并无人叫她“梨花姐姐”,这么叫她的只有从落华园里偷运出来的那一个……

    嘴角抽搐,井镜黎蹙起眉心,歪头试叫:“高殷?”

    “是我啊,梨花姐姐……”

    真的是当年那名少年——齐国的废帝高殷?

    她瞪大眼:南无观音耶,她只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却不知道当年的美少年居然长成现在的美青年。

    而高殷后面的一句话,差点让她滑下马背——

    “……你变白了。”

    稳住身子,井镜黎大受打击:什么叫“你变白了”?她当初是故意晒黑的好不好。

    瞪着高殷,瞪得他面露困惑,她才缓缓转开视线。偏偏脑子里却跳出另一双顾盼生情的眼,以及那双眼睛的俊美主人——兰陵王高长恭。

    瞟瞟天色,她奇问:“你不在齐国,跑到荆州干吗?”荆州可算是周国地界。

    此话似触动了高殷的心事,他无奈一笑,轻道:“我要赶往洛阳。”

    “哦!”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神太噬人,“你四哥在那儿吗?”

    “四哥……四哥……”高殷惨然一笑,“我这便是赶去见四哥,希望来得及。今日路遇梨花姐姐,实仍有幸。姐姐,他日有缘再会……”

    “等等!”井镜黎探手拉住他的缰绳,皱眉不解,“什么叫‘希望来得及’?你怎会在周国地境?你赶去洛阳,高长恭在洛阳么?你们出了什么事?还是洛阳出了什么事?”

    “姐姐不知么,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四哥原本说了与我一道过除夕,可他去了洛阳……为什么……他杀我还不够,他还要杀四哥……”说到最后,高殷已是喃喃自语。

    这番话没头没尾,语中的几个“他”,坦白说,她是一个也没听懂。瞧高殷心乱如麻的模样,只怕也理不清什么思绪,不过他那第一句颇值得玩味。

    ——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

    周国宇文氏一边南下长江伐陈,一面东渡黄河攻齐,他们已经兵强马壮到了如此地步?若果真如此,宇文含要一统天下也并非不可能……不,他既然志在天下,便不可能贸贸然领兵伐陈,更不可能贸贸然于武陵撤军,他撤军之后的路线……

    细细一想,井镜黎心头大骇:他并非班师回长安!

    回长安,他应该取道西北方的信州,而不是绕到东北方的荆州来。

    怎么回事?

    捺下心神,她瞥瞥神色茫然的美青年,关切道:“就你一人前往洛阳吗?”

    “嗯。”胸无城府的美青年点头。

    “山高水远,你……手无缚鸡之力吧?如果遇上强盗打劫怎么办?”不待高殷回答,她又道,“他们不止打劫,还杀人灭口。你也知道,如今四处战火,朝廷打仗还来不及呢,官府哪有心思管这些芝麻绿豆的强盗,万一强盗盯上你,打劫你,灭口你,你就见不到你的四哥了。”

    “……”

    “刚才你也说了,谁杀你还不够,还要杀你四哥啊?”

    “梨花姐姐……”

    “停!”她挥掌打断,咬牙,“我姓井,井镜黎,别再梨花梨花的……啊,这是我的爱徒三心。”她拍拍三心的小肩膀,示意他礼貌叫人,“三心,这是高公子,你也可以唤他高哥哥。”

    “高哥哥。”三心听话叫了声。

    “哎?”高殷莫名其妙应了声,被她东扯西拉的话题弄得一头雾水。他想急着赶路,却又被她那句“盯上你,打劫你,灭口你”吓住。

    世间之事没有一万,只有万一,真要遇上强盗,他还真是只有被盯上、被打劫、被灭口的分……那时,他就真是见不到四哥了……可不去洛阳,他怕以后更没机会见到四哥啊。

    怎么办?

    心乱如麻,他求助似的看向井镜黎,却见她甩着缰绳、懒懒散散观赏四下风光,只有小徒弟睁着好奇的大眼注视他。

    梨花姐姐……不不,镜黎姐应该很厉害,洛河边她飞马纵驰,临河一跃避开追兵,受了伤也能谈笑风生,她曾帮四哥从东洛王地牢里救出他,一定也能帮他救回四哥……

    想到这儿,高殷跳下马,扑到踏雪身边,捉着她的衣袖急道:“镜黎姐,求你救救四哥。大恩大德,高殷来世定当衔环溽草以报。”

    衔环……还……溽草?

    高家美青年是不是太夸张了?井镜黎动动嘴角,用力抽回袖子。清清嗓,她道:“要救人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得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凝视高殷,见他眼中先是茫然,随即凄楚、苦涩、悲痛慢慢浮上,脸色苍白一片。

    “镜黎姐……”高殷低叫一声,吸吸鼻子。

    “这些年……出了什么事?”她微微倾身,鼓励一笑,不是她想多管闲事,不过从当年的美少年到现在的美青年……瞧了心痒……她这三心二意的坏习惯……

    而且,她非常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当年虽受牢狱之灾却依然活泼的少年变得如此黯然?

    他是齐国废帝高殷。

    他是自己的祖母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亲自下令废掉的皇帝高殷。

    四年前,齐国文宣帝高洋病逝,传位于长子高殷,在位不足一年,高洋之母娄太后以“帝年幼胆怯”为由,废高殷,改封为济南王,又召六子高演为帝,是为孝昭帝。

    “当年父皇仙逝,曾对六叔说,‘夺但夺,慎勿杀’。父皇早已料到六叔会夺我帝位,也早料到六叔会……会……”美青年幽幽叹气,身体微驼,纤薄的双肩似载不起疲惫的回忆。

    林道间,双马并驾。

    黑马上,井镜黎面无表情,只那一双时时悠转的瞳眸表示她正专心聆听。三心坐在她前方,时而看看渐落的太阳,时而拉起长鬃为踏雪增加一条小辫子,时而瞟瞟高殷,貌似聊赖,实际上两只小耳朵听得一字不漏。

    垂眸静默一阵,井镜黎开口:“你那时怎会被宇文含关在地牢?”

    那时的高殷,已是废帝。

    “宇文含……”高殷苦笑,“皇奶奶虽废我为济南王,却也存有护我之心。只是六叔容不得我,他遣我入周查探宇文氏,想借宇文氏之手除我。四哥知我此举甚险,与沈将军……啊,就是沈秀沈将军——暗中保护。我入周未久便被宇文含生擒,他不急于审问,只将我困于王府地牢。我偷听牢卒换岗时说话,才知四哥为救我多次潜入王府。过了七八天,宇文含手下的那名将军……独孤……”他低头回忆片刻,才道,“独孤用命……对,独孤用命突然来到地牢,以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塞进马车,我也不知他要带我去何处。一路颠簸后,解开黑布,我才知自己被送到另一间地牢。”

    “落华园?”

    “嗯。”高殷点头,“独孤用命将我推进地牢时,眼神恨不得杀了我。我当时不解,十多日后才知宇文含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握缰的手瞬间一紧,羽睫轻眨,若停憩在花间的蝶翅那般——翩然。

    他的眼啊……无神时,似青烟一卷,灿烂时,却杀意浓浓,只在醉意醺然时,那眼中才……才盛了些荡漾……

    “后来的事,镜黎姐也知了。”

    高殷的声音拉回她突然打岔的神思,她点头,“你四哥威胁我助他救你,趁宇文含邀我们于落华园游春之际,他扮成车夫潜入地牢,将你救出。”

    “回到洛阳后,四哥怕六叔仍不能容我,索性借机让我诈死,秘密送我至荆州。”高殷侧头,迎上三心清澈纯真的眼,不禁喟然一叹,“六叔虽要杀我,却也是个好皇帝,可惜福薄,在位一年便病逝了。四哥说,六叔未将皇位传给他的长子高百年,却传给了九叔……”

    “高湛?”

    “……是,那正是九叔的名讳。”

    “哼,传弟不传子,高演是怕自己的儿子也落得你一般下场。”井镜黎拍拍三心的小脑袋,冷冷一笑。斜阳的光纱轻轻笼在那张俏脸上,不见一丝暖意。

    “是么……”高殷的声音如春末时节的柳絮,在风中一旋一旋,似卷起万缕轻愁。

    她侧目一瞥,无意挑明了说:“这些年,你也应该想得明白。”

    高殷之父高洋,死前已哀求高演——“夺但夺,慎勿杀”。

    何意?

    高洋不正是知道自己这个六弟长于政术,必不甘心居于侄儿之下嘛。夺——但夺,篡位是预料中的事,夺就夺吧,慎——勿杀,他只求高演能放过自己的儿子。

    可惜,高演最终还是对侄儿高殷起了杀心。一年后,高演病逝,帝位却传弟不传子,缘何?

    因为他怕——他的帝位是从侄儿手中夺来的,他的兄弟个个皆是壮盛年纪,文韬武略各有所长,比自己的长子高百年不知精练多少,若传位给长子,难保弟弟们不杀了这个侄儿篡位。

    弟篡兄位,杀侄。

    自己做过的事,却在临死前生了忌惮,生了怯意,真讽刺……

    “镜黎姐,你愿意帮我救四哥吗?”高殷人不负名,殷勤视线一道一道送过来。

    她无视殷勤眸光,只知心中还有一事不明,忖想片刻,问道:“你既诈死,又何必赶往洛阳?”

    高殷瞅她一眼,垂下眼帘,轻道:“我想见四哥,我怕……”顿语,抬眼,他可怜兮兮瞥她一记,“怕四哥也遭不测。”

    她挑眉,嘴角是抹不以为然。

    “九叔比六叔心狠,他厌恶我们这些侄儿,四哥说,百年在邺城也过得难受,九叔时时刁难他。而且,九叔毒死了四哥的两位哥哥……如今周国十万大军围攻洛阳,九叔却命四哥救援,分明就是……”

    让高长恭去送死——井镜黎在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话,有些明白了高殷焦急赶路的心情。

    救得了洛阳之围,高湛自是心喜;救不了洛阳之围,要么高长恭战死沙场,让周军为他除掉这个侄儿,要么高长恭战败,让他正好有理由杀掉这个侄儿。

    齐国高氏是一门疯子吗,怎么上演的全是篡位杀侄的戏码?真是……真是……

    突然,她脑中浮现一句,想也没想,脱口即问:“高殷,你四哥何时告诉你他要救援洛阳?”

    “七天前。”高殷细想了片刻,补充道,“以前四哥是差信使送信,有时也用信鸽。这次的消息是用信鸽送来的,原本我六天前就想启程去洛阳,是管家……啊,是诈死时随我一同逃出来的老管家,他劝我不必太担心,在家中困了六日,我实在忍不住,才牵了马,背着管家……”

    “七天?”她只听了两字,其他的话便不再入耳。

    七天……七天……信鸽再快,从洛阳到荆州也需飞四五天的时间,即是说,半个月前,周国已调动大军围攻洛阳。既然如此,宇文含死咬武陵又是何意?他困武陵,引来程灵洗的援军,又突袭制胜,玩程灵洗于股掌之间,若不是她掺了一脚,他根本不会撤军……他说撤军是为了她……

    不……她腰肝倏地一挺。

    宇文含、宇文含……她被这俊美的王爷迷了心志吗?自撤军以来,飞驰军静鼓偃旗,穿山越林,全无颓败之象,她还当他治军严谨。苑馆之夜,他醉态醺然,承认为她撤军,她当是酒后吐真言,其实……其实……

    他骗她。

    飞驰军南下攻陈,所略城池并不多。武陵闭城对峙时,他进可攻、退可守,根本不必等程灵洗的援军到了才攻城,但他、偏偏就等着程灵洗。

    他这是——声东击西。

    飞驰军攻陈是个幌子,宇文含真正的目的是引陈军疲于长江战乱而无暇北顾。如此一来,周军引兵密发,攻打齐之洛阳。洛阳与京师邺城毗邻,一旦失陷,要取邺城便易如反掌。邺城被取,齐国百万疆域自是纳入周国版图下。届时,宇文氏雄居北面,兵精粮足,只待时机一到,即可挥师南下——

    天下一统……

    这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这就是他所谓的“本王为你撤军”?

    这就是他所谓的并驾齐驱?

    这就是他邀她明年共赏梨花?

    这就是他——骗——她!

    好,很好,兜了一圈,武陵撤军不过是他早已计划好的事,而她,适巧扮演了一个小丑,一个沾沾自喜、不自量力的小丑。

    他当她是小丑……他竟然当她是小丑……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生气,可她就是忍不住——

    “高殷,我帮你。”

    不必等到明年梨花开,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再次见到她。

    在——洛阳。

    半个月后——

    轻骑快马,井镜黎与高殷已入洛阳地境。

    一路行来,途中时时可见举家逃难的百姓。高殷拦下一对老夫妇,细问后得知:周军如铜墙铁壁,将洛阳围得滴水不漏,洛阳城内早已弹尽粮绝,岌岌可危,守城将士支持不了几日……

    高殷心系高长恭安危,谢了这对老夫妇,策马急冲洛阳。

    城,是进不去的。城外百里全是周军,步步为营,高殷不知齐国援军有没有到,就算到了他也不知援军驻扎何处。无奈,三人——井镜黎、三心、高殷——在城外困了四天,加上连日阴雨,山野无店,他们憩居一间破庙,准备的干粮也已所剩无几。

    待到第五日,难得放晴,三人绕行至矗于洛阳城北面的邙山,兜兜转转……兜兜转转……原想寻一条入城的路,谁知——

    迷路了。

    瞪着乱指路的高殷,井镜黎的脸色可谈不上和豫:该拐左时他拐右,该拐右时他拐左,真怀疑他脑子里想着什么。

    “师父……”三心轻扯她的衣袖,怯怯一笑。连月相处,他早已摸透自家师父的脾气,师父很随和,对什么事都懒懒的不放心上,就算冷下脸“瞪”某人,大概也是太无聊的缘故。

    “我们……好像……真的迷路了……”高殷牵马回头,冲师徒二人腼腆一笑。

    “什么好像,事实就是。”井镜黎回徒儿一笑,转而抬眸,冷瞪高殷,“你现在不急了吗?”是谁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洛阳城外乱转?

    “我……想明白了……”高殷将马系在树上,白皙的俊脸上是一抹笑,“既然周军围困洛阳,又无齐国援军消息,我想四哥一定没到洛阳。如此,我也放心了。”

    “所以你就放心地迷路?”松了踏雪的缰绳,井镜黎走到树下。

    “嘿,迷路也不怕,镜黎姐……”高殷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似索讨什么。

    井镜黎瞟他一眼,侧首唤道:“三心。”

    “哎,师父!”拔了根青草搔踏雪鼻子的小徒弟应了声,熟练地从腰间小口袋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叭叭叭走到高殷面前,将那小东西轻轻放上他的掌心。

    纹路分明的掌心上,是一辆精致的双轮车。

    双轮车用梨木制成,长约一寸半,高约一寸,以红漆染就,车轮类似双轮平板车,但车板上站着一个半寸高的人形傀儡。傀儡左手自然垂贴身侧,右手伸直指向前方。

    高殷将手掌展平了些,两指捏着车柄,推车在掌心上乱转一通。转完,他看向傀儡小人的右手——那只右手指向三心的方向。

    “真好,这样就不会迷路。”高殷继续在掌心上推车,仿佛根本没有迷路这一回事,“镜黎姐,也帮我做个指南车,好吧?”

    他之所以不怕迷路,正是因为这辆“指南车”——这车无论怎么推,傀儡小人的手臂方向始终不变,只指南方,故而得名“指南车”。

    自幼生于宫中,三坟五典他读过,这稀奇技艺之物却不曾见过。自诈死后,他幽居荆州,倒不会迷多少路,他只担心四哥……若向镜黎姐讨一辆送给四哥,四哥出兵在外也不怕迷失方向……其实他很想将这辆指南车讨要去,就不知镜黎姐肯不肯割爱……

    井镜黎瞪着玩得不亦乐乎的美青年,实在很怀疑他根本是故意迷路……

    草丛中传来一声轻响,她手腕一动,静观其变。未几,一小队士兵出现在四周,将三人二马团团围住。

    “什么人?”为首的士兵队长斥问。

    她未及回答,围住他们的士兵突然让出一个缺口,一名年轻将士自缺口处走近,他一身青衣,眉目丰朗,身形略瘦,可他肩上竟扛着一柄大刀,握刀的手修长而白皙,似书生而非武夫。

    刀长三尺,无鞘,柄长一尺三寸,以鲨鱼皮裹就,柄的尾端铸以狰狞龙头,是为“龙吞口”,龙头之后铸有两片冀翅……这是?

    井镜黎微微蹙眉:这刀眼熟,她定是在哪里见过此刀的图例……

    “啊……”高殷见了此人,轻叫一声,激动地上前一步,“沈将……沈大哥。”

    那人看清高殷后,似也大受打击,睁大眼,丰唇数度翕合,喃喃轻道:“殷……殷公子?”

    很好,是旧识。井镜黎抿唇,暗自庆幸刚才没动手。

    被带回营帐,她才知道这队士兵是齐国援军,扛大刀的青衣男子便是高殷曾提过的齐国大将军——沈秀。

    “砍腿将军”沈秀,与周国“骷髅将军”苏冲齐名的枭将。两人一齐一周,各为其主,各有所长——苏冲喜以战俘人头筑颅塔,而沈秀……他马术了得,但凡冲锋陷阵,他一律轻骑大刀,伏身侧骑,一柄大刀贴地横扫,只砍马腿人腿。凡他过处,血路一条,人仰马翻。

    砍腿——不是他的腿被人砍,是别人的腿被他砍。

    人不可貌相啊,她瞧这沈秀一副读书郎模样,为何做出的事却大相径庭呢?唉……啊,她想起来了,沈秀肩上那柄大刀正是《繁波录》中所记的“龙雀刀”。

    《繁波录》上未记撰书人名字,她数年前曾在师父手里瞧过,如今这书也不知塞到哪儿去了。她依稀记得龙雀刀以世间鲜有的“冰锷金”锻铸,柄刃一体,刀体寒凉。要握此刀,必须用鳄鱼皮裹住刀柄才可。

    “公子与井姑娘请稍候,我这就去禀告王爷。”沈秀低沉的声音响起,井镜黎抬头,才知三人已不知不觉来到齐营。

    “有劳沈大哥。”高殷揖首,眼角染上喜意。

    原来,齐国援军三天前便到了,只是周军与突厥共围洛阳,援军被阻在城外,根本无法解洛阳之急。这也表示——四哥安然无恙。

    齐营,中军帐内——

    井镜黎拉过三心,见小徒儿眼中虽有惊奇,也微闪着怯意,当下捏住他的鼻子,让他无法呼吸,直到自家徒儿受不了地开始躲闪,她才作罢。

    师徒俩彼此凝视,半晌,又同时弯起唇角。

    她向侧桌上一盘水果噘噘嘴,“肚子饿不饿?”

    三心得她首肯,揉揉鼻子,扬眉一笑,端来水果,乖巧坐在一边吃起来。

    见徒儿不再害怕,她四下打量,被桌上一张狰狞的银面具吸引,面具银中带黑,獠牙交错是,除开眼部中空,乍看去倒颇似佛尊之中的怒发梵天。

    走过去,她伸手正要拿起,另一只手却快她一步。

    那是高殷的手。

    他并未拿起银面具,仅是指尖沿着面具的轮廓游走,目透迷离,似在看这面具,又似透过面具看着某个人。

    “四哥……”低呓如叹息般飘出,高殷闭了闭眼,眼角波光闪烁。

    帐帘突然被人掀开,冷风扑来,走入一人。

    “殷儿……”

    “四哥!”高殷扑上前,紧紧捏住来人的袖子。

    这人……还是一双顾盼生情的眼,还是一张妍洁俊美的颜……这人的神容她画得出来,当时师父见了,只道这人福薄……

    ——兰陵武王高长恭,星夜兼程,带兵解洛阳之急。

    兄弟相见,难免激动、煽情、关心、怒斥……总之,她就当看戏,她倒想算算:高长恭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军帐里还有她师徒二人。

    她等……

    她耐心地等……

    等高长恭骂完高殷鲁莽行事,又等高殷解释如何心急、如何瞒了老管家溜出来、如何遇到她、如何在邙山山脚遇上沈秀,直到此时重逢……

    终于,高殷的视线转向掩嘴打哈欠的女子,“四哥,这位是……”

    “梨花姑娘。”俊雅的眼轻轻一眨,高长恭吐出四字。

    还记得她?井镜黎眯眼一笑,忽略那令人嘴角抽搐的名字,“王爷别来无患。”唉,唉,又是个王爷。无端地,她竟然想起宇文含……

    “谢姑娘护我殷弟到此。”

    她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王爷,这洛阳之攻,能解吗?”她既然答应了帮高殷,便是从头帮到尾。“姑娘……”高长恭似想推辞,毕竟,他无法相信一个并非朋友的人。只是他话未出口,军帐外传来人声,似有人大踏步冲进来,而沈秀在外阻止。

    “斛律将军,王爷有客。”

    “是有客,不是不在。沈小子,王爷既在,你为何不让我见?让开!”

    “斛律将军,您……”

    “沈小子,难道你想眼见洛阳被宇文护夺去?”

    “斛……哎……”帘帐一抖,沈秀阻止失败,自己也被人给推了进来。

    推他的是一名年近五旬的魁梧男子,他一身黑甲戎服,脸颊略长,眼角隐隐有些皱纹。

    井镜黎见此人张口叫了声“王爷”,突然睁大眼,死死盯着垂头站在高长恭身后的美青年……盯……

    俏眼微眯,眸瞳一绕,她了悟此人为何惊讶:看这位将军的气势,只怕是齐国老将,且久居朝廷;高殷毕竟生于宫中长于宫中,也做了一年皇帝,这位将军应当认识他。如今,已去世三年的废帝活生生站在了这位将军眼前,他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她刚才听沈秀唤此人“斛律将军”,齐国令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又是姓斛律的,只有……

    “斛律将军,这位是我的一位故人……”高长恭横移一步,挡去那将军的视线,瞳中是一抹懊恼。

    美人懊恼,轻颦浅愁,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是那么悦目……乱猜着那位将军的身份,她原本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凝眸之间,却无意对上高殷求救的眼神……

    唉,美青年就是美青年……既然来到这儿,她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踏前半步,她呵然一笑,引得那将军的注视后,轻一颔首,笑道:“在下见过斛律将军。将军瞧我这徒儿,是有什么不妥吗?”

    徒儿?

    美青年与美王爷的视线不约而同飘向她。

    “这是在下的徒儿二意……”她以手指比比高殷,乌眸一转,“将军如此惊讶,不知我这徒儿可曾在何处得罪了将军?他随我十五年,什么都好,就是爱胡闹,若有得罪,还请将军见谅。”

    老气横秋谁不会,哼!

    “徒儿?他随你十五年?”那将军皱眉看她半晌,困惑地瞥了眼高长恭,迟疑道,“王爷,这位姑娘……”

    高殷赶紧站到她身后,“她是我师父。”

    “呵呵……将军盛赞了……”井镜黎捂嘴轻笑,笑得一干人莫名其妙之际,她突然清嗓,一手抚过脸颊,似羞似喜道,“老身薄识,略懂一些驻颜之术。将军这一声姑娘,老身听得真是惭愧又心喜啊……呵呵呵……”

    “……”高殷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

    “……”三心停了吃水果。

    “兰陵王爷与老身也算旧识……呵呵……途经洛阳,老身也是巧遇王爷……呵呵……便来寻故人叙叙旧。”她继续老气横秋,“王爷啊,这位将军是……”

    高长恭回神,垂眸将眼底的笑意掩去,轻道:“这位是我朝大将军斛律光!将军,这位是……”

    “斛律将军——”她截住高长恭的话,长长一揖,声音也拖得长长,“老身井氏,不过闲云野鹤而已。久仰将军大名,老身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当年一曲‘敕勒川,阴山下’,豪气干云,脍炙人口,便是出自斛律老将军之手啊。”

    受齐皇高氏重用、又是姓斛律的将军,朝堂上有父子二人。一人,是当年吟一曲“敕勒川,阴山下”的大将斛律金;另一人,便是斛律金之子——眼前这位有“落雕都督”之美称的斛律光。

    据闻斛律光年轻时以骑射闻名,官位都督,一日校猎,他骑马引弓,一箭射落翱翔云天之际的一只大雕,正中雕颈,由此,“落雕都督”的美誉便传开了。

    这父子两的名字实在有趣,斛律金……斛律光……一“金”一“光”,金光金光……

    “那诗确然是家父所作,而今家父年迈……”提起老父,斛律光死板到现在的脸居然露出一点笑意。他不再注意高殷,细细打量她,倒也相信了她的驻颜之说。忆起她自言收徒十五年,又提及老父当年所做歌谣,他不禁上前一步,叫了声,“老前辈……”

    这句“老前辈”,吓得井镜黎目瞪口呆,见斛律光欲向她弯腰揖礼,她迅速侧移一大步,干笑,“斛律将军真是折煞……老身了……”

    她不过是提了提这位斛律将军的老父,他没必要把她也归为“前辈”类吧?!

    “不知前辈贵庚?”斛律光不苟言笑,似完全忘了他冲入中军帐的初衷。

    “贵庚?”食指触于鼻下,摩挲片刻,她脱口便是一句:“惭愧惭愧,老身未满一甲子。”

    一甲子为六十年,她这也不算说谎。

    “前辈……”

    “斛律将军折煞……老身了……”她脸皮僵硬,“将军还是唤草民井……”微一顿,她肯定道,“还是唤井姑娘吧……呵呵……”

    “……”斛律光表情一怔。

    “呵呵……”她继续笑,笑得脸皮抽筋,“蒙将军唤一声井姑娘,我……老身这才觉得驻颜之术确然成功了。”见斛律光已不再怀疑高殷,不待他开口,她急忙岔转话题,“斛律将军来找王爷,想必有急要之事,老身还是带两个徒儿回避一下。”

    高长恭眼波一转,似笑非笑瞥她,“井、老、前辈何须回避,您方才不是说要助我一臂之力吗?”

    她什么时候说过?井镜黎一边欣赏美王爷那一顾生情之容姿,一边在心中暗暗否定。

    高长恭只瞥了她一眼,脸色一正,视线转向斛律光,“将军可是探到军情?”

    斛律光素来坦荡,又看了高殷几眼,只当世间相似之人甚多,不再露出见鬼的表情。见高长恭不避三人,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急步走到桌边。

    待众人趋近、站定后,他方指着桌上的羊皮地图道:“王爷,洛阳已封城十余日,四面皆有周军,我只怕城中将士坚持不住。唯今之计只有杀出一条血路。”

    高长恭苦笑,眸珠斜飞,对上高殷焦急的视线。那眸光绻绻似雾,仿若蕴储万般言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殷儿……

    “洛阳城池不小,周军没有一丝破口吗?”瞪着怎么看怎么不明白的地图,井镜黎忍心不住出声。

    “破口?”斛律光皱眉,重重一叹,“前辈有所不知,此处是邙山,此处是我援军所在。”

    “井姑娘,是井姑娘啊,斛律将军。”随口提醒,她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地图上,洛阳位于黄河以南,城北邙山伫立,连绵起伏。齐国援军在洛阳城西北方,邙山山脚。

    她伏低头,正想研究一下邙山,斛律光的声音却未停止——

    “洛阳城北面,晋国公宇文护亲自挂帅,东面,尉迟迥、王雄两大将军对冲压兵,南面,由独孤用命率领飞驰军守关,西面,将旗打出‘突寇’二字。就我所知,突寇军是东洛王旗下的一队府兵,首将苏冲有‘骷髅将军’之称。”

    “啊……是呢……”她在心里加一句:半斤八两,与砍腿将军齐名。

    “王爷,情势所迫,我等不能再拖。唯今之计,只有趁夜杀出一条血路。”斛律光浓眉紧皱,原本略长的脸变得更长。

    “斛律将军所言甚是,本王只怕……”高长恭盯着地图,淡淡道,“邙山地险,我军星夜兼程到此,却不知周军是否在山中设了陷阱。夜袭若无八成把握,本王宁可放弃。”

    “但洛阳……”

    “洛阳必不可失守。”高长恭了然点头,“洛阳失守,我京师就岌岌可危。”

    “王爷,今晚就让我带精兵五百……”

    “不可,斛律将军!”高长恭断然否定,待要另寻对策,耳边突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那声音似在喃喃自语——

    “杀……杀出一条血路是没问题,关键是怎么杀?从哪个方向杀?乱杀一气可不行……”

    高长恭双眸一亮,“井姑娘有何妙计?”

    “呃?”回神,她弹弹衣袖,不答反问,“周军四面围城,每次攻城时,都是四方一齐?”

    “不。”高长恭点了点洛阳城北,“宇文护虽然挂帅,但他从不出战,驻营在此,似乎只为封道。倒是东面的尉迟迥、王雄叫战多次。”

    “南面和西面呢?”她倾头思索。

    “探子报回消息,南面,独孤用命不曾叫战,洛阳守将曾经想从南面冲军,却……铩羽无归。”后面四字,高长恭的声音低了下去。

    “独孤……用命……”轻吟四字,她抿唇一笑,听高长恭继续说道——

    “西面,苏冲骁勇心残,攻城毫无预兆,令我洛阳守将防不胜防。”说完,高长恭轻咬下唇,眉心皱起。当时,探子带回的消息是——原本西面尚在洛阳城将的掌控中,谁知苏冲夜半子时突然攻来,一场大火,刀光剑影,将士们死残无数,被迫退回城内,西面就此失守。

    “苏冲……”她轻垂眼帘,若有所思。

    要她以为,杀出一条血路是下下之策。可如今周兵十万,如铜墙铁壁般围攻洛阳,最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只有下下之策,而上上之策……

    请问——

    鸡的嘴里何时叼过大雕?牛的嘴里何时嚼过老虎?而蝼蚁,何时撼倒过大树?

    所以,上上之策——她,没有!

    转转眼,见三双目光集中在自己脸上,她倾头破颜,浅浅一哂,“王爷,宇文护既然挂帅,为何不迎战?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什么蹊跷,哼……”斛律光冷冷一哼,“宇文护背德无信,自是无脸见人。”不待井镜黎开口询问,斛律光已自行解释起来,“他的老母长年在我齐国境内,前些月,他泣书讨母,陛下感他孝心,将他母亲送回,他不思感谢,竟然暗中勾结突厥攻我洛阳。”

    那是洛阳活该!神色不动,井镜黎在心中暗暗忖道:宇文护既然重孝,他的母亲便是上等人质,高湛居然将人质送回,搞什么鬼?那个白痴的脑子里只会想着如何杀侄儿吗?除非……宇文护名为晋国公,实则手握皇权,高湛将他母亲安然送返,想必希望与周国重修旧好,却没料到宇文护翻脸无情,亲自挂帅东征……

    亲自……她心头蓦地一震:东西南北皆无那人啊……

    那人会在哪儿?独孤用命在南,他会在洛阳城南的中军帐里吗?抑或,他在城西?还是……城东?攻陈之武陵,他的目的是声东击西,而今攻齐之洛阳,他又会如何?

    思及此处,她呵呵笑出声——声东击西!

    好个声东击西,若此时让齐军也来个声东击西……袖内拳心一握,她问:“王爷,你援军人马多少?”

    高长恭的视线在那黠俏笑靥上一转,轻道:“三万。”

    不,不成!她立即否定——周军十万,齐军三万,兵力悬殊太大,若声东击西变成打草惊蛇,三万人马还不够那人踩……呀,怎么又想起那人……

    瞧她时而皱眉,时而微笑,高长恭妍眸凝流,欣然道:“井姑娘可有良计解我洛阳之困?”

    “……”动动唇,她清晰说道,“没有。”见那双顾盼生情的眼黯淡下去,她又道,“王爷,斛律将军说得在理,唯今之计……”

    “只有杀出一条血路!”高殷在她身后轻轻咕哝一句。

    “对,杀出一条血路。不过……”她回头,以斛律光看不见的角度冲高殷吐吐舌头,“铜墙铁壁再坚再硬,也有铸合的缝隙。王爷,你不妨找周军最软的地方下手。”

    美王爷,美青年,加上斛律光,异口同声地低叫:“最软的地方?”

    鬼叫什么,她还没到耳背的年纪!

     正文 第九章  戎无烟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

    齐皇高湛急召各地军兵赶赴洛阳,以解围城之困。兰陵王高长恭、司徒斛律光率军抵邙山,欲解洛阳之围,然,周军聚如狮蚁,长恭与斛律光数度引战,终不可破。

    又,因宇文护分兵切断河阳道路,阻遏齐国援军,全然不将长恭与斛律光的寥寥万名援军放在眼里。如此,双方对峙一旬。

    冬日枯寒,山中林木叉叉丫丫,邙山已少有绿意。

    坐在高高树上,女子一声浩叹,摸摸加粗一圈的腰……还好是衣服,不是肉。

    轻吐一口气,她看向远远一道红影。

    是他……

    她未曾想过今日无心挑了棵树发呆,居然看到她念念不忘的人——那个、骗她的人!

    这些天,高长恭与斛律光“多次”引兵去周营叫战,但“多次”无功而返……嗯……其实,也不算无功,至少让他们知道“杀出一条血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一时福至心灵所建议的“找周军最软的地方下手”……抱歉抱歉,她只能说——叫战这么多次,他们还没找到。

    找不到,当然也就无法杀出一条血路。于是,高长恭心急如焚,而名义上是“她徒儿二意”的高殷天天陪在高长恭身边,也顾不得斛律光会心疑。

    那两人,一个美王爷,一个美青年,长灯夜谈,忧心相望,眼波凝流,欲语还休,瞧得她时时感叹:世上果有“连璧”之华,果有“蒹葭倚玉树”之景。

    今日探子回报“周营寂静”,高长恭便拉着斛律光研究地图,高殷为了彰显是“她徒儿”这一身份,拉着三心作陪,于是,她就得闲一人溜上邙山散心兼发呆。

    她并非万能,只是乡野一小民,周国欲夺洛阳,她也没办法,就算洛阳被周兵十万铁蹄给踏平,她也只能念一句“南无观音耶”,寥表哀思。但,她愿意帮高长恭,一来答应过高殷,二来……她想弄明白自己为何对宇文含的欺骗如此生气。

    她没有暴跳如雷,对吧?

    她没有辗转难眠,对吧?

    她依然心平气和,是吧——但这不表示她不生气。

    虽说她爱看美人,又有点三心二意,实际上,她很懒。

    师父说过,她的懒,不是随遇而安的淡定,不是泯灭红尘的超然,而是一种苟且偷生的随性,算是……唔,比较自私吧,她不否认。她不是长于深门大户的小姐,她不怕血,她也能看着苦难之人在眼前死去而不伸出援手——简单说,就是无动于衷,见死不救。

    自幼与师父相伴,打猎伐柴,读书习字,深受师父“波上轻舟泛,我自立于罔川之上”的影响,她是她,波是波,轻舟是轻舟,三者有何关系呢,是不?波泛轻舟,波沉轻舟,皆与罔川之上的她无关,她看着就好。

    这种性子,若真要嫁人,她很怀疑自己的夫君能否受得了。玩月山下猎户很多,不乏容貌端正的青年男子,自打她十六岁开始,村里的大婶婶老婆婆就开始对她暗示该嫁人了,第一次被暗示,她还有些害羞,提多了,她相信自己的脸皮绝对是抽筋大过羞怯。偶尔师父下山返回,也会借此开她玩笑,但当不了真。

    师父未曾娶妻,多年来只有她这一个徒儿相伴。她今年二十一,就待嫁女子而言,算得老了。有时她会怀疑自己已经被师父荼毒得很深了——嫁什么呢,娶什么呢,这辈子就像师父一样,年轻时收一两个徒儿,以教徒逗徒为乐,待鹤发鸡皮、焚骨成灰后,年年清明,只要坟上有人烧香即可。

    很苟且,的确很苟且。

    三年前的宇文含,对她而言只是美人,只是波上一扁轻舟,奈何三年之后,这一扁轻舟却牵动了她的喜怒,为什么?

    他是王爷啊,手握兵权,心野天下,以她的苟且偷生之懒,就算生气也不会勾生挑衅他的心思,她无权无势,她斗不起。对这种男人,她一向敬谢不敏。

    她不该这么生气啊……摇着腿在树上苦苦思索,她不得其解,没多久,便见一人一马缓缓向山坡走来。枯叶积厚,那马走得缓慢,落蹄寂寂,她竟是在瞥见那抹红影时才发现有人靠近。

    是宇文含。

    他白袍红披,在百丈外下马,负手观天,目送飞鸿,似在等人。未几,两匹骏马迎面驰来,马上竟然是苏冲和独孤用命。两人下马参见,贴近宇文含,似禀告什么。

    两大将军竟跑出阵营外相见,必定有事。她屏息凝神,无奈太远,一个字也听不清。片刻后,独孤用命先行离开,苏冲正要转身,远远坡道又拐出四匹棕马,四马上均是女子,为首的年轻女子满头珠玉,正挥鞭大叫,这叫声她听清了。

    那女子叫的是——“王爷!”

    宇文含原本背坡而立,苏冲面对他。他瞧了苏冲的眼神,早已转过身去。

    那女子下马后,心急地奔向宇文含,连脚被马鞍绊到也不顾,只道:“王爷为何不等我?”

    宇文含释开双手,“公主为何跟着本王?”

    “王爷你……你欺负人!”被唤公主的女子负气娇嗔,跺脚拧腰时,眉心皱起。

    只这一个细微动作,宇文含已垂眸看向她的脚,关切道:“公主,你的脚可有扭到?”

    真细心啊……远在树上的女子捏紧衣袖,用力瞪向那道俊挺身影,不知此刻心中杂陈的五味是什么。

    “脚?”那公主微微一愣,立即点头,娇声道,“嗯,有点痛。”

    “来人!”宇文含侧头轻唤。

    转眼,三名卫兵出现在那公主身后,“王爷!”

    宇文含敛笑挥袖,“公主脚扭伤了,速速送回军营医治。”

    “是!”不待公主插话,一名卫兵强行将她扶上马,牵起缰绳,另外两名立即分站左右,返营。三名侍女急急跟上。

    手抚绒披,直到马上那频频回头的公主消失,宇文含慢慢转身,瞥了眼双肩抖动、自始至终将手捂在嘴上偷笑的男子,轻笑,“苏将军,你笑够一个时辰再回营。”

    “哈?”男子闻言放开手,果然是一张不及隐去的笑脸,“突厥公主如此热情,王爷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才好。”

    “……笑够两个时辰吧,苏冲。”宇文含轻瞥爱将,不似玩笑。

    “呃……”苏冲笑不出来了,“王爷当真……”

    “这是军令。”不容置喙,宇文含跃然上马,拉拉缰绳,赤驹昂首咴鸣,前蹄踏地,如一柄燃烧的翎箭奔驰而去。

    苏冲撇嘴,见赤红骏驹成为天边一颗小点,索性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笑过,他神容骤敛,双眸如剑木之矢,直射林中一点,手腕同时一振,石子疾射而出。

    “何人?”轻斥一声,苏冲袭向因躲避石子而坠落的女子。

    女子躲开他欲扣在肩上的一抓,绕到树后,清嗓道:“苏将军且住。”

    苏冲浓眉一挑,收掌打量她:对襟蓝衣,清雅秀容,黑发披肩,散落肩头的发丝中夹着一条束发的白色绦带。

    “你……认识苏某?”

    “苏将军骁勇之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女子从树后移出半边身子,笑道,“小女子井镜黎,对苏将军仰慕甚久。”

    仰慕?苏冲鹰眼骤眯,显然怀疑她的话。

    仰慕……井镜黎亦是脸皮抽搐——她说这话,有目的。

    原本,她无意被发现,想不到苏冲耳力了得,石块疾射,她不想下树也不成。既然被发现,总得做些什么才行。这些天,因为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如何解洛阳之围”,被苏冲一搅,竟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条不知可行不可行的点子,也就是——让苏冲在对战中放水,方便高长恭杀出一条血路。

    越是心残之人,越是有心软之处。苏冲这人桀骜不驯,不能晓之以理,唯有动之以情,但用什么情,她得好好计量……不知可行不可行……

    凝神闪思间,苏冲已开口:“姑娘为何躲在树上?”

    “其实……”井镜黎略一迟疑,轻道,“是兰陵王命小女子前来。”

    “兰陵王?兰陵王高长恭?”苏冲踏前一步,见她不退不闪,眼无惧色,不由冷冷弯唇,“齐国的王爷啊,哼,他怎知苏某今日会出现在此?”

    “兰陵王久慕将军,只恨将军不在自己麾下。今时洛阳对阵,兰陵王亦是心痛有加。”既已丢饵,她索性放开胆胡诌,横竖那对高家兄弟正在营中“蒹葭倚玉树”,况且,三心人小,脑子里沟沟太少,知道高殷成了“师弟”,也就当真被他拉着当幌子,都不理她。

    “听姑娘之言,兰陵王莫非想招揽苏某?”

    她摇头一笑,“兰陵王对将军是惺惺相惜。苏将军领军围攻洛阳,听的是宇文护的军令,兰陵王欲解洛阳之围,领的是齐皇高湛的召书。虽然各位其主,但两国相争,将士战死……”见苏冲眸中流露不屑,她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苏将军忠君护主,今日周军十万攻洛阳,想来势在必行,一旦攻下洛阳,再挥师邺城,齐氏一灭,长江以北便是周国称雄。再之,江南陈国皇权不定,周国一统北方后,粮草富足,战马成群,届时渡江南下,一统江北江南,天下便姓宇文氏了,而将军。自可封王拜相,享食百郡。”

    “那又如何?”

    “小女子只问一句——”她垂眸浅笑,眸光无意间瞥到袖尾。袖边有些散线,那是油灯烧的……神思一凛,指腹若有若无抚过烂掉的衣料,懒眸抬起,她沉缓却清晰地问,“苏将军,等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时,将军何以自立?”

    “此话怎讲?”苏冲负手睨她。

    成竹在胸地一笑,她倾首,徐徐吐字:“夫差弃子胥,勾践诛文仲,秦王杀白起,刘邦除韩信。”

    寥寥二十字,道明一切。

    吴王夫差得伍子胥而兴国,其后听信伯之言,赐剑伍子胥,逼其自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得范蠡、文仲相协,夺天下后,范蠡聪明,知勾践是“可共辱不可共荣”之人,及早抽身,文仲不信,最终也落得赐剑自刎的下场,据说那剑正是夫差赐给伍子胥的那把。秦王即是秦昭襄王,将军白起为他夺了天下,得到的结果是“赐之剑,自裁”。韩信虽是吕后所杀,不是直接死在刘邦手上,但刘邦得知韩信已死,竟是“且忧且喜”,可见刘邦早有除信之意。

    这些功臣横扫千军时,何得张狂,何得宠信,天下平定后,为王者却心生间隙,该冤的——冤,该诛的——诛,一个不留。

    “姑娘是暗示我皇容不得功臣?还是……暗示苏某……不得善终?”苏冲并不生气,他摸摸下巴,俊脸含笑,眼中不掩估量。

    “不。”她摇头,“小女子斗胆一言,请苏将军见谅。”

    “说。”

    “周室皇廷,真正掌权者是谁,苏将军心中自明。”

    寒风渐起,日偏西斜,落叶旋踵悄悄……

    黑发一缕缕随风卷起,划过脸颊,苏冲慢慢凝眸。

    这话,他明白——是晋国公、大冢宰宇文护。

    ——大冢宰能杀孝闵帝(宇文觉),立宇文毓为帝,也能杀宇文毓,立宇文邕为帝。若哪天宇文邕不训,大冢宰同样能除之而另立新皇。

    ——大冢宰无心称帝,可……大冢宰膝下有二子,偏偏他最宠的不是亲子,而是侄儿宇文含。

    ——东洛王宇文含,疏情而诡狡,温润却冷厉,府中能人无数,朝中左右交好。他苏冲不也是宇文含麾下一将么……

    宇文含确有称雄天下之心,这女子的话,无疑是在暗示宇文含就好比夫差,好比勾践,好比秦昭王,好比刘邦,他在得天下之后,会杀功臣。换言之,若周军攻不下洛阳,周、齐、陈三足鼎立,这天下便时时有战事,有战事,国君便需要将军谋臣,有战事,将军谋臣便不会……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笑隐眼底,刻意放慢的清澈嗓音在冬日林间格外凉薄,“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哼!”苏冲冷冷一瞥,猝不及防出手袭向她。

    “将军……”抱树凌空一绕,她险险避开,脸上努力扮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心头却暗忖:难道她福至心灵的突发之计无效?

    “姑娘舌绽莲花,苏某佩服。”眸隐噬意,不给她换气之机,苏冲纵身而上,凌空扣向她的足环,欲将她拉下地面。

    险!

    闪足避开,她暗叹:苏冲身经百战,今日若要胜过她,只怕她也没什么好结果,不幸一点,两人拼个鱼死网破,幸运一点,两个各留一口气,但回去躺不了多久,再折腾个三五下,她想她可以直接发丧了。

    林间风声、掌声混淆一团,枯叶因劲气卷起,猎猎有声。翻袖接下苏冲一掌,两人各退三步。苏冲眯眼,她脸皮微跳。

    她暂时还不想发丧啊……

    “将军不信小女子的话?”

    “想不到兰陵王也是狡猾之徒,他遣你来挑拨离间,想让苏某放他一马,让他解洛阳之围吗?”苏冲口中说着,攻势却一招疾过一招,“苏某今日就擒了你送给王爷,等你见了王爷,再将方才的话说一遍。”

    “……”这人不信,她也没办法。疾退一丈,噘嘴一声哨音,悠长绵绵。音落,她大袖一荡,拊掌而笑,“苏将军,小女子今日只为传话。两兵交战,不斩来使,将军何苦相逼。”

    苏冲冷笑,正寻思她那一声长哨究竟何意,突闻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道黑影快如岩电,自身则一闪而过。再转眼,井镜黎所站处已空空无人。

    “苏将军——兰陵王——的确——时时——垂慕你——”风声送来断断续续的一句,落日下,黑驹四足染雪,越坡消失。

    枯叶慢慢回落,盯着落日,苏冲蓦地笑出声。

    “哈……兰陵王……”他轻喃,抬手夹住一片枯叶:哼,这女子只身前来传话,胆子不小,不知与兰陵王是何关系?她所言,无非想让他心生疑窦,让他以为宇文含迟早有一天会杀他。若不想成为“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角色,就得让王者觉得,天下隐有忧患,将军不可少,谋臣不可弃。

    战将养寇吗……

    两指错开一扭,夹于指间的枯叶分成两片,缓缓坠地。

    冬季的落日极快沉下,转眼天色已现昏晦。

    风过林间,枯叶被吹起,复又飘落……

    翌日——

    周军四路齐攻洛阳,铁骑、战车、弓箭,一波接一波轮番上阵,攻势越来越猛,好似要在今日夺下洛阳城般。而后方,周军设下三道防线,阻止齐国援军救城。

    日正当空,齐国援军竭力拼杀,突破周军第一道防线,再无力前进,而第二道防线的周军已蜂拥上来,将齐国援军再度压回第一道防线之外。

    眼见洛阳守军气疲声嘶,已显败相——

    此时,齐阵内——

    “沈秀,点骑兵八百,随我冲阵。”高长恭俊目怒睁,抄起银铁面具便要上马。

    “四……王爷!”一只手捏上他的袖。

    高长恭身子一僵,不回头,以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道:“殷儿,放手。”

    “再等等,四哥……”高殷轻叫一声,“也许……也许援军稍后便能赶到……”

    “再等?”高长恭突地回身,抽回手臂,苦笑,“再等下去,洛阳城只怕已成了周军的囊中物。殷儿,我知你不喜战事,可洛阳毕竟是我齐国重城,身为高家子孙,外敌入侵,国家有难,我怎可不理?”

    “不……”高殷摇头,固执地再度捏紧他的衣袖。此时,身后传来轻笑——

    “王爷,你这是要杀出一种血路吗?”

    高长恭闻声侧首,瞧向笑意盈盈的女子,“井姑娘,本王的……”

    “王爷,二心是我徒儿,我自会照顾。”不等他将话说完,井镜黎走近,拉过高殷,冲美王爷扬眉一笑,“王爷既然冲阵,不防就向骷髅将军那儿冲去。”

    “骷髅将军?”高长恭秀目微眯,“苏冲?”

    “呃……我只是建议。”她真的真的只是单纯地建议,也是在……

    赌一赌!

    高长恭静静看她,直到沈秀回报八百骑兵已集齐,他才眨了眨眼,颔首称谢。

    狰狞银鬼面具覆上俊脸,再转身,披肩黑发旋起,复又垂落,仿佛一簇缓缓蒸腾的火焰,韧纤的身形激荡空气,杀气四溢。

    当血腥充斥呼吸,当杀戮塞满胸膛时,无人知道那张银鬼面具下的容颜是多么俊美,多么清雅,多么令人目醉神迷……无人……

    兰陵武王,并非浪得虚名。

    半个时辰后,周营——

    一名传令兵匆匆奔来,“禀王爷,齐军一队人马冲入我方阵营。”

    “哦?”赤驹刨土,远远坡上观战的俊美王爷弯唇一笑,视线移了过去。遥望一阵,他突地笑出声。白袍银甲,未载盔帽,黑发随意辫在身后,灿目流转,在一片战鼓硝烟中竟荡出别样风情——他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边另有一匹战马,马上之人一身黑袍,肩袖处以金线缕绣飞鹤云纹,威仪自生。听见宇文含的笑声,那人侧首,“仲翰,不可轻敌。”

    眸珠一瞥,宇文含垂头一笑,“是,叔父。”

    他身边之人,是挂帅出征的宇文护。

    应过一声后,宇文含不再说话,他静静看着以一匹纯白雪马为首的百名骑兵冲入战阵,雪马上的骑者戴着银色面具,所过处,血溅三尺,未几,马身已染成鲜红。与雪马相距数尺处,另一名骑兵手握大刀,身手矫健,那刀似乎只砍下不砍上……

    “银鬼面具……是高长恭……”宇文含伸出小指,轻轻摩挲唇角,低道,“龙雀刀,侧骑,只砍腿……是砍腿将军沈秀……呵呵,好!好!好!”唇弯笑弦,他连道三个“好”字,视线移向宇文护,“叔父,苏冲今日应该高兴了。”

    “为何?”宇文护盯着战阵,闻言瞟了侄儿一眼。

    “今日这两人,正对了他的胃口。”手一扬,宇文含开口,“来人,传本王口令,调三百骑兵,从两边侧翼围上,将那队冲入我军战阵的齐国援军切为两断。”

    “是。”

    传令兵飞奔离去。宇文含注视战阵,约一刻工夫后,便见苏冲自两翼拉出两队人马,一队拦住高长恭去路,另一队自阵中侧抄,将高长恭带领的齐军切为两段。

    战鼓不息,苏冲迎上高长恭,打斗未几,沈秀大刀横来,断开缠斗的两人。宇文含见苏冲怔了怔,双唇一动,吐出一句话。

    苏冲在说……眉心一皱,宇文含眯眼——那原本应阻止高长恭的爱将,竟然调了马头,扑向肩扛大刀的沈秀。

    这一调、一扑,已让高长恭得了时机。长刀一挥,雪马如飞,被截断的五百骑兵竟一股作气杀出一条血路,直奔洛阳城下。城墙上,守城将士似不信狰狞银面下是何人,摇着旗子叫了数声,宇文含便见高长恭摘下银面具,一张素脸就此暴露在众人眼中。

    那双眼睛……五指一紧,宇文含缓缓吐气:兰陵武王他是久闻其名啊,今日虽是初见,他却记得那双眼睛……

    那双——

    令他失明的——

    该死的——

    刺客的——

    眼睛。

    突然,城上暴起欢呼,响如雷鸣。宇文含循声望去,只见城门打开一条缝,引入救援的骑兵,洛阳守军也因高长恭的出现士气大振,箭矢带火,直射周兵,城上飞石,砸乱攻城阵势,一时间,竟将周兵迫退百丈。

    另一边,苏冲与沈秀在马上缠斗百招,沈秀突然单手勾住马腹,整个人挂在马脖子上,一柄龙雀刀寒地横扫,刀气直冲苏冲胯下战马。苏冲扯缰闪避,周遭兵卒却无幸得免,纷纷软腿倒地,待苏冲再回头,沈秀已策马入城。

    苏冲暗咬银牙的同时,远远坡道之上,宇文含的脸慢慢晦暗、肃沉,眼中闪过一抹阴霾。

    “报——”传令兵骑马飞奔而来,落马跪地,急道,“禀大冢宰、王爷,东面来报,王雄将军受中斛律光一箭,重伤回营。”

    宇文含未语,宇文护已大惊开口:“王将军受伤?”

    “探子报,是。”传令兵点头。

    “仲翰……”宇文护转头,“今日齐兵士气灵锐,我等不可恋战。”

    宇文含垂下眼帘,温润的脸上无喜无怒,仅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传令三军,今日收兵。”宇文护传下军令。

    传令兵偷窥那俊如玉琢的东洛王,见他未多阻止,立即领命上马。

    待传令兵消失后,宇文含盯着洛阳城良久良久……

    深眸穆穆如墨玉,玉上、灿意闪烁。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壬戌,斛律光射杀王雄,捕首虏三千余级,尽收其甲兵辎重。兰陵王高长恭破周军防守,领骑军五百入洛阳。

    兰陵勇猛,将士齐欢,击鼓为乐,面具而舞,后称《兰陵王入阵曲》。

    是夜,周营——

    军鼓敲二更,风静人定,亥时。

    军帐内,一点烛火忽明忽暗,一人托腮,侧倚毡毯之上。黑发垂眼,长睫若扇,眸光随着那烛火摇曳,仿似秋日原野之上的萤火虫,恍惚、零乱、迷离。

    “面具……”一声低语悠然似风,自那宛如涂丹般的唇中吐出,“铸一张面具要多长时间?”

    他随意说着,身后,迅速出现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神容普通,垂首道:“精工锻铸,少则五日,长则数月。”

    “五日啊……”黑翎似的睫轻轻垂下,“太长了……”

    “王爷想铸何种面具?”黑袍男子轻问。

    俊美的王爷闲闲笑了声,两指在膝上轻扣片刻,转问:“隐卫出动多少?”

    “一百。”黑袍男子轻声回答。因为他本就是东洛王府上的一名隐卫长,此次东征,王府一百名隐卫插于军中,方便行事。

    俊美的王爷点头,“无论洛阳是胜是败,一定要确保大冢宰安全。”

    “属下明白。”

    “另外……”宇文含皱眉,“粮草已送到,早些将阿史那公主护送回去。”

    “……是。”黑袍隐卫点头。

    “就明日吧。”淡淡一瞥抛向隐卫。

    周国为免边界祸乱,素来与突厥交好,如今的突厥首领是燕都,号木杆可汗,这次攻齐原本就是燕都提议。周军扎营在此,战线过长,从周国运粮草可是可以,但齐国的资源放着不用未免浪费。因此,当周军围攻洛阳时,突厥同时攻袭黄河以北的城镇,从那些城镇里掳来的粮草、鸡禽、牛马,当然是送至周营。宇文含只是没想到突厥王会让公主亲自压送粮草。阿史那公主是燕都宠爱的小女儿,性略骄纵,却不乏洒脱天真,若在长安,他倒有些耐心应付……

    丢开杂思,他将话题绕回面具上:“本王今日瞧高长恭脸上那张面具不错。”

    “……”黑袍隐卫嘴角一抖。

    “你认为如何?”

    “……”嘴角抖啊抖,黑袍隐卫强迫自己点头,“是,王爷……王爷英明。”

    略一扬眉,宇文含笑得有些敷衍,“英明?本王明日也想戴个面具,你认为如何?”

    “……”这次,黑袍隐卫不仅嘴角抖啊抖,就连脸皮也抖了起来:王爷分明是在难为人嘛,就这么几个时辰,让他们去哪儿找面具?

    “办不到?”

    宇文含的声音轻轻的,听不出半点纠责,但黑衣隐卫明白,当宇文含亲口提起一件事,通常表示他对这件事非常有兴趣,无论这件事有没有可能,他都会不择手段地让这件事成为可能……想到这儿,隐卫的脸浮现一丝难色,急道:“王爷英明……这事……”

    “很难办到?”宇文含嘴角弯了弯,他弯唇的动作极轻极轻,近乎于无,若非直视,根本无法发现,低头的黑袍隐卫自然是发现不了。

    黑袍隐卫一时哑口,半晌,哽出一句:“王爷英明!”

    “……”宇文含斜斜送去微冷的一瞥。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明目张胆的阿谀奉承了,特别是,出自他的隐卫之口。

    他不说话,隐卫也不敢抬头,营帐内一时只听得灯茧燃烧的噼啪声。

    小半刻工夫后,宇文含开口:“想到怎么办了吗?”

    “属下以为……”额角凉凉渗汗,隐卫不敢拭擦,静如处子般地说,“高长恭援救洛阳,应该不会只戴一张面具……”观音啊,两军对垒,主将通常应该彻夜不寐、苦思破敌奇策才对啊,为何他的王爷不仅不担心明日战事,反而想着怎么弄张面具来与高长恭较劲?

    “所以?”冷意微收,荧火似的眸终于出现一丝满意。

    “高长恭已入洛阳城,属下以为,在邙山北面的齐军营帐内必定有高长恭的其他面具。”

    “那么……”

    “属下这就为王爷取来。”不就是去齐营“借”一张面具嘛,对他堂堂隐卫长来说,轻而易举……

    “好,本王等你。”宇文含拊掌颔首,对隐卫抽筋的脸皮视若无睹。

    帘起、帘落,隐卫踏足,悄然而去。他去得急,也就未能听见宇文含下面的话——

    “一张面具……似乎不够啊……”

    齐营——

    军鼓敲三更,夜半,子时——

    三道黑影蹑手蹑脚躲在树后……鬼鬼祟祟……

    其中一道黑影悄悄比手划脚一番,三人分散。大半个时辰后,三人重新聚首,其中一人手中多了一个包袱。

    撤!一人比个手势。

    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三人自以为未惊动齐军,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只“螳螂”在前方蹦蹦跳跳,“蝉”被其中一只“螳螂”叼在手上,而后方,另有一只“黄雀”忽隐忽现。

    跟踪了大约一刻工夫,“黄雀”——也就是因为半夜睡不着出来透气、结果撞上三只“螳螂”的井镜黎——掩嘴打个哈欠:不是她要抱怨,南无观音啊,为什么她在营帐里翻来倒去睡不着,如今跟踪三只“螳螂”却瞌睡连连?

    高长恭今天冲进了洛阳城,营内由斛律光镇守,又因斛律光射杀周将王雄,斩周军三千余人,使得齐军士气大振。只是,有一人忧心忡忡——高殷。

    蒹葭美青年担心“他的四哥”,加之今夜无“玉树”可倚,只能冲她唠叨,她也当仁不让地饱赏“蒹葭”那忧心忡忡的美态。等到蒹葭美青年回营帐继续辗转反侧,三心静静睡下后,她却没了睡意,脑中无端浮现梨花树下那眸似青烟的含笑之人。

    那人啊,不是蒹葭,不是玉树,是……是……

    心思烦闷,辗转难眠,她索性出帐透气,却瞧到一抹黑影。她原以为有人趁夜烧粮草,毕竟,军中无粮,七分败相,谁知窥了半天,他们只从军帐内提出一只包袱。

    偷东西?

    她有些好奇,于是一路跟踪,穿溪越坡,来到周营。

    三只“螳螂”入了一顶宽大的军帐,她悄悄伏于帐后阴影处,一手探入怀,欲掏……

    张口结舌,无言一僵。

    郁闷……为什么她没有随身带匕首的习惯?!

    想了想,她从腰侧口袋掏出一支细簪。簪头尖细,在帐上悄悄一扎,便扎出一个芝麻大小的洞来。眯起眼,她透过芝麻般的小洞看去……

    不行,洞太小了,多扎几个……念到手到,转眼,军帐上悄悄多出几个芝麻小洞。

    微弱的光亮透出芝麻小洞,她屏息而觑,看到一个托腮侧坐的背影,背影前方一张书案,案上一柄烛台,台边搁着一本翻开的书。

    背影之主黑发闪亮,松松散散辫在身后,垂至腰际。她看去时,三只“螳螂”已将手中的包袱奉在书案上,然后,她听见一声怡然的轻笑——

    这笑,似夜光下的一波清流,若眩若惑,令她心头没由来地一动:呵……又见面了呀……宇文含……

    “这就是高长恭的面具?”未察觉帐外有人,宇文含盯着案上的面具,语有玩味:这张面具与高长恭今日在阵中戴的面具不同,阵中面具银中带黑,犬齿交错,獠牙狰狞,这张面具却是黑铁铸造,额上无角,嘴巴上一颗牙齿也没露。

    三只螳螂……不,三只隐卫……不不,三名隐卫单膝扣地,方才领命的黑袍隐卫轻答:“是。”

    单手托起面具端详,宇文含随口问:“在何处寻得?”

    “禀王爷,在……”黑袍隐卫突然噤声,立起,走到宇文含身后,以手掩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随即,宇文含点头,小指触了触唇角,手一挥,两名隐卫转身出帐。默默坐了片刻,他放下面具,缓缓起身出帐。

    井镜黎正犹疑他意欲何为,突闻脑后风声异动,她心中一惊,下盘急避,滑腰伏身,躲开背后袭来的一拳。

    南无观音耶,她怎么又被发现了?!

    上上次——荆州苑馆——她装猫叫——被独孤用命发现。

    上次——邙山山腰树林——她屏息凝神——被苏冲发现。

    这次呢?这次她又是被哪只耳朵尖的“螳螂”发现?难、道、说……师父教她的功夫根本不到家?

    哎……她那“神貌才德兼备”的师父……

    从阴影处闪到军帐前,打斗声惊来巡夜守卫,而宇文含早已负手立于帐帘前,舒衣无带,飘飘风吹,颜如玉雕,柔情雅志。

    盯着闪避的纤影,他浅浅蹙眉:他的隐卫是不是缺乏训练,两人连攻,竟连一名女子也拿不下?正寻思这次东征结束后,他回长安一定要整肃隐卫,突听一声轻呼,他神色凛然一冽:这声音……

    垂发一振,灿眸遽抬,一道轻喝溢出:“住手。”

    隐卫闻声收势,被围攻的女子当时正曲臂挡开隐卫的小擒拿手,她左手翻掌横推,正正对上隐卫绵绵无力的一掌。隐卫接掌,身子受力向后横飞,而女子大袖一翻,收步挺腰,负手于背。

    这身影……这举手投足的气度……宇文含视线下移,从头打量到脚,慢慢抬手一摆,遣散兵卫。

    “镜黎?”他迟疑唤了声。

    能认出她,她该窃喜吗?

    双肩一垮,挺直的腰肝一松,井镜黎转身,一张因火光投照而微显黄玉色泽的脸映入双眸。这人……她原本很生气,此时见他,却什么气也发不出来啊。难道,她已经到了“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有则得所见,听于无声则得所闻”的境界?

    “你,怎会在此?”他问得轻忽,问得突兀。

    她两手舒张,反问:“王爷怎、会在此?”

    他不答,默默注视她。良久良久,视线如飞燕掠水,突然向上斜斜一飞,袍角急急打在脚踝间,他转身入军帐,口中道:“进来。”

    她撇嘴,左边看看,右边瞧瞧,捏捏耳垂跟了进去。

    入帐,站定,她听得守卫的脚步声停在帐外,再回头,见他坐回案几边,一手托腮,一手搭在铁面具上,她没说什么。

    宇文含在笑。他的笑透过摇曳的烛火,显得意味深长。

    眸波绻绻绕在她脸上,半晌,他才道:“这次,镜黎是来助我的吗?”

    “助王爷?”她歪头,“王爷忘了吗,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这次也懒得装作不认识,与他对视的同时,眼角余光留意帐中摆设,准备伺机离开。

    “道不同……”他呵呵笑出声,一双黑瞳别有深意地落在黑铁面具上,“镜黎,我可是时时盼着落华园的梨花早早绽开。”

    她在心底偷偷扮鬼脸,盯着他闲情般搭在面具上的手,悠悠道:“王爷,你何必再骗我。”

    “骗你?”他不解。

    “武陵撤军,不为其他,只因为你声东击西,欲取洛阳。”

    “那又如何?”他挑眉。

    “王爷的并驾齐驱,也是骗我吧。”总之——骗人的是他。心中如此肯定,她定定看着他:他的脸本就是一张面具,如今细想,在他脸上从未见过大喜大悲的表情。高长恭因为过于秀美,战场上才需面具掩盖,他,根本不必。

    他的脸就是最好的面具。

    是不是每一个心系天下者,脸上都是这么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具?

    “我骗你?”指尖抚着面具,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皮肤传入血脉,再经血脉流遍周身。这寒意,也冻结了眼中的愉悦。

    “这面具并不适合王爷。”她说得极淡。

    “你知这面具从何而来?”

    她不言。

    他端详半晌,脸色一变,“镜黎不是为了赴我的梨花之约而来吗?”

    “王爷认为?”她将问题抛回去。

    他的手自面具上滑落,慢慢眯起眼,“你、知、道。”

    她知道面具从何处来,这表示什么?表示——她从齐军阵营中来。她出现在此,只因为她这次助的是齐国。

    “王爷声东击西,我不过加多一味挑拨离间。”

    “原来……你一直不信本王。”他改了自称,眼中渐渐冷冽,犀光闪烁,一股怒火腾上心头。

    原来,她根本就不信他。

    原来,他难得真心的并驾齐驱之意,被她弃如敝屣。

    自从知她开始,她就从未顺过他的意。自幼被叔父耳提面命,一统天下之心早已深深入骨,如今周国的皇帝是谁不重要,迟早,天下会是他的。他一直避免联姻固权,一向信奉权势和兵力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至理。

    今日联姻,日后他一旦得天下,这些外戚便成了皇亲国戚,在朝中权势盘根错节,难免仗势欺人,难免外戚干政……结果如何?还不是要他绞尽脑汁去除掉这些家伙。或者,外戚野心日益膨胀,不甘愿只做皇亲国戚,要做实实在在的皇帝,如此,势必起谋叛之心,结果仍是要除。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斩断那幼苗,所以,他曾对见机说那一句“娶妻当妻阴丽华”。

    阴丽华是美人,也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妻子,无权无势。

    在权势漩涡里,没有帮助的美人,便是最大的帮助,镜黎便是如此。

    只是,他千算万算,独独算漏了一点,对于不听话、有异心的朝臣,他可以除去。可,对于不听话的美人呢?

    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贪心吗?

    是,他就是贪心,他可以铁蹄平天下,可以深宫苑美人,可——留得住人,心呢?留不住心的美人,如何与他并驾齐驱?

    夜夜绵邈,一时间,情恻催心,他蓦然大喝:“来人!”

    “王爷!”卫兵冲起来。

    盯着那双从未入梦的懒眼,他冷冷吐字:“拿、下!”

    事有权衡,即便留不住心,至少,要留住她的人。

     正文 第十章  鼓吹横

    拿下?

    若她被拿下,也就不可能躲在树上观战了。

    昨夜,宇文含突然发难,欲拿下她,她功夫再不济,至少达到与苏冲拼个鱼死网破的程度,应付几个兵卫、用来逃命绰绰有余。原想挟持宇文含,欺身上前,对上那双隐隐蕴火的双眸后,竟觉得错的人是她……

    她哪里有错?顾不得深思,抄起案上面具冲出营帐,兵卫阻止,一个一个皆被她用面具敲倒在地,真是好用。

    宇文含夜半偷面具,无非想在第二天对阵时吓唬高长恭——面具被高长恭放在齐营内,若他得了面具,高长恭会以为齐国援军连夜被周军给挑了,如此,洛阳因高长恭救援而大振的士气必受影响。

    这人真是……诡计多端……嗯,也算高长恭自找,谁让他当年为了救高殷竟然毒瞎宇文含的眼睛,害她对着那双烟眸直叹“可惜可惜”……

    她逃出周营后,不见追兵,为防止被人跟踪,她猫在树上静静等了片刻,确定真无追兵,才原路返回齐营。当时齐营寂静,竟全无被人入侵的警觉。

    跑来跑去,她也累了,回到高长恭拨给她的小营帐,倒床便睡。入睡前,只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她这受骗的人没生气,宇文含生什么气?

    今日一早,高殷闻周军又开始结阵攻城,当下冲入她帐中,拉她相助。她不忍心拒绝蒹葭美青年,一口应下。

    牵了马,左边三心,右边高殷,找了一块视野好的山坡,三人齐齐猫在树上观战。

    冬日午后,高风缅邈,颓波激清。

    远处,五色牙旗,幡校飘飘,百校罗时,千部列陈。

    阵后,赤驹踏蹄,驹上,那眉目苏俊之人,人若瑚琏,语如琮筝,不是宇文含是谁。苏冲策马在他身后,独孤用命领一队飞驰军,远远守阵。

    他没戴面具……她正有此一叹,视线无意瞧到阵仗中的周军,当即脚下不稳,差点从树上滑下地。

    他、他、他……这样也行?

    明知此时两军对阵,下一刻便是血流成河,可她——想笑。

    这瑚琏般的王爷啊,不仅诡计多端,竟也不失稚气和……可爱。

    稚气可爱?用“稚气可爱”形容宇文含?

    是,井镜黎相信此刻自己没用错词,只因——

    周军仗阵内,战车寻常,兵士胄甲寻常,唯一不寻常的是脸——数百将士的脸竟然全画成狰狞鬼面的模样。

    鬼面鲜红,眼圈以白色突显勾绘,斜斜上吊,唇涂紫漆,浓厚夸张,腮边另以白漆画獠牙两只,恐怖,也怪异。

    宇文含分明就是看高长恭不顺眼嘛。

    真难为了这些将士……

    “呵呵……”她捂嘴闷笑,三心不解,高殷却没多问,只在她身边喃喃自语。她循声侧目,却见蒹葭美青年脸色苍白,不知为何。

    “这阵势……”高殷紧握双拳,“这阵势……”

    “什么阵势?”她不解。

    目不转睛盯着仗阵,高殷轻吐二字:“鱼、丽。”

    “鱼丽!”她心头一惊,定神看向周军阵仗:战车在前,铁网大张,一可攻城,二可抵挡前方射来的流矢,鬼面士兵呈半环状围绕在战车两侧和后方,一便于弹石攻击,二可免受伤。

    她知“鱼丽阵”是古兵法战阵之一,却不想宇文含今日竟以“鱼丽”攻洛阳。前朝梁时,文人吴筠《战城南》诗云:蹀躞青骊马,往救城南畿,五历鱼丽阵,三尺九重围,为君意已重,无功终不归。

    鱼丽阵出,无功不归。

    宇文含今日——今日——誓取洛阳。

    心头一动,她想起昨夜那双蕴火的眸子。

    没拿下她,他必定生气……可叹可叹,他生什么气呢,该生气的人是她好不好。尽管他在她面前毫不掩饰,畅谈天下之志,他邀她来年春天共赏梨花,他温言款款,欲与她并驾齐驱……然而,一朝蛇咬,终对草绳存了防备之心,得知他存有骗她之心,除了生气,她不否认心头有丝遗憾。

    这人比“蒹葭”高殷多一分强势,比“玉树”兰陵多一分韧健,比满纯多一分残忍,比师父多一分……

    多一分什么呢?

    心头似有一层迷雾,盘旋、迷离、扑朔,让她想去相信什么,却又难以肯定。

    这个王爷没什么好啊,奈何她就是摇摆不定,想信他,却又不得不多出一分心眼防他,仿佛……若她一旦相信他,便会——便会——

    “镜黎姐……”高殷忧心忡忡的眼望过来。

    她未及开口,突闻战鼓如雷。两人望去,洛阳城内冲出一队骑兵,为首者肤白神俊,是未戴面具的兰陵王高长恭。

    鱼丽阵机窍千变,战鼓敲心,硝烟弥漫,不过一刻工夫,冲阵的齐兵已被困住,只是,周军防前布后,突然间如月下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道笔直通道。

    赤驹轻足善步,一踏一顿,载着那人缓缓来到高长恭马前。

    俊美的王爷策马含笑,手一举,战鼓就此寂下,只剩清冽如冰的声音回荡:“兰陵王,本王不要多,只要——你一双眼睛。”

    高长恭嗤笑一声,不做言语。他不言语,远远在树上的高殷却慌乱起来,扯着身边女子的衣袖,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叫着:“镜黎姐怎么办镜黎姐怎么办……”

    井镜黎呆呆盯着阵中因言语不合而缠斗在一起的两人,一时忘了呼吸。

    宇文含手下能人无数,独孤用命与苏冲已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纵然遇上危险,也多是隐卫贴身保护,除了在鹿儿村,他为从油灯下救她衣袖露出些许端倪,基本上没见过他动手。想不到今日银剑在手,白袍银铠冷辉相映,竟生生为他抹上一片妖色。

    不知谁先出剑,静静阵仗内,只见银芒交错,战马嘶鸣。

    两人都是俊美的王爷,两人的功夫各有千秋,若将高长恭比拟为随风飘舞的三尺白纱,那宇文含则风中悠悠闲荡的丝绸,前者气轻神清,后者气沉神朗。

    简言之,兰陵俊纤,东洛艳惑。

    一个淡笔描绘,一个浓墨重彩。

    她能绘出高长恭的神韵,却独独无法绘出他,为何?

    因为她自始至终都不曾……不曾相信他。不相信他,也就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当然无法在心中肯定他的神韵。

    心神闪瞬之际,突听高殷在耳边惊叫:“镜黎姐,四哥……”

    她定眼,阵中,高长恭与他已从马上缠斗到马下,鬼面士兵团团围绕,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只为让两人在阵中打斗。

    远远城墙上,沈秀叫了句“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为”,然后,苏冲回一句“有胆你下来,缩在城里装什么乌龟”。

    两人针锋相对不过片刻,而这片刻,高长恭脖子上已横上一柄秋水般清冽的冷剑。

    是因为没戴面具的关系吗,那双顾盼生情的眼中竟然浮现懊恼?

    宇文含低头在高长恭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张白皙的脸霎时一片通红。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以高长恭的身手,未必不是宇文含的对手,他输,不过输在被鱼丽阵耗费太多体力上。

    宇文含背坡而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见他手臂一动,当下心中一骇,折断手边一根枯枝,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他们的恩怨她不理,她只知道,不能让那双顾盼生情的眼在自己面前消失,宇文含手中剑势分明是要划向高长恭的眼睛。

    “叮!”

    人影踏过重重周军,踩肩而过,转眼冲入战阵,而枯枝,恰好挡下划过的一剑。

    “井姑娘?”高长恭低叫。

    “……”宇文含瞪她半晌,眼眸缓缓眯蹙,挤出一句:“镜、黎。”

    风声猎猎,战阵混乱,场面明明是纷纷扰扰的乱,之于她却是一片寂寥无声。

    以前她为何没发现,他眯眼的神态竟如此……氤氲呵……

    那双莹然灿烂的眼,杀气过盛,犀利冷残,反倒让她忽视了隐藏其后的氤氲……

    氤氲……以传情……

    宇文含收了剑,冷笑,“这次,你要助齐国?”

    敛下那片刻动摇的心神,她回以淡笑,“正如王爷所见。”

    “你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你就是同道?”

    她嘲讽地扬眉,“是否同道,镜黎心中自有权衡。只是……王爷是否也如武陵一役那般,再骗我一次呢?”

    “本王不曾骗你。”冷犀自眸中闪过,他昂道睥睨,“镜黎,本王不骗你,所以,这次不会撤军。”

    “那么,王爷,我也不得不助兰陵王了。”

    他冷瞥高长恭一眼,脸上是难得的恼怒,“镜黎,现在过来,你的三心二意,本王可以不追究。”

    枯枝横向一点,她笑意不减,“谢王爷抬爱,只是……我不信。”

    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脑中隐隐有个声音这么叫着,似乎信了他,她会有不太美妙的预感。

    不可以信他……

    突然,阵前传来一波骚动,原来,洛阳城里的齐军开始放箭。混乱之间,高长恭翻身上马,正要伸手拉她,宇文含的剑却比他更快,剑尖一闪,冷冷的金属已压在欲拉人的手背上。

    “兰陵武王,你认为今日能逃出本王的鱼丽阵?”

    “既然冲阵,高某便没想过逃。”高长恭冷冷回敬一句,振腕甩开他的剑。

    突然,宇文含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推开她,一支箭,也在同一时间射中他的肩臂。

    她一怔,盯着血渍飞快扩大,回头,才知是沈秀在城墙上射来一箭。

    沈秀……这扛大刀的家伙不会想趁乱射杀她吧?

    想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也得看准了射才行啊,扛大刀的家伙肯定是意图射杀宇文含,结果兵荒马乱失了准头,箭就冲着她的方向飞来……再不,就是扛大刀的家伙砍人腿砍习惯了,箭术严重退步……

    是宇文含救了她……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脑中蓦地跳出一句,她动容地迈向他,“王爷……”

    不可以信他……

    脑中的声音仍然叫嚣着,她的腿,却控制不住,一步,一步,靠近。

    他看看半臂袖血,冷冷一笑,“你的招,本王如数奉还。”

    四目空对,竟同时忆起武陵之役。

    当日武陵城下,她给了自己一刀,也在他心上划下一道,疤落,心凉。而今这一箭,算他还给她。

    伤不了他……伤不了他……狠心的女人,她不知道么,伤她,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当日八个字,字字打在他心上,如钝刀割磨,痛得他彻夜难眠,今天,还给她。

    瞪着血袖,她怔怔无言。

    这人……宇文含……枉她三心二意决定山间终老一生,就算放弃他,抱憾终身也无所谓,反正她做过的事,就算错了,也不悔。可今日,他宁愿让沈秀的箭伤了自己,也不想那一箭落在她身上……

    这人啊……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因为,她一向懒得相信外人,一旦相信,便懒得再去不信,一旦信了他,就是动心。心一动,对他又岂止魂梦相萦,又岂止抱憾终身?

    “仲翰……”不是王爷,是……仲翰。

    宇文含,小字仲翰。

    冷冽眸光随风荡上她的脸,拔了箭扔在脚边,鲜红霎时染红衣袖,他除了眉心紧蹙,再无其他表情,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她很佩服。想当日武陵城前,自己一刀割破脖子,当时逞强不说,治疗时却忍不了痛,而伤口收肌时麻痒难忍,痒得她恨不得拿刀去剁菜。

    血,沿着伤臂滴落,染满他的手。仿佛不觉得痛,他抬手,扣住她的下巴,眸厉神冷,“满意吗?”

    鱼丽阵突然纷乱起来,不知哪位将领下了命令,周军开始向洛阳城放箭,疾矢如春日细雨,绵绵麻麻一片。

    主将受伤,军心大乱。箭矢无眼,竟有数支直射宇文含和绿蛇。放开她,宇文含翻身上马,将受伤的右臂伸向她,俊脸上寒霜一片。

    ——现在回本王身边,本王依旧不追究。

    他的眼神这么述说着,完全不顾激乱的流矢。

    突然一人扑向宇文含,以身挡箭——

    独孤用命!

    那原本守阵的将军,竟然冲入阵中,只为替宇文含挡住背后射来的一箭。

    宇文含被独孤用命自背后牢牢护住,一时也怔住。这一怔,井镜黎已被高长恭拉上马。

    冷眸一直追着被高长恭扯上马后的那道身影,直到赤驹转向,在乱阵中有条不紊地寻着道路,他才惊觉肩头越来越沉重的头颅,忍不住轻叫:“用命?”

    “王爷……快……快……出阵……有人……”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护在宇文含腰间的手已滑落。

    井镜黎被高长恭拉上马,亲眼目睹一支箭穿透独孤用命的心脏,从身后。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宇文含。

    趁周军阵乱,高长恭冲沈秀一挥手,城内齐军与后方援军突然发难,鱼丽阵完全冲散。

    阵散,战败。

    齐·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齐皇高湛赶到洛阳,策勋班赏。

    《北史》记——

    壬戌,齐师渡河,晨至洛阳,诸军(即周军)惊散。帝(高湛)至洛阳,免洛州经周军处一年租赋,赦州城内死罪已下囚……以司徒斛律光为太尉,并州刺史、兰陵王长恭为尚书令。

    《周书》记——

    (宇文)护性无戎略,且此行也,又非其本心,故师出虽久,无所克获。护本令堑断河阳之路,遏其救兵,然后同攻洛阳,使其内外隔绝。诸将以为齐兵必不敢出,唯斥候而已。值连日阴雾,齐骑直前,围洛之军,一时溃散……护于是班师,以无功,与诸将稽首请罪,帝弗之责也。

    周、齐洛阳这一战,史称“邙山之战”。

    半个月后——

    下雪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长安遥遥在望,天寒地冻的好处,是能保持尸体不腐。因围攻洛阳失败,大冢宰宇文护先一步回长安,其他将领共返,剩在路途中的,是因受伤而慢行慢进的东洛王。

    明明快马加鞭,连夜就可赶回长安,宇文含却在午后下令留宿驿馆,今日不再赶路。

    寒夜,驿馆的灯火明媚一片,而幽静的某间堂室内,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棺材。

    漏响二更,一道身影慢慢走来,停在黑棺前,暗红大袖徐徐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沿着棺木游走,久久之后,身影在堂前台阶坐下。

    冷酒,一口一口,入喉微辣,却驱走了不少寒意。不知过了多久,第二道身影走来,将一件厚披风搭在半醺之人身上。

    “王爷,当心着凉。”

    “见机……”声音沙哑,夹着浓浓疲惫。

    “是吾。”贺楼见机拉拉身上的披风,站在宇文含身后。

    冬至小年已过,年关临近,夜里时不时会落雪,每当清晨醒来,总见玉树银枝,一片美景。只可惜,景美,也要人有心去赏才行。

    “王爷,吾听说,齐兵如今最爱跳一首舞曲,名为《兰陵王入阵曲》,”贺楼见机轻道,“吾还听说,齐国传闻,因为兰陵王的英勇俊美,周军看呆了,才让洛阳扳回一城。”

    “哦?”半醺的王爷呵呵笑了两声,“你当真以为将士是被高长恭的美色所迷?”

    “传闻吧,”贺楼见机微哂,“当时战局混乱,真正能看清高长恭容貌的,有几人?”

    “曾有人对本王说过,用命是义将……”宇文含的声音在落雪中缥缈若雾。

    “是吗……”贺楼见机应了声,取下冰冷手中的酒。

    宇文含任他取走冷壶,迷蒙着双眼笑问:“见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用命的情景吗?”

    “啊……”贺楼见机凝神想了片刻,点头,“吾记得,十……十二年前,他也是为王爷挡了一箭。”

    展掌接下片片细雪,宇文含呼一口气,看着隐隐约约的白雾消散,动了动,将披风拉紧,“是啊,那个……笨蛋。”

    “用命的父亲本是高欢部下,他投奔先皇,谁知后来又兴叛心,先皇诛杀用命之父,见他老实,才留他一命。”

    “对,我瞧他臂力过人,便让他随侍身侧,那个笨蛋,父亲有叛心,他却是个死心眼,说什么既然效忠宇文氏,便会忠诚不二,绝不背叛。真是个……”

    “用命不仅是义将,也是纯臣。”贺楼见机喟然一叹:纯臣者,永远只忠于一人。用命曾说过,他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纯臣……当年猎鹰,宇文盛射偏一箭,是他替我挡了,我记得那一箭射在腰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现在,他还是为我挡了一箭,这一箭,他要躺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嗯。”贺楼见机轻轻点头。

    夜雪渐渐飘大,随风飘入檐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肩的白,两人却都未动。

    “用命有时候很像老母鸡。”

    “嗯。”

    “虽然我有时会骂他,会责罚他,可我从来没想过……”

    “王爷,用命睡得很安详。”

    “他睡得安详,可是——本王不安详。”宇文含轻吼,突地站起,走下台阶,任小雪片片吹打在脸上。久久,那因半醺而沙哑的嗓音迎雪飘荡,邈邈直抵云汉深处,“用命那个——笨、蛋!”

    “对,”贺楼见机点头,“他再也不能笑吾深深深深以为耻了。”

    “本王曾想……这次……东征回朝,也该让他……成亲了。”

    “吾听说他喜欢蝶阴楼的秦绣姑娘。”

    “蝶阴楼……”轻喃着,宇文含展开掌心,看着朵朵的冷白在手中慢慢融化,朵朵落在暗红色缎袍上。他未束腰带,宽大的袍子随风舞动,胸口腰侧绣绘的天马绶猎纹仿若因雪而赋予了鲜活的生命,飘然动荡,欲破衣而去。

    倏地转身,暗红大袖一甩,宇文含咬牙:“传苏冲。”

    远远值夜守卫应声,他迈上台阶,踱进堂内。

    一步,一步,他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皆踏在刀尖上。

    未几,衣衫整齐的苏冲缓缓行来。绿袍白腰带,看他出现的速度,贺楼见机知他也是未睡,张口欲冲他说什么,双唇嚅了嚅,终是未出声,只那眸子斜斜一瞥,若惘然轻虚的一声喟叹,送向宇文含。

    “参见王爷。”苏冲掀袍,单膝跪下。

    宇文含未让他起身,眸华似灿,似眩,又似恍恍惚惚,盯他半晌,问道:“高长恭为何会冲入洛阳?”

    苏冲盯着缓步移至眼下的暗红袍,垂眸不语。

    “苏、冲……”冷冽的声音在苏冲头顶响起,“高长恭的身手比你好?当日他的骑兵已被我军从两侧切断,你不拦他,竟去拦沈秀?既然——去拦沈秀,为何没拦下他的人头?”

    跪地之人仍旧无语。

    “说啊?回答本王?”冷冽的声音中夹上隐隐怒焰。

    低垂的眸掩去情绪,苏冲轻答:“末将失职。”

    “失职?”食指轻轻一勾,勾住苏冲下巴,再用力一抬,迫他与自己直视,两指同时狠狠捏扣下颌,隐怒的王爷勾出寒凉入心的微笑,“苏冲……苏冲……你可知,有人曾说用命是义将,而你……是猛将。”苏冲直视灿意闪烁的暗夜之眸,面无表情,跪地的身姿纹丝不动。

    “哼呵,我的猛将,我的骷髅将军,我战功显赫的苏将军,你也会……失职?”暗夜之眸越来越灿烂。

    苏冲不作辩解。

    宇文含突然一脚踢向他,讽然一笑,“我的猛将,告诉本王,你为何失职?”

    他若用人,绝不生疑。一旦生疑,这人便留不得。

    对有才者,他求而用之,对有能者,他敬而用之,即便是战俘,只要有才有能,他亦是照用不误。然——

    他不爱闻血腥味,不表示他心软。

    对被俘却死硬脖子者,杀!

    对恃才傲物者,杀!

    对背叛者,杀!

    对降卒,杀!

    杀——杀——杀——

    他从不觉得“杀降不祥”,经他下令坑杀的降卒,虽超不了百年前秦国大将白起坑杀的四十万赵卒,比之楚霸王项羽坑杀的二十万秦军,却绰绰有余。

    既然,他能坑尽降卒,他也能——

    “苏冲,你的口舌何时变钝了?”

    苏冲被他踢翻在地,朗俊的脸上宛如戴了面具,神色无一丝变动。他缓缓撑起身子,回复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声道:“末将失职,请王爷责罚。”

    “责罚?我桀骜不驯的猛将也会说责罚二字?”宇文含冷哼,再度狠狠扣住苏冲下颌。慢慢弯腰,散辫的发滑坠肩头,鼻尖在几近贴上苏冲的脸时停下,带着酒味的气息飘进他的呼吸,引他一滞。近距离盯着这张温中带厉的俊颜,苏冲屏息,听他道——“我的猛将,本王受伤,眼却没瞎,那一箭从哪儿射来,苏将军你不会不清楚。”

    苏冲凝眸一转,回想洛阳之败,脸皮终于跳了跳,别开眼,涩涩开口:“是……是末将疏忽。”

    独孤用命当时守在鱼丽阵外,他在阵后,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城墙之上的沈秀身上,若非看到冲入阵中的女子,若非想起那女子在林间说的话,他也不会……

    当宇文含受伤、鱼丽阵出现混乱时,他只听后方有道嘶哑的声音叫了句“快救王爷”,然后,流矢惊马,一切都乱了——宇文含面向洛阳城而立,射向他的那一箭——独孤用命为他挡的那一箭——是从背后射来。

    那意味什么?

    意味着那一箭不是齐军所为,而是……周军中有人欲取宇文含性命。

    是谁?

    疑问跳出脑海,苏冲感到宇文含的手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喉间,拇指和食指亦在他颈脉上轻轻摩挲。

    王爷想……杀他吗……

    扶在膝头的手慢慢成拳……紧紧一捏,却又松开去……

    “我的猛将……我的猛将……”低不可闻地喃着,灿烂双眸映着苏冲面无表情的脸,指尖慢慢滑动……滑动……半晌,宇文含弯唇一笑,“苏冲,本王赐剑给你,可好?”

    “王爷赐剑,是末将的荣耀。”苏冲不卑不亢。

    “哼,荣耀?”宇文含冷嗤,突然松开扣在颈脉上的手,怒斥,“你既失职,本王就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去查。”

    “是。”查什么,他知道。

    放开他的宇文含倏地又揪住他的衣领,弯腰,将唇贴上他的耳朵,轻轻说了句话。

    宇文含说——“用命的后事,你来办。”

    言毕,宇文含松开衣领一推,苏冲未加任何防守,任自己跌坐在地。

    不再看他,暗红袍角迎风荡起,人已步下台阶。

    漏点三更三刻,夜、已移去泰半。小雪不知何时息了,檐顶、楼头皆是一片细细的白,院中,一道浅浅的脚步踏雪有声,蜿蜒远行,渐渐消失在驿苑深处。

    贺楼见机上前,拍拍苏冲的肩,转身离去。

    天明时分——

    当贺楼见机踩雪来到堂前,却见苏冲衣衫未变,坐在宇文含昨夜坐过的位置,只手托腮,眼帘半阖。

    只怕他也一夜未眠……

    苏冲与用命虽未到知交地步,却也惺惺相惜。如今用命走了,他心里……未必好过……

    昨夜,王爷的话……唉……

    举步上阶,贺楼见机静静立在苏冲身侧,他不开口,苏冲亦是纹丝不动。

    当风过净枝、振雪有声时,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见机,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高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贺楼见机接下他的话,“敌国破,谋臣亡。这个吾知道,出自《尸子·上德》。原句是: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良弓藏。名成功遂身退,天道然也。”

    “……”纹丝不动者的眼珠终于滚了滚:他才说六个字,这家伙没必要一副“尽知天下事”的模样吧,连出自哪里、原句是什么都来了。

    “王爷虽然得宠,暗中却有不少人心怀怨恨,”贺楼见机微微昂首,檐上,细雪初融的一滴水珠欲滴未滴,折射出炫目的七彩晨光,“只是,如此明目张胆欲除王爷,倒是头一次。”

    苏冲未接他的话,自顾自道:“用命……酒量不错。”

    “啊……吾没和用命拼过酒。”

    “每次去蝶阴楼,用命只会喝闷酒,最后一定是找个借口回家。”

    “……”

    “见机你说哪些人对王爷心怀怨恨?”苏冲突然转了话题,贺楼见机愣怔片刻,倒也顺着他的问题解释——

    “我周国朝臣分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天官府为首,统领其他五府,而天官府内的大冢宰卿更是首中之首……”

    “晋国公?”

    “对,”贺楼见机点头,继续说,“另有‘八柱国’掌控全国兵力,这‘八柱国’中,晋国公和王爷已占去两名,剩下六名,侯莫陈崇已死,越野王宇文盛素来与王爷不和,封王屯居各地,但近来并无大异动……”想来思去,王爷树敌虽多,纳才也不少,就连老臣于谨也因倾向于晋国公执政而袒护王爷。

    “行了,乱七八糟。”苏冲小声咕了句,弹弹袍角,扶膝而起。舒展筋骨,他向后昂了昂脑袋,左右扭动,等久坐的颈部筋骨活络后,他侧首看了堂内一眼,举步离开,口中道:“军中潜了什么人,我自会去查。”

    “苏冲……”贺楼见机在他身后叫了声。

    苏冲停下步子,不回头,只道:“我今天送用命回长安,替他……办后事。”

    “啊……是,辛苦你了,”贺楼见机的声音微一迟疑,见他重新起步,不由追加一句,“吾有一个小小建议。”

    “什么?”步子一顿。

    “按兵不动。”

    “……”苏冲默立须臾,轻声道一句“谢谢”后,疾步离去。

    晌午,清风前飒,暖阳洒地,落雪之后的太阳竟格外灿烂。

    苏冲引灵柩启程,贺楼见机久未还家,同队一起入长安。而宇文含却无进城的意思。

    他留在驿馆,没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也没人知道他派遣二十一隐卫引道密发,捉拿井镜黎。

    他在等。

    晌午之后,驿馆里已是空荡荡,只留数十名护卫服侍他。

    驿馆清冷,淡雪染标枝头,一道瑚琏般的身影静静伫立,舒袍若焚。偶尔,有护卫来报一些琐碎小事,他无心理会,均挥手遣退。

    雪后放晴……宇文含心头反复,若有所思:雪……快雪时晴……那是她弹过的一首曲子……

    洛阳之败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错了么?

    这战,败得蹊跷,败得诡异。虽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志在天下,战败,便又让齐国高氏有了残喘之机,最令他恸恻催心的是失去用命这一员臂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舍让她受伤。

    他为她挡一箭,用命为他挡一箭。

    他不认为那一箭是流矢,怎么,朝中终于有人忍不住,想除他而后快吗?

    袖中双拳倏然一紧,俊容闪过一丝倦色。

    天下一统……天下一统……这个念头是何时驻入脑海的?他记得……是十四五岁吧,当时年少,随叔父征战南北,当叔父指点江山清、挥臂千骑动时,他便深深沉迷……沉迷权势带来的高、冷、残、香。

    权势,最大莫过于握尽天下。

    芳香是它,腐臭也是它……

    突然,顶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咔”声,他拧眉:“来人……”话没说完,一道人影已从檐顶上跌落。他身形不动,冷冷看那人影在半空展臂,双腿向上一踢,生生地翻了个筋斗,落地正好用双足而非双手或脑袋。

    人影摇摇摆摆站稳后,飞快转身,冲他摇摇手,干笑道:“仲翰,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是,他们“又”见面了。他遣隐卫捉拿未得,她倒自己撞上他的刀锋。很好,非常好——轻幽幽,他吐出三字:“井、镜、黎。”

    “哎……是我。”袖尾垂下,算是安危落地的女子冲屋顶瞪去一眼,红唇动了动,似嗔似怒,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再度冲他干笑,“仲翰的伤……没事吧?”

    屋顶上还有人?他凝眉一瞬,俊颜却不动声色,站在高高台阶上睥睨她:小雪的天气,她的穿着算是单薄了,依旧是粗裤大袖,黑发披在肩头,编出几缕小巧的花式,蓝色头绳夹杂其中,迤逦蜿蜒。

    他很想斥一句“大胆,本王的字也是你叫的”,只是……他若这么说,难免她不会叫得更欢,老实说,“仲翰”二字从她嘴里叫出来……他不排斥。

    凝她半晌,他蓦道:“来人,拿下!”

    一声令下,不知躲藏在何处的守卫一下子全拥了出来。她一怔,见守卫持兵扑来,连连后退,口中道:“仲翰,王爷,我无恶意。”

    “你何时有过善意?”他冷哼。

    “仲翰王爷……哎……”躲避护卫的夹攻,她竟然有闲情冲他眨眼,口里戏道,“仲翰仲翰仲翰……你就不肯听我解释么?”

    “拿下你,一样可以听解释!”他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成为阶下囚。

    绕着回廊闪避数个来回,她突然曲腿一扫,扫倒一片护卫后,再双手向两侧展平,笑道:“不打了不打了。”

    灿瞳一动,原本盯着缠斗身影的眼睛徐徐抬起,飘向枯枝上残留的银白,未几,他不怎么用力地说:“由不得你。”

    “王爷——”眼神护卫又准备攻袭过来,她深吸一口气,大叫道:“我信你。”

    “……”

    “我信。”

    盯着雪白,他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守卫站成半圆围住她,却听她言辞与自家王爷非常熟稔,亦不敢上前,静静等他命令。

    良久之后,灿眸终于动了动,眼帘垂阖,他转向堂内走去。迈过门阶前,步子微顿,他道:“好,本王听你解释。”

    一排花窗层层推开,堂内清澈明亮,隐隐流香,窗外,可见雪枝骨立,别有风韵。

    她小步追上,跳过门阶,他已在椅上坐下,面无表情盯着她,似要看她怎样解释个天花乱坠。她偷偷耸肩,不待他说什么,已自行又自觉地在他身边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等。

    动动唇,她没说什么。

    他继续等……

    无视他渐渐变冷的眸光,她透过窗棂,看向午阳下银银闪烁的残雪,盯盯盯……在他忍不住开口之前,她终于有了动作——从腰侧口袋中掏出三枚铜钱和一小块碎银。

    将铜钱一个个在他手边的案几上排开,她道:“王爷,你看!”不知不觉中,她又变了称呼。

    他无语。

    “王爷,你看。”

    “……”

    “王爷……”

    “本王没瞎。”他冷哼。

    “呃……”她讪讪一笑,食指绕起鬓角一缕垂发,问,“王爷知道这是……”

    “布泉、常平五铢、铁五铢。”他逐一扫过三枚铜板,不知她所谓的“解释”与这些有何关系。

    “王爷,”她笑了声,眉尾一扬,晏晏而语,“布泉是周国的铜钱,常平五铢是齐国的铜钱,铁五铢是陈国的铜板,王爷可知,我在周国买东西,不能用陈国的铁五铢,在陈国买东西,不能用周国的布泉钱,而在齐国买东西,既不能用陈国的五铢,也不能用周国的布泉,只能用常平五铢。”

    灿眸不动,他默默聆听,眼底却闪过一抹犀光:她这话的意思……

    “王爷,天下统一呢……也不是不好,若治得好,对百姓而言绝对是伦至福音,至少,天下一统,铜钱也会一统吧,我买东西也不必想着今天用银子换这种铜钱,明天用银子换那种铜钱……何况,银子很不好赚……”最后一句变成低声咕哝。

    “这是你的解释?”他拈起一枚钱币端详,语气淡淡。

    眸上印出圆圆的孔方兄,从上至下,从右自左,孔方兄上凸压出玉筋篆体四字,分别是“常”、“平”、“五”、“铢”。这是齐国的铸币。

    “王爷再看这个。”她展开掌心,将手中之物呈到他眼皮下。

    手中,是一块小碎银。

    “王爷你说得对,天下一统的确不错。”觑了觑他,见他表情依旧冷冷,她摸摸鼻子,抛起小碎银把玩,同时说道,“王爷,就算不能用布泉买陈国的东西,不能用常平五铢买周的东西,可我能用银子换。”再窥他的脸色,嗯,有点青。

    没关系,再接再厉——

    “所以,王爷啊,天下一统真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天下统不统一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是不是?她清清嗓,转又道,“可是我……我……王爷曾说……并驾齐驱……可还当真?”

    “当真如何?不当真又如何?”他将铜钱搁下。

    “王爷,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若真是天下一统,皇帝……会有很多妃子吧?”

    “……”

    “既然如此,王爷说与我……与我并驾齐驱,岂不是骗人?”

    骗人?对,她从来就没信过他……思及此,他轻哼,丢出她曾经说过的话:“我的绿蛇是公马,你的踏雪也是公马,如何并驾齐驱?”

    “……”她顿时沉默。这些陈年旧账……真是……要她说什么好呢。

    “就算……”眸中冷意隐隐淡去些许,他拿起布泉币在指间翻玩,专注的神情仿佛那布泉币是多么罕世的宝物般,片刻之后,他低声开口:“马群中,并非所有马都能并驾……同理,妃子多又如何,自古以来,后位只有一个。”

    这话……这话的意思莫非是——妃子就像一群马,倘若他君临天下,妃子一定是很多的,但他也保证皇后之位上只坐一人,是不是?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令她高兴啊……顿语片刻,她转道:“仲翰,其实……其实你的功夫不及高长恭,洛阳城一战,你之所以胜他,因为他在阵中已消耗大半体力。”

    俊颜霎时一凝,他的脸有些拉长,“你认为本王胜之不武?”他胜了高长恭,却败了洛阳,她说这话是故意气他么?可恶!

    她赶紧摇手,“不不,王爷心中最重要的……还是……天下一统,对吗?”

    “你以为呢?”

    “王爷望倾朝野,长于计略,善于御众,可是王爷,无论你是高枕无忧还是高瞻远瞩,都脱不了死亡的结局。人生在世,总希望道路平坦,年轻时平安,年老了善终。”她盯着蓝田暖玉般的俊脸,慢慢道,“王爷,贪心者,不得善终。”

    “镜黎……”幽幽唤她,那张如暖玉蓝田的俊脸已经拉得不能再长了,“你这是讥笑本王贪心吗?”

    贪心者,不得善终?

    好,这话说得真好,她是存心来气他的。想来她再解释下去也没什么好话,他贪心又如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既然来了,他便断然不会再放她离开。

    心思一转,他正要招护卫拿下,脱口的话却被她接下来的一句卡在喉间——

    “王爷的并驾齐驱,我现在信了。”

    “信?”他淡淡吐息,恨恨道,“如何信?本王要你取来高长恭的眼睛,你会吗?”

    “兰陵王的眼睛……”她叹气,想起玉树般生情的双眸,不禁摇头,“瞎了可惜。”

    “你……”

    “仲翰,你的眼若瞎了,我会哭的。”她说这话时,脸上笑眯眯,全无一点悲意。

    会哭?他一怔,灿眸终于迎上她的眼……

    仍是一双懒眼……

    “你信本王,可、惜——”他冷冷一哂,盯着她的眼睛,断然道,“本王现在不、信、你!来人——”

    “在。”廊外护卫应声拥入。

    “看住她,未经本王允许,不得离开。”

    “是。”护卫齐应。

    拂袖起身,宇文含向堂外走去,迈过门阶时,他丢下一句:“让本王看看,你如何才能令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