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府1
夏怜随宁柔进夏府, 是在十五岁那一年。
大概是她及笄之后的第二个月, 在一个下着淅沥小雨的夜晚。夏怜跟着宁柔坐着马车走了很远的路, 才终于到达京城。而在此前的十五年里, 她们都住在清水县, 一个山水秀丽的小县城, 不似京城繁华, 却安逸闲适。
马车停下了。夏怜轻轻拉了拉宁柔的衣角,“娘,我们到了。”
“阿怜乖。”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眼前的府邸豪华阔气,下人们连忙出来迎接。夏怜抬眼,望着匾额上苍劲有力的“夏府”二字, 听见宁柔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阿怜,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夏怜没有再说其他,只是点了点头, “嗯。”
她知道, 以后她就会住在这里了, 而那个在清水县的家, 连带着一些不再提起的往事, 也许终有一天会被她慢慢地淡忘。
夏家是京城第一富贾, 甚至曾有人用“富可敌国”来形容。相比于任何王孙高官,唯夏家与天子关系最为密切,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何种牵系却无人知晓。还有传言说朝廷的国库, 一半以上都是由夏家所贡献, 却不知是真是假。
除了与天子的密切关系,夏家暗道上的势力还要更加庞大。朝堂官员要灭掉党争对手尚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夏家却从来不需要。该消失的人,就会突然出点“意外”,也许有人会猜测与夏家有关,但是谁也查不到什么,最后就都会不了了之。
这些年来,夏家的暗道势力几乎清洗了朝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有站天子党方能地位稳固。而这,正是皇帝想要的结果——只有夏家能够做到。
但这些事,宁柔一直不愿去细想。这样的家族,宁柔也一直不愿与之有任何牵系。只能说造化弄人,命运无常,谁都无法预料。
夏怜默默走在宁柔身后。
从始至终,少女一直低垂着眸子,安静地跟在宁柔身后,看起来温顺而乖巧。长长的睫毛覆盖之下,她眼底的神情令人看不真切。
在夏府的第一个夜晚,夏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她再一次身处黑漆漆的山洞中,寒冷而潮湿。接着,她听见男人粗犷邪佞的笑声,她想躲,却被他牢牢压住几乎无法呼吸。她在充满回音的狭小空间里大声喊叫和挣扎,直到拔下自己的发簪,用力向前刺去……
夜里一道惊雷划过。夏怜醒了。
梦境中那浓郁的血腥味儿,依然在包裹着她,夹着她的汗水和眼泪,想忘却忘不了。
夏怜重重地喘息着,却没有叫人,只是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自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去。
入住夏府以后,夏宗元给她安排了一个叫桃红的小丫鬟服侍她的日常起居,顺便带着她慢慢熟悉夏家的一切。桃红告诉夏怜,她不止有爹爹,她还有哥哥和姐姐。
桃红说,在夏怜来到夏府之前,府中有两个少爷和一个小姐。夏怜先见到的,是这位比她年长一岁的姐姐夏盈。夏盈生得极美,芙蓉面杨柳腰,只是她看夏怜的眼神似乎不太友好。
“大小姐好。”
“……姐姐。”
夏宗元让她叫夏盈姐姐,可当夏怜说出“姐姐”这两个字,总觉得有些别扭。夏盈冷冷瞧了她一眼,却只哼了一声,便径直扭头走了,不再看她们一眼。
夏怜站在原地,她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桃红当夏怜受了委屈心里难过,连忙开口安慰道:“大小姐平时就是那样的,二小姐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夏盈从小就被夏宗元惯坏了,养成了娇纵的性格,夏府中的丫鬟没几个没被她骂过罚过的。夏怜听桃红解释这些,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没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桃红暗自叹了口气,看这新来的二小姐,似乎是个性子软的,以后说不准要被大小姐欺负。
夏怜没说其他,其实桃红也不必特意和她说这些,因为夏盈对她的态度,已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她才是从小在夏府长大的小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夏家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一切,都与她前十五年的人生有着云泥之别,夏府里这些冷眼和奚落,也都是她必须要面对的。
是她和宁柔有求于人,所以她们没有和夏盈一样任性的权利,只能隐忍、小心翼翼。
夏盈走后不久,二人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原来你们在这儿。”
夏怜和桃红相继回头,看见一个身穿淡蓝色衣衫,面容白皙俊美的男子。看他的长相隐约与夏盈有几分相似,而接下来桃红的问好也印证了夏怜的猜测——
“二少爷好。”
“不必多礼,你就是小怜?”
夏怜点点头,“是……二少爷。”
“别这么见外。”夏文笑了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叫我二哥就行。对了,你刚刚见过盈盈了?”
夏怜点头,还未开口,桃红倒先说道:“二少爷,你可得帮着二小姐呀,二小姐初来乍到,和大小姐又不太熟……”
其实桃红就是在委婉地向夏文告状了。夏怜默默听着,心中暗自思忖,丫鬟当着少爷的面可以这样说话,可见夏文平日里为人亲和,是个好相处的。
果然,夏文听说了以后,便立刻对夏怜说:“阿怜,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盈盈若是欺负你,你便告诉我,不过她最多说几句刻薄的话,也不会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其实盈盈人不坏的。”
夏怜抿唇一笑,似清水芙蓉,“谢谢二哥,我会好好和姐姐相处的。”
夏文见夏怜这么乖巧懂事,便也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原本,漂亮的姑娘就总是更加惹人怜爱的,而夏怜的美又是如此独特——与夏盈不同,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纯净的气质,让他一时想起夏日盛开的荷花,一时又想起冰山上的雪莲。
特别是那双眼睛,带着属于少女的无辜与清澈,却不知自己是多么勾人。
夏文轻咳了一声,接着转移了自己的视线:“桃红,记得带小怜熟悉一下府上。”
“是,二少爷。”
夏府真的很大,比夏怜想象得还要大。晚上夏怜回到房中,桃红去给她打水。这一天她在整个夏府里转了一圈,晕头转向,疲惫至极,几乎倒头便昏昏欲睡了。不多时,桃红打了水来,夏怜这才坐起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眶。
“二小姐今日累着了吧?”桃红一般帮夏怜卸下发髻上的珠钗一边与她闲聊道:“二少爷和大小姐,您今儿都见过了。二少爷为人亲切,对待下人丫鬟也都很好,相信也会和二小姐您相处得很好的。至于大小姐……嗯,反正有二少爷帮您,您也不用担心受欺负了。”
夏怜笑了笑,觉得桃红这小丫头很可爱,虽然嘴碎了一点,不过心肠倒是挺好。这里也是有温暖的,比如桃红,比如二哥。
“不过……”放下珠钗,桃红突然又说道:“不过,大少爷却不能惹的。您看大小姐很爱使性子,就连老爷都拿她没办法是吧,可是大小姐在大少爷面前却从来不敢放肆。”
夏怜抬眼望着桃红,“对了,怎么没见大少爷呢?”
“大少爷出了远门,可能一个月后才会回来。”桃红继续给夏怜梳头,“其实夏家上下的人都知道,老爷年事已高,加之大少爷能力又很强,所以,基本上夏家所有的产业都在由大少爷打理了。前些日子听说老爷在江南的一个小城买了一栋宅子,似乎是有远离京城安度晚年的打算,下人们都说,大少爷很快就是夏家的一家之主了。”
夏怜的注意力却没有放在这个上,而是淡淡问了一句:“你们都这么怕他,是不是他很凶?”
桃红想了想,“大少爷不是凶,而是……冷。就是感觉似乎没有任何感情一样的,谁也不亲近。而且……”说到这里桃红压低了声音,“而且,大少爷在明暗两道都有很大势力,得罪大少爷的人,都会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消失,谁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就突然没了,据说没有谁能有好下场的。”
夏怜的心一紧,看来,宁柔和她说的没错。夏家大少爷,果然是不能惹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桃红,给二小姐的花瓣拿来了!”
“好!”桃红放下梳子,“我把花瓣给您拿来,给您沐浴的时候用。”
桃红出去的时候,夏怜望着铜镜心想,他现在出门在外,至少还有一个月才能回到夏府。这一个月里,她还有时间慢慢熟悉夏府的一切,从人到事,这样至少不会莽撞惹了他。
正想着,桃红却已经端着花瓣进来,“二小姐,花瓣来了。”
一切准备齐全后,夏怜整个人泡在花瓣浴里,本想着沐浴之后好好睡一觉,身后桃红一边为她擦背一边说着刚刚听到的事:“二小姐,翠儿说大少爷手下的一个叛徒找到了,所以大少爷好像会提前回来,过不了几日应该就回府了。”
桃红这么一说不打紧,夏怜原本松缓下去的神经却是再次绷紧了:“他……他几日之内就回来?!”
“嗯,翠儿是这么说的。毕竟,大少爷很痛恨背叛,叛徒被抓到,恐怕大少爷会立即回来处理这件事。”
“……”
他要什么时候回府,当然是他的自由,而且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早晚也要见面的。这样想来,夏怜又觉得自己小心谨慎些便是,更何况自己这样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私生女,他也未必会将自己放在心上。
桃红说了,他可是未来夏家的一家之主,又怎会闲的无事去为难一个庶出的妹妹。
所以,夏怜越想越觉得,他即使回来了,应该也不会在意她的。
正文 夏府2
短短几日下来, 夏怜已经基本上熟悉了夏家的一切。
当然, 除了夏家的大少爷。
这一日, 夏怜与桃红一起走过曲缦回廊, 走到转弯处, 夏怜回头向右望了一眼。
不远处是一座独立的房间, 房间周围种着一排苍绿的翠竹, 竹叶新绿,焕发生机。
“那里是……”
“那里算是夏府的禁地。”桃红向夏怜解释道:“那里是大少爷原来的侍卫居住的地方,后来发生了一些事, 那个侍卫和大少爷一起出去却没有一起回来,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自那以后, 那房间便一直空了下来。大少爷不允许任何人踏足那里, 除了他自己。”
夏怜黛眉轻蹙,“侍卫?”
“嗯。不过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也是听说的。”桃红眨巴着眼睛, 并没有留意到夏怜微变的脸色。
侍卫跟着少爷一起出去, 却没有一起回来, 夏怜能够想象到的最大可能, 便是中间出了什么事, 侍卫为了保护少爷而牺牲了自己。这是最能说得过去的答案。
可若是如此,那么这件事便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大户人家丫鬟下人多, 平时不忙的时候, 也会经常私下里闲聊些府里的事情,特别是姑娘们之间,哪怕是一件小事也能很轻易传开。
桃红能知道有这件事,是因为要让她清楚那间屋子不可以靠近,这并不难理解。而具体为什么不能踏足那里、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却不知道,那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事情,有人想刻意将真相压下去,不想被任何人再提及。
若是这样,那么有关这个侍卫的事,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桃红见夏怜在思索,便脱口而出:“如果二小姐您好奇这事的话,可以去问问二少爷,他没准儿知道。”
夏怜连忙否认,“不,我刚刚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可不敢贸然去打听。尤其是和这位大少爷有关的一切,她避都来不及,又怎会自己主动去招惹麻烦。
晚些时候,宁柔叫了她去房间。夏怜进去的时候,看见夏宗元也在。
“爹爹。”
“嗯。这里没有外人,坐吧。”
夏怜在另一侧搬了张椅子坐下,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夏宗元已年近五十,但看上去依然威严英挺,若非两鬓间隐约可见的白发,说他只有不惑之年都会有人相信。
“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
“嗯,都挺好的。”
“我听文儿说,盈盈似乎不太友好?”
夏怜不动声色答道:“与姐姐接触不太多,也许以后慢慢熟悉就好了。”
夏宗元点了点头。从他这几日的观察来看,夏怜是很乖巧懂事的,比夏盈要懂事得多。
夏盈可当真是被他惯坏了。
“和哥哥姐姐好好相处,等你大哥回来,我和你娘,打算离开京城去江南走走。”
夏宗元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怜突然抬起了头,望着宁柔:“娘……”
宁柔垂着眸子,“嗯,我和你爹打算……去江南定居一段时间。”
夏怜黛眉轻蹙,不过她心中却也清楚,娘亲本也不习惯京城的繁华喧嚣,相比之下,她更喜欢江南小镇的秀丽安静。而夏宗元之前也早有离开京城去江南的想法,因此二人便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
而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明白为何夏宗元会找她说这件事。
她初到夏府,和府中的其他人并不熟悉,而护着她的人很快就会离开府邸,所以,他们才特意问她与府中其他少爷小姐的相处情况,免得她在府中受人欺负。
但事实摆在眼前——她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
特别是夏盈,她若真要犯难,即使夏文不会帮着她欺负自己,可,他也未必会帮着自己,恐怕也只是做一个中立的调和者罢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什么。
原本她能依靠的,只有夏宗元,这个虽不太亲近,但多少还是会护着她的爹爹。
若是他和宁柔都离开了,她的情况只怕会更糟糕。
“也不必担心,有你大哥在。”夏宗元笑了笑,似乎在有意忽视夏怜当下尴尬的处境,反而避重就轻说道:“夏家也早晚是要交给你大哥的。”
夏怜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夏宗元心意已决,或者可以说,原本他叫来自己说这件事,也只是告知,而不是询问她的意见。
“宗元……我想单独和阿怜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宁柔突然开了口。
“好。”说罢他便起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间的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夏怜和宁柔。
夏怜还不及问什么,宁柔却先淡淡地摇头,“阿怜,你想说什么娘都知道。”
她的情况,宁柔不是没有考虑到。夏怜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再问什么都很多余,所以就只是淡淡说道:“娘,您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在夏府好好照顾我自己,努力和哥哥姐姐好好相处。”
夏宗元不会护着她,宁柔护不住她。最终,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自己。她难道能像个小孩子似的,哭着喊着要他们别走,或者是大闹一场非要跟他们走么?
这种事摊在谁身上,谁都得受着,更何况还是在夏家这样的家族。无奈是无奈,日子也总要过的不是。
宁柔摸了摸她的头,“阿怜一直都很懂事,娘知道。”
听闻此言,夏怜不禁鼻尖有些泛酸。从小她就没有父亲,深知宁柔抚养她的不易,所以难免比其他同龄人要早熟一些。所以她才更加愧疚,因为自己就那么一次的“不懂事”,不仅差点害了她自己,还差点害了宁柔。所以哪怕宁柔就这样留她一个人在夏府,她也没有资格去指责她什么。
毕竟,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回到房间以后,夏怜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若说自己命好,可她预料之外的事却是一件接一件发生;若说自己命苦,可她似乎又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太多。
清晨桃红来给她梳妆的时候,她已经默默一个人坐了起来。昨晚她睡不着,就索性直接起了床,这一夜都未曾合眼。
“二小姐今日起得真早。”桃红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说道,“对了,我看见老爷和小夫人在收拾东西来着,应该是老爷打算去江南小镇那边住一段时间。不过怎么宁夫人这就要走了,把小姐一个人留在夏府里。”
夏怜没说什么,她知道桃红是个心直口快的,她这么说,恐怕夏府的其他丫鬟们也都会这么想。但她也不想过多解释,只是淡淡“嗯”了一句,不提其他,这件事她也不想再提。
却是很久以后,夏怜才意识到,当时宁柔之所以走得如此之急……她早该想到这其中有问题。
不过当下,夏怜被众多思绪烦扰,便没有细想那么多。更何况在事情已成定局的情况下,比起去纠结发生的理由,不如将更多精力放在如何应对上。
“二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
昨晚一夜未眠,夏怜的神色有些疲惫。桃红本想给她上点胭脂,她却淡淡摆了摆手,“算了。”
没什么心思。她本也不是喜爱打扮的人,更何况是心情不佳的时候。
夏怜想,现在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苍白憔悴。但桃红却无端觉得,二小姐这个样子,带着淡淡愁容,明明不施粉黛,怎么却……看起来反而更加惹人怜爱呢?
不过也不及细想,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夏怜有些疑惑,毕竟现在还很早,往常这时候的夏府都还寂静着。
桃红出门看了一眼,不多时,立刻回来对夏怜说道:“二小姐,是大少爷回来了!”
夏怜的心立刻不自觉提紧了,“他……他已经到主院了?”
“嗯,二小姐您快出来吧。”
长兄如父,他外出归来,他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出门相迎是最起码的尊重,所以也没多耽搁,几乎在桃红话音未落的瞬间夏怜便已出了房门,往主院那边走去。
“大哥你回来了!”
夏怜听见了夏盈如黄莺般清亮的声音。和那日对待自己的冷漠不同,在夏盈叫的这句“大哥”里,夏怜听出了这位千金大小姐语气中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大少爷。”
是下人和丫鬟们毕恭毕敬问好的声音。
还走在路上的夏怜绕过一座假山,便进入主院了。
夏怜侧过身,循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修长身影。她原本只想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望一眼,却在抬眼的瞬间正对上一双冷眸。
正文 夏府3
就那么猝不及防地, 夏怜与他的目光对上。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 却冷如寒冰的眸子。冷眸的主人生了一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庞, 与夏文有三分相似, 可气质却与夏文迥然不同。夏文给人的感觉是温和的, 而眼前的人却不同,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傲然的冷意, 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的视线越过喧嚣的众人,直接落在夏怜身上。
夏怜紧张得连喉咙都有些干涩,一旁的夏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怜,还不快叫大哥。”
“……大哥。”
“嗯。”
他的声音很低沉,只淡淡的一个字, 却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 夏怜听见了夏宗元的声音:“意儿,你回来了。”
由君之心, 行君之意。
那是夏怜第一次听见夏意的名字。
只是后来, 每当她再提起这个“意”字的时候, 她想起的却是另一句话——
“意, 犹抑也。舍其言, 欲出而抑之。”
夏宗元走过去, 眸中是无法掩饰的骄傲赞许之意,“听说此行收获不小。”
“拿下了兖州东南、西南。”夏意淡淡说着,眸中毫无波澜:“拔除了当地地头蛇的势力, 官府那边也打点好了。”
“好!”
夏宗元很满意。他年轻时一直想拿下兖州, 尤其是东南、西南两处最为繁华的地段。但是当地势力也很强,最终他还是没有冒这个风险。而他的儿子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完成了他一直不敢轻易下手的事。
“当地的地头蛇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的人遍布兖州各地,意儿,你日后要当心他们残余势力的打击报复。”
“没留活口。”
当夏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怜感觉自己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而比这句话本身更令她颤抖的,是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那是一种淡漠、凉薄,没有丝毫感情的残忍。
虽然那些地头蛇也都是作恶多端的人,可以说他们并不无辜,可是夏意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瞬间令夏怜感觉到一阵寒凉,仿佛这个男人视人命如草芥,任何人的生死都无法引发他内心的触动。
夏宗元却笑了。原本他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罢了,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夏意的性子,和他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比自己更加决绝狠辣,做事一定会斩草除根,绝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夏宗元也曾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上今日的地位。
所以他知道,只有实力才是在这世上生存的根本。谁强大,谁才有生存的权利,而弱者唯一存在的意义便是做强者的垫脚石,只有强者才能立足于世。
而夏意从不让他失望。
……
夏意回到夏府后,夏宗元和宁柔打算过几日就离开京城。早在三天前他们便已收拾好了行装,只是在等夏意回来。
正如夏怜所说,家不可一日无主,更何况是夏家,这个虽无旁支、势力却极为庞大的家族。
夏宗元将手头所掌握的势力正式交接给了夏意。从庙堂到江湖,遍布各个阶层和地区。
而他自己,便可以与宁柔一起在江南水乡过一段世外桃源的日子。他过几年便会回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十几年。
临行前,夏宗元来房间找宁柔。
“柔柔……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我们都不要提了。”宁柔苦笑了一下,“宗元……阿怜这次,谢谢你。”
“没什么。”夏宗元在宁柔身边坐下,“小怜也是无辜的。”
宁柔叹息了一声。
夏宗元又道:“文儿和盈盈都当小怜是你我所生的女儿,自会把小怜当作亲妹妹看待。”
宁柔听到的重点却落在他处:“那就是说……”
“意儿自然能够查到。我们可以瞒着文儿和盈盈,但意儿是瞒不住的。”夏宗元知道宁柔在想什么,他握住她的手,“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既然已经承认了小怜,意儿自然一切心中有数。”
言外之意,夏意绝不会为难夏怜,哪怕他知道夏怜非夏宗元的骨肉,也不会揭穿这个秘密。
更何况,夏意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他并不会花心思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宁柔点点头,“但愿如此。”
夏宗元将她揽入怀中,劝慰道:“别想了,柔柔。姑娘大了,也不能总看在身边……”
夏宗元带着宁柔离开夏府,同行的还有夏府的一批暗卫,专门在暗中保护二人的安全。因为是在暗处,所以这些人夏怜并没有见到,只是听桃红说的。
她只看到了夏宗元的贴身侍卫,是一个身材矫健的中年男子,一看便知是武艺高强之人。听说此人是江湖中人,而且是江湖中能够叫得响的人物。这样的人夏宗元竟能笼络过来给他当贴身侍卫,夏怜不得不佩服他。
而想到这里,夏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一排新绿的翠竹,和曾经住在那个房间中的人。
那是夏意曾经的侍卫。
如今人去楼空,当年的秘密也被隐藏在了竹影风声中,再无人过问。
思及此,夏怜摇摇头。她一定是想多了,与夏意有关的事,她不可以好奇。
不可以。
她已经后悔了一次,就在三天之前,在他处理那个叛徒的时候。
那一日她本不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不过毕竟夏府比较大,她也不知怎么转着转着就走到了另一条路上。当时桃红没跟着她,她自己往那边走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其他下人丫鬟,以为不过是普通的一条路,想着左拐右拐也总能走回去。结果,她居然就那样走到了夏意的书房门口。
这是她来到夏府之后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她听见里面传来声响。门并没有关,只是掩着,她能够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书房中的人。
她看见的不是夏意,是那个跪在地上浑身是血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颤抖。
而她愣在原地,不知怎么竟忘记了移动步子,定定地站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虚掩的门一下子敞开了。
夏怜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在她清楚地看见那个叛徒的惨状之前。她收回目光,可还是看见了那个人眼睛被挖、耳朵和舌头都被割掉,嘴角还在往外渗血。
她目光一转,便落在了那个坐着的男人身上。这一切发生的瞬间,他目视着前方,于是她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侧颜。他有着高挺的鼻梁和刀锋般的薄唇,与夏文的斯文俊秀相比,眼前人的俊逸更多了几分冷傲自持。
以及,毫无感情的凉薄。
凉薄。
那个叛徒依然在被折磨,没有舌头的“呜哇”惨叫声不绝于耳。别说是夏怜,就连书房中其他的几个男家丁都有些受不了,这样骇人的场面他们此生从未见过。
可夏意却依然稳如泰山地坐着,一双冷眸中毫无波澜,就那么看着这个人浑身是血地被鞭笞,甚至还有几滴血溅在他的月白色衣衫上,触目惊心。
他的眼底依然只有冷漠,无情和冷漠。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人,只是一坨烂肉。
夏怜在颤抖。她难以想象,这世间怎会有人如此冷漠残忍。即使是叛徒,一刀杀了便了,可他如此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就连旁观者都不忍直视。
“朔阳。”
就在这时,她听见他突然开口。
低沉冰冷的声音:“送二小姐回去。”
“是。”
侍卫朔阳走出了书房并关上房门,“二小姐,大少爷正在处理叛徒,恐怕二小姐不适合在旁。在下送您回房。”
“不用……我自己回去……”
夏怜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努力迈出僵硬的双腿,转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身后,朔阳身边的覃桢忍不住低声问道:“大少爷……为什么不让我们拦着二小姐?”
若是平时,哪有人敢往夏意的书房这边来,若是有人不慎靠近了,他的人也会第一时间拦住。
朔阳闻言,却只是微微皱眉,“别多问。”
夏意的心思,他们即使作为他的左膀右臂,有时也是很难揣测的。
特别是……有关二小姐。
另一边,夏怜一路走一路觉得后怕,待终于回到房间,连忙喝了杯凉茶压压惊。
她想,她似乎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桃红刚刚和其他丫鬟一起外出采集回来,见夏怜的脸色有些苍白,忙上前问道:“二小姐身体不舒服?”
“没什么。”夏怜有些勉强地扯出一丝笑容,“只是刚刚不小心迷路走到大哥的书房那边了,看见他正在惩罚那个叛徒。”
桃红听闻,第一反应是糟糕了,忘记了告诉二小姐,大少爷书房那边千万不能靠近,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奇怪,放在以前,即使是大小姐去了那边,都会被大少爷的侍卫拦下,这二小姐怎么就“顺利”地过去了呢?
不过桃红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叹了一口气,“也是那人活该,这夏府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大少爷最痛恨的就是背叛。触了大少爷逆鳞,肯定要死得很惨。”
夏怜垂下了眸子,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之后的几天,那个叛徒消失了,一丝痕迹也没有。正如桃红所说,谁也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没的,但他就是消失了,连具尸体也找不到,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出现过。
就连书房的血迹,也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而夏怜也没有再碰到过夏意。他本就不常在夏府中走动,而夏怜又有意避开他,所以二人便一直没有遇到对方。
直到这一日,夏怜收到了一封信,来自遥远的清水县。
她曾经的家乡。
正文 夏府4
当夏怜接到那封信的时候, 她正在池塘边喂鱼。这些日子在夏府闲来无事, 便想找点事情做做, 不过她的喜好也不多, 琴棋书画什么的, 她之前也不曾接触过, 所以就隔三差五来喂喂小鱼, 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却权当作消遣了。
这一日,她站在池塘边, 捏着一把鱼食抛了下去,刚收回手,就听见那边桃红匆匆过来——
“二小姐, 好像有您的信!”
信?夏怜想不到谁会给自己写信, 刚想过去,就在这时, 她身边的人突然伸出脚将她绊了一下, 一个猝不及防, 夏怜没有反应过来, 结果就那么掉进了水里!
“噗通——”
“来人啊!”
桃红见夏怜掉了进去连忙喊人, 夏怜不熟悉水性, 但好在池塘很浅,很快她便摸到了边,爬了上来, 但落水这种事, 终究是很狼狈的。
她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将视线移到刚刚出脚绊她的那个人身上。
那个丫鬟叫秀秀,是夏文房里的丫鬟。前几日夏文叫秀秀去给夏怜送些宫廷里送来的点心,秀秀一时贪吃就自己偷吃了,没给送到。后来夏文向夏怜问起这件事,夏怜如实回答未曾有人送点心来,夏文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回去罚了秀秀一通。
秀秀平时在夏文那里比较受宠,从来没被他罚那么狠过,便对夏怜怀恨在心,认为一定是她故意告密,还在二少爷面前说了自己坏话。这一次,就故意出脚绊她让她落水,想让她吃些苦头。
在他们所有人眼里,夏怜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的“私生女”。难道她还能哭着去找夏文告状不成?就算她去告状,周围又没别人,她就是不承认又能怎样?
秀秀对夏怜很不屑。
桃红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住夏怜:“二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
秀秀也在旁边假惺惺问道:“哎呀,二小姐,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一时大意罢了,多谢关心。”
这话倒是让秀秀有些出乎意料,因为在夏怜这样说的时候,她的脸上竟丝毫没有看出恼怒的神色,就好像她不知道刚刚她落水是被她绊倒的一样。
怎么,难道她竟没有生气?还是不敢?
看来,果然是个性子懦弱的。秀秀在心中愈发嘲笑起了夏怜。
“二小姐,我扶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桃红刚刚离得比较远,所以没有看清是秀秀绊了夏怜才导致她落水,加之夏怜什么都没有说,所以也以为只是意外。
夏怜一直沉默。走的时候,她突然回头看了秀秀一眼。
那竟是很平静的眼神。而秀秀被她那样平静的眼神注视着,不知怎么,反而竟有些不知所措。说不上来,就是让人不舒服。
不过她倒也没有多想,她还沉浸在报复的快感中,想到今日让夏怜这么狼狈而她又不敢戳穿自己,顿时觉得心情又一下子好了起来。
回房以后桃红给夏怜打了热水澡,夏怜泡在浴桶中,纤手突然攥紧。
秀秀今日欺负她——这笔帐,她记下了。
“对了,二小姐,您的信。”
就在这时,桃红的声音突然传来。夏怜这才想起,今日桃红说有她的信。
“拿过来。”
正事要紧,她担心信上有重要事情被耽误,所以暂且将秀秀的事放在一边。结果当她读完这封信——
还真的是很急迫的事。
不过……却是令她有点头疼。
晚些时候,夏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去找了夏文。夏文为人亲和易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夏文虽算不上熟络,但还是能说上几句话。
夏怜在门外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性地敲了敲门:“二哥在么?”
“小怜?”夏文给她开门的时候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来找自己。“怎么了?”
“二哥,我……”
“进来说。”
夏怜拿出那封信,将情况简单说与夏文。来信的人是谷雨,是与夏怜从小一起长大的少年。先前夏怜住在清水县的时候,二人曾是邻居。谷雨的妹妹小雪比夏怜小一岁,也是夏怜儿时的玩伴,而这次谷雨给夏怜写信,正是为了小雪的事。
此事还要从半年前说起。那时谷雨家生意亏损,欠了一大笔钱,债主便强抢了小雪来抵债。而现在,钱是终于赚够了,哪想那债主出尔反尔,未等他们拿钱来赎人,竟然就擅自将小雪卖到了京城的烟花楼。
烟花楼是全京城最大的销金窟,可不是普通的窑子,能来烟花楼寻欢作乐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是谷雨这种平民百姓能去的地方。谷雨也是没办法了,才会想到写信给夏怜寻求帮助。毕竟以夏家在京城中的地位,去烟花楼赎个姑娘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问题是,谷雨实在高估了夏怜在夏府中的地位,权贵之家,哪里是他想象那么简单的。她初入夏府,也是人生地不熟,不说如履薄冰,也是要凡事谨慎低调的。这么大的事交给她来周旋,也着实是很难办。
不过谷雨话也说道这个份儿上,又事关儿时玩伴的清誉,夏怜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眼下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夏文,所以她今晚才会过来找他。
夏文听她说完整件事情的经过,也对小雪的遭遇很同情,却无奈地摇摇头,“小怜,这事二哥真的帮不了,你得找大哥才行。”
夏怜的心顿时一紧。
“夏府有家训,未及冠者不可出入烟花之地。”夏文向夏怜解释道:“我尚未及冠,是不能去烟花楼那种地方的。现在爹与宁姨云游在外,所以烟花楼只有大哥可以去。你要是想帮那个姑娘,这件事只能去跟大哥说。”
夏怜咬了咬嘴唇,“真的……不行么?”
看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恐怕任何男人都会心软了。但夏文也很无奈,毕竟这是家规,所以只好有些歉意地摇摇头,“我真的帮不上忙。当然,若是大哥同意让我破一次例,我自然愿意陪你去一趟。但是不管怎样,这事都得跟大哥商量,我们决定不了。”
夏怜犹豫了一下,最后说:“嗯,那我去问问大哥的意思。”
“嗯。既然是为了救人,我想大哥应该也可以破例一次吧。”
从夏文的房间出来,夏怜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原本她刚刚是想求夏文去和夏意说这件事的,可是转念一想,这是自己的事情,却要由夏文转告,这恐怕有些太过刻意了。所以,让夏文去为她说这件事,也不合适。
可是要自己去找夏意帮忙,夏怜又觉得自己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但是为了小雪,徘徊许久,夏怜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了夏意的房间门口。
她伸手,轻轻地敲响了房门,感觉手指都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里面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光是听到他这冷如寒冰的声音她就已经有些发怵。她始终无法忘记那一日血腥的场面,还有这个男人眼底的淡漠和凉薄——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凉薄。
有那么一瞬她真的有些犹豫了,他真的会帮她么?只觉得心底那丝希望真的很渺茫。
但是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她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毕竟夏文告诉她,这件事要想办成,只能去跟夏意说,没有其他办法。
“是我,小怜。”
夏怜先报上了自己的身份,才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夏意正坐在文案前看书。夏怜进来的时候,他依旧垂着眸子,没有看她。
“有事?”
“嗯……是我的一个同乡。”夏怜把情况又简明扼要地跟夏意重复了一遍,当然,比对夏文的说法更加言简意赅,显然夏意并不像夏文那么有耐心,可以多听一句废话。
“嗯,我知道了。”
夏意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房间中就陷入了沉默。
夏怜低着头,感觉这沉默真是令人窒息——又或者是和夏意这样面对面说话令她窒息。
无论何时,他总是给人一种压迫感,即使是在他不动怒的时候。
半响,她听到他的答复。
“可以。”
夏怜的神经依然紧绷着,但内心深处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像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样。看来,小雪有救了。
“那……我去告诉二哥。”
夏怜刚想转身,却又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不必。”
“我明日在烟花楼中有约,你直接随我去。”
夏怜原本微有放松的身子忽然又紧绷了起来,听闻此言甚至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和、和夏意去?!
明明她只是想问问,能不能让夏意给夏文破一次例,让夏文陪自己去便是。结果夏意现在告诉她,她若要去,只能和他去?
“那……麻烦大哥了。”
夏怜收敛起自己的情绪。毕竟她可不敢和夏意讨价还价。
“嗯。”
夏怜转身要走,可似乎是刚刚整个人都绷得太紧的缘故,刚一踏出房门,就被门槛给绊到了,惊呼一声身子向前扑去,好在手臂及时抓住了门框,这才没有跌倒,而是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
“呼……”
夏怜扶着门框站直身体,走出房门时想顺手帮夏意把房间的门关上,可是刚一转身,就对上了他的眸子,显然在她刚刚差点跌倒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停止。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两个人距离太近,所以她只能抬头仰视着他。
夏怜不得不承认,夏意生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庞,但是很可惜,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只有冷漠和无情,让人想起万古不化的冰层和积雪,没有丝毫温度。
夏怜不想这样继续僵持,刚想告辞,却听见他先开口,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你怕我?”
正文 夏府5
“你怕我?”
夏怜的身体一怔, 未曾想过他会这样直白地问她。
“我……”
未及她开口,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他俯身看她, 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他能听见她愈发狂乱的心跳。
好像他会吃了她似的。
“二小姐!”
就在这时, 桃红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夏怜像是突然惊醒, 而夏意也已经转过身, 抬步回到房中。刚刚的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大哥……早些休息。”
说完这句,夏怜便为他关上了房门。这样一个看起来很贴心很善解人意的举动,于她而言却是为了解脱。
“我在这边。”
隔着房门, 夏意听见夏怜回应了桃红。
接着,两个姑娘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
第二日,夏怜随着夏意一起前往烟花楼。而昨晚的事, 他们谁也没有再提。
马车停下后, 夏意先下了车,接着, 他对她伸出了手。
夏怜先是愣了一下, 转而才意识到, 他是在等自己。
她不是很懂这种大户人家出门在外的规矩, 毕竟以前未曾经历过、也未曾见过。她便只当是一种礼仪, 心道若今日同行的是夏盈, 他应也是如此。
于是便伸出手,放进他的掌心中。
那是她的手第一次被他握在手心中。他的手修长而有力,手掌很宽厚, 能够给人一种安全感。
这一瞬, 夏怜的心头突然滋生了奇妙的感觉。
说不清、道不明,有些微妙,却难以捕捉。
那种感觉大概是……不论眼前的人在世人眼中是多么可怕,可他终究是她的兄长。虽然,他们兄妹之间并不亲近,甚至在一个月前还彼此陌生。
“在想什么?”
突然,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夏怜忙收回思绪,“没什么。”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烟花楼。烟花楼里上到老鸨下到每一个姑娘,没有人不认识夏意。夏怜跟着他刚刚进门,老鸨便一脸谄媚地迎上来,“夏公子您可到了,洛公子他们已经在包厢了。”
说着便转过了臃肿的身子,为二人引路。眼见前面的人明明身材很臃肿却故意扭捏作态,夏怜抿着唇强忍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
到了包厢,夏怜先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琴声。三楼的包厢与楼下不同,更为高雅别致,显然这里的客人身份更加尊贵。
老鸨为夏意推开包厢的门,夏怜打量着这个曾经她从来无法想象的世界。这是一间很大的厢房,两面竖着屏风,分别绘有梅兰竹菊和四大美人,精致而古朴。中间是一张木桌,能供六到八人坐的大小。夏怜定睛细看,发现那木桌的材质竟是上等的紫檀木,并且纹路极为规整漂亮,一看便知价钱不菲。
他们进去的时候,木桌前坐着两男三女。两个衣着华美的男子怀中各自拥着一个美人,还有另外一位美人单独坐在角落,在抚琴助兴。
“哟,终于来了。”其中一个墨绿色锦袍的男子笑着站起来,“就等你了。”
给夏意留的位置是主位。
夏意并不推辞,他也没有开口,直接过去坐下。很显然他对这一切并不陌生。
“这位是……”
另一个紫衫的男子注意到了夏怜,她是和夏意一起来的。
“妹妹。”
“噢,是叫……小怜?”
因为二人之前都见过夏盈,所以便想能到这应该是另一个,不久前刚刚认祖归宗的。
“嗯。”夏意示意夏怜在他身边坐下,接着为她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两个人:“洛公子,严公子。”
穿墨绿色锦袍的是洛子容,穿紫衫的是严清秋。二人皆是朝中一品官员之子,同为京城中的风云人物。
“见过洛公子,严公子。”
“不必那么见外,我们和你大哥很熟的。”洛子容勾起唇角,转过头与严清秋相视一笑,二人心照不宣。同样是夏意的妹妹,这个小怜看起来十分乖巧听话,和夏盈的娇纵截然不同。
而且居然……还是个小美人儿。
“我今天是来找人的。”夏意无心理会洛子容和严清秋那点心思,直接转头对老鸨说道:“把这里所有的姑娘都叫来。”
“好嘞。”老鸨笑得一脸谄媚,“您稍等,这就去!”
洛子容和严清秋闻言,皆露出暧昧的神色:“诶?我们堂堂夏家大公子,终于开荤了?”
“说了,找人。”夏意神色淡淡,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
夏怜却是微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夏意会有很多女人的。
在她的印象中,夏意这样身份的男人,应该和眼前的洛公子和严公子一样,经常来这烟花之地左拥右抱,佳人在怀。
可是听刚刚洛子容那么说……似乎不是。
转而一想,确实,不能拿他和一般的男人来比较。他这么薄情寡性,不爱风月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就算是这里的姑娘,面对这么一座冰山似的主儿,恐怕也是一身妩媚无处可施吧。
他们并没有等很久,老鸨便带了烟花楼里所有的姑娘过来。但是由于人数太多,便只能分批次让她们进来,每次十个人左右,让夏意挑选。
夏意转头,示意夏怜去认,哪个是她要找的姑娘。
夏怜一一望过去,摇摇头。
老鸨也是个精明的,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次要找姑娘的不是夏意,而是他身旁这个小姑娘。见她摇头,便不等夏意开口,直接挥手叫这些姑娘下去,让下一批进来。
又进来十个,夏怜扫了一眼,接着又摇头。
姑娘们一批一批下去,又一批一批上来,但夏怜始终在摇头。
老鸨的额头上开始逐渐渗出了薄汗。
当最后一批姑娘上来,夏怜却依然摇头的时候,老鸨的身子有些颤抖了。
“姑娘……您看您是不是……刚刚看花眼,没认出来?要不您再看一遍?”
夏怜却坚定地摇头,“我不会认错的,我和小雪从小一起长大,哪怕是她上了脂粉我也一定能把她认出来。刚刚那些人里,真的没有我要找的人。”
“这……”
老鸨战战兢兢,甚至不敢往夏意那边看,却只听到低沉冰冷的声音传来:“我说,把所有姑娘都叫来。不过看来你是不清楚‘所有’这个词的含义。”
“我……我错了!确实是还有一个姑娘,在太子的包厢里!我……我这就去给您……”
“太子……”夏意眯了眯眼睛,紧接着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必了,我亲自去。”
老鸨此时真正知道了什么叫连哭都找不着调。烟花楼是京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所,哪个客人来这里不是寻欢作乐的,本能以为夏意也只是想挑一个中意的姑娘陪他,毕竟烟花楼姑娘这么多,比小雪漂亮的不在少数,想着只少这么一个,其他的也完全足够夏意挑选了。
可谁知这么倒霉,他竟是来找人的,偏偏找的还就是那个!
若是其他人,老鸨自然是不担心的,可夏意却不同。全京城无人不知,太子一直想笼络夏意,所以如果夏意三言两语间向太子表达一番对这烟花楼的不满,太子真有可能明日就派人把这烟花楼封了。
刚走到太子的厢房门口,还没进去,就先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叫喊声,似乎是在挣扎抗拒。
夏怜一听见这个声音,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想都没想便直接快步上前用力推开了房门。
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时候的无助与绝望。
“小雪!”
一开门,所有人便看见了包厢中的一幕。
粉色裙衫的少女满脸泪痕,正被一个男人强行搂在怀里。那男人一身锦衣华服,见夏怜突然冲了进来,先是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刚想发作,就看见了她身后的夏意,于是瞬间收起了刚刚所有情绪,转而松开了怀中的少女,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衫,“原来是夏公子。”
“太子好雅兴,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夏意的话是对太子说的,眼神却落在那个被欺负的少女身上。
夏怜早已上前扶起了少女,急切地问道:“没事吧?”
“我没事。”小雪擦干了眼泪。若非是夏怜他们及时进来,恐怕她就要贞洁不保了。
“夏公子也是好雅兴,听说今日突然来了兴致,叫了烟花楼所有的姑娘过去。”
在老鸨领着夏意他们到达包厢之前,已经有眼疾手快的先一步跑过来给太子通风报信了。他们见夏意似有恼怒之意,于是连忙先来搬救兵,先跟情况向太子说明,总好过由夏意亲自把这事说出来。
这种事,对于太子而言,当然只是小事一桩。当然他绝不会为了烟花楼而跟夏意作对,不过若能当个和事老,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他也确实真的看中了小雪。虽然小雪的美貌在烟花楼中算不上数一数二,但他就是好这一口,他喜欢玉兔,从他第一眼看到小雪就开始心痒痒。
“咱俩相识这么久,你也知道我那点喜好。”太子笑了笑,神色暧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咱就做个顺水人情,不管你看上哪个都可以带走,只要把这个丫头留给我,其他姑娘你随便选,算我的。”
一番话,既给足了夏意面子,又照顾到了烟花楼的立场。
小雪有些畏惧地往夏怜身后躲了躲,不禁偷偷地去瞧那个白衣如雪的清冷男子。
“承蒙太子抬爱。”她听见他淡淡地开口,神色波澜不惊:“只是,这个姑娘……还望太子能够成人之美。”
太子是个聪明人。只言片语间,他已然听懂了他此言的含义。
顿时,眼神变得有些玩味起来。
正文 马家老宅1
小雪咬着唇, 一张俏脸绯红一片, 不知是房间里热还是怎的, 渐渐晕起了淡淡红霞。
半响, 太子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小雪身上。
突然, 他笑了起来, “原来是专为这位姑娘来的, 那我怎么好夺人所爱。”
夏意微颔首,却丝毫不显谦卑,“多谢太子成全。”
太子只是笑笑, “小事一桩罢了。”
在他的印象中,夏意并不是一个会把女人看得很重的人,却不想……他这次似乎是认真的。
这才真是出乎他意料的事。
“不过先前老鸨也是没想到, 若早知道你是专门为了这小雪姑娘来, 他们岂敢不给你送过去?”太子说着,目光偏转:“你们说, 是不是?”
“对对对, 太子说的是!”老鸨连忙在一旁帮腔。太子愿意为烟花楼说话, 看来这事有转机。
“理解。太子肯成人之美, 夏意在此谢过。”
“哪里哪里, 你我之间何须这么客气。”太子展颜一笑, “只是一直以为夏公子清冷寡淡,却不想竟也是多情之人。”
夏意的神情依然是淡漠的,他没有反驳什么。
夏怜紧紧握着小雪的手, 心中松了一口气。而同样长舒了一口气的还有一旁的老鸨——
还好, 夏意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没有执意对烟花楼发难。这可真是生死一线呐!
……
夏意给小雪赎了身,三人一同往回走。来之前他特意叫人多备了一辆马车,这会儿三人一起从烟花楼出来,夏怜与小雪同坐后面的马车,夏意仍坐来时的那辆。于是三个人便分开了。
夏意的马车快些,不多时,便已和身后的夏怜和小雪拉开了些许距离。
马车里,夏怜轻轻拍着小雪的肩膀,“小雪,没事了。”
“嗯。”
小雪应了一声,转头望向窗外。
在包厢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夏意和太子身上,夏怜自然也是。所以,所有人都忽视了小雪,这个当事人的一些神情变化。
现在马车里只剩下了夏怜和小雪二人,夏怜与她挨得近,她转过头一看,便能看到小雪的脸颊上带着淡淡的红晕,一双漂亮的眸子里也含带着羞涩的情愫,虽是在望向马车外,却仍然能够感受到其中的旖旎。
夏怜的心头顿时升起了一个不好的预感,莫不是小雪……
“小雪,你该不会……”
小雪回过神来,知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夏怜,便害羞地低下了头,“阿怜,我……”
一边说着,一边攥着自己的衣角。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夏公子,毕竟我们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
“不,不是这个,是……”夏怜不知该怎么与她说。这与身世差异无关,如果今日随他一同前来的是夏文,小雪喜欢上的也是夏文,她也许便不会这样纠结了。
可是,那个人是夏意。
是凉薄而无情的夏意。
他的凉薄与无情,只会令爱上他的女人伤心。
当时夏怜脑海中只有一个反应——小雪千万不可以喜欢上他。哪怕只是有好感,都很危险。她不了解他是什么人,不知道他残忍起来是什么样子,更没见过他杀人的手段。可是这些她不知该怎么对小雪说。
“……总之,我大哥并不适合你。”夏怜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会宽慰人的人,但她也只能这么说:“小雪,过几天我们会把你送回家,谷雨哥哥已经焦急万分了。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定能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疼你的男人。我大哥……你忘了他吧,你们没有可能。”
小雪垂下眸子,神情有些黯然:“我,我知道,夏公子不是我能肖想的,我只是……”
夏怜在心底默默叹息,也许自己说不清楚,小雪依然觉得她和夏意之间相隔的只是门户之别。也罢,这样也好,不管怎样,让她断了对夏意的念想便好。
“你会遇到更好的,比他好一万倍。真的。”
小雪闻言抬起了亮晶晶的眸子,有点疑惑又有点想笑:“阿怜,他不是你大哥么,怎么好像你对他有很大意见?”
“我……”
夏怜没有想到小雪会这么问,微微蹙眉:“其实我也不是……”
不过不待夏怜解释,前面车夫的声音就传来:“到了。”
“好快啊。”
小雪心想,这大户人家坐的马车,果然不一样,这么快就到了,而且还一点都不颠簸。她也没有再继续刚刚那个话题,只是下了车与夏怜告别:“阿怜,有时间记得回来找我们啊。”
夏怜莞尔一笑:“一定会的,保重。”
……
送小雪回去后,夏怜这边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谷雨给夏怜来信,替小雪报了个平安,也感谢了夏怜这次的相助。他说给小雪赎身的钱他会尽快还上,夏怜本想说不必,毕竟这些钱对夏府来说只是一点小钱,可是谷雨却要挣好几年。可是后来又一想,给小雪赎身的是夏意,而不是自己,就算夏意也觉得无所谓,自己总不能替他做决定。
至于太子那边,太子给了夏意一个人情,夏意自然会还太子一个人情。几天前,夏意差人给太子送了一座红玉珊瑚过去。那不是普通的红玉,是南疆特产的雪姬红玉,传说中是神仙雪姬的眼泪化成的玉石,成本相当昂贵,雕成一座珊瑚更是价值不菲。
太子酷爱玉石,对这座红玉珊瑚爱不释手。
小雪的事情平息后,其他的事,就要提上日程。
那个秀秀,最近似乎心情很愉悦。而夏怜表面看似没有在意,可是那笔账她却一直记着。
当时她将她推入观赏池中,虽然那池子很浅,即使人掉了进去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落水这种事还是很狼狈的。所以,这件事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本想着该如何“悄无声息”地给秀秀一个教训,却不料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就在她还在考虑的时候,桃红突然告诉她,秀秀好像是偷了大小姐的玉镯还是怎样,被发现了,下场很惨。
夏怜万万没有想到秀秀这么快就出了事,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这难道算是因果报应么?
“她应该被赶出夏府了吧。”夏怜一边卸下发钗,一边不动声色问道。
“唉,别提了。”桃红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我听说,大少爷派人把她绑起来扔进关着恶犬的笼子里,被那恶犬活活给咬死了,连尸体都没一块好皮肉……”
夏怜的手忽然一抖。秀秀可恨是没错,可是……她也没想到竟然会落得这么惨的下场。她原本只觉得将这种人赶出了夏府便是,结果却……
夏意的手段实在是太狠了。
她不禁摇了摇头。虽然她没能亲自教训一下她,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秀秀的事很快翻了过去,很快,便没有人再提及这个名字,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这一日,夏怜在庭院里碰到夏文,他似乎是要出门一趟,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
之前府里谁出门,没见要这么多人跟着的。夏怜一时好奇,“二哥是去哪里?”
“城郊。”夏文道:“最近城郊不太平,昨天大哥还叫我提醒一下你和盈盈,这段时间出府,特别是出城,必须要跟大哥说一声,他得安排人跟着。”
“有这么严重?”
夏怜平时也不会出城,不过既然连夏意都提醒他们要小心,恐怕最近是真不太平。
“是啊,我听说,已经失踪了不少人了,就前几天的事。”夏文对夏怜说道:“就在马家老宅附近。”
夏文也是确实有要事,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出城。不过好在他去的地方离马家老宅尚有一段距离,夏意这才同意他出门,但必须增派侍卫保护他。
夏怜点点头,“嗯,我记住了。二哥一路注意安全。”
……
“大少爷,属下有事禀报。”
书房外响起朔阳的声音。
“进来。”
“是。”
朔阳确定四周无人,进来以后又关好了房门,这才走过去向夏意汇报情况。
“大少爷,属下已经查到谦和的下落。”朔阳的神色有些凝重,“如您所料,是马家帮的人所为。”
马家老宅一带最近发生的事,夏意心中一清二楚。他早想收拾马家帮的人,一直寻在找一个契机。这次他们居然敢惹上来,就不能怪他无情。
听完朔阳的汇报,夏意的冷眸中闪过一丝寒光。
“敢动我夏府的人,死路一条。”
正文 马家老宅2
下个月是夏文的生辰。这一日, 夏怜想出去亲自给夏文挑一份生辰贺礼。毕竟自打住进夏府, 夏怜平时交往最多的便是夏文。
夏文对人温和亲切, 对下人也很平易近人, 所以夏府上下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位二少爷。夏怜向桃红打听夏文喜欢什么, 桃红想了想, 道:“二少爷好像比较喜欢精巧的物件, 未必贵重,但是很巧夺天工那种。”
“嗯。”夏怜点点头,“那我们去北街, 上次听翠儿说北街卖这类的很多。”
“是呢,北街热闹,应该能挑个中意的。”
二人决定出门去趟北街, 但此时夏意不在府中。之前夏文告诉过他, 最近特殊时期,要出夏府, 不管什么事, 都必须跟大哥说一声。
夏怜亲自去找了管家, 管家说马上就派人去跟夏意汇报。不得不说管家的效率很高, 当天下午管家便得到了夏意的回复, 他在夏怜门外轻轻敲了门:“二小姐在么?”
“在的。”
桃红过去开了门, 门外管家笑着说:“大少爷说了,您要想去北街,直接去便是, 但是得叫府上的人跟着。明日您先自己过去, 到了北街那里,自然有人接应您。”
夏怜觉得有些疑惑:“侍卫不跟我一起过去么?”
“夏府的侍卫,大少爷自有安排,府上的侍卫保卫府邸,北街也有北街的人。怎么,二小姐对大少爷的安排不满意?”
“啊不是的。”夏怜当然不敢对夏意的安排提出质疑。他对人员的管控自然有他自己的方式,自己没有资格去怀疑。
“那就不打扰二小姐休息了。”
“好的,辛苦您了。”
“没事,应该的。”
夏怜关上门后,打算今日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便过去,不然到了中午人就会多了。第二日,在夏府几个侍卫的陪同下,夏怜与桃红一起去了北街。
前几日刚刚下过雨,雨后空气湿润,一树一花的清香混着来往人群的气息,在摊贩的叫卖声中,让她感受到真实的尘世。
那是曾属于她的市井生活。
二人走到北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看到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小美人,不是夏盈又是谁。
真是巧了。
夏怜与桃红相视一眼,走了过去,与夏盈打招呼。
“大小姐。”
“姐姐。”
夏盈见到二人也很惊讶:“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想给二哥挑个生辰贺礼。”夏怜说着,注意到夏盈身后的丫鬟碧香手中拿了不少东西,看来夏盈出来这一趟收获不少。
“这样啊。”夏盈美目一转,“你这丫头还挺有心。”
“应该的,二哥平日里待我很好。”夏怜微微展颜。夏盈在夏怜刚进府时不喜欢她,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夏怜能够感觉到,夏盈在渐渐接受自己,虽然二人仍算不上亲近。
“两位小姐,要不要看看这小盒?“
身后的店家听见二人在说“给二哥挑贺礼”,便见缝插针地插了句话。这批货是他新进的,精巧无比却也都价钱不菲,所以普通老百姓会买的人不多。这次碰上了有钱人家的小姐,潜在的客人就在眼前,眼尖的店家自然不会放过。
“什么盒子?”夏怜好奇地望过去,发现这小盒子的形状有些奇怪,不是平时所见的四四方方的样子,而是六边形,每个边微微翘起,类似六角亭的盖顶。
“嘿嘿,这小盒子里面可是洞藏万象。”店家神秘地笑笑,轻轻打开盒盖,开盒的瞬间夏怜能听到盒内似乎有机关转动的声音。
盒子打开了,夏怜和夏盈惊叹于这盒子的精巧构造。看上去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面竟是别有洞天!一个漂亮的林园跃然而出,从假山到建筑,甚至到落在山头的一只鸟,都雕刻得栩栩如生。而盒子一关,这些又都随着关盒的动作而折进了盒中。
“简直太奇妙了!”夏盈从未见过如此奇巧之物,顿时眼神一亮:“二哥定会喜欢!”
夏怜也对这六角盒十分中意,不过只有一个,夏盈送了,自己便要再挑其他的。
“那就给您包起来了。”店家帮夏盈打包好六角盒,见夏怜面露难色,便上前道:“小店里还有一个八角盒,今天没带来,在仓库里,这六角盒里装的是古典园林,那八角盒里装的是塞外飞沙走兽,另一种风格,这位小姐要不要看看?”
“还有一个?自然要去看看!”
夏怜尚未回答,夏盈倒是一脸期待的神情,似乎很想去看看。若是夏怜不中意,打算另挑其他,夏盈甚至打算自己买一个回去。
夏怜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那……仓库离这里远么?”
“也不远,往前走一段就是了。”
“行,那我们去看看吧。”
那地方也不算偏远,更何况身后还有侍卫跟着。她们今天已经在北街转了一圈,夏怜都找不到中意的。毕竟是夏府的二少爷,夏文什么都不缺,他喜欢的正是这些隐藏在市集中的精妙奇货。
“走吧。”桃红和碧香跟在二人后面。夏盈自己是背着夏意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她不喜欢有侍卫跟着,所以便只带了碧香。她回头望了一眼跟在夏怜身后的侍卫,心中有些疑惑,这两个人怎么看上去那么陌生?是夏府的人么?
她突然停下步子,“你们也是夏府的人?”
“回禀大小姐,是的。”
夏怜闻言,心中顿时有些不安,“怎么,姐姐之前没有见过他们?”
“嗯,是新来的吧。”
夏盈没怎么多想,但夏怜的心中却顿时一惊。夏府的人她还不太熟悉,所以她看不出什么来。但是夏盈从小在夏府长大,如果真是夏意安排在北街的护卫,她不可能从未见过!
这几个人一定有问题!
“我们……今天先不去了。感觉有些不舒服,先回府吧。”夏怜不想打草惊蛇,本想不动声色先回府,不过身后的男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紧接着,面露凶狠之色——
“两位小姐,恐怕恕难从命!”
夏怜刚想尖叫出声,却只感觉自己的脖子后面狠狠地挨了一掌,接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大少爷,夏府的人来报,两位小姐今天出了门。”
当朔阳将此事汇报给夏意的时候,他的黑眸倏然一沉,“谁让她们出去的?!”
“大小姐是自己溜出去的,其他人当时没发现,而二小姐……”说到这里,朔阳神色凝重,“说是已经跟您汇报过,得到了您的许可。”
“啪!”
夏意一扬手,墨色的砚台狠狠摔在地上。
当管家来汇报的时候,他很明确告诉他,在他回府之前,决不允许夏怜出府!
谁允许她出去的?!
“大少爷,还有……”朔阳的神色愈发凝重,“我们在一个巷子里发现了管家的尸体……当时他身上的衣服被人剥走了,我怀疑……有人在管家回府的路上对他下了手,又冒充成他的样子,给了二小姐错误的反馈。”
“立刻派人去找,出动所有暗卫,全城搜寻。”
“是。”
“还有,那个敢冒充管家的人……”夏意冷眸比寒刃还要锋利,“哪怕是掘地三尺,也给我找出来。”
正文 马家老宅3
不知过了多久, 夏怜终于恢复意识。
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面有些掉漆的墙壁, 这里似乎是一间有些破旧的房屋。再低头一看, 自己和夏盈分别被绑在两张椅子上, 而夏盈还未醒来。
“姐姐!姐姐!”
夏怜压着嗓子叫了好几声, 夏盈才皱着眉头醒来, 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接着, 她四下一看,转而想起来时的经历,差一点惊呼出声。
她们应该是……被人绑架了。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 环境并不算很差,虽然有些古旧,但是很干净, 还点着熏香。这是哪里?
夏盈刚想大声呼救, 夏怜阻止了她。
“姐姐,外面肯定是绑架我们的人在守着, 我们还不知道下一步他们要怎么对付我们, 贸然引起注意定会打草惊蛇。”夏怜压低着声音说道。
夏盈咬着嘴唇, 心头有些恐惧却也更加气愤, 不知是何人竟胆敢绑架她们。
“怎……怎么办?”
夏怜皱着眉, 她心头也很恐惧, 可是恐惧没有用,从现在她们的处境来看,逃走几乎不可能, 所以现在要想办法弄清楚绑架者的目的——他们将二人困在这里, 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二人听见外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
“老大这次是疯了么,叫我们抓夏家的两个小姐回来。”一个男人的语气似乎颇有些无奈,“夏意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老大这不也是没办法,要怪只能怪小五,上次劫了那个叫谦和的,谁想居然是夏府的人!现在这梁子已经结下了,这才叫我们绑了他两个妹妹,索性趁此机会跟他做一笔交易。”
“交易?”
“嗯,老大一直想要东城北街那块地皮……”
听到这里,夏怜心中顿时了然——绑架她们的人,是想用她和夏盈作为与夏意谈判的筹码。
至于那个谦和,虽然夏怜并没有在夏府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不难猜到,这个人是夏意的手下。所以,这些人是之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得罪了夏意,事已至此,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用她和夏盈来牵制他。
联想起之前城郊发生的事……绑架她们的人,很有可能是马家帮的人。
“呵。”
出乎夏怜意料的,却是夏盈突然冷笑了一声。
“他们以为,拿我们就可以威胁到大哥么。”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怜看不清她的眼底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为什么……夏盈会这么说?
很快,外面男人的交谈继续道——
“……可是,我听说夏意这个人,冷酷无情,甚至六亲不认。他真能为了这两个丫头放弃东城北街那块地皮?”
“……难说。”
屋外的人在议论着,而屋内,夏怜和夏盈则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似乎是心照不宣般地,谁也不再开口。
东城北街是整个京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可以说谁控制了东城,谁就几乎是控制了京都。这也是夏家在京城势力的核心地带,若是以此来交换夏盈和夏怜,那么夏意的势力必会受到重创。
“大哥……会救我们么?”
夏怜在问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是底气不足的。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夏盈咬着嘴唇,漂亮的眸子垂下。
“这种事……曾经发生过。”夏盈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被威胁的是爹,而他们抓为人质的人……”
说到这里,夏盈停下了。
夏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已经隐约猜到当年发生了什么。
“十年前,大哥只有十三岁。他们抓了大哥为人质,想和爹谈判,逼迫爹让出一块地皮。可是……爹没有答应。”
夏怜一言不发,听着夏盈继续说道:“爹放弃了用那块地皮来救大哥,后来,是大哥自己从那些人的手中逃了出来。那时我和二哥都还小,看见最后大哥平安回来便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当初爹的选择,对大哥而言意味着什么。”
夏怜的心不知怎么,竟似乎揪了一下。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夏意。
“那……大哥恨爹么?”
夏盈摇头,“我不知道。”说罢,她叹息了一声,“我和二哥……都没有再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那如果……”夏怜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大哥这次也和爹一样,不肯救我们……你会恨大哥么?”
夏盈苦笑,“也许……会罢。”
夏怜垂下了眸子。
如果夏意真的不救她们,她会恨他么?
她不知道。
如果夏意现在就动手,可以直接将马家帮的势力一举剿灭,但是她和夏盈便要成为牺牲品。但夏意若是同意了让出东城北街,不但夏家的势力会受到重创,而且会增长马家帮的实力,再想动手只怕要再等时机。更主要的是,这会让其他势力集团看到,夏意是重感情之人,那么以后,她也好、夏盈也好、甚至是夏文,可能都会轻易陷入危险之中,反而给夏家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隐患。
所以……在当前的情势之下,从理性的角度而言,夏意救她们,其实是弊大于利的。
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不,不,那是夏意。
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无情。
“砰!”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夏怜和夏盈都吓了一跳。
“醒了?正好。”
两个男人进来给二人松了绑,“两位小姐,若有得罪还望见谅,不过我们也是很诚心诚意邀二位前来做客。”
夏盈冷冷望着二人,夏怜垂眸不动声色。
她们都不会武功,所以,反抗是不可能的。
“两位小姐,我们老大有请。”
正文 马家老宅4
古树参天, 枯叶满地。看似萧条破败, 却又蕴藏着草木的生机。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马家老宅。
夏怜与夏盈坐在凉亭中, 她们的面前各摆着一杯茶。
而坐在主位上的, 则是一个年近不惑、鬓角有些斑白, 脸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 从夏怜和夏盈被带过来到现在, 他都未曾睁开过眼睛。
一时沉默,凉亭中的三个人似乎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
一片绿叶悠悠落下,飘进男人的茶杯中, 有细微的波纹一层一层荡开。
在叶子沉底前的一个瞬息里,男人睁开了双眼。
几乎是同时,他的手下快步走来。
“老大, 夏意来了。”
夏怜和夏盈闻言, 心跳都仿佛骤然漏跳了一拍。
男人站起身,“夏少, 久仰。”
夏怜转过头, 看见那个面色清冷的男子缓步走来, 身边没有跟着任何人。
夏意是一个人来的。
“坐。”
这凉亭中的最后一个位置, 便是为夏意所留。夏盈和夏怜就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可是直到夏意落座, 他居然都不曾看她们一眼。
就好像,她们的生死,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夏怜侧过头望他。
一抹柔和的光线, 穿过斑驳的树影, 落在他白皙俊逸的脸庞上,将他的睫毛镀成金色。她看着他的侧颜,想起神话中的仙人。
夏怜想,也许是那抹光太过温柔,才让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另一边,马老大也在看着夏意。眼前的男人始终静默,幽深的瞳孔里漆黑一片,他无法从他的眸中读出丝毫情绪。没有焦灼,也没有愤怒,这让他内心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次谈判不会如他想象那么顺利。
……
三天前
马老大收到一封来自神秘人的信函。信函中提到,上次他们抓走的谦和是夏意的人,并且夏意早就想对马家帮动手。若想保存马家帮的势力,便到城北湖心亭一叙。
马老大起先也怀疑这其中是否有诈,随即派人去查,却查到那个谦和当真是夏意的手下。这个信息让他有些坐不住,不得不会见这个神秘人。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个神秘人,竟是一名女子。
她蒙着面纱,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脸。但马老大也是阅人无数的人,从她婀娜的身段和清丽的嗓音来看,他可以判断,眼前的一定是位绝色佳人。
“你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不待他开口,神秘女子先说道:“夏意是什么人,你不会不清楚。”
“那又如何?”
“夏意这个男人,不但心狠手辣,而且做事斩草除根。从他准备动马家帮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打算让你们的势力永永远远在这世上消失。”女子的嗓音温婉柔和,像是说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却刺激着马老大的每一条神经:“更何况你抓了他的人,正好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老大沉默不语。他心里清楚,以马家帮现在的势力,根本无法与夏意的势力抗衡。只是他不甘心,毕竟马家帮也是他打拼了几十年的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他不甘心!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他心知肚明,神秘女子既然约他出来,就必然是有所指教。
“你想不想……得到东城北街的控制权?”
马老大乍一闻言,只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东城北街的势力是夏意在京城势力的核心,他控制着东城北街,继而毫不费力地掌控着整个京城。这块势力,他连想都不敢想,更何况以马家帮当下的实力还难以控制和平衡各方利益。
这是一块大肥肉,可是他吃不下,也不敢吃。
“我可以帮你,就看你敢不敢。”神秘女子的语气循循善诱,“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无所作为,就只能等着夏意对马家帮动手,并且不会给你留下任何保存实力的余地。之前夏意拿下兖州后做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马老大皱眉。就在不久之前夏意拿下了兖州东南、西南两个地段,不但除掉了当地地头蛇的所有势力,就连当地与之有牵系的商家店铺老板也被大换血,全部被他换成了自己的人。他每对一个势力下手,都一定要斩草除根,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对付马家帮,自然也不会有任何仁慈。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等夏意动手,也一样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神秘女子见他有些动摇,继续劝诱道:“你应该也知道,夏意有两个妹妹。虎毒尚不食子,我就不信,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他还能无动于衷。”
马老大有些犹豫。
蓦地,他突然抬头,死死盯着神秘女子的眼睛:“你为什么要帮我?”
神秘女子笑了,那双明眸如春水般动人艳丽。
“怎么,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相信我?”
马老大冷笑,“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另一个人。”
神秘女子又是一笑,“没错,我帮你,的确有我自己的目的在里面。我帮你,是为了对付夏意。至于我和夏意之间的恩怨,你没有必要知晓。”说罢,又道:“你也不配知晓。”
马老大的神色忽而变得有些暧昧,“怎么,难不成,你们二人曾有一段感情,而你是被他抛弃的怨妇?”
神秘女子闻言也不恼,只是淡淡道:“随你怎么想,总之,你只需要记住,我未必是你的朋友,但我一定是夏意的敌人。”
……
缱绻的翠绿茶叶在温水中舒展开来,但马老大此时仍然紧皱着眉头。
终于,他先打破了这沉默。
“夏少,不知您考虑得如何?”
夏意淡淡开口:“东城北街?”
“是。”
“不可能。”
马老大的眼底逐渐冷了下去。
“您别忘了,您的两个妹妹还在我手上。”
“所以?”夏意的眼底只有一片冷漠,“我再重复一遍,不可能。”
马老大袖中的拳头已攥得关节发白,“你还真是名不虚传。”
残忍,冷酷,六亲不认。
他的话音还未落,夏意已然起身,似有离去之意。
而夏盈和夏怜的安危,似乎从来就没有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等一下!”
就在夏意即将转身的瞬间,马老大突然又叫住了他。
“咱们不如各让一步。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说着,他看了一眼夏盈和夏怜,“不如这样,我将那个叫谦和的少年放了,而贵府的两位千金,我可以先让您带回去其中一个。您也别急着回绝,我给您三天时间考虑,您看如何?”
夏意并不言声。
接着,便又是令人窒息般的沉默。此时此刻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的人,除了马老大以外,还有夏盈和夏怜。
半响,才听得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传来。
“可以。”
马老大不自觉松了一口气,“那这样,两位千金,您今日要带走哪个,您说了算。”
夏意却直接转过身,接着,留下冷漠至极的三个字。
“无所谓。”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瞧过夏盈和夏怜一眼。
马老大望了一眼夏怜。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紧咬着嘴唇,如同一只隐忍的猫咪。
再一看夏盈,她却狠狠瞪着他,仿佛一只随时会炸毛的小狮子。
“你。”马老大给夏盈松了绑,“我放你。”
夏盈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姿态。她走到夏怜面前,“小怜,你别担心,我……我会尽力去……”
“谢谢姐姐,好意我心领了。”
夏怜的笑容有些无力,她知道夏盈想说什么。尽力去劝夏意救自己么?不,那是不可能的,她劝不了夏意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夏意的决定,哪怕是夏宗元都不行。
临走前,夏怜听见夏盈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夏怜自己,也几乎能够看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不知怎么,她似乎并不想看到夏盈同情的眼神,也不想被任何人同情。
……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这三天里,她依旧被当作“客人”般招待着,马家帮的人对她也都还是客客气气,毕竟夏意仍然没有给他们答复,他们就还有一线希望。
只是……这机会实在太过渺茫。
不同的势力之间相互吞并这种事情,还有那些所谓“道上的规矩”之类,她不懂,那并不是属于她的世界,至少不属于她曾经的世界。
可是,她也不想就这样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
她几乎可以肯定,夏意绝不会救她。别说是自己,刚刚进夏府还不到几个月,甚至和他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就算是夏盈,他也未必会妥协。
也许从十年前,他被夏宗元放弃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对亲情的信任。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夏意身上,不如自己想办法。
是了,她一介弱女子,又不会武功,在这种情况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就是这种微乎其微的几率,都远大于夏意为了她而向马家帮妥协的可能性。
每天他们会给她送来食物,但食物中似乎加了东西,第一天她和夏盈吃过一点饭之后,便感觉身体有些虚弱无力,只是不算太明显。
饭菜里面应该是下了某种能令人身体虚弱的药。虽不致命,却能令人日渐消沉下去,食用多了,恐怕就更难逃走了。
所以之后一连三天,夏怜都只喝水,没有吃任何东西。
在夏怜进入夏家之前,她也曾经历过挨饿受冻的日子。那是她十来岁左右的时候,清水县发生了饥荒,那些日子里她曾一连几日吃不到一粒米,只能和宁柔吃着挖掘出的不知名的野菜,很苦很苦。
所以在饥饿面前,夏怜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而若是换了夏盈,可能就已经要倒下了。
每天在外面看守她的人,似乎都是同一批,从来没有换过。看起来……马老大对她似乎不是很防备,仿佛完全不曾想过她会萌生想逃跑的念头。
夏怜看起来很乖,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这样来形容她。
也许这正是她的优势所在。
不过三天的期限太短,当他们收到夏意拒绝的答复之后,自己马上就会遭殃。所以,她没有更多时间了。
和夏意约定的时间是申时。距现在还有三个时辰。
所以……
她必须在这三个时辰之内,想办法从马家老宅逃出去。
正文 马家老宅5
树林阴翳。
夏怜躲在树丛里, 呼吸很轻。
现在距离申时还有一个时辰不到, 她片刻前才终于找到机会从那个房间中单独出来。
她观察了几日, 尽力想找到一些突破。终于, 她发现看守她的那个男子似乎有些洁癖, 昨晚交接时听见他对另一个男子说道:“你这是多久没洗澡, 身上味道难闻死了。”
房间中的熏香也是他点的。
夏怜心下一动, 于是在今日轮到他看守的时候,她假装胃里翻涌,捂住嘴巴:“我……我有点恶心……能不能出去找个地方吐……”
那男子一听就妥协了:“你……你去那边树林里, 可千万别吐到房间。”
夏怜由此得到了离开房间的机会。
现在,她躲在树丛之中,那边看守的男子还在等着。很显然, 他并没有想到她会有想逃走的念头, 相比之下,他似乎更担心她吐到房间里, 弄得污秽之物到处都是。
这里距离马家老宅的大门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而且大门口也有人把守。从正门走, 不可行。
她的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围墙。
翻围墙而出, 可以直接出去, 并且围墙的高度要低于树高, 能够给她提供极佳的隐蔽。
可问题只有一个。
这一个问题是关键,导致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方案,只能再寻求第三种选择。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
“你好了没有?”男人似乎有些急了, 开始往树林这边走。
夏怜吓了一跳, 透过树叶的缝隙,她看到那男人是一个人过来的,四周没有其他人。
要不要……试一下?
她的手心中紧紧攥着刚刚从围墙铁网那里捡到的一截断下来的铁丝。
夏怜偷偷躲在角落里,屏住呼吸。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许是天气太过燥热的缘故,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或者他信了夏怜是来这里吐,生怕自己干净的新靴踩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没有发现夏怜。
……
“啊!”
当男人刺耳的叫喊声响起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声音来源的方向所吸引。
其他守卫匆匆赶到树林这边,就看到男人痛苦地坐在地上,脚板上插进了一段铁丝。
“快……快去找那丫头!”
其他人顿时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声东击西之计!
当这边有人出事的时候,所有人都会赶到这边,反而会疏于其他地方的防守。
就在这时,围墙外面传来了响动。
“快追!肯定是翻墙跑了!”
其中两个人留下扶着受伤的男人回去包扎伤口,其他人则不遗余力地追了出去。
……
树林这边恢复了安静。
夏怜终于敢大口地呼吸。
是了,她一直在,就在离他们很近很近的位置,他们只要谁拨开树丛仔细查看,她就会暴露。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
他们本能地以为——或者说出于惯性地以为,这边有人吸引了注意力,而她又不知所踪——便一定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至于围墙外的动静,也是她提前放了一块石头过去,用一根绳子牵引着,在合适的时候松手,让他们听见外面有响动,从而坚信她已经逃了出去。
却不知,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出这个宅子半步。
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被引开了,那些人越是坚信她已经逃走,就越会往远了追。而马老大那边,她推测,这边看守的人不会向他汇报。
这也是她敢尝试这一计划的另一个关键原因。通过她的观察,这边看守她的两个主要的人,都是马老大比较信赖的属下。昨晚听他们谈论,她听到他们提到了另一个名字:“斐辰”。
这个斐辰究竟是何人她不得而知,但听他们的口气,似乎这个人一年前左右才进入马家帮,但却很得马老大赏识,短短一年之内,就几乎能够与帮内十几年的老人物平起平坐。
当时说到这里,其中一个男人感叹道:“也不能怪老大偏心,斐辰兄虽入帮时间短,但确实每一次老大交代的任务都能处理得干净利落,从来没搞砸过。”
就凭这句话,夏怜就赌,如果他们发现自己逃跑,第一反应绝对是想方设法把她追回来,之后再加强防守,因为他们不愿在马老大面前暴露自己的无能,连一个小姑娘都看不住。
这几个人过于急功近利,又没有能与野心相匹配的实力和城府,所以才叫夏怜钻了这个空子。
其实还是很险的。
现在四下无人,正是逃跑的好时机。夏怜已经提前在心里算好,如果一旦计划成功引开这边的人,最近的一条路应该是从小门走。
但小门虽近,出了门周围却有一片沼泽,这也是为何小门的门口没有人看守,之前看守在这里的人都是守在最近的一条小道上。不过因为出门就是沼泽,一般也不会有人从这里走。
至于为什么在这种无路可走的地方还设置一道门,就连很多马家帮的人都不懂。
但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机会。
这条路不好走,可是总好过在里面等死。
她必须想办法试一试。
环视一周,她将目光锁定在不远一条处的藤蔓上。
那条藤蔓离门口不远也不近,她不会武功,要从这里跃过去抓住藤蔓,很困难。
可是现在她别无选择。纵身一跃,最坏的结果,不过坠入沼泽而死,更何况还有那么一丝生机,哪怕是很渺茫。
如果出不去,任马家帮的人处置的话……
她的下场会被这惨一万倍。
所以哪怕面前的是火海,她也必须跳下去。
夏怜咬牙,盯着那条救命稻草,用力一跃——
只在一个瞬息之间,不知是过于惊慌还是过于紧张,她突然不知怎么,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
淡淡的男子气息传来,可她还来不及反应,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