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年不鸣
三年不鸣
刚入伏就热浪滚滚, 到中午时分更是日头发白, 树木青草都晒得发蔫, 蒸腾出的水汽使得地面上两尺以下看起来扭曲变形, 象是海市蜃楼一般。
芜州城南一大片全是盐商夏家的宅子, 琳宫绰约, 桂殿巍峨, 唤做锦绣园。锦绣园依山傍水,得天独厚,丝毫不受四个多月的旱情之苦, 依旧郁郁葱葱,隐隐有蓊蔚洇润之气,羡煞陈国南部九城。
夏老爷夏百川娶了十一房妻妾, 生了十七个女儿, 却只得了一个儿子夏懿,三代单传, 还是不成器的。后宅中夏百川之母周氏看似不管事, 却是高高在上的老祖宗。三年前正室吴氏病亡, 至今没有把哪位姨娘扶正, 目前由庶女夏苗当家。整个锦绣园就是个女儿国, 女儿国里是非多。
正值主子们的午睡时间, 园子里静悄悄的,一辆盖着厚棉被的运冰车吱吱呀呀来到一处庭院的后门。
一名婆子打开门,把担着冰块的小厮迎了进去。
富丽之极的厅堂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在试新衣, 摸着绯色百褶如意月裙薄如蝉翼的料子满脸喜色。
四姨太云华原本是吴夫人的陪嫁丫环, 后来又成了通房。亏她肚子争气,生了女儿,抬举成了姨娘,如今夏苗成了当家人,她又母凭女贵,住进了锦绣园里最好的几处院落之一的朱境阁。
云姨娘下巴尖尖,身段也苗条,颇有几分姿色,无奈锦绣园里的美人儿太多,她渐渐走下坡路。如今才十四岁的女儿竟然成了当家的,得了脸面,吃穿用度堪比吴氏在世的时候,丫环仆妇从三人一下子升到十二人,她年轻那会子的争强好胜又回来了,瞅着镜中的自己青春犹在,白日做梦地想要再生个儿子,然后就可以在家里横着走了。
夏苗正在楼上休息,王妈妈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主子,送冰的来了。”
那小厮跟着进了门,夹了一块冰放入兽纹青铜冰盆里。
厅堂前有一株高大的香樟树遮阴,倒不太嫌热,云姨娘瞥了一眼,见这小厮面生得很,心不在蔫地问:“怎地到未时才送来?”
小厮眼观鼻,鼻观心,答道:“回主子,路上小桂子中暑晕倒了,发现后抬回去,再派小的过来,所以迟了。”
“罢了。”云姨娘的目光又落在百褶如意月裙上,不想再为这点小事多费口舌。
王妈妈却问:“宝姨娘呢?她的已经送了没?”
宝姨娘是十一姨太,原本是名戏子,步履轻盈,绿柳蛮腰,眼含春水,声如黄莺,进门四年来荣宠不衰,给夏百川生了个女儿,名叫绿萼。
“送,送了。”小厮见云姨娘脸色不对,又慌忙补充说,“霁月轩太远,怕化了,故此先送了。”
室内渐渐清凉了许多,云姨娘却心头火起,强压下怒气,挥了挥手道:“还不快滚,莫要杵在这里让人瞧着烦心。”
小厮偷偷吁了一口气,在一个婆子带领下把冰送到其他的房间。
“腰身是不是要改小一点?”云姨娘前思后想,又不大满意了。
王妈妈关上门,说道:“主子,不能这么容易就放过了他。”
“怎么了?”云姨娘皱了皱眉,“还得改小两寸,嘱咐他们改好点再送来,上好的料子做坏了仔细他们的皮!还有,裙摆上加绣两朵荷花,太素净了老气。”
见主子不当回事,王妈妈有些急了:“姑娘当家两个多月了,主子听到底下人怎么议论的吗?”
“说什么了?”云姨娘抬起头来,柳眉倒竖,“谁敢在下面嚼舌根子?”
王妈妈摇了摇头:“谁说的不打紧,打紧的是人家怎么想。”
夏府里就数夏苗的嘴甜,上到老祖宗、周百川,下到小绿萼,把每个人都哄得团团转。仅凭了这点好处,一个庶女比嫡子嫡女过得还要风光,有时候云姨娘想一想都觉着不可思议。
从没想到女儿有一天能成了当家的,她做梦一般,对王妈妈的暗示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人家说,唉!”王妈妈自己挑的事,却又吞吞吐吐了,“这可不是老奴胡诌,说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主子不信可以去查。虽说打小看着苗姑娘长大,可如今她已经是当家的,有些话不大中听……”
听她绕弯子,云姨娘有些不耐烦:“你跟着我也有六七年了,有话就直说,我还会怪你不成?”
王妈妈犹豫了一下:“是,主子不怪罪,老奴就直说了。底下人都说咱们姑娘太心慈手软,怕是不能服人。哪一个新官上任不三把火,把奴才们治得服服贴贴,只有咱们姑娘一句照旧例就不管事了。要想拉拢人心也不能没了章法,反倒让人觉着可欺。老祖宗是不大管事,可太太当年是怎么做的?老祖宗不管事,没有人敢胡来,咱们姑娘面团似的,谁又会看在眼里?”
当初云姨娘不过是吴氏的梳妆丫头,不懂得管家的道理,却在一旁见过吴氏是怎么调*教下人的,鞭打板子都是家常便饭,严重的交牙婆子发卖,更有甚者死了也就死了,跟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家里来人用张席子一卷,都不敢张扬。
同样是那帮奴才,掀得起多大的浪?云姨娘眉头紧锁:“他们说什么了?我要你一个字不漏地说出来,不得隐瞒!”
“他们说,他们说……”王妈妈一跺脚,“园子里的打扫以往是一天早中午三次,现在他们说是天太热,懒得只做早晚了。伙房里看人下菜碟,十三姑娘要喝碗百合绿豆汤,过了吃饭的时辰居然就讨不到了,听说九姨娘发了话,要到老祖宗那里去讨个说法。今年打发去采卖的棉衣比往年要薄,好在还没发下来,收在库房里。还有……”
这些日子以来,女儿就没对下人们训过话,没调动过人手,也没见几次主事的来报告。
云姨娘只看到夏苗把假山旁的花圃给废了,种上了几畦时令蔬菜。每天一大早巴巴地浇水除草,忙活完后就去练武场,跟着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教习师傅,男孩子一般摔爬滚打,到中午才一身臭汗地回朱境阁,午睡后就闷在书房里,经常夜里到子时灯还亮着。
书房里有五年来的账本,云姨娘还以为她在查账,可是有一回亲自去送茶水,却发现她看的不是账本,而是一本游记。当时云姨娘就火了,夏苗解释说不过是累了解解乏,一张嘴抹了蜜似的,云姨娘想着女儿大了,还是当家的,总得给她留几分颜面,便没多管。
夏苗连那些搬家、增添人手、添置新衣的琐事都不管,全由云姨娘说了算。当时云姨娘还满意女儿百依百顺,满足了大权在握的虚荣心,听了王妈妈说的情形,越想越不对劲儿。
云姨娘紧紧攥着衣角,不觉间把贵重的冰绡撕开了一个口子,咬牙道:“还有什么?说下去!”
王妈妈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总说不打紧,奴才是实在看不下去,再这样只怕是,只怕是……主子,您得管一管!”
“起来,知道你的忠心,但说无妨。”云姨娘坐到了太师椅上,深吸两口气说。
王妈妈不肯起身,说道:“家里两个嫡女,青荷嫁人了,还有青梅在。大家背地里说按理应该是青梅姑娘当家,再怎么也轮不上五姑娘,是老祖宗糊涂了,是咱们姑娘哄骗来的。奴才就寻思,眼瞅着家里一团乱,她们一个一个却当做不知情,这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当然是嫌还不够一口咬死,要等到出大事了再群起攻之,就能死得透透的了。
到时候老祖宗没有话说,云姨娘又不过就是丫头出身,连娘家人都没有,大难临头有谁能为她们母女出头?
原以为女儿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混成了当家,以后嫁人也势必被人高看一眼,云姨娘还想着这一世就跟着享福了,没料到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云姨娘从屋子这头踱到那头,手心里全是汗。
王妈妈抬头瞅了一眼,又说:“咱们姑娘乖巧可人,又有老祖宗护着,量她们也不敢对夏家的亲闺女过份,大不了不当这个家就是。只是,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被外人知道了,只怕当做好欺负的,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说着王妈妈掏出手绢呜呜哭了起来。
云姨娘更加心烦了,问道:“你说该如何是好?”
若是问云姨娘哪种头面更好看,怎么搭配衣裳,今年时兴哪样发式……这些她可以对答如流,但说起当家她就不行了。她整日里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和几个姐妹一起打马吊,脑袋瓜子里琢磨的只有三桩事:争宠、赢钱和攀比。
“树威!”王妈妈眼神变得凌厉,左手手刀虚空里一砍,“只要拿几个犯了事的狠狠敲打给他们看,没人敢小瞧了姑娘,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云姨娘狠了狠心:“好,拿几个混事的重重地打!”
“不可。”王妈妈又细数起来,整个夏府丫环、婆子、仆役、管事总共有四五百号人,每个都沾亲带故,罚了一个说不定就得罪了一群,麻烦就大了。罚得重了,被人骂狠毒,罚得轻了,反倒被人看扁。顶顶要紧的是要做给下面看,更要做给上面看,让老祖宗和夏百川满意才行。
云姨娘听得头大,简直就是一团乱麻,高高举起的刀子却不知该要砍向哪里,一低头视线落在了王妈妈身上。
王妈妈只比她大五岁,但看起来象是两代人,饼子脸,高颧骨,面色微黄,人很精明,是个不肯轻易吃亏的主儿。
云姨娘身边总共才三个信得过的老人,除了王妈妈和燕子母女,就剩一个才十二岁的小丫头鹂儿。从前倒是还有个刘妈妈,她是夏苗的奶娘,三年前除夕宴上打破了白玉盏,被赶出府去。
云姨娘打定了主意,扶起王妈妈,说道:“苗苗年幼无知,我又帮不上忙,以后王妈妈可得多多帮衬着。”
王妈妈有些为难:“咱家姑娘那是一等一的好脾气,又是一等一的孝顺,可此等大事,她怕是不会听老奴的。我就是这么一说,还得主子拿主意。”
这两句听得云姨娘颇为受用:“没事,我生的姑娘脾气性情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会替你撑腰。”
“那就……奴才就放肆了。”王妈妈低眉敛目地说。
云姨娘找到了帮手,感觉天塌下来也多了个人顶,心下稍安。
王妈妈低眉敛目,眼里的得意和贪婪藏得妥妥贴贴,只是嘴角的笑意绷都绷不住,羊抽风似地扯动了两下。
正文 小露峥嵘
小露峥嵘
送冰的小厮还以为办完事就能走, 却又懵懂地被带回了厅堂。
“知道为什么又叫你回来吗?”云姨娘打定了主意, 气定神闲坐在了太师椅上,
小厮感觉到不妙, 嗫嚅道:“不……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就告诉你!”王妈妈狐假虎威地斥道, “那小蹄子不过是个戏子, 进家门才几天,你们就上赶着巴结,眼里还有没有云姨娘, 有没有苗姑娘?主子要你做的事没做好,哪来那么多道理!现如今当家的是苗姑娘,小心赶出府去!”
小厮汗涔涔下, 扑通跪了下来。
云姨娘不放心地问道:“以前没见过你, 才来的?”
小厮道:“回云姨娘,小的先前在铺面上, 暂时调进来打打杂, 真的是不懂规矩, 不是有意冒犯!”
得知他并无靠山, 云姨娘安心了。
王妈妈使了个眼色, 云姨娘微微颔首, 王妈妈心领神会,叉着腰大喝一声:“来人啊!”
从后堂走出四名健妇。
王妈妈道:“此人惫懒,迟了两个时辰才送冰过来, 掌嘴二十让他长长记性。”
健妇们按住他, 小厮忙大叫:“云姨娘饶命,小的错了!”
“打!”王妈妈毫不留情。
一名健妇刚要动手,只听一声清亮的女声:“住手!”
众人扭头看去,从楼梯上款款走下一妙龄女子,高挑个儿,娉婷婀娜,朱唇皓齿,披了件梅花纹纱袍,满头乌发披散,更映得肌肤如雪,吹弹可破,她撅着红唇似有点起床气。一双与云姨娘一脉相承的凤眼,眼神却有点差,总是微眯着,没有云姨娘的浅薄,透过长长的睫毛,似乎能看到隐藏的精光。
“苗苗,我的好苗苗!”云姨娘张开双臂,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近乎谄媚。
云姨娘是可怜人,从小就被人卖来卖去,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被卖到同是盐商的吴家后算是走了运,跟着当年的吴小姐,相当于半个主子了。后来跟着吴小姐进了夏府,又当上了姨娘,她以为自己这一世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但没多久她就发现大错特错了。
夏百川不过是一时兴起,没多久就把她抛到了脑后,接着一个一个的姨娘进了门,她的境遇竟然比起丫环还不如了。这个时候女儿不仅没给她带来好处,还成了她的负累。为了生存,她和姨娘们吵,和丫环仆妇们斗,浑起来象个泼妇一般。
她实在是累了,倦了。
明知不对,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这个女儿就好了!如果是生了个儿子就好了!
好在这段时间并不长,夏苗七岁时也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开窍了,童言无忌的话常惹得老祖宗和夏百川哈哈大笑。女儿从默默无闻到有人问津,她也终于熬出了头。
夏苗小的时候她还不觉得,可是随着女儿越来越大,看起来倒是对她孝敬,但就是没有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她不免紧张了——七岁之前的事,她还会记得吗?她从来都没说过,兴许忘记了吧?再怎么说都是女儿,她还敢真记仇不成?
在人前风风光光的云姨娘心底有这么个阴影,面对女儿总有点理不直气不壮。
一瞬间的迟疑,夏苗面上的薄怒敛去,娇滴滴唤了声“娘亲”,扎进了云姨娘怀里。
这一声“娘亲”把她的心都要化了,云姨娘口中宝贝心肝地叫着,摩挲着女儿的背,忽然重重一巴掌拍在夏苗的翘臀上,柳眉倒竖骂道:“叫你每日在家习些女红,你偏生不听,去跟教头习什么武,香香软软的身子变得硬邦邦,哪儿哪儿都跟码头上苦力一般的腱子肉,扒了这层皮可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夏苗揉了揉,委曲地扁了扁嘴:“外人还在,娘亲也不怕传出去丢人。”
进府多年,云姨娘总也抹不去骨子里的粗鄙,一不留神便会显露出来,被女儿点破才猛然醒悟,警告地瞪了小厮一眼。
夏苗问:“听说要打人,是他冲撞了娘亲么?”
王妈妈抢先答道:“平日里巳时就已把冰块送到,今天足足晚了两个时辰,还一堆道理,不教训一下只怕会越发无法无天了。”
小厮忙大叫:“确实是有人中暑才耽搁了,奴才是替人受过!”
王妈妈一脚把他踢翻:“管你们是死是活,没有按时送到就是该打!”
“许是看我上午要习武,便没有急着先送来。”夏苗秀眉微蹙,“娘亲就不要跟他置气了,大热天里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见夏苗帮着说话,小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就是因为知道苗姑娘上午不在屋里,所以才没先送来。”
王妈妈:“你眼里就只有苗姑娘,没有云姨娘了吗?”
云姨娘刚刚转好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夏苗踱了两步:“这样吧,这个月的月例减半,下次做事可得仔细着点。”
为免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主子们都尽量不使用惹恼过别的主子的奴才,也就是说只要受过重罚,这一世在夏府就难有出头之日了,所以做下人的情愿罚钱,也不愿挨打。
小厮听说只是罚点钱,乐得连声道谢,跑得比兔子还快。
有夏苗发了话,王妈妈也不好反对,只低低地嘟囔了两句。无奈云姨娘当做没听见,她也怪无趣的。
“你这丫头心忒软,怕是管不了人,也不知老祖宗怎地就肯让你当家,往后为娘可得多帮你盯着点。”云姨娘拉过女儿的手,翻过来看到长出了茧子,还有多处红肿破皮,尖叫一声,“这双手还能出去见人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习武,又是种菜,你打算以后去女嫁个镖师,还是农夫?娘的后半辈子全都指望你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当回事?”
夏苗浅浅地笑了笑:“宅子里一应俱全,没得地方尽孝心,女儿种菜是想要给娘亲吃。”
云姨娘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苗苗只要平平安安的,以后嫁个如意郎君,娘亲就心满意足了。”
夏苗的凤眼眨了眨,笑道:“那么说,娘亲不反对我种菜了?”
“你想种就种吧,不过好臭!”云姨娘笑道,眼珠一转,“还没多少成熟的,娘先不吃了,给老祖宗和你爹尝尝鲜。”
“也好。”夏苗转身对王妈妈道,“就按娘亲说的办,你去带几个人摘菜,多摘点。”
从窗口可以看到王妈妈正在支使着两个小丫环干活,夏苗沉吟片刻,说道:“娘亲,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们上楼去详谈如何?”
云姨娘抚摸着女儿如绸缎的长发:“好,娘也有话要对你说。”
娘俩进到楼上书房,夏苗关上门,面色凝重:“女儿虽说是接了当家的钥匙,可毕竟没有根基,做的是出力不讨好的活儿,实在算不得什么喜事。”
云姨娘大大地不以为然,想要反驳,却又按下性子听下去。
夏苗明白她的心思,解释道:“家里十七个女儿,成年的有五个,还有嫡女夏青梅在家里,老祖宗把这个大权交在我的手里,着实是厚爱有加。其实我倒情愿让青梅姐当家,即使她有行差踏错,也没人敢多说半句。如今青梅姐心里有气,她的气不敢发在老祖宗身上,就只有找我的茬儿了。还有懿哥哥,他岂是好相与的?人人都在等着我出错,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是不能出错的,非是贪恋了权力,只是我错不起,如果我错了,她们就该群起而攻,把我们娘俩儿吃得渣都不剩了。”
“如果娘亲能生出儿子来就好了!”云姨娘觉出来了,女儿对此事并不热心,她不能端出母亲的架子逼迫,便时常见缝插针地提醒。
夏苗叹了口气,眼中有一丝怜悯,继续说:“这话我只对娘说,在家里我们是不能得罪人的,奴才也不行。能够不得罪就尽量不得罪,当然万不得已也不用怕了他们,但为了点小事真是犯不着。”
“乖女,你就是这样胆小怕事才让娘担心!你不知道,听王妈妈说……”
夏苗压低声音说:“小心王妈妈,她靠不住。”
“什么?”云姨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妈妈跟在了她身边八年了,早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如果王妈妈都不可信,她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依赖的了。
夏苗一字一顿说:“刚才你们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她不是好人,这句话娘亲定要记在心里!”
正文 宅斗日常
宅斗日常
“你疑心也忒重了!”云姨娘叫了起来, 又小声说, “你都听见了?她是想要维护我们, 依我看是得敲打敲打, 当了家要软硬兼施才行。你别忘了, 小时候青梅嫉妒你的肌肤白嫩, 想要把你推到火里, 是她及时把你捞了出来。如果不是她,你就已经毁容了。”
“嘘!”夏苗腾地站了起来,“千万不要再说了, 那是场意外。青梅姐就快要嫁人了,传出去不好。”
“你呀,总是替别人着想, 谁又会记得你的好?”难得女儿肯说出心里话, 云姨娘却觉得她太过柔弱,一点儿都不象是自己, 更加忧心了。
“不是, 我是为了我自己, 用不着别人记得。娘亲, 你不懂。”夏苗苦笑, 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那个小厮是刘主事的侄子。”
“啊?”云姨娘意外地叫了一声,凤眼睁得溜圆,又眨了眨, 象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刘主事在锦绣园里是很得脸的奴才, 跟着夏百川出去做生意时遇上了歹人,他替夏百川挨了一刀,得了掌管后宅银钱的肥差。他的儿子长得斯斯文文,很受园子里的丫环们喜欢。
趁着主子成了当家人,王妈妈想要和刘主事结成亲家,可一方面人家的靠山是夏百川,自然眼里没有过几年就要出阁的庶女,另一方面刘主事的儿子也没看上燕子,此事成了王妈妈剃头担子一头热。
姻缘之事本就不可强求,王妈妈却以为一手养大的女儿被人嫌弃上是奇耻大辱,还想撺掇着夏苗替她做主。明知成不了,丢脸面的事夏苗当然不会答应,没成想她就借送冰找茬,为难不了刘主事父子,就拿他的侄子开刀。
王妈妈算准了这小厮不敢说是他叔把自己弄进府的,挨了打也没处诉,她便一石两鸟。连刘管事的侄子都打了,便再也没有奴才敢小觑她,趁机又在云姨娘面前表了忠心,左右夏苗是不管事的,将来的夏府可以说其实是她的天下了。
当奴才的欺瞒主子,利用主子,不管她以前做过些什么,都已经证实不能用了。夏苗觉得自己说得够多,娘亲应该能晓得其中利害了。
夏家有个执行了四十年多的规矩,只要是留在家的主子们无特殊原因,必须去大福居与老祖宗共进晚餐。
此时夏老太爷早已做古,周母却硬朗得很,她的一生就是个传奇。
当年夏家只有两三个铺面,不过是户殷实人家。周氏的爹是大木木匠,有次到夏家修门窗,正赶上下大雨,还是小姑娘的周母去送伞,一眼就被夏老太爷相中。
他们成了亲后,生下了一儿一女,夏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渐渐富甲一方。
锦绣园原是某京官的别院,后来坏了事,宅子被拍卖。有传闻说锦绣园里煞气太重,许久都无人问津,周母却拍板买了下来。因为锦绣园,夏老太爷攀上了金曹,成了大盐商,又一手主持接待了当今圣上南巡。不可思议的是,皇上看上了她的闺女,她竟然不愿意,可是夏老太爷为家族计,她没能拦得住。
此事后,夫妻感情差了很多,经常吵吵闹闹,有传言周母发下重誓说小妾进门之日就是他们夫妻和离的之时。嬉嫔娘娘站在了母亲一边,周母掌握了夏家大半的家产,是真正的掌舵人,夏老太爷最终没有纳妾。周母心灰意懒,和夏老太爷约法三章,他尽可以在外面胡混,却绝不许带野女人进门。
禧嫔娘娘是周母的心头宝,却与弟弟夏百川性情不合,如今全家都要仰仗禧嫔,周母是棵不能倒的大树。
祖辈的事太过久远,知情人越来越少,再加上当事人不愿提起,夏苗所知仅此而已。总之,嬉嫔入宫是夏家昌盛的顶点,后来两夫妻离心离德,家族事业便止步不前了。
夏百川乃平庸之辈,勉强守成,开拓不足,夏家家业略有萎缩,到夏懿手里后还不定到怎样田地。又有不怀好意之人嚼舌根,夏百川不辞辛劳广纳妻妾,着实是用心良苦,还得要量力而行。
云姨娘和夏苗到大福居时已经有许多人先到了,众星捧月地围着老祖宗。
老祖宗周母五十有七,是个矮胖的老太太。她保养得宜,脸上没有几道褶子,身着真珠褐勾勒宝相花纹服,梳祥云髻,系赭色镶蓝宝石抹额,因是普通晚餐,只随便插了支仙人吹箫白玉簪,手腕上是用了多年的沉香佛珠。
云姨娘马上满脸堆笑,挤了进去:“老祖宗,待会子尝尝苗姑娘亲手种的菜,刚摘的呢!”
周母向夏苗伸出手来:“听说你种的菜长势不错。”
夏苗握住周母的手,在一众嫉妒的目光中走过去,笑道:“也没旁的诀窍,不过是多浇点水。还没种出多少,只够大家尝尝鲜。”
云姨娘插话道:“老祖宗,您帮我说说她。一个女孩子家,晒黑了,手也粗了,将来可怎么嫁人?”
“怎么不能嫁人?当年老身嫁老太爷的时候不也是个疯丫头?”周母摸了摸夏苗的手心,揶揄道,“既然你有此好,不如在乡下觅个老实后生当夫婿如何?”
众人一阵或有意或无意的笑。
云姨娘却把玩笑当了真:“老祖宗,这可使不得!”
夏苗坦然道:“好啊,求之不得。”
“你想得倒美!”周母轻轻拍了拍夏苗手心,“夏家的姑娘岂能便宜了野小子!咱们家的丫头全都是要享富贵的!”
做为商贾之家庶女,要想后半生富贵便只能做妾,也就是说老祖宗已经有打算了吗?夏苗脸色煞白,倏忽又跟着众人哈哈大笑。
这时,夏百川携宝姨娘和三岁的小绿萼也到了。
夏百川年近四旬,站在花骨朵儿似的宝姨娘身边不象是夫妻,倒象是父女。绿萼一身粉红的衫子,脖子上挂一副金锁,梳着双丫髻,小小的人儿已经是个美人胚子,象足了她的娘亲,人见人爱。
夏百川环视一周:“懿儿呢?吃饭时都不见人,又到哪里胡混了?”
周母冷哼一声:“你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还来问谁?”
这餐饭怕是是吃不安生了,大家都噤若寒蝉。
夏苗抱起绿萼,亲了亲她的小脸蛋:“绿萼今天乖不乖?”
三岁的孩子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再大一点就狗也嫌了,等七八岁学会了大人的坏毛病,十多岁能动歪主意,嫁人后更是成了死鱼眼睛。这是夏苗的总结,她认为纯属事实,绝不偏激,所以众姐妹当中她唯独喜欢绿萼。
“绿绿乖,中午吃了两碗饭。”绿萼用胖胖短短的手臂环着夏苗的脖子,软糯地说。
夏苗笑道:“是啊,绿萼乖,懿哥哥不乖,吃饭的时候还不回来,对不对?”
绿萼黑葡萄般的眼珠转了转,听懂了夏苗的逻辑,点头说:“嗯呐!”
“等他回来,我们打他好不好?”
绿萼毫不迟疑,大脑袋晃得很用力:“不好,不好,不打懿哥哥!”
周母噗嗤一笑:“好了,苗姑娘和小绿萼求情,免了懿哥儿一顿打,开饭了!”
所有人分成四桌,首席上是周母、夏百川、云姨娘和宝姨娘母女、嫡女夏青梅、二姨娘方茹萍,只有夏懿的位置空着。
丫环仆妇往来穿梭,很快就上完了菜。
“我要先尝尝苗丫头种的丝瓜好不好吃!”周母夹了一片丝瓜放在口中,连连点头,“不错,很甜!你自己也试试!”
“不瞒老祖宗,我也是第一次尝呢!”夏苗舀了两调羹放进碗里,轻啜了一口便放下,过了一会儿见没人留意,不动声色地喂给了身边的绿萼,自己去夹了块烩银鱼。
这点小动作却没有躲过周母锐利的眼睛,问道:“不好吃吗?我觉得挺好的!”
云姨娘尝了尝,脸色一变,刚要开口,衣袖却被夏苗拉了一下。
周母再细细品味,“啪”地把筷子一放:“这道菜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放葱?不知道苗姑娘不吃葱的吗?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菜,巴巴地送来了,自己反倒一口都吃不得,象什么话!”
系着白围裙的郑大厨慌慌张张跑了来,扑通一声跪下。
夏百川皱着眉说:“早就告诉了你们,这里有人不吃葱,能不放的就不放。如果一定要放葱,就多做不一碗没葱的,你是家里的老人了,怎么还犯这种错?”
夏苗小时候有一次感冒,云姨娘学了别人的单方用一截葱白贴在她的鼻梁上,从此她便不肯吃葱了。夏苗不挑食,但就这一点小毛病。
家里忌口的不止她一个,有的不能吃辣,有的不吃香菜,有的喜软烂,有的喜欢有嚼头,有的偏咸,有的偏淡……夏家的厨子们必须全都兼顾到,不然在饭桌上被人打小报告就倒大霉了。至少每天的晚餐他们不敢马虎,早餐和中餐就有点儿看人下菜碟了。
得罪了当家的,老祖宗和夏老爷亲自问话,郑大厨的额头冒出汗来,答道:“苗姑娘送来的菜怎敢怠慢,确定没放葱的,可就在端上桌的路上发现不知为何有许多葱段,来不及重做,只能撇掉。后厨里没有不懂规矩的新人,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脚!”
郑大厨口中辩解着,象是暗示,又象是求助的眼风不时飘到主桌上。
就在刚才说懿哥儿时青梅的贴身丫环悄悄地出去了,十有八九就是去后厨往丝瓜汤里放葱去了。这是看不惯讨好老祖宗,故意使绊子呢!
夏苗已心里有数,莞尔一笑:“没关系。本来就不用惯着我的臭毛病,怪只怪我的嘴刁,没见着葱段也能尝出来。我自己也想改来着,可就是改不了。在家倒有老祖宗和爹娘宠着,以后嫁了人,难不成人家也能这样待我?再说了,下馆子也不方便。这样挺好,不过记得下次少放点,别让我看见了嘴刁,慢慢地兴许就能帮我改过来了。”
“假惺惺!”夏青梅不屑地撇了撇嘴,的咕了一声。
“还是苗姑娘明事理!你这是遇上了苗姑娘,若是落在旁人手里,哼……”周母的目光掠过一直沉默不语的宝姨娘和夏青梅,对郑大厨说,“还不谢过苗姑娘!”
郑大厨慌忙磕头谢恩。
“够了,够了!”周母用筷子指着满桌的菜,“吃饭,天气热也别等到菜凉了。”
一直等到这餐饭吃完,夏懿还没回来,有人问要不要留菜,夏百川气呼呼地说不用。
饭后,周母拉着夏苗的手说:“来,让你的老子娘先回去,你来陪老祖宗说会子话。”
夏苗问云姨娘道:“要不要派个人送你回去?”
见女儿处处高人一头,又受到特殊对待,正心里美滋滋的云姨娘忙表态说:“不用,你好好陪老祖宗说话,可别使小性子!”
祖孙二人谈笑着走到内堂的门口,周母回过头却变了脸,对夏百川厉声说:“你也留下,我有话对你说!”
夏苗就奇了怪了,往常都是和老祖宗拉拉家长,教导自己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今日为何要将父亲大人也拉进来听女儿经?两大之间难为小,夏苗决定少说多听,中途找个由头及早抽身为妙。
正文 舌绽莲花
舌绽莲花
周母拉着夏苗一直走进了二楼起居室, 夏百川在后面一声不吭地跟着。夏苗几次三番请父亲走前面, 夏百川反倒不耐烦了。
“你到门口守着, 任何人也不准进来。”周母对跟在最后的老奴阿竹命令道。
“是。”阿竹躬身退了出去。
阿竹是周母幼年时的邻居, 比周母略长, 容长脸, 一把年纪了腰不弯背不驼, 精神矍铄。老头终身未娶,沉默寡言,永远跟在周母身后, 象是忠诚无声的影子。
屋子南面一张黄花梨的罗汉床,床中央一张小几,几上摆放着瓜果糕点, 对面墙上挂着幅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香案上的青白釉双耳三足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人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窗外的微风吹动半掩的丁香色薄纱窗帘, 天边的晚霞绚丽, 残阳如血。窗下的石榴树已经长到了二楼高, 石榴花开红似火, 伸手就可以摘到。
周母在罗汉床的左侧坐下, 夏百川的屁股刚要落在右侧, 却被周母狠狠地剜了一眼,他悻悻地搬来条绣墩坐在一旁。
夏苗扫视了一周,发现墙角还有一张仆人给周母捶腿时坐的矮杌子, 便搬过来在老爹的下首坐着。
“知道我找你来有什么事吗?”周母数着手中的念珠问。
这话是问夏老爷的, 夏苗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
夏百川拈须略一沉吟,说道:“知道母亲大人不会同意,但儿子心意已决,此举不是为了我自己个儿,实实是为了这个家。”
周母冷笑一声:“说得倒冠冕堂皇,扪心自问不觉得丢人吗?”
情况不妙,夏苗清了清嗓子:“老祖宗,爹,你们慢慢聊,我去叫人送点茶水进来。”
“渴了?”周母把桌上的一只香瓜递了过来,和颜悦色地问。
茶水遁行不通,夏苗只得接过香瓜,抓在手中却没吃。
对着夏百川,周母的脸色一变:“你倒是说呀!”
“这个……”夏百川的嘴角抽了抽,“母亲常常教导孩儿,身为一家之主理应承担起家族兴衰,孩儿不敢或忘。”
父亲越说越上纲上线,夏苗听糊涂了,猜不出他们的哑迷。
周母勃然大怒:“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告诉你的女儿,你想要干什么?”
夏老爷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大叫:“她管不着!我是她爹,事情成了只要说一声就行了,轮不上她反对!”
“好,好,很好!”周母气得发抖,脸也涨得通红。
夏苗忙走过来把香瓜放在桌上,给她顺了顺前胸:“老祖宗别生气,身子要紧。”
周母缓过劲儿来,指着夏百川说:“好,你不敢说,我来说!你不就是又瞧上了百花楼的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婊*子,想要纳进来么?说得忒好听,是为了生个儿子,给夏家传宗接代,还不是看中了她的美色!你是越发出息了,娶了大家闺秀不够,家里有点姿色的丫环也腻了,然后就是小门小户的黄花闺女,戏子我都忍了,到如今不干不净的女人也想要进这个家门了么?”
当着女儿的面被如此数落,夏百川的脸上实在挂不住,梗着脖子说:“那要我怎么办?十七个女儿,只得了一个儿子,还是个烂赌鬼,再大的家业也会败在他的手里。我不甘心,我非得再生个儿子出来,让夏家后继有人!”
“好啊,如今老身的话是不管用了!我倒要问你,这个家业是你打下来的,还是你老子和你老子娘打下来的?要败也是败我的,不是败你的,用不着你操心!”
夏苗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往常下人们闹将起来,她三言两语就能摆平,可这次是他们两位,太难办了!
夏百川已经被那青楼女子迷得打了包票,有些骑虎难下,顶住龙卷风般的压力说:“娘亲要我怎么办?我还能撑住这个家几年?没有个得力的儿子,我死了也闭不了眼!”
“这样的女人即使能生出儿子,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罢了罢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了。”周母一指夏苗,“现在是她当家,你问问她,家里又多了个不省事的,她还能不能保证家宅安宁。”
夏苗傻住了,万万没料到风里雨里多少年屹立不倒的老祖宗到了关键时刻反倒把自己推到了前面。
“你怎么说?”夏百川在女儿面前耍起了当爹的威风,板着脸说。
基本上这个女儿并不太得他的意,长得不是女儿中最娇媚的,母亲又只不过是个通房丫头,没发现多么了不起的能耐,不过好在嘴够甜,又不生事。夏百川原本反对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就当家,碍着老祖宗喜欢,只得勉强同意了。当家两个月来,没见多大起色,但也没弄砸什么事。许是她自己个儿也明白出身太低,上上下下都不敢得罪,倒也让家里一团和气。
夏百川不相信懦弱的女儿敢和自己唱对台戏,甚至觉得母亲要征求夏苗的意见就相当于屈服了。
“有话直说,不要看你老子的脸色!”周母鼓励地说。
“嗯,这个嘛……”夏苗的眼珠飞快地转着,“兹事休大,我觉得还是应该多听取些人的意见,二姨娘,二姐青梅,懿哥儿……”
“不要提别人,就说你自己的看法!”夏百川粗暴地打断了夏苗的话,更是确定了她不敢反对。
夏苗绞着手绢说:“爹爹为了这个家辛劳了,想要多个知冷知热的人份属应当,如果新姨娘能给夏家添个男丁更是再好不过。”
一边说,夏苗一边打量两位大家长,夏百川颇为满意,可老祖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夏苗忙又纠正说:“小女少不经事,自当家后如履薄冰,窃以为当下要紧的事是爹爹应该续弦,或把哪位姨娘扶正,后宅里好有主心骨。”
“这个不用你管!”夏百川才不愿又被正室管着,盘算着等夏苗出阁后随便找个姨娘将就管着,但绝不会扶正,更不会续弦。
周母叹了口气:“到哪儿找个能让人省心的?罢了罢了,就这么着罢!”
推都推不掉,夏苗心中暗暗叫苦,眼珠子滴溜乱转,视线落到观音菩萨身旁跌伽而坐的童子上,灵机一动,问道:“恭喜父亲,新姨娘是不是已经有孕了?”
周母怒道:“还没进门,哪儿来的姨娘?”
“她……还没有。”夏百川恨恨地瞪了夏苗一眼,“人人都说她是个有福相的,迟早会生出儿子来!”
夏苗眼前一亮,克制住心头的喜悦,愁眉苦脸地说:“非是女儿容不下人,可这锦绣园……园子里的正屋全都住满了。锦绣园是很大,但主子们都先占了好地方,新来的……咳咳,恐怕冷落了人家,得要选址新盖,或是重新装修才行。这样一来至少得要一年半载才能有地方住,不知父亲能不能先缓一缓。哦,女儿以前住过的听雪居目前倒是空着的,只有几名仆人在守着,存了些杂物,如果新姨娘不嫌简慢,打扫一下倒是能住人,只不过位置偏僻了些,地方也小了点,旧了点。”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们三个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年来夏家已有些入不敷出,靠吃老底撑着空架子。商家不比官宦之家,不吃皇粮,也没法贪墨,只能靠在生意场上与别人的厮杀。即使没钱也要打肿脸充胖子,最怕就是失去信誉,墙倒众人推。
好在当年周母打下的基业大,只要不出大篓子,一时半会儿还耗不完,多养几个姨娘也并非不可,但夏老爷毕竟心虚,没脸强辩。
夏百川夏老爷腹内并无多少文墨,长得倒是仪表堂堂。他喜欢观花饮酒,下棋听曲,自诩是儒商,分明是商场不得意,却说自己不同于那些钻进钱眼里的同行。正因为有些假清高,爱面子,说起男盗女娼之事也要冠冕堂皇,装成道德君子的样子。
夏苗只是点到为止,他却有些挂不住,知道把许多事情摊开来自己会很难看。他情愿被母亲责骂,也不想被小辈说不是,尤其是这种软绵绵的话,又句句在理,当着老祖宗的面他想要端出父亲大人的架子都不行。
说又说不过,骂又骂不得,对着这张温柔恭顺的脸,夏百川觉得要不然就是她厉害得没了边,要不然就是早就串通好的。
“她应该不会讲究这么多的。”口中这么说,但以那女人爱攀比,好虚荣的性子,夏百川也保不准会不会进了门后因为这件事吵闹不休,语气不知不觉软了许多。
夏苗的心里有了底,趁热打铁地说:“女儿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有话就快说!”夏百川心浮气躁起来,感觉有点热,把领子扯开了一点。
“那女儿可就说了。”夏苗悄悄向周母使了个眼色,“别怪女儿莽撞,当今皇上也不过一后四妃八嫔,其他的都没有位份,咱家已经有了十一房……那个,常此以往似乎有点儿不妥。”
周母心领神会,嗤笑道:“你爹能人所不能,哪里会想到这些?”
夏百川脸上阵红阵白,恼羞成怒,眼睛瞪起来象是要把夏苗给吃了。
夏苗忙陪着笑脸说:“咱家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但是,能不能……呵呵,如果父亲觉着不中听就当女儿没说,千万别上火。能不能等生下儿子后再领进门,姨娘们不能说闲话,以后的相处也和睦些。甚至,女儿还有个大胆的想法,为了让小弟更加健康地成长,可以等到七八岁入了学,性情定下来后再认祖归宗不迟。”
周母颔首道:“我看这样行。”
夏百川仍然愤愤的,却没有再坚持,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说是还有应酬就走了。
夏苗这才感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软软地坐在了罗汉床的右侧。
虽然最后夏百川的面色不愉,但已经做出了妥协。夏百川不怕那些姨娘们的闲话,只是不想忤逆了母亲,为一个外面玩一玩的女人闹僵,他不敢也犯不着。只要能理直气壮地养外宅,就称心如意了,他才不会在乎是不是要给女人名份。只要是生下儿子,他就不怕周母不同意带回来。
至于最后一点,恰恰也是夏百川的隐忧,万一生出来的儿子又和夏懿一样不争气怎么办?也许在外面没有一大群的人哄着宠着,不能跟着夏懿学坏,反倒更好。
在夏百川眼里心里女人不过就是狎玩和生儿子的工具,养外宅的开销比起娶姨娘少得多。尤其是有些女人没进门前乖巧可人,进了门后却变了个样儿,让人头疼不已。养外宅也有养外宅的好处,喜欢就在一起,厌弃了就甩得远远的。
夏苗明白这些心思,也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难以得到父亲的宠爱了。一个人不做事还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做事就不可能皆大欢喜了。
周母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夏苗的手背。
夏苗抬起头,扯动嘴角笑了笑:“孙女无能,拦不住爹爹,让老祖宗失望了。”
“这样就很好了。”周母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没看错人,你看起来软弱,其实比谁都精明强悍。女儿家就应当外柔内钢,可惜全家只有你一个人懂,你要是个男子该有多好!”
夏苗心中早就有了底,这个结果老祖宗是会接受的。
好比是庙里的菩萨,老祖宗被高高供着,却并非能说一不二。一来因为年岁毕竟不饶人,即使有心,也没那份精气神管事;二来管得太多,坏了母子感情,不值当;三来老祖宗越来越注重养生,大把的时间花在了拜佛念经上。开始时老祖宗声势大,却又知道一已之力无法劝阻,所以才拉上夏苗当帮手。
有句话叫“儿大不由娘”,夏百川在外面怎么胡混,老祖宗也管不了,只要不在她眼前招摇,也就差不多了。
许久,周母叹了口气:“男人嘛,都是这个臭德行,你爹是这样,你爷爷也是这样。”
夏苗躺在了罗汉床的右侧,望着高高的横梁,思绪起伏,千言万语却无人可诉。
正文 晴天霹雳
晴天霹雳
光线已有些昏暗, 女仆进来点了灯, 上了茶水。
夏苗转脸看到橘红色灯光下, 老祖宗一脸悲戚, 忙说:“他们都是了不起的男人, 非乡野村夫能比。”
周母的手微微颤抖, 双眼微阖:“你大姐夏青荷嫁人了, 现在轮到了二姐青梅。我和你爹已经决定了,把她嫁给太子府詹事,你给她准备一下嫁妆。”
夏苗腾地坐了起来, 脱口而出:“汪詹事已经三十二岁,有了五房妻妾,青梅姐岂不是要去当六姨太了?”
贵为夏家嫡女, 夏青梅心高气傲, 因为不能成为当家的没少闹脾气,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归宿如此不堪, 能受得了吗?
已出嫁的两个女儿都是嫡女, 青荷有点不良于行, 倒也罢了, 为什么连青梅也……
嫡女都只做了小妾, 那么自己呢?
想起晚餐前老祖宗话里有话, 夏苗的心揪了起来。
“这就是夏家女人的命!”周母面无表情,语气冷硬,“你姑姑只生了个公主, 皇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江山迟早会交到太子手里。今天的太子府詹事就是明天的丞相,青梅能嫁进丞相府是天大的福气,早嫁比晚嫁好。夏家未来的富贵就靠她了,这是嫡女的责任与荣耀。”
夏苗只听清了第一句话,接着耳朵里嗡嗡的,三伏天里如同坠入了冰窟窿一般,手指尖都是凉的。理智告诉她,难得老祖宗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每一句都太重要,可不能糊涂了。她咬破舌尖,痛得一激灵,又恢复了清明。
“这两年里你的三个姐姐会陆续出阁,接下来就是你。夏家的子孙,除了你姑姑,老祖宗最疼的就是你了。如果可以,老祖宗想要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但是不行啊!你的未来夫婿是漕运使胡大人,到时候别象无知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大家脸面上须不好看。”
漕运使胡安峰?不过是因为他妹子容妃狐媚惑主,才得到了肥缺。那家伙贪得无厌,夏家每年都要向他进贡一大笔钱银,仍然受到诸多刁难。他休了糟糠之妻再娶,长得脑满肠肥,还对娈*童有特殊喜好,他就是个渣滓中的渣滓!
做梦都没想到将来会与头猪同床共枕,共度一生,夏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木然说:“老祖宗说过最疼夏苗……”
家里女人多,她既非嫡女,也不是最漂亮最聪明的,但她绝对是最用心的。
父亲太冷漠,母亲太粗俗,姐妹们太势利,奴才们又刁难,她便努力抱住老祖宗的大腿。
她成功了,有了老祖宗的庇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还成了当家的。
老祖宗几乎把所有的人生智慧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告诉她怎么识人忠奸,怎么应对进退,怎么趋利避害,怎么管理诺大的家族……
可以说没有老祖宗就没有今天的夏苗,夏苗甚至觉得自己太坏了,小小年纪就欺骗了别人的感情。她不敢告诉老祖宗,把话都藏在了心里,她发誓要好好地报答老人家,为她养老送终。
然而,一切不过是场骗局,自己就是个傻瓜,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傻瓜!
自做自受,这就叫做自做自受啊!
周母脸上阵红阵白,许久才说:“咱们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夏家的女儿不是公主,夏家的儿子也不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皇子皇孙。为了整个家族,男人们得在商场上打拼,女儿们就得联姻。不要看你们嫁得不如意,如果夏家倒了,那才是你们悲惨的时候。”
士家工商,商排在最末一位,即使是最豪富的商人也无权无势。夏家的女儿们没法成为官宦人家的正牌太太,下嫁又太吃亏,高不成低不就,便只得当人家的小妾,再看各人的造化了。
血为什么是苦的?夏苗从罗汉床上滑下来,爬到周母脚边,苦苦哀求道:“不要,我不要嫁胡安峰,嫁给他我会死的。”
周母想要把夏苗扶起来,却又缩了手:“才七岁就明白了的道理,如今怎么反倒不懂了?”
夏苗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那年端午节,夏家请来了戏班子唱堂会。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大福居的前坪搭起了戏台子,两串鞭炮后锣鼓当锵,丝竹声起,戏子们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那时的夏苗沉默寡言,还有点木讷,睁着一双凤眼迷迷登登的。
戏演完了,周母慈祥地问:“青荷、青梅、懿哥儿、柳儿、天青、苗苗,你们几个都识字了,这出戏能看得懂吗?”
青荷:“回老祖宗,是说的王昭君和亲的故事。”
青梅:“没多大意思,前面还好看点,后面穿的破布巾子忒难看。”
懿哥儿:“问我?娘儿们哼哼叽叽,连个跟头都不翻,没劲!”
柳儿:“哭得我也想哭了。”
天青:“和亲什么意思?”
夏苗想了想,又瞄了眼板着脸的娘亲,惴惴地说:“公主不听话,要外人出头,羞也不羞。”
其实夏苗也半懂不懂,只听了一鳞片爪,便想当然便说了出来。
“说得好!”夏百川第一个喝彩道。
角落里,正闹着不肯出嫁的大姐青荷面如死灰。
周母迟疑片刻,展颜笑道:“是,说得不错,这盘宫廷莲蓉糕赏你了。”
莲蓉糕是宫里禧嫔娘娘赏的,从京城巴巴地命带回来,是她的一片孝心。
所有的女孩子们每人只分到鸡蛋大小的一块,懿哥儿和青荷、青梅也不过得了三块。莲蓉糕太好吃了,大家都舍不得一口吃完,小口小口地吃,而她一下子得了一整盘。
莲蓉糕香香甜甜,香甜中又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咸,小小的夏苗发觉动动嘴皮子就有好吃的,实在是太划得来了!
从此,夏苗比别人多长了一个心眼,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好几年后她才弄明白那句童言无忌的话怎么会受到老祖宗和父亲的赞扬,她愚蠢地伤了可怜的青荷姐的心。
“那时我才七岁,我不懂。”夏苗的眼角滑下一颗晶莹的泪水,“我愿意终身不嫁,今生今世陪着老祖宗,求老祖宗放过我。”
“别说胡话了。”
似乎老祖宗冷硬的心有了一道裂痕,夏苗眼中一亮,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我会把夏家打理得妥妥贴贴的,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会保住夏家的风光。老祖宗也说我有经商的潜质,我可以帮爹爹和懿哥哥。我为夏家赚的银钱绝对会比每年给漕运使的多,我有这个能力。”
周母摸了摸夏苗的头,眼中充满了怜悯,叹道:“你不必再种菜了,多花点心思学会管家才是正经,我们不会答应你嫁平民的。”
是的,夏苗早就存了这个心思。她不想高攀,哪怕嫁给贩夫走卒,两个人平平淡淡过一生,也好过在深宅后院里争斗,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没出阁的女孩子主动提及自己的婚事会被人轻贱,夏苗等着老祖宗来问话,用行动说出了自己的主张。老祖宗何等精明,她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也不成全,看着她象猴子似地上窜下跳,时辰到了就把水泼出去不用管了。
夏苗手脚冰凉,不死心地撒娇道:“以前姑姑嫁进皇宫,老祖宗都不肯,现在却要把孙女送给胡安峰,老祖宗也忒偏心。以前是皇命难违,可现如今只要老祖宗一句话,孙女就能逃过此劫。老祖宗就肯看着孙女落进火坑里?”
“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周母问。
“没……没有。”每天藏在后宅里,到哪里去找好男人?
夏苗的脑子懵了,哪怕要私奔都没有人同行,这才是最可悲的。
“你凭什么断定男人穷一点就会有真心?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好男人?我就是例子,连你爷爷那么老实的人也会变,这个世界上没有好男人了。”周母目光一冷,尖锐地说,“夏家的女人情愿输了人生,也不能输了感情,没有希望比起失望好……”
夏苗聪明绝顶,听她的长篇大论,明白已经指望不上老祖宗了。
老祖宗骂起男人来滔滔不绝,又细数起夏老太爷的千般不是。
夏苗蓦地想到,老祖宗已经变了,不再是为了姑姑和夏老太爷翻脸的那个时候,所以自己在端午节才会得到奖赏。不能再指望着老祖宗了,只有靠自己,从现在开始重新谋划,才能把握命运。
隐忍多年,却只落得不堪至极的结局,夏苗心中燃烧的熊熊怒火足以把整个锦绣园焚成灰烬,心里却一片冷清,明白在此时任性便再无翻盘的可能。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大腿,千难万难地挤出丝笑纹儿,说道:“老祖宗说得对,是孙女见识浅,一时没转过弯来。全国还有几个男人比胡大人更位高权重?世上多少女子想要钓金龟婿而不可得,我实在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嫁给他后,孙女就可以今生无忧了,还能支应着懿哥哥和家里,夏家好我才会好。”
周母怀疑大过于相信,看着夏苗的凤眼:“你说的是真心话?”
夏苗起身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实在是笑不出来了,不敢转身,背对着说:“老祖宗知道孙女的性子,最怕吃苦受累,贪图安逸享受。爹爹和老祖宗拿定了主意,争也争不过,还不如认命的好。再说了,穷小子不也要憋着劲儿地往上爬么?没的被人家利用了,攀上咱家的高枝,到最后却负了孙女,那时才是真的悔不当初。”
正文 进退失倨
进退失倨
夏苗拖着木头一样无知无觉的双腿走到了门口, 她再也没法好强, 软软地坐在了汉白玉台阶上。
满天乱糟糟的群星, 狗啃了一口般的月亮发着惨淡的白光, 周围是如同深渊的黑。
头脑一片空白, 也不知歇息了多久, 夏苗感觉恢复了些力气, 这才发现除了头顶的大红灯笼,脚下还多了一团白光,回头一看, 原来是竹叔。
“老奴来送苗姑娘。”
阿竹虽是奴才,平日里又不大吭声,但谁都知道他是老祖宗的心腹,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夏苗曾想向他示好, 却碰了软钉子,从此后敬而远之。夏苗见他行礼如仪, 心道十有八九他就参与其中, 此时倒来献殷勤, 着实可恶。
夏苗站了起来, 突然发了疯地怒吼:“你不过是老祖宗养的一条狗, 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
竹叔的脸在阴影中, 恭敬而冷淡:“阿竹是条狗,却也不会胡乱咬人。”
夏苗一怔,此人平日里不显山露水, 张嘴就跟刀子似的, 到底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厉害!
细想起来自己有错处,若是往常夏苗早就陪着笑道歉了,可这一遭她不想向任何人低头,大小姐脾气上来了,一把抢过灯笼:“不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竹叔也不坚持,转身就走进了朱漆大门,然后是重重的落闩声。
千头万绪,柔肠百结,一路上走走停停,短短一刻钟的路直到灯笼里的蜡烛烧完了还没到家,后半截路夏苗只好摸黑走。
云姨娘还没睡,迎上来问道:“怎么回事?老祖宗没和老爷吵起来吧?”
夏苗疲惫地坐下,手捂着脸说:“别问了,好累。”
过了一会儿,云姨娘推了推夏苗:“饿了吧?来,吃几块宫廷莲蓉糕!老祖宗刚才命人送来的,还以为你早就到家了,半路你去哪里了?”
早就把莲蓉糕准备好了,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就够了吗?那是她的一生啊!夏苗看了眼碟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莲蓉糕,诱人的香气扑鼻,她却一阵反胃,差点吐了。
“怎么了?”云姨娘拍着她的背紧张地问,“你不是最喜欢吃莲蓉糕吗?是不是病了?该不会,该不会……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
仆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戛苗缓过劲来,目中带泪,笑道:“你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没有,怎么可能会有?我多乖,连个情郎都还没有呢!”
“你别这么看我,看得人怪害怕的。”云姨娘嚅嗫地说,感觉女儿离自己好远,象是个陌生人。
“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夏苗站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上楼。
云姨娘惴惴地问:“是不是老爷骂你了?见没有管好,他们就不让你当家了吗?你可千万别冲撞了老祖宗和你爹,娘亲的后半辈子全靠你了!莲蓉糕是才热过的,你多少吃一块吧,你又累,又不吃东西,娘看着心里慌。”
夏苗在楼梯上站住,已经没有力气大叫大嚷了,淡然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就不吃莲蓉糕了,娘亲你却不知道。”
云姨娘隐隐感觉到女儿似乎在对自己发脾气,发很大的脾气,不仅仅是几块莲蓉糕而已,仿佛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把剑终于落下来了,母女间其乐融融的日子到头了。她想要解释一句,却心虚地说不出口,想要跟上楼去,却挪不动步子,竟然象当年爬了夏百川的床,被吴夫人质问一样手足无措了。
——“公主不听话,要外人出头,羞也不羞。”
这句话到底哪里说得好,值得一大盘莲蓉糕?因为夏家的女儿全都要联姻的,早早便树了个典型,潜移默化等长大后便好摆布了啊!
谁说女子不如儿?十七个女儿,那就是与十七个豪门大户成为姻亲,只要其中有一个能顶事的,夏家的儿子再混又有什么关系?
而象自己这般的“人才”,当然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若不是这些年来抖机灵抖得过了火,说不定就是嫁个一般官员,哪里可能受到如此“重用”,高攀上胡安峰胡大人?
自己这般受宠,最后也不过是嫁给了胡安峰,哪个夏家的女儿还敢存非份之想?
老祖宗不过是为夏家培养一个更有价值的女儿用来联姻,象是竹篓里的螃蟹,越是拼了命地往外爬,就越是早一点被捉出去大卸八块。
蓦地想通了这一层,夏苗一个踉跄,差点从楼梯上摔下。
璎珞织成的门帘,黄梨木的八步床,床头挂着一张铁弓,南面的窗台下一张梳妆台,北面一线的嵌螺钿清漆立柜,里面全是四季衣裳。冰盆里冰块还剩下小半,飘浮在冰水上面,透出丝丝凉气。
关上门,夏苗扑到床上大哭起来,泪水很快就浸湿了玉簟。
想一想胡安峰那张肥胖虚肿还油腻腻的脸,怎么和他过一辈子?要委曲自己去巴结他,还不如死了!
夏苗一激灵,不,说不定人老珠黄之后还会被胡安峰厌弃!夏苗一阵恶寒,难道自己也要变成娘亲一样,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以获得胡安峰的宠幸,好生下一儿半女,然后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女身上,在不见天日的后宅中凋零枯萎吗?
姨娘生的是庶女,庶女只能当姨娘,然后她生的闺女是不是也要走这条路?恶魔的诅咒一般,一代一代的苦难永远都没有尽头!
想到这里夏苗哭得更伤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苗的眼睛都哭疼了,泪水都哭干了。
哪怕哭死了,也没有人同情,哭给谁看?
哭一哭,就能不给胡安峰当小妾了吗?
夏苗的眼神变得狠戾,眸子里燃起两团火,象是被逼到困境的小兽一瞬间变身成了大老虎。
至少,她还是当家的,大权在握,再加上些谋略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对,要向所有人证明,这个家没有她夏苗就不行!要让老祖宗也好,父亲也好,舍不得她给人当小妾,更不想便宜了胡安峰!
夏苗用力揉了揉脸,感觉脸上有点发烫,她并没放在心上,又拢了拢头发,唤丫环送洗脸水来。
洗了脸后人清爽了些,又喝了两大杯水,夏苗走进了书房。
书桌上除了纸墨笔砚,全被厚厚账本摆满了,夏苗边看边做笔记,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当家两个月来,夏苗没多管事,一切全遵照老祖宗的规矩,但她并没有闲着,把近五年的账本查了一遍。
吴氏病后那几年没心打理,周母……夏苗怀疑老祖宗故意撒手,用意是逼夏老爷上进,可人的天份是逼不出来的。对于周母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即使她尽力撑着,又能撑得了几年?她的做法就是把女儿们一个个嫁进豪门,一方面能继续享受荣华,一方面将来总归能帮衬着娘家一点,至于儿子孙子,她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从这些账本看来,除了家里已经坐吃山空以外,还有大大小小的蛀虫。
夏家对外充着场面,内部没有缩减开销,里里外外一团祥和,但家里掌着点事的奴才们又岂能一无所知?有朝一日夏家倒了,他们的生计怎么办?
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是有权在手,贪,成了必然的,
坐吃山空可怕也不可怕,只要吃得慢一点,没有天灾人祸,总归会有转机,但架不住欲海难填,多少曾经辉煌的王朝不是毁于敌国的入侵,而是自己的权贵之手。
象这样下去最多再过五年,场面都撑不起来了,到时候再想紧缩便会被人看破手脚,纵有回天之力也难挽狂澜。
夏苗隐隐有些头疼,不管这个家多么藏污纳垢,不管有多么愤怒,自已坐在这条船上,这条船沉不得!
“吃点吧!”云姨娘悄悄地来到房内,手里有一只木托盘,托盘里一碗三鲜面,“是娘不好,不记得你不吃莲蓉糕了。刚叫厨房煮了面,你吃一点。”
刚才实在是气极了,头脑有些发晕,多年前的烂事又捣腾出来了,怪没意思的。夏苗并无胃口,还是无言地接过了三鲜面,吃得味同嚼蜡。
见女儿仍然乖顺,云姨娘以为自己多心了,脸上又有了神采:“别人不知道,娘却晓得你自从接了这个家后每天只睡三个多时辰,午睡时间压根就是做做样子,这怎么行?”
“当家太累了,不如还是告诉老祖宗,让别人当家算了,怎么样?”夏苗放下筷子,试探地问道。
云姨娘愣了一下,骂道:“你这孩子!中午还说得头头是道,娘还以为你心里有数,敢情是蒙我的!”
夏苗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这才想到自己的话里有了破绽,苦笑道:“我是心里明白,但不敢管,总少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正是因为知道了,才后怕,不想当家了呀!”
好不容易云姨娘才弄清懂了女儿的意思,忙摆手说:“这可不行!好不容易成了当家人,岂能说不干就不干了?你若是不干了,一大帮人抢着要干。你不用怕了他们,娘给你撑腰,只要咱们有理,闹到老祖宗那里也不怕。你娘从没怕过那些贱人,惹急了大嘴巴抽她们!”
夏苗揉了揉太阳穴:“娘,当家不是这样当的,再也不要跟姨娘她们撒泼打架揪头发了。”
“好,好好!”云姨娘忙说,“总之这话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当家也不难,边当边学,没有学不会的,大权在手不怕管不了人……”
云姨娘生怕夏苗想不通,恨不得把她少得可怜的见识一股脑全都塞进女儿的脑袋里。
然而,没有一句是她想要听的。
“好,我懂了。”夏苗低眉敛目地说,默默地把最后一口汤喝完,品不出三鲜不三鲜,只有满嘴的苦涩。
正文 一场大病
一场大病
云姨娘走后, 夏苗觉得全身燥热, 总也静不下心来。她不想叫人, 想到还有盆冰水, 用帕子蘸了些冷水擦了擦脸, 可是不仅没有缓解, 还烧得更厉害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
王妈妈进来后也不说话,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夏苗觉得头更痛了:“有话快说,没事跪什么跪?”
王妈妈边哭边嚷:“姑娘冤枉死老奴了!我是头回见他,不知道那小厮是刘主事的侄子, 怎么会想到撺掇主子报私仇?奴才完完全全是为了姑娘和主子鸣不平,没有私心的啊!姑娘如今当了家了,有主意了, 嫌老奴笨了, 想当年……”
她跪在那里,看似受了天大的冤屈, 却分明是依老卖老, 来兴师问罪的!
夏苗想要站起来, 却发现脚发软, 头发昏, 只好坐着说:“你什么时候听我娘亲说的?”
“就在……就在……”王妈妈的眼珠老鼠一样鬼鬼祟祟地转了转, “就是姑娘晚饭后留在大福居的时候。主子想要打发奴才去找小姐,奴才说不用,老祖宗对老爷发火, 与姑娘无关, 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
在大宅门里几十年,按说也该有些见识了,可云姨娘偏偏只有见,没有识。她象是一棵藤蔓,非得要攀上大树才能活,先是吴家小姐,然后是夏百川夏老爷,现在是女儿。
在无依无靠的时候,云姨娘就象被逼到绝境的母豹子,用爪牙撕咬为自己和女儿拼活路。那段日子是她的噩梦,她想都不敢想起。
在她的一生中,夏苗成为当家的这两个月是她最风光的时候,却也是最惶惶不安的时候。
适当的紧张至少让她学会了思考,云姨娘明白了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即使夏百川不多看她一眼也无所谓,即使生不出儿子也无所谓,只要女儿安好她就能有了一切。
云姨娘有两怕:一怕女儿翻起旧事,二怕女儿在夏家失了宠。
回到朱境阁后,云姨娘想起周母最后的态度,越想越不放心,又不敢派人去大福居打听。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却无人可以倾诉。她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话,想要得到一点安慰,但她哪里是王妈妈的对手,三两句就被套出话来。
夏苗回家后,云姨娘总算是放了心,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两次三番想要跟女儿说,可夏苗的心情不佳,她开不了口,没料到被王妈妈赶在了前面。
在夏苗看来,这几年娘亲越来越依赖自己,较少发表意见产生了明事理的假象,可惜船长不在的情况下,只要一点点风浪大副就乱了阵脚。
明知那些关爱不单纯,但夏苗太羡慕周母和姑姑,想要当一个孝顺女儿,想要享受家庭的温暖,她给了娘亲一把小刀防身,转过脸这把小刀却扎在了她自己的胸前,叫她情何以堪。
烦心事想得夏苗头痛欲裂,只想要快点打发了王妈妈,好休息一下。她撑着桌面站了起来,紧锁着双眉:“是不是以下欺上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这次你干得漂亮,没有落下把柄,所以才没有降罪,只是警告了一下。还有,你的那些把戏一点儿也不高明,不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惹毛了我不会讲情面。到时候不要以为我娘亲能护得了你,滚!”
平日里夏苗总是和颜悦色,而此时头发有些篷乱,双眼布满血丝,说起话来象是变了一个人。王妈妈从没见过她如此声色俱厉,两股战战,头皮发麻,直到听到最后一个字,如蒙大赧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夏苗想要到床上躺一躺,才一迈步就象是脚踩着钢针,觉得整间屋子扭曲变形向自己挤压过来,压得人透不过气,眼一黑倒在地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除了拖累我,你还能干什么?”
“你已经六岁了,不是小孩了,能不能懂点事?吃,你就知道吃!”
“小孩子家家,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以后见着了老祖宗、老爷、大太太就装个哑巴,听到了没有?”
“就会哭丧着脸,谁会喜欢你?多亲近你的青梅姐和懿哥哥,别总没出息地和丫环们玩在一起,懂不懂?”
夏苗蜷缩在阴影里,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她,从心理到身体都冷得瑟瑟发抖,想要开口求饶却喉咙里火一样烧。
云姨娘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手里一柄用十几根细竹子攒成的家法不时挥舞着。
细竹子每根牙签粗,两尺来长,打在白嫩的肌肤上几道刺目的红痕,好几天都消不掉。对于小小的夏苗,那几根细竹子比烧红的烙铁还要可怕,好比是丛林里出没无常的怪兽,动辄得咎,防不胜防。
“你说你都干了什么?你你……你居然学男孩子站着尿尿,把裤子都给弄湿了!你要真是个带把的倒好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容易吗?你怎么就不能体谅娘亲?你让我成为全家的笑柄,还敢说是懿哥哥教你的!你怎么敢攀污你懿哥哥?”
云姨娘的愤怒到达了顶点,大声咆哮着,家法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夏苗好疼,却不敢躲闪,只能苦苦哀求着。
“娘亲,别打了,苗苗好疼啊!”
“真是懿哥哥教的,再也不敢了,苗苗再也不敢了!”
“苗苗再也不吃莲蓉糕了,真的不吃了!”
云姨娘一点儿也不手软,口中仍然在骂着,
夏苗觉得全身酸痛,嘴里苦涩,肚子里翻江捣海,一阵一阵的冷汗带走她最后一点元气,她突然间想到“生无可恋”四个字,是的,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面对可怕的命运,就不用强颜欢笑了。
这么一想,她反倒舒服了一些,喃喃说:“让我死吧!活着真没意思,还不如死了……”
“求你了!”云姨娘带着哭腔,惊恐地说,“求你不要死!你死了,娘亲怎么办?只要你活过来,娘亲……娘亲什么都依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这本佛经是老祖宗命人抄好,全家人手一份的,云姨娘的那一份早就不见了踪影,这会子奇迹般地又翻了出来,她病急乱投医,照本宣科地念着。
恍惚中夏苗听到有人在念经,嗡嗡嗡地吵得脑仁疼,想要把那人赶走。
“小姐醒了呢!”这是鹂儿惊喜的声音,“刚才我瞧见了,姑娘动了。”
正文 通风报信
通风报信
夏苗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云姨娘坐在床边, 捧着本佛经吭吭巴巴地念着。
佛经上许多字她不认识, 一半靠猜, 还有一半就哼一声跳过。
夏苗心中苦不堪言, 也忍不住暗暗好笑。
“你可总算是醒了!娘都要急死了!”云姨娘抹了抹眼角的泪, 把鹂儿手中的药接了过来,“来,把药给喝了。”
夏苗乖乖喝了两口药, 突然看到窗外的天色不对,亮得有些刺眼,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三刻了, 姑娘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鹂儿答道。
快到晌午了!夏苗一惊, 想要坐起来,却被云姨娘按住:“要去哪儿?我的小祖宗, 都病成这样了, 就安生歇着吧!日头正毒着, 这个时辰怎么好出门?有事交给下人, 让他们去办。”
“不行, 我非出去不可。”夏苗挣扎着要坐起, 头一昏又倒了下去。
“那也得等你的病养好了再去,这样胡闹,不要命了?”
鹂儿道:“王妈妈去送姜大夫了, 燕子在煎药, 有事不如就让鹂儿去吧。”
姜大夫原本是御医,在宫中得罪了贵人被赶了出来,他便在芜州开了间医馆,医术远近闻名,就是诊金贵得吓人,脾气也古怪,难伺候得很,把他请来可不容易。
全家能请得动姜大夫的只有六个,是老祖宗、夏百川、青梅、懿哥儿、二姨娘,再加上一个虽然身为庶女,却是当家人的夏苗。
夏苗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你办不了,我非自己去不可。”
云姨娘:“怕了你了!你不放心他们,娘亲自帮你去,你好好躺着!”
“我要去见爹。”夏苗只好说。
云姨娘把药交到鹂儿手中:“你来伺候你家姑娘,我去霁月轩就是。”
霁月轩是宝姨娘的住处,夏百川宠着她,宠得放着自己的明月阁不住,宠得让一众姨娘眼红,却还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我有话要对爹说。”
“有什么话我来替你传,你不会连你老子娘都信不过吧?”
夏苗瞪着头顶丁香色的帐子:“我要请罪。”
虽然昨晚夏苗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夏百川,却也扫了他的面子,让他愤愤不平,难保日后不会堵在心里。夏苗想要不给胡安峰当小妾,必须得到老爹的首肯,怠慢不得。现在她病了,病得好!带病去请罪才能显示诚意,他的心一软说不定就能揭过去了。
云姨娘唬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追问昨晚发生的事,夏苗却无力解释,也不想说了。
歇息了一个多时辰后,夏苗稍微好了点,喝了碗稀粥,穿戴整齐,画上浓妆,勉强掩盖住病容。云姨娘叫两名健壮的家丁抬来了轻步舆,夏苗在鹂儿和燕子陪同下去霁月轩。
在霁月轩的粉皮墙外就听到里面胡琴音韵幽扬,声如戛玉鸣球,万壑松涛,清婉欲绝。宝姨娘声如黄莺,绵软的调子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听到最后一句“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夏苗不由痴了,眼角滑下两行清泪。
“姑娘,你不舒服吗?”燕子问道。
夏苗小心擦干眼泪:“无妨,叫门吧!”
听闻夏苗来了,宝姨娘还没卸戏妆就迎了出来:“呀,一天不见,怎么病了?可怜见的,小脸都瘦了一圈。”
夏苗在轻步舆上欠了欠身,问道:“宝姨娘好,夏苗想要求见爹爹,不知方不方便。”
宝姨娘眼神闪烁:“不巧老爷刚出去了,苗姑娘难得登门,进来坐一坐。”
这宝姨娘原本是名花旦,在夏家的众姨娘们当中是出身最低微的。当初周母强烈反对,夏百川偏偏被迷得神魂颠倒,非娶不可。当时夏苗看准了老祖宗拦不住,便站在了支持的一方。后来宝姨娘进了门,众姨娘们都说花无百日红,可她竟然专宠了足足四年。
宝姨娘的个性冷淡孤傲,进了门后不与姨娘们往来,除非必要的场合就不露面,被人说是恃宠生骄也不在意,甚至敢当众顶撞夏百川。按理说夏苗曾帮过她,可也未见她投桃报李,见了面总是淡淡的。
夏苗对所有姨娘的态度是敬而远之,维持着基本的礼数,让人挑不出错处。倒是小绿萼出生后,粉粉嫩嫩一团儿,让人没办法不喜欢,但绝无半点要利用小绿萼拉拢宝姨娘的念头。
四年了,她们之间只是台面上笑脸相迎,并没有私交,宝姨娘的荣宠快要到了头,而自己更是惹了大麻烦,她却一反常态亲近起来。
夏苗察颜观色看得出宝姨娘有话要说,便打算从轻步舆上下来。
“不用,苗姑娘体子正虚着,就这么着抬进去吧。”宝姨娘道。
霁月轩是锦绣园中的一处上好宅院,院内栽种着四季花卉,红的、白的、黄的蔷薇开得正绚烂,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到了大堂门口夏苗才下了轻步舆。
夏苗第一眼没注意到室内富丽堂皇的摆设和一屋子的戏服道具,却先看到绣墩上坐着一青衣男子,怀里抱着胡琴,正在给马尾涂松香。他二十四五岁年纪,面如冠玉,丰神隽朗,举止优雅,令人一见忘俗。
见到有人来访,他落落大方地告辞退下。
“他是?”夏苗疑惑地问。
“他是从前戏班子里的琴师瘳渐鸿。”宝姨娘拢了拢秀发,面皮微红,轻描淡写地说。
夏苗点了点头:“绿萼呢?”
“奶娘带她去大福居看金色鲤鱼了。”宝姨娘挥了挥手,摒退了屋里的两个端茶倒水的丫环。
夏苗心领神会,也命燕子和鹂儿到外间候着。
诺大的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宝姨娘脱下戏服,坐在夏苗对面:“苗姑娘正在病中,此话本不该讲,但我寻思着还是先提醒一声,让苗姑娘早有准备的为好。”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夏苗心里咯登一下,忙说道:“宝姨娘有话尽管说,这点小病不碍事。”
“那我可就直说了,昨晚你可是惹恼了老爷?”
看来她已经听说了,夏苗没有否认,也没有回避,说道:“不错,夏苗有些看法与父亲大人不同。”
宝姨娘幽幽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要纳妾了,这也没什么,你反对也没有用,何必跟他做对呢?平白地自己受苦,还要担了忤逆的罪名,父女间不好相处。夏家的姐妹多,旁人争宠还来不及,你却上赶着灭火,也不怕惹火烧身。”
“是父亲大人说的?”夏苗哑声说。
宝姨娘有片刻的犹豫:“有些事用不着人说的。”
没想到她会如此洞若观火,夏苗沉默了。
的确,在当时夏苗可以选择装糊涂,两不得罪:反正自己没几年要嫁人,何必多管闲事;反正已经有了十个姨娘,虱子多了不愁;反正连老祖宗都拦不住的事,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可是哪怕有千条万条的理由,她也做不到。
因为她是夏家人,她是当家的!
哪怕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他们是她的父亲、母亲、奶奶、姐妹、哥哥、姨娘……他们是一家人!
虽说她这个当家的不过就是暂时的,就是一个傀儡,但只要她的腰间还串着那串钥匙,她就不能不管。
不错,她终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但在离开之前她想要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为了这个家,她一片丹心苍天可鉴,然而他们却只想用她联姻,把她送给比猪还不如的胡安峰。他们觉得身为女儿就不能顶天立地,就只有联姻那点儿利用价值。
气血上涌,夏苗吐出一大口血来。
慌得宝姨娘不知该如何是好,又是取手帕,又是送水,连声说:“怪我,怪我不该说,苗姑娘别太忧心。”
缓过这口气来,夏苗面如金纸,撑住太师椅的扶手:“是夏苗太没出息,让宝姨娘见笑了。”
“宝仪懂的,苗姑娘放宽心才是。”
不,她一点儿也不懂!
有时候夏苗自己也想,这是何苦来?为了这样一帮人殚精竭虑,还要被算计,值得吗?从古至今忠臣良将呕心沥血,还要蒙冤受屈,后宅当中也是一样,自己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
夏苗咳了两声:“我还撑得住,宝姨娘有事不用瞒着,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这……”宝姨娘绞着衣角,犹豫良久,终于说,“夏老爷他……他想要收了你的钥匙,不让你当家了,老祖宗同意了。”
出乎夏苗的意料,这个晴天霹雳并没有击倒自己,只是觉得有点儿好笑,心都已经麻木了,被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磨出了一层硬茧,感觉不到疼了,只淡然笑道:“也好,我这就把钥匙送到大福居去。多谢宝姨娘及早相告,没在老祖宗面前出丑。”
“不用谢,我只是个戏子,这个宅子里唯有苗姑娘没有轻贱,宝仪铭记于心。”宝姨娘似乎还有话说,却没有说出口了。
告别了宝姨娘,夏苗又坐上了轻步舆。她的身子象是个撑在竹竿上的稻草人,心却象是狂风大浪后平静的海面,天高海阔,海燕高飞。她本就是冰雪聪明之人,有些结果早就在她的预料当中,只不过丑陋的真相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他们不仁,她也自有主意应对,抛开不必要的顾忌,反倒一身轻快了。
燕子轻声问:“姑娘,回去吗?”
夏苗拿出面小铜镜,照了照妆容,倒也不算太狼狈:“走,去大福居。”
正文 大打出手
大打出手
出了霁月轩, 轻步舆颤颤悠悠上了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山坡。
夏苗就象在海浪上一般, 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只得闭上眼养神。
从小到大没病没灾, 淋了雨也连个喷嚏都不打, 却几句话就能被打倒, 病得半死不活, 夏苗自己也没有想到。
头晕、恶心、腿脚软……这些都在证明不管她的心里如何要强,身体已经无比诚实地败下阵来。
这是自己打败了自己,这是比投降更大的耻辱!示弱和本来就很弱是两回事, 夏苗对自己的身体自然反应愤恨不已,却又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得哄着它, 顺着它, 让它少给自己捣乱。
一只粉蝶在她淡紫色百花曳地裙上流连,又落到了她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上, 而她浑然不知。
“站住!”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娇叱。
轻步舆轻颤了一下, 缓缓放了下来。
夏苗睁开眼, 只见青梅叉着腰, 对自己怒目而视, 她的身后是贴身丫环珍珠和十几名奴仆。
燕子迎上前说:“二小姐, 我家姑娘正要去大福居见老祖宗,只怕这会儿子没空。”
青梅冷哼一声:“消息倒是灵通!不过你不用去大福居了,把钥匙交出来就是, 你已经不是当家的了!”
他们动起手来倒快, 只是夏苗没想到是让青梅接管。
青梅从小在吴夫人身边耳濡目染,却没有学会吴夫人的大气和精明,那些治家的道理更是一窍不通。她身份高贵,倍受宠爱,却养成了任性刻薄的性子,母亲过世后动辄觉得吃了亏,稍有不顺便气极败坏,实在不是当家的合适人选。
夏百川以为只有男人在外面赚钱就了不起了,女人不过是花钱的,只要总量控制就出不了乱子,谁管都一样。既然夏苗忤逆了他,便休想掌管他赚来的钱财,要不然白当了这个老子了。
这一遭老祖宗竟然同意了,夏苗揣测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在纳妾之事上闹得母子间不痛快,便不好一再回绝。
反正连终身大事都被牺牲了,当不当家只是小事一桩,卖女求荣的事他们做得出来,但是把整个后宅交到青梅手中未免就太愚蠢了,倒要看将来怎么收拾。
夏苗并不留恋,无言地解下腰间的钥匙,交给鹂儿递了过去,说道:“二姐,我可以走了吧?”
“没有规矩!”青梅把沉甸甸的钥匙交给身边的珍珠,不依不饶地说,“庶女见嫡女兼当家人也不跪拜行礼么?”
鹂儿张开双手,拦在前面道:“我家姑娘重病在身,行不得礼,还请二小姐放行。”
青梅脸色一沉,珍珠插嘴道:“不要啰嗦,再不跪就打!”
陈国最严苛的老夫子引经据典说是庶子庶女见嫡子女必须行大礼,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太过,名门望族里只不过稍微福一福或是点个头就过去了,小门小户更是不讲究。青梅的性子确实嚣张,却还不至于在大福居前不远就敢欺人太甚,夏苗笑道:“二姐成了当家的,静候随时到朱境阁交接一应账目明细。将来还得请二姐多多关照,改日定同众姐妹一同道贺,今天就饶了小妹吧。”
“谁同你嘻嘻哈哈!”见夏苗压根就没把当家之事放在心上,青梅的怒气更甚,“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那四名健妇撸起袖子就冲了过来,燕子和鹂儿没料到会来真的,都愣住了。
夏苗被她们从轻步舆上拉了下来,两名抬轻步舆的家丁一看情形不对,扭头就跑。
燕子和鹂儿拉扯不过,大声叫嚷着。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家姑娘!”
“她还病着,会出人命的!”
山坡下是一片花圃,几个花匠和过路的奴才生怕惹火烧身,全都有多远跑多远。
夏苗被拉扯得发髻散乱,淡紫色百花曳地裙的下摆被轻步舆上的一个露出头的钉销划破了四五寸长的口子,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亵裤,体面尽失。
好汉不吃眼前亏,夏苗一边遮掩,一边大叫:“二姐有话请说明白,也让夏苗有个改过的机会。”
青梅脸上覆着一层寒霜,走过来一脚踢在夏苗的肚子上,把她踢倒在地,骂道:“你这么通透的人能不明白?你那几分姿色有什么好嫉妒的?竟敢造谣说我想要把你推进火里,害我从小背了容不得人的骂名,光这一条打你就不冤!”
夏苗心中暗暗叫苦,那天确实是意外,并非青梅有意,可当时自己太小,说不清楚。王妈妈想要表功便把小事说大,再加上青梅一直以来和姐妹们不睦,云姨娘便信以为真。
到后来自己当了家,王妈妈更是不把青梅看在眼里,以功臣自居,四处散播谣言。夏苗说过她无数次,她就是不改,而自己为了大事计不方便太过严厉,终于造成了今天的恶果。
“这件事我能解释一下……”
“不用解释!”青梅打断了夏苗的话,“你用卑鄙的手段夺了老祖宗的宠爱,又抢了当家之位,这些我都不计较,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欺人太甚,你当我这个嫡女是吃素的么?”
哪里有不计较?明的暗的下绊子从来都不少才对!可这时不是辩解的时候,夏苗苦笑一声:“现在你已经成了当家的,钥匙也给了你,可气顺了?二姐若是还气不过,等会儿晚餐时间我可以向全家说明,还二姐清白,向二姐请罪。”
“呸,你当我稀罕当家么?”青梅气得脸通红,直指着夏苗的鼻子,“你说,昨晚你是怎么跟老祖宗和爹爹说的?你想害我给已经三十多岁的太子府詹事当四姨太,你做梦!反正我要跳进火坑里了,我死也要拉下你陪葬!你们还不动手,看着干什么?”
这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夏苗抚额:“兹事体大,哪里轮得到一个庶女插手?我自己还……”
大福居的重檐斗拱突然映入眼帘,夏苗倒吸一口凉气,这里离大福居不远,闹的时辰也不短的,未必没有通风报信的,可老祖宗就当不知道,居然对青梅听之任之,为什么?
回顾那个可怕的时刻,夏苗仍然心如刀割,奶奶的宠爱全是假的,大户人家哪里来的天伦情?多年以来自以为有所倚仗也是假的,背后靠着的不过是座冰山。
当时夏苗几乎绝望,却还是咬牙隐忍,在老祖宗面前没有失态,应该没有破绽才对。如果再来一次,她自己也不敢肯定能不能做到……啊,竹叔!
夏苗的耳边如同响了一个炸雷,一定是竹叔说的!以老祖宗和竹叔的关系,他怎么可能不告状?
可是,竹叔有那么重要吗?老祖宗会为了一个奴才不顾祖孙情么?
不管怎么样,夏苗明白了,再示弱也是无用,韬光养晦行不通了。
青梅早已不耐烦了:“你惯常会花言巧语,用这一招骗别人还行,我是不会上当的!你们是死人么?给我掌嘴!”
“不要,不要打我家姑娘!”鹂儿急得大叫,“杀人了,来人啊!要出人命了!”
珍珠踢了鹂儿一脚,如狼似虎的男仆们把鹂儿和燕子打翻在地。鹂儿挨了打仍不忘大声疾呼,燕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却逮着了一个空儿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那些健妇们算得上青梅的心腹,看起来气势汹汹,却是色利而内荏,壮着胆子把夏苗拉下轻步舆就是她们的极限,迟迟不敢对她动手了。
“没用的东西!你们不敢打他们,回去看怎么收拾你们!”自己的命令被无视,青梅气得俏脸都扭曲了,视线又转移到身边的男仆们身上,可他们不是她的亲信,一个个低着头避之唯恐不及。
“你上,给我掌嘴二十!”青梅只得对珍珠命令道。
“我?”珍珠吓得倒退两步,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敢!”
一个个都是明白人,青梅很快就要出阁,未必会把他们全都带走,夏苗此时是失了势,但待字闺中还有几年,谁知会不会又东山再起?他们只敢对付无权无势的鹂儿和燕子,却还没胆子欺负到夏苗的头上。
“没用!”青梅骂了一句,走过来亲自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
“姑娘!”鹂儿大叫着想要爬过来,珍珠却踩在了她的手背上,五指连心,她连连痛呼。
夏苗的左脸颊火辣辣的痛,嘴角流出血来,被打得头偏到了右边,无意间瞥到一丛灌木后竹叔的半张脸。
果然,这就是老祖宗的意思,要借青梅的手给自己立规矩,夏苗的遍体生寒。
没有做错事,凭什么受教训?
错的到底是谁?
老祖宗啊,要打要罚还不是您老的一句话,何必玩借刀杀人的一套?
夏苗心里又苦又涩,却燃起了斗志,有意无意地又瞥了竹叔一眼,向青梅勾了勾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不就是想要不嫁给詹事大人吗?我有法子,要听吗?”
青梅不相信一个庶女能有办法扭转乾坤,但她实在是不想嫁给詹事,没有办法断然拒绝哪怕万一的希望。
“……”
“你说什么?”青梅竖起耳朵,仍然听不清夏苗的话。
夏苗嘴唇翕动:“你不如这样……再这样……这样……”
还是听不清楚,青梅不得不凑了过去,侧耳倾听。
突然,夏苗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用力砸到了青梅的额头上。
青梅倒退两步,额头上被砸了一个窟窿,血流了一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你敢打我?”
在青梅看来,这个五姑娘不过是嘴甜一点。因为太过软弱,谁也不敢得罪,所以才嘴甜。谁也不敢得罪,也就更不敢得罪自己。万万没料到她不仅敢得罪自己,还敢打自己。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苗仰天大笑,笑得状若癫狂,咳了两声,抹去嘴边的血丝道:“有什么不敢的?你敢再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你自己会不会后悔!”
青梅想要打回去,却又犹豫了。
“咳,我就知道你不敢。”夏苗轻轻一笑。
“谁说我不敢?”当着众人,一向任性的青梅哪里受过这种奚落,高高扬起手来,做势又要打人。
“滚!离我的女儿远一点!”一声怒吼,云姨娘提着根扫帚满脸煞气地冲过来,见人就打。
原来一听燕子说夏苗挨了打,她抄起扫帚,急火火地就赶了来,完全是她的本能,想都没有多想。
青梅一个不慎也挨了两下,白底撒花烟罗衫上留下几道黑印,她恼羞成怒:“上啊,把她的扫帚抢下来!你们连个老婆子也打不过么?”
云姨娘两眼通红,头发散乱,发了疯地胡乱扑打着,一边大叫:“苗苗,不要怕,娘在这里!”
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小时候,夏苗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哪怕有千般的不是,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常说“你比娘强,娘要跟着享福了。”,可是夏苗眼里富贵如浮云,对她那些庸俗的想法不予置评,心中却是大大地不以为然。
两母女的差距太大,大得象是臭棋篓子和国手,夏苗不拉低自己,两人便说不上几句话。云姨娘经常大嘴巴得罪人,闯了祸还不自知,夏苗便只得赔着笑脸打圆场。
一个庶女在大宅门里要站住脚跟不容易,而夏苗还要象照看着娘亲,私下里她不是没抱怨过命苦。
在一片混乱中,如醍醐灌顶,夏苗顿悟了:一代更比一代强是天经地义的,比上一代强不意味着就可以得意洋洋地批评长辈,而是要带着她一起前进才对啊!
青梅大叫:“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谁把扫帚抢下来赏银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男仆从后面悄悄靠近,死死抱住云姨娘,另一个男仆夺过了扫帚,众人一拥而上和云姨娘拉扯起来。
哪看云姨娘就要吃亏,情急之下夏苗拨下头上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用尖刺抵住咽喉:“谁敢动我娘亲?夏青梅,你信不信我死在这里?我不死,保你不必嫁给詹事大人,我死了,你就陪那个老男人过一世吧!”
带着一大帮人来寻仇,却被打破了头,看起来自己反倒象是吃了更大的亏,青梅哪里肯罢休,可夏苗的脖子上已经渗出血来,看起来象是来真的,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闹出人命。
“母女两个都是疯子!”青梅无可奈何,跺了跺脚,只得带着奴仆们撤下了。
看着他们走得没了影儿,夏苗强撑着的一口心气松懈下来,晕倒在地。
正文 前倨后恭
前倨后恭
夏苗醒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发黄, 还有些霉点的帐幔。她有些恍惚, 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转了转眼珠, 看到的不是自己卧房中的花梨木八步床, 而是雕刻着喜鹊登枝, 已经有些掉漆的榆木床头柜。
这里是……
夏苗撑起半个身子环视一周,认出了这里是原先的住处听雪居,而且屋子里被几张蒙尘的八仙桌和条凳塞得满满的, 墙角还有没来得及打扫的蛛网。
自从她们搬进朱境阁后,听雪居就被改成了仓库,这还是夏苗自己的命令。听雪居里存放了四十张宴会用的八仙桌和圆桌面、条凳、碗筷杯碟, 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东西, 几乎没有站脚的地儿了。院子里架起了棚子,下面堆满了杂物, 只留下一条仅能侧身而过的狭窄过道。
“娘……”夏苗心里知道不好, 想要高声呼叫, 出来的声音却跟只小奶猫似的。
门开了, 云姨娘头上包着帕子, 系着围裙, 全身是灰,脸上两道黑印,左眼还肿着, 手中拿着块抹布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苗苗, 你醒了。等会儿,娘这就给你弄吃的。”
说完她又风火火地转身就走,夏苗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娘亲。”
云姨娘的脸上很疲惫,犹豫了一下:“你先等一会儿,带了些芝麻饼过来,娘拿来给你吃,等你吃完了就告诉你。”
门关上,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由不得她七想八想,所有不好的假设都冒了出来。
很快,云姨娘就端着只木托盘走了进来。夏苗记得托盘里的芝麻饼还是一个小丫环为了巴结自己送来的,如今恐怕是没有这待遇了。
夏苗被搀扶着坐起来,默默地就着茶水把芝麻饼给吃光了。
见女儿的胃口好,云姨娘脸上露出丝笑容,给她擦去嘴边的残渣:“这才乖。”
“娘,让您受苦了。”夏苗心里不好受,语带哽咽。
与云姨娘不同,夏苗不稀罕那些荣华富贵,她只想要过上男耕女织,养儿育女,最后相伴到老的日子。她从来没想要为了娘亲改变自己,但也从来没想到会连累娘亲,这个罪过太大了!怪只怪她太天真,以为最多动动口角,打打闹闹,却没想到人家会刀刀见骨。
“没事,你别这样!”云姨娘忙摆手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娘!他们不要你当家了,咱们就不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唉,娘都不知道,早知道就不会逼你了。你这孩子什么苦都藏在心里,也不说出来,真真可怜见的。”
原来她以为是因为被夺了大权才病倒的,夏苗在心里叹了口气,就让她这么想吧。
“青梅那丫头也真是的!给詹事大人当小妾有什么不好的?说句不中听的,那可是官,是大官,得费了多大力气,花了多少钱才攀得上啊!也不照照镜子,她的模样哪里比得上我的苗苗?还不是因为她是嫡女!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想当詹事大人的正室不成,呸!”云姨娘又指了指房顶,压低声音说,“指不定那位还帮了忙呢!”
那位当然就是指宫里的禧嫔娘娘,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云姨娘从心底里觉得做小也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男人的地位要高,而地位高的男人太少,美人儿又太多,不当小妾还能怎地?首先要挤进高门中去,然后再徐徐图之,好比她自己。
夏苗抚额:“如果换成我就好了,是么?”
云姨娘看不懂女儿的心思,愣了一下,傻傻地点了点头:“是啊,如果苗苗能嫁给詹事大人,娘亲就再也不用替你发愁了。你知道的,咱娘家没人,全得看老祖宗和老爷开恩了。唉,也不知道他们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娘亲急啊!这不,娘亲还想着给你生个弟弟,以后也好有个依靠,但是看样子没指望了。”
夏苗的心好累:“放心吧,他们不会放过……忘记我的。”
“这就好,这就好。”云姨娘有点将信交疑,又换了个话题,“苗苗啊,这次的事咱娘俩得感谢三个人,一个是小元子,一个是宝姨娘,还有一个是燕子。”
“小元子?”
“嗯,小元子就是上次那个送冰的小子,他大名叫个佟元庆。你昏倒后,可急死为娘了,那个轻步舆我和王妈妈抬不起,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弄回来。刚想要去大福居找老祖宗,小元子听说出了事,特地推着车子来了。今儿一早,又是他用小车把你和咱们的家当推来的。”
那个小厮倒是有良心的,夏苗突然一惊:“我又昏倒了一整天?”
“嗯呐。青梅那个坏胚子,一大清早就把我们赶出了朱境阁。你是没瞧见,她呀,凶得要吃人,带了怕是有二十个奴才。娘亲可不是怕了她,只是不想动起手来难看。昨天没去大福居吃饭,等会儿我一定要找老祖宗讨个说法。她青梅当家是不错,可也不能这么糟蹋咱们!”
“算了,她是当家的,她有这个权力。别为难老祖宗了,她老人家近来身子骨不太好,若是她病倒了,又是我们的罪过。”况且告状也白告,还让人看轻了。
其实周母只是夜里失眠,烦燥心悸,坐着念经久了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昏目眩。老人家都这样,姜大夫说得很严重,但多年来就这么过,也没见大病大灾的。夏苗心里已有了盘算,不想让娘亲去闹事,便用老祖宗当了挡箭牌。
云姨娘睁大了眼:“老祖宗不大好么?哎呀,幸亏你知道,要不然就闯大祸了!好吧,娘就忍一忍。你也累了,好生歇着,燕子正在给你煎药,等会儿喝了。平日里瞅不出来,总觉着宝丫头长着张狐狸脸,怪讨厌的。这回她倒好心,把姜大夫给请了来,还付了诊金和药钱。姜大夫给你看过了,说没有大碍,只是要静养,别太劳心伤神。阿弥陀佛,有他在娘就安心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礼越大,事情越难办。夏苗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谪仙般的琴师,小元子倒是真心的,宝姨娘嘛……难说!
“还有燕子,要不是她回去报信,娘还不知道出了大事……”
夏苗真是累了,眼都有点儿睁不开。
这时,门突然开了,王妈妈进来后关上门,一脸的欣喜,压低声音说:“二二……二小姐来了,说是来找苗姑娘,没带人,就她自己来的。看样子不象是找麻烦的,对老奴都客客气气,就是她……她披了件黑袍子,象是悄悄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又能回朱境阁了吗?”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夏苗心里有数,说道:“请她进来吧。”
王妈妈一阵风地走了。
夏苗:“娘,您也出去一下。她不会为难我的,没事。”
“可是……”云姨娘还有点不放心。
夏苗一笑:“她总不会傻到独自一人到听雪居来打人,有事我会大叫的。”
云姨娘这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从来都健健康康的夏苗连着病了两次,看到女儿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她突然想到如果女儿就这么没了呢?蓦地闪过的念头把她吓吓得不轻,一时间心跳仿佛都骤然停止,只觉得生无可恋,哪怕是当上正室,哪怕再风光也没意思了。多年前那些个乌七八糟的想法真是昏了头,幸亏女儿不记得了,要不然没脸当这个娘了。
青梅进去后,云姨娘就在门外站着,只要里面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就要和青梅那丫头去拼命。
大热天里夏青梅却披了件带兜帽的长袍,摘下兜帽后露出一张画着浓妆的脸。
王妈妈说的是谣言,却在夏府里给人造成种印象,那就是青梅不如夏苗好看。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传来传去似乎青梅真的略逊一筹了。
青梅只要见着夏苗就想要别一别苗头,结果是每天都盛妆打扮,花在梳妆上的时间超过了半个时辰,平常的日子里头面、手镯、项链等物什加起来足足一斤重,这回居然暗室中对着病人也不肯逊色。她头上有伤,不得不包着纱布,其他位置却仍在穷讲究着。
其实夏苗觉得各花入各眼,青梅的性情高傲,长得玉润珠圆,灼若芙蕖出绿波,算得上是世上少见的美人儿了。
夏苗本来昏昏欲睡,见着她倒精神了,噗嗤一笑:“你还是来了!”
青梅板着一张粉面,手却紧张地绞着:“你说过的,你能让我不给詹事大人当小妾,不会是吹牛吧!”
夏苗哈哈大笑,笑得咳了起来:“我当然有法子,但你对我太过歹毒,我不想告诉你了,怎么办?我猜你以为我没法子,是骗你的,所以把我们赶回了听雪居,咳咳……你实在是走投无路,所以才来求我的,对不对?你打也打过了,我就不说,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不错,青梅气极了夏苗,可是就在刚才,夏百川告诉她说一个月后就要送她进京,准备半年后的婚事。哪怕她再无知,也明白了让她只当一个月的家,夺了夏苗的大权是假,不过是利用她敲打一下不听话夏苗,现在她的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嫁给詹事大人了,以后这个家还是夏苗的。
她恨,恨娘亲死得太早,没有人能为她做主;她怕,怕进京后羊入虎口,毁了一生;她急,明白别说一个月,一年也想不出对策。
这时她才想到夏苗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到朱境阁来见我,一个人来。”,现在她的确是独自来的,但已经把人家赶出了朱境阁,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她都要急疯了,哪怕是要她跪下来求夏苗,她也愿意。
“你提条件吧!你想要当家吗?只要你在一个月里把这件事摆平了,我就把钥匙还给你!”青梅气得脸色铁青,全身发抖,拿出了她一路走来好不容易想出的心计。
“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家?”夏苗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轻蔑地说,“再说了,谁当家是你能做主的吗?”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夏苗盯着青梅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照我说的办,一丝一毫也不得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