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使君
芳菲锦绣, 晕翠裁红, 蜂蝶戏舞, 花香拂人, 正是春光烂漫好时节。
罗敷的心情却并非上佳。今天的黄历上显然写着不宜采桑。
眼前的男人一身青罗直裾, 头戴鹊尾长冠, 马车中倾出上身, 一只脚踩着车辕,一只手玩着马鞭,热辣辣的眼神随着微风, 将罗敷全身上下席卷一圈,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红的双颊上。
标准的恶少调戏良家女的姿态。
罗敷眉尖轻蹙。平日她也不少出门。城郊乡亲们质朴,没有调戏妇女的爱好, 顶多在远处多看她一眼。
偏偏今日遇上这位贵人, 显然已从她的窘迫颜色中找到了相当的乐趣。
周围也有看热闹的。田垄上围着三五老少,都是裋褐麻鞋, 锄头拄地, 交头接耳, 不敢高声。
孟浪子前呼后拥的乘车霸道, 身边狗腿子齐齐护主, 谁敢近前招惹。
唯独罗敷给困在中央,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那贵人随口问左右:“这是谁家的小娘?”
左右殷勤抢答:“回使君,这位是城郊东南秦家女儿, 芳名唤作罗敷。据说双亲俱不在了, 如今居在张姓舅家。”
这是刚刚从周围百姓口中问出来的。察言观色,见主公还不满意,又赶紧下去威逼利诱,贴心地补充一句:“年时刚过,已满十七了。”
“使君”转头笑:“原是个勤劳本分的孤女——可许人了?”
声音琅琅,和那怡然贵气倒也相配。倘若忽略他那明显不雅的歪斜姿态,倒像是个躬身走访乡里的父母官,随口问两句民生疾苦。
只可惜问话的内容太过低俗,不像是个使君该有的修养。
罗敷咬唇。上来就查户口,可见不安好心。
身周的虾兵蟹将们没那么儒雅,一个个眼神暧昧,嘴角咧到耳后根,笑嘻嘻打量她。看样子期待久矣,随时准备着将一个人的调戏变成一群人的狂欢。
使君佩剑,侍从带刀,连车夫都比她衣着华丽,个个都比她高上一截。说不心虚是假的。额角沁一层细细薄汗,白腻肌肤上晶莹发亮。
然而罗敷性烈,管你使君还是贵人。一扭身,不卑不亢:“若无事,我走了。”
偏偏身后一声轻响,使君扶着从人肩,从容跳下马车,马鞭缠金线的柄横在她肘边,挑起了篮子上的络绳。不遮不掩地打量她的侧颜,眉若新裁柳叶,眼如春水流波,鼻尖小巧上翘,却似个会啄人的雀。
“桑叶采得不错,送我些?”
罗敷想也没想,脆声对道:“我以为只有蠹蚕喜食桑叶,想不到使君也稀罕。”
字字微辣,使君面色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身边侍从已然大怒,挺着腰杆唾沫横飞:“怎么说话呢!识不识得这是冀州牧府上三公子!停车跟你说句话,便是你上辈子的造化!”
罗敷民女一介,自不识得眼前的是方三公子方琼。但冀州牧方继她是知道的:四世三公大将军,拥兵自重诸侯王。她每日辛苦纺纱织布,缴纳的赋税,多半没运到长安,而是堆在此人府上。
而方琼是方继最宠爱的幼子,近来被委任邯郸,意气风发,到哪儿不是横着走。
眼下春兴季节,他心血来潮,巡视县邑,却是头一次走这么远。
罗敷心里一跳,这才知道孟浪子来头不小。
然而嘴上依旧不饶人,笑道:“原来是贵人。贵人气量大,怎会跟我小女子计较。”
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天子也不能乱来啊。
待要溜走,手臂被牢牢把住了。轻缓的鼻息冲在她乌黑的发顶。
“好个牙尖嘴利的女郎!随我上车。去我府里,教教我那些蠢奴如何采桑。”
罗敷抬头,眸光流转,压下眼中的锐气。
“随你什么?”
“上车——嗷!”
居然敢暴力袭官。方琼勃然变色,衣袖一掀,哗啦啦,将罗敷手中的篮子打翻在地,水嫩嫩桑叶洒了满地。才觉出胳膊上火辣辣,腕子上两道白指甲印。
罗敷只是心疼那一地桑叶。幼蚕食得挑剔,她采的都是芽梢顶端的嫩黄新叶,一早晨下来胳膊酸,刚采够一日的量。
压住怒气,将篮子捡起来抱在胸前,一抹轻笑:“跟你上车,那可要问我的夫君同意不同意。”
方琼眉梢一扬,满腔怒气化为惊诧。目视左右。
左右随从齐齐摇头,意思是小的不知道啊。
罗敷见对方面现疑虑之色,冷笑一声,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就因这颗小虎牙,远远瞟到,碧桑林中一粒珍珠,让方琼再难自制。
虎牙下面吐出漱玉之声:“使君竟然不认得我夫婿,想来是太久没出门了——不若向乡亲们打听打听,我秦罗敷的夫婿尝从此过,腰中鹿卢剑,白马金辔头,非我夸口,排场可比使君你要大些。下个月我们成婚满三年,使君今日要我入府,倒不怕惹他生气。”
方琼见她说得胸有成竹,本能一心虚。他既无政绩也无军功,不过是因容貌俊美,被父亲宠爱,这才给封了一块弹丸之地,旨在让他历练一番。
但他生性浮华,对笙歌剑舞的喜爱甚于牧民练兵。来邯郸已有数月,地方官的面孔还没认全。
清晨和傍晚采出来的桑叶最为脆嫩。此时日光柔亮,但见周边一片绿荫,桑梓成行,其中裙钗点点。采桑摘叶的都是小家碧玉,哪来的豪强夫人?
但近来父亲大人劝课农桑,倒也鼓励贵女参与桑麻劳动。未准是谁家的小妻?
——料她年纪幼小,胡言乱语罢了。若真是贵人家眷,怎的一个婢仆也没带?又怎会一身麻布素裙,荆钗布履,一对小而精致的明珠耳珰,便是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装饰?
方琼脑子里转了几道弯,愈发觉得女郎有趣。朝左右使个眼色。
弹丸之地也有弹丸之地的好处。小国寡民,一马平川,邯郸城里的体面人屈指可数,没听说过有个配鹿卢、骑白马的嚣张家伙。
罗敷面色一沉,一副贞洁烈女的神气:“使君道我无从人相伴,因此不信了。我夫君不常住在邯郸。他十五岁便在郡守府中捉刀笔,二十岁上便拜了郡中士大夫,公务繁忙,街头巷尾自然不得见。他既不在我身边,我不过暂住亲戚家,又何必满头珠翠,高调出门。”
方琼吃一惊,少年有为。
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刺他年过二十,地位全凭祖荫,其实碌碌无为?
哼一声:“没听说过郡中有二十岁的士大夫。”
语气已收了三分轻佻,打出两分官腔,未尽全信。
罗敷不慌不忙,微微一挺胸:“谁说他今年二十。我夫君三十岁上做了出入宫禁的郎官,每次归家,捎来的天子赐礼成车成箱。”
料你也见不着。
方琼有点含糊了。当今虽然皇权式微,但天子余威犹在。自己胳膊上两道指甲印,若真有哪个长安城里的侍中郎官来找他讨说法,抵赖不得。
“你……你夫君,姓甚名谁?”
罗敷眼尾一挑,气场十足。
“还装不知?我夫君四十岁上便专城典县,门内食客无数,麾下剽骑千余,天子倚重,众口`交誉。再后来……”
杏子眼儿底一丝狡黠的波,瞟一眼方琼紧蹙的眉,不慌不忙的把话圆回来:“再后来他卸任清闲,喜爱四处游历,眼下不在邯郸,可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呢。”
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围几个随从不由得信了,眼神中带上些暧昧。老夫少妻,可惜了。
连凑上来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兴奋,窃窃私语,送出几声藏不住的嗤笑。
方三公子纨绔,平日横行乡里,滋扰百姓不是第一回。大伙见他吃瘪,喜闻乐见。
一个牧牛少年手里玩着弹弓,故作惊讶,大声问道:“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庞,微有髭须,少见的美男子啊?”
罗敷一扬头,朝他抛去会心一笑:“是啊!你也见过?”
方琼彻底气馁,恶狠狠盯着周边刁民。大伙连忙转身低头,该犁地犁地,该挑担挑担,该采桑采桑,假装没这个热闹。
一个侍从小声建议:“公子,这个……要不还是赔个礼……”
罗敷摆出架子,趁热打铁:“使君明鉴,想必已知罗敷是谁家妇。我便不说夫婿名字,免得以后你们在谁家的酒宴上碰见,各自尴尬。失陪!”
这回侍从不敢拦了,连忙相让,其中一个还嘟囔一句“多有得罪”。
罗敷下巴一点,朝满地狼藉看一眼,狗腿子不敢怠慢,忙撅着屁股把散在地上的桑叶一片片拾起来,给她放回篮子里,盖上湿布。
方琼如醉如痴,眼看那窈窕背影渐行渐远,吐出一口横在胸中的气。
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甘心。忽然叫过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两句话。
然后跳上马车,吩咐:“回府!”
……
方琼车仗一走,陌上众乡民仿佛突然又活了起来,劳作耕种,吆喝声、交谈声、牛马叫声响成一片。大黄牛哞了一长声。方才搭腔的那少年牧童骑在牛背上,唱着歌儿踏着花,一颠一颠的走远了。
大伙的目光不免聚集在匆匆离开的罗敷身上,窃窃私语。
一个小孩子好奇问道:“那好看的小娘子,真有个四十岁的大官夫君?”
“嘘!”熟知各家八卦的老妪赶紧打断,随后皱纹里扒拉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笑。
“要是真这样,倒好呢!”
时下民俗,女子早婚,十五六岁嫁人生子的女郎不在少数;而艳名远扬的秦氏罗敷女,年至十七,不仅尚未出阁,连婆家都未曾许得一个,平白让人笑话。
——可见生得太美也不好,家里人挑三拣四,误了青春大好年华。
待要再议论,忽然眼前一闪。只见方琼三公子的车仗队伍里,似乎蹿出一个身手伶俐的影子,鬼鬼祟祟的,跟上了罗敷女郎远去的脚步。
老妪揉揉眼,那身影又不见了。她摇摇头,想是自己老眼昏花。
正文 亲人
罗敷孑然一身的返家。
邯郸南外城平民散居, 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门边一个小小土地神龛, 门楣上挂几把干艾叶, 朴素又活泼, 表明这院子里住的是一家热爱生活的良民。
院子里的妇人粗布襦裙, 垂着个略显花白的椎髻, 发尾用最普通的桂花油抿得硬邦邦的。她抱着一筐刚洗完的衣裳。那筐衣裳对她来说太过沉重, 糙手绷出道道青筋。
罗敷连忙上去扶一把:“舅母!一盆衣裳盛这许多,闪了腰可怎生是好?快放下。”
舅母张柴氏放下洗衣筐,有气无力地跟她打了声招呼:“阿秦回来啦。”
张柴氏放下袖子, 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唠唠叨叨的叹气:“不累怎么行呢?过年的赋税刚交过,你阿弟又进学, 给先生的束脩就是咱们一个月的口粮。昨天又说笔墨简牍需要添补, 家里可快没有余钱啦。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洗一筐衣裳三十钱, 能多洗一件是一件——你今日的桑叶才采了这么些?蚕儿可别不够吃……”
每天雷打不动的抱怨三五次。然而罗敷并不厌倦, 点点头, 柔声安慰:“舅母莫愁。我这两天夜里赶赶工, 后日开集之前, 应该能织好一匹绢。你就安心进屋歇, 等阿弟下学回来。”
然后放下篮子,接过洗衣盆,一件一件的帮舅母把衣裳晾到高处。
张柴氏腾出手脚, 朝厨房努努嘴, “锅里晾有水,自己去盛。桌上那碗水放太久了,别喝。”
罗敷听得最后一句话,唇角不动声色地一抿,抿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不开口叫破,乖巧回道:“好。”
罗敷自己盛水喝,经过旧木桌的时候,见上面果然放了一碗水。细指头轻轻伸进去蘸了下,点在舌尖,春雨般甜丝丝。
却不太浓。近来蜜糖价高。
但舅母也真粗心,蜜水晾着也不怕招蚂蚁。罗敷顺手给那碗水扣了个盖,然后冲屋外喊:“我去干活了。”
方才还不依不饶,跟贵人打嘴仗的泼辣小娘,一进家就变成了善解人意、任劳任怨的乖孩子,任谁见了谁不信。
然而罗敷心里有数。十七岁的女郎见识算不上广,心中第一位的做人准则,便是知恩图报。
十余年前,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遂有太平道起事造反,放出话来要杀贪官、均贫富、让天下百姓吃饱饭。由于那年是甲子年,又史称“甲子之乱”。
不少人脑子一热去投奔,剩下的安安分分过日子,想着不管谁得了天下,自己做顺民便万事大吉。
只有罗敷的阿舅张大响,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胆小鬼,听得外面传言,说什么太平道的叛匪喝人血、吃婴儿,个个都是面目狰狞的妖怪。张大响听风就是雨,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光冲天。捱了几天,终于决定收拾东西,带上身怀六甲的糟糠之妻,连夜跑到山里去住山洞,成了当时邯郸民间好一桩笑料。
谁知噩梦成真,叛匪居然声势愈壮,顷刻间便是燎原之势。朝廷“平叛”不利,政事搁置,兵祸连绵,乃至生灵涂炭。
等叛匪好不容易被剿灭,张大响壮着胆子回到邯郸,发现城里城外一个样,野狗野鼠横行,当年的街坊邻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个灰扑扑的坟堆。
有被叛匪杀的,有参加叛军被杀的,有被朝廷当成“通匪”杀了充数的,还有病死的饿死的。堪称十室九空。
这其中包括罗敷的父母以及诸多亲族。罗敷当时年幼,记事不全,只记得孤零零站在废墟上大哭,一条比她还高的野狗狰狞扑过来。
身后一声发颤的大喊:“阿秦!别傻站着!跑啊!”
罗敷猛回头。胆小鬼张大响抖抖索索的抄起一根断扁担,照那野狗脑袋抽下去。
……
张大响拖着一条被野狗咬残了的腿,顺理成章地收养了这个他妹妹留下来的孤女。
烧毁的房子一砖一瓦的盖起来;丢失的家产一文一文的挣回来。黎民百姓多健忘,时至今日,“叛匪”的记忆已如过眼云烟,大家继续循规蹈矩的过回以前的日子。
但阿舅没能享受几年太平日子,没两年便积劳成疾去世了。留下一妻一子,也就是罗敷的舅母和表弟,三个人相依为命。
罗敷知道阿舅为什么瘸。她从懂事起就下决心,把舅母当阿母一样孝顺,把表弟当亲弟一样疼。
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被人欺负是家常便饭。罗敷自小便知道面子不能当饭吃,宁可让人指着后脑勺骂泼妇,遇事绝不能忍气吞声。
——当然,面对舅母时除外。
*
罗敷想一想往事,再看桌上那碗蜜水,心平气和。
她进屋喂蚕,再扫蚕舍,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名义上是闺房,其实大半空间都让一架硕大斜织机占去了。
那织机老旧,木质零件被摩挲得光滑发黑,一如张柴氏那衰老而油光的发尾。
织一匹绢要花至少二十天工夫。等到完工之日,这匹绢会被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洗刷捣练,在市场上被哪个鼻孔朝天的贵仆挑剔一番,然后买走,裁剪缝制,穿在哪个世家公子或是豪门宠妾的身上。
或是干脆让他们拿来包东西、写字、作画——总之不会成为民女罗敷的身上衣。她全身上下一般是苎麻,织的倒是比别家的平整好看。
罗敷坐下来,熟练地调了调综板,开始干活。
一旦坐在织机前面,飞扬跳脱的女郎就变得无比专心致志,那上上下下的一经一纬,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其实民间的女郎哪个不是如此。素手穿经,巧目定纬,织机单调的咣当声,充满着她们的少年时光,见证了她们的孩子长大,陪伴着她们韶华逝去,直到一头乌丝变成雪白,和那织机上的布帛成了一个颜色。
可今日,罗敷却有些心神不宁。梭子来去,踏板吱呀,突然手劲一个不准,经线啵的一声崩断了。还好她反应快,及时停了梭。
麻烦。她不得不停下活计,续线捻丝。还没织出半寸,忽然又是一根断线。
连张柴氏在外头都听见了,心疼地喊一声:“仔细织布!累了就先歇着!瑕疵布可卖不出好价钱!”
罗敷地叹口气,站起身来,随意拨弄着织机一角拴着的小布袋。
她知道自己思绪纷杂。撞见冀州牧公子的事没对舅母说,免得徒增担忧。
但总不能装做万事大吉。最起码,她需要思考清楚,倘若下次不巧又在城外惹了贵人,得换一套什么样的说辞。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也许能帮她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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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罗敷打扮利落,准备上集。
邯郸城里旬日开集,供出身各异的百姓和商贩,交换粮、酒、布帛、药材、丝绸等等。
张柴氏年纪大,有风湿老寒腿的毛病,因此每次都是罗敷出面,和邻居几个年龄相仿的女郎新妇,用自己精心织造的布匹、绢帛、刺绣,换取丝麻和口粮。
偶有盈余,通常让爱美的小娘子们换来胭脂水粉、头面首饰。一枚普普通通的玉簪,能带给人好几个月的开心。
罗敷掐着手指头数完了该换的东西,问舅母:“还有什么要换……”
话音未落,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蹭的跑出屋门,态若离弦之箭。张柴氏老母鸡似的追过去:“懒蛋,别摔着!诶诶,袖子蹭脏了……”
“懒蛋”名叫张览,是张柴氏的宝贝儿子,亡夫留下的唯一骨血。本来请人起了个挺有文化的名字,可惜张柴氏不识字,叫着叫着就把自己儿子叫成“懒蛋”了,倒是个俗得可爱的乳名。
张览在“匪患”乱世中出生,娘胎里带来的弱质。病歪歪长到十岁,细杆儿身材上顶着个大脑袋。搬点重东西就呼哧带喘。于是大家都说他该去读书。张柴氏望子成龙,把儿子送进了接收平民子弟的私学——当然,又是一笔额外花销。
邻舍大人们平日逗张览:“脑袋这么大,当心哪天掉下来!”
小张览信以为真,养成了时时刻刻扶脑袋的习惯。一头扎到罗敷身边,腻着她提要求:“阿姊!别忘了给我带笔墨!”
说这话的时候,细手指头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像个偏头痛的老学究。
罗敷一笑,把他的手放下来,“忘什么也不会给你忘这个。还有吗?”
张览想起了同窗们平日里夸耀的美食零嘴,吞了口口水。
张柴氏马上注意到了,轻轻横他一眼。
张览忙扶着自己脑袋摇摇头,懂事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没要求。
罗敷看在眼里,心中盘算,回头卖了自家的丝帛,找个好说话的零食贩子,好歹给阿弟讨几颗渍酸梅。
她往小板车上放几匹绢麻,临出门,又忽然犹豫,摘下一对耳珰,塞进织机梁木的小缝隙里。那是她的小小首饰盒。
方琼的影子在脑海中晃。低调妆扮让她聊以心安。
最后回头向张柴氏嘱咐:“今晚也许不回来,宿在……”
话没说完,张柴氏两条眉毛已经拧成两只打架的蚕宝。张口就训斥:“你一个未婚的女郎,跟我说什么晚上不回来?……”
罗敷不慌不忙,说完了后半句话:“宿在韩夫人工坊里。”
“韩夫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张柴氏“嗯”的愣了一下,脚底下碾死个蚂蚁,算是默许了。继续给儿子掸袖子。
正文 强抢民女
韩夫人是邯郸城里的传奇女子。她四十岁以前的事迹没人说得清。小道消息流传, 说她是从婢妾一步步爬上太守夫人的地位。然后丧夫、再嫁、再丧夫、再嫁……如此不知多少次, 每次嫁的夫君都比以前的地位高。现在寡居在家, 家产无数, 每个儿子都做了官, 每个女儿都成了官夫人。
倘若不知情的人听说这故事, 多半会把这些事的主角想象成一个祸国殃民的绝色妖姬。然而在罗敷的印象里, 韩夫人一直是个稳重的白发老妪,连金银首饰都懒得多戴。
韩夫人喜欢积德行善,丰年收粮, 饥年借粮,城里的私学据说也有她的资助。她还喜欢提携年轻聪睿的女郎。富商大贾家里通常有自营的纺织作坊;而韩夫人的作坊尤其热闹,会定期办些纺织刺绣方面的交流, 请来巧手匠娘传授经验——来的大多是贵女, 但也有罗敷这种脸皮厚的平民娘子,时不常的去蹭个一日半日。反正没人赶她。
邯郸地界的年轻女郎, 有一半都把韩夫人当成自己的人生楷模。若是有幸能见到真人, 蒙她教诲两句, 那便如平白多出了三年的智慧。
罗敷上辈子积德, 在工坊里蹭课的时候, 跟韩夫人搭讪过两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是她被邻居男孩骂了, 说她是没父没母的野孩子。韩夫人瞟一眼她哭肿的红眼泡,十分鄙视地说了三个字:“骂回去。”
罗敷超常发挥。隔壁赵家阿兄至今脖子上一道疤。
第二次是觉得舅母分配不均,过年称了三两肉, 烹得香喷喷, 最后全堆在阿弟碗里了,说男孩子需要长身体。她自己落得两块连皮带骨的肉渣渣。
为这点事,罗敷纠结了半个月,不知道该不该觉得委屈。
韩夫人这回看都没看她,又说了三个字:“自己买。”
罗敷谨遵教诲,从此学会了自主花钱,不亏待自己的嘴。
老夫人家大业大,每日厨房剩的饭菜,大约都足够养活邯郸全城的乞丐;每天织布断下来的线头,都能做成一件衣。罗敷进城赶集买卖,有时候错过了辰光,来不及回家时,干脆就宿在韩夫人织坊工人歇憩的厢房里——对韩夫人来说,这都是不值得禀报的小事。
韩夫人信誉保证,这大约是唯一一个未婚女郎夜不归宿、还无损名声的去处。
今日进城赶集,罗敷早早就计划好,抽时间去拜访一下韩夫人。不为别的,向她再讨三个字:倘若在出外采桑的路上跟贵人口角上了,如何在保障自身平安的前提下,让他尽快把自己给忘了。
秦氏罗敷女,人人夸她蕙质兰心。然而越是有脑子的人,越知道自己能耐有限,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该求人求人,胜过自己闭门造车。
她满怀希望地出发了。
*
邯郸集市。
罗敷把绢帛交给估价的中间商,惊喜地发现比往日涨价五十钱,乐得她脆声朝那商户道谢。
然后不忘阿弟的嘱咐,去给他买些读书用的笔墨。
懒蛋其实一点也不懒。或许是知道他自己那副身子板儿干不了别的,张览读起书来倒是认真,功课做得一板一眼,两年来费了不少笔墨简牍。
可是当罗敷找到那相熟的制笔匠人铺子时,却见大门闭着。左邻右舍告诉她:“笔翁今日不开张,在城外猎户那里饮酒做客哩。”
罗敷一怔。世上学问多,一环扣一环。制笔匠得跟猎户打好关系,才能得到上等兔毫、狸尾的供应。
她闲不住,看看太阳,时间足够,决定不辞辛苦地出城走一趟,好过在原地傻等。
跟同来的小姊妹暂时分手,挤过摩肩继踵的赶集人群。
城外春意浓浓,连成片的桑树林比往日更茂盛了些。
罗敷今日没有采桑的任务,可却莫名其妙有点眼皮子跳。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贵人珍惜衣履,应该不会经常光顾老百姓的劳动场所……吧?
那天撞上的三公子方琼,虽然讨厌,倒也没到让她恨之入骨的地步。贵人们大抵是读书知礼的,就连强抢民女也抢得优雅。他一没动手二没动刀,只知道抬出权势来压人,以为老百姓把他当神供着呢!
肉食者不知民间疾苦。罗敷只是想不通,贵人府里定然姬妾不少,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如何就缺自己一个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一片桑林。突然左眼皮又跳一跳。
耳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一声压低了的:“就是她……”
罗敷一时有点懵。左右看看,此时日头正高,没人采桑。层层叠叠的桑叶在微风中飘荡。
加快脚步,低头含胸的快走。身后隐约响起窸窸窣窣脚步声。
罗敷猛然住步,清脆叫道:“有人吗?”
倒不是太慌。半里之外的田垄上就有不少耕农乡妇。只要她喊一嗓子,至少二十人会自觉围过来看热闹,就像前日遇见方琼那样。
桑林中依旧寂静。她定定神,自语:“看来是我听岔了。”
脚步轻盈地继续前行。走没两步,猛一回头。桑树后面闪了一片灰布衣角。
罗敷这才有点心跳加速,伸手摸向腰间。
女郎长到一十七岁,抛头露面挣生活,不是没遇到过登徒子。不过邯郸民风淳朴,偶有坏人,也坏得十分中规中矩。青天白日的,尖叫声和一把剪刀足以吓退那些不务正业浪荡客。
作为一个女红纺织的熟手,剪刀自然是随身带。
她剪刀刚亮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桑林里突然刷拉拉出现三个虎背熊腰的伟丈夫,朝她猛扑过来!
罗敷没见过真正的亡命暴徒。然而在见到这三人的一刹那,心里蹦出“亡命暴徒”四个字来。
一下子吓得脸色纸白,尖叫卡在喉咙里,剪刀不知道往哪儿指,顷刻间两腿发软。
是该叫“救命”还是“杀人”?
那三个大汉扑到罗敷身前,却没再加侵犯,反而……
肃立站定,齐刷刷高举双手,抱拳长揖,鞠躬鞠到上脚面,给了她三个黑发葛巾的的后脑勺!
口中齐声叫道:“恭迎夫人!”
罗敷这一惊非同小可,比被强盗打劫了还害怕。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我……你们……”
三个大汉一齐抬头。其中一个伸手擦眼角,深情地补一句:“夫人,我们可……可找到你了!”
罗敷想,莫不是遇上疯子了?
转头就想跑。谁知背后也堵了两个壮士,神色恳切地朝她作揖行礼:“夫人,大伙都在寻你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罗敷宛若定身,踩到裙角踉跄一下。这几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身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小夫人许是受了些刺激,别让她伤着自己。”
下一刻,罗敷手里一空,剪刀已经被一个刀疤脸壮士没收了。那人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贯穿全脸的刀疤挤成一条蚯蚓。
罗敷不敢看他面孔。目光下移,只见他腰间佩着一柄杀猪刀。但却又不是一柄普通的杀猪刀。刀柄镶嵌云纹,刀鞘油光锃亮。她方才在集市上看到过一柄差不多的,标价一万钱。
那刀疤脸见她注意到自己的刀,咧开血盆大口朝她一笑。硕大的刀疤上下颤动,笑容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仿佛在说:“敢叫就捅你。”
她噤若寒蝉。明显不是寻衅滋事的小老百姓!
难道是……
身侧辘辘声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三丈之外。马儿打声响鼻,趾高气扬。赶车的是个异常矮小的中年男人,颏下一部长须直垂到肚皮,一身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油腻旧袍,活像庙里泥塑的土地公。
他捋着长胡子,嘿嘿笑得猥琐:“小夫人请上车吧。别顾虑。”
旁边一片七嘴八舌:“就是!夫人如何能一直误在民间,快跟我们回府吧!”
小梅花鹿身边围了一群狼。罗敷惊吓归惊吓,心底点燃了一团火。一双眸子里怒气闪烁。
刚刚还觉得方三公子只是“有点讨厌”!
原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狗腿子早就布置周全。上来就叫什么“夫人回府”,根本不在乎她民女愿不愿意!
印象里方琼的那张白净富贵脸,本来还算是容颜端正,被她在心里恶狠狠的戳了好几剪刀,血流满面。
来不及管韩夫人讨三个字了。她蓦地开口反击,小虎牙亮出来,努力摆出不容侵犯的气势:“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稀罕跟你们回府!就算到了你们府上,我也不会乖乖听话!我——是了,我有疯病!癫狂症!三天一梦游,五天一上吊,隔两月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到时弄得你们家里鸡犬不宁,见人抓人,见狗咬狗,别怪我没事先提醒!……”
周围的“暴徒”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是个女疯子?
那更不能掉以轻心。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朝她围拢。
那刀疤脸大嘴一咧,狞笑着伸出一只蒲扇大手。
罗敷再机敏伶俐,到底是个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小女郎。瞬时间想象出了自己的十几种悲惨下场,头皮发紧,整个人被恐惧冻成了冰柱子。
她浑浑噩噩的,做了头脑里跳出来的第一件事:冲着身边一株粗大桑树一头撞了去。
身周几声惊叫。有人在最后一刻扯住了她的衣带。罗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是撞的还是吓的。
……
桑林外面,辛勤耕作的老少农人听得里面声音不对劲,终于好奇凑来看时,一乘马车已不慌不忙地驶上黄泥路。赶车的是个形容猥琐的长须矮子,护送的是个相貌凶恶的刀疤脸,全身上下仿佛散发着四个字“离我远点”。
百姓们识相地纷纷向后转。车轮辘辘,声音消失在荒野深处。
正文 团聚
罗敷迷迷糊糊的捱了不少时候, 昏迷中梦见自己在方府里被人大卸八块。
直到面前飘来一阵熏香。她睁开眼, 看到一支燃烧的红烛。
烛火跳跃, 映出床铺一席, 窗棂两扇。墙角一座镂空紫铜博山炉, 缕缕逸出乳白色轻烟。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精瘦伶仃的中年妇人边走边念叨:“哎呀呀, 秦夫人, 你可醒了!大伙都为你急着呢!”
罗敷转头看。妇人四十岁左右年纪,容色端正,年轻时想必也是一方美人。她一身暗色麻裙, 两股荆钗,固定住略显枯黄的发髻。
不像是贵人家宅眷,难道是个侍候的媪婢?
她脸上的焦急神情倒不似作伪。见罗敷挣扎着坐起身来, 更加大惊小怪地伸手来扶:“夫人,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要饮食?”
说着端过一碗飘香羹汤:“这是妾刚刚烧的……”
罗敷三分害怕七分怒,哪里敢接, 谁知道那碗里是什么作料。
眼中横出十分的戒备, 如同鼓胀了气的小河豚, 一连串问出来:“我不是什么夫人!你是谁?我在哪儿?你们要做什么?”
妇人放下汤碗,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满身刺, 反而更加友好地朝她笑, 指指床榻边一叠衣裳:“妾姓周,夫人随便怎样称呼便好。夫人还请更衣,门边有丝履, 面盆里有热水。仓促之间没准备太齐全, 夫人请勿怪罪……”
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罗敷再如何抗议,咬准了不改口,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罗敷检查一下身上,外衣鞋履让人除去了,叠在旁边洗衣盆里;身上的中衣还是出门时的那一身。没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别的伤痕。再看周氏进来得轻车熟路,想必方才一直是她在照料。
目光定在边上放的那叠衣裳上。丝质薄色锦缎掐边,做工精细,只是隐约有些皱巴巴,仿佛是在哪位贵妇人的嫁妆箱子里存了不少时候,匆匆取出来的。
这是让她更衣打扮,好叫那个什么三公子过目?
罗敷扬手就想把衣裳撕了。但同时心中有数,这种暗斜纹的丝绸料子,官办织坊里的提花机才能织造,一个顶顶熟练的织工,也得忙活二十天才成一匹。
她不介意跟人打架吵架,但她多年在织机上讨生活,万不会跟布匹衣料过不去。
再者,再气不过,也不敢衣衫不整的跟人吵架。
她冷笑一声,匆匆套上丝衣鞋履,整整头发,看准了房门所在,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那妇人连忙拦住:“夫人……”
“周……阿婶,”对方对她礼貌,罗敷也就尽可能跟她和颜悦色,“莫要再叫我夫人。带我去见你们公子。”
从前只是听在耳中的“强抢民女”,有朝一日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罗敷怕归怕,心头却升起一股为民请命的悲壮感。
舍得一身剐,不把这纨绔骂个狗血淋头她就不姓秦。
周氏这回没拦住她,喃喃道:“夫人认识我们公子?”
罗敷心中冷笑。吵过一架,算认识吗?
周氏见她面色不善,也不好再问,小心朝右边一指。
罗敷出门。右手边是个小走廊。灰泥墙,穿斗梁,漆木柱。明显是体面人家的宅邸,但没她想象得那样富丽堂皇,甚至比韩夫人家还朴素些。
她循着人声向右转,几步转进一个小厅。一掀帘,吓一大跳,差点晕过去第二次。
跪坐的,站着的,箕踞在地板上的,靠在墙上的,几十个面貌各异的大男人!
包括那个捉她的刀疤脸,那个赶车的长须矮子。狗腿子聚了一屋子!
见到门口闯进来一个姿容艳丽小女郎,这些人齐齐静了一刻,目光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
罗敷怔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掉头原路跑。
就算她做好了和方琼对质撒泼的准备,骤然见到这许多男人,也完全出乎意料。白瓷染胭脂,一张脸迅速红透,心里不知是该骂人还是该哭。
没跑出两步,一个清朗朗的声音唤她:“秦夫人,留步!”
音调不高,也没有凶恶威胁之意,但却带着三分从容,七分威严。她不由自主的听从了,慢慢住了脚步。
身后那人一开口,满厅窃窃私语都停了。只听他又说:“方才大家行事鲁莽,多有得罪,还请夫人海涵。夫人既然来了,也莫要着急走,这些兄弟们都盼着见你一面呢。”
两句话慢条斯理的,和罗敷的火冒三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罗敷暗暗咬牙。狗腿子恬不知耻,说得好像她已是方琼的囊中之物似的。
猛一回头,看到了那个声音的主人。一个二十来岁的俊公子,芝兰玉树的模样,腰间佩剑,身上有种和方琼相似的贵气。
只不过,方琼的贵气,张扬显赫如日中天。此人的贵气,却有些萧索没落之感。即便是朝她微笑,眉宇间也透着些微的忧郁之色。
罗敷心想,狗腿子人模人样,级别还挺高。
她丝毫不惧,冷然说道:“不是在桑田里说过了,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烦诸位回禀贵人,我俩命里没姻缘。再给我指条回家的路,否则弱女子被逼急了也会做蠢事。厅堂里溅血不吉利,诸位也不好向你们主公交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就算是条鱼,也得做条不服输的鱼,下锅之前蹦跶两下。
未曾想这番话却没收到应有的效果。一屋子人面面相觑,然后是一片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两声笑。一眼看去,那个捉她的刀疤脸。
瓮声瓮气地跟她说了一句话:“所以你确是有夫君的?”
刀疤脸凶恶归凶恶,这句话的语气却还算正常。罗敷不知道这人有多讲理。匆忙点点头。
那赶车的矮子凑过来,仰头看她,捋着长胡须,不怀好意地一笑:“那么你的夫君是……”
罗敷觉得这笑容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不敢接话,目光左右看,突然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眼熟之人。
是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清清爽爽一身苎麻直裾袍,腰间挂着个自制的小弹弓。他还未到弱冠之年,约莫十六七,眉眼中残余着些微的青涩。一头黑发在脑后随便一扎,颇有些潇洒随性之感。
然而她记得分明,前日被方琼截住的时候,他好像是围观人众中的一个……当时他打扮成一个补丁衫牧童!
还骑着一头大牯牛!
“牧童”友好地朝她一笑,质朴混合着狡狯的目光。
罗敷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此时此刻来不及多想,赶紧向这个“人证”求助:“小、小……小郎君,你是见过我的,两天前……”
“牧童”看起来良心未泯,走出两步,对着厅中全体,朗声说道:“没错,当时是我亲耳所闻,这位女郎自承有夫,夫君是……嗯……”
凝眉回忆了一下罗敷的原话,嘻嘻一笑:“骠骑千余,排场隆重的官家郎,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跟方公子一万个不像。”
罗敷喜出望外,朝他快速欠身一礼。她随口编的瞎话,自己都快忘了。
“小郎君说得没错!我夫君就是那个人!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谁也赖不掉……”
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听了这话,却全无反驳之声。反而不少人面露兴奋之色。那个姓周的阿婶终于追了过来,拎一块手帕立在门口,也愣愣听着。
“牧童”记性超群,接着说道:“……喜乘白马青丝尾,腰佩万钱鹿卢剑……十五府小吏……”
“对,对!”
罗敷连连点头附和。简直愿意义务给他织一个月的绢。
面前的人群渐渐沸腾。那个刀疤脸突然一抹眼睛,泪光莹然,跟着她的话音说道:“二十朝大夫!”
罗敷慢慢收拢了笑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极其不对。
然而厅中诸人已经完全轰动。七嘴八舌的声音叫起来:“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这回一定没错了!这便是我们主公!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几十个大男人热泪盈眶,朝罗敷深深作揖,泪水一滴滴落在错缝排砖的地面上。
“参见夫人!”
正文 认亲
整个邯郸城人口上万, 男女老幼三教九流, 往街上随便丢块砖, 都能砸到五六个有识之士。然而此时此刻, 对于“祸从口出”这四个字, 谁都不如一介织女秦罗敷理解得深刻。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随口杜撰出来的一份光鲜履历, 未曾想这世上真有其人!
其实当日在桑林, 她本也不必吹出破天的牛皮来。若换了旁的寻常民女,被贵人调戏几句,甚至占点便宜, 都不是什么大事——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哭诉一番,周围乡亲跪下来求个情, 贵人怕麻烦, 多半也能大事化小。
但谁让她秦罗敷忍不住那心气,就是看不惯方琼那得意忘形的样儿。
贵人身上大约带着驱邪的符箓, 如遇冒犯, 原封奉还——这就报应到她身上了。
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一劫, 挡箭牌挡住了方琼, 转眼就把她扫进了另一个大坑。
方琼起码还比这一位年轻些。
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挽救一下。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拿出三分勇气, 结结巴巴地澄清:“我……我是瞎说的,为了敷衍方公子……其实并不识得你们主公……”
不知道该对谁卖这个可怜。面前立着两个人:那位说话慢条斯理的忧郁公子,还有那个声音比钟还沉的刀疤脸, 一文一武, 看起来都颇为不好对付。
她本能地觉得那贵公子应当更好说话,朝他低头再施礼,不卑不亢地说:“是我当时信口编造,以致诸位郎君多有误会。我不知你们主公是谁,但只要你们在邯郸城外寻访一遭便知,罗敷是民女一名,不是……不是什么夫人……”
对方认认真真听她说完,跟旁边刀疤脸对看一眼,眼中不无担忧之色,随后朝她安抚一笑,深深作揖。
“原来夫人把我等当成了方府手下,这才惶急不择言,我等实在是唐突有罪。我们未能及时寻访,害夫人流落民间,也实在罪该万死。夫人既自承有疾,有些事也许想不起来了,但没关系,我们会帮夫人慢慢回想。夫人莫要心慌。吾姓谯名平,主公也许对夫人提过我的名字,不知夫人可有印象?”
罗敷:“……”
她随口一句“我有疯病”,这群人还奉为圭臬了?
面前的公子年纪轻轻的,怎么是个傻子?
谯平说起话来恭敬而缓慢,每个字之间恨不得大喘两口气,让她有冲动一一打断。然而奇怪的是,她终究一言未发,也许是被他的气质镇住了。
况且谯平的语气又实在是毋庸置疑。有那么一瞬间,罗敷自己都有些相信了——难道她真的是忘记自己身份的,某个“主公”的夫人?
她捻捻手指。长期纺纱织布带来的薄茧,把她从幻想里拽出来。
“我、不行……我还在集市上卖着两匹绢,阿弟还等我带笔墨回去,舅母等不到我会急的……郎君行行好,我要回去……”
她说得越是真挚可怜,对面的人越是神色凝重。
谯平一本正经地安抚:“夫人,主公失踪已逾三年,大伙不求平安无事,甚至他若是已有三长两短,我等都有准备……但……白水营的命运都系于夫人一身。万望夫人体恤一二。若能告知主公的下落,我等……也不敢强留。”
罗敷怔了那么一瞬间,才明白这句彬彬有礼后面,七绕八拐的暗示。
听谯平的言外之意,是她这个主公之妻无情无义,夫君失踪,不但不寻,反而另攀高枝,所以才急着离开,弃这一班忠仆兄弟于不顾?
简直是越描越黑。“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白水营”又是什么?
但她知道最好别贸然问。否则这群人一定当她是疯病加重。
她只能见招拆招,目不斜视地盯着厅堂一侧墙壁上挂的装饰宝剑,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们说主公失踪,何……何以见得?”
谯平慢吞吞的尚未回答,那猥琐矮子神色一亮,大约是终于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夫人”的气场。
跑到那挂宝剑的墙壁下,樟木小匣里珍重捧出来一块小竹片,上面潦草几行字。托得高高的,连同樟木香气,一同送到罗敷面前。
罗敷不动弹,不置可否地问:“这是你们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谯平点点头,接过来,手指抚着竹片边缘,注视上面的字迹,像是打量老朋友。
他慢慢读道:“偶得珍宝,暂离时日,不次。诸事子正代管。——子正是我的字。”
他顿一顿,又解释:“这封留书,是三年前。以往他也时常外出游历,但这手札送来之后,他却再也没回来过。”
罗敷轻轻“哦”一声。文化人的手札果然不一样,字体写的苍劲疏朗,赏心悦目,每笔每划里都透着智慧之光。
然而里面的语句她并未完全懂。这“珍宝”两个字,指的是某个倾国绝色?
如此说来,是这位“主公”偶遇佳人,因此率性出走,在温柔乡里陷了三年,害得一群手下人找了三年?
她简直有点想笑。悔自己当日信口胡诌,说什么“我和夫君成婚三年”。哪怕她说个五年呢!
那位正牌“主公夫人”,想来也不识得白水营里的这些人。正因为此,谯平等人面对她的“见外”举动,并未起疑,反倒格外热情地跟她拉关系。
她稍微放了一点点心,继续套话:“所以……所以这位谯、嗯……谯氏阿兄,是……”
谯平神色微变,退后两步。
“平曾蒙主公传道受业,眼下不过主公帐下一策士而已。夫人称名足矣。夫人既是我师伉俪,便是吾……主母。”
伴随着“主母”两个字,是严肃认真的一个长揖。一个白皙俊朗的鼻尖点在眼前,罗敷腿有点发软。
但她忍着没动,轻轻“嗯”一声,算是接受了。
先顺着他们的口风,把这一屋子人安抚好。否则还不知会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桥段。
这头一开,满厅的男女老少终于吁口气。夫人总算不会抛下自己了!
旁边刀疤脸大叔凑上来,第二个自我介绍:“小人姓颜,名美,是主公的随身近卫……”
话没说完,那个长须矮子一脸不服的挤他,眼巴巴看着她:“秦夫人别听他的!我才是主公的近身侍卫!夫人,我姓曾,名高,追随主公二十年,未曾想今日还能得见主公宝眷,死而无憾哪!夫人你看,我主公多年前赠的袍,我还穿在身上呢!”
说着躬身便拜。那身旧袍服散着臭气,拖着线脚,跟着一晃一晃。
颜美脸上刀疤一紧,吼道:“原先是你!现在是我!你连墙上那剑都够不着!”
曾高吹胡子瞪眼:“那是因为我生了场病!——要么咱俩比划比划?”
……
罗敷忍住一个笑,终于发现,这位……颜美阿叔,其实并非凶残之徒。只是碍于容貌,笑也凶恶,哭也凶恶,不哭不笑时依然凶恶,这才把她吓了个七荤八素。
这位……曾高壮士,其实也并非真的猥琐,只是生得太矮,看谁都得仰头,这才给人一种时刻垂涎欲滴的错觉,枉让她心生恐惧。
两人吵了几句,她看不下去,鼓起勇气劝道:“这个……两位都是慷慨义士,我一见之下,印象深刻,实在是不分高低……”
两位得她一夸,各自大喜,一个刀疤扭动,一个胡子掀开,笑道:“夫人谬赞!”
颜美另外伸手一指:“这是我妻周氏……”
罗敷微微一吃惊,看到开始侍候她的那位周氏妇人,此时已洗了手,颇为局促地朝她行了个礼。
罗敷学着她的样子回礼,心中闪念,以颜美的相貌,周氏……还真是有点委屈了。
曾高没有介绍家属,嘟囔一句:“主公尚未寻到,我不让家事拖累人。”
言外之意,还是挤兑颜美。
哄笑声中,满厅人众一个个上来相见:“夫人!我是督管粮库的,以往主公年年夸赞我办事得力!”
“我全家都是主公从乱军中救出来的!夫人务必劝主公早早归来啊,呜呜……”
“我等都是主公门生!师母受我等一拜!”
“我们是主公家仆,夫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
“小夫人,看我后脑勺的疤!我十年前替主公挡过一棍子!我、辈分上算主公的远房族叔……”
“当年小人是低贱囚徒,是主公将我拉出泥潭,让我重新做人!小人天天遥拜主公,祝他老人家安康。夫人,你替主公受我一拜吧!”
……
手足无措的小家民女被许多人围在当中,几乎要被热情与爱戴淹没灌顶。
这些人都对她的那位便宜“夫君”感恩戴德,有人说着说着就痛哭流涕,简直把她这个“秦夫人”当成了主公的替身。泣涕之声不绝于耳,罗敷居然被他们惹得有些眼眶发酸。
不,不仅是热情和爱戴,似乎还有三分的……畏惧。有些人躲在后面,只是参拜而不出声。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不像是在注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她平白多了许多后辈和下属,听着耳边嗡嗡的人声,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
仿佛自己灵魂出窍,在远远的看一场排好了的戏。
最后还是谯平维持了秩序:“大家退后,别惊扰了主母……”
谯平年纪轻轻,面相俊美得近乎纤弱,但说出的话却是一言九鼎。他话音刚落,嘈杂的人声顷刻间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也立刻躬身遵命。厅内空留余音绕梁。
只有罗敷欲哭无泪。这人比她还大上几岁,每叫一句主母,她心里跟着一哆嗦,觉得自己折寿一个月。
谯平忽然看向门口,慢慢问:“十九郎,你为何不来拜见?”
那个随随便便倚在门框上的少年,正是当日目击罗敷与方琼一番口舌之战的“牧童”。当日在桑林中,她信口胡诌了一个“夫君”,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恰好被此人听了个清晰。
罗敷现在十分确定,就是他最先张冠李戴,把自己认成了主公夫人,通报整个白水营,挑起了这好一场闹剧。
原来他叫十九郎。长得不错心思太黑。罗敷心里偷偷咒他出门摔跟头。
十九郎没跟着大伙哭天抹泪,反而依旧笑嘻嘻的,露出一对酒窝——那酒窝的位置十分别出心裁,不似寻常人生在腮间,反而是唇边两个小月牙,月牙下面跟着一对小浅涡,好像水面投石,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任何一张浩然正气的脸,配上这么一对特立独行的涡,都能增添三分玩世不恭的气色。
果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子正兄,这位秦夫人正当青春年少,你真要让我管她叫阿母?”
不等谯平劝说,罗敷已经快哭了,差点朝十九郎跪下来。
“不不,别、不用……别叫阿母……当不起……”
被手下人叫“主母”“夫人”也就罢了,她实在不打算当场认儿子!
这儿子还跟她一边大!
十九郎笑看她花容惨淡,信步走上前来,正色道:“你的夫君,是我阿父。但我自有生母,也不便改口另称。这位……秦氏阿姑,请受我一礼。”
说毕,撩起袍子,屈膝一跪,朝她参拜为礼。
肃。跪。叩。
罗敷觉得彻底站不住。却没倒。周氏在旁边搀着她呢。
正文 人知好色
像罗敷这个年纪的少女, 路上若是遇见儿童少年, 一般会被脆生生的叫一声“阿姊”。就算是对方年纪比她大个一两岁, 识趣的也会以“阿姊”称呼, 礼貌且不失得体。
如果少女不巧样貌生得比较着急, 或是嫁人后梳起了老气的椎髻, 以致被无知孩童叫一声“阿姑”, 那是会被笑话好几天的奇耻大辱。
罗敷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同龄姊妹暗暗比较,看以后谁会第一个被叫阿姑。
这个比赛现在宣告结束。被一个年龄相仿、唇上有绒须的小郎君叫了阿姑,这个败绩不仅前无古人, 约莫后人也是无可匹及。
她绝望地想,至少比当阿母强些。
*
其实当世之时,老夫少妻之配并不罕见, 继母、庶母比子女还年轻, 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之事。十九郎对她行此大礼,也算是理所应当, 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只觉得“秦夫人”如此年少, 十九郎未必对“继母”有多尊敬服从。因此更是加倍的对她爱戴, 以给他树立个良好的榜样。
好容易和几十个人相见完毕, 罗敷如同被上了一场酷刑。薄汗遍体, 丝衣贴在胸前身上, 居然有点洇湿。
几十双眼睛看着她,都在等她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神色都恭谨而敬重,没人在乎她衣料洇湿的那点不雅。
周氏贴心地给她披上件薄纱衫, “夫人……”
罗敷知道他们在等什么。这一番的“热情款待”, 绝不是因为她秦罗敷有多么贤德淑良、惹人喜爱。
倘若她知道那么一丝半点的关于“主公”下落的线索,看在那几声主母、阿姑的份上,她一定会知无不言。
可是……她连自己“夫君”姓什么都不知道!
如履薄冰地套了几次话,然而众人已都把她当成自己人,自然而然地认为,“主公”的身份不需要多加介绍。
罗敷只能强作镇定,对众人说:“我……夫君,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来……”
全体肃然。几声如释重负的“哦——”
罗敷接着敷衍道:“此中缘由,不便细说。但他一直念着大伙……”
不过随口几句安慰,好几个人开始眼角闪泪花,神色如释重负,纷纷交头接耳:“我就说嘛,主公虽然不喜俗务,可对我们是真心实意,是万万不会丢下我们的……”
罗敷心中掠过沉重的罪恶感。再多说怕露馅,转而朝周氏道:“我累了。白水营的细况,可否明日再议?此处可有休憩的处所?”
几个人同时接话:“有有,主公过去待客的客舍,我们天天打扫着。夫人可以暂时在那里歇脚。”
*
谯平目送这位陌生的绝色女郎离开,神情严肃不减,眼中闪出三分忧色。
轻声自忖:“主母和主公……似乎不是太亲。”
颜美摸摸脸上刀疤,大大咧咧笑道:“夫人不是有心疾么,那个……心智上时好时坏,也不奇怪。再说,咱们主公多大年纪,秦夫人才多大,这个……不是说不般配,但,毕竟,总之,有点……”
他说到“不般配”三个字时,小心看看老婆周氏的那张略显老态、却依然秀气的侧脸,勾起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谯平点点头,叹气:“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也在情理之中。但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也许心中确有不甘,咱们也怪不得。”
主公是三年前留书出走的。这女郎最多十六七,三年前才多大?就算他知道主公一向放浪形骸、我行我素,这事做得……也稍有些过分。
不过以她的姿色,就算倒回去三年,也足有吸引男人的资格。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谯平垂目,驱散这些无聊的念头,轻声对身边几个人说:“不过现在主公的下落都着落在她身上,咱们不得不留人。大家务必对主母尽心相待,别让她看轻了咱们白水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假以时日,相信她定会对咱们加以信任。等……等到主公回归,她便是咱们全营的恩人。”
主公既不在,谯平便是白水营的代理领袖。几人听了他的话,同时应喏:“是。”
只有十九郎撇撇嘴,似乎欲言又止。
谯平清楚这人的德性,轻轻横他一眼,温文尔雅地命令:“有话快说。”
十九郎捋着自己发梢,低声笑道:“倒是说要好好侍候秦夫人,可咱们眼下可是穷得叮当响,连像样的女婢都没几个。”
谯平一时语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原本不归他管。他是谦谦君子,只会读书写字、运筹帷幄,双手沾钱的机会屈指可数。
想了想,有些一厢情愿地答:“这个……夫人流落民间多年,前天还在自己采桑,大约……也不需要太多女婢吧?……”
*
罗敷身处一间宽敞房屋,土包子似的四处环顾。她此前从未想象过,一个贵人郎君的精舍,会是这般精致典雅。
地面上细细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绘着云纹和花木,笔触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靠墙一个简单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圆润,裹着柔软的素色丝绸。榻边立着鎏金烛台、花纹铜盆、紫铜香炉,细碎的纹路上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定时前来洒扫擦洗。
房间另一端放置着檀木小几,几上笔墨、简牍、缣帛依次放置。几大摞简书堆在几案旁边。竹架子上居然还摆着几十册轻薄的纸质书本——纸是宫里传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罗敷这辈子没见过三两次。
总之,甚雅。连墙角的灰尘都像是用笔墨点出来的。
只是缺了个织机,她想。这么大的屋子,这么高的房梁,工坊里那种大型提花机都能放得下吧?
这还不是她“夫君”的卧室,只是一间供临时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间卧室上着锁,连谯平都不能随意进去。
一切都还保持着“主公”失踪时的模样,甚至门边还放了一双男式丝鞋,仿佛这间房屋的客人随时都能回来歇脚。
墙角几个樟木箱子,里面想来是衣物鞋帽之类。罗敷碰都没碰。毕竟是鸠占鹊巢,跟这间屋子的主人没任何瓜葛。
她心里突然跳出来一个念头:这个“白水营”……归冀州牧管辖吗?归天子管辖吗?
不管怎样,是非之地,早离开为妙。
她违心地冒充了一个时辰的主公夫人,稳住了这些盼主心切的忠仆们。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静,立刻开始谋划脱身之策。
还好“白水营”似乎人丁不旺,没给她派来太多侍奉的婢女之类。否则耳目众多,还真不好脚底抹油。
只有周氏来问过两次——夫人需要饮食否,夫人需要夜间御寒的衣物否。
罗敷想了想,宣称自己饿了,要饱餐一顿。
不多久,门外便热腾腾的送来了食盒。周氏居然是个巧手厨妇,那食盒里的东西足够她吃三顿,且没有重样的。
罗敷虽然紧张,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后悔白天没喝她给的那碗汤。
她吃了一些汤水,剩下的干粮包好,带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这个地方离邯郸有多远。
她用心听着墙外的各样声音——有些牛羊鸡鸭的叫声,说明白水营里也是食人间烟火的寻常人;有些来回来去的脚步声,混杂着偶尔的马蹄声,说明白水营和外界颇有来往;还有浣女晚归的谈笑声,说明此地并非男人堆,还是有不少家属女眷的。
白水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聚落?若说是军营,为何还有妇幼家眷?若说是寻常庄园,为何又有宝剑刀枪,有谯平、颜美、曾高这些不寻常的人?
当下社会豪强势力膨胀,贵族们拥有各式各样的田庄。庄子里农林牧渔皆有,自给自足,闭门成市,甚至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力量。难道白水营便是这样的田庄?怎的她以前从没听说过?
中原广大,世界纷繁,但罗敷一生没出过邯郸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处的模样。
等到夜幕渐临,外面庭院的嘈杂声渐去。一双沉重的脚步声经过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脸颜美的声音,自言自语的嘟囔:“让阿毛杀头猪,明日给夫人接风……”
罗敷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但谁叫他们一厢情愿的,非要睁眼说瞎话。她一人一张嘴,怎辩得过那几十几百双热切的眼睛。
罗敷让周氏去休息,自己轻轻裹上厚袍子,前后结束利落。
然后从房间里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别在腰间。尽管她不想乱动房里的东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里去。单身女郎独行夜路,不能不有所准备。
最后,门口找出自己原来那双轻便布鞋。时人进屋上殿都要脱履,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她身处“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当主人,早就把鞋子脱在门外,放得远远的。
她穿上鞋,扑的一小声,吹灭房里的蜡烛。
她觉得自己成了女游侠。心思变得前所未有的缜密。窗子打开一条缝,四面八方听了好一阵,挑选了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
先悄悄的潜出白水营的范围,找个村落人家栖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视暮色。苍茫沃野上几座起伏的山,几处人家灯火,依稀从中辨出一条通向远方的路。
罗敷深吸一口气,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翻窗户。
*
突然,吱呀一声响,打破了黄昏的凝重。
罗敷全身定住。那声音不是从窗户上发出来的。
而是来自她身后的房门。
冷汗一头,立刻关窗转身。那门果然开了,闪身进来一个人!
她捂住嘴,忍住没叫出声来。
正文 十九郎
“牧童”十九郎依旧笑出两个小酒窝, 一双漆亮的眼睛, 环顾烛火尽灭、黑漆漆的房间, 若有所思。
然后低声问候:“拜见阿姑——做什么呢?”
平平常常八个字, 可也许是光线太昏暗, 罗敷总觉得他笑容里带着些顽皮的暧昧。
结结巴巴答:“太、太冷、关窗户……”
说了几个字, 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在擅闯主公夫人的卧室!
警觉之火腾的烧遍全身。眼看十九郎轻轻掩上房门,连鞋子都没脱,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压低声音喝道:“不——不许过来!否则……否则我喊人了!”
十九郎置若罔闻,目光定在她的双足上。裙底一双绣花布鞋尖,不安地碾过石灰地的纹路。
在房间里还穿鞋……她的企图昭然若揭。
他嗤的一声笑:“你尽管喊, 然后全白水营就都知道, 主公夫人深夜奔逃,将孩儿们弃之不顾, 简直是道德败坏, 惨绝人寰……”
罗敷:“……”
脱口就想辩称“我没想逃”, 随后心中一扭结。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自辩了?
她豁出去, 恶狠狠盯着他双眼, 一字一字地说:“要我说多少遍, 我本不是你们的什么夫人,奈何谁也不信!我今日第一次见到你们,第一次听说什么‘主公’!我秦罗敷祖上是邯郸城的小民, 活到现在没有什么夫君, 只有……只有我舅母和阿弟……你们把我绑到这里,说得好听,‘热情款待’!‘唯命是听’!想没想过我愿不愿意!想没想过,我舅母和阿弟该有多着急!……”
说着说着就心头激动,鼻子酸酸,差点委屈得出泪。要是真的一辈子被软禁在什么白水营,哪怕是被好吃好喝的伺候一辈子……
那跟被方琼强娶为小妾有什么区别!
“……你们抓人之前不会多打听打听么!”
十九郎听了她一番郁结控诉,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突然上前一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戴着薄手套,一股轻微的皮革气味。
罗敷又怕,挣扎着含含糊糊:“你……不许无礼……否则我喊……”
十九郎带着那种“欺负女孩子得逞”的恶劣微笑,轻声提醒:“你刚刚不是说,你并非主公夫人吗?怎么又摆架子了?”
罗敷彻底爆发。不是夫人,就能随便无礼了?
刚要大声斥责,十九郎手劲加重,她就彻底喊不出来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阿姊,我知道你不是我阿父之妻,但你的声音别太大,当心让别人听见。”
罗敷:“……”
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愣愣地看着十九郎,初升的月光下,少年人的清澈面容。
她睁大眼睛,目光问出一句话:“你信我?”
十九郎拿开捂着她嘴的手,食指竖唇边,正色点头。
罗敷狂怒,低声怒喝:“那你……那你……”
头一个先入为主,把她认成主公夫人的是他。当着白水营众人的面,站出来作证她“夫君”身份的也是他。现在他倒食言而肥,吃得挺开心?
十九郎歉疚一笑,极低极低地说:“我的确曾以为你是,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些……嗯,细节……”
罗敷突然有些紧张。众口铄金的,自己哪里演得不像?
十九郎见了她模样,又扑哧一笑,露出了那种“恶作剧成功”的神色。
他重新点燃一根蜡烛,随意拿过几案上一卷简牍,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这上面写着呢。阿姊读一读便知。”
罗敷不动声色地接过,借着烛光,瞟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的字。
“读了,怎地?”
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十九郎笑出声:“你拿倒了。”
罗敷心里一跳,本能地把简牍翻了个个儿。
十九郎慢吞吞说:“这次是真的拿倒了——阿姊,你不识字。”
当谯平拿出那张主公留下的信,给“秦夫人”过目时,他便看出来了。“秦夫人”只是将那信微微扫了一眼,便貌似胸有成竹地问:“这是主公失踪前留的书?”
别人的目光都在那信上,都以为她是读出来的。
只有十九郎,正打量那双懵而漆黑的眼,立刻敏锐注意到,她只是小聪明,猜的。
目光根本没定在任何一个字上。
罗敷一个小秘密被戳穿,只落微微脸红:“怎么了?”
这年头读书的都是贵人,平民百姓的谁认字,何况是女子。罗敷幼年被父亲手把手教了几天,会写个一二三四五,能认自己的名姓,已经是邻里女郎间的佼佼者。
十九郎深深看她一眼,不再逗她,慢慢说道:“主公——我阿父好风雅,通百家。若一个女郎不会识文断字,就算再美艳无匹,他也不会被迷住的。他说过,不懂读写的男人是废物,不谙诗书的的女子是俗物——嗯,是他说的,不是我的意思。”
最后一句话,是看了罗敷悲愤交加的脸色,赶紧加上去的。
罗敷脸如火烧,按捺住屈辱羞惭,不服气地回敬:“你既然瞧出来了,为什么不当场说出来?还……还朝我跪拜?是演戏有瘾吗?”
十九郎沉默了一刻,目光看向墙壁上的连绵字画,忽然轻轻叹口气,声调里透出些不合他年龄的沉寂。
“阿父失踪三年,白水营辛苦寻了三年,靠着一点念想支持到今日。如今好容易寻到了蛛丝马迹,却是……空欢喜一场。”
罗敷轻轻摇头,十二分真心地说:“可我真的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啊!你们带回来一个主公夫人,也许会有几日的开心,可若非要从我这里问出你们主公的去向,那也只能是……在房梁上捕鱼,没用的啊。”
十九郎一笑,帮她纠正了一句成语:“缘木求鱼。”
罗敷不以自己没文化为耻,赶紧点点头,跟着重复了一遍。
“对对,缘木求鱼……”
“但至少那还有希望。人们宁愿相信,鱼儿会化为大鹏飞上天,也不愿面对一潭死水,空耗时光。”
这句充满诗意的话,说得罗敷背上一凉。
“难道你们要……将错就错不成?”
十九郎微一躬身,有些讨好地朝她一笑:“要是阿姊愿意,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罗敷简直连发怒都没力气了。那你是找我来闲聊的?还是来劝我乖乖认命的?
“要是我不愿意呢?”
“要是你不愿意……”
十九郎吹熄蜡烛,走到窗边,打开了那扇罗敷没来得及跳出的窗。
一阵清风吹入。他裹了裹自己衣襟,回头朝她一笑。
“白水营地处偏僻。你一个人大概回不去邯郸。”
*
*
罗敷立在原地,木然了好久,如同生根发芽。直到十九郎朝她轻轻招手。
“当然……你若是想留下来,那最好不过。我告诉你该怎么装……”
她赶紧摇摇头。这话说的!难道要她一辈子鸠占鹊巢,做个神位上供着的木偶像么!
她飞快地朝十九郎行礼道谢,然后跟在他后面,有些笨拙地翻出了窗。
终于相信,白水营里除了一群可敬的傻子,原来还是有脑子清醒、思维正常之人。
落地时不稳,踩在一片软泥地上。皮革手套轻轻扶了她一把,没多碰。
十九郎回身关上了窗,在她耳边低声说:“跟紧我。”
语调轻轻松松的,仿佛只是小孩子在做游戏。
罗敷突然有些含糊。她规规矩矩活到十七岁,头一次月黑风高的跟男人“私奔”。让人瞧见是小事,万一这十九郎肚子里打坏主意,她哭破嗓子都没人听见。
但这点顾虑只闪烁了一瞬间。她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郎,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像一头被撵入闹市的兽,茫然无措之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巢。
回到那个熟悉的、让她安心的地方。
但没跟几步,她便又开始忐忑了。十九郎没把她往宽敞的平地上带——脚下的土地愈发不平,空气中飘来的味道越来越不雅,似乎是……
罗敷蓦地驻足,难以置信地低声质问:“……牛舍?”
十九郎回头,无辜眨眼:“只有这儿是归我管的。你要是会隐身术,尽可以四处乱走。”
罗敷震惊,“可是……可是……”
头一次见他时,他确实是个牧童打扮。骑的那头大牯牛骨骼清奇,面相不凡,也确实是牛舍里的这一头。
但……难道那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出门体验生活么?他既是“主公”的爱子十九郎,在白水营里怎么也算是个人物,如何便沦落到了每日放牛的地步?
难道是……被前面十八个兄长欺负的?
她还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十九郎在她身边温柔开口。
“别害臊,过来……”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
“……过来嘛,大黄。这位阿姊不是坏人。”
大牯牛有一个接地气的名字。鸡栖于埘,日之夕矣,大黄约莫已经准备吹灯拔蜡,进入美好的梦乡。
让十九郎生拉硬拽的牵了出来,牛耳朵里说了几句话。大牯牛便睡意全无,信步踱出牛舍,哞了一声,甩着尾巴,朝着夕阳的余晖撒欢奔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跑出来许多人,嚷着:“咦,牛舍门怎么开了?牛跑啦!”
大黄成功地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十九郎趁机一拉罗敷袖子,“阿姊,走!”
……
穿过牛舍,后头叽叽咕咕的一群鸡,睡眼惺忪的扑翅膀。
十九郎边跑边介绍:“这里也归我管……”
鸡舍后头围墙有缺口。罗敷也不是什么闺阁里不下楼的贵女,撩起裙子就跟着过去了。
心中对十九郎的最后一点戒备也终于烟消云散。他要真想做什么坏事,犯不着挑这么个气味微妙、一地鸡毛的去处。
顺着小围墙快速奔走。十九郎还不忘指着一处茅草屋:“这里也归我……”
罗敷余光一瞥,瞬间有些宾至如归之感。想不到白水营里也养蚕。这个蚕舍比她家的大上十倍。
但她随后气不打一处来。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快速一瞥的工夫,已经看出来,在十九郎的“精心”照料下,幼蚕们生活凄苦,一个个半死不活的趴在干巴巴的桑叶上,宛如灾年的饥民。
她终于忍不住,快步追上十九郎,低声批评一句:“这不叫养蚕!如何能用这么老的叶子!而且以现在的节气来看,蚕舍太湿太冷,根本不利于……”
她马上就没心思给他上课了。十九郎已经成功地避开了白水营里的闲杂人等,将她带到一座马厩前面。
“阿姊,会骑马吗?马车声音太大。”
罗敷只犹豫了一瞬间,视死如归地点点头。
十九郎瞧出她外强中干,笑道:“驭马之术无他,只一个秘诀,阿姊记牢了便好。”
罗敷问:“什么?”
“别掉下来。”
正文 君子
方才一路穿关过卡的时候, 十九郎不知在何处顺了一块旧布。顺手撕成几块, 挑了匹五短身材的小马, 蹲下身, 细心在马蹄上裹了布, 说这样走起来没声音。
罗敷眼睁睁看着, 心尖疼得一颤。
习惯使然, 忍不住低声提醒他:“这种衣料,一匹要织十五天。”
十九郎微微一怔,随后略带歉意地一笑:“以后我会省着衣裳穿。”
罗敷觉得也无权对他指手画脚。点点头。
十九郎扶她上马。罗敷回忆着此前见过的贵人乘马的模样, 摸着石头过河地跨了上去。马鞍两侧挂着一对简单的木制脚踏,她踏上,勉强保持了平衡。
身子底下的小马跟她较了一阵子的劲。随后大约是觉得背上的负担也不是太沉重, 认命地刨刨蹄子——果然静默无声。
罗敷鼓起勇气, 朝十九郎点点头,意思是自己准备好了。
十九郎不客气, 直接朝她扔过去一团黑黝黝的。罗敷用力接住, 身子晃一晃, 差点又成不倒翁。
打开看, 一件宽大的男式翻毛领袍服。黑重厚实, 约莫是冬天御寒的。领子上还带着樟木香气, 想是临时从衣箱里取出来的。
十九郎跟她打手势:穿上,别嫌热。
他自己解开另一匹母马的缰绳,蹄子上同样裹了布。一牵缰绳, 出了马厩。
罗敷的那匹小马居然也乖乖的跟上了。她又是吃惊, 又觉得有趣。随后意识到,两匹马大约是母子俩。
她安安静静地骑在马上,不敢四处乱看,只敢盯着手中的缰绳。十九郎带着她贴墙走,捉迷藏似的,绕过远远近近的男女老少。
白水营作为一个自成体系的营寨,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出入口。而马厩旁边的那个出口,显然是不太起眼的一个。
木栅栏门边只有两个懒懒散散的壮年汉,持着两根棍子,看着像是值夜守卫,此刻却坐在地上互相吹牛。
这个说:“唉,现在不行罗。想当年我年轻力壮,一人举起一只鼎不在话下!”
那个说:“当年主公骑的那匹马是我驯的,一只胳膊勒了顿饭工夫,才低头!”
这个说:“这算什么?我、我当年从战场里捞人,一人驮了三个女娘回来,一手一个,背上还一个!唉,可惜不知她们现在何处啊……”
那个说:“嘻嘻,驮人算什么,当年老子我在床上,也一次三个……”
十九郎悄没声接近,马蹄上的布快速扯下来,使劲咳嗽一声。
两个吹牛的赶紧站起来,装作恪尽职守:“十九郎,这么晚了还出去?跟谁啊?”
此时白日已落了大半。又是个灰云暗涌的阴天。两人抬头望,只见十九郎旁边那匹马上,似乎是乘着一个黑衣小僮,从下往上的仰视,看不太清面孔。
十九郎随随便便地“嗯”一声:“牛舍没关牢,让大黄跑出去了,有人说看见它掉下山坡了。我带人去救下。”
牛儿受伤可不是小事。两个守卫赶紧让路:“快去快去。黑灯瞎火的,小心把自己摔了。”
十九郎笑道:“带得有火种。”
说毕,一跨上马,一声轻唿哨,两匹马八个蹄子,大摇大摆的走出了栅栏门。
*
罗敷像个木偶似的,乘在马上看了这一场戏。他轻轻松松的,她却紧张得有些出汗。又怕守卫突然回过神,又怕马儿突然撒欢跑。
还好十九郎很有分寸,那小马始终十分听话地跟着母马,不紧不慢的小步走,没有把她摔下去的意思。
静悄悄行了不知多久,直到小马转过一座小山坡,才敢将身上的黑外袍解下来,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薄汗已经浸了一层,鬓角的秀发紧贴在脸上。她用力捋开。
回头看,白水营已经隐入模模糊糊的暮色里。火把和灯光都不甚明晰,远远望去,俨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聚落。
她忽然百感交集。这个梦做的……真实得过了头。
十九郎一拉小马缰绳,轻笑着叫她:“阿姊,邯郸在这个方向。”
她没顺着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我若是失踪了,你们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哀伤地叹口气:“我还以为阿姊会先关心我呢。”
罗敷微窘,赶紧改口:“你擅自放我,会有何后果?”
十九郎这才满意,朝她笑笑。昏暗光线下看不见酒窝,只露出一线白牙。
“我么……大约会被子正兄剁了做成醢酱。”
有些人大约天生不能被委以重任。不论是多严肃的话题,到了他们口中,都能说成小孩过家家。
十九郎嬉皮笑脸说完这句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仿佛真的闻到了醢酱的香气。
罗敷皱眉不语,微微不满地看他一眼。
过了好一阵,他才似乎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儿戏,话音微沉,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笨蛋,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夫人要死要活……不,其实大家都不傻。子正兄是人中俊杰,才干难有人及,只不过,为了白水营里这群没头苍蝇,三年来辛苦奔波,心力交瘁,这才病急乱投医,抓住稻草当浮桥。不像我,万事不管,这才旁观者清……”
月落星起,马儿的速度其实不快。土路周遭树木林立,宛如模模糊糊的矮墙,不紧不慢地向后移动。
罗敷不由得心生感慨。顿了顿,提出了自己原本的那句疑问:“那,我走了之后……白水营会如何?”
十九郎嬉笑消失,回头看了看。稀疏的灯火已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白水营……可能也没多少时日了吧。”
罗敷大惊:“……什么?”
抓稳了缰绳,差点从马背上滑下去。
方才他说的那句“一潭死水”,她还以为是个充满诗意的隐喻呢。
十九郎纵马缓行,有些落寞地微微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实话对你说了吧。阿父失踪这么久,其实营里早就……人心四散,各奔东西大约是早晚的事。加上最近,我们有些……嗯,小小的危机。倘若阿父再无音讯,情况……可能不会太妙。”
跟这位冒牌夫人相识不过一日,尽管她样貌明媚可亲,但他还是不打算说太多。一番话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听得罗敷心头泛毛,如同被碎布边儿拂来拂去。
她不由得问:“什么危机?情况会如何不妙?”
刚问完就后悔了。白水营坑她不浅,怎的眼下反倒开始关心起来了?何况她一介外人,何必窥探陌生人的秘事。
十九郎果然没答,自嘲笑笑,意思是不用操心。
罗敷点点头,声音忽然有点颤:“那……那你还……帮助我……逃……”
十九郎答得不假思索:“我做不了齐太史,起码不能做赵高吧。”
一句话说完,身边马背上的女郎一脸茫然,宛如听闻牛叫蛙鸣。
十九郎一怔,这才意识到是在对牛弹琴,忍不住偷笑一声。
耐心给她上课:“齐太史是古代齐国的史官,是敢说真话的刚直典范。他不偏不倚地记录下朝堂丑闻,以致被权臣杀害。一个史官被杀了,他的继任们排队顶替,坚持秉笔直言,被杀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权臣再不敢动手。而赵高是前朝宦官,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乃至弑君乱国——阿姊,你说这两种人,孰优孰劣?”
罗敷未曾读书,心思却灵,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然是前者高尚,后者卑鄙。但若论哪个更聪明,我还真说不准。”
十九郎微微惊讶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各人自有命。我们白水营的前程再艰难,也不能拿阿姊应有的平静日子来换。我既看出你底细,若是继续装聋作哑,如何是君子所为?”
这话她听懂了,喃喃道:“君子。”
这两个字从来离她很远。但不知怎的,想到十九郎口中那些齐国的史官,竟平白有些鼻子发酸。身边的一人一骑,也平白变得高大伟岸了三分。
但她这点小小的感动只持续了片刻时光。十九郎话锋一转,嘻嘻一笑,又回复了油腔滑调:“况且关于阿父夫人的情报是我带回去的,我这样也算将功补过。不然等到以后,大家入戏已深,再让别人发现了差池,我依然得成一罐醢酱——多半还会剁得更细些。”
刚说什么白水营“情况不妙”,转眼又开始轻松谈笑。罗敷跟他认识没多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每当话题滑向沉重的时候,这人总是会故意插科打诨,将气氛强行拨转到嘻嘻哈哈。
是不是觉得跟她这个大字不识的“俗物”,没什么严肃交流的必要?
不然,怎的到现在,连姓名也没跟她通?
她如鲠在喉的,心思转三转。静谧的夜色笼盖四野,前路无光,家不知何处,突然便觉得无比孤单。
十九郎也没什么聊天的意愿了。抬头看天,云彩缝里辨认星辰,一言不发地带路。那些看似千篇一律的田垄、树林和山坡,他从中开辟出通路来。
罗敷驭马渐渐有些经验了。一处匝道过后,她现学现卖,跟着十九郎拨转马头,过了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马蹄溅出寒水,湿了她的布鞋。
她忽然轻声开口:“这里离邯郸还有多远?要是跑起来,会不会更快些?”
在旷达的夜里,声音显得空灵而细弱。十九郎好一阵才听明白,立刻忍俊不禁。
“这么着急回去?阿姊的家里,是有担忧焦虑的父兄,还是有翘首等待的情郎?”
罗敷脸上一热,心头一串小小的火苗。这个竖子小儿,把无礼当个性,还胡说八道成瘾了?
但她没发作,反而故作关切,淡淡回一句:“是担心你外出太久,惹上嫌疑。”
十九郎没想到她如此体贴,居然有点脸红了,想是心中有愧。
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快骑容易摔,阿姊还是安全为上。就算嫌我烦,也只多烦你两个时辰罢了,阿姊能忍吧?”
一句话透着狡狯,倒让罗敷不好意思起来。她哪有这么小肚鸡肠?
但她还是把那句“不嫌你烦”咽回肚里。否则不是正中他下怀。
她微微俯身,亲亲热热的拍拍小马头颈,悄声吩咐:“快点走。”
*
夜路走得慢,还要避开偶尔的夜巡士兵。身边的景色千篇一律。罗敷打着呵欠,心想,被马车绑架来的时候,似乎没走这么久啊……
突然心思清明一刻,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十九郎在故意绕路,让她记不清白水营的所在。
她倒是心平气和,觉得这也无可厚非。眼看着十九郎一本正经地带路,心里居然觉得有点可爱,生出一种“看穿不戳穿”的优越感。
正文 贵客
直到漆黑墨色的天空开始转淡, 才看到远处那片熟悉的桑林。罗敷一下子瞌睡全无, 惊喜地指着坡地上一排砖坯房, 低声叫道:“就是那里!左数第二……”
话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自己大大咧咧的, 防人之心太缺, 直接把自家院子的详细位置透了个底儿掉。万一日后白水营里的人反悔, 再来个梅开二度, 她往哪躲。
不过十九郎还没想那么远,缰绳一抖,松口气, 眉花眼笑。
“困死了!诶,阿姊,你家有没有马厩, 让这两匹小乖马歇息一阵子……要是能给我讨一口水更好……”
罗敷勒住缰绳, 像看怪物一样看他。
十九郎:“怎么,我脸上脏了?”
她等了片刻, 见他没有自省的意思, 才板起脸, 提醒一句:“天快亮了。你是想让全邻舍都瞧见, 我是跟一个陌生郎君一块儿回来的?还请到家里饮水休息?”
十九郎愕然半晌, 才微微一吐舌头, 做出个抱歉的表情。少年人生活经验毕竟匮乏,心里确实少绷了好几根弦。
讪讪道:“那、那我就送到这儿……我俩各回各家好了……”
罗敷扶着他胳膊,小心翼翼地跳下马。借着最后一点残余的星光, 朝十九郎郑重行了个礼。
虽然说祸从他起, 但他毕竟担着风险,花了一夜工夫,将她全须全尾的送回原处,辛苦得脸色发暗,眼睛下面两圈黑。她秦罗敷恩怨分明。
十九郎赶紧下马还礼:“阿姊莫要客气,我……我只是将功折罪,没什么可谢的。你快归家,我在这儿看着。”
她笑笑,诚诚恳恳地跟他道别:“你回去的时候一路小心。我今后会多加留意,若是听到关于你们主公的下落,我就……”
十九郎却赶紧摆手,笑道:“别,别。我们白水营的事,阿姊不必声张。”
罗敷不明缘故,料他也不会说。飞快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
天光还没完全淡。罗敷走了不到半里路,面前便忽然横了个阴影。
她小吓一跳,随后吁口气:“赵家阿兄啊……”
赵黑是邻居家儿子,今年刚满二十,生得高大壮实,种田一把好手。最近两年见到罗敷就脸红,她也隐约明白是怎么个意思。
但赵黑不敢跟她多说话。脖子上那一道红疤,无声地见证着一桩积年仇恨——他小时候不辨美丑,居然以欺负小阿秦为乐,说她无父无母野孩子。阿秦开始只知道哭,可有一日突然开窍,冲上来就挠了他一把血印子。
等长大了,赵黑觉得自己罪有应得,从此加倍老实本分。
罗敷自然不怕他。只是心虚地往后瞟一眼,十九郎的身影被一丛灌木挡住了。
她这才放心打招呼:“阿兄起这么早。”
赵黑挠挠头,又脸红了,眼神指指身上背的包袱,嗫嚅着答:“我有个远房伯父在广平做督盗,手下缺人,阿母叫我去伯父手下当差,好过在家里种田……路途远,早点出发……”
平日里遇见罗敷,小女郎对他爱答不理的,蒙她招呼一句“阿兄”就算满足。今日她不知怎的,神情闪烁,心不在焉,还跟他说这么长一句话,六个字呢。
赵黑便也突然话多了,飞快瞟一眼她的脸。启明星映在双眸里,一闪一闪的极好看。
他开心笑一笑,寒暄一句:“阿秦今日穿这么好,你家来的想是贵客?”
罗敷张口结舌:“我……贵客?”
她身上穿的,是从白水营里带来的丝衣,对小家民女来说的确略显奢侈。不过她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若有人多事过问,就说是韩夫人家里淘汰下来,赏给她的。
可赵黑说的“贵客”又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是他起太早了,还犯迷糊呢。瞧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
微微一笑,跟他道别:“阿兄莫要高声。我舅母阿弟还在休息。”
赵黑却不解:“阿秦糊涂了?你舅母在招待客人哩——你不是出来打水烹茶的?”
罗敷觉得莫名其妙,又怕赵黑看出来她夜不归宿,敷衍点点头,“阿兄回见。”
赵黑:“诶,我以后就不常回邯郸了……”
也不知她听见没有。他冲着那远去的背影,还是嘟囔一声:“阿秦回见。”
*
离那座小院子还有小半里地,罗敷一颗心已经飞了回去,感觉恍若隔世,仿佛已经离家十年。
她几乎能透过墙壁,看到自己那架织机。一匹绢取下来之后,还没来得及缠新的经线。她又想到,蚕舍里的幼蚕约莫已经饿了。舅母不太会照料……等太阳升了,她就出去采桑,回来之后补睡一觉……对了,阿弟的笔墨还没买,下午把卖绢的余款收来,再去笔翁那里走一遭……
她盘算得美美的。直到隔着院墙,忽然听见院子里似乎有人声。
她有点惊讶。舅母起那么早?
随后发现,那声音她不认识。
是个音色高亢的妇人。在院子里趾高气扬地说着什么,话音一阵阵传到罗敷耳朵里。
“……张家阿婶,我们一早前来拜访,诚意足够了吧——你再说一遍,你家没有待许人的女郎?”
……
罗敷大吃一惊。知道舅母不会来事。第一反应就是早就赶紧进院子帮忙招待。
可今日……
刚从白水营逃出来,见识了她一辈子没见识过的稀奇古怪,罗敷一颗玲珑心里,平白多了几个窍。
她不由自主立住脚步,听到了舅母张柴氏的声音。
“这个……大姊还请屋里坐,小门小户的,没什么招待的东西,还请见谅……懒蛋!快去烧水!……”
语气居然有些低声下气。罗敷更是心中起疑,想了想,轻手轻脚绕到院子背后,熟练地找到墙角一个小缝,小心翼翼看进去。
一看不要紧,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头戴绢花、一脸铅粉的半老妇人,旗杆似的戳在院子当中。
单一个妇人还不要紧。真正让人腿脚发软的,是她身后五六个锦衣玉带的贵奴,一个个腰间佩刀,鼻孔朝天。这种人若是出现在大街上,老百姓们无一不会缩头绕着走。
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无比拥挤。
张柴氏弯腰弯得脑门快触地,甚至有些身上发抖,语无伦次地招呼:“先请进……”
罗敷心中乱跳,更是僵着不敢动。无怪赵黑说她家里来了“贵客”!
*
张柴氏在院子里,其实比罗敷还紧张。她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她可以确定,单是那几个贵奴身上的腰刀,就大约就值那挂在晾衣绳上的十几件衣裳。
而看那戴花妇人的打扮,明显是个……媒婆!
张柴氏过去也没少接待过媒婆。然而哪个媒婆会一早上就把人堵门口,身后还带着一群威风男人,比收税的官吏还凶恶?
媒婆袖子一甩,嘴唇一翘,翘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微笑。
“坐倒不必了!我再问一句,你家真没有待嫁的女郎?”
张柴氏心中惴惴,不自然地摇摇头。
媒婆嗤笑,明显不信。
“有没有的,你要瞒也瞒不住。我今日也不是来说合什么的,是来给张家阿婶你道喜的!喏,这个单子你先看一看,满意了就先画个押,回头州府再另派人来查背景、办手续。你也别慌,这等喜事多少人家盼还盼不来呢!那是老天念你守寡不容易,可不是福报来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张柴氏大张着嘴的听,觉得自己成了对牛弹琴的那头牛。
只有“州府”两个字是听清楚了的,吓得差点坐地上。
“大姊!咱们平头百姓人家,莫要乱说……”
媒婆嗤的一笑:“我哪里乱说了?喂,你到底看还是不看?”
一小张帛书塞到张柴氏鼻子底下。上面密密麻麻一堆墨点子。张柴氏心中连道罪过罪过,为难道:“看、看不懂……”
和大多数平民妇女一样,张柴氏一字不识。在她眼睛里,那帛书上是字是画都说不准。
可架不住家里有个文化人。小张览刚被吵起来,披了衣裳出门看热闹。张柴氏赶紧把帛书塞到他眼前:“儿子,给阿母看看!”
张览揉揉眼,拿出私塾里背书的样儿,摇头晃脑,一字一字的念出来:“素绢——二十匹,精米——五十斛,金——三斤……咦,这个字念什么……聘……聘?”
两年的学塾没白上,总算是支离破碎地拼出个所以然来。张柴氏听得心尖发颤。
但媒婆轻轻一招手,两个贵奴搬来几个箱子篮子筐,轻轻一脚,踢开一个箱盖。张柴氏往里一看,更是眼前发花,差点晕过去。
抖抖索索说出来:“懒蛋!回屋去,别瞎掺和!”
媒婆看到张柴氏又敬又畏的神色,志得意满地笑。
“原来阿婶不知,你家罗敷女郎造化冲天,前几日让州牧公子亲自相看中了,马上就是一步登天!阿婶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我再问一句,你家真没有待嫁的女郎?”
张柴氏泥塑木雕,不敢再摇头了。
*
罗敷在墙外面偷听到现在,终于明白了“贵客”从何而来,心里咯噔一下。
好容易逃脱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绑架,已经是心力交瘁,完全把方琼这茬事给忘了!
正文 聘金
方琼不理政事, 跟踪起人来倒是效率惊人。前几日在桑林里, 自己的一通胡说八道只能瞒过一时, 料想方三公子丢了面子, 应该不太会对自己这“泼妇”多瞧一眼。
他还较真了?还真派人来了?舅母一个人怎应付得过?
又一阵冲动, 便要进门去给舅母帮腔。没走出两步, 又犹豫着停住了。
媒婆带了这么多狗腿子, 很可能不仅是来壮声势的。
万一她一现身,他们就来个“强抢民女”呢?
白水营里的男男女女,当她是身份尊贵的主母, 尚且敢出动人马,半强迫的绑架;而院子里的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方府狗腿子, 难道还会温柔礼貌?
于是她便没动, 忐忑不安地立在原处。但愿他们不会太为难舅母……
院子里,张柴氏也是呆若木鸡。箱子里那些白花花、黄灿灿的金子、绢帛、米面, 仿佛都飞上了天, 然后噼里啪啦的砸回她头上。
迅速换算了一下, 约莫能有五六万钱?
她家阿秦, 让——州牧公子——看中了?
州牧是什么官?不知道, 但肯定是跟天子沾亲带故的吧!肯定是家里肉山酒海, 洗衣服都用金盆盆吧?
当然有自知之明。帛书上虽然说的是“聘金”,但丝毫没提什么三书六礼,想来也不过是买婢妾之资罢了。贵人们家里金山银山, 五六万钱买个美婢是家常便饭——还不够一匹马的价钱。
其实若按法理来讲, 良民做不得婢妾奴仆。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年头世道混乱,礼崩乐坏,贵人们什么事做不得。把买身钱叫成“聘金”是流行的做法,大家都看破不说破。
当然也知道,这侯门深似海,做婢妾的地位,有时候还不如一匹马。砸死人的几万钱,买断了身子也买断了命,万一犯个小错,被打死了都不能叫冤。
张柴氏脑海中迅速集结了许多陈年八卦:某家家道中落,小娘子十二岁被卖为奴,没两年,一床血腥给抬了回来,说是难产死了;某家女郎被大官看上,做了贵妾,家里人鸡犬升天,换了大宅子,天天喝酒吃肉开宴席;后来据说是在众妾争宠中败下阵来,被人算计,削了鼻子,披头散发给赶回了家……
还有不知哪个贵人,宴会时喜欢让宠姬给客人劝酒。客人要是不喝,当场就把宠姬处死。若是不巧来了几个倔强有个性的客人,那一场宴席下来,门外血流成河,堆的全是美人头……
但……也不是没有运气好的。邯郸城西那个韩夫人,据说就是奴婢出身,如今子孙满堂……
媒婆欣赏够了张柴氏脸上的五光十色,笑道:“这下可叫女郎出来了?我先相看相看,瞧瞧规矩如何!”
张柴氏觉得嗓子里有点噎得慌。要是她敢摇头,是不是马上就让那几个贵奴拎到衙门去打断腿?
她偷眼瞟着箱子里的“聘金”,愁眉苦脸地答:“大姊可怜见,我家女郎真的不在家。她昨日赶集,耽搁得晚,宿在城里韩夫人处了,左邻右舍都可作证。不是我不让她出来……”
媒婆使劲皱眉。挑哪天离家别宿不好,非挑这富贵上门的一日?
往墙边一靠,恰好挡住了罗敷窥视的那个洞。罗敷眼前一片黑,赶紧屏住呼吸。
听那媒婆语气渐重,带了些威胁的意思。
“既然女郎不在,那我们等她回来便是。阿婶可以先把这文书签了,你家儿子今晚就可以睡上丝绒的被褥了。”
张柴氏慌得团团转,喃喃道:“这、这……”
媒婆身后一个贵奴眼一瞪,下巴一扬,冷冷道:“怎么,老婆子难道不愿意?”
张柴氏忙道:“不、不是……”
“那便是女郎已许人了?许了谁家啊?”
张柴氏哪敢说个“是”字,忙道:“也、没有……”
媒婆把玩着手里的帕子,一唱一和地笑道:“那便是舍不得了?——也难怪,十七岁的女郎,还藏着掖着不给许嫁,想来是待价而沽,等着卖一个好价钱了?难道阿婶是……嫌聘金少了?”
张柴氏吓得脸上肉颤,指天发誓:“不、不敢……”
其实张柴氏的思维很简单。自家外甥女一十七岁,正是青春大好年华。换成别家长辈,说不定早就高高兴兴的给嫁出去,还能收一份不菲的聘礼。
然而张柴氏寡母当家,不得不为以后多考虑。
当年张大响的善举也非全无回报。张柴氏自己没什么傍身的本事,只能靠给别人洗衣缝补,收入微薄;而罗敷手巧,蚕桑纺织无一不精,一匹绢织出来紧实细腻,缴赋税能抵两匹麻,市场上能卖到七八百钱,羡煞一众笨手笨脚的新妇。
小女郎生得齐整,从十岁上就有人来提亲。然而张柴氏心里有杆小秤:小门小户家能给出多少聘金,充其量万余钱撑死。陪嫁不能不给,送她两千,算是个体面;宴请办事也花费不菲,怎么也得百斤粮和肉,又是两千钱以上的支出。
剩下的几千钱,虽然能让自己母子俩过几年舒坦日子,但当下物价涨得厉害,懒蛋还要读书,还要调理身体,将来还要娶妻,如何够!
而阿秦若留在家里呢,帮着干活不说,光纺纱织布一项,一年也能有近万钱的收入。不仅能补贴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还能帮着缴纳赋税,甚至能给懒蛋攒出一点日后的聘金来。
于是张柴氏就不那么急着把外甥女嫁出去了——进了别人家门,纺的纱,织的布,可不就归别人了?还不算,那织机是十有八九要陪嫁过去的!
这么一合计,凡是有人来上门说媒,张柴氏总会故作大方地跟人家说:“我家女郎脾气犟,待我去问问她的意思。”
十来岁的小女郎,正是任性的年纪,嫁人生孩子有什么意思?自然是这个看不上,那个不喜欢。张柴氏便顺水推舟,摆出一副万分可惜的模样,把媒人回绝出门:“唉,不是我不愿意,我外甥女实在是倔哟……”
两头不得罪。甚至有时候让罗敷觉得,舅母实在是尊重自己,不像别家大人那样唯我独尊。
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贵女们早婚,十二三岁就许嫁的不在少数;平民没这个财力,但十五六也差不多准备着了。眼下外甥女一耽耽到一十七,张柴氏再目光短浅,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否则早晚得有风言风语。
可巧此时姻缘降临。她这个能补贴家用的外甥女,有朝一日,竟然会有做贵妾的命?能给家里换来五六万钱?
张柴氏的心思渐渐有些活络了。生活本就不易。为了她,自家夫婿瘸了一条腿。为了她,家中多一张吃饭的嘴,更是不知浪费了多少柴米油盐。还一养就是十年。哪家平头百姓能有这等好心?张柴氏觉得,就凭这份恩义,阿秦这丫头怎么报答她家都不过分。
那媒婆察言观色,眼皮子底下漏出一个水到渠成的笑容。
早就知道,平民百姓能有什么胆气,如何敢真和贵人对着干。
“喏,那就按手印吧。”
张柴氏毕竟天性不算恶毒,对外甥女也颇有些感情,眼看那帛书上曲里拐弯的字,心中充斥着难言的罪恶感——阿秦还在外头奔波劳碌,这边自己就把她的命运给定了?
媒婆的下一句话,彻底给她定了心:“你家里欠收拾,门廊屋瓦都太破,今天正好都给换了,免得丢我们州府的面子。你家小郎君,喏,也快去给做几身好衣裳——阿婶还磨蹭什么?”
张柴氏紧张得搓手,目不转睛盯着那帛书,不过脑子问出来:“不……不反悔?”
媒婆有些鄙夷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这些只是聘金,等入了府去,少不得还有礼物相赠……”
她话没说完,张柴氏已经伸出大拇指,沾了胭脂,做贼似的,在那帛书上按了一下,又马上烫了似的缩回来。然后长长叹一口气。
“唉,我家的孩子命苦哟……”
媒婆大笑:“阿婶糊涂了?这怎能算得上命苦?能入府侍候王侯公卿,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张览被赶回屋里,懵懵懂懂的听了个大概,忍不住探出头来,问:“阿姊要出嫁了?”
张柴氏一个激灵,回头呵斥:“小孩子家别管那么多!又不是你亲姊,以后叫表姊!”
媒婆接过那帛书,满意地看了看,收回袖子里,朝身后一干贵奴使了个眼色。
“那我们先告辞,今日午后再来接人——等女郎回来了,可别让她乱跑。”
张柴氏赔笑着,忙不迭答应:“是……”
忽然又改了主意,朝那媒婆谄媚一笑,低声说:“那个,阿秦性子烈,到时她回来,万一又什么不乐意,我这个老婆子劝不住……”
媒婆见事多了,眼光何等犀利,没等张柴氏吞吞吐吐的说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多谢阿婶好心告知。既然这样,我便留两个人在你家里。等女郎回来,不怕她不认命。”
说着朝身后一使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大摇大摆地出列,往张家堂屋里箕踞一坐,鞋也没脱,抓起架子上的面饼啃了一口。
张柴氏被媒婆说穿心事,满面羞惭,狠心点点头,还不忘招呼:“两位大兄,东西随便吃……”
人心从来都是矛盾的。未做决定的时候,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怕被人看笑话,怕让人指指点点。
可一旦走上不回头的路,人们便会突然坚定起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出千百个理由,仿佛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
张柴氏怔怔望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红胭脂印儿,理直气壮地想,家里钱财窘迫,平日里连肉都难得吃一回,实在是委屈了阿秦这丫头。到了贵人府上,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可不是为她好!
当然,大约免不得被街坊邻里们戳脊梁骨。但跟懒蛋的幸福前程比起来,她做母亲的牺牲一些名声,又算什么!
媒婆一扭一扭地出了院门。此时天光已亮,已经有七八个街坊邻居围出来看了,脖子伸得比鸭长。
都在议论纷纷:“秦家女郎下聘了?这么快?”
“听说是去哪个贵人府上做婢妾……唉,也算是温饱不愁……唉!”
“温饱不愁?嗐,换了让你女儿去,你舍得?”
“是啊,她家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吧……”
……
张柴氏木呆呆的立在院子里,眼看着邻居们围拢,突然一抓袖子,眼泪簌簌的就下来了。
“阿秦啊——都是我不好,往日里舍不得把你往外嫁,推了多少好郎君,才会有今日为难啊……呜呜呜,我老婆子把你耽误了哟……你回来之后,可千万别怨我……”
是哭给自己的,更是哭给外面那些人听的。哭着哭着就坐地上了,一手的鼻涕眼泪,往冰凉的地面上抹。
“我那狠心的夫郎啊……留下我们苦命的孤儿寡母,辛辛苦苦赚钱不够花,到处被人欺负,连个闺女都保不住哟……贵人府上哪是容易入的,往后那便是生别离……”
张览闻声赶紧跑出来,不知所措的跟着哭:“阿母,你怎么了……阿姊怎么了……”
“呜呜呜……懒蛋啊……你表姊命苦啊……可惜我一个寡妇没能耐,只能任人宰割啊……都怪你舅母没钱啊……”
张览边哭边不解:“不是说下午就会有人来送钱……啊!!”
让张柴氏狠狠掐了一下胳膊,低声斥责:“你给我住嘴!”
张览无辜被掐,完全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