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家村(捉虫)
都道江南好山好水, 男子温文尔雅, 女子软语娇浓, 只是在偏远地方, 还是穷山恶水, 尽出刁民泼妇。
十里村是江南远了嘎子的地方, 因离着北地近, 又依山傍水,田地稀少,为了争几口粮食, 喝几口水,整日里都有媳妇婆子撸着袖子叉着腰破口大骂,在厉害点的, 骂骂咧咧几句, 直接冲上去甩几把掌,揪着头发在地上打滚。
“姐, 你怎么不出来看啊。”月家村一处修了大砖房的院子里, 七八岁大的幼童梳着冲天辫, 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 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有几道黑色的痕迹, 他一把推开大门, 跑进了院子里。
院里是仿造镇上人家建造的一进院子,大门里边空了一块地,后头是一排大砖房, 房门上了锁的都有好几间, 这空地上也没空着,一个穿着大红色夹袄,下身穿了一条菱娟裙子的窈窕少女正把切得细细的草料喂给架子上几十只兔子。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无奈的笑了起来,宛若一道春风一般颦婷立着,声音清扬婉约,跟黄莺出谷似的:“月余华,你又出去调皮了吧,整天跟个泥猴子似的。”
话说得毫不客气,但偏偏语调娇浓得仿若深埋地底的女儿红,又淳又醉人,只见她从袖里抽出一块粉色的秀帕给弟弟擦了脸,边问道:“你方才大吼大叫什么呢?”
月余华正闭着眼享受着姐姐精致的服侍,一颗脑袋都差点成了浆糊,还是好一会才想了起来:“姐,村里的桂花婶子和柱子哥媳妇打起来了,桂花婶子的衣裳都被扯破了,里边还穿了红色的肚兜呢。”
啪的一声,月余华脑袋上被拍了一下,他睁开眼,就瞧见她亲姐姐月大姑娘正寒着脸,冷眉俏眼的看着他,不由得吞了两口唾沫,条件反射的一把捂着屁股,结结巴巴的问道:“怎…怎么了?”
他好像应该确定没惹到这个面弱心狠的娇花吧?
“怎么了?”月桥粉色的唇一勾,划出一个冷冷的弧度,白嫩如玉的手指一把扯过亲弟弟的耳朵拧了一下,听到来自月余华的痛乎声这才放松了点力度:“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非礼勿视懂不懂?”
才几岁大的娃就知道对着长辈说些不雅的词汇了,简直讨打。
“我没有!”月余华据理力争,嘶吼道:“我没有看,是她们自己打架打出来的。”就那两团东西,他又不是没看过,怎么可能特意去瞧?…太侮辱他月三爷的人格了!
分明就是两个不知羞耻的婆娘自己作死,想叫人围观,而他,恰好路过,仅此而已。
“真的?”月桥也不是不知道村里的媳妇婆子们有多泼辣,打红眼了,露半个身子都不撒手的,也确实怪不着小弟,她面露愧色,如烟的眉轻轻一拢,蕴满了愁绪:“是姐姐不好,你还疼么?”
不过拧下耳朵,对乡下的男孩来说,还没有摔一跤痛,不过月余华惯会打蛇上棍,当下就瘪了嘴,哭唧唧的:“姐姐不信任余华,余华心里疼、耳朵也疼。”
小小年纪,甜言蜜语了就会,月桥心里又记了一笔,月余华自小由她带大,这点小心眼还逃不过月大姑娘的法眼,当下也不理他,又把草料喂给了等侯焦急的兔子们,这才转身去井边打了点水洗了手,还招呼着浑身散发着怨念的月余华招了招手:“走吧,去菜园子摘点菜,前两日啊爹留了块肉,正好红烧。”
月当家常年不在村里,带着老婆孩子在乡下收猪,还在镇上租了个摊位,虽然累了点,但做屠夫这行,油水高,要不然也不会在这村里起了砖房还供了个读书人。
这一读书,那就是个无底洞,好在月家老二月余煦脑子好,读书厉害,要不然早就被月屠夫撵回来壮大他的杀猪摊了。
月家老大月余粮就是读了两年书实在没什么天份,没等月屠夫撵人呢就自觉回来接他老爹的传承了,有道是怕流氓有文化,这月老大这个杀猪匠自然也不是一般的杀猪匠。
人家杀的是猪,卖的是嘴皮子,说出来的话那是头头有道,有条有理的,唬得这些本来就对读书人敬畏的平头百姓那是认准了月家杀猪摊,这种手腕,生意不好都不行。
月余华一听红烧肉,又开始兴奋了,浑身的哀怨之气早就被吃的给挤到了天边,狗腿的替亲姐姐拉了大门,正献媚的笑着,就见一婆子打从门前路过,那婆子眉骨微凸,面目有些尖刻,见到他还扯了个僵硬的笑,打着招呼:“华哥这是打哪儿去啊?”
月余华收敛了笑,嘴里模模糊糊的喊了声:“淮婶。”
他清秀的小脸上一下就写满了客气疏离,看人的时候不咸不淡的,与满山招猫遛狗的孩童瞧着就不一样。
“恩,你家姐姐呢。华哥啊,听说你家又有一窝兔子鸡仔要出了?”淮婶不做痕迹的打听起来,努力做出和气的模样与他闲话家常。
月桥正在门后,闻言眉头一挑,粉嫩的唇轻轻撇了一下,几个大步走了出来,绕到月余华身前,轻轻带上了门,掏出锁一扣,自然的对着婆子笑道:“淮婶打哪儿来啊,这快响午了,怕是急着回去做午饭吧?”
她牵了月小弟的手下了台阶,又道:“我也正要出门去菜园子里摘点菜呢,华哥都饿了半天了,下次等鸡仔们出炉了淮婶提两只去给小三小五补补身子。”
月桥生的白净,脸蛋又精致,一把声音又酥又软,听得人浑身都麻麻的,淮婶想到家中淮哥对她的爱慕推崇,占了便宜的高兴都生生被压了几分下去。
这种祸水似的女人都是败家的相,模样生得比镇上的娘子还出挑,偏偏投生在了农家,这不就是丫环命小姐身么?
乡下地方,娶媳妇得看勤不勤快,能不能打理家务田地,月家丫头连田都没下过,只在家里喂点牲畜,绣点帕子就撂挑子了,等以后进了门,还不得把她供起来,这当婆婆的倒是要上山下地啊?
虽然有一万个不喜,但淮婶是个会做人的,面上总是对月桥夸了又夸,对月屠夫两口子也是话到点处。
他儿子一个读书人凭什么娶你月家的闺女啊,做准岳父的不出点力,不搭把手可能么?
拢了拢手中的篮子,淮婶提着脚步就走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忙,我得回去伺候我家那几个了。”
她一走,月余华一张撑起来的小脸就垮了下来,面上还有些不平:“淮家婶子尖酸刻薄,老爱占便宜,自己篮子里就几颗菜还遮得严严实实,生怕给了我们点。”
他们月家是缺那点菜吃的人么?
月小弟想起淮家婶子往日的作风,担心的看着面带微笑的姐姐:“婶子一点也不好相处,姐姐就不怕以后嫁过去吃大亏?”
这摆明了就是把他们家娇养的闺女以后当牛马使唤,放血的时候还立牌坊的节奏。
怎么看…也不是良配。
“你啊,还小不懂呢?”月桥牵着他的手,迎着微冷的寒风,唇边笑意闪过:“你觉得你淮家哥儿如何?”
淮哥儿,自然是个好的,月淮与月余煦可是十里村有名的读书郎,还是美少年模样,又知书达礼,连镇上的落地举人都对他们夸了又夸,称他们天资不凡,若是在多点用心,以后必然能一飞冲天,蛟龙入海。
这样两个前途无限的人,自然是十里八村最受欢迎的人,遣了媒婆上门说亲的人家更是不知凡几,镇上的员外郎、主薄都有意愿为自家闺女结亲,淮婶自然有资格挑剔未来儿媳妇,不过,都被月淮给拒绝了。
十里村都姓月,月淮更是打小就有主意,淮叔淮婶都是在老实不过的人,除了淮婶有些小气,又爱炫耀之外,屋里屋外还是妥妥贴贴,说句不好听的,这天下的父母又有哪个能拗得过儿女?
淮婶就算嫌弃月桥被养得跟娇小姐一样,最后还是得听从儿子的,而他儿子,又格外听月桥的话。
“所以,淮婶就是只纸老虎?”月余华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个心眼子多得跟竹塞一样的娇花姐姐,在淮婶面前怎么那般大度呢?
感情,他姐姐压根就没把淮婶当对手。
月桥点了点他的脑袋,笑靥如花,粉色的秀娟轻轻遮住了一半的菱唇,烟波浩渺,风情无双。
一点小恩小惠,给了也就给了,就算不看在月淮面上,可淮婶家两只小的她也喜欢啊,又乖巧听话,以往在后山给生畜打草的时候没少帮忙,她也早打算等喂好了给他们补补的。
总归来说,她是十分满意这门亲事。
月余华似懂非懂,看着姐姐格外舒展的模样,心里最后一丝不虞都散掉了。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个姐姐无论何种境地,都会生活得很好。
娇花似娇,柔弱掩世,他应该为他未来姐夫担忧才对,床榻之间,知不知道有一个“狠辣心硬”的女子相拥而眠呢?
正文 月家村(一)
大都王朝从开国至今已有三百年有余, 在现任坤帝兢兢业业带领下, 也算得上海清河晏, 四海朝拜, 百姓安居乐业, 坤帝现如今不过中年, 仍然是一位爱民如子、喜求良才的明君。早朝时, 坤帝在泰半朝臣反对之下,强硬的颁布了一道圣旨:
君坐拥四海,然有旷古绝今之大才之人寥寥无几, 四海不稳,海寇逐渐增加,夜不能眠, 今以金陵明昭书院大开, 海纳大都各位贤才,以充朝堂, 为百姓江山谋福祉。
闹市中, 一道尘烟在路上弥漫。
“驾驾驾”浓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至, 不过眨眼之间, 一匹枣色宝马如入无人之地, 往来人群四处逃逸, 那骑在宝马上头的男子长发如墨,头发半束着,用玉冠扣着, 身穿蛟纱绸, 面上还带着淡淡的青涩,却已经有了几分风流倜傥之相。
熟知男子背景的小老百姓在无人的角落里呸了几下,一边暗地里嘟囔:“这小霸王总有天要被人收拾。”
这种只能暗地里咒骂的举动实属无奈,小霸王姓宁名衡,是朱雀大街宁国公府大房的小少爷,还不到弱冠,只是名头早已深入人心。
招猫遛狗、风流成性、无法无天,凡是能骂人的都可以往他身上招呼,就因为这名声,至今无人敢把闺女嫁给他,国公府的老爷夫人们也由得他招摇过市,外头红粉佳人一大堆,还有那好人家的闺女被小霸王强抢入府的。
到如今,弄得都没几个颜色好的闺女敢出门了。
整个金陵城里怨气冲天,有那骨气硬的,拖着一家老小的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大理寺卿倒是把案子受理了,只隔天就约了受害者家人私下谈谈,一来二去的,是个人都知道小霸王有人庇护。
庇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坤帝的心尖真爱,敬敏皇贵妃宁凝。
敬敏皇贵妃还是姑娘时就以艳冠金陵而名满天下,待到成年时,更让微服出访的坤帝一见倾心,三媒六聘纳入宫中,独占宠爱,坤帝虽然被万民朝拜,但每每被说起的,还有他对皇贵妃不分好坏的维护。
贵妃是他心尖尖的人,那个被贵妃一手带大的同胞弟弟宁衡自然也受他眷顾,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宁家小霸王那更是无法无天,套用坤帝不甚在意的原话是:宁小候只是少年心性,除了爱欣赏美人外,也并无做什么坏事,所以也别把他当耗子似的,这个喊打那个喊杀。
可是,这欣赏美人欣赏到好人家的门口去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好人家的闺女被人抢了,在屋子里待了,谁还相信清白还在?
再说宁公子又不是甚柳下惠,美人关在黑压压的屋里,难道只是面对面坐着研究人体构造么?
人家苏河上的如烟姑娘可是说过,宁公子啊,急!又急又猛,真是爱煞人也。
这些远在金陵的茶后谈资自然没人闲得往外传。如今,因为坤帝一道圣旨,全天下的学子都疯狂了,江南的景江书院更是连忙吸收了周边地区众多资质出众的弟子,就为了能在不久后明昭书院考核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十里村虽然离得远,住在离北地只有一步之遥的渭水府,但月淮和月余煦在当地名气大,也都在景江书院吸纳弟子的名单里头。
不提两家人的反应,就是十里村得到了消息后,月村长当即就请了族人开了祠堂,又组织全村人办了流水席,开席当天,月淮和月余煦被村长拉着一桌一桌的敬酒,跟着的月屠夫和月淮爹就在后边陪着,到了最后,两个少年除了面色酡红外,眼神还十分清明,挡酒的两个长辈就遭了秧,到了最后软成了一堆,被村里的几个大汉给抬了回去。
月淮轻轻拉了月余煦的袖子,两个人离前边稍稍远了点后,他才带着羞涩的问道:“煦哥,月桥最近如何?..她在家还好么?”
月余煦差点一个踉跄,脚步不稳,他诧异的回了句:“好着呢,你放心吧。”
娇花妹妹的日子不知道过得多舒心,哪像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深夜才就寝,为了考个好书院,日日累成狗。
怎么没人来安慰体贴一下他?
“我..”月淮抿了唇,眼角余光在四处看了看,从袖里掏出一个香包递了过去,面颊红润,连耳垂都泛着红:“这个你悄悄给她,小姑娘应该喜欢,我买的是杜鹃花的花干,月桥妹妹不爱太浓郁的,这个应该适合。”
月余煦握着手心的香包,巴掌大小,布料是一块粉红色的棉布,上边绣了几朵桃花,口袋处还有几缕香气散发出来。
他眼角都有些发直。
自古都是女子投盈,捏针拿线,哪有男子送香包的?这玩意不该妹妹准备么?
虽然月家小桥不会这么高深的东西,可是,他已经竭力隐瞒了,在至交好友面前,从来都是夸妹妹容貌出色,手脚勤快,厨艺女红样样精通(只会缝缝补补),背后,妹妹直接桶了他一刀。
月淮依然面庞羞涩,破有种让未来大舅子帮忙搭桥递线的不好意思。
“行了,我会亲手交给她的。”月余煦想到娇花妹妹的真实面目,不由得同情的瞥了眼身边一无所觉的月淮一眼。
最后实是不忍心的撇开了头。
月余煦在月当家之后进门,刚踏进院子,就听见他娘余氏的声音从正堂传来。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让你少喝点你怎么不听…又吐了!老娘累死累活回来还得伺候你。”
月余煦莞尔一笑,脚边一只雪白的兔子捧着胡萝卜,抬着头看了他一眼,鄙视了一番,又蹦蹦跳跳的钻到草丛中去了。
西边一角,满地的草摊上,一窝又一窝的肥兔子正翻着圆滚滚的肚子,悠然自得的晒着太阳。这么机灵的兔子放在以前他还会惊讶,可是年年看了过后,如今他已经目不斜视了,还能跨着脚,从兔子身上走过去。
余氏的声音已经从高到低了,满心无奈的指挥着月当家抬手抬脚,月余煦进屋时,月桥正给余氏递着帕子,月小弟正对着小桌上摆着的一碗黑乎乎的汤水使劲吹气,莫了,还捂着鼻子,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月小弟十分嫌弃这不是人喝的所谓解酒汤,心里为他爹灌满了同情。正想跟忙碌的那对母女求求情呢,眼前就被一团黑影挡住了,顺着抬头,月余华顿时露出几颗缺了牙的笑脸:“二哥。”
月桥母女俩也看了过来,余氏看见儿子,表情格外柔软,担心的看着他:“你有没有事,喝醉没,要不去厨房倒一碗醒酒汤喝。”
月余华瞪大的眼顿时就飘了过来,月余煦忍不住失笑:“娘,我没事,你和妹妹顾着点啊爹就是,他也是因为高兴才多喝了。”
说到后面,变相的为月当家说情了。
“我还能不知道。”余氏斜倪他一眼,麻利的把换下来的巾帕递给打下手的月桥:“这次就算了,下次在喝成这样,让全家人围着转,看我不收拾他。”
余氏的收拾自然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在几个孩子心里,都还记得有次余氏气得狠了,直接抄起了柴火堆的大木棒,追着月当家围着村子跑了一圈,打得鼻青脸肿的。这几年,因着孩子都大了,余氏做事也没年轻时候的风风火火,只是余威不减,她要是生气,首当其冲的月当家那腿弯就直打哆嗦。
“二哥,你要是没事儿去帮我把兔子和后院山坡的鸡仔喂了。”月桥拧干了帕子递给余氏,眼一瞥,对着想溜出门的月余华淡淡一句:“我让你凉一下解酒汤,凉好了吗?”
月余华拉着月余煦衣摆正要偷偷溜走,闻言皱起了包子脸,可怜兮兮的看着她:“我已经吹了好多口了姐,凉下来了,让我去喂兔子和鸡仔吧,给姐姐喂得肥肥的才有私房钱呢?”
他的小鼻子都快被熏过去了,作为一个亲儿子,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家已经人事不醒的啊爹受娘亲和姐姐的毒手。
于心何忍啊?
月桥冷冷的嗤笑了一声,把他的意图说了出来:“什么帮我,明明就是想出去看那只兔子和鸡仔和你口味吧?”
月余华可是号称无肉不欢的,盯着家里这群家禽都不知道流了多少次口水了,在等几日,这一茬畜生又可以出笼了,他还能忍得住?
月余华被她说的小脸绯红,嘟着嘴瞪着她,跟着憋着嘴闷笑的月余煦跑了出去。
这个姐姐太讨厌了!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他的短?
“你弟弟脸皮薄你还逗他。”余夫人把月当家收拾干净了,捏过薄被给他盖上,带着月桥出了屋,看了眼着满屋乱跑的兔子道:“张家酒楼要的兔子你准备好了没?”
正文 月家村(二)
“你弟弟脸皮薄你还逗他。”余夫人把月当家收拾干净了, 捏过薄被给他盖上, 带着月桥出了屋, 看了眼着满屋乱跑的兔子道:“张家酒楼要的兔子你准备好了没?”
县太爷选定了张家酒楼为这些被景江书院选中的学子举办谢师宴, 周边数十个乡镇的优秀弟子都收到了请帖, 而这宴席当中用到的食材, 就下了月家喂养的二十来只兔子和十来只鸡仔, 月桥饲养的家禽肉质鲜美,肥美多汁,在周边地区是远近出名的, 就连月家在镇上的猪肉摊也时常有大户人家过来下单。
比做生意,月家一直隐藏在十里村的月桥也当仁不让,毫不逊色于猪肉摊上的火爆。尤其, 月桥的这些生意, 都是她一手打理,月家当家和余氏疼爱闺女, 让她把这些年赚的钱存着, 当嫁妆。
“早就准备妥当了, 娘放心, 到时候你得让大哥回来帮给我送过去啊。”
月桥立在屋檐下, 摸了摸正在吃草的肥兔子, 粉唇弯弯一笑,身边几束野花在她身边晃来晃去,阳光正好, 慵懒合适, 照得她人比花娇,肌肤白嫩如水。
说曹操曹操就到,高大魁梧的男子推门进来,调侃的笑道:“让大哥出场一次银子可不低,你可得备好啊。”
月桥回头,就见高大的男子差点抵上了门框,气势强盛,英朗的面上温和的看着他们,眼里更是难得的带着笑意。她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提着裙子小跑到男子面前,仰着头叫道:“大哥。”
眼里满是濡目和依赖。
月家几个孩子,老二月余煦和月桥自懂事起,就是由早熟的老大月余粮带着长大的,月当家和余氏忙着在乡里乡外收猪卖猪,年纪不大的月余粮就在家带弟弟妹妹,相比长年忙碌的月屠夫和余氏,月余煦和月桥更加亲近月余粮一些。
当初月桥要在家里和后山圈围墙养鸡和兔子,月屠夫和余氏都没答应。一个姑娘家,做哪些脏的累的做什么,在家里绣绣花,带带月小弟就行,这十里村的姑娘们哪个不想被当千金小姐似的养着,月桥偏偏不想,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月桥直接拉了月余粮来当说客,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月余粮虽然一开始拗不过月桥让她在家里捣鼓捣鼓,其实压根不抱什么希望,妹妹再聪明,也是个女子不是?
只是这些年来,他看着家禽们一窝窝的出,一茬茬的卖出去,心里也是惊讶的,当年梳着包包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都到了他肩膀,长得像余氏,又比余氏生得更好,肌肤光滑,充满着少女的柔媚,对着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的心里几乎软成了一团,大手下意识的在她依赖的神情里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啊桥都长大了,看看,哥哥每见你一次就惊讶一次。”
这可是实话,他的妹妹要不是被定给了月淮那小子,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来提亲。
月桥却被他说得脸颊一红,瞪了瞪突然开始不正经的哥哥,不说话了,只是那眼神跟小猫咪一样,一点力度都没有,反倒惹得月余粮哈哈大笑。
在月桥要冒烟前,他总算识趣的收敛了下,带着她进了屋,正在后山喂了鸡仔的月老二和月老三从后门进了来,见到兄妹俩,月余煦高兴的叫了声大哥,月小弟直接撒开了脚丫子,扒着月余粮的大腿,抬头看他:“大哥,你总算回来了,我都要饿瘦了。”
说完,还抬着自己的胖手拍了拍圆圆的肚子。
“说得我虐待了你一样。”月桥被他气得哭笑不得,这小子,不就是有几天没给肉了么,还学会告状了,她指着月小弟带着碎屑的嘴角,道:“先把你嘴边的罪证消灭干净在告状啊,二哥买的点心都被你一个人吃光了。”
“我没吃完。”月小弟刚说完就住了口,圆滚滚的大眼转了几圈,知道自己暴露后,迅速的跑到正含笑看他们闹的余氏身后寻求保护,藏严实了才探出半个头,对着似笑非笑的姐姐解释:“你已经三天没给我肉吃了,三天!”
他比了比手指,看着亲姐姐的眼神简直就是看着犯了错误的犯人一样,凶残又无理取闹。
小模样简直萌坏了一群人,唯有月桥冷冷一笑,完全不受影响:“本来准备今晚顿鸡的,既然你说我虐待你,那晚上别吃了。”
月小弟眼角含泪,这下子是真哭了。
过了几日,月老大牵了牛车把月余煦、月淮顺着几十只养得肥头二胖的家禽送到了张家酒楼后门,等在那里的管事快速的迎来上来,热情的招呼他道:“余粮啊你可来了,咋家大厨都催了我几次了。”边说着,等月余粮停了车,他也不客气的直接掀了后边的帘子,把笼子里的兔子和鸡提了出来。
月余粮淡淡的解释:“送了我二弟他们去县太爷那边。”
管事也不是真抱怨,他们家的猪肉、鸡、兔子都是在月家拿的,跟月家人熟得很,听了他的话还呵呵一笑:“你们家二弟可真是争气,哪像我家的…”
除了逗猫就是遛狗,出门就当散财童子,这人比人,真是比死人。
月余粮扯了扯嘴角,也不理他的口是心非,帮着一起下了货,又有账房的带着两个小厮把重量一撑,在算盘上拨了几下,说道:“兔子一共七十斤,鸡三十斤,每斤二十五文,一共是二千五百文钱,粮哥算算对不对。”
月余粮也公事公办的点头道:“是对的,张叔你给我银锭子就行。”
月家猪肉摊和张家酒楼一向都是货到结款,张叔直接从袋子里抓了二个一两的银锭子,又串了五百文铜钱递给他,交接完了这才温和的对他笑道:“还没恭喜你呢,祝你家二弟节节高升啊。”
月余粮也变了脸色,露出一个晚辈的和煦模样,客气的回道:“多谢张叔吉言了,今日县太爷宴请众位学子和先生,在张家酒楼定下席面,可见县老爷对酒楼的重视。”
鬼话谁不会说?月老大也是披着读书人外皮的杀猪匠,两个人你来我往恭维了对方好一会,才满意的告辞离去。
管事在一旁羡慕的看着,直到月余粮驾着车走远了,才招呼小厮把东西抬到厨房去。
怪说不得那么多户供应的,张家偏偏与月家合作,这一个卖猪肉的都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别提家里还有好几个呢,如今,月老二在县太爷那里也挂上号了,这门路更是宽了,张家有远见呢。
谢师宴之后,月余煦就收拾了包袱去了江南,月老大还是跟着月屠夫到处收猪,余氏就在摊子上打下手,十里村里也是老模样,月桥带着月小弟,顾着家里的家禽养殖大业。
数月匆匆而过,到了冬月,年节的气味逼近,在吃年饭时,月桥迎来了十四岁的生辰,月家几口早早关了摊子,从镇上返了回来,只有月余煦托人稍了封信回来,说开年之后要考核,之后若是考得好,就让准备去京城云云。
虽然人没回来,好歹记得妹妹的生辰,跟着信一块送来的还有一箱子的杂物,是衣料和特产,月屠夫砸吧着嘴,一边听着月余粮继续念老二的信,翘着腿抿了茶,嫌弃的道:“这老二,一点规矩没有,谁不是盘着年节回来,他倒好,一箱子东西就把咋们打发了。”
月屠夫生得壮,嗓门也粗,吼一嗓子半个村都能听得见,虽然压低了声儿在抱怨两句,还是招来了在厨房忙碌的余氏。
余氏手里拿着锅铲,一手插着腰站在堂屋门口,拉着脸骂道:“你还不满意了,谁在老二走的时候让他好生读书,别记挂家里的,那一箱子东西,谁最先跑去挑的,都说了是给桥桥的生辰礼,你个当爹的也好意思跟闺女抢,没羞没躁的哼!”
余氏一心挂在厨房里边,骂了几句脚底生风似的又走了。
月屠夫老脸泛着红,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拿着信纸遮住脸的月老大,在堂屋巡视了一圈,确定屋里没别人听见,脸上的红晕这才慢慢褪去。
好歹,只有一个儿子见到他被余氏指着鼻子骂的丑态。
也不想想,这院子就这般大,哪个又没听见余氏的声音呢?
厨房里边,月小弟蹦蹦跳跳的围着灶台打转,见到风风火火回来的余氏赶忙上前拍马屁:“娘,爹是坏蛋咱不给他吃,小华早饭吃了一点点,好饿啊。”
一边说着,他还拿眼神不停的朝盖着锅盖的灶上瞥去,肉香味在厨房里飘散,他哪还忍得住。余氏是个疼儿子的,直接掀了锅,拿了个小碗勺了半勺子给他:“吃吧,怎么不叫姐姐给你弄。”
月小弟嘟着嘴,悄悄瞥了瞥在切菜的娇花姐姐,他姐姐要是给他吃,他还需要等着娘回来么?
都说没娘的孩子是根草,他整日的在亲姐姐手下讨生活,可不跟戏文里说的是个苦命的娃,为了一口吃的要抢着做活,看人眼色,要讨好主人,要不然就要挨饿受冻、朝不保夕,还要受拳脚加身?
正文 月家村(三)
月桥切完了菜转回头就见他捧着碗正一副神游天际, 脑补过度, 神色变换莫名的模样, 手心一个用力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下, 吓得月小弟端着碗的手一抖, 差点把他心爱的肉洒了出来。
“姐。”月小弟不满的嘟起了嘴。
月桥没好气的看了眼他:“要吃就好好吃, 整天不知道在东想西想什么。”话落, 又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村头的小萍虽然常找你玩,但你可别起什么心眼,还小呢?”
不怪她未雨绸缪, 实在是现在的孩子啊,个个都早熟得很。
月小弟瞬间红了脸,白了她几眼, 捧着碗就跑了。余氏把锅里的菜翻了翻, 对喜欢逗弟弟玩的月大姑娘也无奈极了,转而跟她说起了她的婚事。
月桥在年前刚过了十四, 到今年年底就及笄, 小姑娘一及笄, 准备准备的就要开始嫁人了, 月当家两口子前些时候碰到淮婶家的, 也说起了这两小年轻的婚事, 日子都定好了,就在后年五月,那时候, 月淮和月老二不管考中没考中, 去不去金陵读书,两家都把婚事办了。
何况,就算考不过,这不,还有个秀才公的身份,女儿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也是平常丫头们赶不上的。
“娘,说这些做什么?”月桥面上有些羞怯,连平素粉嫩的檀口都红了几分,搅着衣裳下摆,当真印了那句人面桃花别样红:“爹爹和娘做主便好。”
余氏难得见到这样的她,跟着打趣几句:“真依我和你爹啊,那我可一个铜板都不让你带过去了。”
“娘。”月桥声线拖长了音,有些翠嫩嫩的,十分骄傲的说道:“娘你就算不给女儿压箱钱,淮哥也不会计较的。”
她深受余氏这个当母亲的勤快和麻利影响,自个儿又会赚钱养家,哪怕身无分文到了月淮家,那日子也定然差不到哪儿去的。
“不害臊。”不知何时端了空碗过来的月小弟站在灶房门口朝她亲姐吐舌,虽然觉得娇花姐姐一点都没有未出阁女子的羞怯,但想到再过一年她就要到别人家去了。
说归说,但一颗心还是难受得紧,有心想喊娇花别急着嫁人,又怕她以后跟黄大婶家的闺女一样,都二十了还嫁不出去,娘说过,那是因为黄大婶以前太挑剔,把人留了又留,结果就留在家里没人要了。
哎,月小弟觉得自己需要操心的太多了,垂着头焉哒哒的回屋搁了碗站在亲姐旁边,用小脸蹭了蹭她的衣袖。
月桥本来见他这模样原本还有几分手足之情,直到撇见衣裳上一滩可疑的污渍,轻哼一声,沾着水滞的手在他耳朵上轻轻一拧。
“啊,疼疼,姐,你放手。”月小弟心头的不舍一瞬间就跑光了,小手拍在她手臂上,想要挣脱开来,脑子里满是离这个老是凶他欺负他的姐姐远远的。
“疼,月余华,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吃完要擦嘴、擦嘴,你还记不记得?”
明明她才十四岁,怎么搞得跟老妈子一样,而正在炒菜那个真正的老妈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盯着锅里的菜,完全无视姐弟两个,似乎要盯出一朵花来似的。
月小弟如愿挣脱了大掌,一下子就跳到了余氏跟前做出寻求保护的姿态,这才有空对月桥放狠话:“你就老欺负我,你等着吧,像你这样凶,淮哥会认清你的。”
等她的真面目被人揭下来后,这个姐姐才有哭的时候。
老欺负他!
“那我还真得谢谢你的吉言啊。”月桥笑得乐不可支的,身子跟着颤动了几下,十四岁的少女,身段发育得完好,跟十七八岁的姑娘比也毫不逊色,又长着一副天真的容貌,玲珑有致的身材,难怪都道她是这十里八乡的一枝花。
月小弟揉着被拧红了的耳朵,嘟着嘴唇角都抿成了一条线。在两姐弟斗嘴的时候,余氏已经炒了几锅菜了,她手里端着一盘,无奈的看着跟前这对欢喜冤家:“去叫你爹和大哥吃饭了,看看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
月小弟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一下露出透风的大门牙。
“娘偏心,你知道的,明明是她每日欺负我,你看。”月小弟委屈极了,还把自己带着几分红的耳朵侧身让她看。
他明明就还是个孩子啊,怎能跟娇花姐姐相提并论?
余氏空出一手指着他的脑门:“明知你这个姐姐最是爱静,你还敢去噌她一嘴油,娘的傻儿子,你可真勇敢。”
她三个儿子,老大内里藏奸;老二倒是像极了她,模样青隽,斯文有理,只是有些不着调,跟这唯一的闺女一样,鬼心眼多,偏偏月桥又把月当家夫妻俩所有的优点都传了下来,还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纤细和娇弱,在外人面前惯会利用外表,实际上早把北地那些女子和村里妇人们的凶悍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独独这小儿子,真是一点不精明,还是那种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真是让她操碎了心,生怕他以后连媳妇都捞不到一个。
月桥斜斜看了月小弟一眼,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红唇一弯,浑身像如沐春风一般,还伸出了跟馒头似的白嫩嫩的手指:“娘,我来端菜吧。”
月小弟突的打了个激灵,缩了缩肩,一下就怂了。
等饭菜上桌,一家人围着热热闹闹的吃了起来,待到浓处,月当家还比手画脚了一番,豪气万千的制定了一个新目标,准备要把月家猪肉摊发扬光大,多收猪,多卖肉,好在他十分有自知之明,收猪这活计一手包揽了下来,至于卖猪肉这样精打细算的自然要留给年轻人去奋斗!
说得几个小的笑得前伸后仰的,余氏也噗嗤一声白了一眼过去。
月桥看了看她大哥月余粮被热气熏得有些泛红的脸,刚毅的脸上完全没有对着外人时的精明,看着还有几分憨憨厚厚的,眼波流转间,咬了咬泛红的下唇,桌下的脚轻轻在她下手处踢了踢。
一手啃着鸡腿满脸油污的月小弟一下抬起了头,小嘴微张,大门豁风的门牙上还沾着几点肉丝,大眼眨巴了两下。
很快,他的腿弯又被踹了一次,这一次不像方才那样轻轻的,可能是踢的人不耐了,加重了几分力道。
“唔”月小弟闷哼一声,脑子一下回神了。
这好像是他和娇花姐姐的约定来着?
月大姑娘瞬间眯了眼。
那视线太强大,月小弟瞬间弓直了背,口齿不清的张口:“那个啊……”吧唧两下,他一口咽下了嘴里的肉,天真又单纯的问着月当家和余氏:“爹娘,姐姐都要嫁人了,大哥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大嫂啊?”
月家顿时安静如鸡。
“咕噜。”月余华吞了吞口水,眼一侧,刚要问话,就被一只白嫩的手掌给拍到了一边,伴随的还有始作俑者独有的跟女儿红一般香醇醉人的娇软的声儿:“这孩子,傻头傻脑的,大哥你可别生气。”
歪着头的月小弟继续听她瞎扯,还化悲愤为力量的用力嚼着嘴里的肉:“这还不是小华这小子年纪大了,整日就知道跟外头的花花草草玩一处,我平日里把他看着还好,等我一走,少了个日日盯着他的人,那可就难说了?”
月小弟继续嚼着肉,连牙槽都用上劲了。
这姐姐太讨厌了,编故事就得了,还编得没完没了了。
别说淮哥眼力劲不咋地,寻常人见娇花姐姐这娇娇滴滴的模样又有那个不被蒙骗呢?
世人啊,只注重外表,谁有他这样清楚这些看着跟仙女似的小姐姐们心里有那么阴暗呢?
深有体会的月小弟在数年后,果断的选择了另一条康庄大道。
月当家夫妻俩闻言相顾一看,视线不自觉的朝大儿子身上撇去。
见月余粮不动声色的脸,夫妻两都有些打鼓,月当家还白了小儿子一眼。
这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
月小弟被诸人埋怨。
心里又给自己加了一个鸡腿。
真是冤死他了。
本来,他想找始作俑者谈谈心,只是刚起这个念头就怂了。
是的,他胆小。
月老大在众人打鼓的时候,倒是释然一笑,他对看着格外天真无害,一副置身事外的月桥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小华是被你鼓动的吧?”根本不让月姑娘接茬,他又仿佛称赞了一句:“家里就属你心眼子最多。”
月桥茫然的看过去,眨巴着水蒙蒙的大眼,一副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别装了。”月老大压根不吃这套:“你是我一手带大的,还能不知道你?”
耍心眼也不看看在谁门下,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月桥眨巴着眼,不依了:“大哥,你在说什么呀,什么鼓动啊?”
被心尖上疼着的姑娘湿漉漉的看着,月老大哪还敢逮着不放,只得举手投降:“得得得,你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大哥的错好吧?”
月桥见好就收:“大哥知道就好。”
丝毫没再提及问他何时娶大嫂的事儿,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
年节时,月家开始走亲。
同村的半大孩子最盼望的就是这天,因为往年月家都会把卖不完的猪肉切成条,炸了后在大年那时给来道贺的小娃们一人抓几条。
正文 月家村(四)
今年也不例外。
待月家门一开, 一群娃娃就稀里哗啦的涌进来了, 把院子里棚里的兔子都给吓着往里拱了, 一边往里挤还似模似样的摇头作揖:“贺喜了贺喜了…”
月小弟还在换牙, 也跟在娃娃们屁股后头跟着拱手作揖:“贺喜了贺喜了。”
一开口, 就漏出了缺了牙的嘴。
他只顾着跟着别人学, 也没看前头, 等到了装着猪肉条的簸箕面前,两眼正发光,颈窝处被人从后头一提, 大惊失色的月小弟只来得及见到那翻飞的一片粉色的衣摆,一下焉了。
等他生无可恋的抬起头。果然,面前俏生生立着的不是娇花姐姐是谁?
“姐, 我好饿。”眼咕噜转了转, 在分析了此刻敌强我弱后,一把扑过去抱住月大姑娘大腿, 无视月姑娘的冷眼, 咧着缺牙的嘴开始灌输甜言蜜语:“姐姐的裙子好漂亮, 但是姐姐更漂亮, 跟仙女似的, 难怪我淮哥哥见到姐姐走不动路了。”
这可是大实话, 人都是有爱美之心的,而且还不分大小,要不是这群娃娃都朝着月姑娘奔去, 他也用不着马前失蹄啊?
月桥看他那讨巧卖乖的模样心里就冒了几丝儿火气, 白嫩嫩的手指从粉色的衣袖里露出来点在月小弟额间一按:“小王八蛋,什么走不动路,整日都跟着学了些啥?”
明明她日日都盯着呢,这在她跟前的人怎么还是变成了油嘴滑舌的模样,小小年纪,四五四六的什么都懂,什么都敢拿来打趣儿。
月小弟跟不倒翁似的差点仰翻了过去,他小手一把把月桥的手指给抱住紧紧不撒手,还撇着嘴干嚎:“明明就有,我昨日见到的,我亲眼见到的。”
淮哥儿跟二哥不同,二哥借口年后要考核,他留在景江书院读书,而淮哥却趁着年节一个人回来了,而且回来第一个见的,也是他姐姐。
别以为他躲在草垛后就看不清了,他月三爷可是有通天眼的,昨日黄昏,淮哥在村子背后的小河边见到他姐姐后,整个人都呆了,那时月小弟坚定的认为,那不是他所认识的淮哥,因为他记忆里温文尔雅的斯文男子不可能那么蠢。
那可是他当做以后学习的目标人物啊!
“好啊你。”二话没说,月大姑娘一手抽出了一只手,一把拧上了月小弟的耳朵:“小小年纪不学好,还学会偷看了?”
果然,这整日跟着村里的花花草草门在一块玩,总会出事的。
“疼,好疼,姐姐。”月小弟哭唧唧的,非常伤心的跟她商量:“今儿过节,咱们能不能换个日子再揍?”
月桥冷眼看他:“自然不能。”
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月余华这皮小子实在太惹人嫌了,回回说要改,回回都改不掉,八九岁了还整日逗猫遛狗的,跟个三四岁的娃娃一般。
见月大姑娘下定决心要揍他,月小弟都不知道是保护自己的耳朵还是保护自己的屁股了,委委屈屈的瘪着嘴:“那..那你轻点。”
月桥崩着的脸刹闪过一道笑意,在众多同村的娃娃面前给爱面又惯会装矜持的月小弟留了余地,拖着人找了间空房对着屁股胖揍了一顿这才施施然一人走了出来。
躺在地上的月小弟嘴角抽抽几下,眼尾待见到那片粉色的裙摆划破弧度,从门槛上拖拽而过,才弯着腿,仿着话本里头那些被劫财后胖揍一顿的人一般,用着嘶哑的力气朝着窗户口暗哑的喊着:“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救命啊。”
喊了好一会,本来装哑的声儿真的有些哑了时,窗户才印着一个人轻柔模糊的回音:“要我救你吗?”
本是声娇醉人,可月小弟却像是吓住了一般,脸一僵,一下埋进了自己腿弯不敢见人。
“继续呀。”窗户旁的影子朝旁边移了移,在光照折射下,地面上逐渐显出了一条及地的长裙,来人在门框上点了点,叮叮咚咚的像敲打在了月小弟心头一般,他身子颤了颤,嘤嘤呜呜的哭声儿从腿间传了出来。
“唉。”来人叹了口气,一把推开了房门,露出修长的身姿,粉衣不染纤尘,肤白若雪,粉衣裙摆再次才次从门槛上拖拽过去,在月小弟面前蹲下,露出他非常熟悉的容颜:“月余华,你的戏可真多,不去戏班子真是浪费了。”
“真的吗?”眼角露出几滴眼泪的月小弟抬头跟她确认。
月桥板着脸,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赶明儿我就让大哥把你丢进戏班子里。”她眉眼一俏,指尖点着月余华的额头叹息:“还能不能懂些事了,要不是你死活不去学堂,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整日在家猫着?”
月小弟悄悄看她一眼,对娇花姐姐口口声声的嫌弃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可怜兮兮的看着她:“小华好饿。”
他卖力表演了半天,确实把早上吃的都给折腾消化完了。
“呵”月桥气出了声儿,红唇紧抿,惊讶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我还以为有戏就够了,都不用吃喝了呢?”
月家虽然算得上村里的富户,但也没有那溜街逛园子的做派,像这种去戏班子更是逢年过节才有的活动,没成想,月余华去了两次倒是把戏班子的精髓学了一二,这要是没有人盯着赶着,恐怕早就成渭水府园子的一角了。
过早的暴露了自己的爱好,月小弟呆呆的,脑子里转了转,非常上道的保证着:“我...我只是太无聊了,姐姐放心,小华立志是要做一个开遍大都的猪肉摊大商人。”
月小弟把自己的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一副要带着月家猪肉摊走出渭水府、走进金陵,一越成为大都第一商人的模样,还狗腿的抱着姐姐的大腿谄媚:“等小华有银子了,就把银子全部孝敬给姐姐,一个子都不留!”
月桥定定的看着,突然乐不可支的笑出了声儿,她不笑还好,就是个长得稍稍精致的江南里养出来的婉约姑娘一般,突然一笑,便犹如昙花盛开那一瞬,整个黑暗里便只看得见那一抹白,无法用言语来笔绘那极致的美丽。
月小弟看得呆呆的。
突然,月桥眼角一滴泪溢出了眼眶,她抬手轻轻拭去,拍了拍月小弟的小肩膀:“那姐姐就等着有这一日罢。”
“姐。”月小弟拖长了声音。
这又哭又笑的,可是不信任他月三爷?
月桥拍了拍衣摆,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行了,赶紧起来,今儿大过节的,你要久不出现,别人还道我欺负你了呢?”
她刚侧身,一道风一般的影子从她身侧跑过去,月小弟一下就跑到了门口,手上扒着门框,朝她哼了哼:“你本来就欺负我了,方才还把我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坏人,我告诉娘去。”
月桥见他活蹦乱跳的,在后头冷冷的嗤笑了一声。
亏得她还担心这小子呢,还真是皮实得紧,一脱离了她范围便开始张牙舞爪的了。
大年节第一日就在这吵吵嚷嚷里走过。
初二,是回门日。月家也不例外,一早月老大便套好了牛车,等用了早饭,一家人就做车去了余母的娘家余家村。
余家村离月家村赶车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余氏娘家有两子两女,余母行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余家两位哥哥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余氏则生得有几分泼辣,运道最好的当属余家老幺,月桥她这位春姨。
余春是个有成算的,早早便嫁到了金陵城郊,金陵皇都,天子脚下,虽她婆家也是一地地道道的农家,但天子脚下的农家和这偏远的山沟沟那又是不同的。
余春嫁人后,极少回来,这七八年间也不过堪堪回来过两次,一是路途遥远,二是要留下顾着孩子。这回能在过年节的时候见到,莫说月桥这种已经记忆模糊的,就算是余氏都愣了好好晌才回了神。
余春也是昨日才到的,知晓他们今儿要来,早早便把给几个侄儿侄女带的东西拿了出来,等人一到,一下就迎了过去。
两姐妹相见,自是满心的高兴,还抱在一处哭了一会儿,等进了屋,余春放开了余氏,一一见过几个侄儿侄女,待她见到月桥时,险些有些失态,似是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姐姐:“三姐,这闺女长得好生出色,你和我姐夫...”还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娃?
“那可不?”余氏哪会不知她要说啥,白了她一眼:“四妹你可该讨打啊,这话咋说的,我家月桥自然是我和你姐夫的亲闺女。”
余春也觉得这话唐突了,哈哈两声揭了过去,又拉着月桥上上下下的看了看,不由的赞叹:“都说咱们江南出美人,这话可真是不假,瞧瞧这水灵的,可不是咱水乡里养出来的闺女吗,又精致又婉约,往这一站,就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亲近亲近。”
正文 月家村(五)
“春姨。”饶是心里淡定的月桥, 也被她横看竖看的打量弄得双颊泛红, 余光不停往余氏那边撇, 粉唇微启, 正要说点什么, 却被脸上的触感一下惊得后退几步。
摸了小姑娘脸的余春似乎还在感受着手指间的水嫩, 还砸吧了两下嘴:“果然是小姑娘, 这细皮嫩肉的,三姐,咱们当姑娘的时候怕还赶不上我小侄女儿一半吧?”她颇为遗憾:“可惜, 小侄女已经定亲了,否则...”否则她还真想抢回去给儿子备着,哪怕不做儿媳这样的姑娘让她日日对着也养眼得很。
再则, 俗话说, 女大三抱金砖不是?
余氏摆摆手,没好气的回她:“你可得了吧, 我家的闺女怎的也不会便宜了你不是?”
她可不想以后见自家闺女还望穿秋水似的, 跟妹妹一样, 多少年才能见上一回, 让她娘日日担忧她独自在异乡过得不知可好?
何况, 这表姐表弟的, 血脉也太近乎了些,她可不兴这套。
等轮到月小弟时,他像兔子般一下溜到了娇花姐姐背后, 白胖胖的圆脑袋探了出来, 警惕的看着余春,生怕她会逮着他揉捏,还口齿不清的开口壮胆:“你别过来啊,我爹说过,男人的脸不能乱摸的,摸了要负责的。”
余春先是一呆,随后抱着肚子狂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还不忘打趣余氏:“三姐,你们家平日里是怎么教孩子的,咋一个两个的都这般有趣。”
余春的相公,姓庄的中年男子尴尬的扶起了她,还不忘说了她两句:“看看你,把侄儿侄女都吓成啥模样了。”
庄远觉得他当初估摸着是娶了个假婆娘才对,他最初见余春时,正是一眼就看上了她婉约如水一般的性子,声音样貌又温柔,娶回去之后才发现,这个妻子根本就不像表面那般温柔好说话,性子倔得很,还时常见到长得好看些的人就迈不开脚步,说上些胡话。
余春就着他的手站起来,斜斜的看了他一眼,嗔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庄远嘴角抽了两下不说话了。
是啊,怎么不是,余春可是连小娃都能玩哭的。只是这话庄远可不敢在她面前揭短,否则惹她不悦了,受苦的还是他。
这世道,生而为男咋这般命苦呢?
与此同时,与庄远一般感叹的还有远在江南景江书院的月老二月余煦。月余煦不像月淮一般,心里有抹朱砂痣,到了书院年假就坐不稳了,非得急吼吼的回去见上一见才安心。
让他说,月淮那纯粹是想多了。
就算她妹妹美得跟仙女似的,但她安安分分的待在村里头,平日里连镇上都懒得去,哪怕有人惦记着,看在他们两个秀才公的身份上也会顾忌几分的,何况,他那妹妹又不是真是水做的女子,只是面儿上跟江南的姑娘一般,温婉无害摆了,实际上那心眼可多,可狠了,要不是这是自个亲妹,依着月淮跟他的关系,他能眼睁睁见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亲朋知己跟兔子一般一步步走近那笼中?
月余煦捧着书有些心神不宁的,从他窗前路过的学子里有人在檐边敲了两下,等月余煦抬头,那学子手里正拿着一支花在鼻尖清嗅,还对着月余煦笑得风流潇洒:“月公子,如此大好天气你居然还能静下心读书,在下佩服,不如趁着这皎皎白昼,一起去城郊踏踏青,见见那江南独有的傲骨寒梅呢?”
月余煦抬头看了眼天气,见遥远的天边乌云拢聚,似乎是有下雨的征兆,笑得颇有些无奈的指了指上头:“这么明显的气候陈公子居然视而不见,在下也佩服。”
陈锐头都没回,只淡淡的摆了摆手:“乌云远在它处,想必离咱们这里十分遥远呢,月兄,大家同在一屋檐下,理应相互照应才是。”
相互照应这词月余煦认,但同个屋檐下,他视线仿佛透过墙头看向了隔壁,分明是同在临近的两个屋檐下才对。
头顶上乌云堆积,隐约能见到有闪电在云层里穿梭,白昼一般的天儿一下暗淡了下来,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吹起了一池衣摆。
当他们避在了凉亭里时,零星的小雨不过几息就转成了磅礴大雨,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月余煦也不知道当时为何会跟着陈锐等人一起出门,来这城郊寻摸踏青,见见甚傲骨寒梅,他当时应是脑子发热了吧?
他拢紧了披风,正要跟他们商量商量对策,就见陈锐从他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了一套茶具一一摆在了凉亭里的石台上,还招呼月余煦把带来的笔墨纸砚拿出来,他们要在凉亭里听雨、煮茶、抒情、做诗。
月余煦抬头望天,大雨里寒风透了进来,似乎吹进了披风里,让人无端发颤,最是让他不解是,仿佛这里除了他在意自身的冷暖外,其他人都灿烂着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了。
“月兄,快过来,男子汉大丈夫,挥洒泼墨是何等豪情壮志,在雨里,在这城外的寒梅坡边,更是能让我等涌现无数灵泉。”
“是啊,仿佛天地间唯有我等身处之地,凌驾于众山之巅,我们正在山顶迎着山下吹来的风,傲骨铮铮的站在崖边怡然自得。”
“我觉着应方带着一把琴过来的,雨中谈诗,素手弹琴,别有一番意境。”
其他学子们你一言我一句的,恰好这时,陈锐在石台上的茶水煮开,沁人心脾的茶香在四处散开,茶香里还带着几缕温度,闻者皆是心里一震。
“月兄,来,喝喝茶先暖暖。”陈锐朝着月余煦招招手。
月余煦正有此意,接了陈锐递来的茶盏,轻轻揭开茶盖,喝了一口,顿时只觉被寒气入侵的五脏六腑都开始回温,待寒气退却过后,月余煦在看这周遭,方才来了几分兴味。
“月兄是第一回这般在雨中看景吧?”陈锐给他续了茶水,肯定的说着,说完指着不远处树上的寒梅指给他看:“你瞧,我说带你出来见傲骨寒梅可是没说错,这雨倾盆而下,雨中寒气凛冽,连人都受不住,可那枝头的梅花依然无所畏惧,这大自然的一景一物,真真是让我等叹为观止。”
“谁说不是呢?”月余煦来了兴致,也从篮子里拿出了纸笔,四处忘了忘,润了润笔,开始在纸上做起了画。
陈锐见他沉在其中,附身一看,见那纸上正跃跃欲试的勾勒出几朵梅花的菱形,树枝、树干皆是几笔勾勒,就画出了一棵老旧的梅树,而他却反复的画着梅,在菱形梅花里反复勾勒,画出那层层图案,活灵活现得像是把玩在手中一般。
“好,月兄这梅反差巨大,恰好却形容了梅花坚韧不屈的高洁,哪怕身处即将要败落的躯干,也竭力的展现自己的仪态。”陈锐连连点头,还把其他人招来了,一群人围着讨论起了月余煦的这副寒梅图。
月余煦趁机脱身,只见凉亭外雨势渐小,空气里仿佛还闻着梅花的香气,紧了紧披风,月余煦一下踏入了雨中,对身后不解的学子们摆摆手:“我去去就回,踏青踏青,雨里也能踏青的。”
倒是堵得陈锐等人无言以对。
这月兄,先前一副放不开的模样,这会突然就豪爽起来了。
月余煦顺着梅花树下漫无目的走着,突然他听见从雨中传来的呼救声,是女声,听声儿倒是挺粗狂的,想来也不是年轻女子,想通了这一茬的月余煦这才照着声儿的地寻了过去,在一处山坳出见到了二个身体强壮的妇人。
其中一人躺在地上,另一人则抱着她,倾身替她遮住了雨水,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呼救的是抱着人的那位妇人,见到月余煦的到来,那妇人还惊讶了一下,随即又欢喜了起来:“公子,求求你救救我等。”
月余煦走近才发现,这二人年纪都不小了,身上也破破烂烂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会让两个妇人结伴上路,只是他也不会多嘴去问,问过了两人大概情形后,对那阮姓妇人说道:“婶子不必着急,我这就找人来送你们回城去。”
妇人脸上有些犹豫,月余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只道:“我乃景江书院的学子,与学院诸多仁兄一道同来的,自不会抛下你二人不管的。”
“多谢了,多谢公子。”妇人虽然犹疑之色未消,但听他的话还是连连感谢。
月余煦摆摆手,也不多过解释,很快返回了凉亭把此间之事一说,陈锐等人纷纷同意让送他们过来的车夫先把这两人送回城在来接他们。
车夫陪着他一同把人送上了车里,走时,那阮妇人看着月余煦泪捷涟涟,再三感谢,月余煦见她二人脸色枯黄,衣裳也破破烂烂的,如今还有个人倒下了,就算去了城里只怕日子也难熬得很,罢,总归是救人一命,他从袖里拿出一锭约莫十两纹银的银块给了阮姓妇人:“婶子慢去,这些银子你二人省着花一些,应能撑到另一位婶子醒后,租个院子找份活计养活自己的时候了。”
“多谢公子大恩大德。”阮妇人一下就跪下了,月余煦急忙侧过身,招呼车夫送人走了。
这一笔踏青时发生的意外很快就被揭过,连月余煦都逐渐淡忘,不料,三月后他再次遇见了这二人。
正文 月家村(六)
年后不过两月, 金陵明昭书院的考核就开始了, 在学子们忙着冲锋陷阵博取一个好前程的时候, 远在渭水府月家村的月家人也是坐立难安。
月当家连着几日都没出去收猪了, 连着余氏原本好生生的也被他感染了一般, 不是抬手朝外头看, 就是做事心神不宁的, 让月余华都不敢在蹦跶了,迈着小短腿还是离了这让他不敢开口的地儿,还是屁颠颠的去后山坡找那个爱欺负他的娇花姐姐去了。
月家房门后头, 一个小山坡上长满了野草,雪白的大兔子不时在草丛中穿梭,山坡中间, 月桥背着篓子, 素手拈着草屑,风一过, 吹起她一侧衣摆发丝, 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黑发里红唇殷红, 侧着半脸, 嘴一弯, 像是知道来人在后头似的:“怎么,不待在家里当三岁孩子了?”
身后的人懦懦了半晌,才拖着尾音撒娇:“姐。”
月桥挑了挑眉, 半侧过身。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月余华每逢心虚或者做错事就是这般,嘟着嘴,小手指一抠一抠的,要上前不上前的抓着自己的衣摆,在她跟前装弱。
“过来吧。”月桥招了招手,月三爷就跟得了指令一般,一下就扑了过去,谄媚的扯着姐姐的袖子晃来晃去,就差拿条尾巴在身后摇了。
月桥的笑容一凝,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月余华,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上那一坨清晰可见的黑:“月余华!你是讨打是不是?”
这到底什么破弟弟啊,明明她洁身自好,最是收拾得干净妥当,偏偏由她一手带大的亲弟是个泥猴子,怎么教都教不会,她记得前几日还教训过他呢,怎么老是不长记性呢?
月余华一下跳得老远,边跑还记得护住自己的头。
月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从袖里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轻轻擦拭了袖子上的黑色污渍,见袖子上还留着一摸印后,无奈的叹了声儿气,余光在月余华停住的地方顿住:“月余华,这些日子你把皮给我绷紧了,别以为有爹娘在我就不揍你了。”
因为二哥考核的事儿,如今镇上的月家猪肉铺都是月老大一人在伺弄,月当家夫妻俩担忧儿子的前程,摊子自然无心打理,随着考核的临近,夫妻两个更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坐立难安,别说月余华,就是月桥在家里头都小心着没敢多吭声。
月余华忍到现在才溜出门也算难得了。
“姐。”月余华故技重施,又是一阵发颤的尾音,还跟他娇花姐姐告状:“娘都不搭理我了,小华都好几日没尝过肉味儿了。”
往前的时候,余氏只要听到小儿子想吃,那是二话没说就杀鸡宰鸭的,对他娇惯得很,这都连着两日喊着要吃肉,余氏都没那个心在他身上,让他忍忍。
月余华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不,明知道娇花姐姐比他娘亲难说话得多,依然勇往直前跑这门口试试来了。
月桥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在月余华都觉得要再努努力的时候竟然同意了下来:“那晚上炖鸡汤来喝吧。”
“真的吗?”娇花姐姐答应得太快,月余华反而有些惊讶了。
“你不喝吗?”月桥眨巴着眼睛,故作诧异的回道:“既然你不喝,那就算......”
月余华没回答,再次扑了过来,一把抱着姐姐大腿嚎着:“喝喝喝,小华要喝的。”
月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牵着他的手往下坡下走:“那走吧,天色不短了。”
月家村里,除了月桥家,不远的月淮家里,也是担忧不已,如此过了几日,在两家人都焦急等待的时候,江南那边来信了。
月余煦和月淮二人同时过了金陵明昭书院的考核,不日即将启程前往金陵,特意写信来就是让两家人不必担心。
此消息一出,整个月家村都震惊了。
金陵明昭书院,大都官学,由礼部执掌,专为大都培育吸纳人才,里边更是容纳着无数大家、文士,里边的先生,随便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月余煦二人原本能进江南景江书院就已让不少人震惊了,景江书院虽比不得明昭书院,但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官学,里边的先生们也是江南鼎鼎有名的人物,自古以来,江南文风盛行,学子更是受风气影响,十分善变诡异,可以说从景江书院出来的学子,已属江南学子里的人中龙凤。
在入了景江书院后,此二人更是一步登天,考取到了明昭书院的名额,在这渭水府里,实在是难得。从消息传出后,月家村不时有人上门拜访,月桥家更是婉拒了许多想上门结亲的人家,在眼瞅着月余煦这个香饽饽吃不到后,还有人打起了月老大的主意。
虽说月老大比不上月老二有前程,但长得高大英朗,还读过几年书,虽然现在守着一个猪肉铺打理,但等月老二出息后,还能不搭把手让自家哥哥过上好日子?
有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月老大更是被一茬一茬的媒婆上门烦得躲在了镇上不回村,临走时还抛下了话,让余氏不要给他随意定个媳妇,否则他宁可不娶。
这样一来,余氏也不敢强迫他了,索性大门一关,闭门谢客。而月淮家上门的人也不在少数,趁着这机会,淮婶还给月三订了门亲,说的是镇上一户绸缎庄的公子,至于媒婆说的给月淮说个小,淮婶虽然意动,但到底没松口。
不过月家村就这般大小,媒婆上淮婶家做了些啥还是很快被传了出来,有人给月桥家说了几句,话里话外的无外乎是有那员外郎的闺女,想要给月淮做小,还说待嫁过来要带着一大笔嫁妆等等。
余氏初一听就被点燃了火,说要去月淮家问个清楚,还是被月当家给拉拔住了:“别气,这也就是些传闻罢了,月淮的娘亲虽说是个混不吝的,但她还得顾忌着月淮呢,这事儿没月淮点头她不可能应下来的。”
余氏早前也是这样想的,但被村里人有鼻子有眼的东说西说,她就不像最初一般不当回事了:“你懂啥,这婚事自古都是有父母做主,她现在顾着淮哥,也顾着我家老二,但万一人家闺女非要嫁呢,那银花花的大把银子送到手上能不心动?”
就怕被这黄白之物给勾了眼,迷了心,到时候一口应了下来,哪怕淮哥知道了,他还能为这事迁怒自己的亲娘不成?
何况,他要是做出在退了亲的事儿,那读书人的面儿往哪里摆,到时候人小闺女要死要活的闹一闹,不妥协也得妥协,这些都是能眼睁睁想得见的事儿。
月当家被她这一说,神色也犹豫了起来,他看着余氏:“那你说,这事儿咋办?”
余氏被他这一拉,原本还带着火的心倒是平静了下来,她沉吟了会,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事儿还得让淮哥表表态,这样,你让老大写封信给老二送过去,把这些破事都给他说说,他不是向来跟淮哥好吗,让他去找淮哥问问,最好逼着淮哥表个态,家里头这边,咱们就盯着淮家那头的动静,不让那婆子搅事。”
“对对对,这安排妥当。”月当家听得连连点头,转身就朝外走,只刚要踏出房门,他又转过头给余氏交代:“这事儿还是先瞒着闺女吧,免得她东想西想的。”
余氏看他一眼,嗔道:“这还用你教?”
月当家嘿嘿一笑,这才大步步出房门。
他刚一走,月桥就掀了帘子从里头走了出来,眉梢难得的拢了起来:“娘,我都听到了。”
余氏在她紧蹙的眉头上拂过:“娘知道你在,那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
“为何?”月桥更是不解。
余氏看了她一眼,挑了个地儿一坐,还冲着月桥招了招手:“来,过来。”等月桥在她边上坐下,余氏这才语重心长的解释起来:“娘知道你素来聪慧,也知道淮哥儿是个好的,但是你以为凭着你的聪慧和淮哥如今的深情便能保你婚后一帆风顺吗?”
月桥更是不解了:“难道不是?”
就算是淮婶要弄什么,月桥也自信能化解?
“那这次的事儿你原打算如何?”余氏反问一句。
“我……”月桥被问得一愣,这事儿她也是才知道的,月当家夫妻这里有村里的婶子们给他们通风报信,月桥在村里待了这般久,无论跟她关系如何的,总会有姑娘们上门一五一十的说些东西。
月桥初听闻时,不过不置可否的一笑,心里并没有当真,直到在帘子后,她听到月当家和余氏在谈论此事,才方知,远不止她想得这般简单。
余氏问她可有对策,月桥只摇摇头。
“你呀把这嫁人一事想得太过简单了。”余氏叹了一声,道:“就算你是个聪慧的,淮哥儿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可那头的也是他亲娘,淮哥就算心里再不满她,可那打断了骨头还连着根呢,她要是不满你,一次两次的淮哥能护着你,可日子久了,哪个男人不烦?”
都说娶个媳妇是旺家的,可当家的百般挑刺,男人也不在家,媳妇对上婆婆向来是吃不到好果子的。
月桥眉眼一弯,如烟的眉头一松,浅笑盈盈的看着余氏:“若是娘说的这些,女儿不让淮哥出面便是,淮婶就是只纸老虎,斗不过我的。”
余氏看她天真娇俏的神色,虽然心里不忍,但还是忍不住把厉害关系给她说道一二:“是,你对付淮婶是不成问题,可她回头就跟淮哥告状呢?你可想想,这一次两次的他信你,可次数一多,淮哥家的人都帮着她,淮哥信谁?”
见月桥要说话,余氏手一摆打断她:“就算他信你,可他心里就好受了?那是他亲娘,说不得还会埋怨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怎么不顺着当娘的,等他心里头埋下了这颗种子,你们的信任也就有了裂痕,到时候……”
余氏的未近之语她不明说,月桥也猜到了两分,虽然她实在想辩驳淮哥不是那样的人,可打小她娘就说过,没成亲和成亲那是两回事,没成亲时闺女自然是个宝,等成了亲成了别家的人了,那也就由宝变成了草。
在她的记忆里,月家最聪慧的当属她娘,虽然时常说话有些怪异,但从没有无的放矢过。
一时,月桥心里也乱起来了。到最后,她小心的问着余氏:“那娘,如今要怎么办?”
余氏斜眼看她:“还能怎么办,都让你爹去跑腿了,也是你,非得挑上淮哥,若你挑一个比咱们家稍稍差一些的,以后凭着你哥哥,人家就得把你供着。”
在余氏心里,嫁人后被婆家供着总比一天到晚耍心眼强,前者好歹清净,至少对闺女恭恭敬敬的,后者整日闹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儿去?
什么情情爱爱,能当饭吃?
月当家很快就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月老大,他也是听月当家说了一嘴,心里担忧妹妹想不开,也顾不得村里到处都是等着给他说媒的。
等到了堂屋,他见月桥在余氏身边坐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见她跟平日里没甚差别,这才放了心。
月桥早就自发的走到了月老大身边儿,仰着头看他,眼里还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一丝儿委屈,看得月余粮心里也不好受,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发顶,声音也不自觉的放低了几度:“小桥乖,有什么委屈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出气儿。”
月桥摇头。该说的道理娘已经给她讲明了,只是心里还是闷闷的有些难受罢了。
月当家朝这边看了看,跟余氏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月桥。
余氏点点头。
月当家一见连月桥都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在余氏旁边坐下:“粮哥已经写信找人送过去了,不过我这儿还收到一封小桥她春姨写过来的信。”
余氏一听就皱了眉:“你把信拿出来看看。”
月当家从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了余氏,余氏三两下扯开,展开信看完,又把信还给了月当家:“你自己看吧。”
月当家捧着信,看着余氏:“这娘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大老粗不识字还让我自己看,我咋看啊。”月当家抱怨了两句,把一旁跟月余粮撒娇做小女儿娇态的月桥叫了过来,把信给她:“你春姨写过来的,你给你爹读读看。”
重要的是你爹这两字!他发现自己在余氏面前没地位就算了,毕竟媳妇才是老大,结果连儿女都不鸟他是几个意思?
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才是个当爹的,月小桥那一副把粮哥当爹的模样是咋回事?
月桥莫名被塞了一封信,见月当家翘着二郎腿等着,只得把余春写信的来意一一转述给月当家。
“春姨说知道二哥考上了明昭书院的事儿,问咱们家要不要去金陵开猪肉摊,春姨他们村儿离镇上近,过了那镇就是金陵城,镇上人也多,比在这里做买卖挣银子。”
月当家听完月桥转述的,第一反应就是嗤笑了声儿:“你春姨也是,老二才考上个明昭书院就让我们过去开猪肉摊,这要是以后他做官外放了,咱们家还不得跟他满大都的跑啊?”
再则,月家根就在这儿,月当家压根就没心思要把猪肉摊向外发展。
他笑完,见没人附合,不由讪讪的笑了出来,看向几人:“咋了,你们觉着我说得不对?”
“你觉得呢?”余氏白了他一眼。
月当家一见她反应就知道余氏这是不认同自己的说法,嘟囔道:“还我觉得,我觉得在渭水挺不错的。”
“得了吧你。”余氏哪会不了解月当家的为人,那就是开拓不足,守城有余的,不过当年她不就是瞧中了他老实勤快吗?
“你不去是你,难不成你还让儿子们祖祖辈辈在这破地方打转,一辈子走不出这渭水府?”
余春的来信,让余氏一下就起了心思。
她虽然要跟着月当家留下,那是因为他们都一把年纪了,早就歇了要闯荡的心,可儿子们还年轻啊,让他们出去闯闯这才不枉费来这世上一遭啊。
她看着月余粮:“老大,你春姨的来信你也听到了,如今你弟弟也在金陵,你若是有想法,那你就过去,把咱家的猪肉摊开过去,顺便你们两兄弟也有个照应。”
月老大考虑不过片刻便有了答案,他抬头就见月桥定定的看着他,眼里带着亮光,一副支持他勇闯天涯的模样,心里一软,对月当家和余氏道:“儿子愿意过去。”
“去哪儿去哪儿,我也要去。”门口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滚了进来,恰好停在了月桥脚边,脸上还有几道黑色痕迹,一下就打断了余氏正要出口的话。
月桥脚尖在圆滚滚的身子上轻轻踢了踢,正要缩回脚,就被一双胖手给抱住了,胖手抱住了月桥的小腿,顺着手上的力道往上爬,还不忘头一侧,对余氏和月当家重复:“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余氏一口气差点噎住,她指着月余华:“你给我起来!”
“我不!”月小弟也是非常有傲骨的,爬在地上抱着姐姐的腿就是不撒手,连月桥踢了几次都没把人踢开。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啥?”月桥放弃了把人踢开的念头,转而好奇的问着。
月小弟眼咕噜直转,他当然不会说他都在门外爬着装死好一会了,谁让他们只顾着说啥要去金陵,什么二哥的,都没人发现他!
泥猴子月小弟虽然出过最远的地儿就是镇上,但并不妨碍他跟村里的娃子们玩时,东一句西一句的知道了不少事儿。
小孩子都有些虚荣心里,月小弟在听到他们说起金陵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必须跟着去,等以后回来方能有谈资的资本。
他不说月桥自然也不逼他,反而柔声给他讲道理:“你要听话不能任性,大哥是去开猪肉摊的,你过去能干嘛呀?”
月小弟一咕噜的翻身坐了起来,面对着月桥气呼呼的:“小华也能帮着卖猪肉的,小华的目的就是把月家猪肉摊开满整个大都。”
“是吗?”月桥不置可否,抬了抬他的胳膊:“你把自个跟大哥去比比,就你这小身板,你怎么卖?把自个卖去当小童吗?”
月小弟听了她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很快就跟平日里一样了:“我这就去吃饭,多吃几碗,很快就能长得跟大哥一样了,你们等着我。”
话落,人就跑出去了。
“这孩子,说风就是雨,”余氏在后头念了两句,又转头跟月余粮商量起来:“到哪儿后先找你春姨,她会给你安排,等你把摊子开好后,你自个想咋办就咋办。”
“行。”月老大一口应下。只是应下后,他又犹豫了下:“爹娘,我若是走了,家里咋办?”
“这还不简单?”月当家指了指自己:“不还有你爹呢,我去收猪,你娘平日里就守着摊子就好。”
月老大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对家里的月桥姐弟到底是有些担忧:“那小桥和小华呢?”
他若是在家还好,怎么的都有两个大男人,一个不得空另一个也能抽个空回来看看,等他一走,月当家要收猪就更忙了,这家里头就难顾及得到,月桥又生得好,还带着个幼弟,就怕有宵小之徒会不择手段。
月当家和余氏显然也想到了这茬,看了看安安静静的月桥,不言不语的就坐着都惹人眼热,不得不承认,月老大实在说得太对了。
“大哥不必顾及我的。”月桥摆摆手:“家里墙头高,我平日里又不爱出门子,天一擦黑就关了门,不怕的。”
而且,月桥并不是没准备,在她的房里,也摆着好些棍子之类的,虽说女子力气小,但有了准备,真有那不开眼的,也能打得过措手不及。
“知道归知道,但大哥还是放心不下。”月余粮簇着眉头想了半晌,这才犹豫的开口:“不如……不如让小桥跟着我一块过去?”
余氏等人都有些诧异。
“你开啥玩笑,小桥都是定亲的人了,咋能跟着你到处跑?”
月当家第一个反对。
月老大还是接着说道:“让小桥跟着过去,有春姨照看着,总比她带着小华在家里头让人放心,再则,淮哥不是在金陵吗?”
“淮哥是在金陵……”月当家才一说起就顿住了,下意识跟余氏相视一眼,余氏接下了月当家的话:“你是说,让小桥去金陵打着淮哥的名头?”
“对,我就是这意思!”月老大点头,又看向月桥:“小桥,你觉得呢?”
月桥浅浅一笑,没说话。
话都被他们说完了,她要说些啥?
余氏看了她一眼,问道:“小桥不想去金陵瞧瞧?”
“想去的。”皇都金陵,及世间繁华,及人间璀璨于一身,月桥曾在她二哥的书中见过描述金陵的句子,早就心生向往,只盼着有一日能从金陵路过也是好的。
只是如今这去金陵怎似像要躲避一场灾难似的?
“那就好,甭管是怎么去的,只要踏进了那地界,那就算是去了的,”余氏说了这一通,又给月当家父子商量:“她春姨来信虽说让我们过去,但咱还是把你和小桥过去的事儿先说说,等她那头安排妥当你们再出发。”
“行。”月老大正要出门去安排,但又想起了月小弟:“小华咋安排,不如一道随我们过去得了,小桥有精力顾着他,也能在金陵附近给他找个私塾读读书。”
说起月小弟不爱读书的那股劲,月家人就满心的无奈,愣大一人了,平日里看着也不是个傻的,偏生让他去读书跟要他命一般,又哭又闹的,好容易被说动了,在镇上私塾里没读完一天又滚回来了,死活不肯再去,为这事,月当家夫妻俩没少单独说过小话。
月家三子一女,除了那个最小的,连月桥这个姑娘家都会识字,更不提月老大和月老二了,合该月家就是走耕读传书的路子,月小弟这样抗拒读书,余氏没少担心以后他捞不到一个媳妇还有一辈子做个文盲。
万一哪天不小心签了个文书,把自己卖了恐怕还帮着数银子呢?
月老大这一说,夫妻两个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只是想着月小弟过往辉煌的经历,又犯嘀咕了。还是月桥站了出来:“爹娘,你们放心,小华肯定会答应读书的。”
“真的?”
“嗯。”
月桥用的方法很简单,她在灶房边逮住了已经干了两碗饭的月小弟,把人拉出来擦干净了嘴:“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好生待在家里,别东想西想的,姐姐也不反对你跟村里的小花一块玩。”
月小弟下意识要反驳!他根本不跟小花一块玩的,性别不同,怎么能在一处玩呢?
只是月桥没给他这个机会,在月小弟要说话的时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第二条路呢,就是你可以跟着去金陵,但是,你必须得进私塾读书。”
月小弟眼中的光芒升起还不到片刻就熄灭了。
他在犹豫,读书和去金陵要咋选呢?
这时,月桥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这次去金陵,大哥和我都要过去,如果你选第一条路,以后就跟着娘住在镇上的猪肉摊。”
月小弟一下子瘪了嘴,双手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唧唧的:“你们不能丢下我!”
虽说娇花姐姐又是骂他又是捶他,但月小弟从小便是被月桥领着长大的,对她的感情连余氏都比不过,娇花姐姐要走,月小弟自然也要跟着的。
“不丢。”月桥也舍不得把人丢在这里,月当家夫妻都忙,若是把人丢给他们,等以后回来,只怕月余华都要上房揭瓦了。
月小弟忙点点头,刚一开口,就打了个饱嗝,他捂着圆滚滚的肚子,难受的仰头求救:“姐,小华好撑。”
“说吃饭还真吃饭啊。”月桥眉一挑,手指在月小弟额头上点了点,到底顾及着他那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只轻轻点了两下便揭过了,转身说道:“跟上,去屋里给你揉揉肚子。”
月小弟双手抱肚,一步一摇的跟在身后。
数日后,远在金陵的月余煦收到了月家送去的信,跟在他身边伺候的阮婶和庞婶见他脸上遮掩不住的笑还打趣了两句,等月余煦看完了信,原本带笑的脸刹那阴沉了下来。
阮婶和庞婶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她们这位新主子的脾气她们跟在身边这些日子都有些了解,最是温和不过的一个人,一个人在远方读书,最是挂念家里边。
阮婶和庞婶就时常听他说渭水府月家村里,他爹娘是如何的,他哥哥是如何的,他那位貌美如花的妹妹是如何的,还有一位时常调皮捣蛋的弟弟如何云云,往常只要接到家书,那公子必然要高兴上一整日。
今日怎么连笑模样都没了,莫非,是家里头出了事儿?
这个想法从阮婶和庞婶脑子里闪过,阮婶还跟着问了一句:“公子,可是家里发生了何事?”
月余煦摇摇头。信里开头都如同往常一般报喜,后头就写了最近发生的一桩事儿,月余煦只看了一遍,心里便有些沉下了。
他转头看着与他娘亲一般大小的两位婶子。那日与陈锐等人在城外凉亭躲雨,后救下了这二人,本以为就是萍水相逢罢了,谁料兜兜转转,这二人竟然到了他身边做起了管事娘子。
他想着余氏在信里提及的事,稍稍与两位婶子一说,阮婶和庞婶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庞婶率先说道:“公子,夫人有这般忧虑乃是人之常情,毕竟,女子嫁人后,以后日日面对的都是当婆婆的,我和你阮婶都是从姑娘一路走过来的,太明白姑娘出嫁后,若是婆婆不喜,在那手底下讨生活才真真是难熬得很。”
“是啊。”阮婶也跟着说道:“尤其这还没嫁人呢就想着给儿子娶小的,这不是给大的没脸吗?”
月余煦气的也是这个,依着他和淮哥的交情,两家人又同是一个村的,若能相互帮扶那自然是最好的,咋感觉他家的姑娘进了淮哥家的门像让人觉得高攀了似的?
淮哥是好,难道他妹妹差吗?
至少他出门读书,就从没见过比他妹妹还长得好的姑娘,况且他妹妹又贤惠又持家,还能识字读书,男人想娶的贤妻和红颜知己她都能一手包揽,这样的女子可谓世间少有,配淮哥自然是绰绰有余,淮婶居然还能挑她妹妹的错?
他娘说得对,现如今还没进门就有了这样的小心思,让他家没脸,若是嫁过去了,她想给淮哥塞上十个八个的不是更容易?
他们家这样好的姑娘是送过去让人磋磨的吗?这一想,月余煦就坐不住了,让阮婶两人在屋里等着,便出门找月淮去了。
月淮的住处离他很近,他去时,月淮屋里还有几个书院的学生聊得正欢,一见月余煦,便又拉着他一块谈论了阵儿。
待人都走后,月淮这才递了杯茶盏给他,笑道:“你不是说近日要做山水图给先生吗,怎有空来找我?”
月余煦喝了茶,把茶盏轻轻一搁,便说:“这点时间自然是有的。”他也没寒暄,便直接把来意说了:“我今日收到了家书,听闻因为咱们进了明昭书院的缘故,村里最近很是热闹。”
月淮不设防,也回道:“我也听闻了这事。”
月余煦脸色微微变了,瞬间又恢复了平稳如常:“哦,你也收到了家书?”
月淮含笑点头。
“既然你已经收到了家书,那淮婶就没跟你提过其他事儿?”月余煦不疾不徐的问着。
月淮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被一直暗中观察的月余煦看在眼里,他的心头更是一沉,也懒得周旋:“相必淮婶也跟你提过她想为你订个小的进门这事儿吧?”
月淮一下看着月余煦,突然明白今日好友突然过来的原因了,只得应下:“我也是才知道我娘有这个打算的,不过你放心,”月淮当着他的面保证:“我对月桥是一心一意的,我娘说的那些纯属无稽之谈,我是不会应下的。”
月余煦与月淮相交十数年,自然明白他的为人:“我自是信你的。”
月淮刚松了口气儿,又听月余煦道:“不过我爹娘那关怕是不好过了,如今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淮婶的打算,连那女方家里是做何的都打听得清清楚楚的,还有不少人跑到我家里碎了几句嘴,连着小桥哪儿也被人捅出来了。”
“月桥知道了?”听到月余煦最后一句,月淮才顿时变了脸色。
他都不敢想象月桥知道后会有何反应,会恼怒他出尔反尔还是别的……
月余煦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月淮一下急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月余煦的衣袖:“煦哥儿,你可得帮帮我,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是从来没那个心的,我发誓我对月桥是一心一意的,半点不敢有别的念头。”
月余煦一下凑近他:“我想帮你,但……”
“但是什么?”
“但是你得给我们一个保证。”月余煦把此行的最终打算揭露出来:“你写一个保证书,就写上你说的那些话。”
“保证书?”月淮半晌没回过神。
“对,就是保证书。”月余煦也很直接,他连这保证书的用途都一一说了出来:“你知道的,淮婶最是在乎你的前程,咱们又是读书人,若是你写了这保证书,淮婶若是见到,必然不会在再背后弄这些。”
读书人都是要名声的,而且月淮如今前程一片大好,他若是写下这一纸保证,若是淮婶还乱来,惹得他们不满,那这保证书随时有可能会流传出去,到时,月淮就名声尽毁,而最是看重他的淮婶也必然投鼠忌器。
这就是月家人的打算。
“真要如此吗?”月淮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只是被人胁迫着多多少少有些不舒坦:“煦哥儿,我可以给我娘亲写信让她收手的,我都在你面前保证了还不够吗?”
月淮是真心爱慕月桥的,只是一想到自己随时会被暴露在外人眼里,随时有东西威胁着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心里就格外的抗拒,他试着跟月余煦商量,无奈月余煦仿佛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反而劝着他:“淮哥儿,你对小桥的心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以后,明年你们就要成亲了,这还没成亲呢,就有这样的事儿,若是成了亲,淮婶再重复一次今日的事儿你又当如何,若她先斩后奏又如何?你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她的脸?”
“我...”月淮被问的哑口无言,他细细想了想月余煦说的这个场景,或许还真有可能出现,心里就颤缩不止。
他与月桥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最是知道月桥的性子,他曾跟她许诺,此生必定一生一世一双人,若这个诺言被破坏,依着月桥的脾气,定然会与他一刀两断才是。
虽说有些对不住亲娘,但月淮到底在月余煦的监视下,心甘情愿的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此生定然只会有月桥一位妻子,不纳妾不娶小,若有违背,将剥夺他的功名云云。
月余煦看得很是满意,待月淮写好后,把保证书揣进了兜里,待临出门时,还附送了一个消息过去:“对了,忘了跟你说一声,小桥和我大哥不日将启程前往金陵,往后将住在临水镇。”
月淮被这一惊一乍的消息弄得呆坐在房里许久才回过了神。
月桥,要来了?
“在路上要慢一些,且不可贪图路上的新鲜,不要露出脸,要紧紧的跟着你大哥知道吗”余氏拉着月桥一遍一遍的叮嘱,完了又看着跃跃欲试的月小弟,皱起了眉:“你瞧他这坐不住的模样,跟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干脆让他别去了。”
月小弟被吓得连动也不敢动了。
月桥看得好笑,无奈的摇摇头,又对余氏保证:“娘你放心,我定然不会露面的,也会看着月小四的,你就放心吧,倒是你,这家里只有你和我爹了,你也得当心点,身子要紧。”
余氏连连点头,眼眶都红了:“娘知道,娘就是舍不得你们。”
“我们很快就要回来的。”月桥安慰了余氏两句,那边月当家已经叮嘱好了月余粮,父子俩过来见到这场景,顿时哭笑不得。
月当家还对余氏说道:“让他们走的是你,如今舍不得的还是你,你看看你这,待会都不能让小桥好生上路了。”
“你懂什么呀?”余氏被月当家打趣,倒是好了一些,只到底有些舍不得,该说的该交代的都说了,只能拉着月余粮说道:“粮哥儿,你可得保护好你妹妹和弟弟,尤其是月桥你可得看住了,不能让她抛头露面的知道吗?”
在不能让月桥抛头露面的事情上,余氏母子那是非常有默契的,月余粮又是再三保证:“娘你放心,我保证做到。”里,三人才上了牛车。
“哎哟,我憋坏了。”一离了余氏的视线,月小弟顿时生龙活虎起来,在车厢里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一路上就没闲下来过。
月桥一巴掌拍了过去,这才安静了下来。月小弟瘪着嘴,瞪了娇花姐姐两眼,掀开车帘,转道去车头看月老大驾车了。
月桥靠在车厢里,耳畔还听着月小弟跟月老大告状的声音:“大哥,姐姐太坏了,又打我,她怎么老打我啊,我都八岁了还长不大肯定是被她打成这样的。”
“蠢弟弟。”月桥笑着念了两句,闭眼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过来时,肩膀上还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压在她身上,月桥顺着肩膀往下,只见月小弟不知何时爬了进来,躺在她身边睡得正香。月桥绕过他,掀开了帘子,见牛车还在路上走着,两旁都是青青翠翠的山林绿地,不由问道:“大哥,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醒了?”月余粮半侧了侧头,又努了努嘴:“还在渭水府呢,小桥饿了没,车厢里有娘做的肉干和点心,你饿了就吃。”
“我知道了。”月桥在他脑后边点头边问着:“大哥,你累不累?”
月余煦摇头:“这点不算累,换了往常还要收猪抬猪那才是力气活呢。”
月当家和月老大为啥体格都魁梧,都是因为长年累月的搬搬抬抬给练出来的,对月余粮来说,这些活计都是做惯了的,今儿只轻飘飘的带着人赶车,对他来说实是小事儿一桩。
月桥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恨自己帮不上忙,只得拿了水壶出了车厢,坐在月余煦旁边,揭开盖子,把水递到月老大嘴边:“大哥,给,喝水。”
月余煦就着水喝了几口,等喝了水就开始赶她:“行了,你快些进去,在车厢里边待着,若实在是闷得慌,就掀开一角就行知道吗?”
“知道了。”月桥听话的盖上水壶,一骨碌的钻进了车厢,一脚揣开滚过来的月小弟,捡了几块肉干和点心吃了,就掀了帘子露出个小角看着外头。
不多时,月小弟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的朝月桥的胳膊上一抱,哼哼唧唧的说道:“姐姐,小华的屁股上好疼啊。”
月桥拿着绣帕替他擦了擦脸,闻言脸不红心不跳的回他:“那是因为你太不会睡觉了,一直滚来滚去的,可不把屁股给滚疼了嘛。”
正文 金陵(捉虫)
月小弟仰着头, 小手在屁股上揉, 闻言鼻子哼了哼, 声儿里还带着娇气:“姐姐坏, 都不拦着我。”
在他抱怨时, 月大姑娘红唇一弯, 半点解释都无, 但显然心情很好。
真是个傻弟弟呵!
突然月小弟小鼻子抽了抽,被盖在绣帕下的脸发出嗡声嗡气的声儿:“肉..肉干味儿……”他挣扎了几下,把脸蛋从娇花姐姐手里解救出来, 双眼发亮的躺在地上,大眼对上低头的月大姑娘时仿佛会说话一般:“姐姐,我好饿啊。”
说完, 还拍了拍肚子 , 发出两声呱呱呱的响动。
月桥无奈的摇摇头,点了点他的小脑袋瓜, 烟眸含笑:“你这戏扮得不错。”
说来这几年她到底是缺他吃了还是缺他穿了, 为了一点点肉干都跟她玩上, 这要不是亲弟弟, 真是早丢出去自生自灭了, 没准凭着这比戏子还入神的旦儿, 还能博得满堂喝彩呢?
月小弟一把抱住她的手指,嘟着嘴:“明明是娘说的,说要多吃才能长大, 才能帮爹和大哥收猪卖肉。”
月桥嗤了一声, 压根不信他的说词,红唇微抿,朝着车厢一头努了努嘴:“呐,自己去拿吧。”
月小弟一下笑开了花,缺着两个大牙门屁股一撅,几个跪爬就翻箱子捣柜了,等他心满意足的吃完还打了嗝,余氏装的肉干足足少了一半。
月桥闭眼不看这糟心的一幕,在牛车哒哒哒的声儿里又睡了过去。
金陵临水镇离边上的庄家村近得很,赶车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就到了,那庄家村一共有数百户人家,周围虽没有依山傍水的,但挨着不少贵家的庄子边,村头不少人都在庄子上给贵人做工,余春一家,庄爹和庄母都是一户王姓人家庄头的小管事,平日里就拾掇拾掇庄头,若是有贵人来庄里小住,负责采买,这份差事可谓是羡煞不少人。
余春两口子一个在家照顾孩子,一个伺弄着家里的田地,种些新鲜菜瓜贩给镇上的小贩,或是给附近的庄头上送一些。
这日,早早得到消息的余春两口子,庄爹、庄母以及从金陵赶来的月余煦、月淮等人早早在村口等着,有那好奇的,见他们的样子也远远的看了两眼,约摸小半个时辰左右,村外的路上有蹄声响起,渐渐的,一辆牛车朝他们的方向过来了,打前头的那位坐在牛车前的案上,一手拉着缰绳,一腿搭在外头,整个人英朗魁梧,迎面而来还以为是哪家大户里头出来的习武的弟子呢?
牛车到了跟前,月余粮还没来得及停下,月余煦就冲了过来,脸色扬着大大的笑容:“大哥。”
月余粮赶忙拉着缰绳,看了弟弟一眼,到底没出口训他险些不顾自己的安危,只额首:“二弟,”等牛车挺稳,他一个大步下车,在庄父庄母、余春夫妻面前停下:“叔、婶,姨、姨父,劳你们担忧了。”
庄父庄母面上挺和气的,庄母见这英朗的小伙子,还不住的夸了几句,余春两个也问了他一路上如何,等月余粮回了,余春头一个耐不住丢下他,几个大步走到了牛车旁,掀开了帘子一角,嘴里还有些着急:“我小侄女也来了吧,春姨真是从接到你娘的信就一直盼着呢。”
月余粮见她这反应,颇有些无奈。
感情就自己不受待见呢?
车上那素青的车帘掀了一角,露出了坐在车边一段粉白布衣裹着的纤细身段,腰肢仿佛能一手握住,堪堪散发着水盈盈的感觉,在往上,几缕黑发垂在胸前,遮住了那傲然的起伏,露出一抹白玉似的下巴,只一看,便足以摄人心魄,道一声好一位绝色佳人。
再看她腿间,正爬着一个半大的胖乎乎的少年,少年睡得正香,脸上红扑扑的,小嘴微张,露出缺了一截的牙,唇边仿佛还有一抹晶莹的水滞。
“春姨。”月桥唤了余春一声儿,在她欢喜的神情里伸手拍了拍月小弟的脸,声音轻柔:“小华,快起来了,咱们到了。”
月余华只感觉脸上痒痒的,嘟囔两声,小手“啪”的一下挥开了在他脸色作乱的手。月姑娘顿了顿,在余春看不到的角落里,眼神一凌,脚上一个用力一下踢上了月小弟的小腿。
“唔”月小弟吃痛的哼哼了两声,要醒不醒的。
这时余春反而放下了帘子,招呼着月老大驾车:“老大,快来,沿着这路一直到底就是春姨家了,我小侄女长得这样乖巧,可不能让人瞧去了。”
其他人都被这话给逗笑了,月余粮刚要驾车,就被月老二给赶去了一边:“大哥,你陪姑姑们说说话,我给妹妹赶车就行。”
月余粮看了他一眼,只得依了他,还招呼着有些失神的月淮一路过去。
庄远家的人走了,围在周边的村民们这才叽叽喳喳说开了:“唉,你们见到那牛车里坐的是谁没?”
“怕是个丑的,连车都没下谁知道。”
“你们都没见到,我老婆子倒是瞅到了几眼。”
这话一出,一个年迈的妇人身边刹那围了不少长嘴婆子,一句一句的让她说说,见到的是啥。
那婆子撇了撇嘴:“你们是没瞧见,方才那庄远婆娘掀开时,我眼尖的一看,你们猜是啥?”没等人问,她双手在自己腰间比划:“那腰给细的,有句话咋说的,什么不什么握来着,那一截手,跟那画儿上一样,细尖细尖的,别的倒是没见到,不过人家那下巴,喏,就这样的,比我这个细好多,真是白,跟水做的一般。”
旁边人一哄而笑:“周婆,就你这个老梗皮,你比划也没用。”
“真有那般好看的姑娘,我看多是假的吧,谁不知道,周婆最爱无事儿说上几句,谁知道真的假的。”
那周婆一听,随意的摆摆手:“爱信不信,反正啊咱们金陵周围的姑娘是没这种跟水一般的感觉,待过上几日,总要出门走动的,到时候啊,你们自个瞧就知道我说谎没了。”
“对对对,总能见到的。”
“改日让我家闺女上庄远家去瞅瞅不就知道了。”
别人见周婆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信了大半,说闹了几句便一哄而散,各干各的活计去了。其中倒是有眉眼尖刻的妇人眼里闪着精光,嘴里还滋滋有味的念叨了两句不知道啥的,总之,庄远家来了位长得美丽的姑娘跟阵风似的在庄家村里传了出来。
“妹妹,一路上如何?”此时,月余煦边赶着车,边同月桥聊着。
月桥踹了月小弟后,等余春一放下帘子,一手就捏了耳朵拧了一下,月小弟本就因她那一脚半梦半醒的,如今这一下彻底清醒了,两手扒着姐姐的手,哭唧唧的哼了好几声。
“还行吧,一路上风情都不同。”月桥冷眉冷眼的瞪了月小弟一眼,边回着月余煦。
月余煦听着里头的动静,有些感怀的摇头,笑得无奈。
月小弟瘪着嘴捂着耳朵,耳旁听着好像二哥的声音,双眼一下就亮了起来,扑腾着就要往车外头扑去,嘴里还扬声喊道:“二哥。”
月余煦刚应了一声,就听车厢里月大姑娘颇有些无奈的说着:“小心些,都这般大个人了,还学不会好生说话,你这要是磕着碰着了,我看你也是活该......”
接着是稚儿仿佛还没脱掉奶音的回话:“小华是因为听见二哥的声音太高兴了。”
“二哥见到你这个好吃鬼可不会高兴......”
在这话语间,月余煦停了牛车,刚停下,圆乎乎的胖脑袋就钻了出来,还惯性的往前一仰,亏得一直在牛车边的月余煦把人给接住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月大姑娘的惊呼:“你小心些!”帘子被一把掀开,露出她惊慌的脸,本就白嫩的皮肤上,仿佛血色尽退,直到人被安然带到了地上,一口气儿才憋回了原位。
血色又回到了月姑娘脸上,转瞬冷眉俏脸,冷艳得逼人,月小弟自知闯了祸,主动迈着腿小步小步的走到娇花姐姐面前,低着头,双手一扑,抱着大腿就开始哭嚎:“姐,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别揍我。”
月桥正要开口,余光见余春等人正朝着他们而来,不由得把人从怀里撕掉,抽出绣帕往他挤出来的几滴眼泪上擦了擦,没好气的道:“行了,少给我装模作样的,姨和姨父马上就到了,这次就先饶了你,你若下次再犯,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逃过一劫的月小弟直点头。
“哎哎,这是咋了?”余春一群人走近,见姐弟俩之间似乎有些不对,转头看着闷头直笑的月余煦:“煦哥儿,他们俩咋了?”
月余煦摇头:“他们姐弟闹着玩呢。”
月姑娘牵着月小弟走到众人跟前,盈盈施了一礼:“月桥见过叔叔、婶婶、春姨、姨父。”
月小弟也摇头晃脑的跟着她学着施礼问安。
正文 金陵(一)
他这圆乎乎的跟着学规矩, 脸上又玉雪可爱, 别提多招人疼了。
“好孩子, 快起来。”庄父庄母扶了人, 庄母拉着月桥的手, 上上下下的看了看, 止不住的点头:“这女娃娃真真是乖巧, 长得真好,老婆子我活了这些年,还没瞅见几回这般标志的人呢。”
月桥被夸得脸颊生晕, 垂着头,青丝随着头摆动:“婶婶夸奖了,月桥不敢当。”
“当得起。”庄母一把挽着她进庄家门, 一边道:“老婆子我向来不说虚的。”
这话不假, 庄母在贵人的庄子里当差,一年到头, 总会接见几次过来游玩的贵人们, 可那些深闺小姐们, 有几个像这小姑娘一般长得标志, 整个人跟水做出来的一般, 眉梢眼底具是江南女子的温婉和精致, 颦颦亭亭又婀娜多姿,别有风流之态。
往常见到这些长得过分妖娆的姑娘,庄母总是不喜的, 今儿见这小姑娘虽长得国色天香的, 但那眉眼又藏着书卷气儿,声若珠翠,宛若那九秋之菊,清新脱俗,真真跟个仙女儿一般。
月桥反手扶着庄母的手,眼在后头的月淮身上瞥过,见他眨也不眨的也正看着她,嘴角漾起一抹弧度,又快速的瞥开了头。
月淮心里顿时跟吃了蜜糖一般甜蜜。
庄母见小姑娘扶着的手,眉眼笑得跟深了,想来这仙女儿还是个有心的。
余春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在临水镇跟着举人先生办的书院读书,唯一一个庄家的女儿,月桥的表姐前年嫁了人,就在金陵城里头,夫家是个守城门的小头子,平日里有几个孝敬,日子过得自是还过得去的,那两个小子,早听余氏说起过表妹云云,得知月桥几个要来,那是盼星星盼月亮的,不巧的是举人老爷这两日要带着他们去跟别的书院一番交流,推脱不得,只得走了。
月余煦和月淮待到申时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晌午后,月余煦还和月余粮单独说了一阵儿,两个把事儿都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这才携了月淮返回了明昭书院。
出了庄家,月余煦朝月淮努了一嘴:“你瞧瞧你这模样,失魂落魄的,怎的,让你见了人还这幅作态。”
月淮耳尖微微发红,喏喏了半晌,直到上了马车,才叹了口气儿:“月桥妹妹好像比上次更漂亮了。”
没见到人时,月淮是日思夜想,等见到真人,他却觉得还不如不见。
因为见了人,他根本迈不开腿,不想离开,不想离开月桥身边半步,何况,月桥生得实在太过美丽,他心里时常会生出一丝不知名的恐惧,他怕除了他外,还有别人也发现了月桥,他更怕,终有一日,月桥会离开他。
“哈哈哈,淮哥儿,等你们以后成亲了,日日夜夜的对着,你恐怕说不出这话儿了。”月余煦捂着肚子一手拍在月淮肩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用手指拂过泪珠,正色的说道:“若成亲后,你发现月桥并非表面儿看着这般温柔,你还会喜爱于她吗?”
“当然!”月淮想也没想的回道,他诧异的看了月余煦一眼,疑惑他怎会问这个问题,只是想到月桥,他心里顿时又软成了一团:“无论她是什么性子,都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独特的,会为人着想的月桥。”
月淮道。其实很早以前他便知道月桥并非表面上这般柔弱似水,相反在她那娇怯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有想法、有见解的与众不同的女子,正以为她是那样独特,那样与众不同才深深的吸引着他。
世上会做女红的、会三从四德的女子太多,这些人好像一个人一般,形形色色,来来去去,始终如一。可这世上能凭着性子让人欲罢不能,爱入骨髓的太过稀少,恰好,他有幸遇到了一个。
所以,他不敢放手,因为他深知,一旦放手,他连去追回来的资格都失去了。
他的目光坚毅,说起心尖上的姑娘仿佛整个人在发光,月余煦原本是抱着试探一般的态度,见到这,已是深信不疑。
在为好兄弟和妹妹高兴的同时,月余煦心里又有种淡淡的忧伤。
连淮哥儿都有心上人了,那他的心上人又在哪儿?
赶在城门关闭前,月余煦二人回了城。而月桥三个就在庄家住了下来。
在庄家村住了没几日,月小弟就把村里村外给摸遍了,月余粮也早出晚归的寻摸周边的底子,还把镇上猪肉摊的情况探了探,月桥整日在家陪着庄母和余春,这一日,家里的男人都出去干活了,月桥帮着庄母理豆子,一边把想让月小弟上私塾的事儿说了一说。
“这事儿啊,简单得很。”庄母指了指村中,给她道:“瞧见那处没,那是庄家村的学堂,先生是位秀才公,都四十好几了,这不今年又去考了一次明昭书院没成,已经歇了心思,目前就专心教学生了,送哪儿去好,离家里又近。”
月桥一听,顿时就喜上眉梢:“多谢婶儿,你这消息实在是好,我还怕远得很送过去不方便呢,”除开担心远了月小弟会被欺负,也有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日日去接送吧,一日两日的倒是没人碎嘴,次数一多就怕有人会明里暗里的传些子虚乌有的事儿,自个长得什么模样她还是知道几分的。
这世上总是庸人多,而她免不了要跟那些庸人打交道。
这一听就在本村的,月桥瞧了瞧时辰,见还早得很,起身拍了拍衣摆,跟庄母和余春道:“婶儿、春姨,我带小华去问问先生收不收,若收了我再去备礼。”
余春和庄母见她听了一耳朵便要走,都哭笑不得,余春也放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她道:“我陪你去吧,这村里你还没去过呢?”
月桥见她手中还沾着水滞,摆摆手,指着在门口玩石头的月小弟:“不了姑姑,那皮猴子早把庄家村里里外外给翻了个个,我问他就是了。”
余春这几日里也见识到了月小弟上蹿下跳的能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行行行,你们姐弟去吧。”
月桥便拉着月小弟回房换了身衣裳,牵着人出门了,月小弟起初还不知道这一出是为啥,等出了庄家大门,娇花姐姐问他庄家村学堂时,月小弟顿时僵住了。
好像...来时确实答应了要去私塾的?
这时候,月小弟终于尝到了苦果,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还带着几分临死之前的期盼问了一句:“姐姐,咱们不去学堂可以吗?”
月大姑娘冷脸看他一眼,嘴里只有两个字:“不行。”
彻底死心的月小弟只得垂头丧气的指了指一个方向,磨磨唧唧的走在娇花姐姐的后头,沿路上许多半大的娃娃认识月小弟的,看了看姐弟两个,双眼发亮的看着前头的月大姑娘,又在月小弟身旁悄声问他去哪儿。
月小弟能怎么办呢,他也能无奈啊,摊着手,嘴一瘪,告诉他认识的不少玩伴要去学堂读书了,以后不能陪他们玩了。
小娃们对月小弟要去读书虽然表示出了两分遗憾,但更多的是问他,以后前面那位仙女似的姐姐会不会来接他,若是月余华的姐姐每日来接他,他们可以早晚陪他走这一程啊。
月小弟更是觉得自己生无可恋。
连才认识的一群半大孩子都只顾着看他娇花姐姐的美丽,他就是个顺带的?
明明,他们先认识的好吗?
在一众小娃们暗搓搓打听着月大姑娘、月小弟不开心不高兴的里,月姑娘身后跟着一大串半大的娃娃走到了学堂。
他们到时,先生正在堂上,这位庄秀才的夫人白氏接待了他们,白氏是个瞧着温和的妇人,举止有礼,她先是朝着一众娃娃们看了一眼,眼含唏嘘笑意,再请了月桥入座。
月桥谢过了白氏,把自己的来意说了说。
白氏以绣帕掩着带笑的嘴角,上下打量了月桥身边不乐意的小娃一眼,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她看着这对姐弟,想起近日村里的传言,笑意越发加深:“姑娘稍等,我家老爷下了堂就能过来,令弟瞧着就是个聪慧的,只要好生教导教导,必然是个有大才的。”
月桥自是不会把这种场面话放在心里,口中也客套的说道:“劳夫人夸奖了,我家这个最是调皮,听闻庄先生素来是个有大才的,教导孩子很有一手,这不,我就带着人过来了。”
两人说了几句,庄秀才就下了堂过来了。
庄秀才中年模样,留着胡须,面目端正,进堂时先见到坐在椅上的月桥惊了惊,很快就回了神,在主座上坐了下来。
月桥牵着月小弟在庄秀才跟前施了礼,道:“庄先生,这是令弟月余华,年八岁,想来庄先生这里求学。”
庄秀才目不斜视的从她身上转到了月小弟身上,见他苦着脸,问了一句:“令弟可曾读过书,可识得几字?”他见月桥要答,便抬手制止,点了点月小弟,道:“姑娘且让令弟来说一说罢。”
月桥见此便止了声儿,用眼示意月小弟好生表现。月小弟见状,只得上前一步回了话:“回先生话,小子进过私塾,会读三字经和弟子规。”
“那你背一段弟子规听听?”庄秀才顺着要求。
“是!”月小弟想了想,便开始摇头晃脑背诵起来:“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一段段弟子规被奶声奶气儿的声音给背诵了出来,丝毫没有停顿,显然非常熟稔,待他停下,庄秀才才道:“此子头脑聪慧,”他把目光看向月桥,又道:“可此子玩心太重,白白浪费了自身的才华,甚是可惜。”
月桥心想,可不是吗?
正文 金陵(二)
想他们月家从上到小, 里里外外就没有愚笨之人, 只有一个月余华是一股清流。
但, 他人是小, 脑子却转得比谁都快。
毕竟, 只是看了两场戏都能扮得惟妙惟肖的人, 让看个书怎会读不进去?说来说去, 还不是他对读书的趣儿没旁的大,宁愿整日玩沙子掏石头也不愿安安静静的坐下来。
她笑着说道:“夫子真是观察入微,洞若观火, 我家幼弟确实因年幼被惯着所成养成了这样一副性子,”她顿了顿,恳请道:“听闻夫子十分擅长教导幼童, 小女子冒昧请夫子收下幼弟, 引他入正途。”
庄秀才看了看旁边虽嘟着嘴,但不敢反驳姐姐话的月小弟, 不由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姑娘这般说了, 那本夫子就收下令弟。”
月桥喜形于色, 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忙带着月小弟施了一礼:“多谢庄夫子。”
庄秀才摆摆手:“不必, 老夫还要给学生们江课, 就不多待了,姑娘请便。”
说完,庄秀才就急冲冲到堂上去了。白氏过来拉着月桥的手坐到位置上, 笑着打趣了一句:“我家老爷就是如此, 一说到去堂上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姑娘莫怪。”
月桥哪敢有求于人还敢摆脸子的,当下摇摇头,发丝微晃,声音轻柔:“夫人客气了,夫子如此正说明他一心放在学生身上,这对学生来说,实乃大幸,”话落,月姑娘红唇弯了弯,问道:“敢问夫人,这束脩何几?”
白氏被月桥几句夸赞弄得脸上笑意越发明显,不由说道:“本就是庄家村人士,也都教导的本村的孩子,所以堂里束脩有两种,一是不拘米面,各五十斤,或是一年三俩银钱罢了。”
月桥在心里一下就算开了,庄婶说堂上有二三十来个学生,一人三俩银钱,算下来庄秀才夫妻靠着学堂,一年也能挣个几十俩,不说这挨着金陵地界,往来畅通,便是一年到头不用出去日晒雨淋,日子过得也比普通人好上不少。
“今日打扰夫人了,我明个就送幼弟过来念书。”月桥与白氏寒暄了几句,起身告辞。
白氏含笑望着她:“既如此,那我就不留了,以后若是得了空,经常过来找我便是。”
月桥施了一礼,牵着月小弟走了。
白氏目送他们走远,见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不见,才轻轻的嘘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闺女,长得也太好了些,每每望着她的时候,那双如烟的水眸像是会说话一般,灵动剔透的,整个人像是一汪水,连她一个妇人都止不住一直看着她,何况外头那些男的了。
想到这儿,白氏眉尖轻皱。都说太过好看是祸非福,这庄婶家的亲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是祸还是福,都说皇城周边,天子脚下,最是繁荣,可这皇都之内,藏污纳垢又最是多,满地的王孙贵族,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这些人给看上了,那......唉。
月桥自是不知白氏这番担忧,也不知在他们离开学堂不久之后,一名眼带精光的妇人牵了个幼童从周围走过,见没人,还低头问着啃着手指头的幼孩:“狗蛋,你方才说那位仙女姐姐呢?”
狗蛋不过六七岁,也不过是被这妇人用一颗麦芽糖给哄过来的,闻言指着通往庄远家的路:“走了。”
“走了!”妇人一下扬高了声儿。
狗蛋被这一吼,挣开了妇人的手,嘟着嘴:“月哥哥说明儿还要来呢?”
听了这话,满脸失落的妇人这才高兴起来,看了抿着手指头的狗蛋,想了想又从兜里掏了一颗麦芽糖塞进狗蛋手心,还交代他:“赵婶今日找你说的话可不能对别人说啊,哪怕你爹娘也不行,知道了吗,否则这麦芽糖就没了。”
幼童最是爱吃糖的时候,一听这话急忙点头:“赵婶,赵婶,我不说!”
“乖,”那叫赵婶的妇人这才摸了摸他的脑袋,朝另一边走了。
想那庄远家的,说什么人闺女胆小,等在庄家村安顿下来再慢慢跟村里的姑娘们接触,她让自己女儿去跑了一趟丝毫没探到点风吹草动,又怎会收买这些不懂事的娃娃?
赵婶想起今日听村里的娃娃们都在议论那庄远家的亲戚长得跟仙女似的,一颗心就跳得急,脸上也裂开了嘴,若不是听闻主家那头急得很,平日里见庄远家的这样端着,她哪会让自己闺女上去去讨人嫌?
真以为自己是个贵人家的管事就了不起了?
那赵婶烽火急躁的回了家,她男人庄德一把迎了上来:“咋样,你瞧得如何了?”
赵婶一把挥开他的手,脸上不耐烦起来:“没瞅到,说走了。”
庄德心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感受,就见赵婶绕过他进了堂屋,端起桌上的水就灌了几口,他跟着进屋,等赵婶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哼了一句:“今儿去得晚了些,明早我一早就去守着,总能见到人的。”
庄德一下就笑开了:“那就好,那就好。”
月桥回去把庄秀才收下了月小弟是事儿一说,庄婶等人都高兴得很,还说要杀只鸡给月小弟补补,明儿上学脑子才够用。
月桥还没听过吃鸡补脑的,愣了会,刚要劝庄婶别这样忙活,就见庄婶风风火火的去后院逮鸡去了。余春还摸了把她的脸,道:“娘这人最是热情,你也别劝了,反正也劝不住的,对了,粮哥儿呢,啥时候回来?”
月桥刚要回话,大门被人一把推开,高大的男子手里提着家伙物事走了进来,不是月余粮是哪个?
余春见他手里提的一大块肉和几个糕点就迎了上去,边接了过来念了几句:“家里又不缺这些,你买愣多做啥?”
月余粮浑然不在意:“反正也是要吃的,如今天气儿不大,还能在井里放两天,”他瞅着旁边月桥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的问道:“小桥这是咋了,有啥话要说?”
“是有好事儿,”月桥在院子井旁打了水,给月余粮端了过来,等他把脸和手都洗好,这才道:“我今日带着小华去了村里学堂,那夫子是位秀才,人是严谨了些,我观应是个有心的,已经说好明日便把他送过去念书。”
余春把那一大块肉放进了井里,一听月桥说啥我观是个有心啥的,顿时就笑开了:“你这闺女,好不害臊,人庄秀才是个有本事的,就是为人不够圆滑,你个小姑娘家家的,还会看人了?”
月桥有几分不服气:“我怎不会看人了,我看人可准了。”
“是是是,你看人准,都对,”余春敷衍了两句,又把剩下的糕点盒子提到房里去了,院子里,就剩两兄妹,月桥便问着月余粮近日出门可有收获。
月余粮牵着妹妹在小凳上坐下,道:“已经看好了,我观这临水镇屠户不多,但买肉的人不少,除了本镇和周围十里八村的,偶尔还有那金陵的人家过来采买,这周边不是有不少庄子吗,贵人们一年到头总是要来庄子上玩的,那采办的就更多了些,我也不去镇上盘铺子了,太贵了些,就赶集的时候支个摊缴点银钱就好,平日里也有时间去到处收猪。”
月桥见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自然也为月老大高兴,她有些迟疑的看了看月余粮,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哥,既然咱们已经安顿好了,我这整日的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儿,不如你给我买几窝兔子小鸡......”
话没说完,就被月余粮给打断了:“大哥知道你要做何,只是这是在庄家村又不是在月家村,不方便。再则,你明年就要出嫁了,身为女子虽不若大户人家一般,要绣工整齐,但你也得学上一些,到时候,还要给自己绣嫁妆呢,总不能我妹妹生得貌美如花的,但那绣工拿出来一看见不得人吧?”
“谁见不得人了?”月桥虽然嘟囔着,但也深知自己的弱点。
“谁见不得人了?”带着奶味的童音也插了进来,月桥兄妹顺着声音一看,只见月余华不知何时过来蹲在了他们脚边,手里还捧着月余粮方才买的点心吃得满嘴都是糕点碎屑。
“你啊!”月桥指尖在月小弟额头一点,起了个浅浅的红印:“你走路是没声儿的吗,整日里也不知道跑哪儿玩了,有吃食的时候就出来了,平日里连个影儿都不见。”
月小弟跟她笑闹惯了,没抓着糕点的手一下握着月桥的手指头,还把吃了一半的糕点往她嘴里凑:“姐,给你吃。”
月桥撇开嘴,见那糕点上还有压印,嫌弃道:“谁要吃你吃过的!”
月小弟见她不吃,又往月余粮那边凑:“大哥,你吃。”
月余粮看了眼紧紧盯着糕点的月小弟,眼里笑意闪过,作势要一口咬下,撇见月小弟心疼的神色,顿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月桥也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月小弟这才知道自己被月余粮唬了,啊呜一声吞下了糕点,巴滋巴滋的嚼了几下吞进了肚子里,朝两人做了个鬼脸:“坏人,大哥和姐姐都是坏人!”说完,屁颠颠的又回屋了,看那方向,许是余春方才放糕点的屋。
次日,月桥装了两盒头日月余粮买的糕点,砍了一块肉,揣了银子,把不甘不愿的月余华牵着出了庄家大门。
这时,天才亮了没多久一会,村里早早有人开始忙碌起来,连月余粮都吃了早饭去十里八村收猪去了。风吹过,月桥拢了拢身上的衣裳,低头问着月小弟:“冷不冷,不如我们带一件衣裳过去?”
月小弟里头穿了件里衣,外头罩了件青布衫,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盒子,装了庄家表兄们用过的笔墨纸砚,闻言摇了摇头,仿佛手里有千斤重一般,忍不住哀求两声:“姐姐,不如还是不要上......”
“不行!”月桥不给他说话的权利,牵着人边走边道:“来不及给你买新的纸笔,你先将将用着两位表兄的,不过你可别弄坏了,待大哥今日给你买了新的回来,你也要爱惜一些才是。”
月小弟生无可恋的听着。走了一半路,昨日为他送行的大半小孩很有义气的再次跟在了姐弟两身后,虽然叽叽喳喳的跟月小弟说话,但时不时就看看他旁边的月姑娘,实是显得这份义气没啥诚意。
月小弟已经习惯了。
反正有他娇花姐姐的地方,人们一般是看不见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男人的。再说了,他一个男人,何必去跟一个女人比呢,掉价不是?
一路走着,没多会就到了学堂,跟着他们的小娃们这才一哄而散,还表示若下学月姑娘还来的话,他们又来找月小弟玩。
这其中,一个身体臃肿的妇人在欢闹的人群里早早便急匆匆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