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定州 大梦初醒   定州城的冬天, 总是格外的冷。
  
  冬月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 经过一夜, 青砖路面上已是积了厚厚一层, 木屐踩在上面,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一个壮实的中年妇人步履飞快地往正房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吩咐:“丁香!外边这么冷, 怎么不帮夫人把帘子放下?”
  
  丁香嘟囔着嘴要将帘子放下,却被一面目娟秀的妇人阻了,“无妨, 郑妈妈,是我让丁香打着的。”
  
  “哎哟,夫人快进去快进去, 别二娘子没事, 你却冻出个好歹来!”郑妈妈忙慌地换了木屐,扶着吴氏进了房。
  
  “阿蛮如今可好些了?”
  
  吴氏欲言又止, “老爷……可曾去看过?”
  
  郑妈妈暗中叹了口气, 夫人什么都好, 就是性子太过柔顺。二娘子如今都这般模样了, 她还在乎那没心肝的老爷。
  
  “二娘子刚醒, 这不, 老奴我就给你报喜来了。”
  
  “阿蛮醒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团团转道,“翠缕, 将桌上的什锦糕带上, 阿蛮爱吃。郑妈妈,随我一同去看看阿蛮。”
  
  “哎,哎,夫人,地上滑,你慢着些。”郑妈妈连忙唤丁香将前些日子舅老爷送来的雪狐大麾给夫人披上,一堆人穿了木屐,匆匆往左近的揽月居而去。
  
  揽月居内一片静悄悄的。
  
  吴氏在下人的伺候下脱了木屐,羊皮小靴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穿过花厅,巧心守在闺房门口施了一礼,“夫人。”
  
  “二娘子可还好?”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了苏令蛮。
  
  她安静地躺在柔软馨香的被褥里,隔着层层幔帐,隐约可见母亲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狐皮麾白得发亮,刺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苏令蛮懵里懵懂地还没回过神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睁眼,她又变回了那个胖乎乎的丑丫头了?
  
  屋里火墙烧得正暖,苏令蛮翻了个身,掀了掀被窝想散些热气,一垂眼,又见到白萝卜似的胳膊在眼前晃悠,手肉呼呼地还能看到一个个小坑。
  
  鬼使神差地,她把手腕放到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记完全没留手。
  
  “嘶”的一声,苏令蛮彻底清醒了。
  
  哪还有什么见鬼的重生。她仍然还是定州城里那个胖乎乎的苏令蛮,一个被亲表哥退了亲的丑丫头。
  
  什么锦心绣口,仙姿佚貌,通通都是做梦!
  
  熏被的银香球被她脚一踢,直接“骨碌”一声落了地。
  
  巧心掀开帐幔,吴氏泪眼汪汪地站到床旁,觑了眼她手腕上深深的牙印,哭道:“阿蛮,你再想不开,也不能虐待自己啊。”
  
  郑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垂泪。她家二娘子着实命苦,竟然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了婚,往后定州城里要些脸面的家族,谁还会来提亲?这该死的杀千刀的吴家,真太不是东西了。
  
  苏令蛮侧眼看了看窗外,“阿娘,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半了。”
  
  吴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令蛮的脸色,深怕刺激了她似的,“阿蛮,饿不饿,你都睡了三日了。”
  
  “三日?”苏令蛮这才发觉吴氏眼下一片青黑,眼珠子熬得都凹了进去,凭空憔悴了许多。“阿娘一直守着我?”
  
  “倒也没有。”吴氏垂眼,接过巧心递来的漱口水,扶着苏令蛮漱了口,才道,“晚间是让郑妈妈守着的。大夫说了,你这是气血攻心,睡一觉就好了。”
  
  没料到,这一觉,竟一连睡了三日。
  
  苏令蛮恍然。她只记得,接到镇表哥要退亲的消息,她急匆匆赶往大堂,后来……
  
  后来就不记得了。
  
  “巧心,将小厨房炖着的燕窝拿来。”
  
  巧心脆生生地应了声,吴氏接过郑妈妈递来热好的巾帕,扶着苏令蛮给她净了脸,才轻声道,“阿蛮,退亲这事,都怪阿娘。”
  
  “与阿娘有何干系?”苏令蛮皱了皱鼻子,大大的面盘子上,眼睛挤得眯成了一条缝,看着非但不可爱,反有些粗野的刁蛮。
  
  “当初是大舅母上赶着让阿娘将阿蛮定给了镇表哥,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阿蛮还有一年就要及笄的时候说?”
  
  “镇表哥明明说过,阿蛮很可爱,为何还要退亲?”
  
  郑妈妈却注意到了苏令蛮置在被上的手颤了颤,知道她并不如话中那般强势,心下恨那姓吴的有眼无珠。
  
  “你大舅舅他,也不容易。”吴氏语焉不详,面色羞惭,“阿蛮,还是莫要计较了,好么?”
  
  苏令蛮不可思议地看着吴氏,“阿娘,你可是我阿娘,你站哪边的?”
  
  她背着一个被商贾退亲的历史,往后好人家都不会娶她做新妇子,不然就是连商贾之家都比不上。难道连计较一声都不行?
  
  吴氏张了张嘴,“可,可……”
  
  苏令蛮失望透了,她知道阿娘向来逆来顺受惯了,可没想到在女儿这事上,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忍一忍。她突然前所未有地羡慕起梦里的自己,梦里的娘亲虽然也柔顺,可若女儿受了伤,就算是拔刀她亦是肯的。
  
  吴氏被她的眼神镇住了,喉咙口像塞了块石头,堵得很。
  
  “罢了,阿娘,你这几天累了,先去睡吧。”苏令蛮压下心底窜上来的不知名情绪,勉强笑了笑。
  
  正当吴氏张口欲言,门帘被急急地掀了开来,一道袅娜的身影裹着碎雪式的寒意大喇喇走了进来,苏令蛮被激得打了个喷嚏,臂膀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疙瘩。
  
  郑妈妈、翠缕等人的面色不由一凝。
  
  苏令蛮瞪着丽姨娘,“丽姨娘你这是作什么?”
  
  话音刚落,苏令娴就匆匆追了进来,脸上还带着疾跑的红晕。她拉住丽姨娘羞赧地朝吴氏和苏令蛮笑笑,饱含歉意道:“母亲,对不住,姨娘是听说二妹妹醒了,便过来看看二妹妹的。”
  
  室内暖黄的光落在苏令娴一身,仿佛凭空为她镀了层柔光,衬得她更是面容姣好,眉清目秀。
  
  苏令蛮眼睛被刺痛,立刻转开了视线。
  
  对这个大姐,她素来不喜欢,也并不吝啬表达自己的不喜欢。苏令娴越是周到,越是完满,她便越不喜欢。
  
  定州城里有句话,“苏府大娘美娇娘,苏府二娘母夜叉”,说得便是她们。
  
  吴氏好脾气地笑了笑,“无妨,你们有心了。”
  
  “若非老爷昨日非拉着我……”丽姨娘掩嘴笑道,“今个妾来得还要再早些的。”她一身大红莲纹散花烟罗裙,腰间盈盈一束,更衬得其身段窈窕,就是生了两个孩子,依然别有风情。
  
  吴氏讪讪一笑,诺诺不语。
  
  苏令蛮恨铁不成钢,猛地捶床坐起,“丽姨娘,你区区一个姬妾,谁给你的胆子着红裳来我阿娘面前炫耀?”
  
  丽姨娘描摹得艳红的唇勾了勾,斜了眼吴氏,“夫人不会介意的,对吧,夫人?”
  
  丽姨娘是苏护乳母的女儿,伴着苏护一起长大,在其十六岁时两人便勾着滚到了一处,与西厢房那些个姬妾不同,两人很有些情谊,苏护唯一一个儿子就是出自她肚子。
  
  吴氏被家里教导的柔顺贞静过了头,对上丽姨娘这等泼辣的,只学会了一桩事,忍。
  
  百忍成精。
  
  她温柔地笑了笑,“是,不过一件红裳罢了,阿蛮你不要任性。”说着,还抚了抚苏令蛮的脑袋。
  
  原本乱翘的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苏令蛮气闷地别开脑袋,赶起人来,“丽姨娘,大姐姐若是看过了就请回吧。”
  
  她以后,永远永远也不要做阿娘这样的女子。
  
  “等等,妾听说……吴家与阿蛮的婚事退了?”
  
  丽姨娘忧心忡忡地问道,眼里却快速地滑过一抹幸灾乐祸。苏令蛮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发觉,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苏令娴怨怪地扯着丽姨娘的袖子,低声道,“姨娘,你快别说了。”
  
  “大姐姐,不用你假好心。”从一个妾氏口中提出的退亲,让她既羞且臊,见丽姨娘幸灾乐祸的眼神,苏令蛮被激怒了,“莫非丽姨娘以为吴家退了婚,就轮得到你女儿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顶,恐怕还看不上你的好女儿。”
  
  苏令娴满面绯红,无措地看着苏令蛮,摆手道,“二妹妹,你误会了,我对镇表哥,绝无此意。”
  
  “阿蛮!你怎么可以怎么说你大姐姐?”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一蓝袍男子铁青着一张脸走了进来,留着一簇胡子,颇有威仪——正是苏府的男主人苏护。他厌烦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姐姐道歉!”
  
  苏令蛮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这声斥责给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强地看着苏护,一言不发。
  
  “道歉!”
  
  苏护看她倔着,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苏令蛮眼里起了一层雾,面色白得吓人。
  
  在她与大姐姐之间,阿爹永远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笃定了犯错的只会是她,小到分发的绸缎,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时明明是大姐姐的错,但阿爹从来不给她分辨的机会,给她的,永远是冷脸。
  
  苏令蛮以为自己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个梦后,她便觉得难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问一问,便要让我道歉?说不定不是我的错呢?”
  
  郑妈妈心疼地看着她,二娘子啊,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来的。
  
  苏护欣慰地看着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儿,这才像他的种,不由分说道,“我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你大舅母看不上娴儿,可对?”
  
  “可……”苏令蛮欲争辩,却只对上苏护厌恶的眼神,顿时失语。
  
  是了,她阿爹从来看不上她,从来认为城墙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强,比起大姐姐的美名,她一直是给苏府抹黑。
  
  苏令蛮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素绫的白衣柔软地裹着她白乎乎圆滚滚的身体,远远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鸭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软脚软,身体里有一股意志撑着她,苏令蛮走得很认真,抬眼近乎偏执地对上苏护的双眸,问他:
  
  “阿爹,我睡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来看过我?”
  
  苏护狼狈地别开眼睛,粗声道,“不过是睡一觉,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为何又来了?”
  
  苏令蛮的认真,让苏护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断她,“阿蛮,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令蛮失神地看着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来看过一眼问过一句。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却又为了大姐姐训斥我……那还不如不来。”
  
  苏护气结,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将苏令蛮甩掉一般,冷声道,“犯了错,你还有理了!”
  
  苏令蛮直挺挺地站着,梗着脖子,许是那个梦太清晰,她晃了神,隐约能看见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搂着她亲昵地笑道:“我的阿蛮永远都是对的。”
  
  她似乎隐隐约约知道,那个梦是什么了。
  
  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这没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时,花妈妈快步走了进来,见房里聚着这许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见老爷,夫人。”
  
  她是吴氏的陪嫁,一直管着内院的差事,苏护认得她,应了声道,“你来此何事?”
  
  花妈妈往吴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爷带人赔罪来了,人就在花厅。”
  
   风起定州 宾主尽欢   “大兄他来了?”吴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 问花妈妈, “就在花厅?”
  
  “是, 大舅老爷是带着镇郎君一块来的。”
  
  吴氏脸上的笑意立时绽了开来,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苏护, 待对到苏护那张黑沉脸声音便弱了下来, “……老爷, 可要一同去?”
  
  苏护冷哼了声,招呼小厮重新披上大麾,也没等吴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门外走去, 苏令蛮只听一道命令由门外传来,“娴儿,看着你妹妹, 别让她跑出去了。”
  
  显然是要防着苏令蛮了。
  
  吴氏亲拍了拍苏令蛮肩膀, 轻叹了声,什么都没说, 只朝苏令娴点了点头, “娴儿, 你妹妹就拜托你了。”
  
  见苏令娴点头, 吴氏便带着郑妈妈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声打在长廊, 很快又落入雪里, 渐行渐远。
  
  丽姨娘轻笑了声,“看来,在夫人心里, 娘家果然要比女儿重要些, 瞧这高兴的样儿。小晴儿,咱们走。”
  
  苏令蛮安静地站着,屋内暖炉烧得极旺,她里衣内都密密地浸了一层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内静的很,一群人哗啦啦走了,安静地都听到油灯灯花哔啵爆开的声音。
  
  苏令娴不自觉侧目看了眼身旁这一惯骄横的二妹,却愕然地发觉,她此时安静地站着,收敛起往日那些张牙舞爪,倒有些沉静的模样来了。
  
  她心中惊讶,话到了喉咙口,却又收了回来。
  
  苏令蛮却转过头来看她,厚厚的双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着也搅和了过来,苏令娴目光落在那肥腻腻的一层肉上,耳边是带着点娇的声音,她心不在焉地想着,二妹妹全身上下唯二的长处,大约是那一头缎子般的墨发和这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了。
  
  “大姐姐,你真要听阿爹的话看着我?”
  
  苏令蛮就这么看着她的大姐姐牵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练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来,“二妹妹,你这是哪里话,做姐姐的看护妹妹,是天经地义。”
  
  苏令蛮最讨厌她这温柔得体的模样,“你既愿意看,那就看着吧。”
  
  “小八,速为我盥洗更衣。”
  
  “哎,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小丫头掀帘进了来,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二娘子这是要出去?”
  
  小八动作利索地从盆架上取了细盐和杨柳枝递过来,苏令蛮漱了口,待感觉体内的闷气去了些,才就着绞好了的温热的帕子,将脸仔仔细细地擦了个遍。
  
  直到感觉躺了三日的懒劲俱都消了,才肯罢休。
  
  苏令娴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奇怪,照二妹妹往日里沉不住气的性子,早就冲出去向舅家问个究竟了,现在却还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这一躺,将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长大了许多。
  
  这时,巧心气冲冲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头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这大厨房宣婆子忒的可恶,不过是一盅燕窝,竟也要为难我们,推说丽姨娘要吃,让我们往后挪一挪……”
  
  待看见苏令娴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讪讪。
  
  苏令娴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八风不动地继续端着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样。
  
  “燕窝没拿来?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苏令蛮半点不介意,她要是连这些都介意,从小到大就该呕死了。
  
  论理,她那父亲不过一个定州城守的从七品司簿,专门在城守审案时跟着挥笔杆子记录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场上毫无建树,职位上又毫无油水,家中更是一点进账都无,平日里还有些个文人雅士的风雅爱好,狎妓成风,妻妾成群,偶尔买些个诗画。
  
  说起来,苏府上下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全靠了阿娘的嫁妆和吴家时不时的“上供”——
  
  偏她阿娘着实窝囊到家,有这样的条件,竟然还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杆子软得竟然要被一个姨娘辖制到头上。
  
  要照她阿蛮的性子,过得这么窝囊,还不如一拍两散。
  
  苏令蛮看着巧心熟练地将一筒炖得糯糯的米粥,并几样开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赞了声,“巧心,真有你的。”
  
  说起来,她身边这两丫鬟,巧心机灵,小八听话,便那梦里,亦是一直跟着她的。
  
  巧心莞尔一笑,二娘子吃东西格外有福气,区区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态了些,虽农家那些个喜欢媳妇多肉敦实,可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讲究体态轻盈,纤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与京畿那些个讲究含蓄的世风还不同,民风开放,说话鲁直,特别那些适龄的小郎君们,还常常将她家二娘子当笑话一样讲……
  
  苏令蛮饿了三日,这喝粥便有些不大讲究,不过巧心看她喝了几口垫饥后便不肯再动筷子,不由问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饭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码要喝三碗的。
  
  苏令蛮不自觉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着而与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没了。她摇摇头,“倒也不是。”
  
  苏令娴注意到这一幕,笑着打趣道,“巧心,看来二妹妹如今也晓得爱美了。”
  
  苏令蛮哼了一声,“大姐姐,莫要以为这么说,我便会因为怕羞多吃几口。”
  
  苏令娴语塞。
  
  苏令蛮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来气:
  
  “莫非……大姐姐是怕没了我棵绿叶,显不出你的好来?也是,往日若没了我,你又如何超过付姐姐、独孤姐姐他们?你那几首歪诗确实是好,不过这定州城里野蛮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显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贵。”
  
  苏令蛮这话有失偏颇,便她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说她这三岁识字,六岁能诗的大姐姐是个无师自通的神童。
  
  那些个诗,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来。首首都是脍炙人口,完全不似闺阁之女的胸襟。
  
  这亦是苏护对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苏令娴温温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着孩子耍脾气的无奈,“二妹妹,你又耍什么脾气,便你我不出自同一个娘亲,可这阿爹总是同一个的。一家人何必说这些生分话,平白伤了和气。”
  
  苏令蛮没答话,把碗一推,让小八拿着出门的襦裙换了,随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门。
  
  熟料刚刚还没甚动静的苏令娴已当先一步站了起来,与她的贴身侍婢弄琴一同将门口堵了:“二妹妹,父亲既让我阻止你,我便不会让你出去的。”
  
  苏令蛮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宽的苏令娴,面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你确定?”
  
  苏令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长廊外早先下得纷纷扬扬的雪,此时已经停了,可寒意依然从她脚底心钻了进去,苏令娴莫名地觉得眼前的二妹妹有些危险。
  
  直觉让她作出了相当爽快的决定,苏令娴往旁退开,“那我与你一同去。”
  
  “随你。”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拨开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门帘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风中轻轻摇了摇,沉闷的木屐声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风呼啸着,跟刀子似的直往众人面上刮。
  
  苏令蛮走得很快,为难她两条小胖腿捣腾得飞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渐渐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厅大门之际,苏令蛮脚步一转直接绕到了后门。她熟门熟路地打开虚掩着的窗户,在小八的掩护下,以一个大胖子绝对达不到的灵活度翻过了窗。
  
  后门是没有人守得。
  
  苏令蛮一路顺畅地走到了花厅,花妈妈惊了一惊,被掩着嘴嘘声将叫声堵了回去。苏令蛮指指屏风,让小八与花妈妈在那等着,人已猫着腰躲到了隔出来的屏风后。
  
  索性花厅里几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没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猫躲起来偷听了。
  
  苏令蛮的脸色,却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
  
  她早知道,母亲懦弱,父亲自私,却没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庄子,便能将她这事掩了过去。
  
  如今宾主尽欢,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吴镇温雅的声音在厅内响起,“都是晚辈的错,慢怠了阿蛮妹妹,可……晚辈待阿蛮素来就是兄妹情谊,实在不忍心再耽误了阿蛮妹妹。”
  
  吴仁富猛地拍了下他脑袋,“你还有脸说,一会,等我们这边事了了,你便去跟阿蛮妹妹道歉!”
  
  “阿蛮这丫头,这些年里真是被我们给惯坏了,一会阿镇你若看着她脾气大,也莫放在心上。”
  
  失望一重又一重地覆到了苏令蛮身上,她摩挲了下肩膀,狐皮大麾上,细细密密的水汽好似要浸入体内。
  
  往常看得迷迷糊糊的东西,现在透过这块朦胧的屏风,她却突然看得真真切切的。
  
  纵然大舅舅平时对她万般疼爱,但一旦与镇表哥和家族之事牵扯上,这份疼爱就得靠边站。虽退亲之事在这民风开放的定州不算什么,可被一个商贾之家退亲,那性质便不一样了。
  
  这是直接耍在苏令蛮面上的一巴掌,告诉旁人,“她苏令蛮不堪为商人妇”。
  
  连商人妇都不堪了,以后又怎嫁得到平头正脸的人家?
  
  她以为好歹阿爹要为她冷一冷舅家,毕竟她前途被毁——便舅家在定州城里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可又比得上出了个国公爷的苏府?
  
  可不过是两个庄子的地契——
  
  已让苏护眉目舒展,再想不起为女儿撑一撑腰了。
  
  何况这女儿卖相不好,将来的下场,简直是可以预见的坏。
  
  至于阿娘,历来没什么主意,不是听阿兄就是听丈夫,她这个女儿,再心肝肉的叫着,也是比不上她丈夫的一个赞许的眼神的。
  
  苏令蛮好像咔啦一声脆响,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剥离开来,让她又疼又冷,心里空洞洞一片。
  
  她其实并不期待阿爹据理力争,甚至并不期待大舅舅收回退亲的决定,可眼前这一幕,却也万万不是她想要的。
  
  手不自觉打到了屏风,发出一声“咚”的钝响。
  
  “是谁在那?!”苏护叫了一声。
  
  苏令蛮第一回安安静静状若淑女地走了出来,本来白嫩嫩水豆腐般的胖脸,此时更像一张苍白的纸,苏护看着这个二女儿,只觉得她那双眼睛,渗人得很。
   风起定州 咄咄逼人   “阿蛮!你来此作甚!”
  
  苏护的怒喝, 对苏令蛮来说, 并不比一只苍蝇振翅的声音更大。她视若无睹地走过苏护, 却被吴氏扯住了她的宽袖, “阿蛮, 别乱来。”
  
  苏令蛮安静地看着这一世可怜只学会了委曲求全的女人, 脸比旁边刚刚粉饰过的墙更白:“阿娘, 你也要阻止我?”
  
  吴氏与她的眼神一触,不知怎的心里一颤,怔怔然收回手, “阿娘,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年纪小还不懂……”
  
  苏令蛮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年纪小……”
  
  此时苏令娴带着巧心、弄琴已经行色匆匆地进了花厅, 身上的大麾还及解开,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见众人都站着不说话, 忙道:“拜见父亲、母亲, 拜见大舅舅。”
  
  苏护刚刚被二女儿忽视的恼怒, 终于有了出口:“娴儿, 你是怎么看着妹妹的?竟还让她来花厅!”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满面羞红, 蓦然开口道,“阿爹,便是发脾气也该找准正主啊, 莫非你觉得大姐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能拦得住我?”
  
  她阿蛮这个名字, 可不是白叫了的。
  
  苏护语塞,只觉得今日这二女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往日虽骄横,却也从未敢明目张胆地把这脾气带到他面前的。
  
  吴仁富出来打了个圆场,他本就是圆滚滚的身材,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见之可亲。
  
  快走几步来到苏令蛮面前,弯腰便是一个大礼,口中不住地道,“阿蛮,此番事情实是大舅舅的不是,请你万万原谅则个。”
  
  苏令蛮看着大舅舅发顶露出方巾的几绺白发,想起幼时被他牵着上街到处溜达闲逛的快乐时光,目光不由柔了柔:
  
  “大舅舅,阿蛮并不想为难你,只是想求一句明白话。”
  
  吴镇抬头问她,“阿蛮妹妹想要问什么?”
  
  他生就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这样直勾勾看来,便像是秋波暗送,让人凭空多了几分念想。
  
  苏令蛮的脸,红了。
  
  当年虽然是大舅母上门,殷勤地要将两家的姻亲关系继续到下一代,加之吴氏怕女儿嫁双总是有些欢喜的。
  
  苏令娴就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二妹妹在吴镇面前红了脸,不由叹了一声。
  
  小女孩的心思,实在是太好猜。这样一个痴肥女子,要喜欢上一个对她柔声细语温柔体贴的表哥,简直是轻而易举。便这个表哥实际上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又如何,这女儿家的心思,缠缠绵绵,总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苏令蛮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
  
  看得出,她心中仍有萌动,却直挺挺地犟在那,眼神尖锐,让吴镇凭空都气弱了几分。她直直地盯着他,胖乎乎的脸上面无表情:“镇哥哥,我不问旁的,你退亲,可是看不上我阿蛮?”
  
  吴镇一愣,继而摇头,哑然失笑道:“阿蛮妹妹,并非如此。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如何,你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青色纶巾,白色长袍,此时诚恳有礼地看过来,苏令蛮不禁点了点头。
  
  幼时,她与镇哥哥最能玩到一块,也最谈得来,两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每逢阿娘带她回外祖家小住,镇哥哥便会带她爬上爬下到处疯玩,可以说有将近一半的幼年时光,两人都是处在一块的。
  
  可既然有如此情谊,他又怎能这般待她?
  
  苏令蛮想不通。
  
  苏令娴怜悯地看着她,果然是个傻姑娘。
  
  “正因为你我情谊甚笃,我才不能因此耽误了你。”吴镇伸手,在苏令蛮圆圆的包子髻上揉了揉,亲昵地道:“阿蛮妹妹,我自始至终待你不过是个妹妹,又如何能与你做夫妻?”
  
  “好了,阿蛮。”
  
  苏护袖着手走上来,不无亲密地拍了拍吴镇的肩膀,转向苏令蛮冷道,“如今你可弄明白了?就别再胡搅蛮缠了。”
  
  “阿爹,阿蛮还有一事不明,请镇哥哥为我解惑。”
  
  “当年你我订娃娃亲,本是隐秘之事,除却苏吴两府知晓,并未对外宣扬。本可以悄悄退了全我两家的颜面,可你这大张旗鼓地一退,这定州城里人人都知道,我苏令蛮是你吴府不要的——镇哥哥可否向你亲爱的妹妹我解释解释,所为何来?”
  
  言语如刀,割破了完好的皮肉,露出皮下一段血淋淋的狰狞。
  
  吴镇面上的温文再挂不住,狼狈地转开眼去,吴仁富张嘴欲言,却被苏令蛮抬手阻了。
  
  “大舅舅不必多言,镇哥哥你说。”
  
  巧心讶然地看着一向在二娘子面前游刃有余的镇郎君,如今被逼得丢盔弃甲,面露尴尬。这促冷的天气,他额间竟出了密密麻麻一层汗。吴镇揩了揩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苏令蛮的声音仍是轻轻柔柔的,但听在他耳里像是尖利的锥子:
  
  “镇哥哥你不肯说,那阿蛮便替你说。因你不想与我做夫妻,又怕大舅舅大舅母不允,便干脆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地带人上门退婚,还纠结了一堆闲汉帮子传扬出去,可对?”
  
  吴氏倒抽了口气,“阿蛮,你胡沁些什么?”
  
  “阿娘,你既想装糊涂骗自己,那就继续当我胡沁罢了。只阿蛮自小便喜欢凡事弄个清楚明白,所以——”苏令蛮顿了顿,毫不留情道,“镇哥哥,你既做了,为何不像个真正的大丈夫一样敢作敢当?”
  
  吴镇默然不语,发冠上的月白束带飘了飘,空气紧绷得像随时要炸裂开来一样。
  
  苏令娴看着前面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的二妹妹,她倔强地抬着头,普通女子做来娇俏的动作,因她的虎背熊腰之态反显出万分的骄横来,心下顿生怜悯——这一切,又能怪谁?
  
  便娶妻娶贤,可这般模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是避之唯恐不及?
  
  苏令蛮眼眶发红,声音发紧,“我知道了。”
  
  失望一重一重像浪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说不清是失望于镇哥哥的没担当,还是失望于眼前的一切,苏令蛮清了清嗓子,朝边上看了一眼,移步往外去:“巧心,小八,我们走吧。”
  
  “阿蛮——”
  
  苏令蛮脚步顿了顿,“镇哥哥你别说了,那些个虚伪的场面话,阿蛮不想听。若你还念着旧时情谊,往后凡我阿蛮去的地方,你便退避三舍。”
  
  吴仁富满面羞惭,可这是他大郎,木已成舟,只能及时止损,至于阿蛮的心思……不过是个小女娃,往后再补救吧。
  
  苏令蛮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几乎都踏在了吴氏的心坎上。
  
  她怯生生地看着苏护,“老爷,阿蛮这性子……可如何是好?”
  
  苏护冷哼了一声,“你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倒来问我?往后若是不成,随便选家农户远远嫁了就是。”
  
  吴镇听了,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与阿蛮妹妹幼时相交,总不愿看她成了一个粗野农妇,可让他……
  
  “娴儿告退。”苏令娴见事已了了,领着弄琴屈膝施礼,盈盈一拜间,尺素纤腰,姿态娴雅,与刚刚走远的苏令蛮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吴镇不觉往旁看了一眼。
  
  苏护摆了摆手,“你自去吧。”刚刚还勃发的怒气,只余一点点残波。吴氏心中滋味复杂难辨,这个庶女人人称道,她本是欢喜的……可与阿蛮一比,她又觉得不那么好了。
  
  苏令蛮匆匆来匆匆去,很快便到了揽月居。
  
  揽月居的炭火烧得旺,她在小八的服侍下迅速脱了木屐和大麾,缓步走到梳妆镜前,第一回认认真真地看起了镜中之人。
  
  往常,因为痴肥的缘故,她总不敢正眼瞧,这回反倒一帧一帧地将自己瞧了个仔细。
  
  巧心看了奇怪,小八已经问了出来,“二娘子,可需要小八重新给您梳个髻?”
  
  “不,不需要。”苏令蛮头也没回地吩咐道,“你与巧心不必候着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巧心鼻子一酸,二娘子的情况如何,她是最清楚不过了。
  
  老爷偏心,待二娘子冷淡地还不如邻家儿郎,夫人又性子绵软,二娘子在府里处处被人拿去跟大娘子比,活得十分不快活。她平日便最喜去外祖家,也格外地欢喜与小镇郎君玩到一处。可小镇郎君来这么一出,相当于把二娘子的快乐斩断了大部分——
  
  二娘子性烈,可不会来糊弄那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场面事。
  
  她小心觑了二娘子一眼,“二娘子,巧心便待在门外,你有吩咐便喊一声。”
  
  “好,你去吧。”
  
  苏令蛮被霜雪沁了一层的身体,被暖炉熏得微微回暖,她嘴角翘了翘,一双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温度。
  
  她从未如此清醒地看到真实的自己。
  
  宝相莲纹雕镂的铜镜,工匠记忆精湛,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发酵的白馒头,几乎要扑满整个镜面。
  
   风起定州 荷尖初露   若将胖子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苏令蛮大约还是能排得上名号的。
  
  皮肤像水豆腐一般吹弹可破, 粉光致致;虽眼睛被脸上扑赘肉挤得凭空小了几分, 但能看得轮廓细长, 瞳仁晶亮。
  
  定州城是座不小的边城, 但也仅仅只是边城, 物产不丰, 京畿盛行的西洋镜在这还是稀罕玩意,太守的嫡女倒是有一把,但苏令蛮却是没有的。
  
  可便是模糊的铜镜, 亦能隐隐照出个影儿来,苏令蛮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端量着。
  
  镜中人脸上的肉长满了, 就往脖子下面溜, 脖子因此显得又粗又短。
  
  身形丰腴得过了分,襦裙紧紧束在胸前, 勒出一层的肉, 一条红痕隐约可见。因为坐着, 腹部的赘肉亦松松垮垮地坠着, 一层叠一层挤挤挨挨的, 桂绿罗群贴在身上, 将一切显露无疑。
  
  房内并不冷,苏令蛮起身将半袖脱了,两条浑圆白胖的臂膀露了出来, 拍上去, 怕是能发出“啪啪”的响声。
  
  苏令蛮又默默地将半袖穿上了。
  
  她突然有些理解镇哥哥的行为了,对着镜中人,便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多欢喜——这,大约是人之常情了。
  
  以前她一直不肯正视自己,此时做来,却也觉得未必多难。
  
  苏令蛮坐了会,突然想起幼时,在六岁以前,她亦是玉雪可爱人人夸赞的,并不如此痴肥——
  
  这一切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她揉了揉太阳穴,竟是有些记不清那时的记忆了。
  
  “巧心,你进来。”
  
  巧心掀帘进门,关切地问道:“二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摇摇头,若有所思,“巧心,你还记得,我是何时开始发胖的?”
  
  巧心不意她会问起这个问题,惊讶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前的女子。
  
  定州城远在北疆,冬天肃杀阴冷,太阳一向没什么力道,此时懒洋洋地通过窗纱照进来,洒了一地碎光。二娘子恰好被遗落在阴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
  
  巧心心中微微揪紧,“二娘子你问这个作甚?”她眼前突然浮起一张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来——那是幼时还未发福的二娘子。
  
  说起来,她第一回见二娘子时,还不到四岁,二娘子长得玉雪可爱,如一尊瓷娃娃似的,又精致又漂亮,便现在人人称道的大娘子,亦比不上当时二娘子的一成。是以当夫人将她派到二娘子身边时,她还满心雀跃。
  
  “这你莫管,只需告诉我,可还记得?”
  
  “大约是记得一些,二娘子六岁时,不知怎么大病了一场,城里的大夫是谁瞧也不好,倒是夫人上香遇上一个游方郎中,一剂偏方就给治好了。”巧心对这件事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还在二娘子旁边打了一月的地铺。
  
  “只是后来,二娘子你便开始一个劲儿地长胖了。”
  
  大约是病过一场,一直迷迷糊糊的关系,苏令蛮对这一段记忆很浅,便巧心说了,她亦是想不起这一截来。
  
  “病过一场?”苏令蛮转过身来,身下特质的椅子被她压得嘎吱嘎吱响,两人俱是习以为常,巧心上前,为她将身上皱了的半袖捋平,才道,“是啊,也不知真的,伺候二娘子便跟吹了气似的,怎么也瘦不下来了。”
  
  “这么说,大约是那贴方剂的关系?”
  
  苏令蛮敲了敲桌子,沉吟半晌道。初时她本还想靠着少食就瘦下来,孰料竟是连喝水都胖,后来干脆就自暴自弃了。
  
  可从那个做了三日的梦里,苏令蛮突然见到了另外一种生活——
  
  那分明就是她自己。
  
  苏令蛮突的起身,重新取了件大麾披上,穿上木屐便往外走,“巧心,小八,你们随我去阿娘那一趟。”
  
  正院离揽月居不远,穿过月亮门,绕过曲池,便已经看到了门口的两盏大红灯笼。翠缕守在门外,见到苏令蛮匆匆行来,福了福身,“二娘子。”
  
  郑妈妈在里头听到动静,赶忙迎了出来,她曾经做过二娘子的乳母,对这个被自己奶大的孩子有份天然的亲近感,笑眯眯道,“二娘子怎的来了?不在屋里多歇息歇息?”
  
  话里的亲昵,让苏令蛮不由面上也带了笑,她嗔道,“郑妈妈,屋里闷得慌,便寻摸着来这看一看了。怎么,阿蛮不能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不是折煞老奴我么,快进,快进。”
  
  郑妈妈掀帘,等苏令蛮一行人入了厅,才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自花厅回来后便喊着头疼,如今正卧床休息,二娘子不如去看一看?”
  
  苏令蛮朝内室瞧了一眼,大红洒金牡丹纱幔无声地垂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无。她脚步顿了顿,继而又直接往那行去,边走还边问,“可寻过大夫了?”
  
  “大夫还未来,”郑妈妈叹了口气:“夫人打小身子骨便不强健,前几日二娘子病了,夫人熬了几晚睡得不安稳,一早雪又下个不停,来回路上吹风淋了淋雪,这不,人就不舒坦了。”
  
  她没说的是,早先禀告了老爷,孰料老爷已经约了人出去喝花酒,只丢下一句“随便”。
  
  两人小声来去间,苏令蛮已经走到了窗前。
  
  吴氏已然睡着了。
  
  她娟秀的面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一双拢烟眉微蹙,唇色偏淡,看着便是生了病的模样。吴氏整个身子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像一朵娇怯怯的丁香花。
  
  苏令蛮将手覆到她额头上,发觉有些烫:“约莫是有些烧,大夫何时去请的?”
  
  “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我让前院的小六子驾了马车去的。”
  
  苏令蛮不禁有些后悔,刚刚在花厅说的话太重,便阿娘懦弱了些又如何?她总是疼爱自己的——虽然这疼爱越不过对她丈夫的恭顺。
  
  她帮吴氏轻轻掖了掖被角,见她睡得还算安稳,便示意郑妈妈与她一同出了卧室,一行人蹑着脚轻轻走了出去,没露出丁点任何声响。
  
  抄手游廊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将路堵住了,小院内,有几个仆役拿着簸箕在扫雪。苏令蛮一时没说话。
  
  “二娘子叫老奴来,不知所为何事?”
  
  郑妈妈看苏令蛮脸色凝重,不由也端起了肃面。
  
  “郑妈妈对我六岁那年之事,还记得多少?”
  
  “六岁那年……”郑妈妈敲了敲脑袋,突然一拍额道,“当时二娘子生了场大病,过了许久才好。”
  
  这事,她记得真真切切的,毕竟她奶了二娘子有一整年,虽后来被吴氏调回身边,但对二娘子总比对旁人多了几分关心。
  
  “郑妈妈可记得,是什么病?”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那些大夫说的天花乱坠,文绉绉的,实在是记不住。不过大约是风寒引起的……”郑妈妈说道这个,还有些愤愤,“当年若不是大娘子带二娘子去花园池子边玩耍,两人一同落入了池中,二娘子也不会吃这个苦!”
  
  “池子?你是说,我当时与大姐姐一同落入了池子,风寒入体,最后一直不见好?”苏令蛮摇头不解,她怎一点记忆都没有?
  
  “当时二娘子被吓坏了,日日做噩梦,若非大娘子也一起掉进了池子,一番责罚必是少不了的!”郑妈妈叹了口气,“大娘子当时也不过大你一岁罢了。”
  
  不过大娘子身体康健,第二日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苦了自家二娘子,活生生受了许久的罪。
  
  “那个给了阿娘偏方的游方郎中,如今可还能寻到?”
  
  郑妈妈疑惑道,“二娘子要寻那游方郎中作甚?”
  
  “郑妈妈,”苏令蛮娇道,“这你就别管了,只需告诉阿蛮,可还能寻得?”
  
  “当日上香,是花妈妈陪着去的,”郑妈妈摇头道,“听夫人说,寻到那游方郎中亦是机缘巧合,哪里还能碰上第二回的?若非当日你大姐姐机灵留下了那郎中,恐怕你这病啊,不知何时才能好呢。”
  
  怎么哪儿都有她?——苏令蛮不免嘀咕了声。
  
  “阿娘上香,与大姐姐有甚关系,怎么就说大姐姐机灵了?”
  
   风起定州 前事难寻(修)   “那日夫人上香, 大娘子也跟着去了。”郑妈妈对这些细节还记得一些, “旁的, 二娘子约莫还是得去问问花妈妈。”
  
  苏令蛮没想明白, 她阿娘与定州城里的大部分媳妇子都不一样, 柔弱得很, 不会御马而行, 出行一律马车,这车来车往的,压根就不会随意下车, 又如何能遇得上游方郎中?
  
  她直接问出来,郑妈妈却是摇着头,真记不清楚了, 猜测道:“约莫是……寺庙阶梯下遇着的?”
  
  苏令蛮见再问也问不出个究竟来, 便也不再问,转身又重新回到了外厅守着。
  
  大夫很快便来了。
  
  邱大夫胡子花白, 年纪一大把, 一路着急忙慌地被冬青催着赶来, 见到苏令蛮不由松了口气, 揩了揩额间的汗道:“我说二娘子, 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 你还这么使唤着,到时候你家夫人没事,老夫倒是要有事了。”
  
  口气熟稔, 显然是与苏令蛮熟极了的。
  
  这么多年来, 苏府上下皆是请的这位老先生,见了老熟人苏令蛮不免笑了笑,“邱大夫,是我阿娘病了,冬青着急才如此,怠慢之处还望邱大夫海涵。”
  
  “走着。”邱大夫示意冬青将药箱给他,往肩上背着,一同进了房。
  
  郑妈妈在前头引路,苏令蛮在后面跟着,三人一同进了内室。里面炭火烧得旺,一进去便让人觉得热烘烘的,邱大夫瞪了眼,“二娘子,这里头不透气,没病也得闷出个病来,速速让人将这南窗支个缝子出来。”
  
  苏令蛮令翠缕开了小半扇窗,邱大夫才坐下全神贯注地诊起脉来。
  
  “邱大夫,我阿娘如何了?”
  
  “夫人这病,是内结于心,疲累交加,又受了些风寒,才导致风邪入体,待老夫开一贴方子,连吃三日便好。”
  
  苏令蛮垂了眼,默不作声,邱大夫开完方子便随着郑妈妈去了外室,细碎的嘱咐声通过一层薄薄的墙壁穿了进来,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吴氏眼皮子动了动,她连忙上前两步,轻声问,“阿娘,你醒了?可好受些了?”
  
  “没事,扶我起来。”吴氏起身,苏令蛮忙取了床尾的引枕置在她背后,“阿娘可饿了?”
  
  吴氏眨眨眼,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女儿在行动间的一丝迟缓,虽然还是关切,可这关切……却透着客套的疏远,她伸手捉住了苏令蛮肉乎乎的手:“阿蛮,可还在生阿娘的气?”
  
  “阿娘,你还病着,切莫多思多虑了。”苏令蛮扯开话题,转身吩咐翠缕:
  
  “通知厨房略做几个爽口的小碟,并两碗炖得糯糯的小米粥送来。”
  
  “奴省的。”
  
  翠缕往外吩咐,不到一会又探头过来:“小郎君特来探望夫人。”
  
  ——那小霸王?
  
  苏令蛮倏地站了起来,皱眉不悦道,“阿娘,我这便打发了他去。”
  
  “阿蛮,你又任性了。”吴氏摇头制止她,示意翠缕引小郎君进来。“阿覃虽非我亲生,但却是你阿爹的大郎,我这做主母的,又怎能慢怠了去。”
  
  另一边,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入了来:“母亲,覃儿特来探望。”
  
  一身青色松茸锻织袍松松地披在身上,一副文秀的讨喜模样,看到苏令蛮在一旁瞪他,苏覃淘气地挤了挤眼睛:“二姐,多日不见,又多肉矣。”
  
  苏覃同为丽姨娘所出,年方十二,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作为苏护唯一的儿子,自小便被惯出了一副无法无天的骄横脾气,与苏令蛮打小便不对付。两人凑到一块,常常是所过之处鸡飞狗跳,无有安宁。
  
  孰料今日有些特别。苏令蛮并不为他的挑衅所动,安安静静地坐到南窗檐前的塌上,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桌,人往窗外白茫茫的积雪翘去。
  
  苏覃大感奇怪,往常二姐姐一听这话就跟吃了炮仗一样,今日却跟潭死水似的,不该啊,觑眼偷瞧,却正对上吴氏好奇的眼神:“覃儿,今日怎未与你那群同窗们嬉游?”
  
  “今日大雪,路上多有不便,先生体恤,便通知我等罢课一日。”
  
  苏覃垂着头,老老实实道。再抬头又是一脸乖顺,似有口无心地道:“母亲,父亲刚刚去账房支了些酒钱,说是要与叔父外出玩耍,不知儿子可否一同去?”
  
  “你来阿娘面前说这些作甚?”谁不知道但凡阿爹去支酒钱,说是与叔父玩,都是去春风苑喝花酒?苏令蛮直起身,走到苏覃身边,撩了撩袖子。
  
  苏覃不觉退了一步:“二姐姐,覃弟不知何处错了。”
  
  “莫与我装傻,你学堂里那帮小子哪个不知道吃酒的意思?你跑我阿娘面前碎嘴,不就是想让我阿娘知晓?怎么,丽姨娘让你来我阿娘这挑拨离间来了?”
  
  苏令蛮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嗤他欺人软。苏覃一个矮腰,从她身旁钻了过去,跑到吴氏床前扯她被子,“母亲,儿不过是想与母亲说说,二姐姐又想欺负人。”
  
  吴氏一脸尴尬,她心里对苏护又出去喝花酒有些别扭,可又觉得苏覃小小年纪不至如此。阿蛮自小力气大,读书不行,弓马齐射的功夫却是不差,苏覃虽是男儿,生得文弱,自小便打不过阿蛮。
  
  她抬手阻止阿蛮,有气无力道:“阿蛮,莫欺负弟弟。”
  
  苏覃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过去,苏令蛮气结只得罢手,心道亏阿娘空长了双明目,却是个好歹不分的睁眼瞎,实让她帮亦无从帮起。
  
  晌午的饭食是三人一起在正院吃的。
  
  苏令蛮和吴氏俱都吃得清淡,苏覃亦摆出了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苏令蛮暗中啐了声“虚伪”。
  
  苏覃斜眼看她:“二姐姐今日吃的如此之少,可是想要减一减身上的负担?”
  
  苏令蛮放下粥碗,小米粥炖得香糯,可她却突然失了性质。吴氏不免担忧:“阿蛮,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苏令蛮摇头,“阿娘,小米粥很好,你多进些。”
  
  吴氏莫名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莫非阿蛮你还在为你镇哥哥之事难过?”
  
  “阿娘太不了解我了。”苏令蛮哭笑不得地道:“镇哥哥虽好,但毕竟弃了阿蛮,阿蛮可不是那胡搅蛮缠之人,只是……”
  
  想要瘦一些罢了。她也想像大姐姐那样,出门访友不会被旁人嘲笑,不会被定州城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瞧不起。
  
  苏令蛮以巾帕拭了拭嘴,递给巧心,站了起来:“阿娘,覃弟,你们慢食。”
  
  苏覃像第一回认识她似的,愣愣地道:“二姐姐今日……”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蛮,你……”吴氏想到一种可能,蓦地睁大眼睛,莫非女儿又想跟幼时那般折腾了?她停下汤匙,放到一边,小米粥突然就感觉闻起来不甚香了。
  
  苏覃不明白这两人打起了什么哑谜,正欲问出口,却被郑妈妈领进来的春雨打断了:“夫人万福,小郎君万福。”
  
  春雨是丽姨娘的贴身女大丫鬟,苏覃自然认识:“你来作甚?”
  
  春雨朝吴氏福了福身:“夫人,丽姨娘让小郎君回去,小厨房特地炖了你爱吃的东坡肉,姨娘还等着你一同进食呢。”
  
  “哼,丽姨娘还真是着紧,我说小覃弟弟,你还是快去,免得呆久了丽姨娘又觉得我阿娘要害她那宝贝疙瘩。”
  
  苏令蛮毫不客气地道,这早先年便有前例了。不论苏覃是腹泻了还是着凉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丽姨娘告状是一告一个准,后来吴氏干脆就不沾边了。
  
  苏覃起身抬腿便踢了春雨一脚:“小爷这有你说话的份?”
  
  春雨立时跪下磕了头:“小郎君恕罪,丽姨娘吩咐的,奴婢不敢不遵。”
  
  苏覃收起怒容,朝吴氏露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来,“母亲,此番儿子要告退了。”变脸之快,简直让苏令蛮咋舌。
  
  吴氏看着这一主一仆摇摇摆摆地出了内室,才道:“阿蛮,你当真又要折腾自己?”
  
  “阿娘,你莫管。”苏令蛮摆手,见吴氏歇嘴不吃,便招呼翠缕将碗碟收了,重新往南窗榻上一靠:
  
  “当年我还懵懂,便嘴里喊着要瘦一些,实际也没什么章法,决心也不甚坚定,”苏令蛮此时面上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充满希望和坚定,“只是。我还想问阿娘一件事。”
  
  巧心进门给一人都上了一盏热热的温羊奶。
  
  苏令蛮执起瓷盏小酌了一口,羊奶温和的口感滑入喉咙,杏仁的味清而淡,才问道:“阿娘可,我六岁那年大病一场,胖症亦是从那时便起的。”
  
  吴氏只觉得匪夷所思。
  
  阿蛮小时确实玉雪可爱,如观音座前的童子似的。
  
  当年她身子骨不好,千辛万苦诞才下这么一个女儿,自小便当宝贝一样养着,生怕错漏了哪里。孰料六岁之时一个晃眼没见,就落入池中大病一场,险些去了,她走投无路之下听了旁人的话,去城外最有名的清净寺烧香,最终才得了贴方剂治好了女儿的病。
  
  “那你要问何事?”
  
  “那药方阿娘可还留着?”苏令蛮面上平静,一只手却忍不住轻轻抚着瓷盏。
  
  “药方啊……”吴氏摇摇头,“当时便让阿莱去煎了,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记得……”
  
  苏令蛮有些失望。
  
  她本想拿着药方去寻城里的大夫看一看,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来。吴氏不赞成地看着她,“阿蛮,这么多年过去,若你身体的胖症与之前的病有关,早被大夫看出来了。”
  
  “何况当年你不过是风寒,虽来势汹汹,可到底也只是风寒。阿娘可从未听说,风寒会使人致胖的。”
  
  苏令蛮知道自己的猜想在时下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可她分明记得,那个梦里曾有一个青年与了她一分汤剂——说喝下去,便能解了她的形销内乱,等等。
  
  ——莫非还是她太渴盼了?
  
  “还有一事,当年那郎中,你可记得是如何遇到的?为何大姐姐会跟着你去上香?”
  
   风起定州 暗巷幽会   
  “你大姐姐幼时便天资不凡, 你祖母还在时便最喜欢她, 那时她与你一同落了池, 被囿在家中许久, 我去上香, 你祖母便嘱咐我将她带了去。”吴氏面上略有不快, “当年她已经七岁, 该是晓事的年纪,偏要拖着你去看池边的荷花,才害得你落水, 若非……”
  
  吴氏自来不惯在背后说人,连忙打住了嘴道,“这话也就阿娘与你说说, 你大姐姐为人机紧, 最善明哲保身,你以后还是莫要与她斗了。”
  
  苏令蛮板下了脸, “谁要与她斗了?只是谁都说她好, 回头再带一句二娘子如何不好, 难道我天生就该做她的比衬和绿叶?”
  
  吴氏拍了拍她, “好了, 阿蛮, 嘴长在旁人身上,任她说去。”
  
  苏令蛮最不爱吴氏这等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样,狠狠灌了一口羊奶, 思及这加杏仁去腥的法子是大姐姐发现的, 又忍不住往下一掼,“阿娘,你还没说那游方郎中之事。”
  
  “当日我去宝殿烧香,你大姐姐毕竟是小孩子性子坐不住,带着丫鬟溜出去玩了,没料到正好遇到那郎中,郎中便给了她一剂方子。”
  
  “这么说,你是没见着那郎中的面了?”
  
  吴氏点头,“但花妈妈瞧着了。”
  
  苏令蛮有些不敢置信,“阿娘你没见着人,就敢把方子给我喝?”
  
  “倒也没那么鲁莽,在给你喝之前,还给小狸灌了两碗,见没问题才敢给你喝的。”小狸是苏令蛮幼时的玩伴——一只大肥猫,浑身皮毛都跟黑缎似的发亮,可惜在她十岁之时便寿终正寝了。
  
  “阿娘你心还真大。”苏令蛮颇有些悻悻。
  
  吴氏坐了这么一会,觉得有些疲累,便吩咐郑妈妈扶着去了床上休息,苏令蛮默默地看着,待吴氏睡熟,便回了揽月居。
  
  对寻到游方郎中之事,她已经不报期待,倒是邱大夫……
  
  “来人,备车。”
  
  苏令蛮向来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小八风风火火地吩咐下去,一主两仆便乘着马车出了苏府。
  
  随着“得律得律”的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朗生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他将撘子往背后一甩,人已经应了上去。
  
  当先跳下的,是一个圆圆脸蛋的讨喜丫头,她朝朗生喝道:“邱大夫可在?”
  
  朗生认出这丫头正是定州城里出了名的母夜叉的贴身侍婢小八,连忙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邱大夫刚刚外诊回来,我这便去请他再去一趟苏府。”
  
  “不必了。”
  
  随着一道娇软的声音传来,马车里利落地跳下了一个……大胖子。
  
  苏令蛮拍着手,在周围那一片大叫可惜的眼神下,老神在在地走进了济民药铺。
  
  似乎每一个不认识她的人,在未见面先闻其声时,都会将她构想成一个轻软红绸里走出的绝色女子,而当见到她白胖子的真面目时,便会有这等痛惜的眼神。
  
  苏令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奇怪的乐趣。
  
  邱大夫听到门口动静已经走出了房间,“苏二娘子,莫非是令堂又出了什么状况?”
  
  “非也。”苏令蛮摇头:“邱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朗生默默地看着一老一少走进了专门辟开的待客室,怎么觉得,今天的苏二娘子好似没那么蛮了?巧心忍不住瞪了一眼这傻呆呆的跑堂。
  
  “邱大夫可记得八年前,我苏府得了一剂方子拿来给你品鉴,那游方郎中的药方,你可还记得?”
  
  苏令蛮开门见山。
  
  邱大夫捋着胡须的手却颤了颤,面色微微发青。
  
  “邱大夫?”
  
  苏令蛮狐疑地看着白胡子大夫,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邱大夫为人稳重,怎不过一个问题就变了颜色?
  
  “这么多年过去,老夫怎么可能还记得?”邱大夫摇头道:“二娘子问这作甚?”
  
  可苏令蛮分明从他眼神里发现了些一丝异样,她挥手,示意小八将休息室的门关了,直接一屁股坐到榻旁的第一张梨花椅上:“邱大夫,你与我苏府多年的交情,我阿蛮几乎是你看着长大的,今天得你一句实话都不成?”
  
  邱大夫放下手,负手往窗外看去:“实话?什么实话?二娘子这话没头没脑的,我邱予听不懂。”
  
  苏令蛮几乎以为刚才她是看错了,拍拍手站了起来:“许是阿蛮弄错了。不过,邱大夫可知,这定州城里,谁治疑难杂症最厉害?”
  
  邱大夫面色凝了凝:“莫非是府上有人生了病?”他转过身来,满面关切。
  
  苏令蛮打了个哈哈:“是阿蛮的一个朋友,所以想问问邱大夫,可有什么建议。”
  
  邱宇定定地看着她,半晌似是下定决心地道:“二娘子,若一年前你来问,恐怕老夫也无甚好建议,不过今回嘛……”
  
  “定州城外往西三十里,住着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名唤麇谷,你去寻他。”
  
  “麇谷居士?”苏令蛮喜出望外道:“可是那活扁鹊?可开颅去病刮骨疗毒的大梁第一医科圣手麇谷居士?”
  
  “是,传闻天下便没有他出手治不了的病。可惜这人脾气古怪,出诊全看心情。老夫也是偶然在坊间见他为一孩童诊病才敢认,那手法……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说起这个,邱宇亦是满面唏嘘和向往。
  
  苏令蛮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她突然忆起这麇谷居士的怪癖来,他医人有三条规矩,而首当其中的一条,便是妇人不医。传闻当今太后一直为头疾所苦,来请这麇谷居士,也被他不留情面地拒了,若非为宰辅给护住,早就被围门的甲士给杀了。
  
  可即便是甲士临门,他也不曾有松过一丝口风,真真算得上铁齿了。
  
  “二娘子可明白了?”邱大夫似是看出她意图:“老夫曾慕名拜访,却也缘吝一面,你……”他拍了拍苏令蛮肩膀,叹了口气。
  
  “可若是不试一试,谁又知结果如何?”眼前递来一根救命稻草,苏令蛮为了不溺水,也只能拼命抓着了。
  
  她拱手而退,待走及门前,脚步顿了顿,缓声道:“邱大夫若是何时想起了什么,还望通知阿蛮。”
  
  声音不大,很快便散入了空气中,再听不见。
  
  邱宇怔怔地立了半晌,直到朗生侧目的眼神扫来,才袖着手跺回了休息室,喃喃道:“二娘子,老夫也只能帮到这了。”
  
  苏令蛮并不知道邱大夫这一番心路历程,她快脚出门,药铺周围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几步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吩咐小八道:
  
  “你帮我去街上雇个两个帮闲,让他们早晚盯着邱大夫,注意,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不论邱大夫去了何处,干了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告知与我。”
  
  小八素来不会多话,自去葫芦街寻人不提。
  
  马车“得得得”地驾着苏府二娘子踏着日头一路西行。
  
  济民药铺位于西市的西北角,而苏令蛮想要去的是位于西市东南角的东望酒楼,那里有吴氏最爱的一样香糯鸡丝粥。
  
  苏令蛮掀帘向外看,今日大雪,街面上的青石路面被扫得干干净净,马车的车轱辘经过时,还能看到不时溅起的积水。
  
  路边行人裹着身上薄薄的棉衣,佝偻着背畏畏缩缩地赶路,往日繁荣的西市显得略有些萧条,但年轻的学子们因学堂放假之故,反倒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成群结队地在外赏雪游街,隐约可见有女子着胡服束袍发地夹在其中,颜色鲜亮,一径的朝气蓬勃,喜气洋洋之态。
  
  苏令蛮嘴角微微翘了翘。
  
  她忆起过去,镇哥哥少时亦常与她混在人群中疯玩,可不知怎的,大约两年前,他就不肯再上门寻她,此时想来……其实变故早就有了。只她是个傻子,瞧不清事实。
  
  他那帮子学堂朋友她偶尔也听过几回,提及她大多不是什么好话,镇哥哥为她出过几回头,她还喜滋滋地想:不管旁人如何,镇哥哥总不会嫌弃她的。
  
  她像是被回忆刺伤一般,匆匆地放下了帘子。
  
  马车内,闷冷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苏令蛮摇了摇铃:“卢三,你将车停下,我想自己走一走。”
  
  “是,二娘子。”
  
  卢三“吁”了一声,赶着马将车“得得”地停到路边,苏令蛮没有让人扶,一步便跳了下来,轻盈地与她体态完全不符。
  
  路边的积雪化水,溅湿了裙边,苏令蛮满不在乎地拂了拂,抬脚便走。
  
  这便苦了卢三了,他苦哈哈地赶着马车跟了上来:“二娘子,可要卢三陪着?”
  
  苏令蛮摆了摆手,并未回身:“你且看着车吧,半个时辰后来东望酒楼接我就是。”她可不是那些娇娇女郎,便戏文里那些个劫色的恶霸,也不会不长眼地劫到她身上来。
  
  整条街上商铺林立,各色旗旌迎风招展,霜雪将各铺子招牌淋得透亮。
  
  苏令蛮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一早的郁气随着这一朝漫步都散了去,脚步一转,便去了隔街的书斋,书斋前还排着长龙。
  
  “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还剩最后一本喽!”
  
  “我,我,我!给我!”
  
  “我可知我家郎君是谁?苏府的覃小郎君是也,凭你一个小商贾也敢与我抢?!”苏令蛮在里面发觉了苏覃的贴身小厮青竹。
  
  她自然不会有失身份地与那些下仆去抢萧明先生的话本子,脚步一转,便转去了书斋隔间的暗巷,那里有一条道直通东望酒楼。
  
  前方百米外,有一对男女絮絮说着小话,看起来十足亲昵,女子头带惟帽,虽看不清面目,远观之身段窈窕,气质不俗。
  
  苏令蛮匆匆掠过一眼,连忙收回视线,她虽然读书少,但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的。知道自己打扰人家小鸳鸯了,知几便退,待转过巷角时,青年郎君突然转头,露出的半张脸,登时让苏令蛮僵立在了原处。
  
  眉峰,眼角,每一丝弧度都曾在她对未来的无数次憧憬中出现过。
  
  吴镇!竟然是吴镇。
  
  这个暗巷还是吴镇当年带她一同来的,过去的记忆像一副褪黄的画,在苏令蛮的记忆里迅速苏醒又逝去。
  
  一切都面目全非。
  
  苏令蛮终于彻彻底底地从过去醒了过来。暗巷里带着冰雪特有水汽的穿堂风冷冷地拍在脸上,将她从灭顶的池中捞了出来。
  
  惟帽女子一个转身,轻盈地消失在街角。吴镇并未看到她,亦转身跟了出去。
  
  羞辱感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苏令蛮紧紧攥着袖口,几乎要将它攥出一个洞。那女子的身影,她曾无数次带着焦灼地嫉妒过,她熟悉得很。
  
  苏令娴,她咬牙切齿地恨声。
  
   风起定州 金风玉露   定州位于大梁北疆, 东临突厥, 自二十年前梁太宗年年岁贡之后, 才勉强与突厥保持住将近二十多年的“和平”。
  
  说起东望酒楼, 亦是定州一奇。
  
  自西晋破国, 梁□□兵建大梁统一六国这四十余年间, 东望酒楼历经两代, 撑过三帝,不但不见颓势,反有越来越旺之像。定州城囊袋里略有些富余的, 都爱上东望喝两盅。东望酒楼的大掌柜,从青葱少年干到垂垂老矣,从爷至孙, 任外界风雨如何飘摇, 这一家子都岿然不动,活得有滋有味。
  
  酒楼三层木质结构, 绛红实木建制, 并不见精细雕镂, 却透着北地独有的大气敞亮, 一个精神气十足的清秀跑堂搭着褡裢在门口迎来送往, 热闹得好似完全没有受到这霜雪天气的影响。
  
  “苏二娘子许久不见, 您这回来还是老位置?”冯三笑盈盈地迎上来,并不为苏令蛮宽胖于常人的身材侧目。
  
  苏令蛮丢了一粒碎银:“二楼带路。”
  
  东望酒楼的一楼,为平日爱饮些小酒的市井小民常去之处, 吴镇等人自是不会与这等闲杂人混在一处。二楼则专为定州城有身份之人所设, 至于三楼,在苏令蛮有记忆起,便没见人真正踏上去过。
  
  据传那里,有天下最烈的美酒,最艳的美人。
  
  ——就连定州太守,亦只能在二楼逗留。
  
  按东望酒楼的规矩,三楼只招待两种人,艺绝天下,或位尊极顶——这艺,不单指文武之艺,医术、调香、舞艺等等小道,亦囊括在内。而这位尊极顶的话一放出,更让人觉得这掌柜是痴心妄想,除开位尊九五的圣人,还有谁能称位尊极顶?
  
  据传有一任定州太守不信邪,掀桌强登,最后却不知为何悻悻而去,就此不了了之。
  
  于是,便有人暗中揣测,这东望酒楼敢如此狂妄,背后必是有京畿的权贵撑腰。便城里最横的地痞流氓,也识趣地绕道而走。
  
  苏令蛮从来不信这三楼的美酒美人,权当掌柜为自己贴金,但这不妨碍她喜欢酒楼的好酒好菜,来得勤,与冯三便也熟了,台阶被她踩得咯吱咯吱响,掩盖住她低下去的声音:
  
  “小三儿,我镇表哥在哪个厅?”
  
  “镇小郎君并未在雅座,今儿个,我东望来了一群京畿国子监儒生,说是要破一破这规矩,镇小郎君与他同窗都在外间观看。”冯三一脸与有荣焉。
  
  苏令蛮愣了愣:“你们酒楼的规矩,都传到京畿去了?”连国子监儒生都上门踢馆?这该有多闲?
  
  冯三被她一脸的不信刺激了,忙解释道:“可不?这大梁开国以来,可还有哪家酒楼有我东望的渊源?”
  
  从古至今,不论是文人骚客,还是世家列族,都爱问个出处,酒楼界寿岁最长的东望酒楼,确实在大梁朝还是头一份的,尤其是这规矩——
  
  大约这世上自命不凡之人都希望能搏一搏眼球的。
  
  可惜,东望酒楼的掌柜奇怪,不开连锁,更不爱往长安洛阳这等繁华之地跑,只肯守着这北关,却也正因这不同寻常商贾的风骨,倒让各地有才艺之人一波一波的涌来。
  
  即便如此,苏令蛮仍觉得奇怪,不由问道:“东望自是不俗,可国子监人又如何会来这北疆之地?”
  
  北疆距离长安何止万里,便乘上最速之舟,亦需半月。
  
  而就连她那顽劣的庶弟都知晓,学不可一日懈怠。国子监里那些,将来可都要为官做宰的,怎么出得来到得了?
  
  差异让她几乎忘了刚刚“捉奸”的劲头,冯三神秘地笑了笑:“苏二娘子,此事……便不是小三儿能说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踏上了二楼。
  
  酒楼占地极广,临窗以各色屏风半隔出一间间雅座,窗外一顷碧波,街上游人如织,端的是一副民生半景图,地方通透敞亮,半拢屏风又保持了坐客一定的私密性,极受文人雅客的欢迎。另一头,则是一座座封闭式花厅,若有私宴,必是闭门欢饮。
  
  二楼正中,隆起一座离地一米的方形高台。
  
  当然,与那等市井的俗艳戏台子不同,这高台是当今墨门第一人韩秋子所设计,又请来蜀地工匠精工细作而成。韩大家之作,便苏令蛮这等人对建筑无甚品鉴之人,亦能看出其高贵典雅,不同流俗。
  
  如今往常空空如也的高台之上,约莫站了十几人,或高冠博带,或锦帽貂裘,个个都衣着不俗,气质儒雅。
  
  高台后方嵌入的白璧挂屏之上,已经满满地铺陈了一璧宣纸,其上行草楷书,各色游龙。
  
  定州城数得出名望之人,不论老幼青壮几乎都来了,围拢着高台的桌几早已爆满,甚至有一些人痴痴站着,只为一睹那国子监廪生——便她那“喝花酒”的阿爹,亦放下了生平爱好来了。镇表哥,甚至太守的大小郎君等人,更是满面向往歆羡,至于苏令娴……
  
  苏令蛮转头要寻,却被斜后方递来的一柄长形物体阻了,她垂头看去,沁凉的刀鞘透过厚厚的狐皮大麾以一股巨力企图将她往旁拨去。
  
  苏令蛮岂是能随便让人就拨开的?她稳住下盘,转头回望,不意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眼前少年郎君一身鸦青色长袍,皮肤黝黑,与时下流行的文弱美少年不同,充满了健硕的阳刚之气。
  
  刀鞘的另一头直直握在他手中,苏令蛮皱眉不悦道:“这位郎君何故如此无礼?”
  
  林木看这胖妇人堵着楼梯口不动,眼睛不自觉往后一瞥。
  
  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安安静静站着一人,那人一身玄色缂丝长袍,浑身素裹,别无长物,可偏是这样寡淡,一旦被人注意到了,却也无法让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抽离——即便,他带着幕篱。
  
  这人可真冷淡。
  
  苏令蛮不自觉摩挲了下肩膀。
  
  “这位小妇人何故挡道?”
  
  林木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倨傲,对这胖妇人的眼神分外不愉,竟看他家郎君看呆了,真正不知所谓。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庞大的身躯竟将楼梯口给堵住了,连忙往旁让开来,歉意地表示道歉,待林木抬腿上楼,腿快速地一伸,林木“哇哇哇”地单脚跳开:“小妇人好生无礼!”
  
  苏令蛮遗憾地拍拍手,竟然没有绊倒他,一边抬着下巴,与林木比傲:“黑面郎君,你叫我小妇人,不也无礼?”她可梳着未嫁女的发髻。
  
  “阿木,道歉。”
  
  如玉碎冰击的声音,即便是为苏令蛮主持公道,亦透着股冷淡和倦意。
  
  林木这才发觉,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将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误作了妇人,挠挠脑袋别别扭扭道:“这位小娘子对不住了。”
  
  “无妨。”
  
  苏令蛮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见林木道歉真诚,便放过了他。
  
  正当这时,酒楼小掌柜刘轩竟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来,素来不苟言笑的面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不知清微远道而来,轩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边请,这边请。”
  
  小掌柜的满面笑容没有惊吓住苏令蛮,但两人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往三楼跑的情况让她呆住了——这人究竟是何人?
  
  是艺绝?还是……
  
  她将目光落到了高台上作画论诗的国子监廪生身上,思及冯三神秘地微笑,突然对那人的身份好奇起来。
  
  清微?
  
  清微。
  
  她想不起当今世道上,有哪一个大家叫这个名的,那么——能登这三楼之人,必是极贵了。
  
  看着忠心耿耿守在楼下的“阿木”郎君,苏令蛮第一次起了丁点好奇心,可待触及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上高台提笔作诗时,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好奇心立时丢到池中喂鱼了。
  
  ——是啊,有这等出风头的好时机,她这个好姐姐,又怎舍得放过。
  
  苏令蛮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风起定州 与姐斗法   佳人在堂, 便带着惟帽, 亦能觉其清雅端丽之态。
  
  二楼济济一堂多是青年郎君, 学了几首歪诗, 读了几本艳词, 便家里有红袖添香的通房小妾, 亦不妨碍他们对一个清丽小娘子的天然向往。
  
  本朝开国皇帝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 出身北疆杨家,有兼收并蓄的豪迈之风,男女大防并不严重。
  
  苏令娴姿态娴静, 容貌掩在半透的白纱之下若隐若现,更衬得其凭空多了丝渺然之气,便执笔的青葱十指都纤纤雅丽, 随着一点一捺之下, 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已跃然纸上。
  
  已有围观的好事者念了出来:“赵客缦胡缨,吴钩——”
  
  “哗啦啦——”
  
  一个茶盅撞落在高台边沿, 泼溅起的茶水竟好死不死地落了一半多在苏令娴才书了两行的宣纸上, 重色的墨晕染开, 一下子糊得不像样了。
  
  苏令娴执笔的手纹丝未动, 负手转向台下, 素净的象牙白八幅罗裙上沾了些许墨点, 随着她旋身的动作像是在身上开了晕染的墨花。
  
  场上的国子监廪生们亦纷纷举目四顾,看是哪个蛮人打断了大家的兴致。
  
  “是何人如此大煞风景?!”
  
  苏令蛮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去,因身子粗圆, 显得比瘦条条的一众儒生两个大一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便是我苏令蛮。”
  
  “诸位见笑,我二妹妹顽皮,扰了诸位兴致,还请海涵。”苏令娴微微一福身再站起,与大腹便便的苏令蛮看起来简直是两个极端。
  
  “罢罢罢,既是小娘子你的妹妹,我等便也不再追究了。”出头说话的青年郎君,看起来约莫是这众国子监廪生中领头的,温文笑道。。
  
  苏令蛮轻笑了声,她那管声音软糯入骨,甜滋滋暖嗖嗖地像要淌入人心底:
  
  “大姐姐还是这般大方得体,刚刚阿蛮不小心手滑落了茶盏,不想将大姐姐的作品给弄糊了,实在对不住。其实……阿蛮也只是激动,今日得见如此多人中龙凤,一时失了分寸。”
  
  台上刚刚被打断兴致之人面色缓了缓,虽话中真实性还有待商榷,但好话谁都爱听,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苏护看着台上胖乎乎的二女儿,只觉得血都要冲到头上去了:
  
  “阿蛮,下来!”
  
  台下传来怒喝,苏令蛮转头看去,发觉她那好阿爹满面赤红地像要吃了自己似的,不由笑眯眯道:“阿爹,阿蛮亦想上台比一比。”
  
  台下顿时哄堂大笑。
  
  有认识苏令蛮的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定州城里孰人不知,她苏令蛮不学无术,粗野不堪?她竟想要上台与这些国子监廪生比试?比什么?比胖么?
  
  真是异想天开。
  
  “苏二娘子,速速下来,莫给我定州丢人了。”这还是好些的。
  
  “苏二蛮子,若是与人比体量比蛮力,此地怕是无人能比得过你,至于旁的嘛……啧啧,人嘛,还需有些自知之明才可。”
  
  毫不客气的话语,暴风疾雨般向苏令蛮袭来。
  
  偏苏令蛮全程笑眯眯,左耳进右耳出,俨然是练出了一层刀穿不透剑刺不穿的厚皮。
  
  人群里,纵多身份不俗之人,可也未必有与身份相媲的高贵品性。苏令蛮淹没在众多嫌弃的目光和口舌里,依然笑脸盈盈:
  
  “大姐姐,我不与旁人比,便与你比,如何?”
  
  “这东望酒楼谁都能来得,谁都能比得,二妹妹既是要与姐姐比,那比便是了。”苏令娴又重新取了宣纸铺在一长溜的桌面上,比诗文,她何曾惧过谁。
  
  “既是比大姐姐擅长的诗文,那我们便换个方式比,如何?”
  
  苏令娴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眼紧了紧道:“二妹妹请说。”
  
  高台之上,除开一字排开的长桌外,那绛紫桃木做的笔挂亦是极显眼,一溜的长峰短峰,羊毫狼毫,粗圆细扁各个不同,任君挑选。
  
  苏令娴冷眼看着苏令蛮顺手取了笔挂上最粗犷的一支长峰大狼毫,光笔头便几乎有她小半个拳头大,不由迟疑地问:“你确定?”
  
  “确定。”
  
  “阿蛮妹妹,莫逞强了。”吴镇在台下看得不忍,周边还有常玩在一处的富家小郎君们对着台上身形宽胖的小表妹指指点点大家嘲笑。
  
  苏令蛮权当他不存在,俯身自桌上取了几张宣纸,转个身,人去了白壁挂屏的另一面。苏令娴与苏令蛮各站一头,中间隔着十几个儒生,除非特意探头,那是王不见王了。
  
  “二姐姐,你我同时起笔,同时收笔,届时,让这京畿贵客帮我等赏鉴赏鉴,看……这谁的诗词好。”
  
  苏令娴嘴角不意翘了翘:“好。”
  
  白衣儒生们见是两位小娘子比试,兴致大增,纷纷停下手中管豪,关注起比赛来——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站到了苏令娴处,这小娘子体态婀娜,落笔时笔若穿花,一举一动都自带芬芳,便不看字,亦是赏心悦目。
  
  苏令蛮一人便占了两人位,手下动作不停,偌大的长峰大狼毫笔杆握在她手中,仿佛轻若无物,虽动作并不轻盈优美,却也洒脱利落。
  
  被她庞大的身躯遮挡,无人看得清她写了什么。
  
  不过,也没有多少人在乎就是。大部分人的立场和心念,在此时有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这苏令蛮,不过是瞎凑热闹,想搏一搏众人眼球罢了。
  
  为了保持公平,不再有人对苏令娴所写之物吟唱,气氛紧绷,几乎是一触即发。
  
  苏护气得肺都要炸了,碍于邀请来的友人,只能坐在圆桌旁,一盅又一盅地给自己灌茶,不一会儿,竟是灌了满肚子的茶水。
  
  几乎是同时,两人收笔。
  
  苏令娴将自己所作诗文挂上了挂屏,苏令蛮亦挪开了身——台下台上,顿时涌起轩然大波。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同理,也没有两颗相同的脑袋。
  
  可苏令蛮与苏令娴,一前一后,竟同时作出了一首一模一样的诗!
  
  苏令娴在定州素来有才女之称,闺阁里流落出来的手稿不甚凡几,这娟秀的簪花小楷大家是看熟了的,自不会有疑问。
  
  可这苏令蛮,居然写得一手狂放的草书!笔走游龙,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锋之大胆肆意,处处可见书写之人胸襟之狂肆,实不像出自一个闺阁小娘子之手。
  
  但墨痕未干,而笔锋粗细与她选的那管大狼毫如出一辙,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杜绝了他人代笔的可能性。
  
  甚至,亦只有这管长峰大狼毫,方能配得上这泼墨一般的草书!
  
  已有人拍案叫绝,苏令娴猛地一把掀开惟帽,露出一张莹白清秀的脸,她走到苏令蛮所作诗前,面色白了白:“二妹妹这诗……”
  
  她竟从来不知道苏令蛮写了一手好字,这字力透纸背,形与意合,没有多年之功如何写得出?便京畿王沐之的字,亦不遑多让。
  
  ——莫非她这妹妹一直在藏拙?好深的心机。可这一样的诗词,又如何解释?
  
  这实在是错怪苏令蛮了。
  
  她这字,委实不像女儿家的字,锋芒太露,狂肆太过,吴氏便勒令她不许显露人前,言“女儿家讲究恭敬柔顺,这般模样怕是会为婆家不喜”,苏令蛮思及,便也藏了起来。
  
  而她也确实不学无术,对书本无甚兴趣,除了手头有几分蛮力,与草书上别有心得。如今苏令蛮既然不在意嫁不嫁人,便也不在乎藏不藏拙了。
  
  刚刚还为苏令蛮说话的国子监领头已经念了出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白首太玄经。”
  
  “好诗,好诗!”
  
  “可二位,这诗一般模样……作何解释?”
  
  众声吵杂,一时嗡嗡的议论声都传上了三楼。
  
  “下方何故如此喧哗?”
  
  “左不过是比试,不过,就凭那些人,还上不了我东望的三楼。”刘轩满不在乎地掀开冰绿窗纱,往外觑了一眼:“哟,有点意思。”
  
  竟然是一对姐妹花在比试,还写了一样的诗词。
  
  刘轩眼力好,一眼就看出那胖乎乎的小娘子是刚刚在楼梯口与清微絮了几句话之人:“刚刚那小娘子可是你旧识?”
  
  “不是。”
  
  清微声音冷淡,半掀起幕篱,露出的一截下巴如上好的羊脂玉:“你这的酒,确实是天下一绝,便京畿上贡的,亦没有这般滋味。”
  
  烈得堪比关外的西风,而回味甘醇,不过一杯,他就已经微醺了。
  
  刘轩得意地挑挑眉:“若非如此,我东望如何能夸下海口,言三楼有最烈的美酒。”
  
  清微无声无息地又给自己斟了一盅,刘轩看他喝个酒亦还带着幕篱不肯摘,忍不住道:
  
  “清微,我又不是长安城里那些个日日上赶着要嫁你的小娘子,这么多年未见,你便不肯揭一揭幕篱,让我一睹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
  
  清微直挺挺地坐着,丝毫不为所动:“你也要与那些长舌妇一般?”
  
  刘轩像是怕了他了,瞪了他黑漆漆的幕篱一眼,不甘心地道:“得得得,我不说,我不说了。看戏,看戏。”
  
  清微微微转头,目光从半敞的窗户往下看去。
  
  却见胖小娘子被定州城里那些个早先爱慕苏令娴的小郎君们群嘲:
  
  “苏二娘子,莫说苏大娘子这多年美名在外,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诗,可是你一个粗蛮之人写得出的?”
  
  国子监那帮人,倒一径沉默,并未帮腔小美人,只领头的抬手往下压了压:
  
  “苏二娘子可有话说?”
  
  苏令蛮神秘一笑,转头问苏令娴道:“大姐姐,此诗可是你所作?”
  
  “自然。”苏令娴面色平淡:“今晨偶有所得,方用在了此处。”这话,意图很明显,指着苏令蛮偷了她词,在这沽名钓誉,旁人哪里还听不明白。
  
  顿时已有人仿佛拿了鸡毛令箭要跳上来将她这有辱斯文之人拽下台子,苏护更是满面青红,恨不得没生她这么个女儿。
  
  苏令蛮神秘一笑,伸手将写了自己诗词的纸翻了个面,周围人才发觉,在背后,有一个题缀:“无名居士”。
  
  “大姐姐,这诗明明是你我路遇一无名居士,得他诗词相赠,你怎说是你亲自所作?”
  
  “二妹妹你怎如此……”苏令娴欲言又止。
  
  苏令蛮摇头,“大姐姐,且不提今晨妹妹好不容易醒来,还未有时间去窥探你的诗词。便诗词之豪气,亦与大姐姐你的簪花小楷并不相配。能写出这般诗词之人,必是豪爽任性,大气磅礴之人。何况——”
  
  她转头看向台下:“定州城里谁人不知,我苏令蛮不学无术,一本论语背了一年都未背会,如何能这般机缘巧合地看到大姐姐您的诗句,还这般巧妙迅速地记下来?”
  
  她这话,倒是大实话。
  
  而这一年未背会,也多赖她这好姐姐的贴身丫鬟不小心说漏了嘴,传出去的。
  
  苏令蛮这话,半真半假,但这诗,却是在苏令娴幼时遗落的一张小纸条上见的,其上种种,还罗列了好几首,那时苏令娴不过八岁,苏令蛮自然不信——一个八岁的小儿能作出当今文豪都作不出来的诗词。
  
  所有的诗文,除开才气外,还需阅历。
  
  苏令蛮一向认为,大姐姐的才气确实有,但还未到近妖的地步,这些年流传出的诗文不多,除开特别惊艳的绝句,她曾在那纸条上捕获几首外,大部分都还只是闺阁水平。
  
  只往常,她虽嫉妒于她受阿爹宠爱,却从未想过要去破坏。只今日暗巷所见一幕,让她再无顾忌。横竖——
  
  最坏也不过如此。
  
  此话一出,苏令蛮又不将其据为己有,大部分人是信了的。
  
  “大姐姐,你何苦来着?早先你与我说,想去三楼看一看,可亦不能如此顽皮作了这么个局逗弄旁人啊。”
  
  苏令蛮走到苏令娴面前,拍了拍她肩膀,揽着她对国子监廪生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
  
  “对不住,姐姐顽皮,就是想去看一看罢了,此事过后,她必然是会澄清的。”这话一带,从一个抄袭之人便成了小娘子顽皮,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苏令蛮虽恨苏令娴下作,明知吴镇与她关系,还与他亲近,可亦没想让她一下子倒了。
  
  吴镇却是不信,一个健步跑上台来,拉开苏令蛮手,将苏令娴护在了身后:
  
  “阿蛮妹妹,你怎会变得如此?我知你平日里嫉妒娴妹妹,可也不能就此血口喷人。”
  
  情节直转而下,不论定州城里还是外来廪生,都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人为不晓得内情的人科普三人之间的关系,言吴镇便是前几日浩浩荡荡退婚的商贾,苏令蛮便是那被退婚了的小娘子,至于这大姐姐……
  
  看这表哥的情急模样,大约也不是一般的关系。
  
  苏护急了:“阿蛮,娴儿,你们都与我回去!”
  
  刘轩在楼上看得津津有味,问清微:“你说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微又给自己倒了一盅酒,此时他已经半醉,懒洋洋道:“这世上,最肮脏的,就是男女关系,有甚好值得研究的?”
  
  刘轩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老友又偏激了。
  
   风起定州 波澜乍起   今日的东望酒楼, 实在是热闹。
  
  定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都来了, 连太守亦领了消息颠颠儿地坐着马车一路赶来, 准备会一会这国子监廪生, 将来的同僚。
  
  国子监廪生自负才学, 但在苏令蛮苏令娴惊艳诗作划破长空之际, 便知——此番的踢馆, 算是失败了。
  
  连无名居士的一首诗作,都能压了他们,那登楼的指望, 简直是没有。纵能登楼,那也该让那无名居士才是。
  
  于是接下来发生之事简直可以算是高潮迭起,姐妹二人与舅家表哥之间不可言说之事, 引起了这些国子监廪生的莫大兴趣——扬名的机会自是没有了, 看看热闹娱乐一番倒也不算白来。
  
  他们一字排开陆续下了高台,任这三人对峙台上将人生作戏, 见周边桌椅没有了, 不讲究些的直接席地而坐, 讲究些的羽扇轻摇, 直身看戏——莫说读书人清高, 他们委实也藏了一肚子的好奇心。
  
  苏令蛮本打算坏了苏令娴这扬名的意图便不计较, 权当两人扯平。
  
  没料吴镇中途出来横插一杠,企图英雄救美,再思及那暗巷幽会, 胸口顿时跟吃了只苍蝇般一阵恶心:
  
  “吴镇, 我曾说过,往后但凡我苏令蛮所到之处,你便退避三舍。这三舍,你……退了么?”她不愿再叫镇哥哥。
  
  苏令蛮的性子素来激烈,一根肠子通到底,唯独在阿娘身上有些反复,这吴镇嘛……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了。
  
  吴镇语结:“阿蛮妹妹,退婚之事,是我对你不住;可你也委实不必将气都撒到娴妹妹身上,你我之事,与她无关。”
  
  苏令娴刚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白得几乎可怕。
  
  苏令蛮淘气地眨眨眼,猛地探到苏令娴面前吓了她一跳,笑得直大跌:“镇哥哥啊镇哥哥,枉你长了一副机灵样,这不是将大姐姐丢坑里了。”
  
  这些可与她无关噢。
  
  苏令蛮拍拍手心,幸灾乐祸地想到。
  
  这撇清关系的话一出,简直是在告诉旁人,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实了大姐勾搭妹妹未婚夫的丑事。
  
  苏令娴在定州城里细心经营的好名声,完了。
  
  果然,围拢着的人群里,尤其是一些小郎君,已是满面咋舌之态,但联系到此前苏令娴语焉不详,企图以他人诗词扬名之事,这事便有了五分的可信度。
  
  时人重才华,但更重品性,讲究的是仗义疏财,名士风度。寡妇可以再嫁,三嫁,但一个品行坏了的人——
  
  将是跟随终生的污点,受众人唾弃。
  
  若苏令娴今回未处理好此事,她这一生,可以说是完了。便吴镇坚持,她大舅母大舅舅都不可能让她踏入吴家门。
  
  苏护一看事情闹大了,思及面子,不与旁人打招呼转身便偷偷地溜出了门,苏令蛮冷冷地看着楼梯口,心底还残存的一丝火星,真真正正灭了。
  
  原来看热闹的兴致顿时败了。
  
  便阿爹这百般偏爱的大女儿,亦无法与他的面子相媲美,虎毒尚有护崽心,可她这阿爹可真能,自私薄情简直堪称业界之罪了。
  
  她突然一点都不嫉妒大姐姐曾拥有过的宠爱——此时想来,当初压着性子,在阿爹面前装乖不敢放肆,仅为他难得展露的一丝笑容,自己委实太蠢了。
  
  苏令娴似是也注意到父亲的离去,她早便预料到了,反没有苏令蛮的冲击,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白纱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墨迹,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
  
  “二妹妹,你何故如此?我与镇哥哥清清白白,平日里诗文论交,只当是个兴趣相投的朋友。偏妹妹你总是使小性子不肯信,才让镇哥哥耐不住退了亲。”苏令娴拿出一方帕子,在眼间沾了沾,揩去簌簌垂落之泪:
  
  “没想到镇哥哥退婚,竟让你对姐姐我怀恨在心,设了今日一局来害我,我这清白……如何得申!不如一死以明志!”
  
  苏令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甩锅甩的高明,唱念做打,简直比戏园子里那帮人做得还真,加之身姿楚楚,梨花带雨地一哭一闹,让在场的小郎君大郎君心都偏了几分。
  
  她急急地冲向白壁挂屏,那一撞之势,实打实的凶猛迅疾,一看便不是闹着玩的,登时让人又对这话信了几分,看向苏令蛮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令蛮实在佩服大姐姐的巧舌如簧和当机立断,这弱女子激烈一撞,岂不是坐实了她似海的冤情?
  
  她胖乎乎的身材往前一滚,直接挡到了白壁挂屏前,想将苏令娴挡了,孰料吴镇将她一掀,奋力一推之下,竟是将她连同挂屏一同推倒了。
  
  “撕拉——”
  
  桂青色纱罗裙勾到了挂屏,被硬生生撕出了一条缝,自大腿到小腿,露出白生生的一团肉。而苏令娴早被楼梯口赶来的一道身影迅速接了住,阻了这血溅当场的命。
  
  林木将苏令娴好好地安在了地,转身趾高气昂地对这苏令蛮翘起了下巴:“嘿,蛮丫头,吃瘪了吧。”
  
  苏令蛮在外人面前再骄横再不讲理,也是个十四岁未出阁的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亲表哥推到了挂屏之上,又因体重和推力不小心将酒楼屹立了几十年的挂屏压倒,本就十分丢脸和委屈,再被林木这么幸灾乐祸地一问,当下便红了眼睛:
  
  “关你何事?”
  
  四周涌来的嘲意,动摇不了她。
  
  可看到苏令娴不过低低哭泣,假意寻一寻死,便能推翻她几乎铁证般的结论,而她半躺在地,裙摆撕裂,手心、腿间被木头的倒刺刺入肉里,疼痛难忍,却只得来无数嘲笑。
  
  苏令蛮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对她的森然恶意。
  
  当你有了一副好相貌,那么,这好相貌的说服力,似乎要她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达到统一起跑线。
  
  她拼命用手拉着裙摆,妄图盖住露出的一截腿肉,手心的血氤氲地染了裙摆一角,但只有人在意到了苏令蛮的狼狈和可笑。
  
  甚至有小郎君高声笑她:“愚蠢狂妄,心机狠毒,竟然偷了姐姐诗作泼脏水,只为争一个男人。”
  
  “小人,不屑与之为伍。”
  
  苏令娴微微地啜泣着,垂下的嘴角露出了不为人知的笑意。
  
  “够了。”
  
  玄色大麾蓦地从天而降,将苏令蛮整个包住,一道冰粹般的嗓音从三楼落了下来:“适可而止。”
  
  众人抬头,只见从来不许人上去的三楼楼梯口,竟然走下来一人。
  
  幕篱遮容,通身玄色,一步一步地踏下楼梯,仿佛是走在金玉殿堂,自有其矜贵冷傲之处。
  
  林木已经小踏步迎了上去,福身失礼:“拜见郎君。”
  
  国子监领头廪生班霖亦抱拳相迎:“不知郎君……?”
  
  清微看都没看他,直接穿过班霖,来到苏令蛮身旁,轻轻蹲下,玄色的衣摆散落在地,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他伸出左手递给她:“可还站得起?”
  
  手指指骨分明,如玉洁白,连指尖,都好似一副精美的工笔画,苏令蛮发觉自己胸口那些屈辱、愤怒,竟然被一只手给奇迹的抚平了。
  
  她愣愣地摇头:“站得起。”
  
  手间传来一股力道,苏令蛮发觉这男子虽不壮硕,但力道不小,竟直接将她这般的体重给拉了起来,大麾恰好将她背后撕裂的缝隙挡住了。
  
  “世人多以貌取人,无视也罢。”
  
  清微虚扶了扶她,手迅速地收回,脚步一转,带着林木便直接往二楼楼梯口而去。
  
  全程再未发一言。
  
  苏令蛮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说话之人明显不太擅长安慰人,但却意外的,让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这是唯一一次,当她沉入泥底之时,有人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
  
  在场人已有人议论开来,开始好奇起上了这三楼的人是何等身份,正巧小掌柜匆匆下来,便被人揪住了:
  
  “刘掌柜,刚刚那人……是谁啊,怎么就上了三楼?”
  
  刘轩打了个哈哈,讳莫如深道:“此事诸位莫管,只需记得,我这三楼的规矩,还是在的。”
  
  “至于这位……”他转向苏令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苏大娘子的诗,刘某看着,委实眼熟了些。”
  
  此话一落,众皆哗然。
  
  定州城的人都知晓,这东望酒楼有位品鉴师,不论诗词歌赋,还是民生百艺,无不涉猎。便刘轩小掌柜的只学了个皮毛,亦不会无的放矢。
  
  眼熟的话……那必不是这苏大娘子所作了。
  
  本将自己成功脱离了这抄袭的锅,又被刘轩牢牢地扣到了苏令娴自己头上。
  
  她抬头,愕然地看着小刘掌柜,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吴镇还不肯信:“刘掌柜莫不是魔怔了?”
  
   风起定州 变形记(一)   吴镇的激动, 苏令娴的忐忑, 甚至高台周围或好奇或兴奋或失望的视线并未带给刘轩一丝一毫的震动。
  
  他神情泰然, 甚至不愿对此多作解释:“言尽于此, 镇小郎君信或不信, 全在于你。”
  
  说完便朝着高台边或坐或站的国子监廪生抱了抱拳道:“诸位受明昭先生所召, 为大梁国作舆图, 本是利国利民之大事,我东望酒楼也无旁的相送,便一人赠上一坛梨花白, 敬请笑纳。”
  
  梨花白是东望酒楼出了名的纯酿,每年量产不过百余坛,这么一下次出去了十三坛, 小掌柜亦算是大手笔了。至于三楼的酒, 定州城里并无人尝过,便也不知了。
  
  班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 抱拳道:“多谢掌柜。”
  
  定州太守程志远见比试了结, 亦带着一群幕僚手下走上前, 与班霖为首的一众国子监廪生搭讪, 苏令蛮苏令娴等人顿时被撇在了一边, 苏令娴巴不得如此, 俯身捡起惟帽重新带起:“弄琴,我们走。”
  
  吴镇立时追了上去。
  
  众人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三三两两地下楼, 脸上还带着兴奋的余波, 有一些谈兴正浓,顺势叫跑堂上些好酒好菜,吃喝了起来。
  
  刘轩看了一眼杵在台下安静站着的苏令蛮:“你不追?”
  
  “追什么?”苏令蛮抬头看了他一眼,刘轩这才发觉,苏二娘子不过十四的花苞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却浑身裹了一层硬刺,说话呛人得很:“色令智昏之辈,追来何用?”
  
  他素来讲究与人为善,闻言不赞同道:“少年慕艾是天经地义之事,苏二娘子又何必如此刻薄?”
  
  苏令蛮忍不住揪紧了身上的大麾,若换做旁人,她许是会怼上几句,但思及刚刚那玄衣郎君与他有说有笑的场景,便忍住了:
  
  “刀没砍在身上,自然是不疼。若小刘掌柜换作是我,该当如何?”
  
  刘轩语塞,半晌才摇头笑了:“苏二娘子此言在理,世人多是苛以待人,宽以待己。”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自然不能理解她的处境。
  
  酒楼耳目最是灵通,不过几个来回,他已将来龙去脉理得一清二楚。
  
  “我大姐姐果是用了旁人的诗词?”苏令蛮这话问得很轻。
  
  “何必执着于此?”刘轩讳莫如深。
  
  苏令蛮这才发觉自己逾距了。
  
  世人打交道最忌讳交浅言深,没料到她今日也犯了这个错误,忙福了福身道:“对不住,是我想岔了。”
  
  “没想到苏二娘子与传闻中的大不相同。”有礼有节,不一味蛮缠。
  
  几句话时间,酒楼的跑堂们已经将白壁挂屏重新立到原处,除却左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外,乍一看倒是丝毫无损。
  
  另一边,廪生们已经随着太守入了牡丹苑。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二楼,此时只剩下食客小声絮谈的声音。
  
  苏令蛮拢了拢玄色大麾,发觉便是这大麾,亦仿佛沾了那人身上的凉气,一点人味儿都没有。手心、脚上窸窸窣窣地隐痛,可她仿佛感觉不到似的:
  
  “传闻有一点倒是说准了的。我苏令蛮绝不肯轻易吃亏。”
  
  刘轩闻言淡淡一笑,这么一笑出来,苏令蛮才发觉他竟然有两个小酒窝,看着极可亲。
  
  他跳上台去,从白壁挂屏上取了一副诗文下来,正是苏令蛮所作,行文肆恣,狂放不羁。重墨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地仿佛要从纸上跳出来,他凝视了会才赞叹道:
  
  “以字观人,轩以前倒不知,苏二娘子竟然是这般一个妙人。”
  
  苏令蛮第一回被人用“妙”字形容,感到十分新奇,一挥手作豪迈状:“小刘掌柜既喜欢这字,便赠予你了。”
  
  “当真?”
  
  “千真万确。只小刘掌柜若舍得,便多赠与我几坛梨花白就是。”
  
  苏令蛮眼馋这酒很久,可惜往年让小厮来买,通常十回里只能买到一回,旁的酒水虽不差,可到底梨花白更趁她心意。
  
  刘轩忍不住笑了出来:“二娘子果真与旁人不同。”
  
  “冯三,去酒窖取两坛子梨花白来。”
  
  苏令蛮笑得牙不见眼,刚刚的豪迈之气在她胖乎乎的脸型身材下,顿时漏了气,跟乡野土丫头似得:“多谢!”
  
  刘轩将字小心收好,一边走一边摆手道:“苏二娘子若是有时间,可去城西外三十里处看一看。”
  
  苏令蛮感觉到耳熟,“莫非小刘掌柜是说麇谷居士?”
  
  她并不意外。
  
  小刘掌柜能打听到麇谷居士的下落,并不稀奇,毕竟开酒楼的素来耳目灵通。可奇就奇在,这刘轩会指点她去见麇谷居士,可是看出她身上不妥?
  
  刘轩的青色衣摆很快便消失在了楼道转角,苏令蛮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住他袖子:“你都知晓些什么?”
  
  “刘某不过是猜测一二。”刘轩抽回手:“苏二娘子,世上奇人千千万,没甚稀奇。刘某额外再赠你一句话,麇谷居士好酒。”
  
  苏令蛮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刘轩已经消失不见。
  
  她怔怔站了会才蹬蹬蹬下了楼。跑堂冯三在门口等着,见她出来,殷勤地帮她将两坛子密封好的梨花白送到了马车上。
  
  “二娘子小心。”
  
  冯三发觉刚刚战斗力比斗鸡还甚的苏二娘子此时恍恍惚惚的,忍不住开头提醒了下。
  
  小八跳下马车,将二娘子一并扶上车,马车便“得得得”地往苏府赶,等到得苏府门口,天色已然大暗。
  
  天上星斗漫天,一轮圆月高挂,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今日正是正月十五,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
  
  可惜……
  
  她心中发苦,夜色凄清,唯有小八的木屐在她身后有规律地作响。
  
  苏令蛮匆匆去了趟正院,发觉阿娘已经沉沉睡去,不再打扰,略嘱咐了郑妈妈几句,就准备回揽月居。
  
  早间青石路上的积雪经了一个白天,已经化去成为沁凉的雪水,路面湿漉漉的一层,寒意一阵阵地从脚底浸入体内,便是大麾也完全遮挡不住,苏令蛮又忍不住拢了拢大麾。
  
  揽月居赫然在望,巧心提着一盏宫灯不住地翘首往外盼,待看到两人赶来,才松了口气:“二娘子,怎这般晚回?”
  
  走到近前,才发觉苏令蛮面色苍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念叨道:“二娘子,你大病初愈,往后有事竟可吩咐奴婢,奴婢帮您去办。”
  
  苏令蛮知道巧心不过是担忧,笑道:“好了,别磨磨唧唧的,进去吧。”
  
  巧心一边引着苏令蛮入内室,一边朝门口吩咐:“小刀,速去提两桶热水来给娘子泡一泡,去去寒。”
  
  苏令蛮解下大麾放到屏风上,巧心这才发觉她浑身狼狈,连裙摆都撕裂了一大块,手心小腿,被细小的木刺所伤,露出斑斑的痕迹。
  
  “娘子,你这是……”
  
  苏令蛮坐下,为自己斟了杯热茶,狠狠灌了口,感觉到发僵的身体回暖,才道:“无妨,小事一桩。”
  
  巧心留意到屏风上挂着的大麾皮毛溜光水滑,一色都找不出一丝杂毛来,每一丝毛尖都透着光泽,一看便所耗不菲;对这明显是男人的大麾,她忍住没问,只到厢房取了常备样品来为苏令蛮受伤的地方涂抹。
  
  往年她御马齐射亦常有磕磕碰碰之时,也没见这大面积的伤痕,巧心一边帮她拔刺,一边涂着药,眼泪便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苏令蛮看得好笑:“巧心,我这挨疼的都不哭,你哭什么?”
  
  “正因为娘子总喜欢硬挺着,奴婢才忍不住为娘子哭。”巧心抹了把泪,哽咽着道。
  
  苏令蛮伸手抚了抚巧心的发顶,叹道:“你啊……”
  
  常说父母亲缘大过天,可在她看来,还不如这常随身侧的丫鬟。
  
  小八指挥着小刀和小剑将净桶灌满,待水温合适,便转过屏风来:“娘子身上有伤口,泡澡是不能了,不如便站着熏一熏热气,擦一擦身便罢?”
  
  苏令蛮浑身不得劲:“不成,还是泡一泡舒坦。”
  
  巧心与小八哄孩子似的:“二娘子,莫耍脾气了,等你伤口结了痂,想泡多久便多久,啊?”
  
  看着二娘子明明受用又忍不住笑意的眼神,巧心暗地里叹了口气,二娘子这么好,一根肠子通到底,直率又温柔,从来都刀子嘴豆腐心,怎么旁人就看不到?
  
  一副皮囊而已,就这般重要?
  
  苏令蛮累了一天,略进了点粥水,擦了擦身,便一头倒下了。
  
  巧心将青丝花灯罩将铜灯灭了,细心地在外间留了一盏幽暗的小灯,才蹑步走了出去,一个人睡在外间的小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忽儿想到二娘子的未来,一忽儿又想到定州城里那等人落井下石的嘴脸,渐渐也就睡着了。
  
  苏令蛮半夜被饿醒了。
  
  她一连躺了三日,白天又只进了些稀粥,本是不抗饿,何况在平日她一顿都需进常人三顿的量——
  
  此时被腹间咕噜咕噜的翻搅搅弄得完全睡不着,饿得心直发慌,憋了会实在憋不住,忍不住掀被起床。
  
  巧心睡在外间,迷迷糊糊地问:“娘子可是渴了?”
  
  苏令蛮挥挥手,意识到她看不见,闷闷道:“无妨,你且睡着。”摸黑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壶内茶水还有些余温,她饿得什么也顾不得,手抖着就往下狠狠灌了一大口。
  
  桌上还摆着阿娘早间拿来的什锦糕,过了一日,仍然透出什锦糕特有的香甜之气。
  
  苏令蛮狠狠嗅了一口,捏住蠢蠢欲动的右手,嘀咕道:“不成,不成,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阿蛮,你自己可千万争气。”
  
  不能吃,千万不能吃。
  
  说完,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连忙转移开视线,拿起茶壶便对口吹了一大口,直到感觉肚子被茶水灌满了,才打着嗝回到了床上。
  
  外间巧心咕哝着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苏令蛮大呼了口气,生怕自己这窝囊的模样让巧心见着,此时放了心,闭着眼就着一肚子茶水,又度过了难捱的后半夜。
  
  当小八早早来换巧心的班时,惊讶地发觉二娘子早就不在房内了:“巧心,你可见到二娘子?”
  
  巧心朝门外努了努下巴:“瞧,这不,回来了。”
  
  苏令蛮气喘吁吁地踏进房内,浑身汗出如浆,厚厚的衣衫一层一层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如从水里刚刚捞出来一般。
  
  ——正月的天,料峭寒冷,常人在外走一圈,便是裹着棉絮都还冷得簌簌发抖。
  
  不过一眼,小八便知道二娘子去干什么了,不免埋怨道:“娘子,你身子不曾大好又去锻炼,便是想瘦,又何须急在一时。”
  
  苏令蛮笑而不语。
  
  不曾经历过的人不会懂,饿得肠子都在搅痛,心发慌人发晕是什么感觉。肚里空空,还得坚持锻炼又是什么感觉。世上如有酷刑,那忍受饥饿大约也算一种。
  
  若非全凭一股子不服输的毅力撑着,又如何坚持得下去?
  
  苏令蛮只觉得体内有一种紧迫感催促着她,让她一刻不敢懈怠。她生怕自己松了一口气,那从前往后就都爬不起来了。
  
  巧心已经细心地吩咐门外:“速速去给娘子备水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