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第一赌   京城
  
  酉时末天色日暮, 夕阳余晖已没入西山。
  
  皇城、内城鼓声四动, 夜禁将近, 白日里熙熙攘攘、一片繁华之景的街市, 渐渐地归于寂廖无声。路上偶有行人, 也是一副匆匆之色, 恐误了宵禁时辰要受笞刑三十。
  
  只是外城西边那勾栏瓦肆之处, 花街柳巷之地,却不受夜禁辖制,如今这个时辰, 最是热闹喧嚣不过。
  
  花娘软语娇声,香帕拂鼻,伶人细语婉转, 公子多风流。来来往往或富贵人家、纨绔子弟, 或三教九流,入了这风流之地, 又是一段段哀怨缠绵的艳情野史。
  
  京城最大的赌坊, 长乐坊掩在这繁华之中, 夜夜引了那些好赌玩乐之人, 挥金撒银。
  
  今日也同往日, 赌坊内灯火通明, 叫嚣声此起彼伏。
  
  输了尽光的,或嚎啕大哭,或咬牙签了借条欲要翻身一把;赢了银钱的, 自然喜不自胜, 将赌桌上的皆往自家身上扫来。
  
  “哐哐……”倏地楼上栏杆之处惊起洪亮的铜锣敲击之声,赌坊内众人纷纷歇了手头上的赌局抬头看去,原是赌坊的掌柜让下人敲的。楼上厢房里有人听了动静,连忙派了下人出去打听。
  
  掌柜见楼下那些人都静了下来,才清了清嗓子道,“叨扰各位贵客雅兴,今日我们东家有一赌,不知各位贵客可有兴致?”
  
  楼下那些人听他这般讲,纷纷应声助兴,高声询问:“是甚赌局?”。
  
  这长乐坊除了在这赌桌上赌筹码,还赌这京城之中的奇闻轶事、风流秘辛。
  
  掌柜见他们兴奋异常,抬手仍不见静声,只好让下人又击了两下铜锣,这才安静了下来。
  
  “各位且听我说,今上仁政二年有余,”掌柜朝着皇城的方向虚拱了拱手,“近来听闻要接了胞弟回朝,东家想请各位赌一赌,这九皇子是方外之人还是俗世中人?”
  
  底下有一老汉,未曾识字,低声嘟囔了一句,“说的这般文绉绉的,是甚意思?”
  
  同赌桌的一人“嗤”了声,“就是赌这九皇子究竟是不是个和尚!”
  
  老汉闻言了悟,高着嗓子问道,“不知是何种赌法?”
  
  众人连声应“是”,见掌柜又抬手示意安静,才收了声。
  
  掌柜眯着眼往楼下溜了一圈,才呵呵一笑,“这次赌局,今日今时起,至明日子时,皆可去柜面买得;只赌是或非,开了局,无论哪个,赢了的皆是以一赔五百。”
  
  底下一片哗然,这赌的,不算十分大,却也不小了。掌柜见众人交头接耳,也不多说,示意下人多长些心眼,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长乐坊又恢复了先前的喧嚣,只是这赌桌上又多了一项说头。
  
  九皇子和今上是一母同胞兄弟,皆是太后所出;这九皇子只不过三月大小,便被了空大师带走了,当时还是京城街巷里的谈资。这十七年白驹过隙,百姓渐渐的淡忘了,如今一提起,又是一箩筐的秘辛。
  
  “我听说啊,这九皇子是命中克父克母的凶煞,先皇才让了空大师带了去,好压压他身上戾气。”方才那老头往桌上放了一两银子,“压小!”
  
  旁边一个书生摸样的男子轻嗤了一声,撇了那人一眼,“压大!谁说的,我那邻居是从里面出来的老宫女,她说呀,当年九皇子是为人所害,先皇为了护他才送了出来。”
  
  那老头“哼哼”两声,“若是如此,今上已登基这些时日了,怎的不早早接来,还要等个两年多?”
  
  书生被他问得一噎,待要反驳,那老头又道,“若是只是为了护他,又何苦让他出家当和尚?” 旁边听热闹的连声应是。
  
  书生觉着被下了面子,红着脸道,“谁说他出家,今日我就赌他没出家!”
  
  老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一个读书人同他们这帮糟老头坐一起赌,实在有辱斯文,他都替他羞,若不是读书的料,就别装了读书的样。
  
  “年轻人,也得有银钱才能赌得。”老头转头朝那开赌的人喊道,“快开了!”
  
  这一开,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那书生压了大,口袋里的输了精光,只剩下两个铜板叮咚做响。
  
  一想到家里婆娘那凶蛮的样子,书生有些薄弱的身子不禁抖了抖,想开口打个借条,桌上几人知他是个爱拖欠的,也不理他,直把他推出赌桌。
  
  书生以下不甘,却也没法,待走远了几步,才转过头来朝方才那赌桌轻“啐”了一口,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见那书生走了,众人也不理会,只又说着这皇室秘辛,“这么说来,现下这九皇子就在那佛音寺喽?”赌桌上一人问道。
  
  另一人闻言连忙摇了摇头,“早就跟着了空和尚满大云跑了。”又神秘兮兮地道,“听说啊,太后娘娘和今上从未见过哩!”
  
  桌上众人闻言惊呼,那老头见又重新开局,压了个小,笑嘻嘻地道,“哎呀,这要是换了个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定呐,这九皇子的小命早没了……”
  
  长乐坊杏花阁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跟前各摆着一盏景德海棠青花茶碗,微绕着轻烟。两人皆是风流倜傥的模样,一看身上那锦袍和腰间佩玉,便知是权贵人家方能有的。
  
  其中一人轻摇折扇,从楼下的喧闹中收回视线,本就是一副俊朗模样,一身石青织金库缎锦袍,头戴束发紫金冠,更衬得他公子如玉。
  
  只见他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才抬眼看向对面身着玉白云纹绉纱袍的男子,见他一眼阴沉心里也不惧,轻扯了嘴角笑道:“爷以为如何呢?究竟是个和尚,还是个俗人?”
  
  那男子垂目掩了眼底的情绪,放在桌上的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手背青筋突起,一下子便泄露了心中愤恨。
  
  过了许久才敛了情绪,“是和尚还是俗人不要紧,搅了那母慈子孝,哼……” 抬起头来朝他邪邪一笑,一双桃花眼里透着阴狠,不欲多说,起身离开。
  
  金冠男子连忙跟了上去,只留下这满室寂静和散了热气的两盏茶。
  
  次日五更晨钟一响,街市上尚且静悄无声,依稀只有几人赶了早。
  
  皇城西直门内驶出两驾马车,十几名侍卫太监在一旁骑了马护着,径直往城外拢翠山方向去。
  
  待到了拢翠山下,车夫“吁”了一声,前头的马儿才缓缓地停下。
  
  领头的侍卫下了马,急忙上前两步赶到车驾边上,恭声道,“福总管,崔嬷嬷,。这拢翠山石路陡峭,离佛音寺尚远,还请下车换了轿子轻便些。”
  
  车内的人轻声应了,帘子微动。一旁的小太监连忙把杌凳放到车驾前,扶了两人下车。
  
  那金福是鸿德帝身旁的总管太监,身型微胖,着了一身茶驼色素帛箭衣,腰系了白玉钩黑带,却是一副慈目含笑的模样,伸手托了托还躬着身的侍卫,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卯时二刻了。”
  
  金福见后面的崔嬷嬷下了车,忙道,“崔嬷嬷,时辰不早了,还是赶紧上轿吧,复命晚了,怕是会让太后娘娘久等了。”
  
  崔嬷嬷一身暗青色颏丝袄裙,甚为质朴,领口裙摆滚边处皆绣了暗色纹路,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她梳着低髻,只斜斜地插了一根翠绿玉簪,干净利落。眼角几道深刻的纹路和微白鬓角,留下岁月的痕迹。
  
  她闻言环视了这拢翠山一周,只见满山苍翠,远处几缕飘渺的白云,高升的日头刺得她双目发晕,一想到待会要见的人,心中微悸,泪意涌了上来,却又生生地忍住了。
  
  轿子早就在山脚下备好了。崔嬷嬷跟在福公公身后上了轿子,侍卫和几个小太监只能随轿徒步上山。
  
  山路陡窄难行,轿子一颠一颠地晃得人头晕。正值大暑时节,林间的知了高声叫着,听得人心烦意乱。好在山间林木葱郁,掩了毒辣的日头,山风徐来,带了一丝凉意。
  
  途中时不时地遇见礼佛之人和砍柴的樵夫,见了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微微侧目,却不知是甚人物,只当是富贵人家前来烧香拜佛。
  
  崔嬷嬷生平做事向来不紧不慢,今日却是一反常态,恨不得轿夫踩了风火轮,即刻到了佛音寺前才好,探头看了一眼无尽的山路,心下有些着急,转头问一旁的侍卫,“还要多久?”
  
  “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那侍卫很有眼色,连忙催促着轿夫快些。
  
  崔嬷嬷闻言轻叹了口气,轿子颠得更厉害了些,她心中烦躁,却只能忍了。
  
  过了一刻钟,才出了山林小道,一条石级直直地通往山门。抬头远望,隐约可见佛音寺的飞檐翘角,琉璃红瓦。
  
  这佛音寺原本只是城外山林里一座小庙,大云高宗皇帝起兵之时,在两军对垒中惨败,一路遭敌军追杀,仓皇之中躲入拢翠山佛音寺里。
  
  住持知他是潜龙之人,有心救他,将高宗皇帝藏在寺院后山的地窖之中。敌军遍寻不得,怒从中起,索性血洗了佛音寺,佛音寺就此荒凉了几年光景。
  
  后叶氏夺了天下,高宗皇帝感慨住持当年救命之恩,下令重修寺庙,重塑佛像金身,日日香火供奉,比得之前更是鼎盛许多。
  
  如今大云朝传了四代,鸿德帝继位已两年光景,年前高宗冥诞,感念佛音寺为叶氏江山出了一番力,又拨银重新修整了一番。
  
  轿子一路颠簸,终是到了佛音寺前。
  
  崔嬷嬷念了声佛,心里着急,匆匆忙忙地下轿,想是被颠晕了,一个没站稳险些跌了下去,一旁的小太监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口里忙道,“嬷嬷小心。”
  
  金福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劝慰道,“嬷嬷莫急,人在这儿是不会跑得。”
  
  崔嬷嬷听他这么一说,眼底强忍了的泪意终究止不住泛了出来。怕人前失态,捏起帕子急忙拭去。
  
  这些年踪迹难寻,如今终于要见着了,可不是怕他又不见了。
   正文 2.净空   佛音寺的维那净心接了消息, 早就在山门处候了。见金福和崔嬷嬷轿子已到, 连忙上前几步, 念了声佛, “贫僧净心, 二位贵人一路辛苦, 方丈早早地恭候贵人大驾。”
  
  金福和崔嬷嬷双手合十, 也同净心见了礼,随在他身后进了山门。
  
  入眼便是一道石雕九龙照壁,背面刻着金刚经。转过照壁又行了一段路才是大雄宝殿, 只见其巍峨伫立,重檐歇山,斗拱层层相叠。两旁阁楼和庑廊相向而立, 红墙黄绿琉璃瓦, 屋檐翼角皆悬持铃铎。日光倾洒,发散出绚丽佛光。
  
  殿内供着百尺香樟木释迦牟尼莲花坐像, 妙相庄严, 颔首俯视满是慈悲, 看尽人间苦难悲凉。
  
  崔嬷嬷是礼佛之人, 现下却无心瞻仰佛光, 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净心。
  
  金福也不让侍卫太监跟了, 让他们自去歇息,和崔嬷嬷随在净心身后往后殿待客之处去。
  
  又拐了一个回廊,方进了一处堂屋。堂上大红酸枝花圈椅上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僧人, 着了一身八吉祥宝莲纹妆花缎袈裟, 双目微闭,右手轻转着小叶紫檀佛珠。
  
  “师父,二位贵客到了。”净心走到了悟方丈身旁,躬身低语。
  
  了悟这才睁了眼,从座上缓缓起身朝金福二人一礼,“贫僧了悟,二位贵客还请上座。”
  
  二人却不敢居上,只在两旁的圈椅上坐了。净心站在了悟身后,示意小沙弥看茶。
  
  金福端过定窑白瓷宝莲印花茶盏,掖了掖轻啜一口,上好的信阳毛尖。
  
  崔嬷嬷却无心于此,看了堂内一圈,仅他们四人,却没有那个想见的人。心下按耐不住,起身道,“方丈勿怪,不知九皇……”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吞了几个字,“现下何处?”
  
  了悟依旧慈目微闭,一片侍立的净心双手合十,恭声应道,“贵客稍候,已让寺里的小沙弥去请了。”
  
  崔嬷嬷闻言木木地点了点头,坐回圈椅上,不敢再多言,只耐着性子垂目等着。
  
  辰时前后,僧侣们早就散了早课,各归其位。在殿前接待香客的接待香客,挑水的挑水,添香的添香。
  
  佛音寺后院柴房处,传来“砰砰”地劈柴声,中间还夹杂着小沙弥焦急的催促声,“净空师叔,先放放吧,师父找你呢,去晚了我该挨骂了。”
  
  净空着了一身鸽灰色的僧衣,在左臂处缝了巴掌大的白色棉布,袖口撩至半臂,右手执了一根斧头,左手往木桩上又放了一根柴火,很是利落地劈了下去。想是力气用的大了,手臂的青筋微微突起。
  
  小沙弥明觉见净空背对着自己,劈柴的动作没停,以为他没有听见,小跑着绕到他跟前,“师叔师叔,莫砍了,贵客要等急了。”
  
  想要上前去止了他的动作,只是柴屑飞溅,斧头忽上忽下,吓得他只敢站在两步远的地方。
  
  “哪里来的贵客?”净空闻言才微抬了头,只见他剑眉星目,目光澄澈,薄唇微抿,英挺的鼻翼在脸颊处投入一小块阴影;
  
  好一副俊秀摸样,却成了方外之人。若入了俗世,想必又要引了无数痴女追逐。
  
  明觉被他问得一愣,伸手摸了摸小光头,小眉头一皱,他也不晓得是何方贵客。
  
  日头很晒,净空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到耳际,把右耳垂处一颗红痣浸得愈发鲜红。他偏头往臂膀处蹭了蹭汗水,才弯腰又拾了一根柴火。
  
  明觉见他不歇,心里焦急,又是连番催促。
  
  “砍了这些再去罢。”净空只低头劈柴,力道比起先前更大了些,不像砍柴,倒像是出气似的。
  
  听他这样说,明觉不自禁地撇了撇小嘴,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再多催促也无益,双手索性撑了小下巴坐到一旁看着净空砍柴。
  
  在明觉看来,净空师叔是个神秘的人物。
  
  一个月前师叔扣山门的时候,明觉在山门前扫落叶,他只当这是个来化缘的僧人,后来才晓得他是净心师父的师弟,了空大师的关门弟子。
  
  难怪从前不曾见他,原是跟着了空大师云游四方去了。
  
  按理说,了空大师的弟子应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辈份比他们这些僧侣来得高些,修行也比得他们这些人来得深。可他头上连个戒疤也不曾有,自己的小脑门上都有两个了。
  
  师叔来了佛音寺后也不见他拿大,每日随着他们这些僧侣洒扫、做早课、砍柴火。他们这些小僧侣力气甚小,动作慢,他也时不时地出手帮他们挑水拾柴火。
  
  虽说师叔的话略少了些,见天的也不见个笑脸,可明觉还是喜欢同他亲近。再说了,净空师叔怕是这佛音寺里最好看的和尚了。
  
  想到这里,明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光头,闭眼暗念了几声禅语,要是被师父知晓了,定要挨训了。
  
  好在柴火不多,净空的手速也是很快,约莫一刻钟就砍完了。
  
  把砍好的柴摞成堆,又拿过扫帚扫了地上的木屑,拍了拍衣服,撩下袖子,这才对等在一旁的明觉道,“走吧。”
  
  明觉听了欣喜,喊道:“在百客堂。” 连忙蹦到他身边,小小的鼻子抽了抽,迟疑道,“师叔要不要先净净身,换身衣裳?”
  
  虽说他身上汗味不难闻,但是他方才砍了柴,衣裳总归有些不清整。明觉怕他冲扰了贵客。
  
  净空闻言不以为忤,见明觉皱着小眉头,甚是可爱,目光含笑开口道,“若是换衣裳,还得再等一刻钟。”
  
  “那我们还是赶紧走吧。”明觉听了连忙从背后推着净空的大腿,再耽误下去恐怕真的要挨罚了。
  
  柴房离百客堂不算远,但也不近。净空平时要走上半刻钟,现下为了照顾明觉的小短腿,却比平时更慢了一些。
  
  待离百客堂还有几步路时,明觉仰头同净空说着话,余光瞥见自己的师父净心从堂屋走了出来,便高声道:“师父,我把师叔带来了!”
  
  堂上的贵客见人久候未来,等得有些心急了,净心只好道了声恼,自己出来去看看动静,见小弟子还悠哉地同净空说话,顿时竖了眉毛,低声斥道,“可是又去耍了?”
  
  明觉闻言瘪了瘪嘴,他就知道会这样,连忙抬头看向净空,盼着他为自己说句好话,要不然师父待会又要罚他抄佛经了。
  
  净空自然收到明觉求救的眼神,连忙双手合十和净心解释道,“师兄勿怪。明觉早早地便来寻了,只是那柴火未劈,恐误了中午厨房烧饭,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净心听他这般解释,心里叹了口气,只朝明觉温声道,“去把山门前的落叶扫一扫。”
  
  明觉听了一乐,这是不罚他了,这个时辰,山门前没甚落叶,连声应是,小跑着走了。
  
  “师弟快些跟着我来吧,贵客已侯了多时。”净心转身让了条道,低声催促道。
  
  “师兄请。”净空不敢当先,跟在净心身后进了百客堂。
  
  两人方踏入堂内,之前还在左边圈椅上端坐的妇人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净空目不斜视,只直直地上前同了悟问安,这才转身要同两位贵客见礼。
  
  只见那妇人先他一步走到他跟前,还未开口说话,眼眶便涌上泪意,嘴角微颤,情绪显然十分激动。
  
  见她欲要抓住自己的手,净空不动声色地抬手合十,朝眼前这妇人微微一个点头,“贫僧净空有礼了。”
  
  崔嬷嬷双手抓了个空,听他这样说话,侧开了身,眼泪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
  
  又抬眼去看他,这眉眼,同太后娘娘最是相像不过了,简直就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昨晚上太后娘娘还叮嘱她要好好看看,他右耳垂处有无红痣,想来不用看便是了。
  
  见他剃了发的头顶微微汗湿,身上只穿了一件棉布做的僧衣,一双罗汉鞋上还星星点点地沾着些木屑泥土,连她这下人的也比不上。
  
  崔嬷嬷心里发酸,余光瞥见他左臂缝了块白棉布,想到先皇仙逝未满三年,心酸便成了心疼,本该是千娇万宠、享尽人间富贵奢华的九皇子,却是如此清苦模样,连替父守丧,也要万般隐避。
  
  太后娘娘见了,恐怕是要心疼至极。崔嬷嬷一个忍不住,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淌,泣不成声。
  
  净空见她对着自己哭得万分悲戚,脸上不动声色,只垂首相询,“施主何故如此自苦?”
  
  一旁冷眼瞧着的金福这才上前,嘴里劝慰着崔嬷嬷,眼睛却不错地盯着眼前这年轻僧人。
  
  和今上生得有几分像,尤其是那鼻子和脸廓。
  
  皇室众皇子的模样大都承了先皇,都是一对桃花眼,今上也是;眼前这个却承了太后的凤眼,不过鼻嘴却是和今上一样,像了先皇。
  
  “贫僧恐误了寺内烧火,方才在后院砍完柴才急急赶来,身上不整,二位贵客莫怪。”话了又是一礼,金福连忙扶了崔嬷嬷轻轻避过,恭声连道不敢。
  
  崔嬷嬷原先想着九皇子虽说年幼出了家,在这寺庙里也是要过富贵清闲的日子,听到他还要干砍柴烧火的粗活,心痛不已,挣开了金福的扶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终于喊出了声:“九殿下……”
  
   正文 3.九皇子   净空心下一惊, 连忙侧开了身, 才弯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崔嬷嬷, 念了声佛才道, “施主快快起身, 莫要如此。”
  
  崔嬷嬷顺势抓住净空的手, 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悲哭道,“九殿下,太后这些年念你念得好苦啊!”她来不及扯帕子, 只捏了衣袖轻拭泪珠,盼着把眼前这人看得再清楚一些,也多替太后娘娘多看几眼。
  
  太后娘娘当年生下九殿下的时候已是筋疲力尽, 还是她替九殿下包的衣裳。当时第一眼看到他, 她想这必定是个极俊俏的儿郎。后来生出了许多变故,九殿下才三个月大, 先皇便让他离了皇宫, 一晃十七年, 母子不得相见, 生离好似死别。
  
  当初那个巴掌大的孩子, 如今已是英挺俊秀的郎君, 见他一身扑灰的僧衣,崔嬷嬷刚压下去的心疼又泛了上来,真真是作孽啊。
  
  净空闻言轻轻地挣脱了崔嬷嬷的手, 又是双手合十微微一颔首, “此处只有净空,出家之人不必念想。”
  
  崔嬷嬷原先以为他不知自己身世,听净空这般说话,看来已然晓得自己是皇家贵胄,也不知九殿下在心里是不是怨着太后娘娘。
  
  金福连忙上前扶了崔嬷嬷往圈椅上坐了,轻言安慰了几句,才转身朝净空和上座的了悟方丈恭声道,“九殿下,方丈,奴才此番前来,是带了皇上的手谕。”
  
  说话间从箭袖里抽出一折明黄折子,了悟方丈、净心连忙上前跪下,口称万岁。净空轻退了一步,在两人身后也跟着跪下。
  
  “传皇上手谕,皇九子叶天祁天资聪慧,年幼离京,为皇室祈福已十七载,朕与皇太后日思夜念,惟盼早日相见。月后乃团圆佳节,亲王仪驾迎之,特接皇弟回朝,共享天伦之乐。钦此。”
  
  金福念完了手谕,见净空依旧跪俯在地上,不曾谢恩,只好轻咳了一声,笑着提醒道,“九殿下,快快领旨谢恩才是。”
  
  又是好一会儿静寂,方丈依旧不动声色。净心额际微汗,转过头轻扯了他的衣袖。
  
  净空这才淡声道:“贫僧谢主隆恩。”双手轻抬从金福手里接过那道明黄折子,脸上却不喜不悲。
  
  金福见三人起了身,笑呵呵地走到净空跟前,弯了腰恭声道,“皇上太后日夜惦念着殿下,又怕扰了九殿下清静,今日只让奴才传了手谕,中秋佳节便会派仪仗来接。”
  
  抬头偷偷地觑了他一眼,见净空依旧一脸淡漠,眉目轻垂,金福捏不住他心里的想法,只好又陪着笑道:“到时便是封王之礼,九殿下不如趁着这一个月光景,蓄蓄头发,封王之礼还更好看些。”
  
  净空闻言轻抬了凤眼,淡淡地看了金福一眼,“贫僧乃是出家之人,六根清静,何来蓄发一说。”
  
  金福被他一噎,不敢再多说,只能呵呵陪笑,暗道这九殿下心中恐怕怨念颇深。转身朝了悟方丈拱了拱手,笑道:“还请了悟大师多多看顾我们殿下才是。”莫又让他去做那些砍柴挑水的粗活。
  
  了悟方丈听了只低声念了声佛,垂目却不多说,一旁的净心点头连声应道,“贵人还请放心。”
  
  金福见他应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崔嬷嬷笑道,“嬷嬷,咱们还是尽快回宫复旨罢,不然太后娘娘该等急了。”
  
  崔嬷嬷一边念着太后,一边又想同净空多说几句话,便上前几步朝净空福了福身道:“奴婢先前失礼,九殿下莫怪。太后娘娘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惦念着殿下,却遍寻不得殿下踪迹。昨日刚听闻殿下已经归来,今日便恨不得亲自前来,只是凤体欠安,起不得身了,还望殿下莫怨着娘娘才是。”
  
  崔嬷嬷偷偷地觑了他一眼,见净空依旧眉眼轻垂,没有心软担忧之色。她心里微微失落,原本还想着殿下能稍稍问侯太后两句,如今想来怕是不能了。
  
  想了想又替太后辩解了两句,“当年殿下离宫之事实属无奈……”
  
  她待要再说,只听一旁的金福轻咳了一声,崔嬷嬷这才收了话,心下暗暗悔恨自己太心急了些。
  
  金福又朝净空拱了拱了手,依旧陪了笑脸:“九殿下,奴才和崔嬷嬷还要回宫复命,恐误了时辰,这下先行告退了,过些时日,奴才再给殿下送了礼服来。”
  
  净空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却没有多言。
  
  “今日辛苦贵人跑了这一趟。”一旁的净心见此连忙出声打了和和,这才解了尴尬的场面。
  
  金福连连摆手,九皇子再是甩脸色,他这当下人的也不会说句不是的。更何况待九殿下回了朝,恐怕就成了太后心尖上的人,他可没有那个胆子轻易得罪。
  
  崔嬷嬷一边随了金福出了堂屋,一边回首去看净空,见他面无声色,只低眉垂目,一瞬间苦意又泛了上来,这回了宫,母子间恐怕又是一场搓磨。
  
  净心一路将二人送到山门前,金福上轿前犹豫了一下,又将他拉到一旁。
  
  净心见他低头思忖,低声问道:“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金福抬头紧紧地盯了他一眼,复又满脸笑意:“净空师傅,咱家有一事相托,万望师傅劝一劝九皇子,莫要让太后她老人家伤心呐。”
  
  净心闻言眉目低垂,掩了神色,只恭声道:“贫僧尽力而为。”
  
  听他这般讲,金福脸上笑意更盛,“有劳师傅了,圣上知晓了定会龙颜欢愉。”这才转身上轿。
  
  待两人登轿下了山,净心望着一行人摇了摇头,又轻叹了口气。
  
  本该在扫落叶的明觉听到叹息声,从树丛里探出头来,高声道:“师父何故如此?”
  
  净心被明觉唬了一跳,见山门落叶繁多,眉头便皱了起来,想他又是调皮了,把明觉从树丛里揪了出来,沉了声道:“把落叶扫了,回去把心经抄个二十遍。”才转身进了山门。
  
  明觉闻言瘪了瘪嘴,看着净心的身影颇为怨念,先前还好好的,怎的说罚就罚,早知道就不吱声了。
  
  皇城寿安宫
  
  一众宫婢太监皆垂头敛眉,绷紧了弦不敢随意说话。
  
  一道湖绿身影端着药盏缓缓而来,厅堂处侍立的宫婢见了,连忙福了福身,低声道:“香璃姐姐。”又侧身替她掀开珠帘。
  
  香璃一身湖绿交织绫袄裙,挽着双丫髻,戴着金镶珍珠点翠珠花,闻言只点点头,径直往内室去。
  
  屋内绕着淡淡的药汁味,香璃轻手轻脚地把药端到榻前,抬眼只见一位贵妇人斜斜倚躺在贵妃榻上,虽拆了钗佩环玉,面容憔悴,却不损一身雍容华贵。
  
  “太后娘娘,药来了。”
  
  榻边坐着两名年轻女子。坐在榻边的那个一身茜色凤凰牡丹月华锦袄裙,挽着朝阳五凤髻,簪着朝阳五凤挂珠钗,使得原本秀丽的模样更显端庄雍容,见香璃端了药盏,待要起身去接。
  
  一旁坐在圆凳上的娇俏女子先行一步接过,笑盈盈地朝香璃道,“辛苦香璃姑娘了。”只见她一身镂金蝶戏水仙云锦裙衫,飞仙髻上双凤衔珠金步摇随着她的身姿摇摇曳曳,透着一丝媚意。
  
  香璃闻言欠了欠身,“贵妃娘娘言重了,这是奴婢本分。”既然贵妃娘娘接了手,她索性站到榻边等着吩咐。
  
  皇后见贵妃抢了先,不露声色,只满脸含笑道,“妹妹坐这里罢。”喂药嘛,自然得近一些才方便。话了便起身让了榻边的位置,一旁的丫鬟连忙端了新的圆凳来。
  
  贵妃也不客气,坐到榻边,舀了一勺药汁轻轻地吹了吹,才递到太后嘴边,柔声道,“姑母,赶紧喝药罢,凉了就褪了药性了。”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一股娇意。
  
  贵妃李氏是太后的外甥女,护国将军府长房长女,十七岁那年入了东宫成了太子侧妃。
  
  三年后皇后王氏入东宫成了太子妃,李侧妃就此结束一家独大的日子。只是她是太后外甥女,俩人自然亲近,在这后宫和皇后也算旗鼓相当。
  
  太后看到这乌黑的药汁更是心烦意乱,皱了眉抬手微微推开,只探头往帘外张望,“阿瑾怎地还没有来?”
  
  阿瑾是崔嬷嬷。
  
  贵妃见她神情不愉,又柔声劝慰道,“该在路上了,姑母莫急,还是先把身体将养好,不然到时候表弟见了,该伤心了。”说完又把药盏往太后跟前送了送。
  
  太后闻言脸上哀戚更重,捶了捶心口,眼泪顺着眼角滑溜下来,“我的九儿啊……”
  
  皇后连忙扯了帕子伸手替她拭去泪珠,“母后莫要伤心,待到了团圆佳节,便可见到九皇弟了。”
  
  见太后愈发悲伤,皇后待要开口再劝,只听见外面传来问安声,知道皇上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一身十二团龙纹妆花纱龙袍,显然刚下了朝便赶来的。
  
  太后看着眼前的皇帝,一副眉眼冷峻,不怒自威的模样,恍惚间仿若见到先皇,想起当年恩怨,心中不忿,转过头去,不喊起也不说话。
  
  皇帝知道太后近来身体欠安,心情烦躁,也不生气,只淡淡地朝跪了一地的宫婢说了声起,又伸手扶起微微欠身行礼的贵妃,才上前到太后榻边坐下。
  
  “臣妾谢过陛下。”贵妃起身朝皇帝妩媚一笑,才盈盈地上前把药盏递给皇帝,“姑母不肯吃药呢,恐怕还是得表哥来了才行。”也不坐下,只在皇帝身边亭亭一立,觑了皇后一眼,面露得色。
  
  皇后瞧了不动声色,只满眼关心地看着太后,身后的贴身婢女心下不甘,却只敢低了头暗自咬牙。
  
  皇帝见太后依旧不拿正眼看他,叹了口气拉过太后的手,见她三伏天里指尖泛凉,用掌心暖了暖,低声劝道,“母后何故如此?损了身子让儿子于心何安?”
  
  太后神情不见缓和,皇帝让宫婢把药重新温了,又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九弟中秋便要回宫,母后还是早日把身子养好,到时候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是更好?”
  
  “若不是哀家这两年千求万求,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他了!”太后狠狠地甩了皇帝的手,转过头来,言语沉痛,紧紧地盯着皇帝。
  
  皇后见此,连忙示意香璃带了一众宫婢退下去。
  
  太后余光瞥见皇后的动静,嘴角轻扯,“哼”了一声:“怎么,皇帝还怕人知道不成?明眼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正文 4.阻不得   皇帝闻言剑眉紧皱, 眸光微缩, 满含深意地看着太后。
  
  他那双眉眼越长大越像先帝了, 特别是他登基之后, 威严更甚, 每次看着他总觉得看到先帝的影子。
  
  太后有些掌不住, 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不是不想同皇帝好好说话, 只是一看到他就想起当年和先帝的恩怨,她心里有疙瘩。
  
  皇帝面露沉痛,低声道:“母后也知父皇当年旨意, 待九弟年满十八方能接他归来,如今为了母后思念之苦,有违父皇遗旨, 儿臣心中已是万分愧疚, 母后若要再责怪,儿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见太后脸色似有松动, 又软言相劝, “九弟年幼离宫, 儿子如何不心痛思念, 也想早些接回他来。只是父皇尸骨未寒, 儿臣怎敢随意有违遗命, 令百姓臣子寒心。”
  
  太后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她如何不晓得他左右为难,怪只怪先帝当年太过狠心, 怪只怪皇家无情。见皇帝一脸沉痛,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何不心疼。
  
  香璃已经把温过的药端了上来。立在一旁的贵妃连忙接过递到皇帝跟前,“姑母也是心急祁表弟,表哥莫要伤心。姑母也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免得祁表弟看了伤心。”
  
  皇后看着贵妃满口的“表哥表弟”,也不生气,依旧满脸笑意,只把自己当这布景的花瓶,看她演着一家子亲亲爱爱的把戏。
  
  皇帝看太后终于肯转头正眼看他,接过贵妃手里的药盏,舀了一口轻吹了几下,送到太后嘴边。
  
  太后这下没有抗拒,顺从地服了药。
  
  皇帝一边喂着一边轻声道,“九弟的封王大礼,儿臣已经让礼部着手办了,一切都按着隆重的来。把东先的昌容长公主府划给他做王府,再把旁边的地圈了圈,往外阔一些,儿臣也让工部的人办了。”
  
  太后点了点头,脸色才好些。
  
  昌容长公主乃是高祖嫡长公主,爱宝非常,开国之时特地把东边那块地做了长公主府,从东阳门进来不过半个时辰就可到宫里。只是昌容长公主生前无后,死后家产归了国库,公主府也闲置多年。
  
  华阳长公主求了先帝好几年,把那府邸给她做公主府,先帝都没有答应,赐了另一个给她。
  
  太后心情苏畅了,脸色也跟着好了些。皇帝把空了的药盏递给一旁的香璃,又伸手替太后掖了掖百花蜀锦薄被,笑着道:“母后快快把身子养好,等九弟回来了,见母后身体康健,想必也会欣慰非常。”
  
  太后还想再问几句九皇子回宫之事,便听见外面传话太监来报金福和崔嬷嬷来复命。太后闻言欣喜异常,说话中气也足了些,高了声道,“快请了进来。”
  
  见崔嬷嬷和金福还要行礼扣安,太后心下急躁,只抬了抬手,让他们两个起身。金福看了一眼坐在榻边的皇帝,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同崔嬷嬷俩人起了身。
  
  太后要开口询问佛音寺一行还有九皇子近况,外边就闯进一道月红色身影,也不要宫婢打帘子,自己快步走了进来,高了声道,“听闻崔嬷嬷去见了九弟,可是回来了?”
  
  她一身镂金百蝶戏花月华袄裙,碧玉点珠桃花长簪微微闪着华光,只随意地朝皇帝和皇后俩人福了福身,看得皇帝眉头微皱。
  
  太后侧身轻哼了一身,“你如今哪有心思管你的九弟?”
  
  华阳也不恼,笑嘻嘻地凑到太后跟前,“母后莫要生气,悦儿近日泛凉咳嗽好几天,这才几天没有进宫。”
  
  华阳如今芳华二十五,十七岁那年下嫁宁国公府二房嫡子甄宏,如今一儿一女好不滋润。
  
  皇后闻言柔声问道,“郡主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皇嫂前两日送的枇杷膏。”华阳转身朝皇后又是一礼,皇后见了连忙拉着她在一旁坐下。
  
  贵妃见俩人亲亲热热,心里酸意如海涌,脸上却笑着道,“表妹不早些说,我宫里有上好的止咳露,早知道就给你送过去。”
  
  华阳长公主听了也不搭话,朝一旁的崔嬷嬷道,“嬷嬷赶紧说说,我这心里急得不行。”
  
  她就不喜欢贵妃那一番做派,只会捧着母后皇兄,平常却是一副目中无人模样,连皇嫂都敢使眼色。嫁了皇家还成天地“表哥表妹姑母”挂在嘴边,还当这里是护国将军府呢。
  
  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崔嬷嬷还有金福说九皇子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去关注贵妃脸上尴尬之色。见自己的话被当了真空,她心里恼怒,却只能撑了一张笑脸生生忍着,华阳这人可不能随意惹得。
  
  皇帝瞪了华阳一眼,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了,还这般没有规矩。
  
  崔嬷嬷福了福身,想起来时路上金福叮嘱只可挑了好的说,以免太后伤心太过凤体违和。犹豫了一会儿才隐了实情道,“九殿下一切安好。”
  
  见众人等着她的下文,便强自扯了笑脸待要再说。一旁的华阳连声问道,“九弟是何模样?可是像我?还是像皇兄?”
  
  这话问得有些不当,皇帝和太后也不说她,只等着崔嬷嬷回话。
  
  “九殿下的眉眼和太后娘娘像极了。”
  
  太后闻言眼里含了泪花,既心酸又欣喜。
  
  “这么说来更像我了。”华阳脸上欢喜,她是承了太后的好模样。又近前抱了皇帝的胳膊,“皇兄可否准许我去佛音寺先瞧瞧九弟?”
  
  皇帝眉毛一竖,待要出言训斥,一旁的金福笑呵呵地上前道,“公主,九殿下在佛门之地待久了,好清静,如此贸然前去,恐怕九殿下会心生不喜,不如在宫内等候九皇子归来,再叙天伦之情。”
  
  华阳见皇帝面露不悦,索性换了法子,“那八月十五皇兄派我去做接引使吧!”
  
  看皇帝面有犹豫,又朝太后娇声道,“母后~”
  
  “皇帝……”自家姐姐去接比起旁人更贴心一些。
  
  见太后也应了,皇帝揉了揉眉心,最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又叮嘱道,“莫当成儿戏,小心怠慢了九弟。”
  
  华阳连连点头应是。
  
  皇帝政务繁忙,听了一会儿便有人来禀事。太后一心只在崔嬷嬷身上,挥了挥手让他自去忙。
  
  太后一天之内忽悲忽喜,本就病着,到了午后精神更是不济,崔嬷嬷费了好大一通劲才劝她歇下。
  
  见太后睡容沉静,鬓角却有几根银丝微闪。崔嬷嬷心下一酸,还盼着日后一切顺利才是。
  
  佛音寺禅房内,净空和了悟隔着方桌相对而坐,满室寂静。
  
  了悟方丈垂目不语,只轻轻地拨动手上的佛珠。净空熟练地沏了一盏茶递到他面前。
  
  山风徐来,虽有灯罩,桌上那盏油灯也跳了跳,晃动一室的光晕。
  
  了悟这才睁了微闭的双眼,轻啜了一口清茶,抬眼看向神情微征的净空,“往何处来就归往何处去。”
  
  净空敛了心神,看向对面的了悟,他脸上皱纹交织相错,眼眸微耷,却掩不住他如炬的慧眼,自己的心思仿若一眼便被他看穿了去。净空双手合十,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道:“弟子从四海来,可否归往四海去?”
  
  了悟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男子,想是血缘不可磨灭,虽说自小离了皇室,随着师兄四处云游,却仍自带了一身皇室子弟的清贵。
  
  窗外山风阵阵,引得林间树叶婆娑做响。了悟手上的佛珠转得越发的快了。
  
  树欲静而见不止。好似俗世众人无法安静下来的心神,又好似眼前的净空。
  
  “你可是佛门中人?”
  
  “弟子不知。”净空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他做了僧人打扮,他想皈依佛门。师父也只是一句,“尘缘未了,六根未净。”他连戒疤都不曾点,连明觉都比不上。
  
  “你可愿入俗世去?”
  
  “弟子不愿。”
  
  早在一个月前,师父让他回来的时候,他便猜到会有今天这一天,只是没曾想来得这般快。
  
  “不愿可阻得?”
  
  “弟子阻不得。”
  
  “阻不得意欲何为?”了悟紧紧地盯着净空,末了才微闭了双眼,手上拨动佛珠的速度慢慢地缓了下来。
  
  净空的脑袋仿若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神情微僵,目光无神。
  
  弟子阻不得。阻不得意欲何为?
  
  他没有权力说不,他无从选择自己的人生。
  
  年幼的他没有权力说不出皇宫,现在的他也没有权力说不入皇城。
  
  他阻不得,所以只能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净空才又慢慢地缓过心神来,双手合十朝了悟微微一躬身,“多谢师叔,弟子知晓了。”
  
  抬头见了悟双眼微闭,昏黄的灯光下自有一股清净祥和。净空纷乱的心神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待要起身告辞,只见了悟双眼仍闭,只沉声淡淡道,“切记,你虽非我佛门之人,可仍要守佛门戒律至十八,方能了了前人恩怨。”
  
  “弟子谨记。”
  
  “去吧。”
  
  “是。”净空双手合十朝他又是一躬,才转身轻手轻脚地出了禅房。
  
  房门被轻轻地合上,在静夜里留下一响便转瞬即逝。
  
  室内又归于寂静,山风隔着灯罩吹得灯火又是一曳。
  
  过了许久,禅房里才传来长长一叹,末了消失在夜色之中。
   正文 5.莫欢   辰时一刻, 日头已是高升。平阳伯府的西角门处慢慢地驶出三辆马车, 两旁跟着仆妇下人, 径直往外城西边的拢翠山方向而去。
  
  最后一辆石青缎暗纹马车里坐着三个豆蔻年华的姑娘, 马车里时不时地传出娇声细语, 路过街市之处, 引得路人纷纷回头张望。
  
  三人皆是富贵模样的钗环袄裙。中间那个削肩细腰, 一双杏眼娇俏可人,一身百蝶穿花云锦,衬得她明艳动人, 嘴上叽叽喳喳不停,说话间不时地扯着两旁姐妹,引得头上那玲珑翡翠流苏微微晃动。
  
  左边那个一身软银轻罗百合裙, 鹅蛋脸面颇为秀丽, 却有些温柔小胆,低垂着脑袋, 只露出髻上镂金点翠桃花簪, 偶尔才抬头朝中间那位微微一笑。
  
  右边那位琼鼻樱唇, 梳着垂鬟分肖髻, 额间一颗红艳的朱砂痣在发稍间半隐半现, 碧玺点翠串珠流苏随着马车微微晃动。却是双眼微闭, 好似要睡了过去。
  
  “欢姐儿,别装睡了!” 一个装睡,一个木头似的人, 她都要无聊死了。中间的莫凤见她闭着眼睛不搭话, 嘟着嘴重重地扯了一下她的手臂,新留的指甲在幼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莫欢秀眉微皱,摸了摸被划疼的手臂,睁开眼看着方才拉扯她的莫凤,脑袋有些抽疼。却只能强打着精神听她说京城里外各家小姐公子的八卦,谁让这三人里面她的身份最是“尊贵”呢。
  
  莫家老爷子当年出身草莽,无意中跟了高祖皇帝打天下,立下军功不少,赚了个伯爵当当。却也深知太平天下行武之人无甚出头之日,只督促着子孙念书走仕途。
  
  只是嫡长子莫衡资质平平,承了父爵靠着父萌,如今在礼部做了左侍郎,娶了母亲孙氏的外甥女小孙氏为妻;嫡次子莫行却不是甚么读书的料,每日只吟诗作画,在家帮衬着大哥打理庶务;倒是庶子莫征年方二十便中了进士,只是为人有些不知变通,在翰林院熬了十八年也只是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
  
  莫氏一家人丁不算兴旺,男丁尚且不论,三房只有四位姑娘:长房的大姑娘莫钗远嫁江南;二姑娘便是二房的庶女莫双,虽说养在嫡母身边,却因着自己身份,有些胆小畏缩;三姑娘莫凤是长房的嫡姑娘,而莫欢的爹便是那苦熬十八年仍不见出头之日的翰林院侍读学士。
  
  莫欢是庶子的嫡女,莫双是嫡子的庶女,莫凤是嫡长子的嫡女,这么一排下来莫凤自然成了身份最贵重的那一个了,虽说只是行三,却在三人里最“说一不二”的人了。
  
  庶子的嫡女,着实是有些尴尬的局面,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境况。
  
  莫欢觉得比起那些穿成宠妃妖后,绝代风华的公主嫡女,自己穿得实在不是那么好。
  
  是的,莫欢就是茫茫穿越大军中的一个,而且还是穿到书里的那一个。
  
  一定是她穿越前对某江断更大坑怨念太深,所以老天爷才会把她扔到坑里,填坑用。
  
  她身边没有数字军团,也没有无数翩翩风流贵公子。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再不济也得是个跑龙套的,后来发现自己穿越的这位姑娘在书里连名字都不曾出现;或者说后面应该要出现的,可是作者她弃坑了。
  
  莫欢心里哀号,真真是个天坑。
  
  这一穿便是十年,穿越前的日子在记忆里慢慢地模糊,有时候她想,自己哪天醒来穿回去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又来了一场古穿今的大戏。
  
  莫欢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两个如花美玉的姑娘,又转念一想,自己好像穿得也不是那么糟糕。
  
  平阳伯府虽说日渐没落,可好歹也有个王公贵族官家的壳子在那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不济也不会少她一碗饭吃。
  
  “三姐姐又有甚好消息要和妹妹分享?”莫欢打了个呵欠,抛给莫凤一个话头,她知道她最喜欢这个话题了。
  
  莫凤闻言朝莫欢抛了个娇俏的白眼,又觉得自己得到莫名的肯定。伸手抓过左手边莫双的胳膊,神秘兮兮地道:“二姐姐可知你那夫婿是甚么样的人物?”
  
  话音一出,莫双随即红了脸,粉唇嗫嚅了几下想要说话又吞了回去,坐在对面的莫欢看得头皮一阵发麻。
  
  她觉得莫凤这话说得实在不妥当。
  
  一个话太多不经大脑,一个话又太少只会忍气吞声,分一分才更好些。
  
  想了想才开口道,“三姐姐慎言,今日不过去相看罢了,这话要是被大伯父听见了,三姐姐又要挨罚了。”
  
  莫双十五花龄,搁在现代不过中学生一个,到了这里,已经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按着作者的设定,大云朝女子十七十八出嫁也不算太晚。可富贵人家的女孩一般早早地就相看起来了。
  
  莫双虽说养在嫡母身边,可日子是不能和莫凤比的。如今二太太才想起来养在身边的女孩已经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这才有些着急。
  
  今日莫家后宅几位妇人还有姑娘们全身出动,往城西的佛音寺去,一来莫家每年这个时候皆要前往佛音寺礼佛吃素斋;二来是为莫双相看一事,对方便是宁国公府五房庶子甄定。
  
  虽说是相看,但媒人已在两家走动多时。按着莫欢娘亲薛氏的说法,如果不出意外,两家恐怕会在佛音寺直接换了庚贴,这事算是可以定下来了。
  
  昨晚上薛氏还揽着她哀叹莫双命苦,好歹养在身边那么些年,如今嫁女却好似泼水一样的随意。
  
  莫凤听莫欢语带“威胁”,朝她吐了吐舌头轻“哼”了一声,反正父亲也不在这里。
  
  转头见二姐姐莫双双颊通红,这才揽着她的胳膊撒娇了一声,“二姐姐莫气,我这般千辛万苦地打听也是为了你,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着也得探探对方的底细,方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是?”说完又斜斜地睨了一眼莫欢。
  
  莫双闻言点了点头,低低地道了声谢。莫欢心里一摊手,好吧,是她多嘴了。
  
  莫凤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把宁国府上上下下的家谱说了一遍,还把莫双要相看的甄定的境况头头是道地分析一遍。
  
  莫欢心里暗叹大伯母八卦技能倒是一分不少地传授给自家女儿,看她说得口干舌燥,连忙倒了杯茶水递给她。
  
  趁着莫凤歇息喝茶的空档,莫欢对她这一刻钟的发言总结如下:
  
  宁国府人丁兴旺,共有六房子孙;大房最尊贵,因为承了爵,二房也尊贵,因为有个公主媳妇;余下四房参差不齐,五房的那位是花丛老手,后院庶子女成打,这甄定便是其中一个,行十九,年十八。
  
  读书不行,倒有一身武力,如今是西郊大营里面一个小小的兰翎长,好歹有一番出路不是。
  
  莫欢心里暗叹,好一个正能量的例子。在这尊卑分明、嫡庶有序的背景之下,庶子女实在是个难以言尽的身份。好一些的像那甄定,像她爹,靠着科举和自身的一分力气挣出一块立脚之地。实在不行的,也只能依着嫡支度日。
  
  “你若嫁了进去,恐怕有一番苦头吃了。”莫凤一放下茶盏,开口便来了这么一句。
  
  看莫双的脸都快埋到颈间的珍珠缨络项圈里了,莫欢心里哀叹,出门的时候就不应该听莫凤的撺掇,和她坐一辆车。
  
  车内突然间有些静寂,只有马车轱辘转动的声音。
  
  莫欢想开口缓一缓眼前的尴尬,刚才低头不语的莫双绞了绞手帕,胀红了脸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也只能如此罢。”
  
  莫凤这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恐怕有些过分了。
  
  莫欢闻言也垂了眼眸,莫双兴许是她们三人中活得最清楚的那一个。是了,她们两个自然不能和莫凤相比的。
  
  平阳伯府在这京城王公贵族里不过昙花一现的小人物,激不起什么波浪。
  
  莫双作为一个庶女,依着嫡母度日,虽有两个兄长,却也是隔了肚皮的。况且二伯父也无甚功名出身,若脱了伯府,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物。
  
  宁国公府如今如日中天,老国公随着高祖立下汗马功劳,现在的国公爷又是皇帝的肱骨之臣,五房再是不济,到底也是国公府门下。
  
  莫双心里自然也计较了一番,她同甄定两人也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罢。
  
  莫凤歇了说八卦的心思,双手撑着下巴想着莫双方才那句话。
  
  其实,她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平时各府宴会,那些公侯伯爵家的姑娘是不同自己往来的。说的好听些,是彼此不相识;说的难听些,她们是看不上她的,或者说瞧不上背后的平阳伯府罢了。
  
  原先她不懂,后来年岁渐长,心眼多了,自然是晓得了这背后的牵牵绕绕。
  
  三人中爱说话的莫凤不说话了,车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城外的路比不得城内的好走,马车颠得有些厉害。
  
  莫欢被晃得有些晕,索性闭了眼微靠着,听着轱辘声转动,心里慢悠悠地想着,她胸无大志,也许某一天她会随着莫双的脚步,和一个素昧平生但门当户对的人结成了夫妻,然后像这里所有的女子一样家长里短,生儿育女,老死寿终。
   正文 6.胭脂   佛音寺山路难行, 马车是上不去的, 只能在山脚下先换了滑杆轿。
  
  “三位姑娘, 老太太说了, 戴好了帷帽才能下车。”传话的是莫老太太身边的冯妈妈, 莫欢三人在车内齐声应是, 一旁的丫头微掀了车帘递进三顶清一色的月白罗纱帷帽, 帷帽边角处各坠着几颗镶金珍珠压风。
  
  等轿子到了跟前,丫鬟才掀开帘子将三人扶了下来。
  
  莫凤在车里呆得有些闷了,一下车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孙氏听见声响转过身来, 虽说她也戴着帷帽,莫凤却能猜到母亲肯定会赏她一个刀子眼,随即敛了心神不敢太散慢。
  
  莫欢下了车扶着莫双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饶是她以前不晕车不晕机不晕船, 上了这古代的马车也是撑不住的。
  
  为了方便香客停车歇马,佛音寺在山脚下专门搭了个简单宽阔的草棚。
  
  她又随意地往远处望了望, 草棚里车驾不多, 一辆朱红帷饰宋锦祥云袖顶的四驾马车, 甚是富丽堂皇, 十分显眼。莫欢心里暗暗揣测, 莫不是宁国公府的车马?
  
  一旁的冯妈妈还在交代三个姑娘的贴身侍女, 语带警告:“要跟紧了姑娘们,若是有什么差错,就喊了你们老子娘来领出去。”
  
  几人连声应是, 冯妈妈满意地点点头。见三个姑娘站在马车边上, 连忙往轿子上请。莫家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顺着山路往佛音寺去。
  
  日头正晒,为着往来的达官贵人,这滑杆轿上也搭了个顶棚,虽说简单了些,却也实用,既遮了日头,又能见着这林间景致。
  
  一阵山风徐徐而来,稍稍地掩了些燥意。趁着仆人不注意,莫欢偷偷地掀起帷帽的一角,入眼满眼翠绿,泉溪叮咚,夏蝉高鸣,熟悉亲切之感扑面而来。
  
  “我的好姑娘,快放下吧。”一旁跟着轿子的贴身侍女南燕轻声提醒着,若是被冯妈妈或者三太太瞧见了,挨骂是小事,真被领出去了她可没脸活了。
  
  莫欢看着一脸焦急的南燕,也不为难她,很是配合地放了下来。自从十年前薛氏把她从佛音寺领回去后,对着她的事情越发小心了。
  
  莫欢原来不叫莫欢的,穿越前父母都喊她胭脂,因为她抓周抓了她姥姥放上去的一盒胭脂。
  
  这身子原主三岁时,伯府里的奴仆和外面的拐子串通一气,将她拐了走。想来她也是个机灵的主,趁着拐子不注意的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只是运气不大好,磕破了脑子断了气。
  
  胭脂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只感觉有人狠狠地扇了她好几个巴掌,又往她人中掐了好几下。
  
  她一疼便睁开了眼,入眼却是一个青灰色的小光头和一片翠绿的高林,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只觉得脑袋晕乎,那小沙弥连声问了她好几句话,自己也答不上来。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穿成三岁的孩子,见小沙弥要背她,连忙摇头。
  
  一个小和尚,怎么背得动一个二十九岁的女汉子。
  
  那个小沙弥只甩给她一个高冷的眼神,把背篓丢掉一旁,弯腰便背起她。
  
  胭脂当时心里还暗自惊叹,这个小和尚以后恐怕要成大力士了。
  
  当时可能摔成了脑震荡,胭脂躺在床上脑袋一团浆糊,每日都有一个白眉银须、看着修行颇高的老和尚替她把脉,偶尔还能察觉到小沙弥支起她的后背,往她嘴里灌着苦药汁,偶尔她吐了出来,那小沙弥还很尽职地重新煎了一碗来。
  
  胭脂迷糊间看着这室内的陈设,想来是某处寺庙的僧房,她也没有多想,心里只道等她好了,一定得奉上厚厚的香油钱才能报答这位老师傅和小和尚的救命之恩。
  
  等她好不容易清醒些的时候,才打算坐起来活动一下,看看这里何处。
  
  低头却看见一个瘦弱的小手,胭脂只当自己见了鬼了,连忙看了自己的衣服,不是睡前的那一套,又摸了摸头发,怎么长了。
  
  她心里惶恐不安,打算下床找个镜子,可是炕有些高,身体又小,一不小心跌了下去,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从地上爬起来,在屋里却没有找到镜子。
  
  胭脂顾不上穿鞋,只光着脚跑出去,四处张望,往来皆是僧人,和现代寺里的和尚都是一个模样打扮。
  
  她心里有些庆幸,说不定是她想多了。
  
  在游廊处转转绕绕,想是到了寺庙前殿,她一个看过去,吓得立马呆在原地,怎的都是这副打扮,活像来了古装剧拍摄现场。
  
  胭脂心里发慌,想在人群里找到一个现代模样的打扮,却便寻不到。随意地扯了一旁的一个僧人:“师傅,现下何年何月?”
  
  那僧人认得眼前这位小姑娘,是寺里的净空从后山上捡到的,便温声道:“现下是元宝十七年六月初三。”
  
  她这是穿越了?胭脂只觉得眼前一个发黑,身体本来就没有好全,生生地厥了过去。
  
  等胭脂好不容易又睁开眼,又看到那个小和尚了。
  
  见她醒来,小和尚眸光微亮,一溜烟跑到门口,随即进来了许多个僧人。
  
  佛音寺一众僧人问了胭脂许多话,胭脂只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穿成谁了,又怕自己说了实话被当成妖精,要受火刑。口里只说自己叫胭脂,其余的不记得了。
  
  最后方丈便发了话,好心地把她留下来。
  
  她每天跟在小沙弥身后,陪他扫扫落叶,捡捡树枝,摘摘野菜,偶尔到厨房里帮了缘师傅打打下手意思意思一下。
  
  在这佛音寺里,胭脂第一喜欢的是了缘师傅,那老人家见她年幼可怜,时不时地从灶上省下一些吃食,趁着无人的时候偷偷地塞给她。胭脂吃不下,偶尔也偷偷地塞给净空,因为他经常凭空消失一段时间,然后误了饭点。
  
  胭脂第二喜欢的便是她的“救命恩人”小和尚,叫净空。胭脂觉得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可惜有点不可言传的小高冷。
  
  寺里的和尚其实每天都很忙的,胭脂有些无聊,每次喜欢跟在小和尚身后到处逛,他却不喜欢她跟着。
  
  小孩子心思浅,胭脂又想逗他,装了可怜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小和尚便犹犹豫豫地让她跟了,疏不知胭脂跟在他身后捂了嘴笑得异常开心。
  
  只是每天下午晚饭前,他皆要从厨房去后山,那次他是坚决不要胭脂跟的。
  
  胭脂心里好奇,暗自观察了多次才趁着他不注意远远地跟着他,只见他对着一块墓碑坐了许久,肩膀似乎微微地抖着。
  
  等他走了胭脂才近前去,墓碑很新,显然是刚立下的,上面用隶书写着几个字:金禄之墓,净空立
  
  胭脂突然觉得有些羞愧,这样肆无忌惮地窥探别人内心的痛苦。心里又觉得小和尚甚是可怜,这人想必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
  
  等回去的时候看到净空不同往日,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哭过的样子。胭脂心里有鬼,不敢抬头对视,早早地回房歇下了。
  
  等第二天起床,满寺里都找不到小和尚。有一个僧人告诉她,净空跟着一个老僧人云游天下去了。
  
  胭脂心里难过了许多天,等她缓过心里的哀伤,又每天在佛音寺里瞎逛,只是旁边没有了那个小和尚,她觉得当个闲人实在不好,哪天被赶出去了也说不定,偶尔帮着寺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寺里僧人大多心善,见她乖巧听话,也不为难她。
  
  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之后的两个月的时间里,胭脂差不多快把佛音寺里所有的佛像都在心里描摹了一道,暗自祈祷佛祖大显神威把自己送回去。
  
  有一次午后她又逛到偏殿去看那座檀木杨柳观音坐像,还没有等她跪在蒲团上,一旁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扑将过来,口里直喊“欢姐儿”。
  
  胭脂吓了一跳,见那妇人面容狰狞,心里害怕别是什么仙人跳吧,一心想要挣脱开。然而人小力量弱,肯定比不过眼前这个轻微癫狂的女人,只好发挥小孩子的看家本领,扯高了嗓子大声哭起来。
  
  寺里的僧人和香客听见动静连忙赶了过来,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她从妇人手里救了下来。
  
  之后一个月里,那妇人一家子同佛音寺来来往往扯了好几番,最终才证实她原是平阳伯府被奴仆拐走的四姑娘。
  
  在这里呆得越久,越觉得自己回去无望,慢慢的胭脂变成了记忆,胭脂成了莫欢,成了平阳伯府庶三房的四姑娘。
  
  薛氏见自己的女儿一问三不知,没有多想,只当她受了惊吓,磕坏了脑子。好不容易在佛祖面前把她求了回来,比得之前更加爱宝几分。
  
  为了报佛音寺的救女之恩,薛氏毫不客气地拿出自己嫁妆银子,每年都要供上一大笔香油钱,年年皆要往佛音寺里走个几回还愿。
  
  莫欢在这里的十年,除了最初在佛音寺里的自由自在,大多时间都呆在莫府后宅之中。偶尔随着薛氏走动,却仍在一片四方天地之中。
  
  莫欢觉得自己是史上最迟钝的穿越人之一,到了这里快两年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好像穿到一本书里了,是她之前追的一本断更架空言情文。
  
  实在怪不得她,作者笔下都不曾提平阳伯这号人物,她还是靠着大人口里的只言片语慢慢拼凑出来的。
  
  原本她还暗暗乐呵,自己可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个先知,可是作者写到太子登基时就弃坑了。自从两年前鸿德帝登基之后,她便从先知成了未知数。
   正文 7.恩情   “姑娘, 到了。”轿子缓缓地落地, 一旁的南燕轻声提醒她, 莫欢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
  
  她扶了南燕的手下了轿, 走到母亲薛氏旁边, 挽了她的手随着老太太进了佛音寺的山门, 寺里的僧人引着他们往后殿处走。
  
  宁国公府的五太太马氏已经到了, 在百客堂内歇息,见莫家一行人进来了才起身相迎。
  
  莫老太太同她亲亲热热地打了招呼,这才发现上首处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 便是华阳长公主了。虽说只远远地见过,莫老太太一眼就认了出来,连忙带着儿媳孙女上前告罪见礼。
  
  华阳只淡淡地说了声起, 瞥了莫家人一眼, 也不搭话。
  
  华阳的心情很不好,听婆婆说起五婶娘要去佛音寺给院里的庶子相看。她立马拍板表示自己也要去, 国公府里晓得内情的人自然清楚她为什么突然心血来潮。
  
  五太太作为不晓得内情的人, 虽然心下不愿意她跟着, 脸上也只能欢欢喜喜应下, 谁让人家是公主呢。
  
  到了佛音寺, 华阳立马找了住持表示自己要见九皇子, 那个老和尚只和她打马虎眼,表示寺里皆是佛门中人和香客,没有皇室贵胄。
  
  华阳气得秀眉倒竖, 心里恨不得把佛音寺翻个遍, 却不敢真的这么做。
  
  一来被皇兄知道恐怕不好,二来九弟之事尚未昭告天下,她也不敢随意闹将起来,免生意外。只能生生忍着,暗自悔恨自己那天没有找崔嬷嬷问问九弟在佛音寺里有无法号。
  
  华阳在寺里寻了一遭也没见着和自己长得像的人,莫不是那天崔嬷嬷是在哄母后开心,她心里的烦躁更盛。
  
  轻啜了口清茶,抬眼见五婶娘和莫家人满脸拘谨,连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
  
  华阳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贸然前来给别人添了麻烦,好歹是喜事一桩,她无心去拿自己的坏心情坏了别人家的好心情。
  
  只淡淡地说了一声让她们几人自便,便出了百客堂。她不死心,一定要再找找。
  
  莫凤自打进来之后,自己的心神就全在华阳长公主身上,平时各府宴会的时候不是没有机会见她,却因着身份地位只能远远看着。
  
  其实她心里是艳羡那些可以在公主皇子身边走动的官家小姐们,可她偏偏没有那个资格和机会。
  
  如今在这佛音寺里,除了长公主,身边没有比自己更贵重的姑娘小姐们,如此良机怎可错过。这么一想,心里更是忍不住,趴到小孙氏耳边娇声求着,只说自己要同莫欢出去逛一逛。
  
  小孙氏偷偷地瞪了她一眼,怕当场训斥让国公府以为平阳伯府没有规矩,又怕坏了二房的好事,只能点头答应,叮嘱她得让丫头跟着。
  
  薛氏见女儿被莫凤拉了出去,心里一个咯噔,现在她都不敢让女儿轻易离了自己的眼前,连忙示意南燕也跟上
  
  莫欢被莫凤一路拉着出了百客堂。之前在堂屋里她不敢随意挣扎,现在到了外面,连忙甩了莫凤的手,秀眉一皱,“三姐姐你这是做甚?”
  
  莫凤的小心思却是不敢说,对着她笑得满脸讨好,“屋子里闷得慌,有甚好呆的,嫁的是二姐姐,又不是你我。”心里又怕华阳长公主走远了,只朝莫欢摆了摆手,“我去转转,你自去玩罢。”说完朝另一个方向小跑着走了。
  
  莫欢怕她到处乱跑被人冲撞了,喊了几声也不见她回头。看见小孙氏身边的丫头跟了来,连忙指着莫凤方才去的方向,让她赶紧去追。
  
  “姑娘,我们回去罢。”后面跟来的南燕喘着气小心翼翼地道。
  
  三太太最是紧张姑娘了,万一姑娘又像当年那样子丢了,自己这条小命就不用留了。
  
  听她娘说,当年姑娘丢了之后,一向好性的三太太当场和管中馈大太太翻了脸,逼着老太太把伯府上下清洗了一遭,要不是后来在佛音寺找回了姑娘,三太太说不定就直接成疯子了。
  
  莫欢看着眼前一脸紧张的南燕,心眼一转,摇了摇头。
  
  其实她也不想待在那屋里,她看着莫双,总觉得看到一两年后的自己。
  
  突然有那么一瞬,她无比怀念以前的胭脂了,至少是十年前在佛音寺里的胭脂。
  
  “姑娘,咱们还是回去罢。”南燕见自家姑娘有到处瞎逛的打算,心下一急,连忙跟上劝道。
  
  莫欢第一次觉得南燕啰嗦得很,心里也知道她是紧张自己。
  
  三岁以前的莫欢是什么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领回伯府之后,就被跟得有些紧,薛氏是怕她又丢了,堪称有了心魔。
  
  莫欢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南燕。南燕被她看得撑不住,低下头来不敢再说。
  
  虽说三房里太太说了算,可是自己也是姑娘说了算的。
  
  “我在佛音寺里,还能丢了不成。”莫欢见南燕头低得只能看见她双平髻上的橘红海棠珠花,压了气缓声道:“我让你跟着,你莫要再啰嗦了。”
  
  南燕使劲地点了点头,见莫欢顺着回廊往前走,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
  
  游廊曲折幽长,楣子和檐柱处雕了三十三观世音菩萨像,或坐或立,或笑或怒,千姿万态,皆以慈悲之心看天下生灵万物。
  
  莫欢立在卧莲观音雕像处,看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又往前走,待要进院门,却被一个陌生的年轻僧人拦住了去处。
  
  只见他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施主,此处乃是寺庙厨房,香客入不得。”
  
  莫欢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恐怕这是新来的僧人,不认得她。
  
  她很想进去看一看了缘师傅,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一年前了。
  
  往他身后看了看,莫欢犹豫了一下想开口请求,却又觉得无端给别人添了麻烦。
  
  刚想转身离开,只见门后一个老和尚驼着背慢慢地走了出来,见到她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苍老的声音略带着些迟疑,“胭脂姑娘?”
  
  莫欢顿了顿,眼里满是笑意,双手合十很是恭敬的一躬身:“了缘师傅。”
  
  了缘出家前儿女不孝被赶出了门,万念俱灰,索性在佛音寺出家,在厨房里做了烧饭和尚。
  
  当年莫欢在佛音寺的三个月里,见她年幼可怜,无人照顾吃食,便时不时从灶上省些吃食单独给她。
  
  了缘听了呵呵一笑,一年前还有两颗牙齿,现在早已全脱落了,只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牙床。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额间,“看着那痣我就知道是你。”
  
  人老了记性不好,可他却记得那个胭脂姑娘额间有颗胭脂红痣。
  
  “师傅现下可好?”莫欢满眼含笑,跟在了缘身后进了后院,南燕也连忙跟了上去。
  
  那年轻僧人见两人相识,便也不再阻拦。
  
  “好。就是牙齿全掉光了。”说完又是呵呵一笑,嘴唇微卯,脸上的皱纹比得几年前更深了些。“你可好?已经有好久不曾见你了呐。”
  
  说完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还能见你几次?”
  
  莫欢闻言心下一酸,只觉得一股难言之苦泛上心头。
  
  人大概都有些雏鸟情绪罢,刚来到这异世里,在她最无助、彷徨之时,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给了她庇佑。
  
  了缘当年对她的照拂其实自己都看在眼底的,佛音寺人人皆有自己的职责,难免时常疏忽了她这个小孩。偶尔寺里有调皮的小和尚还有香客的孩子来欺负她,他都替她驱打开了。
  
  还有那个光头的小沙弥,倘若不是他在拢翠后山捡了自己,把自己背了回来,说不定自己在荒山野岭喂了野狗也说不定。
  
  可自从十年前他离了佛音寺,莫欢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刚被领回伯府的时候,薛氏心魔还重,日日地拘着她不得随意走动,她见薛氏可怜,便顺了她的意。
  
  后来薛氏好了一些,看她却也看得紧了,虽说年年带她来这佛音寺上香,她却不能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每次也不过同了缘匆匆几句而已。
  
  了缘见她脸上似有痛苦之意,只当自己方才那句话让她伤了心,又呵呵一笑:“贫僧空活这些年,早日归西倒是佛祖的恩赐了,胭脂姑娘莫要多心才是。”
  
  莫欢闻言敛了悲伤之情,不敢让老人家再多心。“师傅现在还在厨房里?”
  
  见了缘脚步不停直往厨房里走,莫欢也跟了进去,南燕在身后小声提醒她。莫欢也只做不知,料她回去也不敢同薛氏说。
  
  “方丈让我歇着了,可我闲不住。”了缘见莫欢跟了进来,从灶台的蒸笼里拿了一块半温的素馒头递给她,“你尝尝,老头子的手艺可还在?”
  
  莫欢笑着道了声谢,接过去小小地咬了一口,还是香甜软糯的感觉。
  
  “师叔,火帮您生好了。”背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莫欢唬了一跳,险些被嘴里的馒头噎着了,一旁的南燕连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顺了下去。
  
  莫欢这才转身去看。原是个年轻的僧人,一身青灰僧衣,剑眉星目,一双凤眼微挑。若是俗世一身锦袍替了那身僧衣,便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了,只是他眉眼里自带了一股佛门中人的淡然,另人遐思不得。
  
  方才进门时他可能躲在灶台后面生火了,自己光顾着和了缘说话,没有注意到。只见他上前两步,朝自己双手合十微微一颔首。
  
  莫欢连忙回了一礼,到底是年轻男子,理应避了开来。莫欢回了礼抬头想同了缘辞别,余光却瞧见他右耳垂处有一点鲜艳红痣。
  
  日头斜斜地照了进来,那人背了光,日光打在他耳垂处,仿若要透了过去,那红痣更显红艳。
  
  见他弯腰提了背篓要走,莫欢心里的迟疑立马问出了声:“净空?”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年那个小沙弥的法号便是这个了。
  
  只见那人身影微微一顿,转过身来又是一礼,眉眼低垂:“不知施主有何吩咐?”
  
  如此说来便是他了。莫欢心里有些激动。
  
  当时净空把她从后山背回来时,自己还迷迷糊糊。她趴在净空瘦弱的背上,一团浆糊的脑袋搁在他小小的右肩上,看着他右耳处那颗小红痣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晃荡。
  
  一别便是十年,当时胭脂还懊悔应当多和他说几句话的。脑子里小净空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了,可她却记得那颗小红痣。
  
  先前那几年,每次来佛音寺她都要问一次方丈,净空云游到何时才会回来,方丈的回答皆是“有缘四海为家”。
  
  她暗暗揣测过,莫不是去了别的寺庙去当和尚了,这也不是不可能,再后来她便不问了。
  
  见眼前这位女子神情欢喜,却不说话,净空心下迟疑,又低声问了一句:“施主?”
  
  莫欢回过神了,语气里带了一丝激动:“净空师傅可还记得我?”又是双手合十,朝他重重地一躬。
  
  净空立即避开了,眼露疑惑,显然是不记得了。
  
  一旁冷眼看着的了缘却是哈哈一笑,走到净空跟前,指了指莫欢额间的朱砂痣,在日光里泛着红艳:“十年前你从后山里捡来的胭脂姑娘。”
  
  经了缘这么一提醒,净空才记了起来,也只是微微一颔首,不动声色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又把背篓背在身后,“贫僧要去拾柴,先告退了。”朝身边了缘行了礼,转身出了厨房开了小门往后山方向去。
  
  莫欢望着他的身影有些微征,末了又是低头一笑,自己挂念了十年的小和尚,原来他早就不记得自己了。
  
  她突然有些羡慕他,什么时候她才能脱了那四方天地,像他那样在这异世做个无拘豁达之人。
  
  “如今可算是见着了。”了缘朝莫欢笑呵呵地道。他知道胭脂姑娘念了这般久,却不见当年之人,如今算是功德圆满了。
  
  莫欢回神微微一笑,连声应“是”。
  
  一旁的南燕经了方才那一遭,又开口催促莫欢回去,她心里一叹,想着出来的有些久了,正打算出口和了缘告辞,门口处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里面还夹杂着莫凤的声音,莫欢连忙出了厨房。
  
  只见莫凤站在华阳长公主身边,看见自己秀眉一皱,朝着刚才那年轻僧人斥责道:“居然敢拦了公主的大驾,你的胆子也忒大了些,不过是个破厨房,旁人入得,公主怎的入不得!”
  
  莫欢闻言目光一冷,她这个妹妹倒成了旁人了。
  
  方才那僧人不知冲撞了贵人,迟疑了一下才让开了路,连声请罪。
  
  莫凤还要再开口训斥,华阳转头蹙眉淡淡瞥了她一眼,莫凤立即闭了嘴,不敢再造次
  
  华阳把寺里年轻的僧人又都观察了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人。
  
  路上却遇到了这个莫家的三姑娘,听她说对佛音寺格局颇为熟悉,便让她跟了。谁知却是个爱狐假虎威的人,
  
  “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千秋。”莫欢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华阳经过时抬了抬手,也不理她,把厨房里外又看了一遍。
  
  莫欢心里疑惑,却只站在原地不敢多问。
  
  莫凤又凑到华阳跟前去,原本总是一副矜骄之色的姑娘这时却陪着笑:“不知长公主要找何物,说了出来臣女也好替长公主分忧。”
  
  见华阳凤眼修长,眼底燥意更盛。莫凤心里有些畏惧,咬了咬唇壮了胆道:“我家四妹妹从小便经常来这佛音寺,恐怕比我更熟悉几分,不若公主说了出来,我们也替公主分担几分?”
  
  莫欢心里一咯噔,恨不得封了莫凤的嘴,你想巴结人家,可别拿我当梯子使呀!?
  
  华阳闻言回头紧紧地盯了一眼莫欢,想来这是莫家的四姑娘,见她一脸温和沉静,朝自己腼腆一笑,倒比这三姑娘看着要舒心几分。
  
  “你近前来。”华阳往前走了两步,朝莫欢抬了抬下巴。
  
   正文 8.华阳长公主(捉虫)   莫欢心里一惊, 却不敢迟疑, 往前走了几步, 方站定, 朝华阳长公主又是一礼, 直了身便低垂了头, 不敢去看她。
  
  “你对佛音寺很熟?”华阳淡淡地问道。
  
  “回殿下, 民女年幼遭拐子所骗,万幸被佛音寺里的僧人救下,在佛音寺住过三个月光景。”
  
  莫欢低声回话, 见华阳没有吭声,她心里有些发慌。
  
  却见一袭绯红团蝶百花凤尾裙角慢慢印入眼帘,只听见华阳清贵的声音里带些许不容质疑:“你抬起头来。”
  
  她下意识地抬头, 却不敢迎视华阳的目光, 视线平直的朝前看着她纤细白腻的脖颈。
  
  “退开去。”华阳转头见莫凤又要上前来,皱了眉轻声呵斥道。吓得莫凤连退了几步, 当下羞红了脸低了头不敢动作。
  
  莫欢再不济也听得出来华阳的不悦, 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莫凤得罪这主子, 心下只想哀号。
  
  她虽然不曾见过她, 却算得上“了解”她吧?
  
  虽说作者弃了坑, 但是华阳显然不是个小配角, 前文也是出现了好几次,自己对她的印象大概就是“敢爱敢恨,却是个不好惹的主”。
  
  华阳见莫四姑娘依旧不敢看她, 索性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把自己秀丽的脸庞凑到莫欢跟前,逼着她直视自己。
  
  莫欢心里一紧,作者可没有说过华阳长公主好女色呀,更何况自己也称不上有多少.“色”呀!
  
  华阳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脸色微慌的姑娘,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你好好看着我,想想可曾在这里见过和我很像的一个僧人。”顿了顿又接着道:“十七八岁的模样。”
  
  莫欢被她逼得只能认真描摹她的样子。
  
  她先前不敢抬头看她,对华阳长公主的样子也只停留在书里那些文字,无非就是明艳华贵之类的字眼。
  
  现在她才知道皇室贵女的气概,不是随便几个字就可描述得了的。她往你跟前一站,便自带了一股贵气,让你无端地弱了一分气势,相形见绌。
  
  莫欢细细地看着华阳的眉眼,只见她一弯柳叶眉,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点绛朱唇自风流。挽着惊鹄髻,额间蔽着四蝶穿花碧钿,玛瑙点翠珍珠流苏微微晃动着。只是她凤眼微挑,目光锐利,少了一分温婉,多了一分凌厉。
  
  莫欢紧张得心脏扑通直跳,努力回想着可曾见过与她相似的人。觉得有些熟悉,脑子一紧张,只剩下一片空白,垂眸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民女不曾见过。”
  
  抬眼见华阳眼里将信将疑,莫欢捏紧了汗湿的手心,万分肯定地答道:“回殿下,民女不曾见过。”
  
  华阳柳眉紧皱,又盯着莫欢看了好一会儿,才烦躁地放了她的下巴,轻斥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道绯红的身影,一旁的宫婢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见华阳出了院子,莫欢绷紧的神经才缓了下来,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南燕见自家姑娘一脸苍白,压下心中的惊恐,连忙上前扶着她。
  
  莫凤看着华阳的身影想要跟了上去,心知她现在去了也讨不着好。又见华阳方才同莫欢那般亲近,心里微酸,上前几步,迟疑了会儿笑着道:“欢姐儿,瞧把你吓得,方才长公主同你说什么了呢?”
  
  莫欢还没有缓过神来,见莫凤这副样子,心下更是来气,狠狠地横了她一眼,也不理她。
  
  南燕听了心里也有气,自家的姑娘都被你害成这样子了,你还只关心旁人说了些什么。只垂了眼伸手替莫欢抚了抚背。
  
  一旁的了缘驼着背见莫欢脸色还没有缓过来,让僧人端了杯水来,念了声佛让她喝下压压惊。“胭脂姑娘,可还好?”
  
  莫欢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强自撑了笑脸,只说无事。
  
  莫凤见他们主仆二人皆给自己脸色瞧,颇有些恼羞成怒。哼了声待要往外走,一道群青身影从门口处走了进来,原是冯妈妈。
  
  只见她和门口的僧人道了声恼,说要寻她们家的姑娘。
  
  “唉哟,姑奶奶,怎的跑到这处来耍,让老婆子一通好找。”冯妈妈刚进了院子就见一人脸色煞白,一人气得满脸通红,又想起方才路上遇到华阳长公主怒气冲冲而去,心里暗惊,自家姑娘该不会得罪了贵人。
  
  见莫凤绷着一张脸不说话,冯妈妈上前两步刚想开口问问莫欢,却见她下巴处一道深红印子,被细白柔腻的肌肤衬得十分扎眼。冯妈妈惊呼了声,“四姑娘,这是怎么了?”
  
  南燕顺着冯妈妈的视线去看,心下一惊,“姑娘,你的下巴红了。”
  
  莫欢下意识地抬手去摸,有些疼,想来华阳长公主有些用力了,刚才她心里害怕,根本没有察觉到疼。只扯了嘴角道:“没事的,冯妈妈,自己的手方才不小心打到了。”
  
  冯妈妈自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见问不出来话,心里想着回去还是要如实禀了老太太才是,得罪了大太太、三太太事小,得罪了公主那才叫大事。
  
  口里只催促着道:“老太太和太太们在前殿烧香,请姑娘们赶紧去呢!”
  
  莫欢和了缘辞了别,叮嘱他好好照顾身体,莫要操劳,这才跟着冯妈妈去了前殿。
  
  一路上莫凤高抬着下巴,不想搭理她。莫欢倒是求之不得。
  
  到了前殿,华阳长公主和宁国公府五太太已经敬过香了。五太太见华阳方才一脸怒色而归,也不知是谁惹了她,只拿府内琐事繁多当了借口,打算辞别动身先回府去。
  
  莫凤莫欢进门朝华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皆是不敢抬头。
  
  冯妈妈凑到莫老太太耳边把方才的事情简略地提了提,只见莫老太太眉头越皱越紧,朝莫凤莫欢两人紧紧地盯了一眼。才起身朝华阳长公主行了一礼陪了笑道:“我们家两位孙女无状,适才冲撞了长公主,还望长公主勿怪。”
  
  华阳闻言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皆眉眼低垂的莫家姑娘,心下了然。随即婉转一笑,凤眼轻挑,柔声道:“老太太客气了,适才觉得莫家几位姑娘温婉可人,甚得本宫的心,所以才拉着说了几句话,没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又转头朝莫二太太和她身后的莫双笑了笑,莫二太太连忙起身行了个礼。华阳这才缓缓道:“如今二姑娘要成了五婶婶的媳妇,二姑娘性子温和,我们两个做了妯娌自然能万般和睦了。”五太太方才告诉她,两家已经互换了庚贴。
  
  堂上几人闻言心下皆是一惊。
  
  五太太只想找个好压制的媳妇,这人还没过门呢,华阳就这般抬举,只怕日后不管教,又想着方才莫二姑娘的表现,不像是心气高的姑娘,想必也不会翻出什么花样了,这才稍稍地安心了些。
  
  莫二太太只欢喜得阖不拢嘴,自家姑娘嫁了个庶子,却能得公主一句妯娌,想必入了国公府也好有个依靠,也盼着庶女能争气点,傍上这棵大树才是。
  
  莫老太太和莫大太太听公主这般夸奖莫家女儿心下欢喜,剩下两个以后说亲也有个好说头。
  
  薛氏见到莫欢下巴一道红印,脸上强撑了笑,背地里狠狠地横了南燕一眼,吓得南燕不禁抖了抖身子。
  
  华阳环视了一圈,把几人的脸色皆看在眼里,心里嗤笑了一声。
  
  又见莫欢一脸顺从地站在莫三太太身后,微低着头掩了下巴的红印子。
  
  华阳心里清楚自己是在迁怒,身姿摇曳几步走到莫欢面前,拉过她纤细修长的手,朝薛氏一笑,“这是你们家的四姑娘罢?”说话间便把自己手腕处一个羊脂玉镶金手镯戴到莫欢手上。
  
  莫欢心里一惊,这是打个巴掌给个红枣?
  
  薛氏神情一紧,连声道:“小女无状,怎能当得公主如此厚爱。”
  
  一旁的莫大太太看着这幕脸色顿时一僵,自家的凤姐儿怎的可以被那小妇养的女儿比下去。莫凤也是心有不甘地咬了咬唇。
  
  莫二太太无甚感觉,自家的姑娘都要成了公主的妯娌了,这点小恩小惠当不得什么。莫老太太神情有些复杂,怎么说都是莫家的姑娘,可是她更希望是莫凤。
  
  华阳眼神溜了一圈把众人的心思猜了个遍,又从腕子上取了一对赤金凤凰衔珠手镯,各递了一只给莫凤和莫双,笑道:“莫家几位姑娘都是仙子般的人物,本宫看着都很喜欢呢!”
  
  莫大太太脸色这才缓了缓,随着莫二太太一同谢了恩。一旁的莫凤摸了摸刚得的手镯,眼睛下意识的往莫欢手腕处去看,那羊脂玉更衬得欢姐儿肤若凝脂,柔腻非常,心里总归是意不平,在华阳长公主面前也只能忍着了。
  
  待送走了华阳,莫老太太皱了眉想问到底怎么回事,想到这里不是自家,只催促几个媳妇先上香,回去再做议论。
  
  莫双自然能瞧出两个妹妹似有龃龉,知道莫欢性子平和,只低声问她:“你同三妹妹怎么了?”又见她下巴处有一道红印,连忙出声询问。
  
  莫欢无心再谈此事,只说无碍,想转了话题:“那人你可满意?”
  
  莫双闻言粉颊飞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莫欢心里才稍稍放心了些,至少比盲婚哑嫁好一些不是吗?
   正文 9.嫡庶有别   莫家一行人用过斋饭后, 辞别了知客打道回府。
  
  因着方才华阳长公主的一番举动, 莫凤和大太太心里都有些不舒坦, 换乘马车的时候索性和老太太坐了一辆, 莫双和莫欢各自跟了自家的母亲, 免得相看两相厌。
  
  莫欢扶着薛氏上了车, 自己也才刚坐下, 下巴被薛氏丰满柔腻的手抬起来。
  
  薛氏盯着女儿下巴处看了好一会儿。红印是散了些,却有些泛青的趋势。
  
  莫欢被她这样举着下巴,脑子里又浮起华阳长公主那骄矜的贵气和凌厉, 心里一阵惊慌,连忙伸手把薛氏的手拿下来,嘴上只跟抹了蜜似地讨好道:“娘, 方才出去耍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 回去揉一揉便好了。”
  
  薛氏平时都是个满脸带笑慈和的模样,如今蛾眉一拧颇有些严厉, 莫欢也见过她惩治下人的手段, 如今这样, 想必是动了气的。
  
  还不容她多多劝解, 只见薛氏掀了帘子的一角, 冷声道:“南燕, 进来。”
  
  马车放缓了速度,南燕战战兢兢地上了车,还没来得及看自家姑娘的眼神, 就被薛氏眼风扫得双腿一软, 直直地跪下来,好在车里铺着软绒。
  
  “太太。”南燕声音微颤,低低地喊了一声。
  
  薛氏担心外面的奴仆听见动静,淡淡地瞥了一眼递茶讨好的女儿,只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方才去了哪里,前前后后的一个不漏地都说清楚了!”
  
  见女儿要给南燕使眼色,薛氏转头不客气地盯了莫欢一眼,莫欢讨好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当年那遭事情后,薛氏对女儿身旁的仆人都是长了心眼的。
  
  南燕不机灵,却也不笨,见薛氏问话,哆着声音一五一十地把莫欢出了百客堂到回前殿的过程都说了一遍,掩了净空那一段,华阳长公主那一段就特别提了提莫凤的功劳。
  
  本来就是,若不是三姑娘那句话,长公主怎的会盯上自家姑娘。
  
  “太太,就这些了。”南燕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家太太和姑娘,见两人神情都不愉,这下算两边都不讨好了。
  
  薛氏听了也不说话,只垂了眼思忖。她因着庶房的身份没怎么见过这些贵人,却也不傻,华阳长公主撇了大房先提了自家的欢姐儿,不说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光一句话恐怕就够大房那女人多想了,更何况还有个惯爱掐尖的女儿。
  
  一旁的莫欢抱着她的胳膊娇声道:“娘,公主没有生气不是吗?您莫要操心了,再气眼角就要长皱纹了,爹爹又要嫌你老了。”莫欢见薛氏神情微松,夸张地抚了抚她的眼角,“哎呀,您看,右边这里好像又多了一道。”
  
  薛氏知道她是在哄自己开心,听她这么个哄法直接被气乐了。伸手把女儿柔嫩的小手拿了下来包在掌心里,朝南燕淡淡道:“起来吧,回去了去我房里找田妈妈拿去淤膏,给姑娘揉揉。”
  
  南燕见薛氏不发作,心里才要松了口气,又听薛氏冷了声音又道:“下次再如此,就去做那洒扫的丫头去。”
  
  这算是警告了,但总比直接罚来得好,南燕连声应是。见薛氏示意她出去,南燕这才掀了帘子下了车。
  
  薛氏端过茶盏喂了莫欢一口,轻声叹道:“你也别哄我,只说说长公主同你说什么了?”南燕站得远,当时华阳长公主声音压得低,说了什么话估计也只有女儿清楚了。
  
  老太太回去总会免不了问话的,莫凤现下在她车上,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她还是先摸清了状况心里才有底。
  
  莫欢在莫家后宅生活了十年,虽说不像有些小说里面写的那般你死我活,但总归是有些龌龊的,互别苗头是再正常不过了。
  
  长房向来嫡支身份自重,今日被他们越了先,恐怕大伯母那里又要隔应好几天。况且,老太太往大房二房那里偏些心他们都习以为常了,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薛氏不是那种目无见识的女子,一个没落伯府的庶房能被她经营到现在这个模样也算是不容易了。
  
  莫欢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她为好,斟酌了一下才道:“长公主好像在找一个和她长得像的僧人。”
  
  薛氏闻言疑惑地轻拧眉头,自古皇家多风流,可她却听说长公主同驸马恩爱非常啊。
  
  莫欢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内情。
  
  薛氏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安。回去探探丈夫的口风,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在翰林院里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
  
  又拍了拍莫欢的手,思忖了会儿道:“回去老太太若是问你话,你只说长公主在找人,问你有没有见过,其他只说长公主没有说清楚,你也不晓得。”
  
  莫欢点了点头,恐怕这样子也消不了老太太心里的疑心罢,可总比掺进皇家之事来得好。只盼着这事能轻轻揭过,莫要再提起才好。
  
  回府的时候莫老太太果然留下大房和三房问话,莫欢按着薛氏的指点一一答了。
  
  “你可是语出无状,冲撞了贵人?”莫老太太一身深栗色福禄寿暗纹对襟长褙坐在上首,轻啜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莫欢淡淡问道。
  
  莫欢闻言瞥了一眼脸上略有得色的莫凤,只见她站在莫大太太身后,对着自己笑得意味深长。莫欢不知道她在路上同老太太说了些什么,心里来气却只能忍着,恭声答道:“孙女儿不敢,日日记着要老太太的话,要谦逊有礼,端庄本分。”
  
  思忖了一会儿嘴上又恭维道:“长公主不也夸赞祖母教导有方,莫家女儿规矩得体嘛。”
  
  莫老太太听了有些舒心,却又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品不出味道来。看了眼沉静的莫欢,又看了看一旁满脸得意之色掩不住的三丫头,心里暗叹两个人换换性子才好,还是大姐儿最可心,只可惜嫁得太远了些。
  
  一旁的小孙氏心有不甘,看着三房母女两人插科打诨又想把老太太蒙混过去,放下了茶盏拿帕子轻轻掖了掖嘴角,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可不是嘛,儿媳看着长公主甚是喜欢咱们的四姐儿呢?”
  
  话里只不住酸意,连堂下的侍立的丫头听了都低了头。薛氏闻言低头轻啜了一口茶水,掩了脸上那股嘲讽之意。
  
  薛氏自己虽为商家女,可是也知道这侯门伯府选宗妇,要的是识大体明事理。别人家她是不晓得是什么样,只是平阳伯母这位宗妇显然是功夫不到家,为着这么些小恩惠吃酸捏醋,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莫老太太虽然有时候拎不清事儿,至少比小孙氏好些,皇家恩惠自然不能随意置喙。想了想又朝莫欢道:“欢姐儿这样子很好。”转头又看了眼薛氏,“你教得很好,女孩子懂得进退,安守本分是最好不过了。”
  
  薛氏连忙起身笑着应是,看着大房母女二人满脸得意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咬牙,这是当众打三房的脸不是,一个个都盼着三房做缩头乌龟才好。
  
  不安本分的又是哪一个,还妄想着攀上长公主那高枝不成,也不看看人家稀不稀罕!心里再是有怨气,脸上也不显。
  
  莫欢在一旁都要忍不住替自己的娘亲鼓掌叫好,这要搁在现代,以薛氏的模样性情还有演技,银屏之上大火也说不定。
  
  莫老太太见薛氏恭声应了,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今天劳碌了一天,身上那股乏劲也上来了,只挥了挥手:“哥儿们该下学了,今日就让他们好好歇歇吧,饭就在各自屋里摆罢,明日再来同我说话。”转头朝冯妈妈又吩咐了一声,“让大厨房今晚上各添一道乳鸽汤,书院里清苦,要好好补补才是。”
  
  莫大太太和薛氏连声谢过,服侍着莫老太太歇下,方出了屋回了各自院子。
  
  三房的院子在伯府的西北角,离老太太的养荣堂有些远,平时问安也要走上一刻多钟的路。
  
  莫欢初来时觉着还好,三房的院子比起自己穿越前那个小公寓,怎么说也算得上是“豪宅”了。可当她见识过老太太还有大房二房的院子之后,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老爹在这伯府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莫老太太的嫡庶规矩分得实在很明朗。按着伯府的格局来看,就是嫡支的抱团过日子,他们三房老实本分的偏居一隅就好了,做好了庶房的本分,莫老太太也不会过分苛责就是了。
  
  虽说明面上三房还依着伯府过日子,账上早在十年前就分了家的,莫欢偷偷问过薛氏身边的妈妈,大概还是和十年前原主被拐的事情有关。
  
  但是规矩却是不能少,伯府虽说没落了,莫老太太做为老夫人的做派是一点儿也不能少的。每日薛氏都要晨昏定省,服侍婆母。
  
  薛氏管家的时候从来不避着她,莫欢心里自有一笔账。按着老爹从公中分得的那一点家财和少得可怜的俸禄,还要时不时地孝敬莫老太太太,实在入不敷出。
  
  好在薛氏出自富贾之家,最懂得经济营生,再加上丰厚的嫁妆和体己银子从中操持,不然三房一大家子恐怕得去喝西北风了。
  
  莫欢转头看了一眼薛氏,只见她蛾眉轻拧,显然还没有消气。想出言安慰几句,又怕隔墙有耳,只能回去再说。
  
  刚转过一道回廊,三房的院子便到了。乳母正带着锐哥儿在院门口耍,见着自家母亲和姐姐来了,锐哥儿丢了手上的布偶小鸟似的飞奔过来,一把抱住莫欢的小腿,扮了可怜道:“你们去哪儿了,也不带着我。”今早上他一睁眼就只见乳母,母亲和姐姐都不见了。
  
  锐哥儿大名莫士锐,如今两岁,在平阳伯府行六。薛氏三十三的时候才又得了他,一家人爱宝非常。
  
  莫欢蹲下身子把他抱了起来,薛氏怕女儿力气小,连忙接了过去。莫欢伸手摸了摸他细滑的小脸逗他:“哎呀,我们去吃好吃的了!”
  
  “吃甚好吃的了?” 锐哥儿小眼一亮,见莫欢神秘兮兮地不说,小嘴一蕨,不高兴地哼了声:“四哥哥下学时也给我带了,我全吃了不给你留!”
  
  四哥哥便是三房的长子莫士钊了,在同一辈里行四,如今在国子监里上学。今天是七月二十九,国子监每逢初一十五休息,前一日下午便会早两个时辰放学子归家。
  
  “娘,欢姐儿。”一道清朗的男声在院门口响起。
  
   正文 10.三房   莫欢抬头去看, 只见自家哥哥一身靛青色素缎长衫, 袖口领口处皆是暗青色绣纹滚边, 方脸俊眉, 满眼含笑, 站在院门口。
  
  莫士钊的模样更像父亲, 可是脾性上却比父亲更活泼一些、
  
  他想必归家不久, 还未换过衣裳,仍旧穿着国子监发的学服,自带了一丝儒雅之气。
  
  锐哥儿听到声响, 转过头去朝莫士钊伸了伸手,大概是要他抱。莫士钊上前几步抱了过来,锐哥儿的小胳膊随即缠到他的脖颈间。
  
  “哥哥几时回来的?”莫欢以前是独生子女, 家里无旁的兄弟姐妹。到了这里才发觉有哥哥的好处。
  
  莫士钊说不上是妹控, 却是个会疼妹妹的。知道她不能随意出门,每次归家都会带些女孩子玩意给她。偶尔求了母亲, 带她出去逛逛透透风。有时候莫欢偶尔中二闯了祸, 能扛的他自会替她扛过去。
  
  “比你们早了半刻钟。”莫士钊从乳母手中接过汗巾子, 替锐哥儿揭了揭唇边的口水, 见妹妹下巴处微微有些泛青, 刚想出声询问, 余光瞥见父亲下值回来了,连忙规矩地问侯。
  
  “怎的都站在这里说话?”三房的老爷莫征一身青色绫罗团领衫,补子上绣着鹭鸶花样, 腰间束着素银腰带, 外罩一伯同色贮丝罗纱,想是下值到家疏散些,脱了朝冠捧在手上。
  
  “老爷回来了。”一家人迎了莫征进了院。薛氏催促着女儿、儿子去换了衣裳,又服侍着丈夫换了官服。
  
  莫欢怕父亲看见自己下巴处的青淤,从他进门到用饭时都微微低了头,比平时都安静了几分。
  
  莫士钊自然察觉到妹妹的异样,只是食不言寝不语,想着过用饭后再好好问问才是。
  
  等一家人坐下来用过夕食,已经日沉西山。
  
  大云朝每十日一休,莫征明日不用上值,今日老太太又免了问安,一家人难得聚集整些,薛氏便在命下人在院子里摆了清茶果品,也不让人伺候着,只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聊天,纳凉散热。
  
  莫欢一边剥着核桃递给锐哥儿,一边听着莫征考校莫士铮功课。心里暗叹难怪自家爹爹年方二十便中了进士,如今功力不减当年啊。莫欢觉得莫士钊能进得了国子监,学识功课自然不一般,在莫征面前却是不够看的。
  
  莫欢看着自家爹爹,觉得颇有些不可思议。要说他资质平平吧,可那进士是怎么得来的,作为一个庶子能到如今这个地步想来也不容易;若说他是个会进退、会左右逢源吧,翰林院恐怕没几个像他这样,熬了十八年也只是个侍读学士。这个还是六年前升的。
  
  和莫征同榜出身的,如今官居二、三品的也不在少数。怎么说呢,感觉就是混得不怎么开呀!
  
  但见莫征每日下了值读书作画、养花逗鸟的闲散,莫欢也觉得,如此甚好。
  
  待莫士钊勉强过了莫征这一关,莫欢连忙递了杯清茶给他压压惊。她光听着都觉得头大,他还得日日研读强记。
  
  莫欢现在都对莫士钊当年备考院试的情形记忆犹新,相比之下自己高考那种强度实在不足挂齿。
  
  “双姐儿的事可是定了下来?”轻啜了口茶水,莫征才有空问起今日佛音寺一行。
  
  “定下了,已经在佛音寺里换过了庚贴,吉日还要等国公府那里看过再定呢。”薛氏先前觉得二房择婿太随意了些,今日在那里见过甄定,虽说是个庶子,但也是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孩子自家争气,好歹挣出一条出路。“我看着那人也算是个好的,和双姐儿倒是配,只是国公府人多了些罢。”
  
  平阳伯府已经算是简单的人家了,内宅里还多有龌龊,双姐儿又是柔弱的性子,嫁进去了恐怕日子也不能太如意。
  
  不过最重要的是夫妻齐心,当时她的日子何曾如意了,丈夫和自己同一条心,没有那些莺莺燕燕,儿女双全,自己拼了劲也要变得如意。
  
  又看了眼正抱着小儿子玩耍的长子和女儿,薛氏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家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姻缘。如今士钊已经十八了,她私底下已经暗暗地特色了几个,只想找个机会同丈夫提一提,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莫老太太会插手大儿子的婚事。
  
  莫征和薛氏十多年的夫妻,她一个眼神自己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悄悄地握了握薛氏的柔荑无言地安慰她,只让她双颊飞红,娇嗔了丈夫一眼。
  
  好在夜色已至,灯火昏暗,孩子们瞧不见。
  
  “国公府今日谁去了?”莫征轻咳了一声。
  
  “五房的太太去了。”薛氏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又道:“华阳长公主也去了,似乎在找人来着。”
  
  莫征闻言“嘶”了一声,抚了抚髭须,心下暗自思量。
  
  “儿子听说今上要请了九皇子回宫,可是真的?”莫士钊听薛氏说起佛音寺,又神秘兮兮地朝莫欢道:“听闻那九皇子就在佛音寺,妹妹可曾见过?”
  
  “你从哪里知晓的?”莫征闻言眉毛一竖,颇有些动怒地趋势。
  
  只是他压着声音,再加上夜色昏暗,莫士钊瞧不清楚,不懂提防,兴致勃勃地答道:“学院里都在传呢。”国子监里有各地举荐来的贡生,也有王公贵族的子弟,这种小道消息自然不少。
  
  末了还又添了一句,“听闻长乐坊为此还设了赌局,猜九皇子究竟……”
  
  他话还没有说完,袖口便被妹妹拉了拉,莫士钊还来不及去看她的眼神,只听见父亲把茶盏重重地搁在石桌上,怒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长乐坊设什么赌局也知道!”
  
  锐哥儿印象里自家爹爹皆是和蔼模样,今日突然发了脾气,他吓得直往莫欢怀里躲。
  
  莫欢连忙抚了抚他的背,想开口劝父亲消消火,哥哥又不是那种好逸玩乐之人,却也知道现在自己不合适开口,只抿了嘴巴看着莫士钊。
  
  莫士钊吓了一跳,连声解释道:“只是听书院里有人说起罢。”
  
  “如此说来,书还读得不够用功。”莫征听他辩解更生气,刚想罚他,见妻子暗中拉了拉自己的衣摆,便软了话,“回去把《大学》抄了二十遍来,明日便要查看。”
  
  莫士钊连声应是,朝父母行了礼便一溜烟的跑去书房抄书去。
  
  “老爷何苦动气,吓着锐哥儿了。”薛氏心疼大儿子,却不敢真劝,只能拿小儿子说事,又递了杯凉茶给丈夫消消火。“大哥儿又不是不用功的人。”
  
  莫征重重地“哼”了一声,心里也知道大儿子不是耽于玩乐之人,却也担心他分了心荒废了学业。
  
  莫欢经了方才那一遭却暗自出神,这九皇子,为何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了呢?作者到底有没有写到呢?
  
  薛氏见女儿沉默不语,小儿子也有些被吓到了,觉得再坐着也没意思。况且见天色不早,露水已降,便催促着女儿丈夫回去歇息。
  
  “我要和姐姐睡。”锐哥儿圈了莫欢的脖颈,不去看莫征,他刚才生气吓着他了。
  
  薛氏闻言轻嗔了莫征一眼。莫征轻咳了一声,以后训长子得避着小儿子才是。
  
  等薛氏把小儿子安置好后回了房,见丈夫已经梳洗完,只着了一身月白中衣轻倚在床边看书。便是如此,也自带了一股儒士的清雅。
  
  她一边拆着钗环一边低声把今日佛音寺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看着自家老爷弃了手里的书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背后必有隐情。
  
  待梳洗过后才走到床边,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钊儿所说一事可是真的?”
  
  如若是真的,华阳长公主今日举止便可想得通了。不然为何无缘无故跑去寺里找人,还要找一个同她长得相似的僧人。
  
  莫征点了点头,心里暗自思量。
  
  如今这事宫里上上下下差不多都知道了,只是皇帝还没有正式昭告,礼部工部的人早就开始为九皇子回宫一事在做准备了。
  
  至于九皇子究竟是不是和尚有没有出家,朝野上下也都在暗自猜测,毕竟自九皇子年幼出宫后,谁也没有见过他。
  
  当年他刚入翰林院,正值皇后和贵妃斗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年后皇后娘娘生下九皇子,三个月后九皇子被送出了宫,皇帝对外也只说九皇子命中贵格,需为国祚祈福十八载方能归。
  
  见妻子一脸惊讶之色,拉着她在床边坐下,又问道:“那长公主可是有找到人?”
  
  “没呢,凤姐儿还引她逼问咱们欢姐儿,还是找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到这里薛氏心里就来气,“我们姐儿怎么会晓得九皇子长什么样?”
  
  想起方才给莫欢揉下巴的时候,她眼底泛泪的模样,便有些心疼。
  
  看着莫征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想起今日归家之时,自己和欢姐儿被莫老太太当着大房的面训斥,心里来气就有些迁怒,狠狠地掐了丈夫一下。
  
  莫征一疼便回过神来,见她瞪着自己,却是媚眼娇俏,心里大约能猜到妻子恐怕又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
  
  她一受了气回来便这样,也知道她在婆母妯娌那里不容易,有些心疼,便揽在怀里给她顺气。
  
  娶她之时自己不过是个秀才,功名未得;父亲因着贪没拿不出银子来补,妻子娘家是一方富贾,父亲为着银子,岳父为着攀亲,便定下这门亲事。
  
  刚开始自己还不愿意,只觉得父亲太过草率。
  
  待相处一段时日下来,才发现她温柔娴淑,既会持家过日子,也偶尔会与他吟诗作对,他这才觉得自己以前太过自持清高。
  
  见她因着商贾之女庶子之妻的身份遭妯娌排挤耻笑,自己心疼,却无从护她。只能再刻苦几分,早日挣个功名。全托了妻子操持,这几年三房的日子才好过些。
  
  薛氏在他怀里轻叹了口气,点了点他的胸膛:“我们可得给姐儿好好挑个好相与的人家。”双姐儿虽主嫁入国公府,可日子恐怕会不尽心,若是她,定不忍心如此。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见妻子抬头看他,莫征轻啄了一下她的脸颊,心里有些得意:“年后考绩,不出意外,我便可在往上升了升了。”
  
  莫征不是不晓得自己的资历其实熬的够够的,一来他与大哥同朝为官,不好越过他去;二来他觉得如此也还将就,至少没有党羽之争。当年太后与贵妃打擂台,不少同榜的同僚都参与进去了,走对的,自然高官厚禄,走错的,自然祸及子孙。
  
  现在为着妻子子女,万万不能再做安逸之人了。如今儿女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如若自己再往上争一争,说不定能给欢姐儿挣个好姻缘。
  
  “老爷这样子就很好了,妾身很喜欢。”薛氏闻言笑了笑,不叫夫婿觅封侯,只愿夫婿长相守。
  
  莫征被她安慰得一阵快意,执起她的柔荑凑到唇边吻了吻,薛氏又想起方才在院中的温情来,双颊飞红。灯光昏黄之下,一身绯红中衣更衬得她娇艳丰满。
  
  看得莫征一阵心痴,敛了话头,只拉着她躺下,放了帷账。
  
  到底是鸳衾谩展,浪翻红绉,一夜旖旎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