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相逢一醉是前缘 只屐归去(针叶)

    前尘 一梦江湖费五年

    浓浓的雾,隐隐约约,一切,都是朦胧。

    四人在林中奔跑,其中三人服饰相近,黑色大襟短衣,腰束黑布,裤腿宽阔,脚踝处紧紧裹着一层黑布绑腿,足下是一双麻鞋。不是中原服饰,看上去很怪异——以汉人的眼光来看。但若从所处地域判断,也可知这三人应是苗人。中间一人却是中原的汉式长袍,头戴玉冠,但他神色惶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仿佛后面有野兽追赶。

    急速奔跑中,可以看出三名苗人正保护着中间那位中原汉人。

    跑在最尾的那名苗人眼角左右一瞟,似乎因为接近目的地,脸上有一点放松。

    天空云层渐开,太阳露脸,雾气慢慢消散。远远,仿佛传来一道嘶哑的箫声,又仿佛只是林中飞鸟的鸣啼。

    林木飞速倒退,突然,最前方的那名苗人身形一直,停下脚步。

    他们看到一人坐在树下。准确地说,是一名穿着中原袍式的公子坐在两丈之外的树下,袍式简约,绛红偏墨的色泽,黑色襟边,水纹压袖。他身侧放着一柄剑,手中却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孤岩倚石坐。他仅仅倚石而坐,全无戾意。

    他长发束起,一丝不苟,墨眉不细不粗,略略有点弯,飘逸却不柔媚,恰到好处;双眼因半垂读书略显氤氲,目形却赏心之极;高悬的鼻,似笑非笑的唇,弧线优雅的下颌,衣襟下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曲腿侧坐的身姿。无论是以汉人的眼光还是以苗人的眼光来看,这位公子绝对称得上俊,但仔细些端详,他全身却透着一股冰冰的气息,应该说是一名冷峻的公子。

    他为何在此?有何目的?什么身份?是否静候多时?

    四人心存怀疑,神色戒备,静静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俊公子微微掀动双眸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看书。

    书名很长。

    石靛蓝的书皮上印着数十个蚊影小字。若是站得远了,眯着眼睛仔细看,还是可以看清楚书封上印着“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这十二个字。

    一方静,一方闲,不动,都不动。

    后方的两名苗人对视一眼,以苗语对前方的苗人说了一句,前面的苗人微微颔首,重新迈开步伐。颈后突然一寒,那苗人立即顿步,瞪视那不知何时站到前方的俊公子。

    书被俊公子放在石头上,那柄原本放在身侧的剑却握在了他手中。

    “你……有何贵干?”前方苗人以生硬的汉语问道。

    俊公子盯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汉人,清晰地说:“我要他。”

    那名汉人被他指名,惊怒交加,咬牙低问:“那人出多少银两买我性命,我出双倍,不,三倍。”

    闻言,俊公子努努嘴。

    “顾公子放心,”前方的苗人侧头道,“在我摩奈圣教地界,没人可以伤害你。”

    俊公子唇角微动,开口问那顾公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待?”俊眸微挑,神色竟是不将摩奈圣教放在眼里。

    “你……”顾公子气极。

    “如果没有……”俊公子缓缓抽出长剑,姿势仿佛用剑生手一般。银剑出鞘,也是无声无息,完全没有冲日灭天的璀璨光华。他将剑鞘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瞧瞧脚边泥地,似在考虑要不要把剑鞘扔到地上。

    前方那名苗人抽出腰间短刀。

    一言不发之际,人影随风而动,刀剑在空中兀然相接,发出“当”的声响。

    俊公子一击即退,似笑非笑,形如临水蒹葭,玉质潺潺。那苗人连退四步,只感到虎口发麻,内息乱涌。

    “我只要他。”俊公子将剑尖轻轻搭在手背上,提醒似的开口,神情认真。

    那苗人轻呸:“顾公子是我摩奈圣教贵客。你好大胆,何方汉人,竟然在我圣教地界藐视教主威严!”

    “唉……”俊公子用力叹了一口气,双眸抬平,无可奈何地注视像小鸡护犊般的三名苗人。他最不愿意沾惹的,就是这种听命于人的旁系角色。这种人原本与事情无关,完全可以不杀,却因为他们受命于人与他对立,成了他的阻碍,常常害他迫于无奈伤害他们。

    他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们。

    他只希望他们作壁上观。

    每次,都不如意。

    无喜无怒,他周身冷气渐重,被太阳驱散的雾气似有重回之势。

    见情势不对,另两名苗人同时抽出弯刀,将顾公子挡在身后,打算一起抵挡俊公子。

    “我只要他。”俊公子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三名苗人眼神交流,一齐扑上来。丁丁当当刀剑声中,三人只觉眼前绛影飘闪,全然捕捉不到俊公子的身形所在。俊公子的剑似慢似快,勾、挑、点、扫、刺、提,剑法怪异,将三名苗人限制在自己两尺范围内。数十招过后,苗人气息紊乱,俊公子却全无影响。

    此时,两名汉袍男子从密林中走出来,转眼来到五人不远处。两人气质微冷,容貌清俊,一人黑袍,一人蓝袍,蓝袍公子下颌有一道小小疤痕。顾公子见了这两人惊慌更甚,两人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交头接耳,居然旁若无人地议论……

    蓝袍公子笑吟吟地对身边人道:“段兄,窟主又在练字了。”

    “嗯。”黑袍公子应了声。

    “你说窟主这招写的是什么体?”

    “草体。”

    蓝袍公子瞧了一阵,摇头,“我看像篆体。”

    “也许是虫书。”黑袍公子微微一笑。

    听不明白的,以为他们讨论的是书法,听得明白的,会知道他们在欣赏俊公子的剑姿。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他家窟主的剑不出鞘则罢,一旦出鞘,掠影浮光,杀得是万点桃花遍地开。此时杀气少少,实在是欣赏的大好时机啊……

    俊公子瞥了他们一眼,周身杀气凛然迸裂。三名苗人只觉得心头一慌,双手各是一凉,短刀落地,腕上见血,随后颈背一痛,眼前发黑,倒地不起。

    顾公子早已觑准方向准备逃命,但是他的念头不及俊公子的剑快。林阴深处鸟鸣微响,绛影旋空掠夺,纵身站在了顾公子前方。顾公子惊恐地瞪大眼,双手颤颤抖抖放在脖子边,就是不敢按下去。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浸湿了衣襟。

    “咚!”顾公子直直倒了下去。

    掌声响起,蓝袍公子边拍边道:“窟主好字法。”

    俊公子听若未闻,从怀中取了白巾拭去剑边一点血渍,回身拾起抛在地上的剑鞘,归剑入鞘。

    黑袍段维,蓝袍燕子嗔,都是他化地窟部众。他们不说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当哑巴。

    掩嘴打个哈欠,俊公子轻道:“打包带走。”

    “是。”两人得令,从背袋中取出布巾药水开始包裹顾公子的尸体。行内的惯例是任务完成只带脑袋回去既可,他家窟主喜欢给人全尸,久而久之,他们也被潜移默化了。

    俊公子转到树下取书。盯着书名,俊公子微微怔了一会儿。这书是他在途中买的,因为瞧到书名有趣。书的作者也不知是谁,之所以取名为《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作者在序中自言:江湖所谓杰者,余用“俊”而非“豪”,乃是“豪”过于粗意,不若“俊”之一字来得飘逸洒脱。

    九十九事,他才看了两事……将书塞进怀里后,他又弯下腰拾起一块小石头。走到前方一棵树下,石子向上一抛。随着一声“啊呀”的低叫,流星坠地。

    人影急速下落,转眼就是五体投地。

    在人影落过他视线的一刹那,他不知瞥到什么,展臂一伸,蹲下来,正好在距离地面五寸的高度接下她。

    他接住的,是一名苗人衣饰、银光闪闪的女子。

    免去她的落地之痛,只因她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双唇紧抿,有些孩子气。

    裹尸的两人向这边看了看,手中动作不停,忙着缠啊缠啊。至于倒地呻吟的三名苗人,他们并不在意,也无意灭口。

    除了间或响起啾啾鸟鸣,林间一时悄无人声。

    也许是没有感到身体的疼痛,女子先动了动僵硬的脚,再抬了抬捂眼的胳膊,最后慢慢移开手,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他瞧她容貌乖巧,眉眼纯和,发辫绞得整整齐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头银光闪闪,典型的苗女打扮。随着她的打量,眼眸之间灵动流水,与他对视后,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弯起浅浅笑意。

    眉儿一扬,她意识到两人怪异的姿势,赶快跳落下地。他右掌轻轻向上推,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扶起站好。

    站定后,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颊上飞起两抹淡红,神情局促。初时无言,片刻之后,腼腆之情稍退,她抬眼看他,视线从鞋子慢慢向上移动,袍角、腰带、胸口、襟口,然后是下巴、鼻子、眼睛……

    她双眼一亮,发现宝贝似的,“你是汉人?”

    声音不难听,糯糯的,甚至,完全听不出苗人说汉语的蹩脚味。他轻答:“是。”

    “我叫花信,不知汉人大侠如何称呼?”她落落大方。

    “……祝华流。”

    她抱拳一揖,“久仰久仰,祝公子。”

    “……”他们素未蒙面,互不相识,何来久仰之说?

    他心头闪过谐趣,却不曾放松一丝警觉。自他在树下翻书开始她就在树上了,偷看半天,不知什么身份。他自恃武功难遇敌手,并不怕她出手偷袭。静立了一会儿,见她讪讪将手缩回去,他双唇一动,轻唤:“花姑娘……”

    他似乎不觉得这种称呼有点不妥。

    “祝公子。”她笑吟吟的,完全不觉得他对自己的称呼有何不妥。

    他突然抬剑压住她的脖子,速不及目,“你胆子很大,躲在树上,不怕我杀了你?”

    她睁大眼,有些诧异,随之释然抿唇,“祝公子此话未免强人所难。世事总有先来后到。我在树上休息,后来的人是祝公子吧?你们在下面打打杀杀,我出不出声是我的自由,不关祝公子的事。可祝公子你无故将我从树击落……”语气一顿,似有嗔责之意。

    他的剑未出鞘,她自信他只是吓唬她,并无杀心。

    “这么说……是我不对?”他垂目询问。

    她用力点头,睁大的眼瞳里仿佛在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树上睡大觉。

    他凝她片刻,将剑收回,不再搭理她,径直向等候的两名部众走去。

    不料她快步跑到他前方,伸手拦下,“祝公子,你不能走。”

    他微微偏头,不置可否。

    她微抬下巴,神情迸出些许倨傲,笑问:“不知祝公子为何在摩奈圣教范围内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摩奈圣教的贵客。”

    “姑娘是摩奈教的人?”他反问。

    “不敢隐瞒,正是。”

    “姑娘自信可以拦下我?”

    她摇头,“我只是想请祝公子多走几步,对我摩奈圣教有个交待。”说完,偏头看向那具被包裹得完美无缺的……噫,尸体。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有交待?”虽然如此说着,他却没有移步。

    她一时语结,脑中转念一想,微笑道:“祝公子误会了。我摩奈圣教当今教主、圣女对汉人一向敬仰,犹迷汉人文化。我请祝公子有个交待,只是想请祝公子向教主和圣女说明为何追杀顾公子。怎么说顾公子都是教主的贵客,我等领命在此迎接,如今却被祝公子杀了,回到教中必受责罚。所以,还请祝公子……”

    “好。”

    他应得过于爽快,倒让她怔了一怔。抿唇沉吟,她求证似的问:“祝公子的意思是……愿意随我回摩奈圣教?”

    “是。”他勾唇浅笑。这一笑,炫花了她的眼。

    他不能笑,真的不能笑。

    不笑时的他冷如冰霜,适才,仅那唇角怡怡然一勾,俊容竟如春风过境,暖意融融,有些艳冶,有些绮丽,还有一些……

    勾魂摄魂!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他到底何方神圣?惹上这种人,对摩奈圣教是好还是不好?圣女见了他是否会……

    “花姑娘?”他以眼神示意段维和燕子嗔带尸体先行离开,又见她呆立不动,不由轻叫。

    她迅速敛下心神,垂眸恭敬道:“祝公子,请!”

    晶亮的银饰垂落耳边,她迈开步子为他引路。

    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昧。

    一路走来,只经过一条略显阴暗的山洞,随后眼前开阔,别有洞天。那些竹木建筑与山石林景镶嵌在一起,山水相接,原始自然。

    欣赏沿路的异装哨卫,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竹楼前。花信请他在外等候片刻,他点头示谢。见她进了竹楼,他转开眼四下打量。在她的引路下,一路上畅通无阻,完全没有什么令牌或口令之类,路中遇到两名蓝衣老者,地位似乎很高,迎面走来时见了她也恭敬让路,可见她在教中的地位不低。

    脚步声自后方传来,他转身,见一名陌生的侍女从竹楼内快步出来,对他道:“祝公子,圣女有请。”

    他随步入内,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些。果然,楼内的光线比天然山色还是差了许多。

    前方高位上垂了两弯厚帘,隐约有人坐在帘后。花信与另一位打扮相似的女子分立两侧,目色半敛,在烛火光影的摇动下有一种婉约的温顺。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留连片刻,转而注视帘布,第一句话竟是——“你长得很丑吗?”

    花信与另一名侍女同时抬头看他。这人……好大的胆,敢对圣女如此说话。

    帘后无声,过了一会儿,一只素白纤手穿过帘幕,徐徐掀开。铃声轻响,一道素白丽影翩然而出。

    “恭迎圣女!”花信与那侍女同时低头。

    他打量露出真面目的圣女,情绪没什么波动。老实说,圣女很美,一种很精致的美,就像神殿里的圣物一样,既光洁又优雅,让人难生亵渎之心。

    应该很合闵友意的胃口——他脑中无端冒出这句话。可是,他也不能推羊入虎口……小小责备了自己一下,他礼貌地抱拳一揖,“圣女。”

    “祝公子不必多礼。”圣女的汉语居然出奇的好,她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笑道,“祝公子来我摩奈圣教就是贵客,听说……”

    “顾承丘我杀了。”他突兀开口,也不理圣女想说什么客套,只道:“他为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中原犯事,有人出重金买他性命。他逃到这里只为寻求保护,我早已对他发了追杀令,如果你们执意要护他性命,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化地窟的追杀令一向是“普杀天下”,只要那人还活着,追杀令就不会失效。他做事一向不喜欢只做一半,速战速决最好。答应她来摩奈圣教解释,他也只不过存着“一睹摩奈圣教究竟”的念头,瞧瞧边远之地的神秘圣教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啪!啪!啪!啪!”掌声响起,一人笑呵呵走进来,犹道:“说得好!说得好!”

    来人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披发未梳,眉目俊稳,一身黑袍短甲,袍上绣纹繁复,短甲内隐隐有些金线闪烁。他不见通传公然入内,言笑恣意,身份必定不低。

    “教主?”圣女诧异的低叫解释了来人的身份。

    “刚才见到龙长老,听说有中原贵客到,我便来圣女这里看看。不敬之处,还请圣女见谅!”口中如此说着,教主转眼来到阶前。

    想不到摩奈教的教主意外的年轻……他又小小闪了一下神,不着痕迹地与教主拉开距离。这里一下圣女一下教主,比邻而居,不知谁的权势大一些?

    “顾承丘的事我已经听龙长老说过,这位公子的解释我也听到了,不过……”教主露个高高在上的神秘笑容,“顾承丘的父亲年轻时与龙长老有一段交情,如今顾承丘来云疆寻求我教庇护也在情理之中,但你先杀人后解释,我怎么向龙长老交待呢?”

    他直视教主,表情不变。

    教主与他对视半晌,突然放声大笑,边笑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高兴的事。笑过,教主低头踱了几步,朗声道:“好!全教上下敢与我对视的人不出三个。我自幼欣赏中原汉地文化,敬重汉儒侠士。听闻汉地英雄辈出,豪杰不穷,我也慕名见过不少,只可惜……不过尔尔。”他撇撇嘴,转道:“我,雍臣边,不知可否结交这位公子?”

    不敢对视……他端详教主,依旧无声。

    教主的容貌堪称上等,不过五官带了些外族异味,加上位高权重,周身有些邪魅之气,而且眼神犀利,与他直视的确需要一些胆识。只不过,这位教主虽然邪气,却不及那人的邪气重。那人啊,仿佛侵淫在妖邪冷雾中,一举一动都令人胆战心悸。

    教主与那人相比,欠缺的不过是一点戾意,但只这一点,已是大大的不足。

    “祝华流。”他缓缓报出自己的名字。此意,已是应了教主的话,愿意与他结交。至于是结交为朋友还是结交为对手,今日不定。

    “难得祝兄到我摩奈圣教,不如多留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可好?”雍教主上前拍拍他的肩,豪爽得像漠北大汉。似怕他推辞,雍教主续又道:“教中正好准备了盛宴接迎贵客,祝兄,今夜你我不醉不归。”

    他垂眼无语。这话的意思,岂不是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迎接顾承丘这位贵客,不过贵客被他杀了,酒宴不能浪费,就顺便让他吃吃喝喝吧。

    雍臣边当他默许,转对圣女道:“还请圣女今晚一同出席,扬我教威。”

    “是。”圣女温婉点头。

    “哈哈,好,想不到今日能交到祝兄做朋友,我们……”雍臣边沉吟须臾,转而微笑,“嗯……用汉人的话说,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这次连眼皮都不想抬了。如果有可能,他愿意一脚把这雍教主踹回唐朝和那叫张籍的家伙一起双泪垂。

    还君明珠?恨不相逢?雍臣边真的欣赏中原文化吗?

    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雍臣边居然回头询问:“小花信,是不是应该这么说?”

    花信抿唇一笑,“恭喜教主交得好友。”

    他移眸看她,唇角微微弦起。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有些话,却是不能说。

    他没有无师自通的能耐,也没学过苗语。整个酒宴上,除了汉语他听得懂外,全场苗语在他耳中等同于叽叽咕咕。不过听不懂没关系,看得懂就好。所以,把酒言欢是其次,见识到苗女的坦荡大方和艳丽无边倒是真。

    宴毕,沐浴之后已是月上中天。他了无睡意,出楼四下走动,转过灌木丛竟遇到花信。

    她在吹曲。

    身上银光闪闪的饰物比白天少了很多,只留两鬓上方飞扬的银翅翘,也不知道是依照什么鸟的翅膀雕制出来的。

    她手中的乐器很新奇,像一支长箫镶嵌在葫芦口上,长管边还有几支短管。在她的吹奏下,曲调婉约柔绵,仿佛曲曲折折的蚕丝,袅袅升空,听起来并不令人讨厌,也不觉得软过头。若是闭眼凝神,细细静听,反倒有一种置身大漠的空旷感。

    站在灌丛后,直到一曲终止,他才慢慢走到她身边。

    她闻声回头,不掩惊讶,“祝公子?”

    他就取岩石在她身边坐下,“你是圣女的左护法天女。”陈述,表示对她在教中身份的知晓。不用他问,雍臣边喝酒的时候全告诉他了。圣女有左右两名护法天女,她居左,居右者是白天与她一同伴侍在圣女身边的女子,名为孟罗;此外,圣女另有两名护法天卫,宴间一直站在圣女身后,他只知道一人叫守牙,一个叫定远,至于看到人时能不能叫对名字,他不保证。

    席间,雍臣边还介绍了教中三位位高权重的长老给他认识,分别是禄天波、普仁、龙晟,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龙长老就是他白天在路间遇到、与顾承丘之父有过交情的人。他杀了他故人之子,他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也许是看在雍臣边的面子上,龙晟还是向他敬了酒,不过没喝,酒碗端起后又重重放在桌上了。雍臣边不介意,他更不会介意。

    “……是。”她放下手中乐器。

    “这是什么?”他打量她搁在腿上的奇怪乐器。

    “噫?”她短短一怔,释笑,“这是葫芦丝。苗人的一种吹凑乐器,就像汉人吹的管箫或笛子。”

    他的疑问得到解答,也不过多放心思在乐器上面,转道:“你的汉语很好。”

    她一时怔忡,目光绞在手中的葫芦丝上,半天不言语。月光沾上她的银饰,幽幽冷冷,清昧寒凉。过了半天,她轻道:“我爹是汉人,年轻的时候来到云南,病中被前任教主收留,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来。我娘是苗人。爹娘成亲后,爹就留在摩奈圣教,教苗人说汉语、习汉文。现在,很多南北商人到云南购茶,交流也多起来。小时候,爹常说中原虽然是动乱之地,江南风景却很美。爹总说有空带娘和我回家乡看看,每年都这么说,可惜……”声音渐渐低下去,徐徐尾音中有一丝不难捕捉的向往。

    “你爹……”

    “已经过世了。”她歪头,“爹的身体一直不好,过世两年后,娘因为太过思念爹,积郁成疾,不久也离开了。”

    “你想离开吗?”

    她惊讶地看向他。

    “你如果想离开摩奈圣教,我可以带你走。”他将自己的句意解释清晰。她语中的向往他听得出来,之所以愿意帮她,是因为……

    对他来说,容貌的美或不美,只是其次。在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他。那是他不止一次在自己眼中看到的熟悉情绪——

    压抑!

    一种经年累月积聚而成的压抑,尽管一闪即逝,但她眼中熟悉的隐藏却瞒不过他的眼。毕竟,对这种情绪他驾轻就熟。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流露出这种眼神?与他一样吗?无论怎样都好,只要她想离开,他一定帮她,算是对她同病相怜吧。

    他一向少有善心。

    “你不会有任何麻烦。”就算有麻烦,他也会收拾干净。

    这算是……邀请?她终于消化掉他的话,心思微转,却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怔在原地。

    “你想吗?”他倾了倾身,向她靠近了些。

    这人……她怵然一颤,惊觉俊容在眼前放大得太过了些,这种亲昵的距离不是她应该得到的。下意识地摇头,她站起身,慌道:“夜沉了,花信不扰祝公子休息,告辞。”匆匆跑远,身影转眼隐入灌丛。

    他独自一人坐在石上,俊色容貌映着银华月光,无尘到眼,仿佛疏梅相见。突地,他唇边迸出一道轻笑,笑声随风而化,融入月光的碎片中,了无痕迹。只是,那笑意软化了俊容的刚毅棱角,仿若黄河之水瞬间澄清。

    看来,做善事也是一件麻烦又高深的事啊……

    想不到第二天,她竟然主动找上他。

    当日一早,雍臣边备了早餐请他共用,兴致所来与他对了几招剑。

    雍臣边是高手,但还不到深不可测的地步。若是一年前的他,大概与雍臣边平分秋色,现在的他却只需要六成功力就能全力捕捉雍臣边的动向,或许,没有性命相搏也是原因之一。虚晃一招让雍臣边赢了先机,他假意不敌,收了剑。雍臣边没说什么,一边的三位长老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落场要和他切磋,犹以龙晟为最,拳路老辣,招招要害。他对拳法没什么研究,若是夜多窟的蝴蝶在此,或许会拳兴大发与龙晟过上五百招,他却没这个耐心。

    龙晟故友之子被他杀了,心里多多少少意难平,以切磋为名行刁难之实也说得通。他能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他可不想无故挨上一拳。

    原本他只以四成功力与龙晟对招,偏偏老人家越打越血气,拳风劲招之间渐渐染了杀机。这可不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道理他懂。不过还有常言说:姜是老的辣。

    他讨厌吃辣姜。

    身影飞闪,趁龙晟跃上半空之际,他运功七成一拳击出,随即收势抽身,不再动作。俊容半敛,大袖之下,双拳已是微紧。

    不动,是怕自己难以压制突涌的杀气。

    龙晟半空受拳,落地后脸色青白交加,最后还是雍臣边出声打岔,让他退下。

    约半个时辰后,满头银光闪闪的花信来请他,说圣女邀他指点棋艺。

    他的棋艺很普通,下几盘就可以,要他破解什么千古棋局就免了。原想推辞,对上她一瞥而过的眼时,他改了主意。正好雍臣边有教事处理,他随花信到竹楼和圣女下了半天棋。圣女很健谈,棋间偶尔吟吟诗,感慨几句,他听着,适当时应上一句。

    天景自然,或远或近的林木中,常能听到鸟语呢喃。正是风流公子,红粉佳人。

    “祝公子不必客气,‘圣女’只是教中称谓。我叫沙夜思,你唤我夜思即可。”圣女柔柔一笑。

    他举着一颗黑子未落,听了这话,颔首,“恭敬不如从命,夜思姑娘。”

    这颗黑子他落得有点心不在焉。眸中是棋,眼角却是一片银光闪闪,大半的心思分在不远处的花信身上。

    棋盘半满的时候,一名侍卫奉雍臣边之命请圣女议事。圣女只带孟罗与侍卫离开,命花信留下伺候。

    只剩两人,默默凝看棋盘,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花姑娘,坐。”还是他先开的口。

    她抬头看过来,依言坐在他对面,不知盯着棋盘还是盯着石桌,头低低的,炫得他满眼银光。又静寂了半天,她腼腆开口:“昨晚……多谢……”

    “今天也有效。”他动手取黑子,准备还棋盘一个本来无一物的干净。

    见他动手,她也配合着将一颗颗白子放回棋盒,“祝公子叫我花信吧。”他们相识不过两天,昨天他也是这么叫的,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今天听他这么一叫,她全身怪怪的。

    “信?”他将黑子抛进盒里,子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问:“不知尊父高名?”

    她笑了笑,“我爹姓花,双名沐文。”

    花沐文……他记下了,回窟一定让扶游窟查一查。压下念头,他转又问:“你怎么会当上护法天女?”教派就是麻烦,总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规矩,摩奈圣教的护法天女可以说是侍女、婢女,也可以说是伺奉圣女一辈子的人,她们终身不能嫁人,圣女归西后,她们也要一同归天。说明白点,就是活尼姑,连孤独终老的福气也没有。

    她将白子拢成小山,一把一把抓进盒子,轻声细道:“祝公子的好意,花信心领了。只是……花信舍不下圣女。圣女自幼和我一起长大,我爹就像圣女的夫子,她从小也只有我和孟罗两个玩伴。登上圣女之位后,总有些不高兴不顺意的事,她不能抱怨撒娇,只能躲着一个人偷偷哭。说起来,她身边也只有我和孟罗能说说话。何况,成年之后,她要在三年内诞下下一代圣女或圣子,如今已过了两年,教主逼得紧……我若走了,她怎么办?”

    “主仆情深。”他言不由衷。

    话外的诮讽意思她又怎么听不出来,无奈地抿起唇,她将最后几颗白子放进盒子。棋盘上经纬纵横,方寸世界可大可大,小到入了心思钩沉,大到容纳山河万里。帝王将相常比江山如棋、人如棋子,如今这桌上江山空荡荡的,宛如雨洗清秋,让人不知在什么地方落子才好。

    “错了,”他朗朗道,“应该是姐妹情深。”

    她抚着盘上经纬,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许久之后,她徐徐抬眸,对上他晶亮的黑眸后立即移开,不知心里想到什么,颊上飞起两片妃色。然后,她动唇说了一句话,声音比蚊子还小。但以他的耳力,足够听清了。

    她说:“如果你愿意帮我,今晚二更……在这里等我……”

    “好。”他欣然点头。

    都说了,他一向少善心。但偶尔他还是会习惯一下,去做一做那高深又不太好做的善事。

    深更半夜,鸡猫子鬼叫的时候,她居然准备了糯米酒?!

    他只能说,苗人的习俗就是怪。

    七破窟里画花脸、玩笑做戏的大有人在,饮光窟那帮家伙戏来戏去的调子他花了大半年才适应。别告诉他,她和她们是一路货色?

    江湖上习惯上说云南苗疆是毒蛊之地,不过毒他不是很怕,蛊……听说金蚕蛊很厉害,什么时候他能一睹真虫?

    庸医曾说过,大范围而言,蛊可以归划到毒物类中,“不要以为蛊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人传人讹罢了。肚子里长虫子的统统可以叫寄生虫。发现得早还可以治好,发现得晚就只有等着升天。在端午节捉它十几二十种毒虫放在酒缸里互咬,我也会啊。虫虫厮杀就像人一样,它们自身的毒就是刀剑,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是庸医的原话。

    有时候到厌世窟走一走,他还会看到扫农(庸医的徒弟之一)坐在角落里兴奋地研磨一堆虫干,叫得出名的,蜈蚣蝎子蜘蛛黑蚕,叫不出名的,长条的像晒干的毛虫,短粒的像压扁的小豆,长须的长尾的,什么颜色都有。最恐怖的是扫农一边磨还一边笑,手上咯吱咯吱,嘴里嘿嘻嘿嘻,就怕吓不到人。

    心思分岔之际,他不知不觉将她送上的酒喝下肚。素衣染香,玉酒添色,不由……心思倾侧……

    “花信多谢公子仗义相助,可是……要离开圣教并非易事,莫说给祝公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教主追究起来,花信心里也过意不去……”她牵起他的手,将他向竹楼深处引去,看上去神色坦然,耳朵却红红的。他任她牵着,静观其变。

    夜中烛火幽昧,弯弯曲曲走了半天,来到一处挂满轻纱的房间。穿过层层纱帐,室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如果真要离开,花信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只是……恐怕要委屈祝公子了。”她的声音再度传来,不知是否纱帐的原因,声音变小了,变低了,甚至,有些妖艳。

    他心神一震,脸上被某种柔软触碰了一下。

    “……祝公子若不愿意,我……我也不勉强……”她的手停留在他脸上,微微游离。

    被下毒了?他身体发热,急敛心神之下,神志清明了些,却依然感到皮肤表层有一股异于往常的热度。她轻抚在脸上的手冰凉如玉,他竟然没有排斥,还生了亲近更多的欲望。

    护法天女侍奉圣女,玉洁无瑕,终身不嫁人。若与男人苛和,必定失去侍奉圣女的资格——这就是她的法子?他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想运功压毒,却发现根本起不了作用。

    呼吸渐急渐促,他感到牵住他的小手动了动,抽离开,不一会儿,柔软的身躯覆上来,没什么特别的香气。

    有人吻他的脸,生涩熏染,羞怯明显。

    他并不讨厌风月情事,但也没有特别为之。小时家教过严,父亲从来不会特别将这种事拿出来训练,天地伦常,见情见性,顺其自然就可以了。如今他位居一窟之主,事务繁冗,又不像夜多蝴蝶那样以“风流犹拍古人肩”为己任,沉心练功之余,心境日渐素冷,风月情事想得更少。

    他可以杀了“她”,只是……要把心念交付给本能吗?

    在暗色中勾起唇角,他任怀中女子恣意放肆。倏地,气息倒涌,喉内微有腥意翻腾上来,他克制压下,心志因胸口的钝痛清明了些许。凝神细听,屋外竟有一道轻低的呼吸。

    拳指遽缩,他怒火冲天——

    花信!

    好个花信,竟敢和他玩狸猫换太子?!

    重重纱缦阻隔了任何绮想,只有遥远天际飘来的隐隐叙曲穿透纱缦,一直绕在耳边……

    一夜易过。

    天幕微启时分,他慢慢走出竹楼,衣衫倒还整齐,就是脸色苍白,唇无血色,鞋子只穿了一只。

    冷冷注视肃立在楼外的女子,他气不可言。发角的露水表明她在竹楼外站了一夜。是他低估了她,想不到她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这么设计他,她想得到什么?

    见她动唇,他拂袖扫去,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她身后,粗大古木发出痛苦的呻吟,可怕地向后倒去,轰天巨响在清晨格外刺耳。未几,侍卫纷纷出现,就连龙长老也披衣赶来,衣服穿得还算整齐,就是腰带系得有点乱。

    看到凄惨一片,龙晟怒问身边一名教众:“发生何事?”转眼瞧见俊容苍白的他,不由惊呼:“祝公子?”

    他看着她从地上爬起来。

    龙晟惊疑不定地看看鬓角狼狈的花信,再看看神情可怕的他,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气,皱眉,“白花蛇舌?”这不是……这不是圣教独有的……

    他突然纵身跃空,绝尘远去,无法压抑的戾气吓得无人敢挡。

    尽施功力,他什么都不去想,转眼出了摩奈圣教哨岗地界。来到一处略显开阔的山道口,他刹住身形。三匹马正在路边啃青草,两人抱臂靠在树下。

    “窟主。”久候的燕子嗔上前一步,见他足下只有一鞋,眉心蹙起,立即弯腰脱下自己的鞋。

    “不必。”祝华流止了他的动作。抬头,日光透过密密枝叶洒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目。

    他难得的善心换来的却是她生生的算计。明明怒气在胸口翻腾,对上她那双寂然夜露般的眸子,他却始终拔不出剑。她对他可曾有那么一点的……一点点的……

    疲倦地合上眼,掩去那渐渐灿烂的阳光。

    罢,汝归沧海我归山。

    倏地,睁开眼。

    “窟主,您又惊梦了。”一缕暗香绕在身侧,轻婉的声音响起。

    梦……他合上眼,又缓缓睁开眼。原来,在午后的槐阴下,因一炉梦脑金兽的瑞香,他竟沉沉睡去。

    “嗯……”抬袖捂眼,喉间溢出一道低低的呻吟,随后,是沙哑的询问:“什么时辰?”

    “未时。”

    未时……今天真的睡了很长时间,以往他不会睡得这么沉,究竟……他移开袖子,注视头顶的枝盖。孟夏时节,山中林风有些凉意,却不冷。徐徐坐起,他看向右侧的香炉。余烟袅袅,幽香阵阵,是……他哑然一叹,轻问:“你换了香?”

    侍女乖巧答道:“不是我换的,窟主!午正一刻的时候,夜多窟主找您,见您午睡,他不让我吵醒您,便添了一块疏影三嗅在香炉里。”

    “疏影三嗅……”他彻底无言。对于庸医喜欢拿迷香熏人入梦的习惯,他敬谢不敏。

    敛目静静坐了半晌,让思绪清晰一些,他转看侍女,自然也将她毫不掩饰的偷笑收入眼中。侍女被他逮到,竟也不害怕,垂下头摆弄香炉,假装粉饰一下太平。

    “……虚语到哪里了?”

    “啊?”侍女抬头,笑吟吟与他对视片刻,眨眨眼,半晌才明白他问什么,忙答道:“扶游窟主已经到达光之定城。”

    “嫣呢?”

    “前几天听商那和修提过,夜多窟主又跑到四川买布去了。”

    “……我呢?”

    “呃?”侍女愣住,不知如何答他。

    “我呢?”他又问。

    侍女回过神,缓缓一笑,“您刚从梦中惊醒。”

    语落,树下只剩软榻一张,兽炉一只,和……无奈叹气的侍女一名。

    

    冬,一年之末。

    大雪盖天,江上,一叶雪舟缓缓飘来。舟前站了一人,深杏色的袍子,同色忍冬纹腰带,襟胸处都没有绣花,只在下摆有一圈细细散散的钩爪形花纹,一眼望去极为素淡。

    他背手而立,冷面冰眸,衣袖沾着点点雪花,修长身形镶嵌于天地之间,仿佛透着一种侠气的俊美。只是他的冷峻过于刺骨,让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

    小舟缓缓靠岸。

    “祝公子!”一名等候多时的中年男子走上前,他容貌憨厚,浓眉大眼,穿一身黑蓝色大花绸袍,腰边挂着一吊玉坠子,坠子下方垂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葫芦。他是扶游窟部众,一早就接到自家窟主的命令,在此等候化地窟主。接到命令后,他的心情一直很雀跃啊……实在是,几位窟主在江湖上名声赫赫,但因为长居熊耳山,行踪莫测,要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真要说起来,化地窟主在江湖上的名声不如夜多窟主那么令人“愤恨”,不过化地窟重在七破窟另一方面的营生,自然比不得夜多窟主的风流。

    化地窟窟主——祝华流——有幸得见的部众都说他冷峻过人。以我尊的话就是——“华流他……骨体清英,如梅枝劲节,曲折雅致。”

    窟里还有个传闻,前些年,须弥窟主偶尔撞见化地窟主抬头微笑,戏道:“这人,笑比黄河清。”

    光是只言片语,已勾出一道绝尘高缈的身影,如今有此机会一睹真容,难怪他的心肝会一直跳个不停……雀跃,是雀跃。

    虽然在外不显身份,礼数却不能废,他恭恭敬敬地对轻跃上岸的冷面公子报出身份:“属下谢三,太平府上上楼的掌柜。奉扶游窟主之令,在此迎候化地窟主。”

    “有劳了,谢掌柜。”祝华流淡淡回礼,坐上马车。

    谢三跟着上了马车,年轻的小车夫收到眼神,扬鞭起驾。

    车轮在雪地上压出交错的两道轮印,谢三偷觑对面的冷面公子,心肝一直扑通扑通。化地窟主与自家窟主完全是两类,就像妩媚和煦的春神与青铜覆雪的冬神,自家窟主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受用无数,就算明知自己力有不及,听了自家窟主的话也觉得豪气在胸,誓要励志修炼,前途在我手,前路由我创……

    “城里有什么动静?”淡色唇瓣微微一张,祝华流恰好抬眸,迎上谢三偷觑的视线。

    谢三吓了一跳,脸皮微微发红,赶紧将太平府这些日的动向说给他听:“自从冬赛贴出来后,城里来了不少江湖人,暂时相安无事。城中部众都在等您下达比赛的命令。窟里的其他窟主暂时没动静,只说听您调遣。”

    “燕子嗔呢?”

    “燕公子早您一日到达,现在上上楼等候。”

    祝华流说声“谢谢”,低头沉思,不言不语之间,仿佛一头蜷身沉睡的骊龙。谢三受宠若惊,刚平静下来的心肝又被他“谢”得狂跳起来……激动,是激动。

    因他呼吸微乱,祝华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也仅仅只是瞥了他一眼,无意打破车内几欲凝固的空气。

    说起今年最后一季赛事,原本有点小麻烦。不知是不是天懒人懒,听说我尊突发奇想要比寻宝,被几位窟主否决后,我尊一时也不知该比什么好。拖啊拖啊,立冬了。又拖啊拖啊,拖过了冬至,转眼就是新年。要他以为,冬季窟佛赛索性不要比了。比了这么些年,我尊不腻吗?

    江湖上,人人都说窟佛赛甚嚣尘上,为人所津津乐道,道上明里暗里也会借窟佛赛滋生事端,搭一搭顺风船,谁又知其中的辛悲与无奈?

    至少七佛伽蓝里的古锥们很无奈。他看得到。

    大雪之后,我尊出了一趟门,得了一卷画。

    是一幅绢本山水,年代已经有些久了,画面微微泛黄。画上,远水近山,山中林木葱笼,山坳木屋两间,有人居住。里面的确有一人,几笔墨线勾出俊逸的背影,看得出衣衫飘飘,是个男子,却不见面貌。那人站在一丛墨竹边,向竹子的方向伸出手,掌心向上,竹丛背后另有一人,只画了半只手在外面,不见衣袖,也不知是男是女。画角题有两句诗:“年光一掷逐杯酒,来年寻伴赤松游”。

    很明显,画上的人是道士。“赤松”就是赤松子,本名张初平,修道成仙的家伙。当今佛道之争甚重,道佛不两立。以前有件事闹得凶,江陵一带,曾有道士请画家画了一幅侮辱和尚的画,在城门外挂了三天,实实在在嘲笑了佛门一把,和尚知道后,气愤难平,出银子请画家也画了一幅画,对道士反唇相讥。同样,也在城门外挂了三天。针锋相对,真是……

    蔚为美谈!

    我尊说,画里藏着一个秘密,只要参透就能让当今江湖震三震。

    让佛家去参悟道家,我尊罢明是刁难和尚。他对窟佛赛一向无可无不可,这次由化地窟出赛,他也是取个顺道。扶游窟在太平府有些产业,虚语主动安排他的行程住用,他也不必推辞。至于赛事……

    “祝公子……”谢三的声音断了他的思绪,“太平府到了。”

    “停车。”他掀帘跳下车,“我走进去。”

    “可……”

    “坐在车里看不真切。”城门就在前方,他举步便走。

    谢三愣了一会儿,赶紧跳下车跟在他后面。化地窟主要观赏城景,他肯定奉陪,只是……

    窟主啊,你走错方向了……

    长江下游,南岸,太平府。

    年关将至,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一派喜气。

    噔噔噔!一道小身影从侧方的巷子里跑出来。

    “哎哟!”两眼闪星星,撞到一根柱子……不是,是人腿,还是一位漂亮叔叔的腿。小人儿抬起头,两手捂住额头,愣愣盯着被她撞到的人……不是,是撞到她的人。

    “很痛吗?”祝华流低头,眼前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女娃儿,粉嫩娇弱的小脸,粉红色的小裙褂,式样朴素,布衣简约,可袖角针线做得很细,看得出她的父母很疼爱她。

    女娃摇头,停了一下,又点头。

    “别跑那么急啊,小姑娘。”谢三蹲下身与女娃儿平视,“怎么了?”

    “我追我娘。”小女娃放下捂头的手,脆生生一笑,“叔叔有没有看到我娘?”

    “你娘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谢三才问了一句,女娃儿突然歪过身子看向他后面,“咦,是娘耶!我追到娘了。叔叔再见。”说着快步绕过他们。

    噔噔噔!

    祝华流回头望去,只看到不远处的拐角有一个背着竹篓的母亲背影,整个身子差不多已经拐过去了,只剩下一片肩角。女娃跑过去的时候,那位母亲停下脚步,身子侧了侧,向女娃伸出手。女娃儿蹦蹦跳跳牵上去。母女二人手牵手拐弯。

    临行前,女娃儿偏头看了他一眼,甜甜一笑,天真无邪。

    他没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一路慢慢走,慢慢走,终于来到上上楼。

    事实上,如果不是谢三因为要介绍城中动向和江湖人让他有机会拐错了三次弯,他们抵达的时间会更早。

    化地窟主祝华流,喜欢速战速决。

    燕子嗔跟着自家窟主身后,对着雪后初晴的日暮山光叹了一口气,好大的一声:“唉——”

    他们的目的地是甘泉山庄。

    因为我尊给的线索有二:一是画,二就是应天府甘泉山庄。

    既然是应天府的甘泉山庄,他们绕到太平府来干什么?

    其实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地理方位而已。应天府在北,太平府在南,甘泉山庄恰好位于两府交界的战猫山下,南临甘泉湖,依山借水的,就是不知道是谁管的地界。不过,甘泉山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不容小觑。

    境北一带有俞、沈、常、闵四大商贾,被美誉为“商山四皓”。甘泉山庄的庄主姓沈,沈子重,正是“商山四皓”之一,而且,沈子重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北六省武林盟主。说起来真是光环套光环,沈子重不仅财大气粗,北武林有帮有派的都要对他抱个拳道声好,初出茅庐的游侠儿更是敬他的为人,瞻他的马首,只要他沈盟主一句话,为了江湖道义而仗剑洒血义薄云天的比比皆是。

    “你叹什么?”

    “呃?”燕子嗔被突来的缥缈声音轰回元神,脚下居然可耻地被凸起的小石头拌了一下。

    “你叹什么。”这次不是问句了。

    “……没……属下没叹什么……”在江湖上还算吃得开的燕公子结舌。

    祝华流没再追问,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步速不变。

    为什么不用轻功啊?燕子嗔有点困惑。谢老板明明有备马,可他家窟主直接摇头,拒绝得不知道多干脆。他家窟主啊……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叹什么?”祝华流停步回头,甘泉山庄的大门就在前面。

    “啊?我又叹气了?”燕子嗔捂住嘴巴。

    “对。”

    “……属下在感慨‘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嘿嘿笑了两声,画蛇添足地说:“卢梅坡真是有远见啊。”

    他叹的是宋代文人卢梅坡的《雪梅双诗》之一,全诗为: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好天公降雪,放眼一片白茫茫,让人感到心胸旷远,清灵涤尘啊……

    祝华流四下看了看,“我比较欣赏‘一抹猩红上海棠’!”

    一抹猩红……燕子嗔的笑像被人卡住了脖子般突然刹住。窟主就是窟主,说话总是别有深意……

    “窟主,我们要不要先去敲门?”他指着甘泉山庄的大门打岔。

    “有必要吗?”祝华流认真地看着他。

    他摸摸鼻子,低下头。是没必要,当他们走进甘泉山庄范围时,山庄外的暗卫想必已经飞毛腿上报家主了。

    两人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山庄大门前。祝华流侧身移了一步,让燕子嗔正对大门,“燕公子,请!我跟在你后面。”

    窟主又在玩他……燕子嗔欲哭无泪。他可怜兮兮的,“窟主……”

    “燕公子在江湖上的名声不逊于‘武林三蝶’,何必推辞?”武林三蝶之一就是他七破窟夜多窟主,风流喜美的玉扇公子,花名远播。

    “……不敢不敢,属下不及夜多窟主。”燕子嗔谦虚地低下头。他在江湖上是有名号,但他是决计不敢和夜多窟主同台的。

    “敲门吧。”

    “……”

    “燕公子在江湖上比较吃得开,我想沈盟主一定会卖点薄面。”

    “……”果然被他家窟主玩了。燕子嗔认命地抬手,拉狮头环。

    才敲一下,立即听到门后传来匆匆脚步声。一名家仆开了门,客客气气问他们贵姓、从哪里来、找谁之后,引他们入庄,落座。

    很不巧,甘泉山庄的正主沈子重不在家,听管家说是出远门了,大概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不过,也不是没人接待他们。沈子重有个表兄叫沈谨,一脸不快地从廊外走进来,他先看祝华流一眼,然后将眼光调到燕子嗔身上,上下打量,打量上下,吞了一下口水,表情镇定地问:“阁下就是‘化地五残’的燕子嗔?”

    在江湖杀手界里,“化地五残”是七破窟里最惹人心怵的五人,他们的记录中至今没有败迹,听说就连玄十三也要给他们几分面子。但他们的真容却鲜少有人见过,而他们的真姓名,人们只知道段维、燕子嗔、黑木瞳、诸葛求这四人,五残之中的最后一人究竟是谁,没人知道。而且,就算有人认得出他们,也只是其中一两人而已,就如此时自报家门的燕子嗔。

    被人反问,自报家门者当然点头,“是啊。”他如假包换。

    “那这位……”沈谨看了看祝华流。化地五残啊,听闻七破窟的这帮家伙根本拿杀人当喝水。

    “朋友。”

    “他也是……”

    “不。”

    燕子嗔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看到沈谨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改了称呼:“不知燕大侠到甘泉山庄有何指教?”

    撇嘴,见自家窟主没有开口的意思,燕子嗔揉揉鼻子正要问什么,门外却响起一道哭声,似乎是小孩子,还一路往这边来。没多久,一名五六岁的男孩冲进厅里,嘴里泣嚷:“大伯,大伯,牙牙怎么还不来?我要牙牙,我要牙牙!”小脚在地上跺了又跺。

    “见笑,见笑。”沈谨将男孩抱在腿上,好言好语地逗哄。听他们话中的大意,似乎是一名叫牙牙的女娃与男孩约好今天到甘泉山庄,可到现在都还没有来。再听下去,才知道男孩竟然是沈子重的儿子沈翱。

    难怪他叫沈谨为大伯,不过,别人的家务事,他们可以听而不闻、闻而不见。

    沈谨哄了半天,就在男孩跳脚要去大门等牙牙时,家仆屁颠颠跑进来,“小少爷,牙牙到了。”

    “哦!”沈谨突然眉飞色舞起来,他急问家仆:“水然呢?水然也来了?”

    “是的,表老爷。花老板正在后院和厨娘们说话,小的怕少爷等急了,就先把牙牙带到前院来。花老板说等一下来拜见表老爷您。”

    沈翱欢呼一声跑出去,没一会儿,两道手牵手的小身影从厅门前一闪而过,玩自己的去了。尽管只是一闪,却足够让祝华流捕捉到女孩的模样。

    “那小姑娘是谁?”他盯着燕子嗔的鞋面,不看任何人。

    燕子嗔摸着鼻子瞪沈谨。

    沈谨呆了一下,笑道:“那就是牙牙,姓花。她娘和庄里的厨娘是朋友,牙牙和翱儿年纪相仿,天真活泼,小孩子家玩起来也没什么顾忌。说起来,牙牙的母亲……温柔懂礼,持家有道,真是个娴慧窈窕的好女子啊……”语中不掩向往之意,配上他油光闪闪的表情,就怕人家不知道他的司马昭之心。

    “沈大爷。”燕子嗔没空听他废话,正想将话题扯回窟佛赛上,却听自家窟主轻如飘絮地喃语——

    “姓花……”

    燕子嗔瞪大眼。窟主,我们来这里干什么的?

    家仆退下,三人缄口不语,各怀鬼胎,倒让厅内的气氛慢慢沉寒起来。直到脚步声再度传来,家仆通报“花老板求见”后,沈谨就像离弦之箭飞跑出去迎接,也不顾厅中还有两名先到的客人。

    燕子嗔对他口中的花老板好奇起来,抬眸看自家窟主,却见自家窟主的眼睛也盯着大门,眼角隐隐有流光溢浮。

    随着沈谨夸张的大笑,一名女子跟在他身后走进来。

    这就是花水然?

    米白色短衫,紫绿色的印花百褶裙,腰间系着深橙色宫绦,头上系着几条交叉丝带,一副标准的民妇打扮。因为深冬,她在上面穿了一件棉布小比甲,宫绦压着百褶裙,随步浅动,倒也俏丽可人。

    祝华流搁在腿上的手微微一紧。

    他的手在袖下,无人看见,可因筋骨颤动引来他肩部的僵硬却被燕子嗔察觉。凝眸浅眯,燕子嗔俊脸忽地一白。不会吧,难道窟主也对这位娴慧窈窕的花水然一见钟情?

    又看了花水然几眼,他只能说她算是……只能算是……

    小家碧玉吧……

    不过,是质地非常好的一块玉——他家窟主看上的。

    “这两位是来找子重的。”沈谨引见,“这位是燕公子,这位是……”他一时结舌。这又俊又冷的人好像没说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祝华流。”他徐徐吐音,双眸锁在她脸上,将她一刹那的怔忡和诧异尽收眼底。花水然……呵,好个花水然,隐姓埋名都不会吗?她终于如愿了?她什么时候成了亲?什么时候当了娘?

    “水然见过燕公子,祝公子。”花水然低头行礼,将初见两人时脸上的怔忡掩饰掉。唇角,竟微微勾起。

    烟雨易过,年华易老,几汀杏花粉粉落落,不必刻意去数,却已流转了五年。他俊美不变,周身冷峻却重了许多。瞧他的表情,想必对当年摩奈圣教一事仍然介怀。只不过,他介不介怀对现在的她而言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了。

    她笑,只是突然觉得世事好笑。

    原来,天下这么小,这么小啊……

    腊月二十八,熊耳山,七破窟。

    白雪为羽,密密织织,为长河两岸披上了一层暖暖的冬衣。

    穿着轻暖的蓝底旋云渐变棉袍,貌美如花的少年对着冰寒的空气哈出一缕白烟。似乎觉得哈得挺有趣,他又多喷了几口气。玩过片刻,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突纵身而起,踏雪飞掠,直接来到扶游窟。

    在窟门前停下,他抬头望去,皑皑雪檐下,楷体四字,银划铁勾——“问我殷勤”。

    殷勤楼。

    撩开厚重的双层棉竹帘,室内的暖香混着醇然的酒气扑面迎来。

    这个……殷勤楼本是扶游窟议事的严肃之地,如今却成了宴所。楼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掀帘子,哇,一大桌酒色财气。

    说起来,窟里每年都会给部众分派丰厚的花红,想回家团圆的自行备马赶路,孤苦无依的就大家聚几桌吃顿年夜饭,美酒佳肴,还有琵琶小曲、梨园小戏,何乐而不为。今年的花红早早就分发下去,几位侍座也早早讨论年夜饭设在哪个窟比较好,讨论来讨论去,定在了扶游窟。又为了准备、预备、筹备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从腊月二十七开始,每天在殷勤楼试一顿。其实就是窟主侍座部众们团在一起吃饭,求个热闹。

    “商那和修。”扶游窟主郦虚语远远冲他摇手。

    商那和修嘻嘻一笑,提气纵身,以轻功掠到她身边,“见过扶游窟主!”

    “不扫地了?”

    都要过年了,谁还去扫地呀——商那和修挤个鬼脸,向在座的各窟窟主、侍座逐一问好后,瞅到扫农身边有空位,立即见缝插针坐过去。

    他可不敢和几位窟主坐一起,小命不够玩啦。

    “你不早点来?”扫农为他取碗筷。

    “刚从茶总管那里出来。”商那和修搓搓手,端起酒壶自己倒,“你们在说什么?冬季窟佛赛吗?”

    扫麦摇头,“窟主们在讨论‘捞它一票好过年’究竟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商那和修放下酒壶,眯起漂亮的眼睛美美地啜了一口。等美酒下肚,暖暖气流顺着胃壁散射开时,他听郦虚语叹了口气——

    “冬赛比不出什么新鲜事来了。”

    他点头,心有戚戚。前几天他和有台比轻功,有台忧心忡忡地说,伽蓝化地殿的得得禅师还坐在棉蒲团上念经敲木鱼,一点出远门的意思也没有。有台是七佛伽蓝主持句泥的弟子,从辈分上来说,他见了各殿禅师要叫一声师叔。夜多殿的丑相禅师因为输了春季窟佛赛,必须拜他夜多窟主为师,所以,有台每次见到夜多窟主都迫于辈分要叫一声“师叔祖”,偏偏夜多窟主爱逗他玩,不逗得他满脸通红哑口无言不罢休。看样子,他好怕他的得得师叔也输掉。

    嗯……反正也是定局。他是这么跟有台说的。

    末了,有台摸着他光秃秃的脑勺说:“来年寻伴赤松游……小僧还有好多佛经都没有参透,难道小僧还要去读道经?般若我佛,乐哉善哉!善哉乐哉!”

    他听完有台的话,也忧心忡忡起来。有台你自求多福吧,他比较担心的是化地窟主。

    化地窟在七破窟中走的是暗道性质的营生,所以化地窟部众多数不显山不露水,在江湖上也尽量低调行事。可无论怎么低调,骊龙翻身总比小虾米溅起的水花多,虽然江湖上没什么人知道真正的化地窟主,但“化地五残”却是人人避而不及的恐怖神,因为他们杀人不眨眼。如果有玩笔弄文者给当今杀手界列个排名,不敢说“化地五残”排第一,却也是一拳之内的排名。简单点说,就是黄金杀手。

    暗道营生并不如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那般恣意,这条路不好走。

    不过,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认真走下去。

    不要管看不见的路上会有什么在等你。

    不要管——这三个字说起来当然容易,可做起来……商那和修放下酒杯,感慨了一下“说易行难”的道理,再抬眼,却见扶游窟主和须弥窟主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一件棉袍里面去了……是说棉袍的左袖穿在扶游窟主身上,右袖穿在须弥窟主身上。

    她们在玩合体吗?

    商那和修撑着脑袋叹气。

    他们的化地窟主啊,就是有点心软……

    腊月二十八,太平府,远郊。

    或许因为驿道上有马车来来往往,林地上的雪还连成一片,驿道上的雪却早已化开。湿润的泥土与残雪交融在一起,黑白织错,勾出一条长长远远的驿道。

    这个季节,树上是不能躲人的。

    看,光秃秃的枝杆就像伽蓝和尚的脑袋,他们蹲在上面给人当靶子吗?

    站在林木的隐秘处,两名素袍公子仿佛化为林地的一部分,寂静无声。其中一人,正是让远在熊耳山的商那和修担忧无比的化地窟主祝华流,另一个,自是燕子嗔了。

    两人手上各握着一把剑。

    燕子嗔眼观鼻,鼻观心,欣赏了一下自己喷出来的白气后,突然叹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祝华流瞥了他一眼,“送你进宫,好不好?”让你残个彻底。

    “……”

    此处是两府驿道的中间段,选在这里,因为这里一旦出事可以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至于出什么事……听着渐行渐近的马蹄声,祝华流动了动唇角,似在笑。

    来了!数十匹矫健的骏马“的的”而来,中间是一辆精简却精致的马车,显出马车里的主人不想太招摇。马车后,紧跟着七八匹骏马,马上男子穿的都是常服,从队行来看却训练有素。

    马队前行如常,雪地突然起伏,数道黑影破雪而出,宛如沉睡的果实挣扎着迎来初春第一缕阳光。马队前后被黑影围阻,两边黑影在空中交错而过,分左右阻拦马队。片刻,数十名黑衣人四面围住他们。

    方阵成形,马队边缘上的骑者捂着脖子摇摇欲坠,衣上一片猩红。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骑者接二连三地落马。

    不知是谁说了句“保护大人”,剩下的骑者立即聚拢到马车四周。然而,他们动,黑衣人也在动,只见一部分黑衣人拦阻侍卫,一部分直取马车。

    天地之间,交错的刀剑声极为刺耳。隐于远方的两人伫立倾听,自然也将其中穿插的生命哀号纳入耳鼓,只是,他们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燕子嗔盯着自家窟主剑鞘上的纹路,无声一笑。他们到太平府,并不是为了冬季窟佛赛。这一点,我尊心里清楚。

    化地窟明年要投一批新人入江湖,这次他们来太平府是为了坐镇,也就是暗杀的保证。

    保证全死?

    不,是保证全活。

    化地窟接的是暗道营生。他们都是杀手。

    所谓杀手,杀人,或者,被人杀。

    做杀手的人心底都有一念:总有一天会被别人杀死。而且,人们对杀手的认知通常是:死一个两个或死一群都无所谓,反正是批量训练。可他家窟主的杀手观却不同。窟主让他们记住:我化地窟的杀手,绝对不能死。

    人性的杀手,做得到吗?听者只会讥讽:杀手本就没有人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这个问题他家窟主却不会回答你,而是直接做给你看。

    所以他家窟主啊,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短短闪神之际,耳中嘈杂的声音渐渐单一起来。燕子嗔凝神,就在他偏头的一刹那,身边微风一荡,祝华流已掠向驿道。因为,骑者中有一人武功不凡,不但让他的部众近不了马车,还用暗器射伤了一名部众。

    银剑在半空出鞘,祝华流长直入长驱,剑尖挑起那名骑者刺向部众的剑,凌空旋踢,以犀利的腿风逼他后退。

    那人急退五步,横剑挡在马车前,眯起细长的眼睛打量他。此人样貌普通,四肢瘦长,额边两穴微微鼓起,眼底一片精光。他低问:“阁下接的是什么单?”

    祝华流挑剑上前,懒得理他。两人剑影交错,刃响似风,仿佛银月流水落地。那人心知他们的目的,挡了他二十多招,竟然未离马车五尺。华流见他剑招灵异,显然不是普通侍卫,不由将六成功力加到七成。收剑再出时,他冷眸一瞥,站在他前方的部众收到暗示,颔首明白。

    华流剑式一换,周身杀气暴涨。无论如何,今日不能留这人活口。

    又五招之后,他挑飞那人的剑,将剑尖抵在他咽喉下。没想到那人缩身一滚,转用拳脚向他攻来。那人招数一换,倒让他看出了身份——

    “孤山坠叶掌。你是‘孤毒手’沈不害?”

    那人见身份被识破,眉头一皱,“正是。不知阁下高名?”

    华流盯他半晌,转剑归鞘。将剑随意扔向一名黑衣部众,他冲沈不害抱拳,“今日,得罪了。”

    沈不害以为他怕了自己,不料胸口当风袭来,他抽身急退,虽然躲开了致命的一掌,肩头却被尾风扫到,一阵刺痛。他恼怒交加,“你……”

    华流冷眸不动,转掌旋身,以太液秋风掌中一式“扇开画屏”直取他前胸两大要害。要杀人,不一定非要用剑。他提醒过沈不害,也没说放他走,是他自己误会。

    这一掌,已将沈不害逼离马车。车帘被颤抖的指头掀开一道小小的缝,里面的人正偷看外面的情势。沈不害自身难保,哪有心思再保护车中人。两道黑影趁机掠入车中,隐隐听到“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的话语,然后,寂静。

    “卑鄙!”沈不害呸了一声,举拳相对。

    华流原地不动,翻掌示请。沈不害大喝一声冲上来,不料,他突然扫腿扬起地上雪,再向黑衣部众射出暗器,浑水摸鱼,借机逃之夭夭。

    “公子!”燕子嗔跑上来。

    “没事。”祝华流见他归剑入鞘,转眼看向马车,里面已无生命之气。

    “想不到像沈不害这样的江湖人也能被官宦驱使。”燕子嗔一边清点黑衣部众,一点唏嘘感慨。

    祝华流瞥了他一眼,在冬日幕白的天空下,那双黑色眸星仿佛有着无尽的吸引力。

    这次暗杀的是南京布政司汤献民,金主则是武靖伯赵承庆。

    汤献民是都御史汤全的儿子,汤全正好拜当朝最受宠的一位刘姓宦官为干爹,在辈分上,汤献民算是刘姓宦官的孙子。汤献民受干爷爷庇佑,得了南京布政司这个职务。武靖伯赵承庆封地在南南京,他早就不满刘宦官专权朝政,败坏朝纲,但他不在京师,虽有心却无力。那刘宦官前段时间借“考察盐课”为由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将巡盐御史王大人杖毙,王大人正好又是赵承庆的老友。而且,刘宦官更提拔自己的干孙出任南京布政司。往后的日子过得难不难,赵承庆心里自然明白。忍无可忍之下,赵承庆出重金密买江湖杀手除掉刘宦官提拔的狗腿——汤献民,也就是此时横倒在马车里的人。

    一剑毙命,他们对他已是仁慈了。

    至于“孤毒手”沈不害会成为官宦的侍卫,与五年前顾承丘一事有点关系。当年,他们按约定将顾承丘的全尸挂在城门外,让朝中宦者实实在在心跳了几个月。此后,那些官宦除了勤训手下,还招募了大批江湖人为他们效命。

    “伤口怎么样?”华流直视受伤的那名部众。

    “无毒。谢窟主关心。”

    “你们把全尸送到约定的地点。沈不害的事,我来处理。”

    “是。”黑衣部众齐齐应道。

    “养好伤。”华流取回自己的剑,回身叮嘱一句后,向太平府方向掠去。

    华流心软,只对自己人心软。

     正文 第二章  碧桃花发水纵横

    上上楼。

    接近晚饭时辰,楼里已经坐了几桌客人。祝华流刚进大门,谢三飞快迎上来,神神秘秘将他拉到柜台角落,低声问:“公子,您两日前在甘泉山庄是不是招惹了一名小姑娘?”

    祝华流愕然。招惹小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谢三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壮胆在他的手后托了一下,示意“跟我来”。祝华流不知他搞什么鬼,跟着他来到二楼角落一间偏厅。谢三在门边停步,掀开纱帘一角,让他看清里面坐的那位“小姑娘”。

    还真的是小姑娘。小小的背影,小胳膊撑着小脑袋,小脑袋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小小的辫子随着她的脑袋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坐在凳子上,小脚还落不了地,小腿悬空一踢一踢,显然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花牙,花水然的女儿。

    他将剑递给谢三,不急着进去,“她来了多久?”

    “大半个时辰了。”

    “找我什么事?”

    谢三恭恭敬敬捧着他的剑,向里面偷偷看了一眼,小声:“花小姑娘没说找您什么事,不过,她说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她是一个人来的。”

    他总觉得谢三最后一句话有点多余。不看谢三,他掀帘走进去。里面相陪的伙计见他回来,立即揖身退出。

    花牙回头,原本等到闷的小脸一见是他,小嘴立即弯起来,“砰”的一声跳下凳,乐呵呵地跑到他身边,“祝叔叔。”

    他见她的小手不自觉地牵起他的衣摆,并不刻意去生疏什么,配合她的小步子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他和这小姑娘并不熟。那日在甘泉山庄,沈瑾见了花水然后,对他们只说沈子重不在家不在家,逐客之明非常明显,他与子嗔无意多留,告辞离开。从头到尾,他不曾和花水然交谈半句。沈瑾送瘟神一样把他们送到大门,他知道角落里探着两颗小脑袋。扶门而出,他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至于后来甘泉山庄的大门有没有裂开碎开,他不知道。

    当年的事,他既然当时没有追究,现在来追究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太斤斤计较,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何况他也不知道花水然对她女儿说过什么。

    “祝叔叔,”花牙昂高小脸看他,“我可不可以请你来我家。”

    “去你家?”他谐趣不已。

    “嗯,后天是除夕夜,你可不可以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

    他怔住。这是小女娃的邀请,还是……

    “好不好?”花牙目不转睛期盼他的点头。

    他瞥了眼帘外一直没离开的黑影,轻问:“是你娘让你来的?”

    摇头,花牙捧起小脸,“娘说我今年可以请好朋友回家一起过年,翱翱家里人太多了,他说他要问他爹才知道能不能和我一起过年,我不想请他。”

    也就是说,他是小女娃的次位选择。

    “为什么请我?”

    “我喜欢你。”

    他又向门帘看去一眼。很好,谢三什么都没露出来,就是伸了一只耳朵在帘子上。

    “你不怕我是坏人?”他转目。

    “娘说你是好人。”花牙跳下凳子,“我要回家了,太晚回去娘会骂的。我走了,我走了。祝叔叔,你一定要来我家哦!我走了!”噔噔噔跑下楼,真是来如风也去如风。

    谢三捧着剑,目送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么劲爆的消息,他正在考虑要不要立即飞鸽传书给自家窟主,说不定还可以多讨一份新年红利。

    “谢掌柜。”

    “……”

    “谢掌柜?”祝华流无声无息来到谢三身后。

    “呃?啊——公子,什么事?”

    “把剑给我。”

    “……还是让属下为您拿回房吧。”这是谢三谨慎思考后的选择。他好怕……怕化地窟主一个不高兴把他给抽刀断水了。

    年三十,除夕夜。

    站在巷口边上,祝华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辰来到这里。

    以往过年,在窟里自然是众友人团团打闹一场。他记得有一年除夕夜,守完岁的他们精神奇好,兴致所来,一人抱了一坛酒冲上七佛伽蓝去撞钟等日出,结果伽蓝的铜钟响了一整晚。那个除夕夜,热闹。等到第二天百姓赶庙会来拜佛上香的时候,伽蓝上到禅师下到沙弥全部挂着两片黑眼圈。有人问持香小沙弥为什么昨晚伽蓝的铜钟响了一夜,持香小沙弥居然当着他们金身佛祖的面说:“般若我佛,主持昨晚带领小僧们为众生除大秽,祈大福。”面不改色得让他们佩服不已。

    就算他在外赶不及回窟,那些没事就会抽筋的友人也会想尽歪点子与他在路上“巧遇”,有时候我尊还会凑一凑热闹,真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不想招摇过市,行不行?

    咯——巷子内一户人家的大门被拉开,柔约的声音随之飘出来:“牙牙,别乱跑,等一下要吃年夜饭了哦。”

    “嗯——知道啦,娘!”女娃清脆稚气的回应。

    小身影在门边探头,随后忍不住跳出来,背着小手在门口来来回回踱了几次,眼睛不住地向巷子口张望。

    他慢慢走进巷子。

    小身影见了他,眼睛大瞪,飞快跑过来,“祝叔叔!”他蹲下身,本想与小女娃平视,却不料花牙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格格直笑,“祝叔叔,我们悄悄进去,我们吓娘一大跳。嘻嘻,娘都不信我今天有请你来哦!”

    除夕夜的风带着浓浓喜庆扑到他脸上,抱着花牙站直,他也没去介意她鞋上的泥有没有污到他的衣服。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不知道的事,以后总会知道的。

    感到一只小手撩着颈后几缕发丝,他凝着怀中女娃白嫩嫩的小脸,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应该说小孩子天真无愁,所以对他也不显生疏吗?

    上台阶,推门,入眼的是一方小院,院角挂着几串腊肉。向前看,是简陋的小厅堂,厅门上贴着福娃娃,左右两边各有一间房,窗子上贴着一对如意财神,青墙灰瓦,朴素洁净。厅中一张方桌,上面已放了几盘菜,为了保温,都用海碗盖着。饭香混合肉菜的香气飘出来,在晕化的油灯下,倒生出些许朦胧和……期盼。

    “牙牙,吃完团年饭我们去放……”声音刹停,抱着两串烟花筒冲出来准备向女儿献宝的女子怔在院子里。

    周身冰气的俊公子静静站在院中央,青底白蔓蝙蝠袍,一双星空般的眸子定定锁住她……更甚至,他在笑。

    这人不能笑……

    对于他的出现,她托着烟花不知说什么好。花牙从他怀中挣脱下地,噔噔噔跑到她身边,快乐无比地接过烟花,像福娃娃一样冲到桌边,“娘,你看你看,我说有客人吧。”

    “……”她脸皮僵硬。事实是,她刚才只看到牙牙拿着一双筷子在她腿边绕圈圈。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和他熟悉起来?她很确定他们从没见过面,即便前几天在甘泉山庄,她也只在牙牙问“那个漂亮叔叔是谁”时随口说了句“他是沈庄主的客人”。

    娘认识漂亮叔叔吗?

    牙牙这么问过,她在故事和事实之事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将事实告诉女儿:娘以前见过这位叔叔,不过这个叔叔还记不记得娘,娘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应该是个好人,但是他对娘有点误会,如果牙牙以后遇到他,不要靠太近。

    不要靠太近——不要靠太近——她是这么说的吧?小丫头的耳朵构造和别人不同吗?怎么把她的话反过来理解?

    还是说,她为娘太失败?

    “我没地方吃饭。”祝华流神色自若地走进小厅,撩袍坐下。

    “吃饭!吃饭!”不谙世事的小女娃欢叫着爬到他身边坐好。

    她为娘是很失败。花水然默默走到桌边揭碗盖,不怎么确定地问:“今天是除夕,你……”

    他笑意淡淡,“介意多我一个人吗?”

    “……不。”她能说什么?

    菜香飘起,小厅内安静了片刻。他突问:“她爹呢?”

    “死了。”她忙着布置碗筷,回答干脆。

    “什么时候的事?”

    “……出生没多久。”她思考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表情,竟让他觉得她正在努力回忆已经遗忘的事。

    再见又如何,应该刁难吗,应该冷嘲热讽吗?可在他们之间,此刻,只有客气和生疏。总是纠结在过去的记忆里,只会让自己痛苦。这个道理他懂。

    一顿年夜饭,除了花牙叫着要喝糯米酒,他们之间都是淡淡地述说,都不提当年摩奈圣教的事。当他问起她什么时候离开云南的,她也仅仅云烟过往般地笑了笑,轻道:“大概是你们离开的半年后。”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花牙毕竟是小孩心性,放下碗筷乐呵呵扯着他到小院子里放烟花,放完她买的烟花后,又跑到街上看其他人家放烟花。可惜街上都是些小户人家,放了一阵之后便各自回家守岁。有些大户人家在后院放烟花,花牙昂着小脑袋站在人家的院墙外兴奋地看着,不愿意回家。

    她只对他说了句抱歉,便陪着花牙在墙外看烟花,也不哄她回去。

    不知什么时候,街口又聚了一群人,锦袍裘帽,布衣素袄,有夫妻模样的,也有父子模样的,他们围成一圈,点燃的烟花飞上半空,炫彩夺目。花牙被他们吸引,转头跑了过去。挤挤挤,居然让她挤过了人圈站到第一排。

    花水然跟在女儿身后,挤挤挤,也站到了第一排。她看看四周,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

    他看着她们挤进人群,慢步走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定住脚步,徐徐注视人墙之后的两道身影。过了片刻,花牙从人群里挤出来,牵了他的手往里面挤。

    挤……他倒不觉得很挤,只是花牙拉了他的手后一直没放。他见人群中有位父亲将幼子背坐在肩上,心思一动,弯腰,揽住轻轻的小身子往肩头一送,让花牙坐在自己肩上高高地看夜空中绽放的火之花朵。

    因为他的动作,她有片刻的诧异,随即释然一笑,凝着女儿欢叫的小脸,眸水似有似无地绕在了他身上。

    这群人的烟花放得时间很长,冲上天空的绚烂色彩不知不觉又吸引了一些人家。新岁的时辰渐渐近了,放完烟火的人们三三两两隐去,等着新年钟声的敲响。他送她们回家后,花牙缩在他怀里不肯下地,非要听到钟声响了才答应去睡觉。

    “你这样坐在叔叔腿上,叔叔会不舒服。”花水然苦口婆心。

    事实证明,她这个为娘的平时就很没尊严。花牙冲她做个鬼脸,转对他细声问:“祝叔叔你不舒服吗?”

    他哑然失笑,摇头,“不会。”

    就这样,三人迎来了除夕夜钟。他离开时,花牙已经睡了,她送到他大门,寂寂地垂着头。掩门之前,他听她在身后轻喃:“谢谢,祝公子……”

    他顿步回头时,她已经飞快将门关上了。

    敛眸一叹,袍角扬拂,脚步声渐行渐远。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初一到初三,祝华流一直待在上上楼。汤献民的尸体按金主的要求放到了适当的位置,至于会有什么影响,那是金主和朝廷要面对的事,与他们无关。燕子嗔与部众们先行回窟,他留在太平府,为的是逃走的沈不害。以扶游窟部众探查消息的能力,数日来都不能找到沈不害的行踪,可见他有些本领,不能小觑。这人留不得。

    在谢三为他准备的后院内,他除了等消息,其余时间则用来写字。

    初三,午后时分,一管乳羊毫,取墨后掠去浮汁,抬手,徐徐落在宣纸上。一切如常,只除了——

    “公子——公子——”谢三笑着冲进来。

    劲笔一勾提起,他转目。

    “牙牙小姑娘又来了。”谢三不自觉地强调了一个“又”字。

    “不见。”

    “可是……”

    “不见。”他瞥了谢三一眼,另起一行落笔。

    谢三盯着他行云流水般的书写,静声不语,却也没有离开。随着笔毫的移动,墨色字体布满洁白的宣纸。那些字体看上去虽然漂亮,但每个字的收笔处总是有点怪,谢三说不出怪在哪里,反正就是……他写不出来。

    “还有其他事?”祝华流趁离笔吸墨的空隙问道。

    “呃……属下愚昧,不知窟主写的是哪派字法?”

    “金鹊书。”

    “哦,原来是金鹊书啊……嘿嘿……嘿嘿……”谢三搓搓手,不死心地又问:“窟主,您真的不见牙牙小姑娘?人家小姑娘天天守在门外,不容易啊……”他不敢说实话,其实他看得心尖都是痛的。白白嫩嫩的小女儿家,天真灿烂,每天四次跑到上上楼来问“掌柜大叔,祝叔叔在不在”,小小的脑袋在柜台下一跳一跳的,笑着小脸跑来,苦着小脸离开,如果是他的女儿,他早就提着剑把拒绝见他女儿的混蛋给砍了……他的意思是不敢对化地窟主怎么样的。

    祝华流淡道:“你让她以后别再来了。”

    谢三还想说什么,见他容色微冷,心脏一阵狂跳,把涌到喉咙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他转身准备出去。

    “谢掌柜!”祝华流突然叫住谢三。谢三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笑着回头听他命令,却不料他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们总是无孔不入吗?”

    谢三愣了愣,随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嘿笑不语。

    “你们在哪里买那么多烟花?”除夕那晚放了半天也没放完,他不得不怀疑他们是早有预谋。

    “在城东老孙家买的。”谢三老老实实答他,不等他再开口,赶紧打岔:“属下早就听扶游窟主提过,化地窟主的书法在窟里堪称一绝,今日得见,您的书法真是……真是……笔尖落纸生云雾,扫出龙蛇惊四筵,蛮书写毕动君颜,酒中仙!”

    “……”为什么扶游窟的全都是这种调调?

    “属下这就让牙牙小姑娘回去。”谢三掀帘逃逸,动作与他憨厚的样貌完全相反。

    不是开玩笑,再不走,化地窟主的字就要写到他脸上来了。他不只听说化地窟主书法了得,他还听说化地窟主喜欢在脸上写字,不管是部众的脸还是自己的脸。

    盯着“卟卟”晃动的竹帘,祝华流半天没动。

    花牙……花水然……他不见花牙,是因为他不知道今时今日的花水然与昔年昔日的花信有何不同。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女儿,他都不想再放过多心思。他也有点不明白,为什么牙牙会这么黏他?难道他天生“亲和脸”?

    孩子其实没什么错,但与他沾上关系毕竟不好。江湖险恶,除非这孩子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不然……

    轻轻搁下笔,他走到窗边,垂眼往下看,院内墙角有一棵梅树,铁色枝节曲曲折折,绿牙点缀在上面,显然已过了花期。

    皱眉弹指,不觉间,冷过黄昏。

    如果祝华流相信谢三能彻底打发掉花牙,他就相信郦虚语会以诚恳的表情说真话。问题是,他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不能等到这一刻。

    初四这天,他随兴出了上上楼。出门前,他都不明白谢三为什么紧张兮兮地追出来说“公子公子,上上楼在瑞和街,是瑞和街,瑞和街”,好像在交待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上上楼在瑞和街吗?

    还是说,谢三担心他像三岁孩子一样会迷路?

    沿着街边青石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身后跟了人。驻足回头,眼角捕捉到一抹细小的黑影缩到某个小摊后,一只小小的鞋尖还露在外面。他就当没看到,继续前行。一路见到不少腰边佩剑的江湖少侠,也欣赏到一名青年俊侠路见不平救了买身葬父的姑娘,还看到一群衣衫华丽的公子在酒楼上喝叫道好,自然,他还瞧到一群年轻女子经行而过,衣服色彩不同,式样却相差无几,不知是哪帮哪派的女弟子。

    小身影开始还知道躲避,走得远了,索性直接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他走得快,小身影就提着裙子小跑,他走得慢,小身影就跟在他后面,他停在某家商铺前,小身影就站在外面探脑袋,他要是停在买糖葫芦的小贩前面……

    “嗯……我是牙牙,我想吃糖葫芦……”身后会传来细细的声音。

    前方的人径自走着,不理她。

    人继续走继续走,卖糖葫芦的小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跑到前方去了,而且,小贩还换了一个人。

    “我……我能吃糖葫芦吗?”

    他的脚步在小贩前顿了一顿,继续走。小贩笑眯眯取下一串糖葫芦,蹲下身递到花牙手中,当然,不是白给,“把你腰上的绣荷包给我换这串糖葫芦,愿意吗,小妹妹?”

    她点头,飞快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细细小小的声音又传来:“我想吃粥。”

    走……前方俊直的身影不曾迟疑,也没有片刻的停驻。

    又不一会儿,粥摊出现在前方,卖粥的小贩换成一位年轻人。将小小的一碗粥送到小身影手边,年轻的粥老板笑眯眯,“用你的手帕跟我换,可以吗?小妹妹。”

    “手帕是娘绣的,不能换。”稚嫩的嗓音,显然是花牙。

    “你可以让你娘再绣一块给你呀。我的粥可不是天天能吃到的哦。”

    香香的粥……娘绣的手帕……

    娘的绣功她真的不敢恭维,至于娘煮的粥……

    “呐,给你。”换了。

    得到手帕的粥小贩笑弯了眼睛,大声说:“小妹妹你坐下来吃啊,端着热粥在街上跑会烫到手的——啊,追前面的叔叔呀?没关系,那个叔叔不会走很快的,我保证你喝完粥他还在前面。真的真的,我保证——我保证——”

    祝华流嘴角一撇,竟真的转身走回粥摊。花牙睁大眼睛,无比崇拜地看了粥小贩两眼。粥小贩得意洋洋,拖了板凳让她坐下,还特别将另一张长凳用布擦了擦。花牙见祝华流真的坐在长凳上,这才开动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粥。喝着喝着,一只小手捏到他的衣袖上,紧紧的小拳头,似怕他飞了一般。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跟踪”得这么明目张胆。

    冷冷瞟了粥小贩一眼,他实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上梁不正下梁歪,坐镇夜多窟的是一只花蝴蝶,这些部众又能被他“正”到哪里去。

    “牙牙,为什么跟着我?”他问时不时抬眼看他的女娃。

    花牙摸摸鼻子,嘴巴动了几下,他只听到有发声,但听不出什么意思。既然得不到答案,他也不打算再问。花牙眼巴巴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清晰而小声地说:“我想……我想把你捡回家。”

    他怔住。这是什么逻辑?

    粥小贩的嘴巴已经裂到耳朵跟去了,多亏他忍得住声音。

    反正憋笑也憋不死人。他不理粥小贩又拍胸口又揉肚子的动作,直视花牙,“你再说一遍。”

    “我想……”花牙被他冷下的表情吓住,委屈地低下头,捏在袖上的小手却没有放开。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怯怯道:“白螺叔叔,我把你捡回家,你当我娘的白螺叔叔好不好?”

    他这次是真的听不懂,“什么白螺叔叔?”他耐心求解。

    “就是让我家能很幸福很幸福的白螺叔叔呀,你没听过吗?”花牙嗔怪地瞅了他一眼,似在说:这你都不知道?

    粥小贩已经憋不住了,弓腰捂嘴在一边扑哧扑哧。

    “我没听过。”他不打算傻坐在这里和一个四岁女娃一般见识,正要抽回自己的袖子,却听花牙道——

    “我说给你听。我来说给你听。我娘说,以前有一个叫吴湛的人,他住在一道小溪边,那条小溪很清很清,那里的人都用这条小溪里的水,但是他们又不爱惜,吴湛就很爱惜这条小溪,还用竹子做了一道篱墙将小溪保护起来。有一天,他在溪里捡到一只白色的大螺,他把白螺带回家养起来,以后,他每天回家都发现桌上有新鲜的饭菜。他很吃惊,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他偷偷躲起来偷看,发现他出门之后,有一个漂亮姑娘从白螺里走出来帮他做饭。他冲进去问那个姑娘从哪里来,白螺姑娘就说:我是溪水里的水神,见你这么爱护溪水,特意到你家来给你当妻子报恩的,你吃了我煮的饭菜,以后就能成仙。吴湛很高兴,就娶了那个白螺姑娘当妻子,和她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

    “我也希望我家水缸里能跳出一个白螺公子,帮娘做饭,然后和我们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是……我在溪边都捡不到白螺。”嫩稚的声音低了下去,透着沮丧。

    白螺公子……祝华流嘴角抽搐。

    叮!他闻声转头,见到粥小贩正捂着肚子拾滑落在地的碗,不过手有点抖,拾了半天也没拾起来。

    他考虑要不要直接灭口。

    “白螺叔叔,好不好?”花牙跳下凳挪到他腿边。

    四岁的孩子能有多高,小身子扑在腿上,小脑袋昂得高高的,期盼无比地看着他,纤细又脆弱。孩童的眼睛没有成人那么狭长,中间滚圆两角微弯,像饱满的小桃核。

    “不好。”他盯着黑白晶亮的桃儿眼,语气寻常,“回家去,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花牙半倚在他腿上,歪头想了想,突然咧嘴大笑,拍手,“那你把我捡回去好不好,白螺叔叔?”

    叮哐!粥小贩的碗又摔了一个在地上。

    “不好。”他相信自己说得很清楚。这次直接配上动作,他拧起花牙往粥小贩一送,“别再让我看到她。”手往桌上一拍,抽身走人。

    “啊?”粥小贩手忙脚乱地接人。

    一个小贩,一个女娃,大眼瞪小眼,软玉小温香,粥小贩还来不及抗议,眼前的桌子轰然倒地,四分五裂。

    花牙看看烂桌子,又瞧瞧走远的身影,眼角红红的,“白螺叔叔……”

    粥小贩看看女娃,再看看走远的身影,眼圈也是红的,“公子……”

    祝华流走到街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惊呼,旋步转身,却见粥小贩正和一名男子拳脚相攻。那男子一手挟着花牙,一掌击退粥小贩,步法诡异闪过人群,跃上墙院快速消失。

    “孤山坠叶掌。”俊目凝然一眯,身影瞬间来到粥小贩身边,“有没有受伤?”

    粥小贩揉揉肩膀,“没事。多谢公子关心。可是花小姑娘被……”话没说完,眼前的俊公子已失了踪影,眨眼之间出现在高墙上,形若游龙卷云,循着花牙被掳走的方向追去。

    孤毒手沈不害,呵,他找他好久。

    循迹追下去,沈不害在郊外一片坡林停下来,掐住花牙的脖子狠狠瞪他。花牙手脚并用地挣扎,初时动作剧烈,渐渐却慢下来,抓着沈不害的衣袖大口喘气,小脸泛起青紫色。

    “放开她。”祝华流捏捏手腕。

    沈不害戒备地退后一步,“你就是七破窟的化地窟主祝华流?”

    “是。”

    “你不去比窟佛赛,为什么跑来断我财路?”

    “……”这话从何说起?他见花牙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俊眉微微一挑,“请教。”

    “你杀了汤大人,你就不怕我把这个消息卖给朝廷?杀害朝廷命官,罪诛九族。”

    他撇嘴,对这人没什么话好说的。以孤山坠叶掌成名江湖的孤毒手沈不害已经完全丧失了豪气,彻底被朝廷的重金收买成走狗了。和他争辩,是浪费唇舌,也是浪费时间。

    “聪明的最好束手就擒,你和我回去认罪,说不定还能保全性命。”

    “……”

    “如若不然,这孩子今天就陪你一起上黄泉。”

    此话之意,即是说拿花牙来威胁他?俊唇斜斜一勾,冰气沿着唇角迸射开,毫无预兆地,他跃身抓向沈不害的左手。

    他的目标竟然是花牙。

    沈不害侧身挡臂拦下他,却不料他的手顺势扣在他手臂上,另一只手翻如魅影疾速在他肩头一戳。剧痛传来,沈不害挟持花牙的手突然失了力气,五指松开,花牙“哎哟”落地。她捂着脖子,青桃般的明媚双眼中储满眼泪,吸着鼻子躲到祝华流身后。

    “滚开!”祝华流蓦然低喝,脚步移动前推,将沈不害带离三丈。

    花牙被他吼得呆住,坐在地上哭也忘了。

    祝华流一出手就是杀着,翻掌成拳,每一拳带出的戾风都击中沈不害周身大穴。沈不害不料他全然不受威胁,急急使也成名绝技——孤山坠叶掌。对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掌影,祝华流不但不避开,反而正面接下。

    双掌在空中相接,竟是悄然无声。

    祝华流收掌后,急退三步,宛然冰山玉立,俊容郁冷。沈不害退了五步,站得虽稳,嘴角却缓缓滑下一道血迹。

    “杀人,我通常用剑。”祝华流向沈不害走过去,“今日没带剑出来,抱歉。”

    他不是剑客,手中无剑,并不表示他杀不了人。

    沈不害跟踪他数日寻找机会,也是偷偷从上上楼的伙计那里听来他的身份,对眼前这个功力深不可测的冷峻公子,心头不由升起丝丝寒意。他行走江湖数十年,不少同道听到他的名号都会给几分薄面。七破窟亦正亦邪,他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以前不曾碰到,他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日竟会败在七破窟窟主手上。可怕的是,他估不出眼前这人是正是邪。明明容貌侠气凛然,出手却厉狠无情,招招取命,甚至,他不受他威胁,视那女娃的命于无物。

    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足靴,寒意渐渐沁骨。

    三十六计,走为上。沈不害眼珠左右一滚,萌生退意。只是,他念头刚起,眼角却扫过一道缥缈不定的灰,后背霎时寒毛倒竖。

    杀意!极冷极冷的杀意!

    他想以一招“懒驴打滚”躲开,来不及了,背胸心口处剧然一痛,全身骨骸仿佛被雷电穿透,枯枝般颓萎倒地。

    一口血喷出来,他撑住手回头,看到一堆缥缈不定的掌影,忽大忽小,忽赤忽白,忽黄忽碧,忽分忽合。瞳孔蓦地放大,定在他眼中的最后影像,是翩然收掌的冷峻公子。

    悠云雁过——楞迦变相十六式中的掌法,轻者不痛不痒,重者命归黄泉。

    花落水流红。这一句,非是赞景。

    料峭春寒,当祝华流抱着花牙送回花水然那里时,小女娃已经含着眼泪在他怀里睡着了。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头缩在他劲窝里,似乎一点也不怕他方才在她面前杀了一个人。

    受了惊吓的孩子,在哭泣之后,熟睡是最好的安慰。

    见到花水然时,他才注意到花家靠近街道的院墙有间小铺子,窄小的门面,空中漂浮着香甜的气息。走近细嗅,是糯米圆的香气。

    花老板?他想起在甘泉山庄时沈谨对她的称唤。

    接过花牙,她的表情不掩惊讶。听完他简单的述说,她垂脸凝视怀中的女儿,素手在小脸上轻轻抚过,什么也没说。

    “别让她再来找我了。”他盯着她额角的散鬓,视线徐徐自她脸上掠过。她最大的变化,就是少了当年的纯稚之气,低垂的头,白珠般秀丽的侧颜,低眉顺眼仿如垂筋渴睡的白鹤,让她生出些许婉约。

    他记得她说过,她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苗人,但以她现在的穿着来衡量,根本看不出一点外族的味道。

    看不到她的眼眸,他也不知道当年积聚在她眼底的压抑现在还有没有。

    不知不觉,五年……五年了……

    也许,当年根本是他狗拿耗子。

    “我会的。”她抱着花牙从内门进去。将女儿轻轻放在床上,脱鞋,盖被,端详有些泪痕的小脸,她默默吐了一口气。牙牙为什么黏他,就连她也莫名其妙,沈谨也很疼爱牙牙,但牙牙每次到甘泉山庄总是对他爱理不理。沈谨这人养尊处优,表弟沈子重又是北武林盟主,除了有些高门大户的骄奢仗横之外,也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辈,若说牙牙大小眼……噫,这么个小女儿家,哪懂什么大小眼,想必是单纯地依着喜好亲近人罢了。

    等她出来时,他已经走了。小铺里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第二天,谢三苦着脸走出城门。他身后,一名伙计牵着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他前方,是深杏色锦袍的俊公子。

    “就送到这里。”俊公子停下脚步,回身从伙计手中接过缰绳。

    谢三的脸皱得像饺子皮。实在是,对于化地窟主这种说走就走的神龙个性,他措手不及啊。就算解决了沈不害,化地窟主也可以留在太平府多玩几天,何必急着走呢?“您就让属下再多送一程吧,公子……”

    “不必。”祝华流断然回绝。从上上楼送到城门口,他还打算送多远?

    “您这一走……”

    “还会来的。”

    “……那,请您替属下向我尊问个好,再替属下向扶游窟主和众窟主问个安。扶游窟主她老人家……”谢三的表情挣扎了一下,还是说:“她老人家日理万机……”

    “我会。”祝华流打断他的话,不觉得有听下去的必要。拉过缰绳正要登马,身后却传来不应该出现的叫声——

    “白螺叔叔——白螺叔叔——”

    俊冷身形不自然地石化了一下。他慢慢回头,气喘吁吁的花牙直接闯到他腿边抱住。

    “牙牙?”他拢起剑月似的眉头,“你怎么跑来了,你娘呢?”

    “白螺叔叔你要走?”花牙努力地昂高脑袋看他,“我去上上楼,里面的叔叔说你出城了,你要离开,我就……就跑来了。”

    他蹲下身,让她的小脖子扯得没那么辛苦,“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你。”

    “……”

    “你以后还回不回来?你不喜欢牙牙吗?你为什么都不告诉牙牙一声就偷偷走了?牙牙昨天晚上做噩梦,梦到那个坏蛋又捏住牙牙的脖子……”小女娃忧愁了一下,转而扬起甜笑,“不过白螺叔叔你出现了,轻轻一下就把坏蛋推开,救了牙牙。”

    可不止“轻轻一下”——谢三在一边弥感自豪。就算他没有亲眼见到当时情况,单凭沈不害的尸体他也能断定化地窟主的“推开”一定是激电穿雷的一掌。

    等他在一边自我豪迈完毕,却见他的化地窟主与小姑娘大眼瞪小眼,什么话也不说。他清清嗓,弯腰在祝华流耳边建议:“公子,您应该摸摸她的头,说‘乖,别怕,以后不会再有坏蛋欺负你了’。”

    祝华流淡淡瞥他一眼,从怀中取中一柄小弯刀放到花牙手上,“送给你。”

    圆圆的桃儿眼顿时一亮,“送我?真的?”弯弯的,冰凉冰凉的,外面还有她看不懂但是很好看的花纹耶。

    “它叫‘错过刀’,你把它当吉祥物带在身上,以后遇到坏蛋时,把它拔出来戳到坏蛋身上。”

    “这样坏蛋就不敢欺负我了?”

    “对。”

    “好。”花牙点头,郑重其事地将刀别在自己的小腰上。

    谢三在一边擦汗。窟主啊,小孩子不是这样教的,冰清玉洁的女儿家,小小年纪怎么可以怂恿她拿刀子戳人呢……

    花牙拍拍裙子,伸出小手指,“白螺叔叔,你以后再来这里,一定要到牙牙家玩哦。到时候,我会准备好多好多礼物送给你。我们打勾勾。”

    是不是打了勾勾他就能走?他头痛地蹙起眉心,不拂她意地勾住那根细小的手指头。

    花牙摇了两摇,放开,果然站到谢三身边让他上马。他看了谢三一眼,谢三明白他的意思,“公子放心,属下等一下就把牙牙姑娘送回家,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俊目徐徐浮移,从谢三身上移到昂头的小姑娘身上。静默片刻,他伸手在花牙头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听娘的话。”

    “嗯。”

    翻身上马,黑骏昂首扬蹄,飞驰而去。

    待一人一马消失在驿道尽头,谢三这才牵着花牙的小手慢慢往城里走。五六步后,他僵住,颤抖抖问身边的伙:“你说……公子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伙计满脸茫然。

    “比赛啊——”谢三哀叫着捂住眼睛。窟主啊,为什么你这么神龙摆尾呢?

    因为郁闷回去又要给自家窟主飞鸽,他们全都不曾注意到立在城门外茶档边的那道纤弱身影——花水然。

    也就是五年前的花信。

    从甘泉山庄初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面对他刁难的准备。但他却任花牙黏他缠他,全不提当年她用计李代桃僵一事。表面上看,他们相安无事,可她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不知为什么。她倒宁愿自己是杞人忧天。

    她是一个将自己的未来计划放第一的人。她可以为摩奈圣教做任何事,但是她也有一个底线,超过底线和尊严的事,她不会做。然而,居事国,必闻其政,在摩奈圣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当年她萌生离教之意,却未必就要入中原,未必就要进入七破窟的范围。她要的,是撇得干干净净。否则,不不呰于离开狼窝又入虎穴。

    她又不是傻瓜。

    从小爹就说她很聪明,可又时常提醒她不可外露,功高必然震主,言事必惹祸端。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她现在已经很少去直视他人的眼睛了,因为怕自己眼中隐藏的东西泄露出来被人发现。所以,她总是低眉垂眼。

    “无多言,无多事,多言多败,多事多患……”纤影垂眸一笑,回身入城。

    他送给牙牙的刀,牙牙献宝似的拿给她看。刀鞘两面各刻了两行铭文,牙牙不认识,她认识,一面写着“佩之有错,不佩有过”,另一面是“既错又过,错过错过”。

    既错又过,错过错过……

     正文 第三章  寒枝淅沥叶青青

    一个月后,熊耳山。

    茫茫山霭卷着初春的寒气奔驰在天地间,如果你能突破重重机关陷阱上了山,你会看到几只铜柱,铜柱后是用两只奇粗大柱撑起的华丽大门,柱是檀色,上面刻了两行草体大字:“电波机变,色丝妙绝。”

    这里是夜多窟。

    飞鸟掠空而上,转眼来到山腰地带,转翅斜斜飞过数十仗,眼前又是一座清凉静怡的庄楼幽院。

    楼院有两道大门,左一道朱红色,右一道紫檀色,双门斜斜相对呈北斗七星式的广角。门前铺着大理石板,光洁如镜。青色围墙向两方延伸,拐入绿林之中,有气冲牛斗之势。无论是墙上还是门上都没有字,甚至,两扇大门上都没有铜首双狮锁,只在双门之间的夹角处放了一只镇角香狮子。

    以手推门……无论你用多大的劲,门就像胶合了一般,纹丝不动。若是遇上脾气不好的一个火大踹上去,痛的绝对是脚。

    飞鸟不会笨到去踹门,震翅高飞,越过墙门之后回头再看,墙内也有一只镇角香狮子,正好与墙外那只方向相反。向内的双门上各有一字,朱红门上为“化”,紫檀门上为“地”,门缝正好穿过两字中间,完全没有破坏字体的笔画。

    七破,化地窟。

    数年前,曾经有位风水先生去七佛伽蓝上香,正巧遇到七破窟的人去捣乱,阴错阳差之下将他和一票小和尚一起搬到化地窟来了。那风水先生一到此地,激动得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念着什么“雾隐藏龙,腾蛇盘居,妙啊,妙啊”。我尊见这风水先生轻趣可爱,特别请他入内喝茶,风水先生在化地窟走了小半圈,拍掌直吟,“妙啊妙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妙啊妙啊,真可谓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妙啊妙啊……妙啊妙啊……”

    他要背《滕王阁序》去和尚堆里背好不好?

    夜多窟主闵友意第一个受不了,“你给老子闭嘴!”他提起风水先生的衣领抛下楼,反正下面和尚多,接他一个不多。

    雾隐藏龙,腾蛇盘居——部众们出奇地喜欢这种风水说法,至今还时不时自恋一下。

    临着朱红门的是一座青瓦飞檐的双层楼阁,门边双柱题字:“师有所成,思有所成。”上方草体行书三字——“师地楼”。

    楼外影木稀疏,风吹叶摇,一派清幽焚香的白莲境界,里面居然……

    很热闹!

    若大的正厅内,数十张长桌纵横交错,摆放得可以媲美八阵图。事实上,桌子的位置的确是暗藏玄机,但在不懂的人眼里,根本是乱七八糟。每张桌子后都坐了人,或男或女,乱中有序。除开大声小声交谈的,另有人奋笔疾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人端茶凝眉,思家思国思美人,还有人掩卷扶额,先天下之忧而忧。

    厅尽头坐着一个正在读书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斯文,气质……只能说他非常非常之内敛,敛到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出尘脱俗之处。不过当他从书中偶尔抬眸时,静如湖面的脸上会迸出刹那的精犀,像一抹流光镀在脸上。

    他是化地窟侍座,忍行子。因为他姓灵,部众们都叫他“灵侍座”。

    他看书很慢,久久才翻一页。那书的书名偏偏又很长——《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回忆起来,这书是他家窟主几年前在一家小书摊上发现的,当然,他手上这本也不是原本,据他家窟主说,原本在路上遗失了。他们按书名四下寻找,终于在一家快要倒闭的书铺里找到了两本。有了内容,要印多少本都不是问题了。

    这书很经看,字字珠玑。他就常常一页看上两三个时辰到两三天不等。

    “灵侍。”端茶凝眉的那位部众突然扬声,“咸宁伯指名要化地五残出单。他要求是五残出现后再给目标。他出的价格很高。”

    “找五名部众去。”忍行子不抬头。

    端茶凝眉的部众双眼一亮,笑起来。

    “灵侍……”又一名部众扬声,他还不及道出困惑,忍行子倏地站起来,指着左侧方的一张桌子大叫——

    “快,艮位!把两张桌子连起来。”

    部众们先是齐齐安静,然后看看窗棂透进来的日光,“轰”的一声动起来。

    他们已经很习惯自家侍座突然爆一句“快,搬桌子”了。没办法,天不助他们就自助,谁叫他们家灵侍是个方位痴,重风水。灵侍不但让他们搬着桌子移来移去,就连他自己卧房里的桌子椅子也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有一次还差点开不了门(床都大挪移了)。不过他们家窟主非常听灵侍的话,至于信不信灵侍的风水之说,他们就保留了。

    前段时间,夜多窟主有一次进不了师地楼(桌子把门抵住了),他不耐烦,跳上二楼以“鬼哭狼嚎”大骂:“灵忍行,你给老子够一点好不好,移个桌子就腾蛇飞龙了?谁信?管你是龙是蛇还是泥鳅,老子一样下锅!下次再让老子进不了门,老子把你师地楼的墙拆了听到没有!还有你们——你们——你们——都给老子听清楚,不要他说搬你们就搬!你们要是很闲就去老子那里练功,夜多窟外的铜柱你们练了几根,啊?姓祝的,你听到没有——老子不说第二遍——”

    呜,把他们化地窟上上下下都骂遍了。六月为什么不飞雪?

    其实夜多窟主也不是小气的人,事后他们打听才知道,灵侍把夜多窟定我居的凳子移了位。定我居什么地方啊?夜多窟主的居所耶。偏生灵侍移了位却不提醒,害得夜多窟主回来绊了一跤……其实没绊到夜多窟主,就是把他骗回来的长孙姑娘给绊了一下,结果长孙姑娘撞到脑袋,额角青了指甲大一块。长孙姑娘谁啊?夜多窟主的心尖最高点耶。灵侍的“偷偷摸摸”不呰于拍了老虎屁股,还拍青了一块,老虎能不怒吗?

    所以他们受点牵连也可以理解。

    噼里啪啦,等他们移完桌子,忍行子长长舒了口气,坐下,微笑,“继续。”

    鸦雀无声……

    “今天的事议到哪里了,公乘先生?”忍行子问刚刚坐下的一位老先生。

    这位老先生穿长袍儒衫,年近五十,面下有须,在部众之中算是年长的了。他是化地窟的文书先生,在世上无亲无故,独身一人,但和善可亲,学问渊博,又喜欢逗人,部众们都很尊敬他。窟里人每次见了他都会恭敬地叫一声“公乘先生”。他之所以愿意留在七破窟,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怎么,你们看不得老朽在窟里养老吗?”

    “议到青棂绝妙的单。”公乘先生含着趣笑瞥了眼先前被打断的那名部众,对答如流。

    “青棂夫人的大女儿?”忍行子若有所思。江湖上,提起“南花北地鲸蜃宫”,大家会不约而同想到青棂夫人。鲸蜃宫地处南海一带,据说别的不多,就是美女多,当今宫主正是青棂夫人。见过青棂夫人的人都说她是个风华绝代的妙女子,夜多窟主闵友意曾经慕名“拜访”——说硬撞也不过分,他们以为夜多窟主是冲鲸蜃宫美女去的,不料他回来后放言江湖:“青棂夫人,我见犹怜。”好在鲸蜃宫没追究这话引来的流言风闻,此事不了了之。青棂夫人有一女一子,她最疼的不是儿子,却是长女青棂绝妙。青棂绝妙继承了青棂夫人的美貌,为不少青年俊侠所仰慕,前些年传青棂绝妙爱上一名江湖人,离开鲸蜃宫,后来不知为何只身返回,终日闭门不出。仰慕者多方打听,才知那江湖人负心薄情……忍行子抬眼问:“她想买谁?”

    “习非酒。”

    忍行子双眼一亮,不及开口说什么,师地楼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调子——

    “噫——议事啊!”

    众人的视线“刷”一下子转向门外那道风流身影,齐道:“见过夜多窟主!”

    闵友意笑着捏捏耳朵,“你们家窟主呢?”杏花眼斜斜一瞥,青山的妩媚。

    “化地窟主此时应在长不昧轩。”忍行子站起身。门外虚影一晃,人就不见了。

    长不昧轩是祝华流居所,轩内有座小阁,名为“骑佛阁”,是他练字练剑之处。骑佛阁下层只有六根大柱,第二层是间四面推窗的书房。闵友意走进去时,乍起的春风将树上初生的粉色花瓣摇了下来,一时桃色点地红斑斑。闵友意深吸一口气,听骑佛阁上传来轻叹:“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

    “始知人老不如花。”他昂头,快乐地接道。

    “……”

    “喂,老子接得不好吗?”

    “……”

    “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非要提醒我老吗?”祝华流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紫毫笔搁下。

    闵友意纵身跃上,端详了他一会儿,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在思春?”

    祝华流嘴角一扭,“你当我是你?”

    闵友意从他书台上找了一把折扇,打开来摇得呼呼作响,“正所谓,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他不得不瞪了闵友意一眼,以示警告。这只蝴蝶已经没救了,他知道。你别希望对他说一句“青竹蛇儿口”他就会反省,他一定会反将,“青蛇上竹一种色,黄蝶隔溪无限情。”

    当然,闵友意也不是被他一瞪闭嘴的人。摇了一会扇子,他啪地收了,让扇子在指间旋旋一转,“华流,你在思哪家姑娘?不是我自夸,寺寺名花我尽知!”

    “有何贵干,玉扇公子?”他重新拿起笔,风言风语不进耳。

    “哦,还不是为了冬赛留下的尾巴找你商量。”闵友意端起正经表情。说起来,刚刚结束的冬季窟佛赛真是峰回路转,转得他们都莫名其妙。华流回窟没多久,一名少年自己找上门说出那幅画里封藏三十年的秘密。少年告知秘密的代价是请七破窟在今年举行的嵩山修武会上助其一臂之力,他要让那些自诩正义自持正道的武林帮派颜面扫地。夜多窟自然乐于煽风点火,虽然没什么银子,可他们得到来年对伽蓝和尚的支配权,有可为。

    也正是这名少年,在三年一届的嵩山修武会上力战群雄,让天下新辈老辈叹为观止。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只不过,那是发生在少年身上的故事了。

    少年叫陆堆。

    想不到的是,陆堆竟在日后与玄十三扯上了渊源。世事机缘,他们也始料不及。

    此时,祝华流听到“商量”两个字,无比新奇地抬头直视,“我尊不是交你全权部署吗?”

    “所以才来找你商量啊!”闵友意瞪他,“你当老子闲得跑来看你练字?”

    “要人去找忍行。”他落笔一撇,撇得干干净净。

    “老子不缺人。”

    “要调度钱银去找茶总管。”

    闵友意脸皮灰灰的,“老子不缺银子。”

    “如果你是惹了麻烦怕长孙姑娘知道,去找虚语。她会有办法。”紫毫飞点转撇,一行漂亮的草书落于纸上。

    闵友意用扇柄支着下巴,认真瞧了他半天,突然将脸凑近,“华流,你闷不闷?”出手如电夺他的毛笔。祝华流横笔一画,逼他抬手。若不抬,满手墨汁。闵友意转扇扫他手腕,他却直接将毛笔向扇面戳去。

    “不给你写。”扇子向上抛,换手接住,闵友意吐舌,及时躲过写到脸上的软毫,“老子就陪你玩。”气随意动,楞迦变相十六式中一式“金翅取龙”应运而发。

    祝华流慢条斯理地挡下这招,等毫笔吸饱墨汁后,两指错错一弹,毫尖直冲闵友意眉心,“象形。”

    “雄雄龙牙!”

    “指事。”

    “灵龟摆尾!”

    “会意。”

    “鱼在在藻!”

    “形声。”

    “鱼在……再在藻!”

    “转注。”

    “美人抬腮!”

    “假借!”

    “长拳左打猴!”闵友意长拳直攻,大喝:“老子看你还有什么好写!”

    化地窟主微微一笑,抛笔掠起,玉身纵墙而退,银剑出鞘,光影如雨后彩虹,“红拂一枝。”一抹银停在闵友意腮下一寸,赫赫然是“分花拂柳剑”中的一式。

    阁内静寂。蒹葭玉扇隔一抹银水遥遥相望。

    “浪费老子的剑诀。”闵友意弹开扇子开始呼,“每次都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你这套剑法不好玩。干脆不要叫‘字书六剑’了,让老子重新帮你取个风华绝代的好名字。”

    “有效就行。”他看他一眼,银水绕空旋卷,徐徐入鞘。

    “说正事说正事。”闵友意拉着他一起呼扇,“以陆堆现在的功夫别说捣乱,随便一个掌门出手就能把他打趴了。我尊让我在三个月内把那小子调教出来,放你这里好不好?”

    他奇怪地眯起眸子,“你为什么不去找庸医?”庸医那里乱七八糟的药多,要调教一个人不是难事。

    “都叫庸医了!我才不找他。”闵友意愤愤地摇折扇。他那“端茶倒水一个月”的诺言还没实现完,庸医逮到机会就嘲笑他,他才不去。哼,他明明给他端了几次茶倒了几次水,是他自己不喜欢把他赶出去的,还敢嘲笑他?

    “你自己带在身边不行吗?”放眼江湖,他的武功已是一等之绝上,调教一个陆堆也不是难事。

    “老子讨厌男人。”

    “……”这倒是事实。

    闵友意还要说什么,阁外传来一道声音:“忍行见过两位窟主。”

    忍行不比友意,这么正经地来找他一定有事。祝华流探头示意,“上来。”忍行子跃上骑佛额,听自家窟主问:“什么事你拿不定主意?”

    “青棂绝妙买了一个人,属下不知该不该接。”

    “青棂……鲸蜃宫的?”闵友意喃喃自语,回忆起什么。

    “买谁?”祝华流瞥他一眼。

    忍行子突然流露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吐出一个名字:“习非酒。”

    “这名字好熟……”闵大公子扇风呼呼,就连忍行也一并扇到了,“老子好像听过……”

    “断肠玉笛。”祝华流任他的头发被扇风打得飘起来,他问忍行:“青棂绝妙买价多少?”

    “五千两黄金。”

    沉吟须臾,他冷冷勾唇,“加一倍。如果她接受这个价,接下。”

    “可是……”忍行子面有难色。要接这单不是不可以,但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他们这一行属于同行相避,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平时尽可能避开,若情非得已撞上了,也要封剑相对,错身走过不回头。断肠玉笛习非酒是杀手,而且是一个在业内声名很高的杀手。

    同行。

    “哦!我记得了!”闵友意以扇柄拍掌,恍然,“断肠玉笛断肠玉笛。哎呀哎呀,原来是同道中人!”

    忍行子忍俊不禁笑出声,瞧了自家窟主一眼,没说什么。他那一眼的意思,祝华流又怎会不明白。

    同道中人——这话从闵友意嘴里吐出来,特别有歧意。

    谁和这只蝴蝶同“道”了?

    忍行子见自家窟主决心已定,便不再多劝。提价后,想不到青棂绝妙竟然答应,如此,化地窟承下这单。而化地窟对习非酒的追杀,竟让祝华流其后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春分的第二天,忍行子从扶游窟部众那里得到一封信。那信,是扶游窟主郦虚语指明了交给祝华流的。

    信有五页,用工整的小楷写成……其实重点不在这里。

    信的大意是:燕子嗔殂杀习非酒失败,但也不能说是完全失败,他重创习非酒,却没有取到他的命。追究原因,也是习非酒命不该绝,两人一场好战后,身上都挂了几道血口子(信中对两人的伤势非常之轻描淡写),习非酒负伤遁形,燕子嗔也死撑着一口气紧追不放,可是,习非酒被当日踏春的母女二人救了。当燕子嗔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要取其命时,谢三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看到这里,祝华流脸色铁青。又关谢三什么事?

    捺着性子往下看,才知救了习非酒的是花水然母女。

    谢三在信中写道——

    “化地窟主前日来太平府时,与花家的牙牙小姑娘交情甚密,看在化地窟主的面上,属下以为暂时不可妄动。燕公子暂且留在上上楼养伤,从他的伤势程度来看,习非酒也好不到哪里去。窟主请转告化地窟主,燕公子的伤势并无大碍,皮肉伤而已,大可放心。习非酒的行踪属下会密切注意,一有动静即会禀报。另有一事相告窟主,鲸蜃宫的人出现在太平府,为首的是一名白纱覆面的女子,其下侍者称她为‘妙主’,应是青棂绝妙。她对花家母女诸多刁难,不知这事属下该不该管,还是待到化地窟主来后再行处理?敬询。”

    又关他什么事?祝华流瞪着信,面无表情了至少一刻工夫。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去理智,但他的的确确再一次来到太平府。

    隔着远远的距离望着那间小铺,俊冷的身影一直隐在青墙之后。

    花水然的小铺子外站了一群神姿出尘的男女,为首的女子白纱掩面,一双眼睛已是绝妙之极。从他们腰间的饰物图案来看,正是鲸蜃宫的标记。那白纱覆面的女子想必是青棂绝妙。她身边的侍女正在铺外斥喝:“你等俗人好大胆,见了我宫妙主还不快低头伏膝!”

    被人闹事,铺中哪有客人。花水然瞟了他们一眼,忙着自己的事。侍女被她不屑一顾的眼神激怒,涨红了脸,“你好大胆,识趣的快将那人交出来,妙主可以不再追究。”

    秉着不惹事的原则,她是不是应该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但她有点担心今天的生意耶。牙牙也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清明前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小丫头别跑太远才好……

    心心念念着,小身影捧着大束的黄色蒲公英跑回家,中间夹着不少狗尾草和白色蒲公英球,风一吹,小裙子后面全是一朵一朵的白絮箭伞,俏丽可爱。

    冲到台阶上一站,花牙气冲冲大吼:“不准欺负我娘。”

    黄色的蒲公英花和焦绿色的狗尾草在她怀里闪闪发光,小孩子纯真洁净的气质,竟然将这一群出尘男女全都比了下去。

    青棂绝妙盯着花牙,颤抖着抬起手,凄然不已,“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你们的女儿都这么大……”

    背对他们的花水然停下手中动作,叹口气,转身。她既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委曲求全,平淡道:“牙牙的爹已经死了。”

    真是够了,她拜托这位鲸唇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有点常识好不好,要误会也不至于误会成这个样子啊。她知道她在找一个负心的男人,可是没必要看到牙牙就怀疑是那男人的女儿吧,这对她的名节是一种侮辱呐。

    她像是瞎了眼睛的样子吗?

    青棂绝妙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美丽的大眼泛起水雾,前看后看都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抽出剑指向花水然,“让他出来。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男人!”

    花水然将女儿拉进铺子,“青棂姑娘,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家只有我和女儿,没有第三个人。”

    青棂绝妙剑尖一挑,眼看就要刺向花水然。

    祝华流一直没动,也不需要他动。自古英雄救美人,青棂绝妙的剑被突然出现的沈谨挡下,他抬出甘泉山庄和沈子重武林盟主头衔让青棂绝妙知难而退,青棂绝妙的侍女却拿冬季窟佛赛来讥讽甘泉山庄。好在双方只斗嘴皮子,虽然有伤和气,毕竟免了血溅当街之灾。祝华流注视这一出街头闹剧,俊容无喜无怒。看来青棂绝妙买杀手的同时,自己也在追踪习非酒。如果习非酒不是伤势过重,以他的个性不会缩在别人身后。

    “青棂姑娘再这么无理取闹,只怕会惹来他人非议,怪青棂夫人教女无方。”沈谨奸诈地抬出青棂绝妙头上的人。

    “你甘泉山庄也不是什么侠义之地。现在江湖上谁不知道沈子重的爹是个离经叛道的邪魔歪道,他养娈童,染指自己的徒弟,为江湖侠义所不耻。”

    沈谨脸色一变,“住口!”

    “我找你身后的女人,关你什么事。莫非……”青棂绝妙眼中流露出浓浓的鄙视,“莫非你也是她的座上宾客?”

    这话实在过分。花水然摇头,不仅沈谨脸色铁青,她也听不下去了。

    无多言,无多事,但她有她的底线。

    “青棂姑娘,”她挽挽袖子,“通常,下人教得不好,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等于一个巴掌,而且都是打在主人的脸上。一个聪明机灵的下人会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不可以说什么话,如果说错话,就是打了自己主人的嘴,她一条小命是赔不起的。同样,子女教得不好,背骂名的是父母。对于没家教的人,只会自己折辱自己。”

    言下之意是,不仅你青棂绝妙太没家教,鲸蜃宫上上下下都没家教。

    白纱覆面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青棂绝妙的脸色怎么样没人看到,但她身后侍者侍女的脸色就可圈可点了,青青白白,怎一个绿字了得。

    她垂头盯着地面,“你非官非捕,无权搜我的屋子。再不走,我只有报官请各位离开了。”

    江湖人士在官府眼里总是拉帮结派的隐患,青棂绝妙气得两眼喷火,还是她身后一名侍女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才恨恨离开。

    “水然,你没事吧。”沈谨立即转头关心。

    她依然垂眼,语带笑意:“谢谢沈老爷刚才为小女子解围。”

    “不用谢不用谢,举手之劳。”

    花牙站在她身后,将脸埋进蒲公英花里,抬头时,眼尖地看到远远一道身影闪过,“白螺叔叔……”她抱着花追出去。花水然顺着女儿的身影望去,除了慢慢散开的人群,并不见什么异样。

    小身影追到街角,左顾右盼,最后垂头丧气地回家。

    三天后,夜。

    将女儿哄入睡,花水然拉开小院内的大门。夜里有些薄云,仿佛天孙织错的纱缎散布,月光忽隐忽现,让房屋的轮廓时明时暗。她走出数步,回身,昂起头,对着屋顶扬起笑,“春夜露寒,祝公子若不嫌弃,下来喝杯茶。”

    春风轻轻悄悄卷地而过,阴云之下,一道身影无声出现在门外。油灯的光芒斜打在他衣袍上,反射出淡淡的韵柔,俊容隐在黑暗之中,徒添了一抹诡谲。

    她看了门外一眼,正好与他的视线在明暗交际处对上,她嫣然一笑,心底却在叹气。

    近来的麻烦是什么原因她当然知道,习非酒的确是她救的,至于为什么突发善心……她很怀疑自己有没有善心这种东西。

    当时救人,没想过什么武林江湖,只是想向牙牙实际演示突发危机时如何在野地林间躲藏的技巧,比如脚印,比如断草的方向,比如血滴,比如怎么借这些东西似是而非地迷惑对方……牙牙学到多少她不知道,小丫头对被救的那人却兴趣多多,兴奋得跑东跑西。那人自称姓习……她管他姓什么啦,不过救人救一半是件麻烦事,她索性请了运柴的马车把全身血淋淋的习伤患运回家,盖上稻草招摇过市,堂而皇之。

    反正习伤患不是钦犯,守门的士兵问起,她说遇到抢劫,居然就这么过了。守城士兵还同情地拍拍柴车,说:“快去请大夫。”

    大夫是请了,皮外伤包起来,内伤却叮嘱要调养。她送走大夫,扁了眼睛。太好的补品她可买不起,她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吧。习伤患从头到底都很清醒,当然听到大夫的话,他很识时务地告诉她不必担心,内伤只要运功治疗一段时间就可,她的救命之恩日后自当相报。

    运功……她运他一巴掌!

    她又不想当漂母,没多的饭。

    初乱定下来后,她发现习伤患给她一种熟悉感……明明不认识,熟他个头。

    困惑地盯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足够她去明白:习伤患和祝华流很像。非关容貌,是气息。那是一种冰冷而内敛的气息,其内有一种寒凉的犀利,就像隐藏在浓雾中的擎天利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上,也不知道这柄剑会从哪个方向刺出来。

    她后悔了,后悔救他。

    不出所料,没隔两三天就有人来砸铺子,每次出现都像仙女下凡的青棂绝妙一双眼睛幽怨无比,害她想起了同样出尘的圣女。以为他的伤是鲸蜃宫造成,他却摇头,“知道得越少,你活得越长”,居然这么给她硬脖子。

    他在她家住了三天,第四天就能走会跳了。她家没有男人,不方便留他,但看他气虚无力,她把他赶到隔壁老康叔家暂住。老康叔是卖豆腐的,有个儿子在兵营里。好在老康叔古道热肠,同意留他在家养伤,这也是青棂绝妙闹她的铺子却搜不到人的原因。但她来一次就砸她铺子一次,吓坏了客人,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们见过哪家不起眼小铺子天天有俊男美女提剑晃的?说请门神也太仙了一点吧。

    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心头嘟噜,为落座的他送上一杯刚沏的茶。不要问她怎么发现他在屋顶上,她也练过武。

    无事不登她的破屋,他再次来到太平府,该不会……

    “你要救习非酒?

    她很想装不知道,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要装糊涂了。“你要杀习公子?”她反问。

    他不语,揭开茶盖掠去浮沫,盯了半晌,却没有喝的意思。

    她默默注视他的动作,苦笑,“当年的事……你要恨我也是应该……”

    俊目漫不经心地一抬,“应该?”

    “你当年应该杀了我。”她端起自己的茶轻吹,静静述说当年往事,“你古道热肠要帮助我,可我却欺骗你。”

    他的眉心起了极微极微的波,“应该?”又是这个词。

    “是啊,这样圣女就不会……”她突然收语,耸耸肩,“都过去了。我不会再算计什么,现在的我已经没什么可算计……虽然隔了五年,有句话我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当年愿意帮我。”

    他盯了她一会儿,突问:“你是怎么离开摩奈教的?”

    “被驱逐。”她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第二天离开,你不知道圣女找你找了多久。因为你没杀我,她将找不到你的怒气转到我身上。她说她嫉妒我,她说你心里的人是我不是她。”

    不过多久呢?一夜而已,沙夜思的心里已经全是他了吗?

    想来也是,他在酒宴上不经意的微笑不知迷倒多少苗家姑娘,沙夜思又怎会例外。

    女人的嫉妒心很强大,强大到无论多少年的朋友和知己都可以反目。虽然这其中有她的推波助澜。

    他垂眸,神色不动。她的谢意他可以感到,但她的歉意……抱歉他不觉得有。“你转告习非酒,伤好后来上上楼找我。”他会等习非酒伤好之后再了结此事。如果习非酒要逃,他只有下追杀令。

    “……好。”

    他走出门,定了一会,徐徐偏头,轻声道:“圣女的话没错。”

    她来不及反应,阴云月下的身影已掠空而去,似骊龙归天,遥遥不可期。

    圣女的话?

    什么话?请问哪一句?

     正文 第四章  画堂秋水接蓝溪

    同病必定相怜,这是定律。同袍未必相助,这是竞争。

    上上楼偏静的后院小楼,习非酒见到祝华流时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不客气。”手中小羊毫不停,撇折一勾,收笔后他抬头,“这里人多。”

    习非酒明白,微微笑了笑,“郊外没人。”说完纵身远去。

    祝华流取剑紧跟其后。

    两人消失后,院廊里,抱着柱子发抖的店伙计慢慢挺起腰,无比得意地冲身后道:“掌柜的,我很像没见过大场面、被江湖剑客一吓就成软脚虾的小老百姓吧。”

    在阴影中飘出半张脸的谢三瞪了伙计一眼,转而隐去。

    远方,丈许之隔的两人片刻工夫来到鸟语花香的郊外,两人都站着不动不开口。祝华流不动,因为他和眼前这人没什么好说的。习非酒不动,却是在打量。

    鸟语叽叽啾啾,与春日初绽的枝芽交和出一段醺醺醉意。静了不知多久,习非酒开口:“如果不是被鲸蜃宫的毒所伤,化地五残未必会伤我至此。”他言谢,谢的是他的君子风度。

    “你是说燕大侠?”祝华流好言好气地问。

    杀手被叫大侠不是很怪?习非酒眯了眼,问:“请问你是化地五残中的哪一位?”

    “我?”祝华流垂眸看看自己,“哪一位都不是。”

    习:“……”

    祝:“……”

    “……习某不杀无名之人。”

    “祝华流。”

    “请!”习非酒抽出剑。

    “……”祝华流不动。杀人之前他没有说“请”的习惯……不容多想,剑气凌然逼近。他剑不出鞘,仅以鞘身挡下利锋,下盘稳沉,与习非酒呈犄角之势。

    习非酒扫过鞘外纹路,无声一笑,“隐侯八咏。好剑!”这是一柄吹发断水的利器。

    “阁下的青天战血剑也不错。”

    “承让。”

    “……”他杀人时不习惯讲什么客气话。

    习非酒彻剑倒纵,他趁此空隙举剑朝天,掌心在剑柄处一拍,剑鞘飞起落在树杆上,三尺银水映天而出。

    刻不容缓,习非酒的剑再次袭来,虬萦龙蜒,委随纡曲,不愧为识剑用剑的高手。他将剑柄一转,倒握在手,横臂向前一推,“叮——”双剑交错的声音在空阔林郊竟如深泉龙吟。

    分开的两人融在一片剑光银影中,难分彼此。他观习非酒的剑,左右千仞,似萝蔓纵横,苔衣流滑。习非酒观他,却是怪谲横越,或连或绝,似长溪飞流。

    剑尖相触,两人同时跃开。站定须臾,华流斜斜举剑,银水掠空,就像春神对着柳枝轻轻吹了一口气,看似慢实是快地向习非酒疾射而去。

    有风鸣条!

    他剑势一变,习非酒双目凛然一睁。这种剑法他四年前曾经见过……转剑急挡,他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祝华流的剑此刻杀气并不重,甚至有一种青山碧水的违和感。习非酒暗暗储力,见招拆招。突然,祝华流纵身而起,一层剑影排出无形的压力自他头顶压下,转眼,人已落到他身后,剑尖划出冰天雪地的一字弧,直刺他的心脏。

    生存的本能让习非酒急速闪过这一剑,手臂却被割出一道血口。他瞟了眼伤口,切口平滑,不算深。他皱眉,“如果我没估错,这一式是‘天回地转’。”

    “是。”祝华流并不否认。起手之间,剑路一旋再度刺出。这不算偷袭,也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在外面,他没有一边用剑一边在口里大叫什么式什么式的习惯。不过他这一式的确有名字——素鹤追云——与刚才的“天回地转”同为一宗。剑如鹤,气似云,以气引剑,以剑御气,剑气浑然一体,如天光云水,纳万物,吞万物。

    然而,这一招只削下习非酒一缕头发。

    面对眼前的同道,他心头的违和感更为强烈,这是他以往不曾出现过的情绪,特别在他完成命单的时候。心思迟疑间,一招“七纵八横”明显慢了下来。

    两人剑身交错划过,同时收剑转掌,清脆相击后各退三步。尘土扬起,袍角徐徐垂定。

    一场好战!

    习非酒注视良久,突问:“秋风十二楼祝家和你什么关系?”

    “……”

    “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习非酒扬起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笑,“别人不知道秋风祝氏不意外,但一入暗道生涯,不可能不知道秋风祝氏。他们是目前最有组织、最残忍也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

    “秋风祝氏的《云水剑谱》独步天下。数年前,我曾有幸见过这套剑法。就算有聪明好记者过目不忘,依样画葫芦,却只得花式不得精髓。”

    “……杀了你很可惜。”他终于理清楚心头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惺惺相惜……

    恐怕是。

    他喜欢速战速决,心意一旦确定,也将以不可掩耳的速度拍板。既然不想杀习非酒,他跃上树枝取鞘归剑。正待离开,习非酒叫住他——

    “朋友,可否请教一个问题?”

    他驻足。

    习非酒又问:“谁要我的命?”

    他看了这位同行一眼,送他一句:“不要开罪女人。”

    青棂绝妙不但下毒、买杀手,还亲自出宫追杀习非酒,很显然习非酒在某种程度上开罪了她。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不过他不喜欢青棂绝妙对化地窟的不信任,一面重金定下命单,另一面却自己出来搅和,他最讨厌这种人。今日取消这一单,回窟只怕又要被忍行一顿质疑……他是窟主,不是应该他说了算吗?

    左右不定了半天,他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回到上上楼。路过燕子嗔的房前,他无意透过窗缝向里面看了一眼,视线一时定住。燕子嗔在调息导气,也就是半入定,但他额上全是汗。照理说,子嗔的伤早就好了,除非他又在练新的武功,不然不可能导息导电导出满头汗。没多想,他轻轻推门走进去,轻手轻脚端了太公凳在床边坐下。

    直到一缕夕阳攀爬到墙角,燕子嗔才缓缓吐气,睁开眼睛。

    一双融冰的黑眸正定定看着他。

    四目相对,燕子嗔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赶快撑床稳住身形,他惊叫:“窟主?”

    “燕大侠不必那么大声,我没聋。”

    “属下恭喜窟主得胜归来。”

    “没有。”

    “……”

    “这单取消。”

    燕子嗔眯起眼,脑中浮现不妙的预想,“窟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解释太多,只问:“燕大侠又在练什么武功?”

    “窟主。”燕子嗔咬牙,容色狰狞,“属下自知技不如人,一个习非酒都杀不了,还劳动窟主出手,实在惭愧。”

    “燕大侠不必太介意。”他好言相劝,“习非酒说他中了鲸蜃宫的毒,其实他的血也有毒。你当日伤他,定是被他溅上身的血影响,好在血液中的毒性轻微你才没事。我化地五残绝非技不如人。”

    这番轻言轻语缓去燕子嗔狰狞的表情,让他看上去平和许多。静了片刻,他道:“属下能否请教窟主一个问题?”

    “能。”

    “窟主为什么不杀习非酒?”

    “……惺惺相惜。”他刚才是这种感觉吧?

    “……”

    “燕大侠……”

    “属下明白。”燕子嗔低下头。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自出道以来他从无败迹,这次与习非酒两败俱伤,一直心意难平,如果习非酒被窟主所杀,他没了对手,必定会有小小遗憾,如今窟主取消这张命单,日后他便可以再与习非酒一决高下。那个时候,他没有任务在身,只需要单纯地享受对战快感。不过在此之前,他仍要勤练武功才是。

    燕子嗔回窟后,果然日夜勤练,几乎到了闻鸡起舞、夙兴夜寐的地步。他的执着和坚持在某方面也成了部众们心中的榜样,窟内一时兴起勤学苦练之风,有人头悬梁,有人椎刺骨,还有人坐瀑布举铜鼎,瞧得玄十三大叹:精神可嘉,精神可嘉。

    而在江湖上,提到“化地五残”的燕子嗔,都说此人剑法谲而有序,快而逐风。闲言者越传越神乎,记书者越记越简妙,甚至到后来引来了香山剑痴向暇生的讨教。你说一个杀手,就算没事也会没时间等人来讨教啊,他又不求什么排名。偏偏向暇生对剑术痴到了尽头,死缠着要比划要比划,真是不胜其烦……自然,这是后话了。

    祝华流见他嘴角含了一缕笑,这才起身,“你好好休息。”他转身要走,廊道上却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低叫——

    “祝公子!祝公子!”

    他走出房,燕子嗔走在后面。

    见到两人,小跑的店伙计扳着窗子匆匆刹住身形,急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祝公子,花老板……花老板家出事了!”

    “什么事?”祝华流将“隐侯八咏”递给燕子嗔。

    燕子嗔默默接过。了解窟主的人都知道,窟主有两柄剑,一柄名为“上蓝无刃”,剑如其名,剑尖一弯银蓝细如新月,双锋无刃,割肉不见血,但并不表示杀不了人;另一柄即是他手中的“隐侯八咏”。窟主日常练剑(或练字)时,比较喜欢用“上蓝无刃”,外出时则多用“隐侯八咏”。不过,当窟主无剑在手时,通常表示他心平气和没有杀意。

    “是鲸蜃宫。”店伙计虽然气喘,陈述却条理分明,“刚才我去东街的面粉铺提货,却看到鲸蜃宫的人一路冲向花老板的小店,带头的是脸上挂纱的青棂绝妙。我怕出事,就跟在后面。她们一到花老板的小店就拔剑要挟,说今日不交出姓习的就要花老板好看。”

    听完,祝华流不动。

    他不动,店伙计却焦急万分,“公子公子,我……属下就是瞧鲸蜃宫的人厉害,属下不是对手,这才跑回来求救。要是再不去,只怕花老板支持不了多久。”

    “她自有办法。”淡淡摇头,他仍是不动。

    “可……”店伙计差点抱他的大腿哭起来,“可青棂绝妙这次玩真的,她说要是今日搜不到姓习的,就杀了花老板引姓习的出来。”

    “……”

    店伙计向燕子嗔求助:“燕公子你看……”

    燕子嗔撇嘴,回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花老板一家?”祝华流凝起眉头。这是他一直搞不懂的地方。

    “因为掌柜的说您和牙牙姑娘交情匪浅啊。”店伙计哭丧了脸。

    “……”又关谢三的事?祝华流眉心拧紧,拂袖迈开步子,方向……店伙计吐了口气,快步跟上。

    掌柜的没说错,化地窟主虽然面上冷冰冰,可他真的很重视花老板啊。瞧,他不过慢了几步,化地窟主已经施展轻功跑得没影了……嘿嘿……

    店里一片狼藉。店门东倒西歪,断掉的一截上还有脚印,明显是非自然断裂。

    花水然正举着板凳抵挡一名侍女劈向她的剑,花牙被她护在身后。那个可怜的板凳已经被劈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两条腿和半截破板连在一起。

    “青棂姑娘,你……”举着板凳腿赶快挡一下,花水然愤愤道,“你不要欺人太甚!”实在忍不住侍女乱劈的剑,她伸腿给了一脚,正好踢到侍女的脚踝。趁着侍女动作暂停,她拉着花牙退到破门边。

    是江湖上最近太平静了吗?还是鲸蜃宫的人都那么闲?为了一个男人,有必要弄出这些麻豆?呃……她是说麻烦。

    武功她不是不会,但为了能平安在这里生活,她还是不要强出头的好。身为百姓,遭了麻豆……她是说麻烦,通常要报官。好在她有先见之明,远远看到冲来的这群凶神恶煞她就请邻居去衙门报了官,挡了半天,官差应该快到了。

    正想着,门外一阵呼喝:“住手!”一队府衙官差冲进来,为首那人扫了一眼,眼角往上一吊,“好大的胆,谁敢在太平府捣乱,当咱们都不在吗?”

    “陈爷!”她拉着牙牙缩到官差后面。因为隔壁老康叔的儿子在兵营的关系,加上他们邻里之间还算和睦,借老康叔儿子的面子,她和衙里的陈差头也算认识。官字两个口,供一供总比得罪好。何况,大家都住在一个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没有大金大银去贿赂,平常时候包些新鲜的糯米圆给他们,也亏不了多少。

    “哟,花老板啊。”陈官差扶刀挺腰,差问十足十,“什么时辰了还有人闹事?你一个妇道人家,难道惹了什么麻烦?”

    “民妇也不知道啊,陈爷。”她紧紧搂住花牙,“他们突然冲进来,说要找一个姓习的人,民妇哪认识什么姓习的。他们二话不说就开始砸店了。”

    “是吗?“陈官差看向白纱掩面的青棂绝妙,“你们是什么人?来太平府干什么的?”

    青棂绝妙也没想到官差会来。她黄昏来这里,就是因为侍卫探到花水然买了几件男人的衣物。她知道花水然是寡妇,家中没有男人,如今突然买男人的衣服,摆明了习非酒躲在她家里。她自小被青棂夫人宠着疼着,性子傲骄,不满陈官差说语气中的不敬,娇斥:“大胆,本主找人轮得到你插嘴!”

    这话……花水然抱着女儿退退退,退到角落缩起来。

    陈官差被呛,愣了一下,脸上一阵青青白白。他大怒拔刀,“大胆刁民,乖乖随本差爷回衙门记个事。如果反抗,就是乱党贼子,差爷我就让你们吃一辈子牢饭。兄弟门,拿下!”

    他一挥刀,官差冲上去,鲸蜃宫的人仗剑迎上,也不是吃素的。

    丁丁当当,双方在小铺子里开战。可能地方太小,双方不约而同移到街上去。立即,街上那些准备回家的百姓三三两两缩在一起看难道的黄昏大戏——官兵捉强盗。

    官差的武功与鲸蜃宫差别过大,没多久便被打趴了。但是,另一队巡逻的官兵正朝这条街走来,见同服的差人在此拿人,立即友爱地冲上来助阵。丁丁当当,丁丁当当,街上又是一阵热闹。

    残阳挣扎着惺忪的睡意,终于忍不住合上了眼睛。家家户户点起了夜灯,太平府笼罩在星星点点的晕黄中。

    青棂绝妙被官差缠得火起,眼角瞟到缩在门角的母女,一时怒火攻心,仗剑刺来。她衣衫如纱,身姿优美,自官差头顶掠空而过的纤影翩然妙曼,正合了曹植那一句“翩若惊鸿,宛如游如”。

    旁观者看呆了,花水然却心知不妙。她以破门板挡下这一剑。咔!门板断了又断,彻底无用。青棂绝妙美目一转,直剑挑向花牙。

    “不。”花水然护住女儿就地一滚,滚下台阶,狼狈异常。好在她门外的台阶只有两层,再多了,她这把骨头可受不了。这女人真是麻豆……她是说麻烦啦!

    只须臾,青棂绝妙的剑再度刺来。她护住牙牙,准备侧身挨下这一剑。

    小伤等于无嘛。

    剑尖在划过花水然手臂的前一刻突然偏了方向,似乎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剑弹了一下,让剑道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花水然突然“啊”地惊呼,视线越过青棂绝妙看向远方的屋顶。青棂绝妙定住身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深蓝近黑的天际下,一道修长身影伫立在檐顶上,双手抱臂,一道剑晾斜斜融在身影之中,长发随风扬起,容貌在灯火之上若隐若现。

    “非酒!”青棂绝妙掠空追去。那道身影见她跃上屋顶,突然一沉,消失。青棂绝妙哪还顾得上花水然,施出鲸蜃宫的独步轻功追去。那些侍女侍卫见主人离开,也纷纷架开官差跃上屋顶,一时轻妙身姿满天飞舞,将那帮官差看得眼花缭乱。

    强盗走了,官兵也没用了。花水然谢过陈官差,等他们离开后开始收拾铺了。

    砸得真是彻底……她叹气,见牙牙牵着她的裙子一声不吭,蹲下来摸摸她的头,“有没有哪里痛?”

    花牙出奇的乖巧,刚才动乱时也没有哭叫吵闹,如今只剩下她和娘亲,不由小嘴一撇,泪眼汪汪,“娘,他们是坏人——”

    “对,坏人。”花水然将女儿搂进怀里轻哄。

    “呜……要是我们有白螺叔叔,坏人就不会欺负娘了。”

    “……”她为什么不明白女儿在说什么?

    “娘……娘痛不痛?娘刚才摔了一跤。”花牙懂事地摸摸她的腰,“白螺叔叔……呜呜……”

    “不痛不痛。”她摇头,虚心求教,“牙牙,什么白螺叔叔?”

    她原本背对破烂大门,花牙揉揉眼睛,突然挣开她向外跑,“白螺叔叔!”扑,粘在准备迈过门槛的俊公子腿上。

    花水然回头,冰雕玉琢的俊公子一脚在门外一脚在门内,瞪着扑到自己腿上的女娃,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眼瞪小眼,大眼看着小眼将眼泪擦在自己的衣袍上。

    静了一会儿,祝华流弯腰抱起花牙,看了看大门,“门坏了。”

    她怔了怔,垂头,“啊,是。”

    “要修。”祝华流抱着花牙迈过门槛。

    “是,小的这就去请木匠。”跟在他身后的店伙计机灵地接下话,乐呵呵跑掉。

    她瞪着店伙计跑得快要飘起来的身影,再看看抱着花牙的他,大叹他们之间的心灵相通。如果她和牙牙也这么心灵相通,就会知道她叫的“白螺叔叔”是怎么回事了。

    两顾相对,都无话。倒是花牙自得自乐搂着他的脖子说刚才那群坏人有多凶有多恶,叽叽喳喳打破了彼此之间的寂涩。外面已经没有完好无缺的凳子,她想了想,请他进了内院。

    “多谢祝公子相救。”她是指刚才打偏青棂绝妙那一剑之事。

    他放下花牙,微微一笑。

    她又呆了。都说他不能笑了,以前瞧他的笑,只觉得东君临世,花魅麒麟交相辉映,今日见他的笑,根本是——惊起一滩鸥鹭。

    如果与他牵上了情缘羁绊……念头在脑中一闪,她有片刻的恍惚。他们之间好像生疏,却又仿佛熟悉。要说五年前的牵绊没有影响那不可能,但若说五前年前牵绊影响至今却又过于牵强。他们之间……他们之间到底……

    “修好!修好!记得修牢一点。”外面传来张扬的呼喝声,似乎是店伙计带了木匠来。

    她转开话题:“有劳祝公子,工钱……”话没说完,花牙天外飞仙地插来一句——

    “白螺叔叔,你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过去。女儿啊,为娘难道没教你矜持这种东西吗?

    他倒是没所谓,淡问:“牙牙怕坏人再来?”见花牙点头,他勾起冰雾似的唇角,“他们不会再来了。”

    “真的?”

    “真的。”

    “可是……”花牙歪头,“他们不来,白螺叔叔也不要走啊。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看花水然。

    她讪笑着背起手,十指绞成一团,幽幽道:“那个……嫉妒发狂的女人很可怕啊。”

    “……”

    “牙牙,过来。”她瞪女儿,“夜深了,你要睡觉。叔叔明天有很多事要做,你不可以缠着叔叔。”

    “不要。我喜欢白螺叔叔。”花牙大概被吓坏了,这次说什么也不放开祝华流,甚至搂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腰腹中。

    “牙牙!”她气了。

    “娘不是也很喜欢白螺叔叔吗?”花牙用力抬头,爬到祝华流膝上,“娘的柜子里明明就有白螺叔叔的像,娘还把一本书和一只鞋子收拾得好好的,天晴了还拿出来晒一晒……啊!”突然大叫,青桃儿似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起来,“娘,白螺叔叔其实就是我爹对不对?你说爹死了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哦,奇闻?他诧了诧,注视怀中的小女娃。

    孩子说的话未必可信,在某种程度上却可以斟酌。

    “你……你不要听小孩子胡说。”她顾不得女儿,急忙撇清引人误会的话。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玉珠般的颊上此时飞起了两嫣晚霞,俏漫多姿,难得的风情。

    他的视线移到她脸上,却见她垂低了眼,不知道在看哪里。

    铺外丁丁冬冬的敲击声传来,他估计修好大门也要一段时间,墨眸凝然半转,见花牙的小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袍不放,稚白的小脸上莫名灿烂,眼中希冀闪烁,他突然想笑。抚上女娃儿的小脸,指腹感到花瓣似的娇嫩。

    “白螺爹爹……”花牙眨着眼睛看他。

    前方一道沉闷的声响,俊公子与小女娃同时扭头,只见花水然站在门边揉额头。

    她到底养了个什么女儿啊,转弯转得也太快了吧?

    “牙牙想不想听故事?”他笑看抚额的女子,眼底荡过一波莫名的情愫。

    “想啊想啊。”花牙一听有故事,立即将刚才的坏人抛到九霄云外。

    “那我说一个达摩和尚的故事。”他扶着花牙的小腰,怕她一个不稳从膝上摔下去,“以前,中土是没有佛教的。汉朝的时候,一群和尚长征跋涉来到中原,开始在中土传播他们的佛祖和教义,从此,中土就有了佛教。到了魏晋时期,佛教就在中土大盛起来。不过佛经是很玄的东西,每个人读佛经都有自己的见解,而他们又不认同其他人的见解,这么一来,他们开始争吵,甲说自己对,乙也说自己对,吵来吵去,中土的佛教就分成了六大宗派。这六大宗派各抒己见,开门收了很多徒弟,让徒弟传播他们自己的道理。那个时候,达摩还没有来到中土。后来,达摩从很远的西方来到中土,他觉得大家都是同门同宗,天天吵架很伤和气,就决定劝说六宗,让他们合六为一。六宗被他的诚心感动,果然停止争吵……”

    花牙动了动,小声问:“是哪六大宗啊?”

    “不记得了。”他不以为意,“达摩说服六大宗后,又打算说服当时的梁王。不过梁王不买他的账,他很郁闷很伤心,跑到嵩山少林寺面壁,天天坐在石头面前发呆。这段时间,有个叫神光的和尚来找达摩,希望达摩传他佛法,达摩不愿意,神光就取刀把自己的左臂砍下来表示决心,达摩被神光感动了,决定结束面壁。他正式收神光为徒,并将神光改名为慧可。”

    “那个叫神光的和尚为什么要砍自己的手?”花牙吸口气,摸摸自己的手。

    “他不怕痛。”

    “后来呢?”

    “后来,达摩把自己的毕生绝学传给慧可,他的名声也越传越远,很多和尚都慕名到嵩山和他辩法。达摩对那些和尚说,在佛法上,你们有得皮者,有得肉者,有得骨者,但得髓者却不多,只有慧可得了佛法骨髓。他没想到自己的话引来其他和尚的嫉妒,还有些和尚不服达摩禅宗,想用毒药害死他。他们把毒药下在酒里,达摩知道那些人想害他,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喝酒,直到第六次被下毒的时候,达摩见他的佛法在中土有了传人,便笑着把毒酒喝了下去,死掉了。他的弟子把他葬在熊耳山。三年之后,有人在葱岭见到一个很像达摩的人,怀疑他没死,便跑去挖开他的棺木,发现里面只有一只屐,没有人。”

    “他没死,对不对?”花牙揉揉眼睛,爱困地打个哈欠。

    “对。达摩渡河回到了西方。他回去后,有个修行者问他:‘东土僧众多次加害师父,师父如今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要留只屐在棺木里呢?’达摩笑着说:‘既然走了这一遭,总要留些个消息。’修行者这才明白,达摩虽然在东土得到伤害,但终究对东土有情,所以留下一屐,只屐归去。”

    “和尚……好坏……”花牙闭着眼睛缩在他怀里,睡眼矇眬。

    “嗯……”他低了声音,让花水然从怀中抱去花牙。铺外只有几道脚步声,想必门也修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告辞,没想到她突然开口——

    “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他在她身后静默片刻,却问:“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不看他,“我根本不知道、不了解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笑出声,“我是坏人。”

    她蓦地抬眼,乌眸对上他那双笑意未敛的青瞳,就像五年前第一次见面那样,定定地、清晰地凝望他。

    情在本而易阜,物虽末而难怀。短短的前缘,今时的重逢,她对他的了解不深,一点也不深。他若即若离的态度她并不打算去深究,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纸,就看谁先去捅破。或许,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一个适当的时机。

    达摩只屐归西,是有情。他呢?

    花牙又开始黏起华流来。她才四岁半,还没到读书的年纪,最多就是每晚被花水然捉着认字写字,写得最多的当然是她自己的名字。自从“白螺叔叔”升级为“白螺爹爹”之后,她索性天天一睁眼就往上上楼跑,不到黄昏不回家。

    来来去去,五天过去了。花水然不知道女儿整天待在上上楼干什么,小孩子怎么闷得住?没想到花牙从小荷包里掏出几张纸往桌上一摆,小鼻子快翘到天上去,“娘,这是我写的字哦!”

    她拈起一张欣赏,嗯,有模有样,大有长进。

    “谁教牙牙写的?”她笑问。

    “是白螺爹爹。”

    “……”她这才发现每张纸首行第一个字写得工整洒脱,后面临摹的就……嗯,不愧是她女儿写的,不错。

    “娘,白螺爹爹会写好多好多字,蓬书啊,隶书啊,篆书啊,草书啊……嗯,就是好多好多。他说写字有很多方法,单是篆书又可以分龙虎篆、麒麟篆、鱼篆、虫篆、乌篆、鼠篆……还有……”花牙搔搔脸,小脑袋显然记不住太多。

    “牙牙,这张写的是什么字?”她展平其中一张纸。

    “白螺爹爹说这叫悬针书。娘你看这一竖,他说握笔的时候两肩要平,手腕用力,不是胳臂用力耶。”

    麻豆……她是说麻烦,以前教牙牙写字的时候她难道说过胳臂要用力吗?

    就这样,花牙继续黏祝华流,她也天天从女儿的小嘴里听到他每天练字练字加练剑。青棂绝妙自从追习非酒走后,似乎离开了太平府,这件事暂时就这么了了。她每天忙于小铺的生意,或是到粮店买糯米,再不就定期将新鲜的糯米圆送到甘泉山庄,被沈谨撞上还要闲聊几句。她在太平府的日子似乎回归原位。

    她没问过他何时走,牙牙依旧每天往上上楼跑,回家总是哼着歌笑眯眯。她每天可以见到上上楼的伙计在牙牙进门后才离开。

    有时店里没客人,她会想想他们之间的那层纸。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很相似:谨慎内敛,小心翼翼得几乎到了胆怯的地步。但相似之人不易交心,那层纸……顺其自然吧。

    但她想顺其自然,天却不会尽从人愿。三月二十六这日,因为她买了三袋糯米等送货,所以对日期记得特别清楚,晌午的时候,牙牙气冲冲跑回来,嘟囔:“娘,有个人要和我抢白螺爹爹。”

    他对牙牙如此容忍,她知道,也记着。

    细问之下,才知今日祝华流出门,牙牙跟屁虫一样跟着。似乎是牙牙想吃糖葫芦的时候,一名与牙牙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突然冲上来抱住祝华流的腿,嘴里叫的竟然是“爹”。

    她眉心一跳,心头升起不妙。感到肩后有些寒意,她倏地转身,只见门外站了一男一女,服饰皆异于汉人。那名女子嫣然一笑,“左护法天女,多年不见了。”

    她心头虽骇,表情却一丝不变,沉稳笑道:“多年不见了,孟罗。我早已经不是护法天女,你的称呼我担不起。”

    摩奈圣教右护法天女孟罗和护法天卫之一的守牙同时出现,只说明一件事——圣女沙夜思到了。

    摩奈圣教一向双分制教——圣女守教,教主守律。一般情况下,圣女不会离开教坛,除非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你知不知道,自从你离开圣教,左护法天女的位置一直悬空,多少姐妹想侍候圣女和少主却没有机会。想不到……”孟罗走进铺子,“你居然在这里……”她环顾小得只能与麻雀媲美的铺子,摇头。

    麻豆,又关我事?她默默在心里念了句,垂眼道:“左护法天女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两位……”

    “这是你女儿?”孟罗打断她的话,睁大了眼睛与花牙对视。

    “……是。”

    “她爹呢?”

    “死了。”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为什么总是有人喜欢问这个问题,麻豆。

    “真可惜……”孟罗将视线转向她,“她的年纪和少主一样。”

    “谁和他一样,呸呸呸呸呸!”花牙在她身后露出半截身子,冲门外吐舌。她看向脚步没动过的守牙,在他身后慢慢走出一道小身影,约莫四五岁的年纪,灵眉星目,红唇齿白,好个翩翩小少年。

    她瞪着小少年,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那层纸不用捅了……

     正文 第五章  梦里栩然一身轻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祝华流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躲。但……又关谢三什么事?就因为谢大掌柜自作主张为摩奈教的那帮家伙安排住处,害他被两个小娃儿围着吵,不胜其烦。

    男孩浓眉大眼,样貌俊秀,依稀可见圣女的美丽。当燕子嗔第一眼见到男孩时,表情惊骇,脱口道:“难道是那一夜……”

    听到半句话的谢三就像嗅到血味的蚊子,立即开始整队进攻,见缝就叮。

    当男孩抱着他的腿叫爹时,他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你认错人了。”就算一群侍者侍女涌出来又怎样,就算那个打扮得像中原女子却掩不去异族气息的美丽圣女出现又怎样,他留在太平府可不是为了这些人。

    他一直在等……

    叩叩!门框上传来轻轻敲击声。

    墨凌色的眸中浮现些许不耐。

    因为谢三和店伙计很入戏地扮演他们的掌柜和小百姓,对他这个“不知来历但喜欢安静独处的公子”畏惧有加,而且“平日不得召唤不敢靠近后院半步”,做戏做全套,他近两天的确很少看到谢三的耳朵。如今掌灯时分,门外脚步声初时迟疑,在门前停了半天才敲门,绝非店伙计。

    开门,并不意外是沙夜思。

    她被他的开门声惊吓,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道:“多……多年不见,华流。”

    “圣女找在下有事?”他侧身让路,并不介意她进来。

    沙夜思踌躇片刻,慢慢走进去,轻轻将门掩上,“华流,当年……”

    “圣女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他请她入座,倾颜一笑。等了半天没声音,他抬眼,却见沙夜思一双明眸中储满晶莹液体,幽怨无比。

    “砚儿……”沙夜思颤抖双唇吐出一个名字,泪眼滂沱。

    他盯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沙夜思是美人,一个气质脱俗、容貌犹如巫山神女般的美人,而且,泪眼矇眬,眼底有一丝细微的火焰。他很少这么近距离地观赏一个女人的哭泣,感觉就像眼前凝着一团水,柔弱有形。

    恍然之间,他脑中浮现另一张脸。

    低眉垂眼的清秀……

    细细回想,无论是初见、设计、离别、重逢,她从未在他面前示过弱。她很聪明,进,不会进得太突兀,退,也不会退得太仓惶,她的情感在她的理智间游荡,不偏不倚,不蔓不枝。

    有时,真是可恨。

    眉心浅蹙,他从袍边的隐袋掏出一块汗巾给她。她接过汗巾捂在眼上,过了片刻静下来,红着眼睛说,“是我失态,让你见笑了。”

    “圣女……”

    “华流如不嫌弃,唤我夜思即可。”

    “……”

    “我这次来中土有两个目的,一是带砚儿游历人世,三年之后即圣子位。二来……我想……我想让砚儿见见他的爹……”她瞥了他一眼,迅速低下,似乎有你我心知肚明的意思。

    可他一点也不想和这位娇美似神的圣女有“你我心知肚明”的默契。盯着沙夜思看了半晌,脑中的一根神经被轻轻触动,就像有人在琴弦上轻轻一拔,震韵幽远。

    那一晚……

    想到那一晚,他不禁恨起来,恨那在外生生站了一夜的女子。

    虽说不想太记恨,可毕竟有伤痕。

    而他,不是圣人。

    “沙姑娘,”他改了称呼,也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当年的无礼,在下惭愧。至于砚儿,在下只能说……抱歉。”

    “不,”沙夜思急得站起来,“我不是让你非……非娶我不可,只是砚儿从小没见过爹,我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爹是谁。日后他登上圣子之位,面对教主和教众,不会因为父亲不知去向而难堪。我只希望……只希望他能和你生活一段时间,感受一下父子天伦。当他叫爹时,有人应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

    沙夜思的话在情理之中,但凡略有性情的人都不会推辞。他弯起唇角,“就算我是砚儿的父亲……”

    “你是!”

    “……我也只能说抱歉。”

    沙夜思呆了,怔忡半晌才涩涩问:“为……为什么?”

    “沙姑娘是聪明人。”他抚了抚袖边的花纹,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

    “我……我不需要你承诺或负责任,我只希望砚儿开心,只希望砚儿……开心一点……”

    “砚儿开心,牙牙却会不高兴。”他直视她,坦然道,“在下当年就想将花信带走,如果当年在下请雍教主舍一个护法天女,想必雍教主也不会不卖在下一个薄面。”

    沙夜思满眼震惊,辗转凝他良久,才喃喃道:“花信……又是花信……”她突然睁大眼,“难道牙牙是你们的……”

    “不是。”他打断她不切实际的想法,“夜深了,沙姑娘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在下的名声不重要,圣女的名声却至关重要。”

    “如果我不是圣女……”

    “祝某多谢沙姑娘的垂青。”他玉立而起,微微低下头,摆明送客之意。

    沙夜思脸色苍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嘴上血色全褪。瞪他良久,直到烛台上的烛火因突起的夜风摇曳不定、噼噼作响,这才恍惚回神,缓缓向大门走去。

    快到门边时,他突然叫住她:“沙姑娘!”她欣然回头,见他向自己伸出手,笑颜微绽,“在下的汗巾。”

    不给她任何绮念,也不给她任何牵挂。

    沙夜思双唇颤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仿佛傀儡木人般低头,看了看紧紧捏在掌心的汗帕,她轻轻放到向她展开的掌心上。那是一双修长却不容置喙的手,未必温润如玉,却洁如文竹。这样一只手展放在眼前,只要他笑一笑,天下女子必然愿意牵手百年。

    只是,这只手不属于她。

    花,信。

    花水然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很不幸的是她的预感成真了。

    对于圣女的到来她早有防备,但她没预到圣女的到访来得这么快。有必要趁夜吗?甚至放迷香迷倒她们母女二人。若不是她习知摩奈圣教的迷香,她和牙牙现在还不省人事。

    头痛地睁开眼,一片阴暗。

    “花信。”轻柔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她趁抬头前弯了一下唇角。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叫她这个名字了呢……

    “你还记得离开摩奈圣教时我说过的话吗?”

    “花信记得。”

    你走吧,花信,以后别再让我看到,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会以教规处置你——这是离开摩奈圣教时圣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沙夜思抛出一个颈口细长的白色瓷瓶,她接下后,沙夜思道:“既然你记得,瓶里是雉衣,你自行了断吧。”

    雉衣。花水然盯着手中的瓷瓶,轻轻笑出声,淡淡的嘲讽味道。雉衣是圣教剧毒,有色无味,药汁入口即焚伤五脏六腑,当场殒命。

    她扫视环境,似乎是一间破败的古庙(麻豆,为什么哪里都有这种阴森地方),牙牙蜷在布满灰尘的砖地上,小脸贴着地,双眼紧闭,干净的头发上沾了不少灰尘,看样子还没从迷香中清醒。

    她从地上爬起,想走到牙牙身边,一名面容陌生的侍卫横步拦下。她无奈撇嘴,望向沙夜思,“圣女为何容不下花信?”

    “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

    这种麻豆原因?她低头静寂了片刻,恳请道:“花信不逃,能否请圣女放牙牙离开?”

    “你死后,我会带花牙回摩奈圣教,你可以放心。”

    她垂眼,“在花信死之前,圣女能不能让我和牙牙说几句话?”

    沙夜思轻轻蹙了下眉头,向身后的孟罗示意。孟罗从腰间摇出小瓶放到花牙鼻间一嗅,花牙呛了声醒过来,看清所处之地后立即扑到花水然怀里。

    “娘,又有坏人……”

    “牙牙乖,听娘说……”她将嘴贴在女儿耳边,迅速将藏在手中的烟弹往地上一扔,牵了花牙往庙外跑。

    庙外是小树林,她将那瓶雉衣往远方一扔,牵着花牙伏到庙墙草从里伏低。花牙懂事地捂着嘴一声不吭。等一群侍卫追出之后,她仍然牵着女儿的小手静静伏低,片刻后,庙内走出沙夜思和她的护法天卫守牙。

    见守牙与沙夜思向小树林方向走去,她刚松口气,不料守牙突然调头向草从袭来。她踢腿挡下,连过三招后,受力不住撞上树杆。她以前就不是守牙的对手,几年不见他武功更上一层了,而她……荒废了荒废了。

    “不准你打我娘!”花牙气呼呼冲上来,拿着小枯枝想要保护她。她其实准备拿白螺叔叔送的错过刀,不过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旁边……呜,她们被坏人捉到山洞来了……

    守牙动作一涩,没有迟疑太久,他伸手欲捉花牙。花水然探手挡开,不料守牙借机一掌拍向她肩头,她整个人向后飞出,跌在地上全身痛。

    混蛋守牙,以前在教里的时候他们还算有点交情吧,下手这么重。她吃痛坐起,守牙已提着花牙的胳膊将她锢在怀里。她的乖女儿抡起小拳头又捶又打,还不怕脏地咬守牙的手指……那个……她是想阻止的。

    守牙忍了痛,却没太为难花牙。毕竟他的职责是守护圣女,却非大奸大恶之辈。

    她上前欲夺女儿,守牙将她的招数一一化去,她根本近不了女儿的身。终于趁空隙捉住女儿的手,守牙那边却没有放手,花牙捉着她的手不放,结果小身子在两人之间拉扯,痛得她眼泪直打转。

    守牙表情不忍,动作缓了下来。不料沙夜思斥道:“不准放。”

    她蓦地松手,不忍女儿泪眼汪汪。

    “坏蛋!大坏蛋!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花牙大叫,“你们欺负我娘,白螺爹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花信,”沙夜思抬手示意守牙退开,不理花牙呀呀唔唔的大叫,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一颗黑色小药丸,“你知道吗?这是龙长老新研制的蝎毒,要么你吃下去,要么……”她转目瞟向被守牙捂住嘴的女娃,“我就把它喂进你女儿嘴里。”

    花水然倏地抬眼。

    她不敢相信沙夜思居然如此冷血。她认识的沙夜思,温柔,善良,偶尔有些任性,是一个见到飞雀受伤都会亲手上药的人。但是,她们陌生了五年,五年的时间,有什么不能变呢?可就算她乖乖把毒药吃下去,牙牙也未必能安然活到大……

    不觉间望向女儿,小小的身子仍在挣扎。

    牙牙……

    比这还小还小的时候,小丫头就在她怀里了,她看着她一天天胖起来,一天天笑起来,从呀呀学语到颠倒西歪地走路,从“讷讷”到清晰的第一声“娘”。小丫头刚学走路的时候喜欢把口水糊到她衣服上,现在喜欢抱着她的腿撒娇,晚上睡觉之前吵着要听故事,还自认自为地叫他白螺叔叔……

    她的女儿呢……

    她亲手喂大哄大的小女儿……

    她怎么可以让她的女儿失去娘亲?她要看着牙牙继续长大,她绝对不会让沙夜思将牙牙带回摩奈圣教,绝不。可是现在的她完全没有办法救牙牙,怎么办?怎么办?快想,快想啊!

    手,在袖下慢慢成拳……

    沙夜思见她迟迟不语,捏开牙牙的嘴,将蝎毒放到小嘴边。

    “不!”她又急又慌踏前一步。

    沙夜思的动作停下,却不是因为她的焦急,而是——漆黑的林内响起诡谲的掌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发现追错方向的侍者原路返回。这些侍者退到沙夜思身后,盯着树林,不知掌声从何方传来。

    “啪!啪!啪!”掌声缓慢而清脆。渐渐,一道身影越过层层树影出现在众人眼中,异色蝙蝠袍,半明半晦的容颜如冰似玉。

    沙夜思眼底闪过一抹亮。

    祝华流,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冰眸一转扫过众人,他走到花水然身前。腰,微微弯下,如天神般的眼高高凝视着她,他低声在她耳边问了一句:“痛不痛?”

    痛……不痛?她看着那双冰魂凝结的眸子,眼底发热。

    他只是问了一句“痛不痛”,他想问的其实是,当年她用卑鄙的手段利用他、推开他,他的心……痛……不痛?

    今日她的心有多痛,当时的他,心痛便是今日的百倍千倍万倍……她似乎明白他一刹的所问,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痛……不痛?

    痛。好痛好痛。痛得她心如火焚却完全发不出声音。努力地蠕动双唇,她几不成文地吐出一丝细微的歉意:“对……对不起……”

    “我一直在等你道歉。”他歪头释然而笑,峰眉似醉。

    以他的身手,救回花牙并不难。不过点撇之间,花牙已经安然在他怀中,甚至,他就这么单手抱着花牙,只以一手迎敌。沙夜思早已被他的掌风扫倒在地,那些侍者的武功在他眼中不过三岁孩童的能耐,就算守牙与他力战,他也以一种谲妙的步法闪过,衣袍翻转之间,守牙已经受他三掌。

    她怔怔看着这一幕,脑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隔空将花牙抛给她,双手一收一放,反复两次后,握掌成拳,对凶猛冲上来的守牙一拳击出。守牙趔趄后退,吃力摇晃了半天才站定。他盯着自己的拳头看了看,失笑道:“难怪友意喜欢,‘长拳左打猴’的效果果然不错。”

    沙夜思幽怨的眼神直直瞪着他,咽道:“你们中原人果然冷血无情。”

    他收拳,瞥了沙夜思一眼,“此话怎讲,请沙姑娘明示。”

    “你……砚儿……”

    他“啧”了声,眉心拢成小丘,直视不远处捂着胸口的男人,冷道:“你不会不知道他的爹是谁。”

    守牙一颤。

    “要我挑明吗?”他的耐心渐渐磨光,眸珠从守牙脸上平移到沙夜思脸上,冷笑,“他才是砚儿的爹。”

    轰!天上劈开一道闪电,青蛇飞舞。

    沙夜思面容惨青。

    “圣女不记得当晚的情况,你的神志也不清晰吗?我记得……”

    “住口!”守牙脸色大变。

    “你说!”沙夜思僵硬地开口,“你说清楚。”

    冰魂双眸宛如沉睡的骊龙轻轻垂敛,他欲笑不笑,“圣女可记得我曾经离开了一会儿,那时,我的部众早已伏在梁上。要得到你们教里的迷香并不难,花信可以给我下药,我一样可以给你们下药。你们在床上,我在旁边运功压制药性。等到黎明前,我的部众从后窗送走守牙,神不知鬼不觉。”

    他正是因为拼尽全力压抑咆哮的情欲,才会吐血。留在房内,他只想看她在外面能忍到几时——她忍了一夜。

    他最后血气翻涌,也是因为心浮气躁的恼怒。

    她竟然、竟然忍了一夜。

    “详细的……”他瞥看那面孔扭曲的男人,“不用我多说,你应该记得。如果圣女以当夜之事认定我是孩子的父亲,我也可以肯定,孩子的父亲一直在圣女身边,而且,一直陪着你们。”他说得仿如水国烟花,完全不理会这些人听到真相后是如何震撼雷亟。末了,他抬平眼眸,以好言相劝的调子道:“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祝某不追究当年你们下药之后用狸猫换太子,也请圣女以后不要再为难她们。这件事一笔勾销,两不相欠。如果摩奈圣教一定要为难她们,就是和祝某过不去。和祝某过不去,也就是和化地窟过不去。圣女是聪明人,我想,贵教教主也是聪明人。”

    沙夜思僵了半晌,直直向前走。守眼见她两眼发直,怕她有什么不测,紧跟在后,那群侍者面面相觑,只能跟在他们后面离开。

    黑空中时有闷雷传来,似乎召告不久之后的暴雨。花水然一直呆站着,牙牙从怀里挣脱也不觉得。直到他抱着牙牙站在她前面,她还是怔忡结舌。

    “你哪里伤到了?”他眯眼凝她,表情有些冰。

    她在消化,她在消化……

    “水然?”

    “娘!娘——”

    她指尖微动,眨眨眼,想努力看清眼前这个焦急的男人。

    他是在焦急吧?不然,俊美的脸为何会有寒冰的存在?

    抬手,在半空迟疑了一会儿,她慢慢抱住他和女儿,紧紧地、紧紧地揽住他们,轻轻踮起脚,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

    他任她抱得死紧,徐徐抬手扶在她腰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泪流满面。

    为什么流泪?是命悬一线之后的松懈,还是多年来被她压抑的愧怀?

    这么些年来她想过无数次,如果当初她没有为了圣女设计他,或者她故意失败,而今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可是,她想不出来,她完全想不出来。她只知道如果不把握当年一刹的机缘,就没有今日和牙牙共度的四年时光。不需要顾及任何人的喜好,不需要留意自己的言辞,不需要刻意屈就自己,开个小店,赚些不多的银子,心情好时和小菜贩计较一下斤两,心情不好时就磨糯米粉,做香喷喷的小兔子糯米圆给牙牙当晚餐……这种生活虽然与以前相比清苦了些,可每晚她睡得都很香,很香。

    世人只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不知,血口喷人者,必先污己口。

    当她下定决心为了沙夜思设计他时,她已是血口喷人者,故意以身世自怜,故意表露自己对中原的向往,故意借他对自己的一点心意恣意利用,因为那时的她是摩奈圣教的护法天女。在其位,谋其职,为了圣女,她什么都可以做,包括利用他,献上他。

    是的,是的,利用他,利用他!利用他就可以完成自己的心愿。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呢?她有什么可犹豫的?毕竟,他和她,非亲非故。她这一生没什么大愿望,只想让人放弃她。只因为,她早已放弃了自己。

    “达摩虽然在东土得到伤害,但终究对东土有情,所以留下一屐,只屐归去。”

    “花水然和牙牙是祝某的人。”

    “如果摩奈圣教一定要为难她们,就是和祝某过不去。”

    这些,是自从爹娘离世后,她听到的……最动心的话。

    也是此时,她才恍然醍醐,在她明了他当年的心痛时,也知道了自己对他的情有多深。

    “对不起……对不起……”她轻咽着在他耳边低述。

    望着漆黑的树林,冰线勾出的优美唇线徐徐弯了起来,“我一直在等你道歉。”真相说出来很简单,他就是故意让沙夜思误会,因为,他要让她知错。尽管千错万错,却不是她一个人的错。等到怀中的身躯轻颤微平,他才轻叹:“水然,我并不需要你后悔。”

    “不会……我不会……”后悔是对过去的一种抹杀,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所以,对于做过的事,她会伤心,却不会后悔。

    伤而不悔。只伤,不悔。

    “牙牙,我们离开这里。”回到家的花水然立即开始收拾。

    铺子早就让鲸蜃宫的人砸得不成样子,还来不及修补,加上她的行踪又被圣女知道了,现在不走什么时候走?三十六计中,“走”一向是上计。何况她一向节俭,银子全部存在钱庄里,只拿银票搬起家来也快。

    祝华流盯着她跑前跑后的身影,静坐一边,保持沉默。

    倒是花牙脆脆地问:“娘,我们去哪儿?”

    她“呃”了一下,扭头看他,他正面无表情盯着她,眼底有些高深莫测。

    “祝公子……”她低眉一笑,不假思索,“以后我们母女二人就要仰仗你了。”

    他这才浅浅弯了唇角,笑如东君。

    他只要她们收拾了一些轻便易带的衣物和用品,家中其他的东西他说自会有人送回七破窟。第二天,他让燕子嗔陪同她们离开太平府,自己却仍然留在上上楼。她知道他是为了迷惑沙夜思,于是很乖地和牙牙坐上马车出了城。

    牙牙完全当搬家是游玩,一路上兴奋不已。燕子嗔也是耐性十足,在路中午餐时,牙牙采野花采了半个时辰,他就等了半个时辰。有时候,他们会多几个同行的人,都说是窟里部众,将牙牙逗得笑呵呵。有时候,也会有两三人骑马迎面冲来,二话不说拔剑就砍,燕子嗔与他们打得天昏地暗,最后却把手言欢,原来,又是窟里部众。

    燕子嗔中途离开了三天,但这三天内马车仍有三名清俊的年轻公子相陪,她根本不知道他们从哪里钻出来的,总之一夜之后车夫就换人了。他们自称是“夜多八部众”中的三人,一路上不停地提醒她到了七破窟要小心他们家窟主。她整理了一下他们的话,大概明白他们家窟主是个比较花心的人,时常惹来不必要的“女祸”让他们收拾。

    不见其人,已知其形。那位夜多窟主已让她“印象”深刻了。

    半个月之后,她和牙牙抵达熊耳山化地窟。想不到她们人还没到,太平府家中的东西已经送到了,连柜子带衣箱,原封原样。问起华流,迎接她们的公乘先生(他是这么介绍自己的)这才说他家窟主有事要办,暂时不会那么快回来。

    她们母女被安排在长不昧轩居住。她的适应能力一向好,初来乍到也不觉得不习惯,牙牙有些怯人,初时还会躲在她后面,三四天后,随便哪个叔叔抱她去哪里哪里,她一定点头,还会问:“白螺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已经放弃纠正女儿的称呼了。

    七破窟的传闻她听过不少,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传闻……未必不是真的。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嘛。

    化地窟“几乎”是没有门的。

    为什么这么说?请试想,左右两边门板均是300斤的生铜打造,没有足够的内力根本推不动,这和墙壁有什么区别?反正牙牙被他们抱来抱去,不需要经过门,至于她……尽量不出去就是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花了五六天的时间才将化地窟内的楼阁方位搞清楚。朱红色门后有两座楼院,主楼名为师地楼,楼边另有一座小阁,上题“所思楼”,据忍行说,所思楼是给做错事的部众反省之用。紫檀色门后就是她们居住的长不昧轩,除了三所雕梁飞檐的厢房外,轩内还有一座下方全空的“骑佛阁”,据说是他的书房。长不昧轩以东再上山一点,是幸体居,西北方一道山溪潺潺而下,被精妙地引流入渠,盘绕着各个楼院,水道自然。山溪另一边还有一些楼院,左侧部分名为武丁馆,右侧便是果腹的天堂之地——厨房,也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他明明不在窟里,可随时好像都能听到他的一举一动。最初的时候,公乘先生告诉她,五年前自云南回来,他家窟主阴沉了三个月。见她在厨房里炸糯米圆,公乘先生告诉她,他家窟主对食物没什么特别偏好,只要是熟的无毒的没有怪味的正常制作的能入腹的东西,他都能吃。见她翻书,公乘先生告诉她,他家窟主喜欢练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无一不精,篆书隶书楷书鸡爪书反左书悬针书,皆有涉猎。

    所以,化地窟现在和她最熟的人是公乘先生。

    “化地窟的营生虽然和其他窟不同,可是我家窟主……是个很心软的人。以后,信姑娘就会知道。”公乘先生笑眯眯地站在她后面,“说起来,窟主应该就这几天回来了。”

    她将炸好的糯米圆捞起来,闻言一笑,“先生,杀手这种营生总是让人担心的时候多。”

    “信姑娘有所不知,”公乘先生露出“透个秘密给你知”的表情,“抱着必死念头的杀手在化地窟是绝对没有的。无论谁外出,窟主会让他们记住——我不欠人,我不能死。这就是我家窟主的杀手观。”

    “我不欠人,我不能死……”她含在嘴边喃念。

    “对呀,做生意讲究银货两讫,”公乘先生用筷子夹起一块刚出锅的糯米圆,吹着气道,“我们收多少钱就交多少货,做不了的生意我们会退银,不瞒不骗,不欺老少,我们不欠别人什么。”

    她抿嘴,倒也反驳不了什么。她不确定他的话一定对,或许有人不能接受,可也未必没道理。瞳子转了转,她决定不予置评。

    和公乘先生闲谈,她是乐意的。

    时光易过,她正努力填补对他认知上的空白。

    茶总管来看过她,一身朱衣,皓齿巧笑,是个秀绝美人。她见了她桌上的葫芦丝,好奇这种乐器的形状,拿起吹了几下……她们的话就此多了起来。

    夜多窟主的庐山真面目她也见到了。闵友意,果然是个形俊之人,有些滑,有些花,却不会令人觉得轻鄙。他送了一块玉扇坠子给牙牙。

    还有一位发色苍灰的形俊公子,她见到时,他正在为长不昧轩里的一架葡萄施肥。据他说,这架葡萄是他特意种的,因为山间的土壤和气候都适宜。跟在苍发公子身边的还有一位姑娘,苍发公子唤她“麟儿”。走之前,苍发公子送给她两朵艳丽的蘑菇……麻豆,一看就知道是毒的。原来,这位就是厌世窟的庸医窟主,江湖人称“雪弥勒”。

    饮光、须弥两位窟主是夜里来的,带来几名师傅,一进房就对她和牙牙上下其手,从头量到尾。第二天黄昏时刻,一堆四季衣裙和胭脂水粉送过来……她用不到啊。

    四月二十二这一天,她端了一盘蒸过的糯米圆回长不昧轩。七破窟部众真的很多,她以为自己穷极无聊做了过多的糯米圆,没想到每天都有别窟的人来这里拿几盘,说是端回去同享。就她手上端给牙牙的这盘,走到长不昧轩时只剩下两块,沿路走,沿路有人对她笑,神神秘秘的,当然也不忘顺手拈一块。

    牙牙一早被忍行带出门,想来不会回家吃午饭,两块留给她下午吃也够了……忖着琐屑的念头,她迈过轩门,目色微微一撩,她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对她笑了。

    绿油油的葡萄架下,一道修长身影清清俊俊站在那儿。他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站在藤下,头微微昂起,不知是盯着葡萄的卷须还是在沉吟。当微风打起那片青底白蔓的袍角时,玄空中仿佛有神人抚响了灵妙的乐曲,悠悠的,在她心上吹起微微涟漪。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

    “祝大爷,你回来了。”她将盘子放在藤下的石桌上,一步一步来到他身边。

    他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俊容一如既往地冰着,眼中也没什么特别情绪,仿佛藏了深渊在里面。

    “祝大爷,这棵葡萄甜不甜?”她学他一样昂头看藤蔓,“前两天,翁公子来给它施过肥。”

    “……这是昙种的。”他伸手摘下蔓角的一根丫状绿须,“以前种时,被昙的药不知毒死多少颗苗,直到有些苗适应了他的毒药,才两年成藤,三年结果,长成今天的阴凉。”

    庸医喜欢在各窟乱种东西,葡萄葫芦丝瓜南瓜,他们随他喜欢。每当葡架成荫时,他爱摘些葡萄须放在口里叼着,微微的酸,带点涩,用昙的话说——“健胃清脾”。

    她盯着他慢慢咀嚼那弯弯的葡萄须,仿佛,只那含在唇边的绿须,已是他此刻满足的所在。江湖、名利、牵挂、厮杀、责任、惆怅,所有所有,统统在这根绿须尖端,他笑一笑,摇一摇,咬一咬,然后,含笑,吞入腹中。

    这个男人……

    这个表里如一的人呢……

    仿佛受了牵引一般,她的手慢慢伸到他腰边,徐徐、徐徐收拢,在他腰后扣环。鼻尖蹭了蹭他的衣袍,她慢慢将耳朵贴上他的胸口。

    如果说思念是情感的发酵粉,语言的搅拌则会让情绪更加弹韧。

    “祝大爷,我缺点多多,以后还请你多多包涵。”

    昔时的我或许爱你,却未到今日这般浓烈。所以,我放得开。

    今时的我……放不开……

    他低头,掬起她的发,指发相缠摩挲片刻,轻轻应了:“好。”

     正文 第六章  文采纵横意自殊

    在化地窟生活,对花信而言是一个分水岭,即是对过往的告一段落,也是一种新的开始。

    她恢复了花信这个名字后,窟里人都叫她“信姑娘”,在化地窟只有他叫她水然。“水然”原本是爹给她取的字,因为生长在云苗一带,苗人没有中土文人的风雅,她的字反而没怎么用到。

    他的作息非常规律。清晨,卯正时分(约六点)起身,梳洗之后在轩内练一套剑法,初夏的早阳笼罩在他身上,让她不止一次地困惑,为什么世间会有他这么一个人让她放不开?辰时过后(约八点),他开始处理窟内事务,有时候会下山。到了酉时(下午五点),他会回来和她们一起用饭。闲时他爱练字,有时将牙牙抱上骑佛阁,教牙牙练一些奇奇怪怪的字体。

    一直以来,他和她之间最亲密的举动也就是搂搂抱抱,其他再多就没有了。他要发乎情止乎礼她是不反对,除了隔一道墙,他们相处时真像老夫老妻。特别加上一个叫“白螺爹爹”的牙牙,一家三口(貌似)的感觉就更像了。

    她自问不是菟丝性子的人,随着环境的慢慢熟悉,她决定找件事做做。首先是牙牙的读书问题,她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她也不能让牙牙整天疯玩吧。将熟悉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她想请公乘先生当牙牙的夫子。向公乘先生一提,先生当即应允。此后,牙牙便随着公乘先生读书习字。

    她的小女儿厉害呀,不足五岁已经有做功课的意识了。读了几天书,就会背着手有模有样在她身后吟诗,摇头晃脑:“烟树绿微微,春流浸竹扉。”

    然后——

    “娘,你为什么给我起名叫花牙?”小女娃学会思考了。

    她捏捏女儿的鼻头,“不叫花牙,难道你想叫花葱?”

    这个时候,花牙会嘟着嘴说:“我可不可以让白螺爹爹给我改名字?”

    “不、可、以。”她坏心眼地戳破女儿的美梦泡泡。

    小女娃继续思考,“先生说,我改叫白螺爹爹为爹,我的名字就可以改了。”

    她结舌。公乘先生,你不用在后面推波助澜吧?

    当她第三次被女儿堵得没话说的时候,轩外传来一道轻趣的呵笑。她侧目,是茶总管。

    “那你以后就要叫祝牙了。”茶总管袅袅走进来。

    蛀牙?她嘴角扭曲,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她懒得费力气出化地窟的门(那真的是门吗),所以都是茶总管来找她,有时会随行两名貌美如花的少年,有时则不会。茶总管喜欢音韵,初时跟她学吹葫芦丝,随后索性抱来一架琴放在骑佛阁下面,到化地窟时总会与她聊一聊,弹一弹。

    牙牙因为茶总管的来到岔开了改名的念头,抱着她的小枕头午睡去。

    今天是五月十五,刚过了芒种,暑气渐浓。好在山中阴凉,茶总管一袭轻柔夏衫,额角并没有见汗。

    “水然,”茶总管将手中把玩的葫芦丝抛给她,正色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她坐到琴台边。

    “做七破窟的副总管好不好?”

    副……她差点歪到地上去。扶着台角稳住身子,她睁大眼瞪茶总管,只差大叫——麻豆,我何德何能?

    “怎么?你这是愿意、惊喜、天将降大任的表情吗?”茶总管果然会“察言观色”。

    她哪里愿意哪里惊喜哪里天将降大任了?在心里悄悄抱怨,她依旧保持瞪眼无语的状态。第一,她不清楚茶总管话中的真意;第二,她和她们虽然熟悉了,但还没到生死相依的地步。她一向不喜欢蹚浑水。

    “你愿意吧?愿意吗?”茶总管蹭到她身边,激动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略微羞涩地垂下视线,盯着被茶总管包住的手,瞳孔微微一缩。事实上,她没什么真正称得上知心的朋友,从小在摩奈圣教,有的只是玩伴,而且她要比同龄人更早一步懂得尊卑,懂得适时地隐藏和收敛来保护自己。可以说她是没有朋友的,更没有体会过朋友之间如此亲密不防的肢体接触。

    “愿意?是不是愿意?水然,你一定愿意对不对?”茶总管把她的沉默当默许,自我陶醉。

    虚弱地夺回自己的手,她很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不愿意。”

    “啊……”茶总管气馁地垮下肩,失望无比,但不死心,“不多考虑一下吗,水然?”

    “不了。”她很果断。

    “我不是开玩笑。”茶总管用手撑住脸。

    “……谢谢。”她坚决不蹚浑水。

    茶总管叹口气,指尖随意拔着琴弦,铿锵几声后,她慢慢坐正身姿,手底的音律开始成形。她弹的是《极乐引》,琴音如江水碧流,阔而广,绵而润,潺潺涛涛,天水一色。听了半曲,花信忍不住拿起葫芦丝伴和。

    微风中,葡萄卷须,一道轻婉悠扬的长曲破空而起,绵绵不绝,时而直如垂发,时而婉转似丝,与《极乐引》相生相和,堪为“铁击珊瑚一两曲,冰泻玉盘千万声”。

    好一曲!

    好一曲琴、瑟、合、鸣!

    两人沉浸在曲乐之中,浑然不知轩外站了几道人影。

    也不是外人,几位窟主和侍座而已。

    “两个女儿家,在那里琴瑟合鸣干什么?”闵友意抱臂低喃,语气不掩羡慕,“为什么和茶总管合鸣的是信儿?为什么和信儿合鸣的是茶总管?”

    祝华流没说什么,双眸却不移骑佛阁下吹曲的女子。

    闵友意突然拐了他一下,“喂,你已经弱水三千啦?”

    他轻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足以……”

    “解渴?”闵友意截下他的话,摇头,“可若是这一瓢喝完了,以后又犯了渴,怎么办?”

    他怔怔不及,旁边有人替他答了——

    “再取一瓢。”苍灰发丝随风轻扬,显然是厌世窟窟主翁昙。

    “哦——”闵友意眯眼戏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原来心有所动,却不是为水而动,为的是那一只……瓢啊。”

    翁昙颇有同仇敌忾的义气,竟道:“这句话的本意是:纵然有三千弱水,但我只要有一只瓢在手里,够了。”

    祝华流瞪这两个家伙,“那瓢要是被水冲走了呢?”

    闵友意骄傲地一抬下巴,“再买一只!”

    “好提议!”翁昙拍手。

    “献丑。献丑。”闵友意抱拳,情态猖獗。

    扑哧!扑哧!他们身后传来数声闷笑,各家侍座对活宝窟主的唇锋交战已是忍俊不禁。

    祝华流无声叹气,“你们怎么都来了?”这个时辰聚到他长不昧轩来,非奸即盗。

    “窟主,我尊让商那和修传令:今日未时三刻,长不轩昧议事。”身为化地窟侍座,忍行尽职地告知自家窟主,虽然说得……迟了点。

    果然非奸即盗。议事到师地楼不是更好,到他的小院干什么——他偏头瞟了忍行一眼,责备都懒了。

    他们的那点心思,他理解,他完全理解。

    风动葡萄藤。

    曲乐悠悠,琴音缓了下来,丝乐却渐渐欢快,时促时张,犹如青鸟戏云。

    翁昙盯着须叶卷卷的绿色藤架,突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华流,你练字的时候别伤了我的葡萄。”谁都知道华流拿剑和拿笔一样,他前段时间刚施过肥,娇弱的藤蔓可不要被华流的剑气伤到才好。

    祝华流不置可否。

    “庸医,你这颗葡萄到底什么品种?”就算闵友意吃了几年,他还是不太清楚这棵葡藤的种类。你见过一年结绿果一年结黑果的品种吗?

    “我不是说过吗?”翁昙撇嘴,“圆的叫草龙珠,长的叫马乳,白色果实的叫水晶葡萄,皮色发黑的是紫葡萄。《汉书》上记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中土的。”沉吟片刻,纵长美目竟然看向祝华流,“《神农本草经》上记,多吃葡萄可以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而且,可以安胎。”

    “……”说这话不用望着他吧?

    清曲悄然止息,听到喁喁语声的两人向他们望过来。

    风中传来衣袂声,须臾,一道人影冲过众人转眼来到葡萄架下。站定,他回头望望众窟主、众侍座,再瞧瞧骑佛阁下的两人,羞涩地摸摸鼻子,“啊,你们都来了。这么早。我……我是不是迟到了,现在什么时辰?”

    忍行随众人往轩内走的同时,抬头瞧了瞧骑佛阁边的钟盘,“我尊,现在未时三刻过一点。”

    “呀,真的迟到了。”来人更羞了,似做错事的孩子般急急辩解,“我已经拼命赶来了,真的真的。”

    花信第一次见到玄十三的真容,不觉间已盯他看个仔细。

    这就是江湖盛传的“南堂郁金”玄十三?

    骨体凝奇,的确非一言一句能形容。其他暂且不说,单凭数位神龙不见首尾的窟主肯折服于他,已能推断此人必定有独特之处。不过眼前的玄十三却有些不修边幅——头发随意用根绳子系着,外袍襟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裎衣,袖口扎得倒是很好,但只扎了一边,袍底还勾了些苍耳,布满小钩刺的果实三三两两点缀在袍子上,绒绒一片。

    但是,这些都无损他的俊美。

    玄十三感到她的视线,青莲色的双眸突然向她看过来,“这位想必是信姑娘了。你来窟里这么长时间我都不曾来探望过,实在抱歉。”

    “尊主过谦了,小女子怎么敢麻烦尊主来探望。”花信站起,“不打扰各位,我……”咚!话没说完就让茶总管拉得坐下。

    “什么小女子小女子的!”这话是对花信说的,“我尊,你也别抱歉了。我可是想让水然做七破窟的副总管呢。”这话是对玄十三说的。

    “哦!”玄十三双眼一亮。其他窟主、侍座也是惊奇表情。

    赶鸭子上架么?她求助地向祝华流望去,却见他微敛眼羽,嘴角噙着心满意足的笑。

    有这些人在身边,他是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她也懒得去辩驳了。做与不做在她自己,他们说得再多,也不过是一时的玩笑,何必太认真呢?如此想着,她也就坐着不动,心安理得听他们议事。

    众人聚到骑佛阁下,饮光窟侍座将一幅地图平展在琴台上,“今日请各位来,是就运银一事请窟主们拿一下主意。本月月末,饮光窟将有十八箱白银从湖广运往京师,照以往的惯例,饮光窟派计数师跟随,夜多窟负责沿路钾送,不过这一次数额过大,运期也比较紧缩,途中出不得一点意外,我们必须在期限内送到京师。”

    闵友意摸下巴,“要加人手?”

    “不,每辆马车只能载两箱银,光九辆马车已经够招摇了,属下这次就是不想太引人注意。”

    问题是,白花花的银子在路上,怎么可能不引人觊觎?

    “在银子上涂毒汁,一摸就手烂。”翁昙不怎么认真地建议。

    突然没人说话了。

    风卷葡萄须……

    “……昙啊,不要浪费毒药。”还是茶总管打破沉静。

    玄十三玩着葫芦丝,边点头边微笑,“华流以为呢?”

    就知道这帮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讨论什么,人都聚到他这里了,摆明了要他解决。他略作沉吟,“友意,每辆银车配两人,你挑十八名懂水性的部众。我这边用两重道。”见闵友意点头,他转看忍行,“你也挑十八名部众,分为两组,与夜多部众一起上京。”

    忍行颔首领命。

    “你让他们记住,这一次不是送镖,也不是护送。”冰眸浅浅一眯,“是扫荡。”

    “是,窟主!”忍行卷起琴台上的地图,转身出了长不昧轩。

    然后——

    侍座们聚到一角喁喁低语,不知讨论什么。

    窟主们移到葡萄藤下指指点点,开始猜今年结出的葡萄是什么颜色。

    玄十三被抱着小枕头走出来的花牙吸引。小女娃午梦未醒,脸上还压出几道小印花。因为花牙叫了一声“白螺爹爹”,玄十三立即半路拦截将花牙抱上膝头,追问“白螺爹爹”的由来。花牙盯着他看了半天,刚开始还有点胆怯,后来听他说在葡萄藤下为她架一个秋千,立即笑开了(她的女儿真是容易收买哦),口齿清晰地讲述“白螺爹爹”的故事。小女娃嫩娇的嗓音又把侍座们吸引过去。到最后,一群人全围到葡萄架下了。

    这样……就算议完事了?她看向茶总管,眼中不掩困惑。

    茶总管妙目含笑,举袖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午后的日光投射下来,风动葡萄藤,沙沙,沙沙。

    隔了几天,葡萄藤下真的多出一个秋千架来,结实得她们母女一起坐在上面都没问题。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为了给牙牙搭秋千,玄十三让人把七佛伽蓝山门前的一棵百年香枫树给锯了一半。真是……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转眼到了五月晦日(晦:每月的最后一天)。

    九辆马车驶出熊耳山时,花信有幸得见,因为这一天她要带牙牙去上香、逛街市。毕竟,小女娃的生辰到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她慕名七佛伽蓝甚久,今天说什么也要过江去看看。

    华流陪她们下山(不要问她是怎么出大门的),看样子他也打算陪她们一起上七佛伽蓝。

    打头第一辆马车走近时,她注意到车顶上趴着一个人,蓝色渐变锦袍,四肢伸展,标准的楷体“大”字。

    祝华流轻扣车板,那人抬头,竟然是闵友意。他皱起眉心,“你趴在车顶上干什么?”

    “老子伸展四肢。”闵友意两手托腮,对着花信和牙牙露出笑容,一时杏花乱飞。

    “他晒人干。”

    “……”

    祝华流摸摸花牙的头,提气纵上车顶,站在闵友意脚边,问:“你也去?”

    “是啦——”闵友意懒懒应他,“老子一向送佛送到西。这次老子想看看谁向和尚借了胆,敢打银子的主意。”

    祝华流没说什么,嘴角却弯了起来。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笑。”

    “嗯,我在笑。”他抬平浓墨色的瞳,注视远方天际,淡蓝的空中浮着数片散云,毫无规则,不成形状。

    “喂!”闵友意突然扭头,“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他无语片刻,垂眸对上友人的视线,随后转看树阴下笑语晏晏的母女二人,“随时都可以。”

    闵友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羡叹:“还是庸医聪明。”他干脆也把淹儿拐到窟里不放算了。

    “路上小心。”他道义上提醒。

    “谢了,老子知道。”

    “别太过分。”

    “……老子会比你过分?”闵友意扁下嘴。他只是随车同行,他呢,下的命令是“扫荡”。这次路上可热闹了,他等着看。

    对于友人嘴角的揶揄,祝华流完全无视。见时辰差不多了,他跳下车顶,目送九辆马车驶离。直到小黑点也看不到了,他才歉意地冲她笑了笑,“我们去渡口。”

    花牙牵着他的手蹦跳着往前走,她跟着走了一段后,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和我们一起去……上香?”七破窟和七佛伽蓝是死对头吧?其实她不太明白他们的对峙理念,似乎讨厌彼此,却又仿佛……

    共生?

    “我看你们上香。”他的调子有点冰。这种话由不熟悉的人听来,以为他在嘲讽什么。但她知道,他只是述说事实而已。

    三人不知不觉来到渡口,一条乌篷船正好靠岸。上船后,摆渡的艄公伸起食指将笠帽往上一顶,露出明亮的眼睛和……不应该是摆渡艄公该有的容颜。

    “三位渡江啊?”俊美的艄公笑容满面,“这位姑娘三文,小姑娘一文,你——”他一指祝华流,“十两。”

    她愕然,不知他们是不是认识的。

    他倒没什么喜怒,只道:“挂账。”

    “好嘞——”艄公放低笠帽,摇橹起摆。

    船到江中,花牙跑到船头看风景。

    艄公笑道:“小姑娘若是想多看些江山,我可以把船摇慢一点。”

    花牙不敢答艄公,眨着青桃儿似的大眼看他。

    他走到船头,“你要加多少?”

    “不多,十两。合起来,公子的渡钱一共是二十两。”

    “船家贵姓?”

    “免贵,姓钱。”

    “挂账。”

    “公子是个爽快人。”艄公笠帽下的嘴笑出弯弯形状,果然摇慢了些。

    她现在确定他们认识了,而且渊源不浅。不过二十两渡一次江也实在贵了点……她考虑要不要也去摇渡船。

    下船后,是一条蜿蜒入山的青石台阶道,艄公热情地告诉她们:“从这条路上山比较快。七佛伽蓝的香火一直很旺,如果去迟了,你们就烧不到百炷香了。”

    她谢了艄公,拾阶上山。幽林鸟语不需多说,气喘吁吁之际,终于来到传闻中的七佛伽蓝大门。山门高大,百年古木耸立两侧,苍翠巍巍。高大院墙边有三棵香枫,其中一棵半身葱笼茂盛,半身的枝杆却被锯个干净,只剩大大小小的圆疤,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这就是传说中的秋千……她低头,心里默默对着香枫树说声谢谢。

    “娘,快点快点,我们进去。”花牙拉着她的衣袖往伽蓝里冲。今日上香的人很多,她笑应着随女儿进了山门。下台阶时,她好像看到门边的小沙弥抖了一下。再回头确认时,却见他走在她们身后。

    在拜佛之前,她到香台买香,刚取出铜钱,守香的和尚飞快递了一大把过来,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佛门果然乐善好施啊,她虔诚谢过,燃了香和女儿一起拜。拜过山门殿、天王殿和地藏殿之后,他们向弥勒殿方向走,沿途身边跑过很多和尚,表情惊惶却故作沉着,不知伽蓝发生了什么事。没过多久,佛殿前多了一排手持木棍的武僧。有些善男信女好奇,问持香僧发生了什么事,持香僧说:“般若我佛,修行,是修行。”

    牙牙对什么都新奇,拜完弥勒又去拜文殊,随后是观音殿、普贤殿、大雄宝殿。一把香拜得差不多后,她们跑到罗汉堂去数罗汉。

    这次是真的不对劲了,罗汉堂里居然端坐着一名得道高僧。

    之所以这么认为,因为他袈裟端正,法相庄严,在蒲团上跏趺而坐,左掌展于左腿,右手手指曲成咒式指印竖立在胸前,双眼微闭。

    “般若我佛——”一道嘹亮的佛诺,高僧睁开眼睛,“兰若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牙牙吓得藏到她身后。她讪笑,“我们来拜佛。”

    高僧不理她。

    要比脸皮厚,她自认不输人,“不知大师高名?”

    “得即是得,不得亦是得,得得即得,非得亦得。贫僧法号得得。”

    “得得大师,是不是我们打扰了你修行?”她只能作此猜测。没关系,吭一声嘛,她马上带女儿走。

    得得禅师看着她,眼色深邃,他突然合掌低头,“兰若有礼!”

    “大师有礼。大师有礼。”她赶快合掌回礼,受宠若惊。

    “请问兰若,莲华未出水时如何?”

    打禅机?她新奇不已,想了想,“是莲苞。”

    “莲华出水后如何?”

    “开花。”

    “古镜未磨时如何?”

    “……是一块铜?”应该是……的吧。

    “古镜磨时如何?”

    “是镜子。”

    得得禅师闭目片刻,唱诺:“我佛慈悲!还请兰若息心止戾,莫让生灵涂炭。”说完,恢复成一手展掌一手结印的姿势,跏趺不动了。

    真是入定神速啊……她合掌按在唇边,虔诚地揖了一下。

    “娘,我们可以数罗汉了吗?”花牙在她身后悄悄问。她不知该怎么答女儿,倒是跟在身后人慢慢走进来,揶揄——

    “大师,你坐在中间想让人供香吗?”

    得得禅师睁开眼,“兰若今日到鄙地有何贵干?”

    “上香啊。”祝华流伸出食指,等花牙牵上去后,领着她慢慢向堂内走。

    咚!殿门发出好大一声响,似乎有人匆匆奔来不小心撞到。花信回头,一名清秀的少年和尚跌跌撞撞冲进来,大叫着:“得得师叔,得得师叔,大事不妙了,小僧听说窟那边有人往罗汉堂杀……”来字咬在舌尖上,少年和尚瞪着慢慢转身的冷峻公子,神色大变。

    显然他的消息慢了一步,“窟那边”的人已经杀到了。

    震惊过后,少年和尚慌忙挺腰合掌,脸皮通红,“见……见过兰若。”

    “有台,你不静心做功课,脚步匆忙,成何体统!”得得禅师摇头。

    “我是来给师叔报信的……”有台小声咕噜,正要退出去,却见祝华流身侧探出一颗小脑袋……他不动了。

    “白螺爹爹,这个大哥哥也是和尚?”花牙好奇地盯着他。

    “是。”

    有台的眼睛睁到极限,就差下巴没掉下来。般……般若我佛啊,他、他还没听说窟那边有人当爹呢。算起来他和商那和修也有段时日没见了,改天去找他问问……

    花牙见花信站着不动,跑回去牵她的手,“娘!”

    有台的嘴巴张开了。这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不行,他明天就去找商那和修问内幕。

    冰魄冷眸不经意地扫了有台一眼,似笑非笑。

    被人盯的感觉实在不自然,花信回头看了那叫“有台”的少年和尚一眼,将牙牙哄出罗汉堂。她大概明白持香的小师父为什么不收她香钱了,她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武僧出现。那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样子,根本是因为他。

    不觉,眼睛向他的方向绕去。他随着牙牙的步子慢慢悠悠走着,四下观赏,并没有尖锐刁难的气息,反而像大户人家出游的公子爷。

    他突然蹲下。她定眼,原来他们不知不觉来到放生池。牙牙蹲在池边,指着池中的红鲤问:“这些鱼可不可以捞?”

    当然不可以——她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他已经点头了,“可以。”

    她撇嘴。

    “有台。”他头也不回地叫了声。

    立刻,树后“嗦嗦嗦”轻响,走出刚才的少年和尚,年轻的脸上浮着被人当场捉住的羞红。

    “有没有捞网?”他问。

    “呃?”有台愣了一下,点头,“有有有,我去拿。”他带出一阵烟跑远,半途撞到另一名小和尚,那小和尚听说有人要捞放生池里的鱼后马上大叫“不可以”,没想到有台拖他一起去找鱼网,连说:“可以的可以的。”如果七破窟的人来伽蓝都只是捞几条小锦鲤,不砸古钟不锯香枫,真是大大的功德啊。

    她盯着跑远的烟尘,决定劝女儿放弃捞鱼的念头。还没开口,有台又是一阵烟跑回来,手里拿着鱼捞。

    ……她还是到那边的石凳上坐坐好了。

    他没接鱼捞,却让有台陪牙牙捞鱼。有台捧着鱼捞,正好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他头上,看上去凄凉无比。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一副“你敢不捞试试看”的架势。有台战战兢兢把鱼捞伸进放生池,开始还有点抖,牙牙在一边叫着“前面前面,后面后面,提起来提起来”,居然把有台的怯意给赶跑了。等捞上一条,牙牙说没有盆子装时,有台把鱼捞往牙牙手上一塞,跑出一道烟去找木盆。等他拿了盆回来,把鱼放进去,她……她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有用化缘的钵盂装鱼的吗?

    牙牙娇嫩的笑声引来不少僧人好奇的视线,他轻轻一咳,那些光亮的脑袋立刻收回去。

    神威啊……她突然迸出笑,“祝大爷,你其实不是那么讨厌和尚吧?”

    “谈不上讨厌,但我尊不喜欢。”

    “玄尊不喜欢,所以你也不喜欢?”

    他沉吟片刻,“也不完全是。就像……和尚归和尚,面粉归面粉。”

    真是思考异于常人……她没敢将这话说出来,盯着他的侧面猛瞧,瞧瞧瞧,不觉又笑了起来。

    他的侧颜起伏找不出什么瑕疵,发飘额角,高鼻润唇,下巴到颈部的弧线浑然天成,面无表情的时候,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无端让她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又宛在了水中央,矛盾得可以。

    当他生气的时候,周身又仿佛凝出冰霜,犀利骇人。

    最喜欢就是他笑的时候了,唇尖先是一抿,嘴角就像慢慢打开的折扇,东风夜放、花千树,整张脸似被柔和的月光抚过,东君莅临不过如此。

    “我脸上沾了什么?”他望过来。

    她对视了一下,乖乖垂下眼帘。她怕,怕自己经不起他的诱惑在佛门净地做出麻豆的事来。盯着手指看了一阵,她忍不住又抬起眼。难得有这么清净的时候,这是她以前完全没想过的生活,当然,她不会蠢到以为什么麻豆的事都没有了,在她决定“仰丈”他时,就已做了应付各种麻豆的准备……她是说麻烦。

    “祝大爷,你怎么会成为化地窟的窟主?”

    “是我尊把我从我爹那里讨来的。”

    “你爹?”她的表情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

    他莞尔,“怎么,你以为我从石头里蹦出来?”见她摇头,他失笑,向放生池边捞鱼的一大一小瞥了一眼,见牙牙玩得开心,继道:“从小,爹对我的要求很严格,无论是读书、练功、为人,没达到他的要求,他就会罚我们……”想到一些叹事般,他微敛眼睫,低低的嗓音像春风吹笛,“我出生在秋风十二楼,有个长两岁的哥哥。祝家世代以杀戮为营生,祖上最初是依附朝廷的暗杀组织,后来自立门户,营生却没变。每一代楼主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有时候兄弟数人,经年不断的任务和杀戮,最后只会剩下一人两人,上一代楼主要么两选一挑一个能力高强者,要么不用选直接传位。我这一代,爹却无从选择,因为我和大哥能力相当。要二选一,我们之间必定有一场决斗。那个时候,我尊突然出现,开口就向我爹讨我这个人。”他们由陌生到熟悉,自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打也打过,漠视也漠视过,现在想来,那是一段不会遗忘的时光。最后,他选择了随玄十三一起离开秋风十二楼。

    就算他当时留下,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在和舒展。

    何况,还有大哥……

    走了一下神,他镇神压住涌上来的记忆,侧目,却见她润着大眼以仰视之姿凝看他。

    他微奇,“怎么?”

    “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啊……”好羡慕。

    “……”

    “祝大爷,以前的事还请你不要计较,千万别计较啊。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我以后不会了。”

    他歪头,“你已经道歉了,还提以前的事干什么?”

    “若是我没有道歉呢?”

    “我会等。”他顿了一下,又道:“等到你知错为止。”纵然不是英雄,他、到底是男儿。

    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有对过去的事道歉,他就会一直若有若无不咸不甜地引诱她?七破窟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她醍醐了。

    “祝大爷……”她腼腆一笑,“如果时间可以回转,五年前的那夜你会怎么做?”

    “离开云南时,我并不知道五年之后还能遇到你。不过,我当年怎么做,就算时间能够回转,也应该还是那么做。”他答得没有半点迟疑。

    她坐得有点麻……动动腰,动动腿,她慢慢歪了身子,将脸靠在他肩臂上。

    很平常的话嘛,她没有感动,真的没有感动。

    “祝大爷……”枕着他的肩,她斜斜注视放生池边的耸天古木,欣赏难得透过密密枝叶的细缕日光,微笑着开口,“牙牙的爹娘死得早。”

    “嗯,你说过。”

    她静了一会,闭上眼,嘴角的笑却越来越大。

    他终于察觉到她话中的不协调,皱眉,“牙牙的爹娘?”

    “是啊!”她若无其事地数手指,“我从一个快死的女人那里捡到牙牙的时候,她才三个月大,又小又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那女人还写了血书说明牙牙的身世。血书我一直留着,临摹了几份,等牙牙长大了我再给她看。”

    “……她不是你女儿?”他慢慢吐字。

    “是啊,她是我女儿。”她坐正,“祝大爷,牙牙是我女儿。”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渐渐眯起的眼中却凝起霜雾,“你没有喜欢另一个男人?”他一直以为牙牙的父亲必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会得到她的青睐。可她现在却说……

    她也眯起眼。

    这就是他介意的地方?不介意她成过亲死了夫君还有个女儿,却介意她爱上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他啊……真是麻豆……她是说麻烦。

    “牙牙!”她跳离他三步,“走了哦,别捞鱼了。”

    “嗯,知道了,娘。”花牙捧着钵盂(钵里真的有鱼)跑过来,“看,我和鲤鱼哥哥一起捉了三条。”

    鲤鱼哥哥?她看了有台一眼,少年僧人腼腆一笑。

    “放回去,牙牙乖。”她循循善诱,“它们离开水会死的。你要是把它们放回水里,它们会感谢你,以后还会报恩哦!”

    “可是小盆子里面有水啊。”花牙不舍。她还要再诱劝,身后却伸出一只手将钵盂托起。

    “走吧。”他旁若无人的样子,无疑给花牙竖了坏榜样。

    花牙冲有台摇摇手,跟在他后面,他的步子迈得慢而小,配合小女娃的速度。风中送来两人的对话——

    “白螺爹爹,我以后还可不可以跟鲤鱼哥哥一起玩?”

    “可以。”

    “可不可以捞鱼?”

    “可以。”

    “我能不能把鱼带回家养?”

    “能。”

    “可是娘说鱼儿离开水会死掉耶。”

    “我搬个大缸给你养,这样鱼就不会死了。”

    “真的?”

    “真的。”

    他低头浅笑,小女娃绕在他身侧,捉着他的衣袍蹦跳。这一幕,她想她到死都会记住。

    向捧着鱼捞的有台送去歉意的笑,她快步追上他们。

    五月最末的一天,在七佛伽蓝所有僧众的戒备中,伽蓝的损失意外的少,只失去放生池中的三条小锦鲤……外加钵盂一只。

    般若我佛!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正文 第七章  人不负春春自负

    何谓扫荡?

    半个月后,花信终于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九辆马车还没过黄河,已是风声鹤唳。明目张胆拦路抢银的贼,全部被第一辆马车车顶上趴着的俊公子拿来练拳掌,一出手就伤筋断骨,哀号遍野。

    前锋总是升天的多。聪明的贼不会当螳螂,他们自比黄雀,他们有军师出谋划策,有高手对付护车保镖。在目睹同行失败多次后,他们吸取了经验和教训,终于开始行动,山路埋伏,投石问路,天罗地网,野店下毒,烟熏火烧,金蝉脱壳,引蛇出洞……层出不穷的计谋,总有一个会成功。

    如——果!

    但他们漏算了化地窟的十八名部众。

    两重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安安分分多好,没到七月十五,鬼门紧闭,黄泉冥道也不会无故开启。可是,偏偏有人不走阳关道,就是喜欢奈何桥。

    只要是拦路的——杀!只要心怀贪欲的——杀!杀杀杀杀杀!

    杀!

    沿途扫荡,水陆双杀。诸如伏虎堡、孙家渡、野鸡冈、蚁尖寨……但凡声名显赫又狼藉的贼窝,一夕之间被歼灭殆尽。幸运保命的残贼们抱成一团,心惊胆战,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道上哪个仇家盯上,最后痛哭流涕,收拾包袱鸟兽散,回家种田,再也不敢动打家劫舍的歪点子。

    不够人打,还是乖点好。

    经过这次扫荡,听闻三年之内走过银车的路上都没有太多盗贼出来作案,让官府的捕快轻闲不少。而且,扫荡还形成另一种影响:很多走镖运银的镖头会让一名手下穿上蓝袍趴在第一只箱子(或马车)上,据说可以借来神威开道。久而久之,这种顶上趴人的习惯被赋予了一个极为震撼的名称——伏神佑道!

    始作俑者自然不知道自己穷极无聊的“晒人干”之举也能影响深远。等那风流妩媚的夜多窟主闵嫣知道“伏神佑道”一说时,却是他扮山贼抢掠的时候。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茶总管那里听到这些,要说太大的震惊……她其实没有。摩奈圣教里不是没有血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时时都有悲凉的人向天伸出无助的手,乞求着救助。但既然是无助的人,无助的手,就不会有人援手相救。刻意要她去悲天悯人,太假了。

    茶总管似乎不想放弃让她做七破窟的副总管,闲时总会来游说,有时还拉了印麟儿一起来,就这样,她和印麟儿也慢慢熟识了。印麟儿的身份说出来也蛮有分量,竟然是毒门世家岭南印府印老太君的小孙女。

    麟儿住在厌世窟上水堂,她串过几次门(不要问她怎么出化地窟的门),每次都摇着小乌篷去摇着小乌篷回。有船摇,牙牙倒是很高兴,渐渐和翁昙的两个徒弟也熟了,一时“扫农哥哥”一时“扫农哥哥”,连公乘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忘了做。这样下去可不行。玩归玩,功课归功课。就像他说的,和尚归和尚,面粉归面粉……

    “水然!”

    她的脸被人用力一扳,茶总管精致的脸在她眼中放大。“怎么?”她莫名。

    茶总管的眉头皱成秋水形状,认真端详她,“啊,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你就好像看到华流一样。”

    华流?她和华流……像?

    哪里像呢?外貌,身世,还是性格?

    她倒不觉得他们有哪里像。华流会护人,他是那种只要喜欢就不会去伤害的人,但她不是。可她偏偏就被他吸引了,无论他冷如霜雪,抑或笑比东君,她彻底被他吸引了。

    蒹葭苍苍啊……

    思绪开始昏昏噩噩,她陷入一种自省的情绪中,茶总管什么时候走了也没留意。等她沐浴之后,正要去看牙牙睡得老不老实,门被推开,夜落后的风夹着他的气息吹进厢房。

    她知道他这些天有点忙(忙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一点也没有打扰他的意思。上个月,他拿了几本剑谱给她,以忧郁的表情说了句“水然,你要让我放心才行”。她的武功原本就不高,也不热衷,几年来的偷懒生活更将她的“薄学”消磨得所剩无几。因为他的忧郁,也为了避免沙夜思事件重演,她捧着剑谱开始研究,每天都有练一招半式。

    “祝大爷,你回来了。”她很平常地冲他笑了一笑。

    他盯着她,表情有些怪。

    察觉到他异常的静默,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着有问题。无意识向屏风对面的铜镜望去,这一看,她轻“呀”,害羞地捂住脸。适才沐浴完毕,她湿着头发盘在脑后,而且只穿了一件罩袍,襟口大开,湿发一缕缕垂下来,是有点……什么的味道。

    她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取了外袍正要披上,腰间环上一道手臂,裸露的后颈埋进了他的脸。

    “祝大爷……”她不敢动。盯着镜中相拥的身影,她看得到他的表情。敛合的眼锁去些许冷意,也锁住了些许笑意,他将唇轻轻印在她肩上,脸上是月华般满足的欣然。

    他和她是一类人?

    “祝大爷,”她伸手抚过他的脸,委婉地提醒,“你刚回来对不对?”

    他不知有没有应声,反正她只感到背肩的肌肤被他的脸摩挲,有一种酥酥麻麻的陌生感。心,却痒痒的。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祝大爷,我刚洗干净。你忙完回来,要不要先沐浴除尘?”他一回来就跑来见她,她是很高兴,可他是“忙”完才回来的,虽然没见他袍子上多些艳丽花朵,却也有残留不去的轻微戾气。

    他离开那片香滑的肌肤,无意间瞧到衣襟下染了粉色的脊背。原来她害羞的时候,颈背都会红……他并不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来平息或休憩,无声一笑,他放开她,却将她难得的羞涩收入眼底。

    而他不知道,他那双含笑的灿烂俊眸比处暑正午的阳光还可怕,几乎将她灼化。

    这一晚,她沐浴了两次(别问为什么)。她更深刻地体会到,做人娘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真的不容易。她甚至怀疑他记仇。嘴上说她知错道歉了他不介怀,其实他心里还是有刺对不对?不然怎么把她咬得像患了花粉过敏?

    气短情长之际,他在她耳边细语呢喃:“水然,你以后都不用再压抑自己……”

    压抑?她有吗?

    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他的唇有点凉,像融雪化出的山溪,却让她感到满满的怜惜。他的吻……是咸的……

    “啊,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你就好像看到华流一样。”茶总管的话从虚空中飘来。

    她和他哪里像?他也有那种迫于现状不得不忍耐、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去适应的经历吗?她能肯定现在的他没有,那么,是以前的他了。

    以前的他……以前的……她用糊成一团的脑袋回忆。他的身世她只听他提过一次,在七佛伽蓝的放生池边。如果他并不喜欢祝氏家族的传承,那么他离家之前的生活和她在摩奈圣教没有区别。未必是讨厌,但不愉快。

    华流,你也有茫然无助的时候吗?

    有……

    祝大爷,我老了怎么办?

    我陪你。

    华流,你老了……怎么办?

    你陪我。

    暑日炎炎,入夏的白昼在喧闹的蝉鸣中显得烦躁又漫长。

    今年没有窟佛赛,是两方休养生息的时段,照理应该不会太忙。但今年却适逢三年一度的嵩山修武会,各门各派均收到了少林寺发出的英雄帖,七佛伽蓝有,七破窟也有。嵩山修武会九月初一开始,为期五天,在此之前,各路武林人将会齐济一堂。七破窟参加这次的嵩山修武会,与一名叫陆堆的少年有约定是原因之一,第二……他们习惯了挑和尚的刺。

    以上,花信仍然是从茶总管那里听来的。

    茶总管有时无时便将窟里的一些动向说给她听,完全不怕七破窟的秘密泄露,真是毅力惊人,她……也不差。她们很有默契地就这么胶着,谁也不松口。胶啊胶啊,胶到了七月盛暑。

    葡萄藤上早已悬起了珠绿的果实,饱满晶莹,鲜翠欲滴。

    七月初三的午后,她贪享林木的阴凉,沿着囿于化地窟内的山溪漫步。绕过幸休居,过了木桥向右拐,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一片修剪过的林阴下。茂密的枝叶盖出一方静谧的空间,树边一座小亭,亭内居然有一张软榻。她走进亭子,慢慢坐上软榻,闭了闭眼,倦意袭来。顺势躺平,渐渐有了睡意。朦胧之间,似乎有人在她额上探了探。睁开眼,是那笑如东君的人。

    “祝大爷。”她沙哑地叫了声,拉他坐下,转转转,将头枕到他腿上。

    他为她挑起垂搭眼睛的散发,突道:“水然,八九月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不想等太久。这个月月底我们成亲好吗?”

    “……好啊。”她无可无不可。中土女子重视贞洁,苗女在这一点上却没那么执着。拜成长环境所赐,她也不是很执着。

    他没了声音,指腹却停在她唇角摩挲。她眯眼瞅他,在笑。在笑。

    知——了——知——了——

    夏蝉似乎约好了一般突然炸响,午时的倦意被炸飞了一些,她的意识微微清明。盯着他浅弧的唇角,她突然升起一种违和感,总觉得他身上有些地方不对劲,一时之间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明明在笑……笑?

    对了,是笑。在记忆中搜寻,她发现自己从来没听他畅快地大笑过。就像他的情绪永远处于融雪化水的那个阶段,明明暖了、化了、融了,水液却依旧冰寒入骨。是这世上没有让他昂首大笑的事,还是他的喜悦已经压抑到干枯?

    听完她的话,他困惑地皱起优雅的眉,“你是说像疯子一样哈哈哈那种?”

    “……”她的语言没有障碍吧?幽幽叹气,她低喃:“我看你……”

    他没听清她的咕噜,伏低了头轻问:“你看我如何?”

    他真的不能笑……心头不知什么滋味,她放弃地吐了口气,坐起,勾起他鬓边一缕发,缓缓低吟:“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噗——”一阵不合时宜的呛声传来,随后,是某人在树杆后捂嘴闷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向不远处的粗大树杆横去一眼,后面的话也没心思说了。

    “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勾了勾她的下巴,将她的视线定在自己这边。对于树后故意大声闷笑的闵友意,他只当点缀。

    “……”她能说什么。

    他静等半晌,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由笑道:“蒹葭是形容女子的,你……”

    “你就是蒹葭。”她抢道。

    他明显一怔。

    “在水一方……”抬眸凝他一眼,她飞快敛下,笑道:“令人向往。”

    他不及开口,树后闷笑的家伙终于忍不住飞了出来,拍掌戏道:“好,好一个‘蒹葭苍苍’。想不到华流也能令信儿向往,真是羡熬旁人。不过……”走到花信身后的闵友意歪唇一笑,俊目流转,杏花满天。只可惜,话却戏谑之极,“信儿不应‘蒹葭苍苍’,应该‘蒹葭采采’才是。”

    祝华流身不动影不动,只问:“有事?”十八箱白银运到京师,闵友意也是刚回窟不久。

    闵友意在花信身边坐下,“我听商那和修说,你要这个月成亲?”

    “是。你没听错。”他来告诉她之前,已经让忍行去准备了。

    闵友意盯着天,表情有些狰狞。倏地,他站起来,招呼也不打便纵身离开,身姿潇洒如展翅鲲鹏。

    “他怎么了?”她不是很明白。

    “被刺激了。”

    四川,尖锋府。

    长孙家的大门在清晨时分被人一脚踹开。脸色微青的风流公子捉过一名家仆问明长孙老爷的位置后,直杀书房小花汀。

    面对杀气腾腾的闵友意,长孙老爷在长子和次子的支持下挺直了腰,默念观自在菩萨随心咒,以抵抗他的神威。

    “伯父!”闵友意一把捉住长孙老爷的手,“让我入赘也行,把淹儿许配给我吧!”

    “……”

    “你不答应?”妩媚青山开始聚乌云。

    “……可以啊。”长孙老爷答应了。

    闵友意先是没表情,随后就像冲天炮一跃而起,将长孙老爷的书房撞出一个大洞。等长孙父子三人抹着脸吐着灰从书房逃出来时,他已经熟门熟路找长孙淹去了。

    长孙老爷瞪天,问儿子:“为父的决定……没错……吧?”

    “没错的,爹!”二子一起答他。

    厌世窟,上水堂。

    苍发公子听完徒弟带来的消息,半天没动。然后,他轻声重复:“华流这个月要成亲。”

    “是啊,师父,化地窟主日子都挑好了。他已经写信通知秋风十二楼。我想过不了多久祝家就会有人来了。”扫农热切地转告他从商那和修那儿听来的消息。

    “麟儿呢?”翁昙站起来。

    “在石楼那边采蘑菇。

    “写封信给岭南印府,告诉他们,我和麟儿这个月成亲。要观礼的,趁早。”

    “是,师父。”扫农欢快地目送自家师父出了上水堂。有师娘啦!

    扶游窟,殷勤楼。

    “华流这个月成亲?”盯着门前的重屏,扶游窟主郦虚语并不转身,只道:“商那和修,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忍行子亲口告诉我的。”

    “知道了。”郦虚语挥挥手,抚着腰间的小葫芦,踱步绕过重屏。足前轻点,翩若惊鸿。

    两个时辰后,短发高大的男人急匆匆地回窟,见一名部众拿着扫把在干净的地上写字,凝眉问:“虚语呢?”

    部众将扫把往西侧四望松的方向一指,“属下不知。”睁眼说瞎话,嘴角歪得收都收不住。

    “谢谢。”

    “不用客气,桐大哥。”

    如果你想知道七破窟几位窟主成亲在江湖上造成什么影响,抱歉,除了几路人马低调地赶往七破窟之外,江湖上几乎没什么动静。大家的焦点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嵩山修武会上。

    七破窟,七月十九这一夜——

    家中有长者的拜拜长者,没有长者的就拜天拜地拜自己。大醉,大闹,大笑,大叹,拼酒的拼酒,比拳的比拳,云情柳意,鸟语提壶,一夜鱼龙舞。

    其实这一夜算比较……混乱吧?花信就有这种感觉。

    之前,光是传说中的两位祝家家长就让她提心吊胆。祝老爷是个外表严肃的人,华流的容貌和他有六七分相似,气息倒是一样的冰。另一位是华流的大哥,当今秋风十二楼的楼主——祝残休。他在数名侍者的伴随下远远看了她几眼,冰霜凝结的眼神和华流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他不笑。

    而今,其他三对的详情她是不知道,单看她,在化地窟拜了祝家家长之后,一行人移步到夜多窟。然后,四对新人再拜一次堂,这次是一拜天地、二拜玄尊、三拜自己。

    一个晚上拜两次堂,七破窟真是别具匠心。

    玄十三开始并不愿意给四对新人拜,用他的话是——“拜我?你们想折我的寿吗?”

    “我尊,我们都想看他们一起拜堂,可他们各有家长,势必要分开拜。所以,只有劳您尊驾坐镇,让他们聚在一起拜了吧。地点嘛……就在夜多窟吧。”茶总管一番话,堵得玄十三推托不得,也——不容他推辞。

    二拜之后,男人们聚在楼外喝酒,女眷则在壁观堂内用饭。重重纱幔后,新娘子们揭了盖头,吃饭喝酒笑语融融,哪有初为人妇的惊喜和忐忑。

    席间,祝家家长先行离开,原本是忍行子送客下山,没想到祝残休抬手一指,“我要他送。”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众人立即成了寒蝉僵鸟,反舌无声。

    正在和闵友意拼酒的人觉得声音有点不对,扭头看过来,“怎么?”

    忍行微微一笑,声音令所有人都能听清:“我尊,祝公子指明要您亲送。”

    “哦?好。”玄十三放下酒坛,正要站起,肩头被人一巴掌按住——

    “你的酒还没喝完,去哪儿?”红袍裹身,俊品风流的闵友意已有了微微醉意。

    “我要送客。”玄十三抱着酒坛,任他把头搁在自己肩上,哪有半点尊主的威严。

    杏花眼浅浅眯起,“送谁?老子帮你送。”说完,手卷红袍就要迎上。好在夜多侍座寂灭子适时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将酒力冲脑的闵友意按捺住。

    玄十三从忍行手中取过一盏六面灯笼,送客下山。他们走后,喧闹就像被放出笼的猛虎,“哄”的一下子咆哮起来。

    山道上,忍行子与三名部众各提了一盏灯笼走在前面,中间是祝父和数名秋风楼侍卫,玄十三与祝残休走在最后。

    送客,是为了让客人能无伤无痛下到山脚。因为山上机关太多,加上厌世窟的家伙又喜欢乱种东西,香花飘毒粉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俊容半敛,玄十三一路无言。祝残休与他隔了半步之遥,也不开口。下了山门,出了机关阵后,忍行子与三名部众停下步子,侧身站到路边。祝父回头看了一眼,玄十三颔首相送。祝父与侍者继续前行,只有祝残休不动。

    夜色下,半明半晦的容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玄十三轻道:“你们回去吧。”忍行子和三名部众依命返回,等听不到他们的足音后,他才转看祝残休,“楼主有话对玄某说?”

    祝残休盯他良久,目力半点不受夜月阴暗的影响。高空飘来一朵云,掩去片刻的月色。祝残休冷道:“玄……十三。”

    “楼主有话不妨直说。”

    “现在谁还记得你的名字?玄、十、三。”

    “该记得的,自然记得。”长长眼羽敛了半目,玄十三并不介意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会选他?”祝残休不提他的名字,但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玄十三笑着抬头,邪魅之气在月光下缓缓蒸腾,“当然是我喜欢他啊。”祝残休突然探手抓他手腕,他闪步侧移,再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灯笼往祝残休右手上一塞,身形隐入林木的阴影中,“楼主慢走,恕玄某不远送。”

    祝残休紧握灯笼,左手成拳,久久不曾松开。他和华流自小相依相伴,练功在一起,被罚也一起,他并不想因为楼主之争而使兄弟情谊产生裂缝。当年玄十三闯秋风十二楼要人,正值他们兄弟二人面对传承的微妙时候,得知他向父亲讨要华流,他有松懈的轻喜,更有阴霾的暗恼。喜的是,他要带走华流。恼的是,他要带走的竟、然、是华流。

    这些年,华流与秋风十二楼的联系日渐疏散,他的笑也越来越多暖意。七破窟对华流的影响甚大,他虽然不喜欢,却不会抹杀。

    天大地大,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至于玄十三……咯啦!手中的灯笼柄应声碎裂。他扔了灯笼,纸烛火光一闪,慢慢熄灭。风卷残烟,他轻轻哼了声,甩袖,纵身离开。

    久久、久久之后,轻笑从林间传来:“我尊,他已经走了。”人影慢步而出,是茶总管。

    阴影之中飘出轻叹,像是天神因世事无奈喟然吐了一口气。茶总管静立不动,等着阴影中的那道身影。玄十三没让她等太久,叶影微微一摇,人已经站在了她身边。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暑夜的林风夹着爽凉拂面吹来。上了数十级台阶,玄十三笑问:“你说,什么能杀人于无形?”

    茶总管略作沉吟,“武功出神入化,兵器精妙取巧,或者口舌是非,都能杀人于无形。”

    “对。”玄十三点头,顿了一顿,垂眸忆笑,“我记得华流说过,‘有一样东西,机缘巧妙,不痛不痒,不必流血,却能杀人于无形’。”

    “是什么?”茶总管倾头。

    “愁。”

    “仇恨?”

    “不,是秋心之愁。”悲秋,秋之心,是为愁。

    愁杀人。

    玄十三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因为心情愉悦而自然的微笑。他缓道:“华流孤傲,却是极佳的酒友。他走路不拐弯,一旦他转了弯,就表示他不会再往回走,也不会返回原来的那条路。”

    认定的事,华流就不会回头。

    倒不是说华流酒量好或是酒品佳,而是,你得意时,他陪你一坛,你失意时,他仍然陪你一坛。

    “这就是我七破窟化地窟主,祝华流。”

    茶总管捂嘴而笑,“这也是我尊当年只要华流的原因?”

    玄十三瞥目含笑,“明知故问。”

    “也要我尊肯让属下问才行。”茶总管撇嘴。

    玄十三突然驻足,以手背轻捶眉心。茶总管见他俊脸泛红,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他哑笑,“今晚真的喝多了。”刚才强行压制的酒性全部涌了上来。

    “不如先回去休息……”

    “不了。”他摇头,“我和嫣拼酒还没拼完。今晚说什么也要拼个输赢,看看谁才是……”

    “千杯不醉?”

    “那要看多大的杯。”拊掌呵笑,他提气纵起,踏枝而上,身影缈如轻絮,转眼没了踪影。茶总管抿唇不动,良久之后,她缓缓抬头吐了一口气,听着草丛中纺织娘的鸣叫,一阶一阶踩石而上。

    夏夜虫鸣纵然热闹,听久了,也会寂寞。

    缘:来年寻伴

    仍然是夏夜,纺织娘的鸣叫声中加了蟋蟀的伴吹。

    盯着染了浅浅绀紫的葡萄珠粒,花信摇着团扇走了一下神。不远处,身着凉衫的小姑娘正忙着捉螳螂。

    花牙小姑娘这个时候应该改名叫祝牙……麻豆,这名字不是一般的难听。

    成亲之后,大人还没说什么,牙牙就嚷着要改名了。她脱而出的“祝牙”两个字让当时在场的公乘先生和忍行子笑到嘴歪,这是顾及面子的两人。另外那些不给面子的,拍桌捶椅,笑到肚炸。

    说什么她也不同意这个名字,最后是他开了口:“就叫祝梦然吧。”

    祝梦然。

    祝梦然。

    此后数日,小姑娘乐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绍她的新名字,但没高兴多久,一天,小姑娘哭丧着脸跑来对她说:“娘,我还是叫牙牙好不好?”

    “为什么?”她不知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可窟里谁不是逗她宠她,哪敢给她委屈受。

    “祝梦然好难写……”小姑娘跺脚。

    她问了半天,才知道今天公乘先生教小姑娘写自己的新名字,以前“花牙”两个字比较好写,现在“祝梦然”三个字笔画太多,而且,先生还要她写三十遍才算完成今天的功课。

    这不是大问题,她三言两语就哄得女儿笑起来。解决的方法就是:小姑娘正名叫祝梦然,小名叫牙牙。此后数日,小姑娘又乐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绍她的正名和小名。

    八九月的他们的确忙翻了,忙到茶总管来化地窟的时间都少。华流则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回到窟里常常是深更半夜。就像今晚,也不知他会不会回来。

    “娘,我们来对诗好不好?”祝小姑娘提着三只虫子扑进她怀里。

    “好啊。”她为女儿扇开脸上的一点热意,拈着草绳分辨,绿螳螂一只,黑蟋蟀一只,还有一只灰蚱蜢。

    “我先说。”小名牙牙的祝小姑娘将螳螂蟋蟀蚱蜢往小草笼里一塞,背着小手学公乘先生的模样,裙儿翩翩,“天马常衔苜蓿花!”

    她回忆女儿近来读过的诗词,笑对:“胡人岁献葡萄酒。”

    “南巢登望县城孤!”

    “半是青山半是湖。”她女儿厉害啊,吐字清晰又明朗。

    “日暮无人香自落!”

    “鸡虽有德不如鹤。”这句……是不是有点怪?谁的诗?

    牙牙来来回回踱了几次,大声道:“海楼翡翠闲相逐!”

    “……”

    “娘对不出来了?”牙牙歪头。

    “嗯,娘对不出来。下一句是什么?”

    “嘻嘻,是镜水鸳鸯暖共游!”

    她摇扇,摇扇,小心翼翼地问:“牙牙,这是公乘先生教你的?”先生,你到底教牙牙一些什么啊?

    “不是。”小姑娘摇头,没等她放下心头的抱怨大石,接着又道:“是友意叔叔教的。”对诗对赢了的小姑娘提着小草笼往轩外跑,口中叫着:“我到幸体居去啦,娘!我会早点回来睡觉的。”

    跑出一阵烟,小裙子立刻没影。

    她又静静坐了半天,想到这几天正在整理旧箱子,叹口气,往房内走去。

    长不昧轩的空房很多,以前他们隔墙而住,成了亲,他也没有强求她必须住到他房里,所以,她一时在他房里睡一晚,一时在自己原来的厢房睡一晚,自在得可以。从太平府搬来的衣箱都放在她房内,她前两天清理了一箱,现在还有一箱。

    推开花窗,让夜风吹进来,她点燃灯烛,打开箱子。箱里多是牙牙的旧衣物,小裙子小裤子,不能穿了,她却舍不得扔掉,就全留了下来。再往里探,是牙牙的身世血书,还有她手抄的几份。展平血书看了看,她“啧”了声,重新卷好塞进小布袋里。压在箱底的……她弯腰提起蓝色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卷画和一只布鞋。

    布鞋有些旧了,却洗得很干净,鞋底一点泥尘也见不到。

    只屐……指腹沿着粗糙的鞋沿游走,她想起他给牙牙讲的故事。达摩东土传法,只屐归去,因为有情,而他……

    微笑着,她展开那幅画。画中人立于湖石之上,目送飞鸿,冷峻卓绝。

    画很传神,却是出自沙夜思手笔。当年她离开摩奈圣教,除了必备的路线和银两,她将他遗落在房中的一只鞋和一本书也带走了,那是她为沙夜思收拾房间时发现的,不知为何,她没有交给沙夜思,却偷偷藏了起来。此外,她还偷偷带走了沙夜思的这幅画。反正沙夜思画了很多,少一张没关系。

    不曾奢望再会,所以想留些回忆的东西。

    “你画的?”清冷的询问自她身后响起,尽管熟悉,却还是吓了她一跳。

    怎么,欺负她武功不好是不是?

    等她慢一步察觉到自己的秘密被他逮个正着时,回家的人已经拿起画迎着烛火端详。

    “祝大爷……”她叫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拜托下次回来可不可以声音大一点?

    “你画的?”祝华流皱了皱眉。

    “不是。”她没好气地瞪他,“是圣女画的。”

    “不好看。烧了。”他放下画,拿起鞋子,翻左转右看了看,“我的鞋?”

    明知故问!她鼓起腮,撇开眼不看他。

    “扔了吧。”他三下五除二下了决定。

    “……”

    “我人在这里,你还留一只鞋干什么。”他坐下,轻轻将她抱坐在腿上,笑意满满,“至于这本书……”他随手翻开一页,“你看看就行了,别当真。”

    她不当真,一点都不当真!

    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不关她的事。

    搂着他的脖子,她取了团扇轻轻摇着,吹得两人的头发飘起来,落下去,飘起来,落下去,缠在一起。

    他在咬她的脖子,麻麻的。她笑出声,正要咬回去狎玩一翻,忽感到他肩臂一震,停了戏闹的动作。

    又有事?

    她扭头看向轩庭,听得到燕子嗔的声音,却见不到人,“窟主,出事了。”

    他歉意地拍拍她的背,走出去,一夜未回。

    ……

    翌日,公乘先生告诉她,饮光窟主遭到伏击,被人打落山崖。听完,她怔住。饮光窟主……那个长袖善舞、媚眼清碧的精致女子……

    葡萄的绀紫还欠些火候,却已经是多事之秋。

    这次她没想太多,无论七破窟发生什么事,她都会陪着他,直到牙牙长大,直到另一个小生命的出生,直到他变老她变老,直到生命归去那一天的到来。

    莲华未出水时如何?

    ——是莲华。

    莲华出水后如何?

    ——是莲华。

    古镜未磨时如何?

    ——是镜。

    古镜磨时如何?

    ——是镜。

    出不出水,都是莲华。磨不磨,都是镜。就如他,白螺公子,蒹葭苍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