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红采 第一章红采 高恨男看着这支青凤钗,就想起了苏烈。 这世上她最恨的人就是苏烈,这个男人在她十四岁便娶了她,和她拜堂成亲,却又在当天晚上甩下她逃走了。 高恨男本来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作红采。 高红采是冀州城最大豪富高雅贤唯一的千金。高家世代为书香门第,在隋时便是河北名门。高雅贤曾任过博陵郡的郡守,文武双全,但隋亡在即,各地烽烟四起,高雅贤没有野心,所以挂官封印回归故里,在家中闭门读书,教习女儿红采。 红采从小就是冀州城的一朵名花,只要到过冀州的人,就会听到那首关于她的歌谣:“红采妹妹嗯唉哟,长得乖那么嗯唉哟,聪明伶俐嗯唉哟,惹人爱那么嗯唉哟。/正月里来百花开,红采妹妹上学来,每本书都考第一,人人夸她是女秀才。”从这首歌谣,人们可以想象得出高红采的美貌与才华。 高雅贤还有个养子叫苏烈,是他一手带大的孤儿,便当成亲儿子一般,从小便准备让他作自己的女婿。可是这个苏烈专好舞刀弄枪,就是不肯读书,长大以后又总想去建功立业。时值天下大乱,苏烈的一身好武艺正有用处,但高雅贤并不这么想。年青人气盛,喜欢闯荡,乱世之中虽然英雄倍出,但他们并分不出谁是真主,谁是枭雄;若保了一位真主,到时天下太平,倒可以封侯拜相;但若保的是枭雄,说不定到时死无葬身之地。以高雅贤的想法是坐待其变,等到局势明朗之际,再择真主。 苏烈是一头初生的牛犊,浑身是燃烧的火,总是躁动不安,跃跃欲试。 为了栓住这头快要发狂的老虎,高雅贤亲自主婚,把才及笄的女儿红采嫁给了他,苏烈当时只有十六岁,也是个才长大的少年。高雅贤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有了人人惊羡的娇妻,还怕苏烈这个臭小子跑吗?所以在洞房花烛之夕,高雅贤没有防范,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混蛋小子连洞房都没有进,拜完堂后脱下新郎装就跑了,跑得了无踪迹。在他眼里,美人不如江山。 高红采成了被人抛弃的怨妇,一时间冀州城谣言四起:有的说高红采不守妇道,与别人勾搭,气跑了丈夫;有的说苏烈入洞房后才发现高红采不是个姑娘了,所以才会跑;还有的说苏烈本就有心上人,他不喜欢红采,与别的姑娘私奔了……诸此种种,高红采已经没有脸再在冀州住下去了,谁也不知道苏烈出走的真正原因。 高雅贤也被气病了,却又无可奈何。后来听说苏烈投靠了夏王窦建德,他只能摇头叹息。 高红采偷偷地离开了家,跳进了漳河,但她又被人救了起来。救她的人是一个清矍的老尼姑,法号灭情。 灭情师太领着她回到冀州,但此时的冀州已被夏王占据,高家因为有钱,故而被充了公,高雅贤也死在了乱军之中。有人说看到杀死高雅贤的人就是苏烈。冀州高家从此消失了。 灭情师太带高红采离开了冀州城,上了太行山。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个叫高红采的女子,而多了个叫高恨男的少年。 这支青凤钗是苏家的信物,也是苏烈送给高家的定情之物。这支钗高恨男已经用不着了,本该远远地丢进漳河里,又有些不舍,这把钗到底可以让她想起与苏烈在一起时无忧无虑的童年。但她却暗暗发誓,一定要用这支钗插进苏烈的咽喉。 听说苏烈早在几年前降了唐,已成为太宗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将官,被封为左武侯中郎将,现在又拜为扫北大将军,任前部正印先锋官,准备从大元帅李靖出兵漠北,击破屡扰唐境的东突厥。这一出征,谁也说不好要几年,也许几个月就可以凯旋而归,也许四五年还是一无所获,还也许一去之后再不复返、万古皆枯。 所以,高恨男若要报仇,必须在苏烈出征前。她无法预料苏烈何时班师回朝,也无法预料苏烈是不是会战死疆场,她只希望自己能手刃此仇。可是,当她赶到长安的时候,大军已经出发了,她晚到了一步。 正文 第二章靴子 第二章靴子 此是贞观二年的秋天,往太原的路上。 高恨男一身青衫,头戴马连坡的草帽,背着个简单的行囊,腰跨一把雁翎刀,踽踽独行。虽已入秋,午时的太阳仍然似火般强烈,大道上行人不多,谁也没有在意这个矮个子的少年。 “小伟哥,等一等我。”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呼。 高恨男并没有在意,仍然走着自己的路。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已经到了身后,突然一支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高恨男一个错身,反手一拧,已捉住了这只手,“咔”的一声响,她已让这只手脱了臼。 “哎哟!”这个人大叫着,捂着左臂蹲在地上骂道:“小伟哥,你怎么这么用力,是我呀,我是靴子!” 高恨男这才看清这人的脸。这是个十分年青、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淳厚朴实,倒有几分相貌。他膀大腰圆,很是魁梧;身上背着弓,配着箭囊,也有个不大的包裹斜斜地系在身后;穿得是一身土布衣衫,一双草鞋,绾着发结,没戴帽子,虽说有些穷迫,却十分干净,正在那里呲牙咧嘴地埋怨:“哎哟,我追了你好半天,只不过想和你一起走,又不吃你的住你的……”他说着抬起头,看清了高恨男的脸,愣了愣,道“你……你不是小伟哥?” “你认错人了。”高恨男嗄声说着,拉起他的胳膊,再一抖一推,“咔”得一声,脱臼的手臂又被她接上了。 这少年站起身来,甩了甩胳膊,惊讶地道:“咦?好了。你真行!这位大哥叫什么名字” 高恨男拍了拍手,又走了起来,完全不理会这少年的问话。 这少年也跟了上来,和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我叫薛礼,别人都叫我靴子,我是龙门人,到太原投军的,你呢?” “我叫高恨男。” “高恨男?”薛礼愣了愣,道:“恨男?怎么这么怪的名字?哦,对了,一定是你爹娘希望你是个女孩,谁知生下来偏偏是个男的,所以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叫恨男,对不对?” 高恨男看了薛礼一眼,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薛礼用手摸了摸后脑勺。 高恨男也不回答,心道:“这个傻小子倒是好玩,便让他跟着也可除些旅途寂寞。只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也不能算男人,不过是个男孩子。” “你要去哪里?”薛礼又问道。 “太原。”高恨男告诉他。 “太原?”薛礼惊喜地道:“你也是去投军的吧?” “投军?”高恨男怔了怔,问道:“靴子,你今年多大了?” “有十六岁了。” “十六?”高恨男忽然又想起了苏烈,苏烈和她拜堂的时候也是十六岁,跑出去当兵还是十六岁。十六岁,多么爱幻想的年纪!这个薛礼看来也是和苏烈一样冲动,一样想作英雄。当下,高恨男便对他没有了好感,嘲讽地道:“你才十六岁就去当兵,是不是也想将来能作官,得个功名富贵?” “功名富贵?”薛礼愣了愣,摇摇头道:“我从来没想过。” “那你又为何去当兵呢?”高恨男问道。 薛礼道:“为了吃饱饭呗。” “吃饱饭?”高恨男更加奇怪了,她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为吃饱饭而去当兵的。 薛礼道:“我家里很贫,还有一个老娘。本来,我也不想来当兵的,可是我的饭量很大,总吃不饱,娘为了让我吃饱饭,总把她的饭省下来给我吃,我实实不忍。小伟哥说要去投军,邀我一齐去,还说当了兵就可以吃粮,所以我回去跟娘一说,她就让我来了。” “原来如此。”高恨男点了点头,暗自惭愧。这少年为穷所迫,天真烂漫,自然不是苏烈所能比的,自己拿他与苏烈去比,实在是玷污了他。 “高大哥,刚才你那一手真不错,你一定练过武吧?”薛礼问道。 高恨男点了点头道:“学过三拳两脚。” “你能不能教教我?”薛礼恳求着。 “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教你。”高恨男道,心说:“等我杀了苏烈,你又从何去找我?”想着又看了看薛礼,见他背着弓箭,于是问道:“靴子,你是不是善骑射?” 薛礼愣了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高恨男笑了笑,道:“你走路两条腿向外拐,又并不拢,说明你经常骑马;你又背着弓箭去投军,自然会射。” 薛礼点点头道:“我从小给人家牧牛放马,所以会骑马;没事的时候,自己做弓削箭射鸟玩儿,后来越射越准,就买了副弓来。” “你的箭技如何?” 薛礼又搔了搔后脑勺道:“我射给你看吧。”说着取下弓,搭上箭,四处看了看,见百步开外一株杨树上有两只麻雀,便道:“高大哥,我射左边那只麻雀的左眼。”说着拉开弓要发箭,高恨男却搭上了他的手道:“别,那两只麻雀正在商量明天吃什么,这是两只食不裹腹的可怜鸟,不要伤害了它们。看见没有,那片正落下来的树叶,你能射中它吗?” 薛礼一松手,箭带着风声穿空而过,正中那片飘下的黄叶,树上的麻雀也惊飞了出去。高恨男走过去拾起箭,不断地点头夸赞:“好箭法,果然是好箭法!” 薛礼却望着那两只飞远的麻雀发着愣,高恨男把箭递还给他,他接过收入箭囊中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那两只麻雀在说些什么?” 高恨男微微一笑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我相信的!”薛礼使劲地点着头。 高恨男道:“我懂鸟语。” “你懂鸟说话?”薛礼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怎么样,你不相信了吧!”高恨男道。 薛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只喜雀恰在此时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头顶,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这只喜雀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高恨男道:“它在说:‘呀!呀!哎呀呀!不好了,今夜雨来了,巢要湿了,怎么好呀?怎么好呀?’” 薛礼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晴空万里,碧蓝无云,怎么也没有要下雨的征兆,于是笑了笑道:“高大哥真会说笑!” 高恨男却一本正经地道:“那就等着吧。” 日暮时分,他们来到一处小店,高恨男花四文钱买了两个馒头,薛礼也买了两个。可是,高恨男的一个馒头还未吃到一半,薛礼的两个馒头已不见了,他舔了舔嘴唇,咽了咽唾沫,似乎连那馒头的滋味也未尝出。高恨男看着很好笑,道:“靴子,你既然能吃,就不妨多吃几个。”薛礼摸了摸衣兜,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娘,身上只带了十文钱,到太原还要走一天呢!” 有的时候,贫也是一种可爱。 看着这少年如此模样,高恨男心中有些感慨,假如苏烈不是生活在她家,假如苏烈也象这个少年一样生活在贫困中,他会变得那么坏、那么追求名利吗?这个少年是多么得朴实啊,朴实得就象路上随便的一块铺路石。 “店家,拿二十个馒头来!”高恨男高声吩咐着。 店小二应声抱了一笼屉馒头放在桌上,又数了数道:“二十个馒头,四十个大钱。” 高恨男取出碎银让小二找着钱,薛礼又瞪大了眼睛,奇怪地问:“高大哥,你买这么多馒头做什么?” 高恨男把笼屉推到了他的面前,道:“我的肚子只能装下两个馒头,这些都是你的。” “真的?”薛礼简直不能相信。 “我骗你干什么?” 薛礼象个孩子一样得高兴,可是又为难起来,道:“临出门时,我娘告诉我,叫我不要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高恨男笑了笑道:“我是陌生人吗?同是江湖儿女,又何必居此小节?这样倒是不爽快了。” “对!”薛礼道:“高大哥的话真有道理。”说着,再没什么顾及,甩开了腮帮子,高恨男的两个馒头吃下肚,笼屉中的馒头只剩下了两三个,再一会儿又成了空。他仿佛就是一头饿了好几天的牛,不仅是高恨男,在店中就食的所有客人都惊呆了,这么大的饭量,他们根本就没见过。 薛礼抹了抹嘴,拍了拍肚子,打了个饱嗝,羞涩地看了看高恨男道:“让你见笑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饱。” “你还能吃吗?不够再要。”高恨男道。 “不!不!”薛礼忙道:“多谢你,不用了。”不管他吃没吃饱,他都不好意思再吃了,何况他确实从来没有象今天吃得这样饱。 这天夜里,他们并没有去住店,而是住到了一座荒山上的关帝庙里。这座破烂的小庙中点起篝火,倒也给人一种特别的温馨。 薛礼因为没钱,所以不去住店;他吃了高恨男一顿饭,当然不好再花她的钱去住店。高恨男也不强求,只要有一块遮风挡雨的地方,她就心满意足了,这十年来她就是这么过的。 薛礼抱来了一大堆干草垫在庙的一角,又厚又软。他招呼着高恨男:“高大哥,咱们两个挤在一起,一定暖的。” 高恨男脸一红,微声道:“我从来不和人同睡。” “怕什么?我又不是女的。”薛礼满不在乎地过来拉她,她连忙躲开,道:“我不睡地上,我有床。” “你有床?”薛礼又睁大了眼睛。 高恨男从随身的革囊中取出一根细如面条的长绳,拴在了两个廊柱之上,边系边道:“这就是我的床。” “这可以作床?”薛礼简直不能相信。 高恨男也不多言,纵身而上,已稳稳地躺在了绳子上。绳子呈一个月牙形托住她的身体,她头枕着双手,双手叠放在绳子的一头;绳子的另一头,她两腿跷放,倒是十分逍遥。 薛礼再一次搔着后脑勺,喃喃地道:“你真是个怪人,这也能睡觉。” 高恨男道:“我可以在这上面睡觉,同时还可以练功。” “练功?”薛礼道:“高大哥一定是位游侠。” 高恨男笑了笑,没有回答。 薛礼依然站在她的面前,久久不愿离去。 “你怎么还不去睡?”高恨男问。 薛礼道:“我……我有件事想恳求大哥。” “什么事?” “我……我想和大哥磕头作……作个结义兄弟,行……行吗?”他问。 高恨男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傻小子会出这种要求。 “大哥自然是看不上我了,我只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笨蛋,字也认得不多,大哥若不愿意,就只当我没说。”见高恨男久未开口,薛礼搔着头说着,默默回到墙角,躺了下来。 看他如此失望,高恨男有些不忍,心道:“结义就结义,等我的事一了,再跟他说明也就是了。”当下道:“好吧,你是个老实人,我答应你。” “真得?”薛礼惊喜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香案是现成的,两个人同时跪在了满是蛛网的关帝像前发着誓。高恨男先道:“今日我与薛兄弟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心同德,同甘共苦,天神共鉴,绝不食言。”薛礼也道:“今日我与高大哥在此结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同甘共苦,同心同德,听大哥的话,永远跟着大哥,关帝爷作证,不然,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说罢,两人一齐对着关帝磕了三个头,然后,薛礼又向高恨男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两双手交握,四目相视,各自都心情激动,无言以对。高恨男却有些心酸,她又想起了十年前她与苏烈拜堂的情景。 外面“轰”地一声打了个响雷,仿佛是在为他们的结拜喝采。 不知什么时候,雨下了起来。 薛礼蓦然惊醒,大叫道:“大哥,下雨了,真得下雨了呀!” 高恨男只微笑不答。 马蹄声忽然和着雨声由远而近传来,一个人在大喊着:“国公爷,今日如何也赶不到县城了,前面有座破庙,就到里面去避避雨再走吧!”一个粗顸的嗓音答着:“好,就到那里过一夜。” 庙中的篝火还在燃烧,高恨男与薛礼对视了一眼,没有动。 马嘶鸣着在庙前停止,门“咣”地一声打开,湿淋淋地进来了三个人:前面两个青衣小帽,一脸狼狈,一看便知是随从;后面一位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头戴一顶紫金冠,穿着红绸锦袍描着虎豹,胡须皆蓬,面容粗鲁,但是并不凶恶,他进门看见庙里原来还有人,便哈哈笑了起来,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无用多想,这位老者一定就是国公爷了。 “这里还有两个小子。”一个随从道,另一个随从走过来向高恨男与薛礼喝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还不快走!这里被国公爷占了。” 高恨男皱了皱眉头,薛礼却嚷了起来:“什么国公不国公的,这天下总有个道理,是我们先进来的,凭什么要出去呢?” 那随从大怒,就要挥鞭抽下,国公喝道:“不得无礼,这里谁都能来,我们能来避雨,人家怎就不能来?你们这两个奴才最最可恶!”两个随从唯唯喏喏着退到一边,狠狠地瞪了薛礼一眼。 高恨男并不认识这位国公,但已对他有了好感。 这位国公笑着走过来,向两个人拱了拱手,道:“两位小友,多有得罪了,是这些下人不懂事,请不要见怪。”说着看了看薛礼,又看向高恨男,禁不住赞道:“这位小友好俊的面容啊!” 高恨男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正在此时,门外的马忽然长嘶起来,一个随从向门外望去,直吓得浑身打起了哆嗦,一头斑澜猛虎嗷叫着忽然从门外蹿了进来,这两个随从哇呀了一声,抱头钻进了香案之下,国公爷也吓傻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向自己扑来…… 薛礼象一堵墙一样已迎上去挡在国公的面前,挥拳打去,正中老虎鼻梁,“嘎”得一声脆响,这一拳已然将之击碎。那虎狂叫一声跌在地上,立刻翻起再次扑来,薛礼闪身躲过,顺势取出弓箭,但哪容他开弓,虎已扑到,他一下没躲过,竟被扑倒。老虎张开了血盆大嘴,嗷唔地咬向薛礼的头。 高恨男象一道闪电,已到了猛虎之前,寒光一闪,刀已没入了虎的胸腹,谁也没有看出她是如何拔得刀,如何出得手。这虎痛得一滚,放开了薛礼,又向高恨男扑来。高恨男暴喝一声:“畜牲,还不快滚!”这虎似乎是听懂了,没有扑到。薛礼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了老虎的尾巴,竟象抓住猫一样轮起来顺势甩出了门去。这虎惨叫着,负伤而去。 高恨男用干草擦了擦自己的刀,重新还鞘,仿佛一个没事人一样。 薛礼也惊出一生冷汗,一边擦着脸,一边看着国公裤下正滴滴地滴着水,也不知是刚才雨淋湿了,还是尿湿了裤子。 国公还在打着颤,已然呆若木鸡。那两个随从从香案底下爬出来,抖声担忧地道:“国……国……国公爷快走,那……那……那虎一定是去……去……去找同伙了,一定还……还会来的。”说着,不由分说,也不顾外面的雨还没停,架起国公便出了庙门。 不久,门外的马蹄声又起,却是渐渐得远了。 薛礼看了看高恨男,也疑惑地道:“大哥,我们也走吧。” 高恨男十分有把握地道:“放心睡吧,那虎再也不敢来了。”说完,又跃上绳子,躺下来优哉游哉地闭上了眼睛。 薛礼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位大哥太神秘了。 正文 第三章入伍 第三章入伍 一到太原,便能看到满城的入伍和要入伍的少年。李靖的大军要在河东征兵三万,可想而知,几乎河东一半的壮丁被征了去。河东是唐帝国发源之地,初唐的许多开国元勋要么是河东人,要么是在这里发得家;这里的人们大多数自然也拥护唐王朝,更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河东一直是被东突厥祸害最严重的地方,这里的百姓早就在盼着朝廷出兵雁门,驱逐强虏,收复失地,安居乐业,故而才会如此涌跃地参军。 高恨男不知道苏烈到了哪里,有人说他还在河东招兵,有人说他已经开到了雁门关外,还有的说他正在代州操练兵马。不管怎样,在太原府征得一万兵马是给苏烈的,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 高恨男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去投军,竟然还被招上了。 薛礼拉着高恨男来到了投军处,一眼就看到了那夜在关帝庙被他们救过的国公爷。原来这位国公爷便是随太宗皇帝打天下的福将、大名鼎鼎的卢国公程咬金。这次程咬金是被皇上派来监军的,同时负责粮草的押运。程咬金正在招兵处看招兵,抬头便望到了高恨男和薛礼,不由分说便替他们报了名,拉到下处请吃酒套近乎。程咬金虽是一个大肚子草包,但却别具慧眼,能识英雄,何况高恨男和薛礼还救过他的命。 当从程国公的口中得知,这支新军的确要送到雁门关交给苏烈时,高恨男反而踏下心来了。 新兵在太原休整了几日,和粮草一起由程咬金带着,向雁门关开去。 承蒙程咬金的提拔,高恨男与薛礼都作了旗牌官,虽然官职低小了些,却也与当兵的不同,可以有自己的营帐,不必与别人挤在一起。高恨男与薛礼合住一起,薛礼睡床,高恨男依然睡她的绳子。 程咬金私下里告诉他们:“我老程最讲义气,你们救过我,我自然要帮你们。但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们两个寸功未立,我以我的权限,只能提拔你们这么多,等以后你们立了功,我一定向大帅和你们的将军美言,让你们升得快一些。” 对于程咬金的这番好意,高恨男付之一笑,她的目的只是杀人,杀的就是她的将军。薛礼却诚惶诚恐,感激不尽,这个傻小子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当官,既然能当官,那不是更好吗?话又说回来了,当上了旗牌官他反而不自在了,生怕自己不称职。其实,小小的旗牌官只不过是给主将副将们扛战旗、抱令牌罢了。 与程咬金同行的还有一位平阳公主,据老程介绍,这位平阳公主年纪虽只有十六岁,但习得一身好武艺,在朝中还从未有人能敌,只可惜她却没有用武之地,平阳公主十分懊恼,死磨硬泡自己的父皇要出征,太宗皇帝没有办法,只好让她跟着程咬金来塞上磨砺。不过,太宗皇帝又给老程下了一道秘旨:只许公主观战,绝不许公主上阵。程咬金是个贪杯之人,酒一喝多就全对高恨男与薛礼讲了出来。 薛礼十分奇怪,不解地问道:“既然公主有那么好的武艺,还怕她上阵,这是为何?” 程咬金神秘一笑,道:“好武艺?好个屁!她那两下子还不如我的三斧头呢!” 薛礼依然不解:“你不是说她在朝中没有对手吗?” 高恨男冷冷地道:“她是皇帝的女儿,哪个敢胜她?” 程咬金点着头:“还是高老弟心思敏捷。” 薛礼仍不大明白,喃喃自语着:“皇帝的女儿咋就不能胜呢?” 程咬金眯着眼,咧着嘴,拍了拍薛礼的肩膀:“小伙子,你现在不懂才是好呢!等你以后懂了,也就长大了。”说着又瞟了瞟高恨男,有些惋惜地道:“高老弟如此好的相貌,只是个子矮了些,如果你是大将军,公主嫁给你倒是天生的一对。” 高恨男的脸成了个红苹果,嗔着:“国公又喝多了!” 程咬金却一本正经地道:“我可没有喝多,我说得可是真的。这次出来皇上还给了我一项任务,要我撮合公主与苏烈那个臭小子。皇上看中了苏烈,想招他作驸马,但公主又太桀傲不驯,怕她不干,所以才这样吩咐我。” 高恨男心底一片冰凉,不知怎得就涌起一股醋意,刚刚腓红的脸又变得惨白。她心中也不知这是为何,忽然想到:反正自己要杀这个人,还管他娶谁干什么? 薛礼道:“咱们将军难道还未娶亲吗?” 程咬金道:“听说他十六岁就娶了个妻子,后来窦建德占冀州,他那个夫人也不见了。如今十多年了,他虽然没有名正言顺地娶亲,妾氏倒有不少,只可惜没一个为他生儿子,这混蛋小子一定做了什么坏事,老天要他绝户。” 闻说此言,高恨男越发愤恨,难怪他不娶妻,原来是为了收妾方便。听程咬金之语,苏烈的妾室没有十几个,也有七八个,他还是个淫徒,活该绝户。 薛礼道:“国公好象很恨苏将军呀。” “我当然恨他。”程咬金愤愤地道:“这次皇上选我作监军,那混蛋小子却他妈地给皇上上书,说我老程贪杯误事,害得我喝酒都要躲着,你说他妈的他混蛋不混蛋?” 程咬金原是作强盗出身,本就是个粗人,所以说话总带着脏字。正因为如此,他的人缘虽好,但却没有谁看得起。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喜欢跟下级士兵在一起聊天,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被人尊敬。 高恨男当然对程咬金的话不以为然,苏烈的上书说得倒是正经事。 这一日,大军宿在了赤塘关下,程咬金去关内会晤赤塘关的总兵,因为到了那里一定会有酒喝。他还未到雁门关,若到了雁门关,那酒一定是喝不成的,所以在路上他一定要先喝个够。 高恨男和薛礼在营地边的树林中散着步,看着秋叶夕阳,高恨男心中说不出得惆怅,不觉吟道:“黄叶知秋节,夕阳曾晚识。欲语言不尽,无奈心中事。” 薛礼并不懂诗文,只觉得大哥似乎有很多心事,于是问道:“大哥在想什么?” 高恨男看着他苦笑一声:“少年不识愁滋味,我真羡慕你呀!” “大哥难道有什么愁事吗?说出来与我听听,我也来分一些忧愁。”薛礼真诚地道。 高恨男道:“你作兄弟的要分我的忧愁,但我作长兄的却不能这样做,我只想你来分我的欢乐。” 薛礼道:“欢乐我也要分,忧愁我也要分,不然作什么兄弟呢?” 高恨男笑了笑,叹了口气,道:“我之所以烦恼,是因为我还有大仇未报。” “大哥有大仇?” 高恨男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杀父之仇。” 薛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不知道仇人是谁?” “他是当朝一位名声显赫的大官。” 薛礼沉吟了片刻,道:“就是因为他是大官,你报不了仇,所以你才来投军的吗?” 高恨男道:“就算是吧。” 薛礼问道:“他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高恨男看了他一眼,已明白了他的心迹,有些感动,幽幽地道:“兄弟,你虽然有些蛮力,却上不了阵式,我都不敢轻易登堂,何况是你。也罢,不要说他了。对了兄弟,你不是想要学些武艺吗?我可以教你一套护身的刀法。” “真得吗?”薛礼兴奋地跳了起来。 高恨男点了点头,拔出了雁翎刀,道:“我这套刀法叫作春秋刀法,可分马上和步下两套。我先教你步下的,你看好了。”说着屏神静气,一个抱拳的起手式之后,身形猛得一长,刀已挥了出来,绵绵似长江之水,只见刀光,不见人影。薛礼睁大了眼睛,看到的却是一只来回飞舞的蝴蝶,越舞越炫人耳目,整个树林都笼罩在了一片肃杀之中。树上的黄叶纷纷落下,地上的落叶纷纷扬起,无风无浪却是漫天飞舞。薛礼已经看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恨男蓦然收刀回鞘,竟然悄无声息,足不染尘。薛礼愣愣地立在那里,已成了木鸡。 “好刀法!”一声清脆的娇喝自林外传来。 薛礼这才惊醒,与高恨男一齐顺声望去,只见林子外一位翩翩的少女走了进来。这少女年约二八,生得娇俏怡人,一头的青丝垂满珠翠,消淡淡的眉毛宛如新月,衬着一双亮如星辰的眸子,让人充满遐思;微弯的翘鼻在脸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两瓣红唇让人一见就想起陈酿了许多年、已成了冻的红葡萄酒,禁不住便要上去尝一尝。她笑着,脸上带出两个优美的小窝,引诱着别人也要笑起来。她的身体却微胖了些,不过在唐朝,胖才是美,所以这个少女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佳人,连高恨男看着都有些心动。 这少女穿着虽是她不该她穿的束袖紧衫,但此刻穿在她身上却显得英姿勃发,飒爽豪迈。她身上的服饰并不多,高恨男是识货之人,单她耳环上的绿珠坠只一支就足值百两银子,而她手腕的那一双白玉手镯,亦是世上奇珍,只有波斯才出产。这少女当是极富极贵之家的千金。 这个少女唯一招人讨厌的地方就是她的傲气。她的一说一笑、一眼一颦都带着蛮横无礼的霸道和俯视一切、不可一世的骄傲,让人一见就会忘掉她本来的美丽。 她背着手,踱着步走进林来,却又道:“刀法是好看,只怕不实用。” 高恨男冷冷地看着她,哼了一声,道:“你看看地上的树叶。” 良久,那树叶才全部飘落。这少女与薛礼同时看去,这才发现高恨男周遭一丈之内,竟空空荡荡,未落下一片叶,所有的树叶都自然地落在外面,圈出了一个大大的圆。 这少女的脸色变了变,又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道:“这叫秋风扫落叶,迟早我也可以练会。” 高恨男却道:“我是要你拣起叶子来看一看。” 这少女与薛礼一人拣起一片叶子,都愣了愣,又拣起第二片,接着拣起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一直拣了二三十片,拿在手里都是一样:所有的叶子被齐齐割成一半,这方圆百步之内,竟无一片整叶。 这叶子怎么也有成千上万,难道在高恨男舞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也没有逃过吗? “这才叫‘秋风扫落叶’。”高恨男冷冷地说着,迈步出了树林。薛礼看了这少女一眼,也跟着走了。 这少女愣愣地站在那里,恍然如梦。 正文 第四章出征 第四章出征 大唐建国以来,李世民率部平定了各路诸侯后,最大的威胁便是盘踞在北方碛漠上、虎视眈眈的突厥了。突厥早已分成了东西两支,西突厥远在漠北天山两侧,而东突厥却活生生地在漠南河套上,与大唐朝只隔一道长城。 东突厥颉利可汗在位之时,连年灾荒,民不聊生,久窥中原富庶,所以总是南扰唐疆,蹂践禾稼,并虏去大批边民作奴隶。公元626年,李世民八月初九登基,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带领十多万骑兵偷袭,直捣长安城下的渭水北岸,满城民众惊惶失措。 那时长安城中并无多少兵力,宛若一座空城。李世民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让城中所有的士兵在城墙上排列整齐,也颇为壮观,将突厥人震住,同时也稳定了自己的阵形。李世民自己只率六骑出玄武门来到渭水边,与颉利隔河谈判;这边唐军队伍严整,一路路出城列阵,摆在宽阔的在龙首原上。颉利终于被吓倒,不敢冒然攻城,只好与李世民签订了盟约而退。突厥在退出唐境时一路抢掠无数,将京畿、关内和河东三道十余州涂塌得万家皆空,遍地残痕。突厥的兵虽然退了,但在李世民的心中永远成了耻辱,东突厥一日不灭,大唐便一日不安,这就如芒在背、如剑悬顶一般。从那时起,李世民便下诏修葺缘边障塞,开始进行反击的准备工作。 李世民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位皇帝,世称唐太宗,他开创了辉煌强盛的大唐帝国,成为东方的传奇。他的名字也与亚历山大帝、秦始皇、居鲁士、汉武帝、凯撒大帝以及以后的成吉思汗一起,成了标榜千秋的大帝王。李世民继位的第二年就是贞观元年,有名的“贞观之治”从此开始。 唐太宗念念不忘渭水和盟之耻,他继位不久,机会便来了。 颉利可汗在东突厥横征暴敛,加紧剥削各族人民,终于逼反了被他统治的各族。回纥和薛延陀等部相继反抗,率先摆脱了突厥统治;接着东方的奚、契丹也投向了唐朝,愿奉唐太宗为天可汗。 贞观元年、二年间,突厥内部也矛盾重重,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唐与摆脱东突厥统治的薛延陀建立了联系,而这时统辖东突厥东部的突利可汗也降了唐。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唐太宗自然不会放过,他准备反击了。 战争序幕拉开了。 按唐朝惯例,出征的大元帅应是皇族的人,要么是皇帝自己,要么是太子、世子,或者是其他的王爷;而副元帅一职则由一位能征惯战、威名远播的大将军来担任。当然,大元帅只是个虚名,真正打起仗来还要看副元帅,所以副元帅往往才是军中的发号施令者。这一次却是例外,出征的大将有李靖、李绩、柴绍、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六路,太宗却十分信任地任命战无不克的李靖将军为大元帅,可见他灭东突厥的决心。 李靖手下将官无数,他却保奏苏烈作了先锋。看来,这个苏烈也是有些本事的,于是,他就成了我们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 正文 第五章相见 第五章相见 高恨男终于见到了苏烈,见到了这个曾让她爱,更让她恨的男人。可这个她要杀之而后快的男人,也正是她的丈夫。 苏烈是一个并不难看的男人,也是一个象钢铁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矫情、任谁一见便要挺直腰杆的男人。他的脸总是毫无表情的板着,让人肃然而立,连他的上司李靖都很少见他笑过。 在高恨男的心目中,苏烈还是那个急头急脑的小伙子,他的脸应该十分英俊,又圆又白,白里透红,就仿佛年画上的赵子龙一样,他本来就是赵子龙的乡人。可是,现在的这个苏烈,已经是一个深沉稳重的年青将官,他的皮肤经过风吹日晒、栉风沐雨,已变得粗糙黝黑,额角还有一块寸长的疤。他的相貌并没有太大改变,已不如过去英俊、不如过去潇洒了,但比过去更加成熟、更加矜持。 苏烈是一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男人。他的个子很高,比薛礼还要高出半个头;他的身材十分魁梧,比程咬金还要雄伟三分。他的额头很宽,小时候据算命先生说他所有的富贵全生在这个额头上。他的两道眉毛更浓更黑了,眉峰高高耸起,总给人一种若有所思的感觉;这双眉毛本是高恨男最欣赏的,可是现在看去,就象是两只硕大的毛毛虫一样叫人讨厌。他的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总是闪闪发着光彩,凝视一下,就会吓人一跳。他的鼻子应该说是他五官中长得最好看的,鼻廓清晰,丰隆挺直,仿佛是雕刻的一样;但高恨男如今看到的是他那又黑又深的鼻孔,想起小时候他那两桶青浓粘稠的大鼻涕,她还感到一阵阵地恶心。他的嘴唇厚实地紧闭着,似乎很少说话,可就是这张嘴,不也曾和一个叫红采的姑娘说了那么多甜言蜜语吗?那些鬼话现在想起来还叫人肉麻。他的下巴也很独特,丰厚宽大,刮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应该有两个肉瘤在跳动,可是他现在紧闭着嘴,那两个肉瘤也看不见了。 苏烈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十多年来他这习惯还没有变,银色的盔甲擦得熠熠放光,一双皮靴也乌黑锃亮。他披着腥红的战袍,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却又悄无声息。高恨男在想,苏烈是用枪还是用剑呢?苏家的枪法也是天下一绝,但苏烈佩得却是一把剑。他有可能马上用枪,步下用剑,他的剑法又怎么样?是不是还是十多年前那样毫无长进呢? 苏烈终于走了过来,目光在每一个新兵的脸上扫过,来到薛礼的面前,为他扶正盔上的红缨,又来到高恨男的面前,看着她怔住了。 “难道他认出我来了吗?”高恨男心中没有底。照理说十年前她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女大十八变,现在她二十四岁,模样变得很多,又扮成男装,他怎么能看出来呢?十年前她的个子在同龄的女儿中算高的,如今依然这样,还长了很大一截,可是站在这些男人中间却矮了些。 “你是扬州人?”苏烈不相信地问着她,仿佛从这张英俊的面孔中辨出了什么。 “是,将军!”高恨男用扬州话嗄声回答,这十年来,她陪着灭情师太最少也在扬州住了五年。程咬金笑呵呵地踱着方步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用手拍了拍高恨男的肩膀,道:“他叫高恨男。”然后又拍着薛礼道:“他叫薛礼。这两个是我提拔出的旗牌官,以后还望苏将军多多关照。”他以为他这样说已很卖给苏烈面子了。 谁知,苏烈却毫不领情地道:“行军途中,程监军选两个领队那是应该的。在我这里,这些新兵都没有经过严格训练,没立寸功,要想出人投地,就要看自己的本事。明日升帐,我倒要看看这些士兵当中,到底谁最有本事。”说着向中军帐走去。 程咬金恨得咯咯直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只见苏烈又回过身来道:“监军大人,我还要看一看你带来的粮草。” “要看你自己去看,难道我还会克扣你的粮草不成?”程咬金没好气地道。 苏烈也不多作理会,转身走了。他就是这么认真,认真得都有些死板了。 今天这个机会本就是难得的,在苏烈来到她面前的时候,高恨男就应该一刀挥出,砍下他的头颅。她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没有想到苏烈会走入士兵中间,更没有想到他会到她的面前,她还没有准备好,待她想出手的时候,苏烈已经走了。 程咬金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高恨男的肩膀,道:“我真对不起两位老弟,这个混蛋小子就是不买我的面子,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凭你们两个人的本事,作这个小小的旗牌官完全没有问题。明天比武的时候我会来助阵的。”他说着走了,去看看苏烈检查他带来的粮草到底怎么了。 明天苏烈要亲自审查这些士兵,那么他一定在现场,这应该又是一个机会。 如果杀了苏烈,高恨男还能逃出兵营吗?她没有想过。她只求报仇,不求逃生。 正文 第六章演兵 第六章演兵 演兵场上战旗飘摆,鼓声震天,李靖亲自来看苏烈操演新兵。 苏烈是李靖手下最喜爱的一员战将,作战英勇,头脑敏捷,他所训练出来的士兵也与众不同。苏烈的徽标是一头战鹰,所以他的队伍也被称为“黑鹰军”。黑鹰军冲锋勇猛、作战顽强,是与尉迟恭的“黑虎军”、李绩的“黑豹军”并驾齐驱的三支猛军之一。也只有苏烈这个铁一般的汉子,才能够带出这么一支刚强的队伍。黑虎军已成了昨日黄花,随着尉迟恭的衰老而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现在只有黑豹军能与黑鹰军相提并论。 苏烈威风八面地站在指挥台上,督导着手下的将官训练士卒,这里每一个士卒都以能进入黑鹰军而感到自豪,所以训练起来也是特别得起劲,不敢有丝毫的作态。 操练已毕,苏烈这才走下台来,大声地道:“你们已经是黑鹰军的士兵了,必须忘记生死,勇往直前,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绝不后退,否则就不要进来。”他说着用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所有的人,每一个人都可以感受到他的威严。他顿了顿,又道:“当然,你们当兵也有机会擢升,成为领兵之将,但这要看你们能否立功。如今,我就要在你们当中挑选两名旗牌官,这当然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好了,现在谁敢上来向这两名现任的旗牌官挑战?”他指着高恨男与薛礼高声问着所有的士兵,声音洪亮,铿锵有力,直震天际。 他话毕,目光又扫视了众人一下,很多人已经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程咬金坐在李靖的身边微微皱了皱眉头,忽然哈哈大笑着走了出来,对着众人道:“你们当中谁有胆量谁就出来,喏,要比拳脚可以找这位高旗官,要比弓箭可以找这位薛旗官,我倒要看看谁能把他们打败。”他起话乐呵呵的,但所有的人都听着不对劲儿,国公爷的话里有话,带着明显的威胁,那意思是说你们谁要敢上来,可别怪他到时翻脸无情。他是打定主意要偏袒他的小兄弟了。 李靖笑着捋着他那有些花白的胡子,他当然知道苏烈与程咬金之间的矛盾,作为主帅,他不仅要会使手下的人服从他的命令,还要会利用部下之间的矛盾,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地坐稳元帅的位置,随心所欲地调兵谴将。现在,他就要来看一看苏烈怎样对付程咬金。 苏烈不满地瞪了程咬金一眼,在主帅的面前他不能发火。当下,他冲着自己的士兵们道:“众位兄弟,现在你们是在我的指挥下,一切升降由我决定,除非是主帅命令,他人无法改变。你们尽管放心,我说话算数,谁有本事谁作官。” 他的话再次稳定了军心,一个士兵终于忍不住先跳了出来,道:“我要和薛旗官比箭。” 程咬金沉下脸,不快地道:“好,你可要好自为之。” 那士兵吓了一跳,就想退缩,但苏烈已然吩咐随从取来了弓箭,他想躲已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接弓箭在手。 场边百步开外已经立上了靶子,那靶子是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牌立在地上,木牌上面用墨画着三个圈,大圈套着小圈。最大的圈在射箭处看起来只有脸盆大小,而最小的圈也只有铜钱大。 这士兵首先发箭,三支箭都射中了木牌,两支箭进了外圈,一只支箭进了中圈,难怪他要比箭,果然有两手。程咬金暗暗摇头,他自认自己也射不了这么好。 “好箭法!”苏烈也称赞着,这个新兵没经过正规训练就能射中箭靶,他已经喜出望外了。 “看我的。”薛礼不服气地道:“我要射中木靶正中!”说着已放出了一箭。程咬金“哎呀”了一声,那薛礼连瞄都未瞄便乱放了一箭,能不叫他惋惜。 “好!”苏烈却大声喝采。程咬金顺声望去,那支乱放的一箭不偏不倚,刚好射中木靶内圈的正中,他也得意起来,暗自为薛礼叫好,这么好的箭法让他也跟着光彩。 “第二箭还是老地方。”薛礼又道,随手又是一箭,这一箭象一道闪电,带着强劲的风呼啸而去,利刃一样竟从方才那根箭的屁股而入,把它一劈为二,箭头依然钉在刚才那箭头所钉的位置,而第一支箭头已穿透木牌,掉到了地上。 “好!”人们齐声喝采,连李靖也鼓起了掌。 薛礼越发得意,一抬头正看到一群大雁排队南飞,第三支箭便射向了天空,只见雁群散乱,雁声惨唳,一团黑物掉落下来,早有人跑过去拾起来高高举起,大声喊着:“一箭双雁,一箭双雁!”提着两只雁跑了回来,苏烈看时,那箭还穿在两只雁的脖子上。 苏烈惊讶地看着薛礼,问道:“你这箭法是怎么学来的?” 薛礼道:“是我自己练出来的。我家里穷,每日里只好射雁到集上去卖,换些粮米,以此为生活。”他的箭是为生活所迫才练出来的,是他全家生活的依赖,难怪会这么准。 苏烈点点头,大声问着下面的众人:“你们当中还有谁要和薛礼比箭吗?” 一时间,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那位比箭的士兵也悄悄地退回了队伍,直羞得抬不起头来。良久,也没有人敢搭腔。 苏烈拍了拍薛礼的肩膀,道:“你是个合格的旗牌官,以后要努力,在战场上多多杀敌,少不了你的前程。” 薛礼含羞地搔了搔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苏烈又转向高恨男,高恨男双臂环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看着他,仿佛胸有成竹。他哪里知道,高恨男此刻正算计着怎样出手,怎样能一刀毙了他的命。 “有哪位敢来和高恨男比试拳脚吗?”苏烈问着众兵士。 拳脚不比弓箭,会的人自然要多些,马上便有五六个人站了出来。比武也有规矩,要一个个的来,谁知高恨男却淡淡地道:“让他们一齐上。” 苏烈怔了怔,看看这几个人五大三粗,虎背熊腰,而高恨男却显得弱不禁风,对付这几个人,自己也不见得顺手,他又怎么能行呢? 程咬金也嚷道:“不行不行!应该让他们几个人对打,选出最厉害的与高旗官比试。”他生怕高恨男吃亏。 “让他们一起上。”高恨男依然那么傲然无睹。 “好,你们一齐上。”苏烈答应了。 五个壮汉就好象五只老虎一样扑了上来,眼看已到身前,只见高恨男忽然侧身一蹿,脚往下一勾,一个大汉蓬然跌倒。第二个大汉也扑了上来,高恨男连身都未回,一招“倒踢金钟”又把那人踢出了十多步远。第三个人拳已挥到,高恨男双手迎去,只一拉一错,“咔”得一声,这大汉的一条胳膊已被拉断。第四个人大喝着,声如洪钟,从上跃下,一式“力劈华山”而来,凶狠有劲;却见高恨男冷哼一声,猛然跃起,已到了这人的上面,踢出了一招“连环鸳鸯腿”,这大汉还未落地便飞了出去。第五个人在高恨男落地的刹那已然扣上了她的肩头,高恨男反手一拧,依然是那日对付薛礼的招式,同样,这大汉的手臂也被拉脱了臼。第一个大汉又扑了上来,高恨男身形一转,手指点出,气运指尖,正点在他的大椎穴上,他象是喝醉了酒一样瘫软在地。后面的四人又逼了上来,只见她身轻似燕,穿梭其间,转眼又点中了他们的穴道,五个人谁也动弹不得。 高恨男拍了拍手,重新臂抱胸前,冷冷地望着苏烈。 “好麻利的身手!”苏烈也不由得赞道,她与这五个人交手仿佛是在眨眼之间。 程咬金理所当然地道:“身手不麻利能打死老虎吗?我提拔的人能有错吗?你小子总是这般不相信我。”苏烈装作没有听见,叫人解开了五个人的穴道,让他们下去,再一次问:“还有谁愿意出来一试?” “将军,我要和他比刀。”一个粗壮的少年走了出来。苏烈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解风。”这少年回答。 苏烈转头问着高恨男:“解风要和你比刀,你比吗?” 高恨男心中一动,道:“他要比,我就和他比。” “好,刀剑无眼,你们要点到为止,不可伤及性命。”苏烈吩咐着退到一旁。 解风的滚地刀象球一样滚来,倒是有几分火候。但高恨男只是一味闪躲,并不进攻,连刀都未拔。解风不解地问:“你怎么还不拔刀?”高恨男却道:“该拔刀时我自然会拔。”解风只以为她太狂妄,滚地刀更舞得风水不透向她袭来,高恨男有步骤地退着,向东退几步,又向西退几步,然后朝苏烈的方向退来,一步步已到了他的身侧。 苏烈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只手按住宝剑,他不愿意两个人中有一个受伤,所以准备随时出击制止。 忽见高恨男飘若鬼魅,突然就到了解风的身后,解风本是砍向高恨男的一刀变成砍向了苏烈。苏烈侧身躲去,而这时高恨男也拔出了刀,如白虹贯日,人们看到的是奔向解风,实际上这一刀出手便已封死了苏烈的退路。苏烈不躲,一定会被解风砍上,不死亦伤,高恨男再下手就舒服得多了;苏烈若躲,一定会自己撞上高恨男的刀,而且很可能是以脖子撞上去,这当然要看高恨男如何把握了。 所有的人都惊出声来,连痛恨苏烈的程咬金也是一样。 忽然间青光一闪,耳闻着“当当”两声,解风的刀已飞了出去,高恨男的刀也被磕开了。原来,苏烈已经拔出了宝剑,他并没有躲,也没有等着挨刀子。 解风脸吓得惨白,愣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也明白自己砍错了人,可是那一刀他收不住手,他的刀还没有练到随心所欲的地步。 高恨男没有住手,他的刀象翻飞的雪片绕着苏烈的周身而动,她不能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苏烈腥红的战袍成了片片碎布在空中飞舞飘荡,人们一时间都悄无声息,呆立在了那里,只有刀剑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苏烈的剑法在众将军中一直是最好的,可是此时却被这刀压得喘不过气来,只有招架之功,好几次是侥幸而狼狈地逃脱刀口,这个高恨男仿佛是拼了性命一般,招招凶狠,招招致命,也让他眼花缭乱。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不死亦伤,就是落了败,于自己这个大将军来说也够丢人的了。他猛然大喝一声,剑光暴涨,象闪电一样划破长空。高恨男怔了怔,她没有想到苏烈还有这么雄浑的内力。也就是在高恨男一顿的时候,她的刀断了,一断两截。两个身影倏然而分。 苏烈的佩剑是太宗皇帝御赐的宝剑,名曰青锋,自然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了。 高恨男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断刃,只觉得心底发涩。她没有逃跑,也忘了逃跑,她就是想逃也逃不掉。 苏烈很想喘一会儿气,可他是大将军,不能那样狼狈,何况高恨男一丝气也未喘。他缓缓地回剑入鞘,缓缓地调节内息。 红色的碎布静悄悄地飘落下来,苏烈一件漂亮的红袍只剩下小半截系在身上。他如果没有穿盔甲,是不是会被高恨男的刀砍伤呢?也或许没有这身笨重的盔甲,他的身法要灵活许多,高恨男早就落败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苏烈要发怒、要惩罚这两个比武的人。解风已经在发抖了。 苏烈确实要发怒,不管主帅在不在这里,他都要发怒,这一生中他也没有象今天这样狼狈、这样凶险。可是,当他的眼睛盯在高恨男幽怨的脸上时,他的怒气消了,被他自己忘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自己似曾相识?他叫高恨男,对了,他怎么也姓高?难道是红采?不!不会,红采没有他这么孤傲,也没有他这么冷漠,可是他确实在什么地方象红采。 薛礼异常地紧张,生怕自己的大哥会受处罚。程咬金也很紧张,他知道苏烈的性格,以上面发生的事来断案,就是把高恨男推出辕门斩首都够了。李靖安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捋着胡须,他要看一看这个部下怎样来处理这件事。 “你到底是哪里人?”苏烈问。 “扬州人。”高恨男十分平静,她已经无路可退。 “你怎么也姓高?”苏烈问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高恨男道:“难道我不能姓高吗?”她的话简直就是顶撞,让所有的人捏了一把汗。 “你的刀法是跟谁学的?”苏烈又问。 高恨男道:“是跟师父。” “你师父是谁?” “一个世外散人。” “你入伍前是作什么的?”苏烈问道。 高恨男惨淡地笑了笑道:“浪迹天涯,无踪无定,只携了这把刀和我这一个人。” “你是游侠?” 高恨男道:“是游不是侠,不过别人这么叫,我也无所谓。” 苏烈点了点头道:“你既然是游侠,为何要来当兵呢?” 高恨男悠悠地道:“为了作官,作一个大将军。” 苏烈怔了怔,道:“这理由倒是很充分,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相信你是一个很好的兵。” “多谢将军相信。”高恨男道。 苏烈又仔细看了看她,这会儿他相信这不是红采了,十个红采也没有一个高恨男冷静,十个红采也不会见到他而无动于衷。 高恨男本来就已不是红采了。 “刚才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向我挥刀?”苏烈扳起了面孔,这才是最主要的一句问话。 高恨男并没有打顿,反问道:“将军也是习武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那句话吗?” “什么话?”苏烈问。 “棋逢对手,不罢不休。” “棋逢对手,不罢不休?”苏烈一怔。 高恨男道:“我这套刀法不用则矣,拔出刀来有时候也由不得我自己,我并不是个很高的高手,还没有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就象刚才解风那一刀,他明明知道砍错了人,可是一样停不下手。”她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我仗着这套刀法走了许多地方,还很少遇到过对手,今日遇到将军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败在将军的手下,我心服口服。如果将军要怪罪的话,我任凭将军发落。将军如果让我走,我立马就走;将军若因此要杀我的头,我也无话可说。” 高恨男这番话说得可算圆滑,第一为自己讲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第二又拍了苏烈的马屁,第三还将了他一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主帅的面,她已经把话挑明了,就看你苏烈有多大的度量了。 苏烈果然如她所想象地那样道:“你不必走了,你还是旗牌官。但是你以后要注意。”说着向李靖拱了拱手,李靖点了点头,于是他回身命令重新操练。 这一场风波就如此平息了。 李靖回了帅府,程咬金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坛酒,悄悄邀着高恨男与薛礼到他帐中畅饮。 酒过三旬之后,程咬金开怀大笑,道:“你们两个小子真让我露脸,尤其是高老弟。嘿,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苏烈那小子如果不是仗着一把宝剑,哪里是你的对手。明日见到他,我一定要羞一羞他,叫他狂妄自大。” 高恨男淡淡地道:“程国公见笑了,确实是苏将军比我强,今日若不是他宽宏大量,只怕我已经人头落地了。”她嘴里虽如此说,心中却着实懊恼,如此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只怕以后机会不会多了,尤其还要防他那把剑。 “宽宏大量?宽宏大量个屁!”程咬金骂道:“你这还看不出来,当着元帅和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宽宏大量行吗?你没听他警告你以后要注意吗?呸!这种人老子见得多了,明里不追究,还让你作旗牌,暗地里一抓住你的错,不把你弄个死才怪呢!”说着又咕嘟嘟地大口喝起酒来。 高恨男苦笑着道:“以后我只不犯错就是了。”嘴里这么说,心中却酸楚无极,喝到口中的酒也变得苦涩。她暗自叫着:“苏烈呀苏烈,我前世到底欠了你什么,今生你折腾得我如此得苦。” 这一夜,他们三个人都喝醉了。 当高恨男与薛礼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被绑在了辕门之外的木桩上,看看太阳已经老高,只怕是过了辰时。 “不好!”高恨男暗叫。 “这是怎么回事?”薛礼莫名其妙地问着高恨男。 此刻士兵们应该都在教军场上操练,只有他们孤零零地被绑在木桩上,仿佛是在示众。 高恨男苦笑一声,道:“我们误了点卯,他们一定是趁我们酒醉未醒之时绑了我们。”照理说,以高恨男的武功,不应该这般浑然无觉,可是她心中太苦,昨夜的酒又喝得太多,这又是在军营中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她很放松地醉去,她却忘了她已不是小兵,而是一位官长,不管官职的大小,早上必须要到中军帐听点卯的。 “苏将军会怎么处置我们呢?”薛礼还在天真地问着。 高恨男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照军规,第一卯未到要打军棍四十;第二卯未到要革职;第三卯未到要杀头的。咱们刚刚作了旗牌官,想来苏将军是不会轻饶的。”他叹着气,昨夜里还说不让苏烈抓住把柄,今日里就犯了个严重的错栽在他的手上,唉!怪谁昵?怪程咬金吗?怪苏烈吗?要怪只能怪自己。 午时一过便行刑,这是定例,所以他们一定是绑在这里等死。黑鹰军之所以威镇四方,就是因为法度严明,这些新兵还未体验,苏烈正好用他们杀鸡儆猴。 薛礼不说话了,在那里沉吟。 高恨男却忍不住了,问道:“贤弟,你在想什么?” 薛礼道:“我在想我娘,她要是知道我连战场都没有上就挨了刀子,不知道有多难过。” 高恨男的心在流泪。她并不惧死,她反而惧活。若死在苏烈的手上她也了无遗憾,报仇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她活着,她一样逃脱不开仇恨的折磨。不知怎的,一见到苏烈,她的心就在震颤,有时候她真不忍下手,看到苏烈就想起和他在一起时无忧无虑的童年。哦!她还爱着他,只是这爱潜伏在她的心中,被仇恨遮挡了。 现在,高恨男的泪不是流给自己,他是在为薛礼流。 薛礼就象一块毫无雕琢的美玉,不似她这样终日生活在痛苦中,这样的少年正因该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却只因一个小小的错被苏烈推上了断头台,苏烈啊苏烈,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程咬金一步一哭地走出营帐,嚎着道:“好兄弟,是我老程害了你们,我不听他苏烈的卯,却忘了你们。刚才,我死皮赖脸地向他求了半天情,他不仅不饶你们,还要把这件事禀报给元帅,我……我对不起你们……” 高恨男强自笑了笑道:“程国公不要自责,其实人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天不逢时,不能怨你,何况能结识您这样的英雄,我们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薛礼也慨然道:“大哥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死又何惧?” 程咬金越发难过,老泪纵横,却又无可奈何。 “好两个男子汉大丈夫。”忽然从营门中转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军规森严的营盘中怎么会有女孩子呢?这个女孩子又是谁呢? 高恨男与薛礼看清这个人时都是一愣,这个少女不正是赤塘关外树林中那位看高恨男练刀、但却十分高傲的小丫头吗? “是你?”程咬金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少女道:“老程啊,你一个老头子哭天抹泪的丢不丢人?” 程咬金道:“不丢人,不丢人,我为国家失去两个栋梁之才而哭,怎么会丢人?” 这少女道:“谁要害他们两个?” 程咬金道:“除了苏烈那个混蛋,还会有谁?” “苏烈?”这少女一怔,问道:“苏烈为什么要杀他们?” “苏烈是公报私仇。”程咬金道:“昨天苏烈与这位高老弟比武,人家高老弟比他武功好了许多,还故意让了他,他却怀恨在心,这不,今天就找了个理由要处斩他们。” 这少女问:“他们犯了什么错?” “只是误了一趟卯。”程咬金道。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这少女恨恨地道:“老程,你放了他们。” “这个……”程咬金转着眼珠道:“这个我怕将来担当不起,那苏烈的牛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犟起来告到元帅那里我可怎么办?” “你怕他我不怕他。”这少女命令着:“我让你放人你就放人,有什么事我来兜着。” “是!”程咬金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解开了两个人的绑绳,高恨男愣愣地看着这个少女,不知所措起来。 程咬金在一旁催促道:“你们两个笨蛋,还不快谢公主救命之恩?” “公主?”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莫名其妙。 程咬金道:“是的,这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两个人还是不敢相信。 平阳公主却回过身来,对着高恨男道:“谢不谢的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把你那套春秋刀法教给我。” 这让高恨男为难起来,但还是答应了。 公主的话果然比程咬金的话好用得多,苏烈听从了,没有违背。这在高恨男看来本是理所当然的事,苏烈虽然治军严谨,但一定更相作驸马,他不讨好平阳公主又怎能作得了驸马呢? 高恨男哪里猜得到苏烈的心思,他其实根本没有杀两人之心,只要把他们绑出去吓一吓,拉回来再打八十大板,依然让他们作旗牌官。程咬金这一搅和倒没什么,平阳公主一插手他却恼怒起来,不仅把两个人都打了八十大板,还剥夺了他们旗牌官之职,罚到后营去作火头军了。 苏烈为什么要让他们去作火头军?这一点程咬金分析得最清楚,他说:“这个苏烈真不是东西,他知道你们的本事了得,将来也一定会出人投地。他把你们弄到火头军里,你们这辈子也别想上战场,不上战场就立不了功,就得不到升迁。嘿,你们放心,有我老程在,总不能让明珠埋到灶灰里去。” 什么作官封爵,什么出人投地,高恨男统统不在乎,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去作什么官、封什么爵。她只想着报仇,想着哪一天能够手刃这个早就该死的苏烈。 薛礼也没在乎程咬金的话,他只想和大哥在一起,能吃饱饭,又能跟他学一身好武艺。 正文 第七章鸟语 第七章鸟语 火头军倒是有不少空闲,比作旗牌官还要舒服了许多,又不用点卯,又不需操练,每日里只与炉灶打交道,一日三餐饭准时做出来就行了。这可美了薛礼,他的胃口大,在这里倒是随他吃。唯一让高恨男难堪地是她也必须与那些又脏又臭的士兵们挤在一间大帐篷里,少了作旗牌官的特权。好在如今已是初冬,北风刮来,这些壮汉没有谁赤身裸体。即便如此,她也从不与他们挤在一处。 程咬金看出了高恨男的心思,只当她是自命清高,便主动邀请她与薛礼住到他的营帐。他的营帐本来就大,只住他一个人也寂寞了些,多出两个同伴来正好陪他闲聊,有时候还可以偷偷地喝酒。 当士兵们到教场训练的时候,高恨男便一本正经地教习薛礼刀法,有时平阳公主也会来,但她远没有薛礼勤快,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来时不来,她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薛礼十分聪明,所以学得很快,再加上勤奋,则无往而不利。他本来并不认识多少字,就是因为勤勉好学,竟然把程咬金帐中象征性的十几本兵书都看了一遍,而且还能背下其中的许多篇章。薛礼只用了两个多月便学会了高恨男的刀法,虽然不很熟练,打起平阳公主来已是绰绰有余了。少年人不懂世故,每一次与平阳公主过招,薛礼都把她打得大败。这让平阳公主十分生气,说是高恨男偏心,教薛礼跟教自己的不一样,可薛礼的一招一式她也是学过练过的,就是不如人家;于是她又说高恨男教薛礼要精心得多,对高恨男很不满意,高恨男虽然懂得其中的道理,只是不说。公主当然不知其中懊妙,所以才会胡弄猜测;薛礼也不懂,因为他根本不去想。 三个月过去了,高恨男没有见到苏烈一面,她夜里想潜入苏烈的大帐,但是那里盘查得太严,从早到晚都有士兵来回巡逻,没有口令根本进不去。 苏烈似乎也将这两个被贬的旗牌官忘了。 突厥已经有一只人马驻扎在了雁门关外,大的战斗还没有开始,小的战斗已经不断地发生了。 程咬金又回太原调配粮草去了,平阳公主也好几天没有来,这一日闲着无事,高恨男与薛礼告了个假,出了营盘,准备往句注山游览一番。这雁门关就在句注山与夏屋山之间,是一道南北间重要的交通咽喉。句注山在关城西侧,山高林密,却是个打猎游玩的好去处。 两个人带着弓箭和食物上了山,只可惜没有马。好在到了山上林密之处,人的腿要比马的腿管用。他们的运气很不错,一上来就射到了一只獐子,他们兴高采烈地正准备再猎几只山鸡,回去好给程咬金接风洗尘,这时却见雁门关处急奔出一匹战马,马上一人风火火地向这边赶来。 “是苏烈!”高恨男只瞥了一眼就认了出来,对她来说,就是苏烈被烧成了灰,她也认得。 苏烈只有一个人,这正是暗算他的好时机。 高恨男激动起来,她本是最痛恨暗下毒手的,但这次是报仇,并非与人决斗,何况对付象苏烈这样拥兵在握的大将军,除了暗算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机会。 高恨男已搭起箭,伏在了大树之后。 薛礼也躲到一棵大树之后,生怕自己的将军发现,他盯着苏烈的马从山下而过,不解地低声问道:“将军一个人出关,是为了什么呢?” 高恨男哪管苏烈是为了什么,她只要报仇,“嗖”得一箭已经射出,朝向了苏烈的后心。 薛礼吃惊地望着高恨男,张大了嘴巴,要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苏烈正跑着,耳闻着身后风响,凭他十数载在战场上拼杀的经验,回身顺手一操,那只箭已到了他的手中。他的马没有停蹄,他也没有向后望一眼,依然绝尘而去,显然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比追查凶手紧要得多。 高恨男呆若木鸡,苏烈那一手“海底捞月”正是高雅贤所教,如今他已这么纯熟,让高恨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她的箭法不如她的刀法,但一样准确无比,如果她有薛礼那样的膂力,这一箭苏烈根本接不住。 “你……你……你怎么能暗算将军呢?”过了半天,薛礼才恍如一梦般诧异地问道。 高恨男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对,我就是要暗算他。” “你……你难道还记恨他打我们八十军棍吗?”薛礼问。 高恨男哼了一声,道:“我高恨男还不至于那样小肚鸡肠。” “可是你要将军的命!”薛礼说着蓦然想起了什么,怯怯地问道:“难道……难道他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高恨男深深地点了点头。 薛礼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厮杀声,高恨男一怔,脸色马上变了,一拉薛礼的手道:“快走!”不由分说,向厮杀声处奔去,连地上的獐子都不要了。 “我们干什么去?”薛礼边跑边问。 “去救公主。”高恨男道。 “救公主?” “嗯,平阳公主救了我们一命,这个人情必须要还上。”高恨男道。 “公主怎么会在这里?”薛礼更加不懂。 “公主一定在这里。”高恨男十分肯定。 “你怎么知道?” “你别忘了,我懂鸟语。”高恨男道。 “鸟语?”薛礼几乎把这件事忘了。 高恨男点着头:“不错,刚才你没听到山雀在叫吗?” 薛礼愣了愣,问:“山雀说了些什么?” “它说:‘不好不好,公主进去了,出不来了,出不来了。’” 正说之时,一骑马又狂奔而至,后面还有五六十骑在追着。 前面这马上的人正是苏烈。他的马前还横放着一个翠衣少女,他一手握着杆亮银的长枪,一手紧紧抓住缰绳,双腿夹紧马肚,拼命地催着,就象是逃命一般。那横放在苏烈马前的少女还在挣扎着,高恨男一眼就认出这是平阳公主,不知怎地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酸溜溜的醋意。 后面追来的马跑得更快,为首一个几乎已到了苏烈坐骑之后,马头就要挨到马屁股了,马上之人一身胡服,一看就知是个突厥将军。后面跟来的五六十骑也快若旋风,马上的人个个虎背熊腰,魁梧彪悍。 苏烈一边跑一边挥枪后刺,但他显然是受了伤,这一枪并没有多大的劲力,反被那个突厥人用铁钗架住,抽不回来了。五六十骑呼啸间赶了上来,团团将苏烈围在了当中。 “快射!”高恨男喊着薛礼自己也搭上了箭。 薛礼的箭早已在了弦上,却问道:“这么多人该先射哪一个?” “射那当中使钗的,他一定是个头。”高恨男说着,当先放出了一箭,却是奔向另外一个人。 “啊!”一个突厥人翻身落马,当中的那个突厥将官刚一愣,一支利箭已然穿透了他的喉咙。 苏烈一抬头,就看到了正在搭箭的薛礼与射出第二支箭的高恨男。 “啊!”“啊!”又是两声惨呼,一个突厥人跌落下马,另一个突厥人被射中了肩膀。 苏烈象闪电一样冲出了突厥人的包围圈,那些突厥人呜哩哇啦地叫着,象一团打翻了巢的乱蜂。终于有人看到了山上放冷箭的两个唐兵,催马向山上冲来,但山上路险不利马行。 看着苏烈已经远去的背影,高恨男忽然又有些后悔。那些突厥人已经到了半山腰,高恨男放出了最后一箭,拉住薛礼的手,又投进了密林之中。 高恨男空着手回到了营帐,一进兵营,便听到了士兵们纷纷的传言。原来,平阳公主责怪苏烈没有把突厥兵打跑,非要他下令出兵,苏烈却以未接到元帅命令不能擅自行动为由回绝了;公主一怒之下,独自一人悄悄地出关,她以为她的本事很大,就算打不退敌人,最少也能生擒一员突厥的大将,回来好羞臊羞臊苏烈。公主刚一出关,就有人报告了苏烈,苏烈来不及点兵,单骑出关去追公主。公主在半路上果然遇到了一小股突厥兵,可是她不但没能生擒一个突厥的小卒,人家反而只两三个回合就生擒了她,幸亏苏烈及时赶到,从突厥人手中夺下了公主,而他的后背也被人砍了一刀,受伤不轻。 至于后来苏烈如何又被围,如何脱得险,却没有人知道。高恨男与薛礼也不说,依然回到后营去当自己的火头军。而苏烈显然又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孤胆英雄。 高恨男依然在后悔,虽然救了公主,却又失去了一个杀苏烈的最好机会。 苏烈只养了几天伤,又可以自由走动了,他本来就皮糙肉厚,那一点刀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苏烈的伤一好就立刻召见了高恨男与苏烈,先是严厉地批评了他们的擅离营盘,而后又恢复了他们的官职,所以等程咬金回来之时,他们又成了旗牌官,这让老程十分不解。 高恨男非常担心苏烈会去追究那一天是谁在山上暗算他,以他的聪明,他不可能猜不到那一箭是谁所发,因为那天山上只有高恨男和薛礼两个人。当然,苏烈也会知道,就算他怀疑这两个人暗算了他,他也没有确实的证据,他虽然手里有一把凶手的箭,但那箭上又没有刻着人的名字。 高恨男还是搞不懂,苏烈就算找不到她暗算的证据,也应该怀疑到她身上,可为什么苏烈还要提拔她和薛礼呢?难道他另有阴谋吗? 不管怎样,作了旗牌官,与苏烈接触的机会就多了一分,杀他的机会也多了一分。 正文 第八章夜谈 第八章夜谈 平阳公主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总是来探望苏烈。 也许是知道父皇准备把自己许配给这位犟强的将军,平阳公主对苏烈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她又是一个无比高傲的公主,总不能去俯就别人吧?这只是一张很薄的纸,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愿意去捅破。因为谁都清楚,这位公主是惹不起的,她若恼怒起来,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高恨男与薛礼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于平阳公主频繁地出现在苏烈的营帐中,程咬金是长出了口气,不管怎样,他算是完成了皇上的交待。薛礼总是笑嘻嘻地看着平阳公主到来,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她走,平阳公主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装作不知。其实,整个军队中,也只有薛礼一个人敢和公主开玩笑,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胆,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淳朴的乡下人,根本不知道得罪公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不知怎的,高恨男一见到公主与苏烈在一起,就觉得受不了,心底发涩,同时还冒着一股醋火。苏烈早已抛弃了她,她不应该再对苏烈有什么希望,他们已经是活冤家、死对头。她更不能对苏烈有感情,不管苏烈爱谁、恨谁,都与她没有关系,她都不该在乎才是,反正她要杀掉他。但为什么呢?还为了他小时候曾对她爱护?还是他少年时曾对她说过了那么多的甜言蜜语?或者还是为了他们曾拜过堂成过亲?她丢舍不开,她忘不了这个她曾爱过的人。 灭情师太的话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耳边:“爱欲是人世最难渡的河,你不灭情,那就跳河。”她确实为苏烈跳过一次河,但现在她不会再那么傻,为这么个不爱她的人做蠢事。 “爱过一次你就忘不了。”她曾经希望随灭情师太出家为尼,但灭情师太回绝了她,说得就是这句话。 是的,她爱过一次,确实没有忘掉,到现在还是没能忘掉。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悄悄地流泪,悄悄地伤心。但她在苏烈的面前绝对冷静,冷静得就象是一尊佛。 现在,她完全可以在深夜里潜入苏烈的营帐,苏烈受了伤,根本抵不过她拼命的一击。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她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就让他多活上片刻,我好好整理一下自己零乱的思绪,再下手时我就不会心慈手软。” 她悄悄地来到了苏烈的营帐外,夜已经很深了,可是苏烈的营帐中还亮着灯,他通常很晚才睡,通常手里拿着本兵书在看,今天他还是这样吗? 高恨男走近帐前,就听到了平阳公主的笑声,她的心忽然冰凉。 平阳公主来的时候总是昂着头,带着笑,可是一出苏烈的营帐,却总是气乎乎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与苏烈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敢去问,更没有人敢去偷听,反正大家都认为苏烈与公主是最好的一对,也只有苏烈才有办法对付这个最刁蛮的平阳公主。 现在,高恨男听到了帐中公主的笑声,而且是在这么晚的时候。 “你真得把那个小子吓得屎尿拉在了裤子里?”平阳公主笑着问道。 苏烈却没有一丝笑意,道:“人要是怕死,这也不为怪。” 原来苏烈在向公主讲诉他的英雄业绩,这种故事往往最吸引爱慕他的少女。 “你不怕死吗?”公主问道。 苏烈道:“我已经死过好几回了,还怕再死吗?” 公主沉默了,苏烈也沉默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 平阳公主摆弄着手腕上的白玉手镯,很想送给他一个,又怕他拒绝,于是问道:“苏烈,有人送你过什么东西吗?” 苏烈道:“朋友之间互相赠送也是很平常的事,怎么没有呢?” “不,我是说……嗯……”平阳公主脸红起来,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是说女……女孩子,有没有一个女孩子送给你过什么呢?” 苏烈怔了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处肯定地道:“有,当然有。” 平阳公主有些失望,随口问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妻子。”苏烈道:“她曾送给我一个荷包,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她亲手做的,我一直带在身边,只可惜在一次战斗中我的血把它染红,弄脏了。” 高恨男的心象是被针扎了一下,又开始滴血。 “你还有夫人?”平阳公主很是奇怪:“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过?” 苏烈道:“我也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她了。” “你很爱她吗?”平阳公主问。 苏烈道:“爱,我当然爱她。” “那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到长安呢?这十多年,你难道没有回去看过他吗?”公主又问。 苏烈长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回去看过,只是那里经过战乱,已经面目全非,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你没找过她吗?” “找过。”苏烈道:“有人说她已经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她还活着,我感受得到她的存在,她好象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看不到,摸不着。” 高恨男的泪水滴滴地落在地上,整张脸已经湿透。 “也许……也许她真地已经死了。”公主默默地道。 苏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管她是死是活,她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我的整个心装得只有她,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我知道了。”平阳公主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苏烈是个铁打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嘿,原来你这铁打的身躯里还有颗脆弱的心,你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洛神。” 苏烈沉默着,没有说话。 平阳公主忽然又问:“她……她长得美吗?” 苏烈并不回答,却低声地唱了起来:“红采妹妹嗯唉哟,长得俏那么嗯唉哟,聪明伶俐嗯唉哟,讨人爱那么嗯唉哟……” 他的歌声未完,帐外也飘起了同样的歌声,这歌声是那么得轻柔,是那么得温婉,又是那么得凄凉:“红采妹妹嗯唉哟,好命苦那么嗯唉哟,父亡夫弃嗯唉哟,漳河寒那么嗯唉哟……” 苏烈猛然冲出了帐篷,外面已经飘起了浓浓的雾,他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那歌的余音还在夜空中荡来荡去…… 正文 第九章首战 第九章首战 突厥人在关外叫战了。 前些日子突厥人死了一员大将,那是突厥人中最勇猛的将官之一,也就是被薛礼暗箭射杀的那一个。所以他们愤怒了,他们终于叫战了。 苏烈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但他知道手下的那些新兵们已经在蠢蠢欲动了,要想让他们对自己折服,必须要用一场战斗的胜利来解决。他虽然零零星星也出过几回兵,但那只能算小冲突,根本算不上战斗。这一回是敌人亲自叫上阵来,如果再不出兵,必将影响士气。所以,苏烈不管自己伤得多重,就是爬他也要爬出去;更何况要过年了,如果能将这一股敌寇击退,不仅对他们和百姓,就是对皇上也算有一个交待。 苏烈以他的全部军队出战,他手下有两万人,但对方却有五万人。 两军就在雁门关前宽阔的谷地上排开了阵势,这里一直是古战场,莫说七万人,便是二十万人也排得开。 苏烈军队的人数不多,但绝对精良。 突厥的人数很多,却十分杂乱,他们是由许多不同的部族并在一起的,部族与部族之间尚有许多的矛盾。 苏烈的队伍旌旗招展,士气高昂,分成左中右三路排列整齐,左右各由一员副将统率,中军由苏烈亲自带队。苏烈威风八面骑在白龙驹上,顶盔贯甲,一杆亮银的钢枪闪闪发光,腥红的战袍在北风中列列飘摆,远远望去,就好象长坂坡前的赵子龙、渭河桥头的马孟起一般。在他身后,是几名偏将、中郎将、牙将和校尉,当官的官职越大,打仗时就排得越要靠前,当兵的却在后面,冲锋时也要当官的先冲上去,当兵的才可能跟着冲上去,这就是在战场上官与兵的区别。高恨男与薛礼只是两个小小的旗牌官,他们还没有资格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是在所有长官之后,又是在所有兵卒之前,他们都有马,所以他们都属于当官的。 战争就是这样无情,你的官职越大就越跑不了。 战争也是一次洗礼,谁优谁劣在战斗中就可以一见分晓。有的将军平日里耀武扬威,到了战场上却是缩头乌龟,这就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在战斗中往往是这个样子:你越不怕死就越不会死;你越怕死就死得越快。 程咬金当然不能算是无能的将军,虽然众所周知他是个大草包,但他年青时却是真正的程大胆,从未怕过死。现在他老了,只好在关上与公主一道守城。 突厥人的主帅就是颉利可汗,他的手下有五个得意的大将,称为突厥人的五虎上将,其中一个最勇猛的是黠戛斯人,名字叫作结利骨,据说他有万夫不挡之勇。 颉利可汗与苏烈倒是交过几次锋,所以彼此都还认得,也无需多说,便敲响了战鼓。一时间,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起来,连高恨男也不例外。 突厥人中打头一阵的是一位很年青的将官,苏烈派出了手下的一员副将接战,这副将果然不负众望,在大家的呼喝声中立斩敌将,一时间黑鹰军群情激奋,斗志昂扬起来。但是第二阵结利骨就上场了,手中的一根镔铁狼牙棒一连打败了苏烈手下的三员将官,其中的一个被那狼牙棒打得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黑鹰军一片黯然,再也没有人敢去挑战。苏烈看了看手下的诸多将军,摇了摇头,知道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是结利骨的对手,只好他自己亲自出马了,可是对方的主将未出,自己的主将先出,却又有些示弱,但这是无可奈何的,别人上阵只有送死,他上去却可以力敌,最少他有百分之六十嬴的把握。 苏烈交待了身边的副将一些事情,正要出马,高恨男忽然冲了出去。 在壮阔的沙场上,任谁都会忘掉自己的私人恩怨,想到的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高恨男也不例外。她忽然觉得自己太渺小、太自私了,她可以杀掉苏烈,但谁来组织黑鹰军?谁来当讨伐突厥的先锋呢?朝廷中还有许多将官,但又有谁比苏烈更合适?如果她杀了苏烈,如果换了别人去作先锋,会有毕胜的把握吗?假如失败了,让突厥人攻入了大唐,她不就是一个千古的罪人吗?高恨男就在这尘土飞扬的沙场上蓦然想通了。她还是要杀苏烈,但一定要在大军凯旋之后动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找什么籍口来逃避责任,也许是那夜在苏烈的帐外听到了他的心里话而让她又动了心,也许她的道理就应该是这样,也许……,也许还有很多理由。 反正高恨男已经开了窍:既然要等到打败突厥之后再说,现在何不为国家为百姓们做出些什么,这才更有意义。她内心深处甚至在想,如果她是战死在疆场,说不定还要好过一些,到了九泉之下也有了理由向父亲解释,她为什么没有为他报仇。她抱定了必死的信心,所以才敢冲出黑鹰军。 高恨男对于打败结利骨根本没有把握,她甚至没有一件称手的兵器。她举着一面战旗——是一面三角形、上面绣着黑鹰图案的战旗就冲了上去。她是随手从身边的一个掌旗手那里夺下这面旗帜的,看中的并不是这旗子的本身,而是这根长长的铁旗杆,这旗杆的杆头上还有个菱形的尖,若去除了旗子,这其实就是一把长矛。 “大哥……!”薛礼惊得大叫出了声。所有的人、包括苏烈都不由得愣住了。 而沙场上,高恨男已经和结利骨交上了手。 结利骨的力气很大,高恨男不敢和他硬拼,只能以巧破千斤,尽量不去碰他的狼牙棒。这样高恨男艰难地与结利骨冲杀了五个回合,两匹马终于搅在了一起,走马灯一样地转了起来。 突厥的大鼓在“嗵嗵”地敲响,苏烈也大喊一声:“击鼓!”击鼓手一声得令,挥动鼓槌玩命一般地敲了起来,一时间鼓声震天,有如雷鸣,伴随着两边的交相呐喊,巨响充斥了满谷。喊着喊着,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鼓声也在渐来渐缓,最后竟渐渐不闻,两边的军队都出奇得寂静了,所有的人都被场中那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吸引了、惊呆了。 没想到这面大旗确实是一把好武器,旗杆虽然不敢硬碰结利骨的狼牙棒,旗面却无所谓。高恨男挥舞着大旗,旗面总是绕着结利骨的头抹来缠去,不时地挡住他的眼睛,直恨得他哇呀呀得怪叫,但是毫无办法,只将狼牙棒胡乱地瞎打,再也找不到方向。高恨男灵机一动,趁他的狼牙棒挥出还未收回之际,大旗忽然拂面而到,只一缠一绕,已裹住了他的头。结利骨大慌,一手提棒不敢丢下,腾出另一只手往脸上抓去,想扯下这块布。军队里的战旗都是用上好的绸缎作成,结实耐用,哪是他一下子能够扯开的。而这时,高恨男的旗杆也无法抽出来,已然失去了作用,她干脆将之弃下,一把抽出了自己的腰刀,趁着两马再次错蹬之机,一刀捅去,一下子捅进了结利骨的下腹。几乎是与此同时,“嗖”得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也穿透了结利骨的喉咙,原来是薛礼趁着结利骨大旗蒙面之机,射出了一箭。 结利骨嗷叫一声翻身落马,脸上还蒙着那块旗布。高恨男趁势拔出腰刀,血“噗”得喷了出来。突厥人都被吓呆了,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的英雄是这么一个古怪的死法。 黑鹰军的士气骤然大震起来,苏烈知道机会来了,一挥长枪,高喊道:“大家冲啊!”当先一步冲入了敌人的军队中,突厥军阵脚大乱,也不容颉利可汗再“呜哩哇啦”得大叫,已然败退了下去…… 程咬金与平阳公主在关城上看得一清二楚,直乐得手舞足蹈起来。 这一仗突厥人败得极惨,士兵损失过半,一直败退到了桑干河边。 也是因为这一仗,高恨男由旗牌官提升到了校尉,可以统领三百骑兵。 正文 第十章庆功 第十章庆功 庆功会是必不可少的,这一仗中功劳最大的自然是高恨男,薛礼也有功劳,却够不上提级。 李靖从代州的元帅府赶到了雁门关,庆祝黑鹰军的胜利,同时他也带来了一项艰巨的军事命令,那就是要苏烈在过年前收复朔州城,他已经派了两路人马出楼烦关,准备侧翼配合。如果黑鹰军能在年前收复朔州,将是在新年中给朝廷献上的最好的一份贺礼。 军营中的篝火燃起来,士兵们围坐在旁边纵情地唱着歌,跳着舞,饮着酒。而所有中高级的军官们也聚在中军大帐,一起举杯畅欢,李靖与平阳公主坐在中央,苏烈和程咬金陪坐两边,其它各位将军们坐在两厢。酒过三旬之后,大家的话题自然落在了昨日的大战上。谈到昨日的战斗,高恨男又成了众人睹目的对象,但高恨男面沉似水,不拘言笑,英俊异常的面孔就好象是一张白板,丝毫没有因为胜利而得意高兴,她只是在默默地小口饮着酒,酒味虽然醇美甘甜,但到了她的口中品到的却是苦涩难咽。她还在想着那一个老问题:她到底做得对不对呢?众人对她的夸赞吹捧,她也一句没有听见。 只有薛礼知道高恨男在想些什么,可惜他是坐在最后面的帐外,离大哥太远,不能抚慰她这颗犹疑的心。但是,薛礼一直在注视着这位大哥,生怕她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如果他见事不好,一定要上前去阻止。 高恨男确实又有些冲动了。她看到苏烈与平阳公主坐在一起,看到他如此殷勤地对平阳公主说着什么,他那张本来十分冰冷的脸显露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微笑,这种微笑应该说是十分满足,满足得让人看来都可以称作是容光焕发了。是什么事情能够让苏烈这样开心呢?高恨男清楚地记得,只有在苏烈见到高红采时,眼睛里才会发出象今天这样的光。高恨男愤怒了。看来,苏烈那天夜里所说的话全部是谎言,他在欺骗公主,让公主以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呸!还是程咬金说得对,他只是一个混蛋。他如果有情有义,又为何用情不专,养了不少的姬妾呢? 高恨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愤怒,难道是因为嫉妒吗? “高校尉!”李靖已经在叫她第三声了,高恨男依然没有听见,她旁边的一位牙将连忙推了推她,她这才蓦然惊醒。 李靖一笑,问道:“高校尉有什么心事吗?” 高恨男尴尬地也笑了笑,没有回答。 李靖道:“高校尉有何心事尽管说出来。” 高恨男心思敏捷,连忙道:“元帅,我在想突厥人一败之后会不会据守朔州不出,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有些不好办。” 李靖点了点头,鼓励道:“高校尉,你且说说看。” 高恨男沉了一沉,这才道:“朔州有两道屏障,一为桑干河,一为马邑关,如果我是颉利,一定会派重兵守住这两道门户,绝不出战,拖得你们筋皮力竭,再一鼓作气,举而歼之。” 李靖道:“你说得很好,但是我方士气高涨,敌方士气低落,敌若只守不攻,军心更会低靡,只怕没有了战斗力。” 高恨男道:“元帅的话也对,但是突厥却占有天时和地利,如果颉利可汗会用兵的话,不会不知道。” “什么天时地利?”程咬金忙问。 高恨男道:“这是在寒冬腊月,我军是北攻,北风呼啸,不利我军,若是在初夏时节进军倒是不吃亏,这就是敌人占了天时。敌人又据守着天险关隘,所以我军也失去了地利。” 李靖思索了片刻,笑着问道:“高校尉可有破敌之策?” 高恨男道:“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们如果能诱敌出来,再从后包抄,先夺下马邑关,或许可以取得胜利。” 李靖来了兴趣,问:“你说怎么个诱敌出来,从后包抄呢?” 高恨男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朔州的地势我并不清楚,所以也只是想一想罢了。如果有一支军队能够绕到敌军的背后,从北向南进攻,夺得天时;再以一军诱敌出击,到时两军夹击,敌军必乱,以为我军已夺下朔州,一定会弃关西蹿;那时朔州只是一座空城,几乎是无险可守,得之极易。” 李靖笑了笑,道:“若是敌军还坚守不出,那支绕到敌后的军队不就是孤军深入,陷入了死地吗?” 高恨男脸一红,嗫嚅着道:“元帅说得是,这一点我倒没有想到过。” 李靖转头看了看苏烈,两个人相视一笑,没有说话。他们肯定早已研究过了,有了破敌之策,那当然是高极机密,象高恨男这种中下级的军官是不会知道的。 李靖又回过头来向大家劝着酒,苏烈也回过头去与平阳公主说笑。高恨男紧闭着嘴唇,瞟着苏烈的笑脸,暗暗地咬紧了牙关。 “高校尉是扬州哪里人氏?”李靖忽然又问道。 高恨男愣了愣,答着:“江都。” “哦?”李靖长长地苦笑一声,道:“那地方我去过,我曾随河间王在武德七年征辅公佑时到过那里。江都是一个好地方,当年隋炀帝就是为了去看扬州的琼花,不惜劳民伤财,开挖了千里的运河直达江都,最终遭至了天下大乱,他也死在了那里。哎!前朝教训不能不借鉴啊。”众人都在点头,却听李靖话音变得轻松起来,捋着胡须笑着问道:“人都说扬州出俊杰雅士,高校尉果然是不同一般,想来也读过不少书吧?” 高恨男恭敬地道:“在下的确读过不少书,不过那都是四书五经、文史诗赋之类,却没有读过什么兵书。” “高校尉原来是个文雅之士,不知能不能就今日之事吟诗一首呢?” 这是考试,还是怀疑自己的身份呢?高恨男生性多疑,但元帅发下了话来,她不得不作。她只想了想便吟道:“一夜北风寒,横扫雁门关。铁骑十二万,不教胡马还!”这首诗倒算是首《塞上曲》,没有一丝一毫的女人之气。 “好一个‘不教胡马还!’”李靖赞道:“高校尉好大的口气啊!”他确实有些怀疑高恨男并非男子,此刻听了这首诗,也将怀疑抛开了。 高恨男有些脸红,连忙谦虚地道:“见笑,让大家见笑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嘲讽地对苏烈道:“苏将军手下真是能人辈出。连这么文儒的秀才也有,只是身为主将,一定比部下强得多。哈哈!苏将军的部下会作诗,苏将军一定比他还能,就烦苏将军也吟诗一首,助一助兴如何?” “我哪会作诗。”苏烈臊得满面通红,虽然他自小也念过书,却一心想着带兵打仗,自然从没想过去吟诗作赋。 “苏将军不要客气,象我这样的大草包从小也没有识过字,当然不会作诗,苏将军比我强得多,我见你帐中书也罢了一大堆,你又有那么高的学问,怎能不会作诗呢?”程咬金紧抓不放,就是想让苏烈当众出丑:“来来来,不要假谦虚了,你又不是和我一样的大草包。” 苏烈恨得心中直咬牙,却也毫无办法,只好将脸憋得发紫,冥思苦想,他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尤其是在这么多部下的面前丢脸,不然他就是个大草包。 平阳公主连忙在旁边打着圆场:“苏将军当然会作诗,他还会唱歌呢。刚才已经有人作了诗,还让他作首诗不免太无味了,这样吧,就让苏将军唱一首歌好吗?” 平阳公主以为自己的这个台阶做得特别好,却不知那日苏烈所唱的歌只是童谣,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她如此一说,苏烈更加难堪了,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高恨男忽然道:“如果公主想听唱歌,那就让我来唱一首吧。” 众人都看着她,公主点了点头道:“也好。” 高恨男操起筷子,击着空碗,打着节拍便唱了起来: “漳水悠悠芦花白, 河北女儿名红采, 手若柔荑能织锦, 心似灵镜赛秀才。 十四嫁得少年郎, 郎恋富贵黑心肠, 抛妻杀翁为作官, 又有新人在身旁。 世上但见新人笑, 哪有谁闻旧人哭, 山泉在山清洌洌, 山泉出山浑污污。 漳水涛涛芦花飘, 河北女儿红采娇, 可怜身随烟波去, 白云渺渺风萧萧。” 歌声清澈动听,曲调平淡却有味,叙述的是一个生世凄惨的少女,但是在高恨男唱来却似讲故事一样得无动于衷,连同情的语气都没有。 苏烈愣愣地注视着高恨男,眼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就象是定在了那里。 李靖看了看苏烈,又望了望高恨男,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平阳公主却拍着巴掌,笑道:“这首歌真好听,它叫什么名字?” 高恨男笑了笑道:“它叫《红采歌》,是我在河北学的,河北人都会唱这首歌。” 平阳公主想了想,道:“《红采歌》?对了,我也会唱。”她说着就唱了起来:“红采妹妹嗯唉哟,长得乘那么嗯唉哟,聪明伶俐嗯唉哟,讨人爱那么嗯唉哟……” 现在,高恨男可以感觉得到苏烈充满痛苦的目光在看着自己,她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能让苏烈这个铁打的人感到痛苦,对她来说就是欣慰。 平阳公主象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高校尉,你能给我讲一讲红采的故事吗?” “是!”高恨男答应着,道:“这只是我听到的一个传说,说得是漳河边有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叫红采,与她爹的养子青梅竹马地长大。”她说着故意望了望苏烈,苏烈已经把目光移开,正在默默地喝着酒。公主也看了一眼苏烈,问道:“那个养子叫什么?”高恨男道:“谁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那个养子嫌他的养父管得太严了,就总想着要跑。后来,红采的爹为了要收住他的心,就把红采嫁给了他。但是这个养子却在洞房花烛的晚上逃走,后来他当了贼。” “那后来呢?”平阳公主连忙问。 高恨男笑了笑,接着道:“后来这个贼领着一大群盗贼攻进了城,并且抢夺了他养父了家产,把他杀了。” “这个贼真是狼心狗肺!”平阳公主骂着又问:“那么,那个红采妹妹呢?” “红采妹妹跳了河。”高恨男告诉她:“后来红采作了漳河的河神,传说漳河的芦苇就是她死后变的。” “她真可怜!”平阳公主说着又问:“那么,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养子呢?” 高恨男道:“后来改朝换代了,那个养子一下子由贼变成了开国元勋,还作了驸马。” “这太可恶了,他那么坏,难道就没有报应吗?”平阳公主问。 “当然有报应。”高恨男道:“后来他带兵出征,路过漳河,于是漳河发起了大洪水,把他和他的军队全部淹死了。” “活该!”平阳公主骂着又问:“高校尉,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高恨男笑了笑道:“我又不是河北人,怎么知道?对了,我们将军是河北人,公主可以问一问他,他一定知道。” 公主果然问道:“苏烈,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苏烈正饮尽一杯酒,怔了一怔,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真的吗?”公主天真地问。 苏烈叹了口气,道:“传说就是传说,怎么能当真呢?” 高恨男的心在冷笑。 “那个红采妹妹也是传说吗?”公主还在问。她到底还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所以脑子里全是幻想。 苏烈忽然有些悲哀,低声道:“红采妹妹却是真的。” “哦?”公主睁大了眼睛,忙问:“你见过她吗?” 苏烈看了她一眼,又望了望高恨男,这才道:“她是前朝的人。” 高恨男猛然饮尽了一杯酒。 程咬金虽说是一个没有本事的国公,但却精明得赛过了狐狸。他一眼就看出了苏烈的心思,这个平日里就是刀砍在身上也不会皱了下眉头的硬汉,为什么一提起‘红采’这个名字,脸就会变得这样难看呢?程咬金笑了笑,不怀好意地道:“苏将军是河北人,好象是河北武邑人吧?那里好象也有一条大河,是不是漳河?赶莫苏将军与这位红采姑娘是同乡?” 苏烈的脸变了,恨恨地望了一眼程咬金,没有回答。公主也在疑惑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够回答。 李靖忽然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舍家卫国的男儿汉,何必去扯这些不着边际、儿女情长之事?”见元帅开了口,公主与程咬金只得作罢。 高恨男站起身来,道:“元帅说得极是,今日的庆功会上本就应该多些阳刚之气,少谈些儿女情长之事。话是由末将而起,末将愿献一剑舞,一来赔罪,二来助兴,不知可否?” 不等李靖答话,程咬金已抢着道:“好,好!我只知高校尉会使刀,不知道你还会用剑,我倒是要看一看是你的刀好,还是你的剑好。” 高恨男走到苏烈面前作了个揖,道:“将军,能否借您的佩剑一用?” 苏烈愣住了。 平阳公主不解地问:“这满营的将官都有剑,你为何单单只借苏烈的呢?” 高恨男道:“公主有所不知,虽然大家都有剑,但只有我们将军的剑是宝剑;只有宝剑舞起来才好看、才有气魄。” “好,你拿去。”苏烈痛快地答应了。 在营外的薛礼心却一沉,他猜到了高恨男的心思。 接过剑来,高恨男暗暗自喜,心道:“上回你全凭了这把宝剑才脱了一死,如今宝剑在我手中,看你还用什么来防?”她想着,向大家一抱拳,宝剑已舞了起来,但见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果然是青光满天,剑气纵横。程咬金大声喊道:“好!好!实在是好!”许多人也跟着齐声喝采,只有苏烈在心不在焉地喝着酒,高恨男看在眼里,步步向他靠近。 薛礼一跃而起,手里已握着了一把刀,在帐下道:“元帅,单舞不如双舞,我与大哥来一回刀剑舞。”说着,也不等到李靖同意,已跳在了苏烈的身前,挡住了高恨男。 高恨男暗暗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与薛礼刀剑相交,叮咚作响。程咬金也不管是真是假,只是一味地喝彩,带动别人也跟着喝彩。 高恨男总想将薛礼引开,但薛礼死守在苏烈的身前,就是不上当。高恨男知道,除非是杀了薛礼,不然她根本无法接近苏烈,但她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样,薛礼还是她的兄弟。 看着薛礼一招“漫卷西风”大刀斜挥过来,高恨男以为抓住了机会,脚往前一跨,闪过一刀锋,身已到了薛礼的右侧,一剑直着刺去。在外人看来,这是刀剑互刺,可是这一剑顺着薛礼的右臂而过,到了他的身后。薛礼的身后坐的就是苏烈,高恨男心中暗喜,手下正要加劲,将剑的速度提快两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苏烈的咽喉。可是,就在这时,苏烈的手却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抓,还未等高恨男反应,已抓住了她的手。薛礼转过身来大吃一惊,刀已握紧,准备随时与人拼命。 高恨男也吓了一跳,她没有料到看似毫无防备的苏烈会猝然出手,而且一出手就那么准、那么稳;她还以为苏烈已经被她把心说乱,仍然在喝着烦闷的酒,没有注意到她的意图。一时间,高恨男怔在了那里,不知道这一剑是该刺还是不该刺。 “你用完剑了?”苏烈却象恍然无知一样,从高恨男的手中接过了宝剑。与其说这是接,倒还不如说这是夺过来的。 “嗯。”高恨男含糊地答着,自动地松开了手退下去,她还没有忘记说了一声:“多谢!” 苏烈随手将剑回鞘,仿佛个没事人一样,依然喝着酒。 薛礼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也跟着抱了抱拳,退出了帐去。 高恨男何尝不是冷汗淋漓,这个苏烈简直太狡猾、太厉害了,看来行刺他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苏烈怎么会这么奇怪?他明明知道高恨男心怀不轨,以他的聪明,绝不会猜不出高恨男的意图的,这一次正好可以揭她的底,判她的罪。他难道是个傻瓜?或者是跟程咬金一样,只是运气好罢了? 高恨男回到自己的营帐,薛礼也跟了进来,他看看四周没有他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好险!” 高恨男没好气地道:“你还是我的兄弟吗?” “我当然是大哥的兄弟。”薛礼理所当然地道。 高恨男道:“那我们还是早早地分手的好,免得将来我拖累你。” 薛礼道:“大哥这是什么话,你我在关帝爷面前一个头磕下去,大管怎样,我已认你是我的大哥。大哥若要上刀山,我就跟着上刀山;大哥若要下火海,我也跟着下火海,决不后悔。” “好!”高恨男道:“可是今天我要报仇,你为何一再阻拦?” 薛礼沉吟了片刻,这才道:“这些日子我跟着大哥学会了很多东西,也觉得自己好象长大了很多。大哥要我去做什么,我一定会照着去做。但也因为如此,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不会永远阻止大哥去报仇,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报仇的时机。现在,突厥人就虎视眈眈地堵在我们的门口,不打败他们,我们总也过不安稳,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报国,等把突厥人赶走了再去报仇。大道理我也讲不来,只是觉得你要是杀了苏将军,国家就少了个大将,突厥人也就少了一个对手。” 高恨男沉默了,这些道理她都有想到过,她比薛礼还要懂。 薛礼润了润喉咙又道:“我觉得苏将军的人挺好的,虽然有时候他太严厉了,却实实在在是个好将军。他每天也跟咱们一起操练,咱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咱们穿什么,他也穿什么;咱们在地上滚来爬去,他也是一样。他从来没有让咱们觉得他是个攀不起的将军,他好象跟咱们一样就是个兵。他把咱们当成他的兄弟一样看待,从来也没有摆过架子,搞过特权……” “别说了!”高恨男恨恨地打断了他的话。她自己何尝不知道,苏烈确实是一位好将军,如果……如果她与他之间没有仇恨,她一定会敬佩他,甚至会象每一个少女一样的爱慕他。这些日子与苏烈相处久了,她看到的他越来越好、越来越完美,她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爱上了他。可是,她与他之间有仇,有着深如鸿沟一样的大仇,怎么合也合不上,怎么忘也忘不了。 高恨男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冷冷地问道:“你是不是很佩服他?” 薛礼挠了挠后脑勺,还是点了点头。 “是因为他是你心中的偶像,所以你不希望我杀他,是吗?” 薛礼望着他又摇了摇头,解释道:“大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大哥要杀的人就是我要杀的人。只是后日,他就要出征了,大哥如果杀了他,到时临阵换将,只怕士气不振,要是打了败仗,又让突厥人攻了进来,河东不知道又要有多少人遭难。我是想说,如果等打败了突厥人,大哥要杀他报仇,我绝不阻拦,到时我也会助大哥一臂之力,哪怕是死在了乱刃之下,我也绝不后悔。” 高恨男怔怔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你果然是长大了,果然明白了许多事理。” 薛礼一喜,道:“大哥答应了我?” 高恨男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这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有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昵?就是在苏烈向别的女人献殷勤的时候吗?想来想去,其实苏烈也没有向平阳公主献什么殷勤,他们之间只是说了会儿话,互相笑了笑而已。 薛礼道:“以后大哥要是觉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你就看了看我,我一定会帮你。” 高恨男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多希望自己的丈夫是薛礼这样啊!可是她对薛礼并没有什么爱恋之情,有的只是对一个小弟弟的关心,就算是有十个美女围在薛礼的身边,她也不会有半点的醋意。 苏烈忽然招高恨男去见面,高恨男忐忑不安,难道是苏烈已经怀疑到了她吗?她走进苏烈的营帐,苏烈只一个人坐在大案前,硕大的中军帐内也只有她这一个部下。她的心又跳了起来,这是一个下手的好机会。可是苏烈显然有了准备,他正用那双象鹰隼一样尖锐的眼睛盯着自己。 高恨男终于使自己镇定了下来,行过礼后,冷静地问道:“将军招末将来有什么事吗?” 苏烈没有马上回答,先是用冷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直到看得她十分不自在的时候,这才开口:“元帅与我商议了一下,觉得你在庆功会上的所说很好,决定采纳。” 高恨男一怔,尴尬地道:“我……我只是随便一说,当不得真的,将军要三思而行。就象元帅说得那样,如果诱敌不成,深入到敌人后面的军队必定陷入死地。” 苏烈看着她,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有办法将敌人引诱出来,这个你不必担心。” 高恨男没有在意他的话,她在意的是他的笑。她进军营这么长时间,这还是苏烈第一次向她笑,她有些痴了,心又动了起来。哦!这多象少年时的他呀!少年时,人生只有一个少年时。苏烈的少年时代很短,但是她知道。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苏烈仿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问了她一句。 高恨男连声应答:“知道了。” 苏烈接着道:“这是一件很机密的事,那支穿插的军队在战斗开始前绝对不能被敌人发现,所以人数不能太多,太多了容易暴露;但人数也不能太少,太少了会无济于事,起不到震摄敌军的作用;我想五百人应该是可行的。” 高恨男点了点头。 苏烈又道:“当然,这支队伍是在冒险,很可能全军覆没。统领队伍的人也会面临种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我实在想不出我的手下还有谁能够担当此任,胜负的关键也在此一举。” 直到现在,高恨男才明白苏烈找她来的目的,几乎有些不相信地道:“将军难道是要我去吗?” 苏烈点了点头:“你胆大心细,是个合适的人选。当然这次行动的危险是很大的,你如果不敢独挡一面,我可以换人。” “好,我去。”高恨男一口应承,她不怕死,还想着早一点死,难道还在乎冒险吗? 苏烈道:“你可以带着你的义弟薛礼一齐去,人马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必须悄悄出发,绝不能走露半点消息,明日天亮前你们就要渡过桑干河,否则就很可能被突厥兵发现。” “是!”高恨男答着。 苏烈又道:“我这里有朔州的地图,你过来看一下。”高恨男走过去,苏烈指着地图道:“你们第一夜可以到这里,第二夜可以到这里,然后你们可以休息一天,第三日直逼马邑关的后面,看到信号后便可以抢关,这时的马邑关一定是空的。” 高恨男点着头,收起地图,问道:“那将军在哪里?” 苏烈神秘地一笑,道:“我依然在桑干河与颉利对垒,只要你抢到了马邑关,颉利的五万大军必然崩溃,李绩将军会在半路上收拾他们的,我们就可以放心地去攻打朔州了。” 高恨男依然有些怀疑,问道:“如果我赶到那里,马邑关不是空的呢?” 苏烈肯定地道:“马邑关一定会是空关。” “为什么?” 苏烈诡秘地道:“以大唐朝的公主作饵,还怕引不出关里面的突厥兵吗?” 高恨男恍然大悟。 苏烈拍拍她的肩膀,将令箭交给了她,意味深长地道:“胜败就在此一举,我希望你能以国家为重,把个人的恩怨抛开。” 高恨男愣愣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苏烈看着她,悠悠地道:“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仇恨,我也不想知道。但你三番两次地行刺与我,我又不是傻瓜,当然看得出来。”他说着,从桌案上取出一支箭递给高恨男,高恨男接过一看,正是她那日在句注山暗算苏烈的那支箭。 高恨男紧握着这支箭,心往下一沉,冷冷地道:“你难道不怕我真得杀了你?” “你不会。”苏烈肯定地道:“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很矛盾。你一定调查过我的一切,但我自认为自己还算正大光明,没有做过龌龊亏心之事。你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又十分聪明,就算有人让你来行刺我,你也不会马上动手,因为你也是大唐子民,也关心这场与突厥的战争,当然知道我在这场战争中的位置。我想你是不会做出让仇者快,亲者痛的事。” “原来他把我当成了买人票过日的杀手。”高恨男放下心来,却又问道:“你既然已经看穿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苏烈道:“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就是缺乏象你这样的部下。” “你这是在邀买我吗?” “随你怎么想。” 高恨男道:“你就是不杀我,我也不会感恩的,而且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一定等着你。”苏烈道:“但我希望那是在战败突厥之后。” 高恨男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说完抱着令箭大步走出帐去。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因为泪水已经沾满了她的脸,她很想作一名象苏烈这样刚强的男人,可是她做不到,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还有着女人软弱的一面。 苏烈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刺客已不会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最其马在这场战争期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