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前传   
  她恍惚着醒了过来, 梦里依稀记得那一世的种种光景, 她能重活一世着实不易, 前世她死的时候依稀记得, 凝心附在她身边凉凉道:“多谢你死了, 我和谢伟就能领证结婚了。你就在地狱里呆着吧!”
  
  这十年, 她爱他爱得卑微, 她为他不顾一切,她本以为她可以同他并肩牵着孩子的小手去看星星和月亮。她并非没有想到过他会移情,毕竟他如此耀眼, 同他比起来,她是那样卑微。可她从未想到过他移情的人会是凝心,那个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那个就在几天前还娇嗔的和她撒娇的亲妹妹, 竟然成了他的情人。
  
  “你知道我有多爱他,你也知道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 从小到大爸妈都让我让着你, 为什么连我的男人你都要抢!”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直宠着爱着的妹妹竟也会抢走她的男人
  
  她歇斯底里, 几乎发狂, 却换来他冷冷道:“你别对着凝心撒泼!我讨厌的就是你这幅样子!没读过书的就是没素质!”
  
  她忽而觉着可笑, 她为何会没读大学?还不是为着供养沈凝心读书吗?他又为什么能读到博士?还不是因为她当初一个人打三份工去供他读书?
  
  原来,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自以为是。她以为她得到了妹妹的亲情, 她以为她得到了他的爱, 却没想到他们从来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恨他们,却又狠不下心去报复,她没钱没势,也没有什么本事去报复。她那时唯一想着的就是她还有孩子,那已经在她腹中生根七个月的孩子、那已经就快要出生的孩子,她不想死,她想的是把那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她要那孩子。
  
  可她却没想到,谢伟,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居然会让她把七个月的胎儿打掉!那孩子她怀了七个月,七个月里无时无刻不是盼望着这个生命的降临,如今就因为沈凝心不想要去做后母,就要毒杀了这孩子吗?
  
  她不肯不愿,她想,即便是一个人也要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她终究是错了,她错估了他们,被沈凝心和谢伟退下楼梯的瞬间,她忽而明白了她是如何可笑。
  
  她不怕死,她只是不想那孩子死,她想,若是她死了沈凝心和谢伟能善待那孩子也是好的。可当她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那孩子竟然成了个被人弃若敝履的东西。她的魂魄漂浮在上空,隐约看到那是个男婴,手臂上还有一块朱砂色的胎记,那孩子很是好看,她很想伴着他长大,可她终究是死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母在沈凝心的要求之下签署了放弃治疗的协议,那孩子就那样断了气。
  
  可那孩子的病并非全然没了希望,只是需要钱而已,她留下的房子足够给那孩子治病,只是因为沈凝心,因为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她觉得这孩子是她的负担,她想要这孩子死,就拼了命的劝父母不要这孩子。
  
  父母宠了沈凝心一辈子,无论她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父母都偏爱着沈凝心。
  
  她的魂魄亲眼看着那孩子咽了气,她后悔将那孩子带来这世上,后悔让那孩子凭白的受了这些苦。
  
  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梦中如何在梦醒后都能全然忘记,然则,她前世、那一世终究都不是梦。那一世,她卑微的活着,连喘息都成了错,她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可一觉醒来,她却成了沈府的庶出,沈凝心还是她的妹妹,这一世沈凝心仍旧受尽父母的宠爱,而她仍旧是那被父亲遗忘在角落的女儿。可笑之极的是,她这一世的父亲竟就是谢伟!
  
  她想,这一世便认了那命罢,她兴许当初就不该去追求谢伟,人是她选的,她兴许早就该认命。上一世的事,就让他们过去罢,她宁愿相信父亲的心里是有那些许的怜爱于她。她宁愿相信,只要她不再去同沈凝心争抢,那她便可不再受伤……
  
  这一世,她已经活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不要去碰触沈凝心的东西。可她终究还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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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铭心,你好生去孙家照料着公婆,为孙公子守孝,日后再从孙氏一门过继一个儿子,不愁没有好日子过……”父亲对她道。
  
  她想哭又哭不出来,这一世是她嫡出的七妹的沈凝心看上了孙家的公子,父亲也觉着这是一门顶好的亲事,便在七妹的央求下同孙府订了亲,可七妹还没过门那孙公子就死了。孙公子死了,七妹就成了寡妇,一个寡妇后半辈子守着个贞节牌坊过活,除了落得一个好名声,旁的再没了。一个个贞节牌坊后面那泣血的泪珠和独守空房的凄苦又有谁人能晓得?
  
  七妹是嫡出的,大夫人疼着爱着还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让女儿去守寡。最终这门亲事便推到了她的头上。
  
  她反抗过、甚至寻死,父亲一句话就让她心里凉透了,父亲对她道:“死便死了,尸首送去孙家冥婚。”
  
  父亲给她取名铭心,说出的话也让她刻骨铭心。心凉了,便不在意所谓的父女亲情,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罢了,父亲从没喜欢过她、更没将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
  
  她冷笑,罢了,兴许这就是命,她被命运缠绕,却偏又不想认命。
  
  婚事将近,她辗转难眠,父亲派了人守在门外,防着她逃走。今夜沈府高朋满座,因着今日是嫡出的七妹及笄。
  
  她想:我不能就这样。
  
  她顺着窗棂望去,那两个守门的仆人正偷了半壶酒对饮,两人都已经微醺半醉。她趁着两人不备逃了出去,可走到门口才想起她竟没有一钱银子。
  
  父亲是礼部尚书,七妹华服金簪、糜夫人生的阿姊也是不缺银钱,唯独她连一个银镯子都没有。她趁着夜色一路摸去了七妹的院子里,好在七妹院子里的婢女都跟去了前厅伺候,她从梳妆盒里捡了一包碎银子,趁着夜色从后门逃出了沈宅。
  
  正值腊月,寒风似刀锋般凛冽、刺穿她单薄的衣衫,她在家中并无什么好衣裳,今日出来也只着了一身薄棉衣。
  
  寒冬之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她挨个去敲那些店家的门,终于有一个老朽开了门,“店家,我要住店!”
  
  那老朽迟疑片刻,皱眉道:“怎么就你一个?你夫君呢?”
  
  她畏缩着,带着怯意道:“我没夫君。”
  
  老朽道:“那你父亲或兄弟呢?”
  
  她迟疑片刻,又是摇头,那老朽不悦,冷冷道:“大半夜的良家女子孤身一人来我这儿住店,日后若是传出去了,我这店铺哪儿还有名声!”
  
  说罢那老朽便作势要轰她出去,外头寒风凛冽、大雪倾城,她苦苦哀求:“就让我住一夜罢,我可以加倍付银子。”
  
  说着,她掏出那包碎银子,那店家的眼睛登时亮了,一把抢过银子,两眼放光的将银子摊开在手上数了数。
  
  她心中虽不悦老朽将银子统统拿去了,却不敢得罪那老朽,这是最后一家店了,那些店家听着是个女子的声音都不敢开门与她。她小心翼翼道:“我住哪间房?”
  
  那老朽却捏起一块碎银子咬了咬,嘿嘿一笑将银子统统收了进去,便板起脸道:“什么哪间房!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不好要当贼吃白食!赶紧给我滚!别在我这儿赖着!”
  
  她愣了片刻,道:“我什么时候吃白食了?我已经付过银子了。”
  
  那老朽却是冷笑道:“银子?你一个姑娘家哪儿来的银子?莫不是陪着男人欢好得来的?”
  
  她顿感屈辱,她本是想着逃出来兴许能好生活下去、兴许能逃过去守着孙公子坟墓过活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可如今,却凭白的受人屈辱。她忘了,这是大周,不是现代,她忘了在这儿一个女子离了家门便是沿街乞讨也是活不下去的。
  
  “你把银子还我!”她怒道,扑上去便要抢回银子,却被那店家一把推到地上,店家啐道:“一个小娘子大半夜的出来住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清白人家出来的。”
  
  说罢,店家抓起扫好似轰赶野狗一般硬是把将她轰了出去。她气不过,却又怕店家手里的棍棒,只得试着挨家挨户的敲沿街百姓家的门,可腊月夜里,百姓家中房门紧闭,半晌,有一家开了门,是个喝得烂醉的男人,浑身一股酒气,将她一下子掠了进去。
  
  她吓了一跳,着力躲闪,奋力推开那酒鬼跑了出来。寒风自她耳畔呼啸而过、她冷得彻骨。她这才明白那店家的意思,在大周,孤身一人流落在外过夜的女子,是没有清白可言的。
  
  回到沈府么?继续那生不如死的日子么?可若是不回去,她怕是连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没有了,一个女子孤身流落在外,只怕是除了做娼妓也没有旁的能活下去的法子了罢?
  
  她笑得凉薄,重活一世,她仍旧是那个被人遗弃的,而沈凝心仍旧是那个让阿爹和阿娘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她到底还是输了……
  
  “啊!”她蓦地被路边黑影撞倒在地,却听得一个男人怒骂:“没长眼的东西!没看见爷忙着呢吗!”
  
  说着那男人一鞭子抽下来,她背上登时火辣辣的疼,那鞭子不轻,她忍着痛,却来不及想自己有没有受伤,急忙脱下棉衣看那衣裳有无破损。那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棉衣,若是坏了,她便再无旁的御寒之物了。可那棉衣却被那一鞭子斩成了两半,棉絮随风飞走,她死命捂着棉衣的开口,不想让棉絮被风吹走。
  
  “哟!是个小娘子!”那浪荡子笑道,“来让小爷乐一乐!”
  
  “放开我!”她死命挣扎,对方却愈发用力,将她紧紧缚住。
  
  “临清,你我今日出来不是要赛马吗?你缠着她作甚?!”那声音虽狠厉,却刚好为她解了困局,她抬头一看,却愣住了,说话的这个男人……他分明是父亲为七妹新选的夫婿……
  
  孙公子死后,父亲用她的名头顶了七妹,并为七妹定了和淮安王第三子李长安的婚事。那日,李长安来府中议亲被她撞见过,李长安是不记得她的,可她却不会忘了李长安。
  
  “公子……”她蓦地抓住李长安的衣袂,一股屈辱感油然而生,可她忍住了,她不甘心,为何她已经一忍再忍,可沈凝心却总是得寸进尺?为何她已经无路可退沈凝心却仍要步步紧逼?为何她从未想过伤害别人,父母亲却仍要如此偏心!这一世她不想就这样死去,她忍够了也受够了那隐忍的日子,她要抓住李长安这根稻草,要让沈凝心也尝一尝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她抓住李长安的衣袂,垂泪道:“公子,我是逃命出来的,我被仇家追杀,如今已经无路可走。公子是个好心人,家里可需婢子?小女什么活儿都能干,只求公子给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她跪下扣头不止,她知道,李长安不是一个坏人,若他是坏人,就不会出言阻拦那叫临清的人。可那叫临清的却嗤笑她:“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就你这种破落户家的丫头也想跟我们进府?你连府里倒夜壶的丫鬟都当不上!”
  
  她腹腔腾起一股怒气,真想将那叫临清的男人一刀捅死,可她没那个本事,她知道,她必得忍下去。她眸子里蓄满了泪,她知道,她的相貌虽不如七妹那般明艳,却胜在娇柔可怜。
  
  那李长安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片刻,沈府那名字她是不能再用了,日后便随口取一个名字吧。
  
  “贞娘。”她道,她恍然想到父亲让她守着那个贞节牌坊过活,既然如此,她便叫贞娘罢。
  
  忽而,她双脚蓦地离了地,天旋地转后,整个人已经被李长安提到了马上。
  
  “等我片刻。”李长安扔下这么一句话便驰马而去。
  
  冷风呼啸,李长安用披风裹住她,一路驰骋来到柳华巷,这一带都是普通的民宅,入夜了,少有百姓外出。
  
  “今后你就住在这儿。”他说着领着她来到一个小院,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给她,“这个给你买些家用。”
  
  说完,他便扬马而去。她进去一看,那宅子不大,小小七间房舍、还带了一个小院儿在后头。
  
  她本以为他会将她带回到王府,可转念一想,她若是以一个没了户籍的女儿身被他带回去,即便进了王府也只能当个粗使丫鬟、近不了他的身。这小院厢房虽落了不少灰尘,可正房的床榻却铺着新的被褥、火盆里是未燃尽的银霜炭,这儿显然是他常住的地方。
  
  她抚摸那被褥,桑蚕丝的锦被、茧绸的褥,这样的床榻她活了十七年都没睡过一次。她贪婪的俯在床榻上喘息□□,幻想着一日能被李长安拥入怀中,想着李长安能唤她一声“夫人”,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入主李宅被那些丫鬟婆子们侍奉着。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手刃沈凝心为她那个才出生就死去的孩子报仇。她发誓要做个冷血的人,决计不会再为情所困,更不会被所谓的骨肉亲情所羁绊。
  
  上一世所受的委屈和心中的恨就已不必说,这一世,她活了十七年,在沈宅,即便是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也都不大看得起她,只当她是个软弱可欺的庶出,她不想让人轻贱,可七妹妹争抢下人们只会说小姐机敏可爱,她若是那样做了,那些下人便会说她刻薄恶毒。同样的事、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了之后,结局如此不同。她想不通,七妹凭什么,她到底是凭着什么得了那些。那些下人们即便自己的出身比她卑贱,却还要轻贱她是个庶出的姑娘。上一世她就是这样忍着父母的偏心、忍了一生,这一世她又忍了十七年,如今她心中憋着一口气,她不想这样凭白的就过完这一生,她总想着能将这口气争下来,总想着让沈凝心、让沈家也尝一尝这痛苦的滋味!
  
  她抚摸着李长安的被褥,那被褥上还有李长安的气息,她舍不得这床榻。可她知道,她必得从这床榻上下去,日后才能攀上这床榻,李长安虽将她带了回来,却并没有给予她一个体面的身份,她只要一日未得到他的首肯便一日是奴婢。
  
  她摸索了半天恋恋不舍的从床上挪了下去,李长安这小院一看就是一个人住着的,除了正房里有几件他自己的衣裳外,再没旁的东西了。
  
  她帮李长安将正房收拾干净,准备去西厢房凑合一宿,不料却听到外面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的心陡然提了起来,她进来的时候并未锁门……
  
  她隐匿在窗后,顺着窗户的缝隙看去,淡淡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不是李长安又是哪个?
  
  她急忙迎了出去,却发现李长安一身酒气,眯着眼睛,似乎已经半醉半醒。
  
  她心中蠢蠢欲动,却生生忍住了,她知道,如今时机未到。殷勤服侍着李长安洗脸擦牙后去了西厢。
  
  翌日一早,李长安醒来的时候,便见贞娘端了一碗醒酒汤,对他道:“公子昨夜似乎是醉了,这是贞娘做的醒酒汤,公子尝尝可还好?”
  
  贞娘容貌不算明艳,却胜在举止之间楚楚可怜,李长安看着她那截雪白的脖颈,脸上忽而有些发烫。半晌,他接过醒酒汤道:“昨日匆忙,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何人?”
  
  她将早已准备了一夜的说辞和盘托出:“贞娘家在洛阳,父母早已过世。”
  
  说着她忽而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这是她先前就想好的,她也没想到眼泪会来得这样快,昨日甚至忧心今日会哭不出来。
  
  李长安见她哭得我见犹怜,便不忍问下去,又看她只着了一件破旧的薄棉衣,便拿出一张银票给她道:“以后你就住在这儿了,这些银子你拿去买两件棉衣。”
  
  贞娘见着那一百两银票,逼着自己将手缩了回去。“公子本就救了贞娘,还给了贞娘栖身之地,贞娘怎能再要公子的银子。况且,昨日公子已经给了贞娘一些碎银子,贞娘回头用那个去买一件棉衣便是。”
  
  李长安却不耐烦道:“让你拿着便拿着。”
  
  说完,将银票将贞娘手里一塞。贞娘被他那阴厉的口气镇住,心中对李长安陡然有了一股厌恶之情,她知道,若她是七妹这样,李长安即便再不耐烦,却也要掂量再三,绝不会轻易对七妹如此这般说话。
  
  贞娘暗暗攥住那张银票,她对自己道,贞娘啊贞娘,你该忍着才是,难道不是吗?
  
  她忍住了,对李长安笑道:“公子,贞娘准备一些饭食,不知道合不合公子的心意。”
  
  李长安这才注意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罐热气腾腾的浓稠白粥、几碟小菜和一盘烧饼。李长安平日在这里歇息的时候是不会用早膳的,可今日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忽而有些饿了。他拿起筷子,贞娘为他盛了一碗粥。
  
  李长安喝了一口粥,觉着味道还好,便又要了一碗,贞娘为他盛粥伺候他吃饭。三碗粥灌下去,直到粥罐里的粥见了底儿,他才发觉贞娘还没吃呢。
  
  “你也坐下吃罢。”他道。
  
  贞娘这次摸准了他的脾性,听他说这话便坐下了。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
  
  贞娘想了想,对他道:“贞娘并没想过以后,若非说以后的打算,那便是在这儿做个婢女,日后若是伺候不动公子了就出去找个地方养老。”
  
  李长安忽而笑了,“我家里那些婢女没一个不想着被放出去的,你却想做婢女。”
  
  贞娘低头不语,她并不想做婢女,她想要的是留在李长安身边。
  
  李长安又道:“你伺候我一辈子,难不成这一辈子都不嫁人了?”
  
  贞娘神色天真的看着他,“伺候公子也可以嫁人啊,我从前认识一个姑姑,她已经成婚了,儿女也生了好几个,可她一直伺候着她的主子,她打从十岁就伺候她主子,十八的时候主子做主把她配给了一个小厮,如今夫妻俩一起伺候主子,日子也是过得风生水起。若是公子不嫌弃,贞娘很是愿意能和夫君一起伺候公子。”
  
  李长安心里一窒,他说这话,本是因着昨日救了贞娘后被临清好生调侃了一番,他今日见贞娘如此殷勤的伺候他,心中便有了犹疑。他虽是个粗人,却是粗中有细,前几日他家中才给他订了亲,他并不想因着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女人惹上什么麻烦,是以这才对着贞娘想敲打一番。
  
  岂料贞娘这话听起来竟对他没一丝一毫的心思在里头,他自问即便在城中朱门公子中也是中上,又算是救了贞娘,贞娘竟对他一点念想也没有,还盘算着要嫁给小厮?李长安心中不知为何憋了一股怒气,连带着脸色也不大好了。莫非他竟还不如一个小厮?
  
  贞娘看着李长安面色不善,心中总算松了口气,李长安生气便说明他对她其实也是存了一些念想的。若是如此,那贞娘日后想要爬上李长安的床榻便容易了许多。
  
  连着几日,她都守在小院里,李长安时不时的过来留宿,她便侍奉他歇息后,去西厢的卧榻睡了。
  
  直到这日,李长安起来后看到西厢房冒出了袅袅黑烟吓了一跳,推开门一看,发现是炭盆里冒出来的。
  
  “贞娘……这是怎么回事?”李长安指着炭盆,他平日里用的都是府里的银霜炭,那炭无烟又不易熄灭,是专供达官贵人府邸用的,过去即便是在沈宅,贞娘也只在大夫人和七妹房中那里见到过。李长安用惯了那银霜炭,自然不知寻常黑炭的烟气有多呛人。
  
  “这是炭盆啊,公子。”贞娘神色懵懂,她几日前便准备了这盆黑炭,可李长安一直未曾注意到。
  
  “我知道,我是问你这黑炭怎么有这么多烟?”
  
  她道:“黑炭一向如此,公子快进屋去吧,别熏到公子。”
  
  李长安皱眉,“下次换上银霜炭,别用这黑炭了。”
  
  贞娘摇头,“这银霜炭贞娘也曾听过,是个稀罕物。公子屋里那些本就只够一个屋子过冬,再说我一个奴婢用这么金贵的东西做什么?”
  
  李长安见她下颌有被黑炭熏出来的黑印子,同她白皙的脖颈十分不搭,伸手想替她擦掉那烟灰。手碰触到贞娘的脖颈时却愣住了绵软的触感让他有些许迟疑,他极快的抹去贞娘下颌那一道烟灰,便回了房。半晌,他闷声道:“那银霜炭你用着吧,不够了我再去府里取。”
  
  王府里过冬用的炭早在年前就分下去了,何况那银霜炭本就是圣上按照人头发下来的,哪里会有多出来的?是夜,李长安点了一盆黑炭,被熏得直咳,贞娘一直在隔壁听着李长安的屋子里的声响,直到觉着李长安咳得厉害了,才端了装了银霜炭的炭盆去了主屋。
  
  “公子,您点的这是黑炭?”贞娘装作焦急的看着那炭盆,又道,“这银霜炭本就是公子的,贞娘怎能让公子用黑炭,自己却用这银霜炭?”
  
  说着她将装着银霜炭的炭盆放到李长安面前,又将那黑炭熄灭,对李长安道:“公子睡吧,贞娘就睡在这脚踏上,公子也就不必担心贞娘被黑炭熏到了。”
  
  熄灯后,贞娘便在那脚踏上,李长安睡在床上,二人不过隔了一个胳膊,李长安闻着贞娘身上的香味,忽而难以自持,他摸索着碰触到贞娘,半晌,却被贞娘一把推开。若是平时,他怕是早就听了手,可今日,那李长安忽而窜起一股邪火,一提胳膊便将贞娘拎上了床,贞娘是卯足了劲儿反抗的,她知道,即便只是做戏也要做全套,李长安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不过,李长安终究还是将贞娘压在了身下,一番纠缠后,李长安陡然清醒了过来,看着床上的血迹,他眼神一暗,对贞娘道:“放心,我会好好待你。”
  
  他说好好待她,却丝毫未提要如何待她,贞娘眼神一暗。
  
  翌日,李长安出门回来后给贞娘带了两匹茧绸和一匣子首饰。
  
  “这个你拿着。”他硬邦邦的对她道。
  
  贞娘点头收下,待他走后一看,那匣子里是一支雕刻成花枝的金簪和一对黄金手镯,那金簪和镯子样式老旧,贞娘放在手中掂了掂,这些东西不轻,分量很足。分量足、款式却如此老旧,倒真是个赏人的东西,李长安终究还是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那几日,贞娘都不再提那夜的事情,李长安也有意无意的躲着她,只是不知为何他倒没有不回来。贞娘这才惊觉,那李长安竟有一多半的日子是留在这小院里,剩下的日子他即便去青楼窑子里寻乐也甚少回王府。
  
  贞娘却不知,李长安并非不愿回家、而是那个家回与不回都没甚区别。李长安家中兄弟三个,长兄承袭世子之位,是原配正房嫡出。他和二哥都是继室卜夫人所生,偏偏他父亲淮安王因着同原配何夫人感情甚好、本不愿他母亲再生育,是以对着他和二哥都不甚好。但二哥李兰陵平日里精通六艺,琴棋书画、礼乐骑射样样精通,卜夫人自然偏爱他二哥。原本这也无妨,可卜夫人在生李长安时难产险些丧命,不知哪个好事之人多舌道:“难产的孩儿怕是会克母。”
  
  是以卜夫人便厌弃了李长安,李长安在府中的日子不甚好,淮安王世子得父亲厚爱,淮安王次子李兰陵以文试榜首入选,如今在礼部任职,唯独他如今除了在军中两年稍有功劳外,其余的都一事无成。最让他愤懑的是父亲竟为了大哥的前途让他娶礼部侍郎的嫡女为妻,淮安王觉着这样一来便能让长子在仕途上有所进益。
  
  大年三十,冰封大雪,贞娘独自守着小院,她想,这日李长安定会留在那淮安王府同亲族一同过夜。
  
  她裹紧了棉衣将炭盆里填满炭,拿着用玉米杆熬的浆和房中多余的韧皮纸出去糊窗,这小院用不起窗纱,她不好向李长安开口索要,便去附近的学堂里要了一些被人丢弃的废纸来用。寒风刺骨,她□□在外的双手不多时就僵红了,忽而有敲门声传来。
  
  “谁?”这冬日里,即便是土匪强盗都回家过年了吧?怎么居然还有人串门?
  
  “我……”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狠厉,不正是李长安?
  
  贞娘急忙开了门,却见李长安双目猩红、面容阴鸷,饶是她再愚钝也察觉出李长安不大对劲,她不语,静静跟着李长安进了屋子。可一进屋,李长安便将她扛在了肩上,两步并做一步,一把将她扔到床上,略微粗糙的手掌一把扯下贞娘的外衣扔在地上,她听到衣襟撕裂的声音。他过去从未如此粗暴,这日却格外的激烈。
  
  她□□着喘息着,二人的影子交织起伏。
  
  “贞娘……”他嗓音微微嘶哑,越发肆意起来。
  
  她在他身下第二次攀上了这张床榻。
  
  翌日,她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喘息声,忽而心中翻涌起一股恨意,她费尽心机也不过能承欢一夜,而她的七妹沈凝心却可以入主王府、成为正妻。这好似小时,嫡母常说他们和七妹都是一样的,她当时竟当了真,如何会一样呢?原本就走了不同的路,路上的景致又怎会相同?父亲和嫡母只会在看见她对七妹忍让迁就时露出笑意,可若是她冒犯了七妹,那便会惹来雷霆之怒。
  
  喘息间,他醒了,问她:“昨夜睡得可好?”
  
  她浅浅一笑:“有公子在自然是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又道:“昨夜公子本该同家人一起,是否是因着贞娘才让公子没回家?”
  
  “若真是因为贞娘,”她双眉微蹙,眼含云雾,“贞娘……真真是犯下了极大的罪过。”
  
  她自然知道李长安绝不会是为着她这个婢女没有回王府,她这样问不过是想让李长安主动说出昨夜没回去的缘由罢了。
  
  “你别胡乱想,”他搂着她,叹了口气,“我是同父亲和母亲闹翻了。”
  
  她故作讶异之色,对他道:“是贞娘失言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
  
  “没什么伤心不伤心的。”他冷笑,“反正也没人在意我,那个家不回去也罢。”
  
  她心中诧异,莫非淮安王府还有什么隐情?都怪她平日里只是个庶女,又甚少能出府走动,否则至少还能知晓一些事情。可她旋即又想到,那高门贵宅之中的事情即便传了出来也只会在后宅命妇之间流传,哪里会让她一个庶女知晓这些?
  
  “你倒是和她们不一样,从不多问。”
  
  她本是失了神想旁的事情,却被他以为是不欲多问他,她心中哑然,却又忽而明白,原来李长安不喜欢话多的女人,这倒是正合了她的心意,她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有时候宁可一个人坐上一日,若逼着她说话反倒为难了她。
  
  她心想,既然被认作是不欲知道这些,那不若借着这个机会讨好他一番,便道:“公子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缘由,贞娘不想公子伤心,不问也罢。”
  
  说完,她便盘算着如何去探知这些消息,李长安不想说的事她即便是问了他也未必会告诉她,若是逼急了他反倒让他厌恶了自己,这更是得不偿失。
  
  贞娘思来想去,忽而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绝不会错。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她要的不是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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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月下美人如玉, 长安月下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妓馆, 贞娘这一世的生母便出自此处。
  
  “呵……”绿孚用涂着大红蔻丹的纤长手指捻起一个银裸子, “说罢, 来找我为了何事?”
  
  贞娘看了一眼绿孚, 当年她娘死的时候, 绿孚就曾劝她来作个歌妓, 贞娘生来就有一副好嗓子,绿孚那时曾对她说:“跟我走,你日后必成长安名妓。”
  
  贞娘没有答应她, 她到底还是那个在现代活了二十来年的灵魂,不愿意承欢于男人的膝下,她本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样可以在这世道活得有些尊严, 是以她听了母亲的话跟着父亲回到了沈府。当初当初, 悔不当初,贞娘曾想过, 若是她娘知道她回到沈府也不过是过着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会不会后悔让她回去?
  
  “我来找你, 是为着两件事, 第一件事, 就是想要讨好一个男人的法子。”贞娘声音嘶哑, 李长安这几夜可把她折腾得不轻,他似是将她当做了泄愤之物。
  
  绿孚柳眉微扬,似蹙非蹙的斜睨着她, “你还是想回来了?”
  
  贞娘摇头, “第二件,是那淮安王府里和李长安有关的一切。”
  
  绿孚噗嗤一声笑了,“你居然看上了那淮安王府的小公子?我劝你还是省一省吧,那小公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贞娘浅笑:“我知道,我不在乎。”
  
  “你可知道他身边的女子从没有断过,可也从没有一个女子能在他身边待足三个月?”绿孚挑眉,轻转茶盏,“你若是跟了他,只怕不会有好日子。”
  
  “现在知道了。”贞娘落寞的看着手中的茶盏,她不想挑衅绿孚,她也不想挑衅任何人,骨子里的东西总归是变不了的,她即便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却仍旧总想着息事宁人,如今的她总喜欢将一切都深埋心底。她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她总是喜欢一个人承受一切。然则,谁又愿意背负着一切过活?所谓的一个人,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即便同旁人说了,也不会有人怜悯她一分半毫;不过是因着她明白,她心中这锥心刺骨的痛也只能自己独吞。七妹累了、倦了,尚可有一栖身之地;她却只能一个人独活。
  
  “知道了还要做?”绿孚见她没有反悔之意,倒是颇为诧异,这丫头性子一向倔强,莫不是……“铭心,你可不要动了真情……你我这种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玩物罢了。”
  
  她笑得凉薄,“什么真情不真情的?你活了这么多年,有遇见过真情吗?还有……绿孚姐姐……我叫贞娘。”
  
  绿孚不语,她做了十几年的妓,动了几次情,却无一不是成了她的心伤。
  
  “我要得到他,我要得到对付男人的法子。”贞娘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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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娘为公子做了两件衣裳,公子要不要试一试?”她手里捧着一件新制的棉衣,她的手艺并不算太好,庶出就是如此,沈凝心可以请最好的女红先生教她如何花棚绣月、针织锦绣,而她却连基本的针黹女红都没有人肯教。绿孚教她体贴温存时她才惊觉她竟除了给李长安煮过几次粥、为他每日在炭盆前添火加炭外就再没旁的会做的事了。
  
  “这衣裳……”李长安翻起那衣领,对着那粗糙的针脚微微皱起眉头。
  
  她的心落到了谷底,她的针黹她心知肚明,这样的滥线粗针李长安这种王府嫡子又怎会看中?她只怕是讨好不成反倒讨了他的嫌,她忽而有些怕,怕自己错付了,她想,她兴许该恨李长安,恨了他便不会害怕他会辜负自己、离开自己。
  
  “这衣裳莫不是用我那日给你的茧绸做的?”李长安皱眉,对她道,“给你就是让你用的,我衣裳多的是,以后别这样多此一举。”
  
  他口气虽不耐烦,却仍是穿上了衣裳试了试,贞娘忽而觉着脸上有些发烫,李长安会想着她是她所没料到的。可却又有些愤懑,她不止一次发觉,李长安本性不坏,他对她都尚且能如此,若她是嫡出可以直接成为李长安的正室夫人,让他对自己生出情义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然则,有那一句话叫做缘分,有缘有分才叫缘分,有缘无分,即便再喜欢也是孽缘。她对李长安的那点念想,就这般掐灭了罢,她如此这般的身份,日后即便能常伴在李长安身侧,只怕也是满手鲜血,又何谈深情?
  
  “你的手伤了?”他抓住她的手,纤长十指上包扎着白布,那是她一早就想好的,先是让他知道自己为他做了衣裳,再不经意间让他察觉她受了伤。
  
  她忆及绿孚那日同她讲的那些话,那日,绿孚同她说了许多,离别时,绿孚对她道:“你我这种人,永远只能活在角落里,那些高门子弟是永远也不会将你我和那些嫡出的姑娘同等相待,与其去争一份从不可能的给予的情爱,倒不如让他们怜悯你,男人怜悯你的时候和他心悦你的时候是一样的,他们都会想尽法子去对你好。”
  
  如今,李长安怜悯了她,这本该是她想要的,可她却忽而从腹腔中涌上一股怒气,一股从未有过的耻辱感,她忽而泪下,李长安吓了一跳,愣了半晌,皱着眉言语僵硬的哄着她,只举止间露出了一丝慌乱:“我并非不喜欢你那衣裳,不过既是给你的,你就用着。”
  
  贞娘噙着泪,李长安的身影愈发模糊,伊始时他还只是僵硬的哄着她,后来却愈发慌乱起来,见着贞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忽而愧疚起来,捧着她的脸帮她擦拭眼泪,放缓了声音同她讲:“你这衣裳做得甚好,快别哭了,我以后日日都穿。”
  
  贞娘听了这话忽而有些好笑,却又心酸,李长安左右不过是好心罢了,看她可怜哄上一哄,她心中更涌出一股悲戚。
  
  怜悯……原来她要的并不是怜悯……她想站在他身旁同他比肩,可人之一生,生来即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来就能站在云端,而她生来却只能在云端之下仰望着他们。她不甘心、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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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孚的本事自是不小,不消几日便将长安城中有关李家的消息统统搜罗给了贞娘。
  
  贞娘这才知道,如今的淮安王名李成,李成之父李泽在开元皇帝兴兵起义时跟着揭竿而起,而后,开元皇帝称帝便将他封为了淮安王,如此代代传了下来,到了李长安大哥那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若不出什么岔子,李长安的大哥李建申便会是下一任淮安王。
  
  可这事间的事总归难料,李长安大哥李建申的生母是淮安王的原配糜夫人,糜夫人在淮安王只是个草莽汉子的时候就跟着他,后来淮安王成了世子后糜氏却早已病故。这世间最可怕的就是已经死了的人,活人尚且可以离间、挑拨,可死人却会永远横在活着的人心里,成为那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糜氏对于淮安王府就是如此。
  
  偏偏淮安王李成是个粗人,当年跟着第一代淮安王李泽四处征战,是以如此,虽劳苦功高,却也养成了一副蛮横鲁莽的性子。淮安王因亡妻之故偏爱长子本无错,只是他做的事到了后宅却掀起了府中的波涛。
  
  虽然淮安王的继室卜夫人在长安城中可谓是众所周知的为人贤惠、持家有方,可淮安王因着心中对糜氏的愧疚,一直没有给卜夫人王妃之名,皇家看到淮安王如此这般,自然也不愿为了掺和淮安王的家事而凭白得罪了他,是以直到如今,卜夫人虽然是淮安王的正室夫人,却仍只是个平民之身。
  
  淮安王不愿卜夫人生下儿子,他不止一次对外说过,若李兰陵和李长安是女儿,他必定宠着护着,只因他觉着女儿不会影响长子承袭家业,而两个儿子却保不齐会在他死后成为长子的阻碍。因此,淮安王对卜夫人生的两个儿子不甚好是长安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淮安王看重长子却对两个幼子不甚好,淮安王自以为情深义重、治家有方,实则他对李建申的看重反倒让李建申成了继母的眼中钉肉中刺,只不过卜夫人隐藏的甚好,若非绿孚的眼线遍布整个京城达官贵人的后宅,贞娘怕是绝不会知道卜夫人对李建申做了什么。
  
  李建申虽是淮安王长子、又是淮安王府世子,可却至今只是一个礼部小官,反倒是淮安王次子李兰陵先在文试中夺得榜首,后又在礼部只几个月便干出了不小的成绩,如今升迁只是迟早的事情。而这其中绝少不了卜夫人的功劳,卜夫人早在好些年前就同礼部侍郎沈封的夫人打通了关系,并偷偷让次子拜见了沈封。
  
  卜夫人心知淮安王忌惮次子,怕他夺了长子的威名,是以只给次子娶了一个良民的女儿,却打着为了李建申的名头,劝淮安王说:若有了礼部侍郎嫡女的弟媳,日后说不准能帮到在礼部任职的李建申。
  
  淮安王果真被卜夫人说动了心,加之李长安不似次子李兰陵那般能文能武,整日里不过是打马买醉罢了,便给李长安和沈凝心订了亲。
  
  可旁人眼里到底李长安和李兰陵才是同母所出,加之淮安王偏爱长子、薄待后两个儿子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旁人大抵都会觉着李长安定是同李兰陵更亲密一些,虽然绿孚打探到的消息是李长安和两位兄长的关系都不甚好,可贞娘的父亲沈封却是早就站在了李兰陵这边,若非之前唯一没出嫁的嫡女沈凝心百般不肯,沈家一定早就同淮安王府订了亲了。既然站在李兰陵这边,贞娘的父亲又怎会放任李建申在他眼皮子底下建功立业?是以李建申虽然在礼部任职多年,却仍未有丝毫业绩,反倒是每隔几个月总会莫名其妙摊上一些个倒霉事。
  
  贞娘没想到李长安在李家是这般光景,她本以为李长安也不过是同李家有了些许不快,过几个月便好,如今才发觉这事情怕是远非她想得那般简单。
  
  李长安这次打从府里出来便没再回去,整整三个月了,他起初偶尔还去青楼逛一逛,后来靠着他自个儿在军中每月的那些银饷支撑那样的日子自然是不够,自上个月起,他便没再去过那些声色犬马之地。
  
  这日,贞娘掂了掂手中仅剩下的几个银钱,心想,若李长安不是那淮安王府的公子,她还会跟着他吗?贞娘犹豫了,她知道,她并没有爱上他,只是有些许的喜欢罢了。
  
  李长安流连在外对他来说并无所谓,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李长安始终是淮安王府的嫡子,日后他早晚还是会被迎回去。可她却不同,一个连外室都算不上的婢女,李长安从未真正给过她什么承诺,李长安没了淮安王府的支持,自保已是不易,如何能顾得了她?
  
  “公子,”贞娘端上饭菜,却没有如往日般坐下同李长安一起吃。
  
  李长安看她站在一旁微垂着头似乎欲言又止,便问她:“怎么了?”
  
  “这是家里最后的一点面,我做了一张炊饼,还有院子里新长出来的一点野菜。”她盘算着如何同李长安开口,叫他回去,她甚至想好了,李长安若不回去她大不了就去孙家算了,反正在孙家也是正经官宦人家的正室夫人,但她总归还是心有不甘,不想便宜了沈凝心。
  
  李长安放下碗筷,想了想,“只有这么一点了,确实不够过日子的。”
  
  他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递给贞娘:“这是我这个月的军禄,还有十斗米的军饷在军营没取回来,我下午去取。”
  
  军中每年给军中将士分发禄米、份量多少按照官阶来递增,可这禄米大都是些陈米、其中还有不少受潮发霉的,是以军中但凡有些官职的都不爱去领,品阶稍低的领了也不过是搬去米行换些银钱。李长安虽然在军中官阶不高,可毕竟是淮安王府的嫡子,自然不会在乎那点禄米银钱,是以从未去领过禄米。
  
  李长安当日便从营中搬了禄米回来,用那禄米换了二两银子。贞娘看着那四两银子,心中犹疑,李长安莫不是真不打算再回淮安王府了?
  
  “公子……”贞娘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算同他讲,“如今一斗米只够寻常人家吃上一日,就算只是公子一个人也只够吃两日罢了。公子之前吃的米一斗便要五百文……”
  
  一个月的米钱便要二两五钱银子,遑论余下的了。
  
  李长安又怎会不知他如今赚到的银子和花销相比不过杯水车薪,可他受够了王府里那样的日子,离开王府并非一时起意,他就是想要父亲母亲看清楚,离开了王府他一样可以过活。可旋即他便想到,父母亲怎会在意他呢?他们只怕巴不得他永远都不要回去了罢。
  
  “贞娘……”李长安忽而起身,看着她,墨玉般的瞳孔中倒影出她的容颜,“我们成亲吧。”
  
  她愣了,犹疑道:“公子……你说什么?”
  
  “我们成亲,我娶了你,就能多拿五斗米的眷粮。”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眷粮还是只是想娶了她,他只知道心中恐惧身边空无一人。他从幼时就知道父亲和母亲都不待见他,任凭他是好学上进还是荒唐不羁,父母都仍旧那样对他。他索性终日消沉、声色犬马,他知道他除了那王府公子的身份什么也没有,索性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可如今他连这个身份都没了,身边只有她和这个小院。往日里那些同他一起戏耍玩乐的狐朋狗友对他避之不及,那些青楼里与他温存过的女子一个个都将他当做了瘟疫。
  
  他如今只剩下贞娘一个人,他忽而有些怕她会离去。他怕她知道他不再是过去的贵公子,只是一个被家族逐出家门、声名狼藉的男人后,会离他而去。可他如今除了自己和这小院外在没有旁的东西。除非,他娶了她,便不用再去担心她离开了。
  
  他想,若娶了她,便不用害怕她会离开自己。
  
  “我已经被逐出家门,这点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他笃定道,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我族中怕是不会认你,这事情,怕得委屈你了。“
  
  贞娘用手压着胸口,她仿佛能感到胸腔里那颗心猛烈的跳动声,她没想到李长安竟肯娶她,即便是为了眷粮也无所谓,只要李长安肯娶了她,即便淮安王府不承认,她按照大周律法也仍是李长安的正妻。
  
  “公子……我……”她迟疑着,既然要成婚,那必得户帖,可这样一来她的身份便瞒不住了。
  
  她的迟疑落在李长安眼中,李长安眼神一暗,“你不愿?”
  
  “不!”她急忙摇头,“贞娘愿意,只是……”
  
  她心中一横,跪在地上对李长安道,“我……我实则是户部官员沈封之庶女,我七妹沈凝心原本倾心于孙家公子,后来孙公子早逝,父亲便要我代替七妹去守寡。我不甘心,就逃了出来……”
  
  屋子里一片沉寂,半晌,李长安嗤笑,对她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贞娘心道,我怎会不知?可她面上仍旧懵然之色,懵懂的看着李长安摇了摇头。
  
  李长安叹道:“我就是你父亲新给沈凝心择的夫婿。”
  
  贞娘虽然心中早已知晓此事,却仍旧故作讶异之色,喃喃道:“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
  
  贞娘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户帖的,李长安带着写好的婚书同她去官府兑了户帖后,便将她的户籍挪到了那小院里,自此她便同他成了夫妻。
  
  贞娘忽而十分想笑,她苦苦寻求的东西竟这般机缘巧合之下就这样到了她的手里,她不但同李长安成了夫妻,还是李长安的正妻,不是贵妾、不是二房,是正妻!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红烛锣鼓,什么都没有,可她不在乎,她可以等,她知道,李家是不会放任嫡子在外的,李长安回府只是迟早的事情,她如今是他的正妻了,她大可以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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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月下,绿孚轻燃藤萝香,想起缭绕指尖。
  
  “你啊你,”绿孚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看着她,“你以为在户部册目上成了他的发妻就真的能入主李府了?”
  
  贞娘摇头,“我为的不是入主李府,我要的是李家正妻的身份。”
  
  绿孚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傻丫头,你若只是想找个人作伴,同他在一起倒是没什么。可你若想作李家正妻,那便不同了,你想一想,李家虽未必会放弃他,却绝不会接受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为正室。”
  
“可我就是他的正妻。”贞娘正色道,“谁也改变不了大周律法。”
  
  绿孚嗤笑,“李府不认你,你就一辈子进不来王府,即便在大周律法上你是他的正妻,可若是享受不到正妻的待遇,和外室又有什么区别?你要这所谓的正妻之名又有何用?况且,大周律法本就荒唐……”
  
绿孚沉吟片刻,对她道,“你可知道孝成皇后?”
  
  贞娘怎会不知孝成皇后?孝成皇后是大周开国皇帝元帝的正妻,以孝娴著称,是大周女子的典范。
  
  绿孚却道:“你可知道元帝在孝成皇后前面就已经娶了一个正妻,他那正妻本无过错,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业,却在他称帝后只封了一个夫人?”
  
  贞娘脸色骤然惨白,绿孚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元帝那位可怜的原配夫人就是慎夫人,慎夫人本是元帝的正妻,在元帝还只是个平民的时候就跟了他,后来元帝揭竿而起,慎夫人跟着元帝四处奔波从未有过怨言。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在元帝称帝后因为出身卑贱、只是个娼妓出身而被众臣非议,元帝迫于群臣反对,只封了她一个夫人。慎夫人所生的皇长子也因着生母的身份从嫡出变为庶出,再后来,被孝成皇后的儿子打着谋反的名头诛杀!”
  
  贞娘忽而觉着胸口好似被铁锤重重击打,整个人喘不过气来,想说却说不出什么。史书上皆是称颂孝成皇后的,唯独提到过慎夫人的地方便是她儿子意图谋反。可好好的嫡长子却被逼成了庶子只能屈居人下,谁又忍得了呢?但这又如何?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孝成皇后的嫡子孝烈皇太子如何英勇智敏,而那位可怜的皇长子最终也不过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贞娘艰涩道:“可我已经同他在户部呈交婚书,只要我不肯和离,没人能再越过我。”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娶则为妻奔为妾,李府只消随意找个由头便可让官府判定你并非正妻而是外室。况且即便官府判定你是正妻,你们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李府若抓准了这点请圣上允许他再娶一个平妻放在府中,你日后虽有正妻之名,还不是坐实了一个外室的身份?”绿孚恨铁不成钢,索性将积郁在心中的话统统说了出来,贞娘听了后再也没有法子躲避这件事。
  
  绿孚见贞娘失魂落魄,不由有些心软,放缓了语调同她道:“你也不必太过伤怀,反正你这年纪在外面也该找个人了,与其嫁给那些屠夫马夫,倒不如跟着那李长安。他好歹也在军中有职务,每月银钱少不了,过日子倒也够了。日后再生了孩子,那李家就算再不想认账,多少也会看在孩子的面上让你进门当个贵妾。”
  
  “不……”贞娘摇头,她已经有了正妻之名却只能在李家当贵妾,她本想折辱那沈凝心,如今却成了一个笑话,她怎么甘心?
  
  “我本就是想要让那沈凝心吃些苦头,可若我虽是正妻却只能在李府当贵妾,那只怕苦的反倒是我。”贞娘苦笑,自作孽、自作孽,她真真是应了这句话。罢了,她一个孤女怎么斗得过淮安王府?“难道,我最终也只是当外室的命吗?”
  
  “那倒也未必……”绿孚见贞娘着实可怜,便忍不住还是多说了,“李长安一日不回府,你一日就是他的正妻。只唯独他若是回去了,怕就出不来了,你自然也就从正妻沦为外室了。”
  
  绿孚想了想,又叹息:“可惜就可惜在李长安这么个登徒子怎么会浪子回头?只怕吃够了苦头就打道回府了,反倒是苦了你。”
  
  贞娘觉着整个人陷在了泥潭里,喘息间都伴着痛,她忘了是如何离开长安月下的。
  
  她只失魂落魄的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发愣,一对卖炊饼的小夫妻从她身旁经过,那少妇似乎在同丈夫置气,那丈夫百般哄劝、还帮她捋了捋额间的发丝。贞娘看着他们夫妻闹别扭,忽而觉着心中闷着一口气,她同李长安在一起有将近半年了,却从未这般交心过,她在李长安眼前大都是忍着性子迁就他,反倒是这少妇不论喜怒哀乐都不怕被丈夫瞧见,她竟还不没有这少妇活得痛快。她觉着胸口一窒,在街上拖着僵硬的身子每一步都走的无比沉重。
  
  终于,在一个混沌摊前,她一个不稳晕倒在地上,那混沌摊的老板吓了好大一跳,急忙找了个药婆过来。
  
  “你本来身子就不大好,这胎不稳,以后还是少出门为妙。”药婆先是给贞娘把了脉,又摸了摸贞娘的小腹。
  
  “什么……”贞娘双眉微蹙,她觉着兴许是听错了,她竟有了身孕?
  
  药婆莫名,“莫非你不知道?你也真是够粗心的了,我看你这胎已有三四个月。”
  
  贞娘陡然心惊,没想到这孩子竟早已在她腹中生了根。
  
  她原本甚想有个孩子,她想,上一世的孩子兴许还会回到她身边,况且,若是有了孩子便能拴住李长安,日后李家即便不想认账也没法子了。可如今她忽而有些后悔,她想,她兴许本就不该如此,她自顾不暇,哪里能养得起一个孩子?况且,一个外室所出的孩子,只怕非但不能得到王府认可、只能流落在外,还要受尽非议,她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她蓦地想起上一世那才出生便死去的孩子,忽而怕极了,她怕她难产而死后沈凝心又是会那般对待那孩子。她忽而心如刀绞,恨极了自己,她为何要怀上这孩子?又为何护不了这孩子?
  
  她苦笑,对那药婆道:“可否给我抓一副药,那种喝了就可以把胎儿落下的药?”
  
  那药婆本不欲如此,毕竟贞娘腹中胎儿已不是一两个月,若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妙。可贞娘拿出自沈府带出来的银裸子后,那药婆的眼睛登时一亮,应道:“好说好说,你跟我过来,我家里有祖传秘方,一副药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就能落胎。”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心计1   
  那药汤滚烫, 热气氤氲而上熏红了她的眼睛, 她想, 落了胎便回到沈府去罢, 守寡便守寡罢, 与其日后被李家抛弃, 还不如作孙府正妻。况且, 她兴许根本就不该同那李长安有这一番纠葛。
  
  不知是因着想到李长安还是因着那腾腾药气熏染,两滴滚烫的泪珠自眼角落到那药碗里,掀起些微涟漪。
  
  她端起药碗将那药汤准备一饮而尽, 半晌,却又放下。她不甘,着实不敢就这般认了命, 她落胎后沈凝心依旧是那个沈府嫡出的七娘子, 而她却仍旧只能卑微的苟延残喘……
  
  她想,不能就这样, 这孩子不能白白的就这样死了。
  
  半晌, 她眼中划过一道凛冽的光, 她即便留不住这孩子也绝不会让这孩子就这样死得悄无声息, 她要让沈凝心也付出代价, 要让李长安一辈子都记得这个孩子。
  
  她拿出二钱银子, 转身出门递给外头那小乞丐,同他道:“好孩子,给你买糖吃。帮阿姊一个忙, 阿姊便再给你五钱银子。”
  
  那小乞丐听了一个劲儿的点头, “你说,我一定把这事儿办成!”
  
  贞娘沉吟片刻,附耳悄声同那小乞儿说了起来。
  
  那小乞儿听罢,一脸困惑:“阿姊,旁人都怕自个儿名声不够好,你却要我去满大街唱这歌儿?”
  
  贞娘道:“让你去做你去做便是,不过莫说是我让你去做的。”
  
  那小乞儿虽还是困惑,却点了点头,道:“放心,我这就去办。”
  
  长安城,沈府门前,一群小乞丐不知何时唱着歌儿在沈府大门前跑来跑去。管家见他们吵闹,急忙轰人,却听得那些小乞丐口里唱道:“长安城中好儿郎啊,花柳巷下李长安,柳华巷中小院里,沈三娘子甘做妾。徒留七娘子守空房啊,守空房……”
  
  那管事大惊,急忙回禀了沈府大夫人,彼时沈夫人正在替沈凝心正理嫁妆,登时面色铁青,沈凝心也急匆匆的赶来沈夫人房里,道:“母亲,你可听见外头那些乞儿说的话了!早就听说那李长安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竟和沈铭心纠缠到了一起。”
  
  沈凝心想了想,道:“不成,我能就这么着,我的颜面该往哪儿搁啊!我非要去向那李长安讨要个说法不可!”
  
  “不可!”沈夫人急忙拦住了女儿,“男人纳妾本是伦常,你人还没嫁过去呢就管着他了,难免被人说三道四。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难不成要任凭那些乞儿造谣?”沈凝心赌气道。
  
  “有母亲在,岂会任凭你受欺负?”沈夫人淡淡道,“王管事,备车。”
  
  沈夫人牵着沈凝心的手道:“咱们今日便去会一会外头那位李夫人去。”
  
  柳华巷小院门口,贞娘正倚着门扉张望着远处,不多一会儿,一个小乞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道:“你说的那李长安是什么人啊!我照你说的去沈府门口刚唱了一半就出来好些个家丁拎着棍子要打,亏得我们几个跑得快!”
  
  贞娘蓦地勾起了嘴角,她递给那小乞儿二两碎银子,同他道:“快走罢,若我没猜错,那沈府的人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来了。他们若是见着你……”
  
  那小乞丐打了个寒颤,接了钱急忙跑了,边跑边喊:“这可同我没什么干系!”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贞娘看着也忍俊不禁,半晌,她叹了口气,回到小院里。
  
  彼时四下无人,院子里一片死寂,贞娘枯坐片刻,看着那院墙外的落叶忽而有了一丝落寞。
  
  她终究还是端起了那碗药一饮而尽,那药汤早已凉透了,味道极苦,入喉微涩,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晓得。
  
  “起初她们说我还不信,居然真的是你!”一声娇喝将贞娘从恍惚中拉了回来,这声音即便经历几生几世她都绝不会忘记。
  
  沈凝心亦如往日明丽,一身红衣杏眼微瞪,粉面含春的站在沈夫人身后,沈夫人发髻端庄、神色威仪。
  
  “铭心,我是你嫡母,你竟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这样同人外奔,成何体统!”沈夫人还是一贯的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用权势人伦压制她,她以往尚且会因着畏惧、无可奈何而隐忍,如今不知为何,她当真不想再忍下去了。上一世她一心被那些孝道束缚,父母让她去辍学供沈凝心读书她便做了,父母让她让着沈凝心她便让了。她以为一家人就不该在乎这些,可如今想来,她上一世当真可笑之极。这一世,她只想痛痛快快的做回自己,自私便自私罢,沈凝心上一世如此自私,反倒活得甚好,她上一世忍了半生,到头来却连才出生的孩子都保不住!
  
  贞娘冷笑:“大夫人若真把我当女儿,怎会让我嫁给孙公子?”
  
  沈凝心当即怒道:“你怎么如此恶毒!居然抢我夫婿!你既然和孙公子订了亲,就应该去给他守寡!”
  
  沈凝心声音不小,一句话便引来行人侧目,贞娘冷笑,“七妹妹怕是糊涂了罢?当日分明是你……”
  
  沈凝心未等贞娘说完便慌了神,立刻打断贞娘的话,拔高了音量嚷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李公子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便告诉他你是个□□,我看他还会不会要你!”
  
  贞娘怒极反笑,在沈府她是庶出、沈凝心是嫡出,是以平日里在府中她一忍再忍,是以如此父亲让她替沈凝心嫁去孙府时她虽不平、虽想让沈凝心也尝一尝那滋味,却从未想过真正动手去报复她们,如今,她却忍不下去了。
  
  沈凝心从未将她这个庶姐当人看过,在沈凝心的心中,不过将她当做了一个可以摆布的人偶,人偶是没有心的,是以如此,沈凝心才这般肆意践踏她。只要她活着一日,便免不了被沈凝心作践一日,她想,她兴许根本就错了,她不该想着同沈凝心分庭抗礼,她没有那个本事。她有的只是一条贱命而已,她若连命都不敢拼,那她也只能认命。
  
  贞娘不甘,她这一生有太多不甘,唯独这一次,她想要真正报复那沈凝心,想要那沈凝心生不如死,不计代价、不惜一切。
  
  “你看什么!”沈凝心被她盯得发憷,怒目瞪着她,眼神中满是无畏。
  
  沈凝心何时畏惧过?礼部侍郎之女、正妻嫡女,这样的身份,又何须畏惧他人?
  
  贞娘冷笑,拿出一根金簪,那金簪明晃晃的嵌着一根明珠,那是她曾十分喜欢的簪,那年她及笄,父亲破天荒的想起来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甚欢喜,讨要了这么一根金簪,却被沈凝心看中半路抢了过去。
  
  沈凝心拿走她簪子那日,大夫人还装作贤惠模样从箱子里拿出一根差不多重的金簪给她,只可惜那金簪成色本就不大好、加之大夫人装金簪的那箱子本就是好多年都未曾起开,金簪内里居然生了锈。她后来有一日拿去当铺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金簪,只是个鎏金铜簪罢了。而沈凝心那日要她的簪子也不过是一时新鲜觉着旁人的东西更好罢了,簪子到手后沈凝心就再没戴出来过。
  
  她本不在意沈凝心抢了她的簪子,可沈凝心抢了后却将她如此珍重之物弃若敝履、之当成了一个压箱底的摆设。
  
  那日她离开沈府时,去了沈凝心的院子,除了几个碎银,带出来的只有这么一根金簪,这是她心中的痛,她不甘心就这样留给沈凝心。
  
  “我的金簪!”沈凝心柳眉一挑,怒道,“你敢偷我的金簪!”
  
  贞娘冷笑,腹中隐隐作痛,门外传来更声,每次这更声响了没多久李长安都会回来。
  
  她这次没有畏缩后退,她步步逼近沈凝心,冷笑,“妹妹,你为了封我的口竟要杀了我么?”
  
  沈凝心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贞娘的胸口鲜血喷涌,那殷红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裙。饶是见惯了大阵仗的沈夫人也愣了,待到她母女二人清醒,过来面对着的是庭院中的鲜血和李长安猩红的眼眸。
  贞娘的胸口斜斜插着那根金簪,她虽故意错开心脉,可仍是下足了狠手、抱着同沈凝心母女鱼死网破的决心,是以那簪非但刺穿了皮肉还扎得极深。那药婆果真没骗她,她腹中如撕裂般剧痛。
  
  贞娘看着李长安震怒的面容,忍着剧痛攥紧李长安的衣角,费力道:“我……怕是活不成了……”
  
  李长安见到此情此景,已是怒极,当即拔剑指向沈凝心母女,奈何到底她二人是官员家眷,李长安尚有些分寸,冷面切齿道:“沈夫人和沈姑娘入室伤人,怕是得跟我去大理寺走一趟了。”
  
  沈夫人带来的家仆急忙辩解:“公子有所不知,是她自己刺了自己……”
  
  那家仆还未来得及说完,沈凝心便一声惊叫,李长安看向沈凝心,却见沈凝心惨白着脸指着地上,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李长安顺着沈凝心手指的方向看去,愣住了,脸色骤然铁青,那地上一团血肉中依稀可见一个已经成了型的胎儿。贞娘胸口鲜血染红了上衣、下身的鲜血染红了庭院,李长安顾不得许多,将她抱在怀中,李长安的面容已经在贞娘眼中渐渐模糊,她分不清是为了那孩子落泪还是为了她自己落泪,只觉胸中那郁积多年的愤懑恨不得立刻倾泻,她本已想好对李长安的说辞,可如今她看着那团血肉,却将一切都忘了,血泊中她依稀可见那孩子的眉眼,那孩子在离开她身子后甚至还抿了抿嘴、只是渐渐没了动静……
  
  她看着那孩子蜷缩的身子,忽而觉着胸口撕裂般剧痛。原本算计好的千言万语她如今一句都不想再说,更不想再用什么心计去应付李长安,只喃喃:“对不住……孩子,是我对不住你……”
  
  李长安狭长眼眸中怒意一闪而过,他瞥了一眼沈凝心母女,终究忍住了,抱着贞娘大步离去。
  
  贞娘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孩童死死抱住她不肯松手,可任凭那孩童泪流满面,却仍被一只沾了鲜血的手硬生生拖走。她拉着那孩子的小臂想将他抢回来,那孩子却忽而用一双似极她的眼眸看向她,贞娘陡然想起是她亲手断送了这孩子的性命。
  
  她被梦魇惊醒,朦胧间觉着屋子里人来人往、竟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看着好生热闹。她想,她兴许仍是在梦中,不然,哪里来的这样多的丫鬟婆子来伺候她这样一个与家中嫡母闹翻了的“外室”?
  
  迷蒙之间她昏睡又醒来,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沈姑娘醒了。”
  
  她这才发现那梦中的景象竟是真的,环顾四周,这雕栏画栋的房舍哪里还是李长安的小院?
  
  门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她听到婢子们唤了一声“三少爷”,果然,李长安进了屋子。
  
  他紫衣金冠、描金线云纹靴,这富贵公子哪里还有同她在小院的时候那落魄的模样?
  
  他在床边坐下,两人相顾无言,竟沉默良久。李长安想说却不知该如何说、更不知该说什么。他带着贞娘先是去了医馆,他却才知道他身上那几两银钱根本不够给贞娘看病,百般无奈之下,他又回了李府。
  
  他毕竟是王府嫡子,嫡子流落在外传出去终究免不了叫人笑话淮安王和卜夫人治家无方,是以如此,淮安王和卜夫人便对他带着贞娘回来并未深究。可李长安心中更是清楚,淮安王和卜夫人绝不会同意他同贞娘的婚事。
  
  他忽而有些愧意,他当初兴许便不该招惹贞娘,可他当日太怕一无所有,贞娘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想,娶了她便不用怕她离开,是以如此,他便将一切抛诸脑后,更没去想过日后他回府后贞娘该如何自处。
  
  沉默良久,贞娘先开了口:“这是……李府?”
  
  李长安摇头,沉默片刻,道:“这是泽兰苑,母亲已经将这院子给了我。”
  
  泽兰苑是李府的家产,却不在王府中,虽有一条甬道通往王府,但到底是独门独户隔开了,是以旁人从不知这院子是淮安王府的,只以为这不过是个寻常民宅。
  
  李长安同贞娘的婚事卜夫人和淮安王都是不认的,更不允贞娘入府,只是当日事态紧急,贞娘满身鲜血的被李长安抱进王府,若王府将她赶出去怕是不妥,卜夫人斟酌之下才勉强同意将她安置在泽兰苑中。
  
  贞娘虽不知道内情,却也猜得出来,这八成是王府在外面置办的产业,李长安终究还是回去了。她坐了起来,忽而觉着腹中疼痛,手敷上去才想起她已经没了孩子,她心中一阵怅然。
  
  “你还需修养些时日。”他顿了顿,又道,“沈夫人被大理寺收监,又被放了出来。”
  
  她一言不发咽下心中苦涩,是啊,那沈夫人毕竟是父亲的正妻,她一个小小庶女用一个李府并不在意的孩子岂能扳倒礼部侍郎正妻?她不甘心的就是这个,她即便拼尽了性命也未能伤及她们一丝一毫,这个中滋味与不平也只能是她自己承担。兴许,她本就不该用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贞娘,我会……”李长安想说什么,忽而却打住了,他看了看身后那几个婢女,冷冷道,“你们下去候着罢。”
  
  那婢女不情不愿的走了,贞娘想也知道,这定是李府派来的人。李长安对她道:“你才是我的正妻,我绝不会负你,再忍几日,我一定会闯出些名堂来,让你不再受那些人的欺负。”
  
  贞娘几乎就要松口,她也想依赖着他、同他诉说心事,她也想在想哭的时候可以依着靠着他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她终究是做不到,她朦胧间已经听到婢女和婆子们说的话。李府将她安置在此,却不打算给她什么身份,反倒已经打点好户部,再过半个月,沈凝心便会以平妻的身份进门。
  
  她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忘掉那孩子,用她所能做出的最为凄然的神色,看着李长安道:“你可知道七妹和母亲为何要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子?”
  
  李长安皱眉,“难道不是因为我先娶了你?”
  
  贞娘摇头,泫然欲泣的看着他:“七妹曾与孙公子私通,后来父亲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好在那孙公子尚有几分良心,便央求父母来府中求娶。父亲允诺了,可没过多久,那孙公子竟病逝了。那时,沈府同孙府已换了庚帖、商定好婚期,七妹此时若嫁过去后半生就只能守着贞节牌坊过活,若不嫁便落得一个不忠不义之名。所以……”
  
  贞娘说到此时,忽而说不下去了,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攥住被角,她在竭力克制着自己,彼时心中已经不再是演戏,她心中的悲戚之情涌起,不能自已。人总归如此奇怪,她先前想尽了法子让李长安可怜她,可当她心中真正伤怀时却又不想让李长安看到她心中的伤口,竭力想将那眼泪吞进肚子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她和七妹同样都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对她却这样狠心?七妹可以肆意造谣,她却连想说出真相都要用些心计。
  
  这几日贞娘昏睡时,沈府早已派了人过来解释,这其中便有说贞娘早已同孙公子定亲一事。不过李长安并未放在心上。而今他本就不是愚钝之人,已经全然明了其中的种种曲折。那孙公子是高门嫡出,怎会同一个庶女定亲?李长安攥紧了拳,他知道,贞娘说的都是真的。

  
  半晌,他松开了拳,克制着声音对她道:“再忍几日,我不会让那孩子凭白死了,我会让沈夫人和沈凝心都付出代价。”
  
  又是良久的沉默,贞娘开口道:“不如,就让那些下人回去罢,我只想同你过日子,用不着人伺候。”
  
  说了这么多话,唯有这句话是贞娘的真心话,她当真累了倦了,不想再有旁人在身旁了。只李长安一个人已经让她疲于应付,何况那些婢女并未多尊敬她,大都只是在李长安眼前做做样子罢了。
  
  久久不语,一声叹息后,李长安道:“你身边没人伺候不成,我明日让牙婆过来,你挑两个合心意的。”
  
  贞娘点头,又是一阵沉默,李长安道:“贞娘,我会娶你的。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从东正门入府。”
  
  她的心陡然凉了下去,原来在李长安的心中她只不过是个外室,原来那户部的婚书也比不了王府的大婚之礼。
  
  李长安变了,变得沉默、喜怒都不似在小院那样外露。他转身便打发走了好几个王府派来的婢女、只留下了两个伺候她,刚过了晌午,牙婆就带了十几个丫头过来。
  
  牙婆虽是三教九流之徒,却也分三六九等,最厉害的牙婆训出来的婢子仆妇不但各有所长、还大都是懂礼知义、进退有据的。最下等的牙婆却不同,她们莫说教下人,手中的奴婢们怕是连来路都说不清楚。
  
  李长安到底是王府公子,即便贞娘在旁人眼中只是个外室,贞娘院子里的婢子却也仍旧是那些牙婆眼中的肥缺,这次带来的牙婆李氏也是这一行里面的翘楚。
  
  只可惜这李氏当牙婆当的晚,是以虽一直在这一行做得风生水起,却仍旧只能被当了二十几年牙婆的孙牙婆和于牙婆压了一头,李氏恨得险些将一口银牙咬断却也无可奈何,高门大户总归觉着孙牙婆和于牙婆做这事情有年头、用她们的人更妥帖,是以即便李氏将门槛踏破,也只能给那些不高不低的门第送些下人,高门大户是从不用李氏的人的。
  
  只不过,这次却同以往有些不同,淮安王三儿子在外面娶了一房“正妻”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是以给贞娘买婢子这事情,孙牙婆和于牙婆都不大愿意去办,只因怕得罪了卜夫人、沈夫人还有那还没嫁到王府的沈家七小姐沈凝心。
  
  李长安派去的人寻了孙牙婆和于牙婆未果便去找了李氏,李氏自是不忌讳这些,即便没得罪那卜夫人和沈夫人,沈府和淮安王府也不会用她的人,如今既然有这现成的机会找上门,她又何乐而不为?
  李氏好生梳洗打扮了一番,带着最得意的两个手下去了。那小院子同淮安王府隔得极近,大大小小十五间房舍、里面前庭后院俱全,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住处,不过同淮安王府相比,却着实寒酸了些。
  
  “贞夫人在里面,自己进去吧。”那婢子无精打采道,李氏甚至怀疑若非她提前给那婢子塞了银子,只怕那婢子根本不会搭理她。
  
  李氏顺着游廊走了两步,便见到一个发髻松散的女子,那女子不过青春年华,神色却悲喜难辨,屋子里竟没有一个婢子伺候。李氏心里估摸着这兴许就是那个李长安在外面娶的夫人了罢?
  
  “给夫人请安。”李氏笑道,说着实打实的行了个大礼。
  
  贞娘苦笑,“你可是这府里唯一一个叫我夫人的,也是唯一一个对我正经行礼的。”
  
  王府里派来的那几个婢子没一个对贞娘行过礼,权当她是个摆设,叫她也只叫“贞夫人”不叫“夫人”。李氏虽不大清楚内情,可来的时候看那些婢子唤贞娘作“贞夫人”便知那些婢子定没有将贞娘真正当做主子看,寻常人家婢子都是叫主子“夫人”才是,只有对小妾姨娘才在“夫人”两个字前再加一些称谓。
  
  李氏笑道:“夫人不必为此费心,奴此番前来就是为着能让夫人在家中过上舒坦日子。”
  
  贞娘看李氏与旁人不同,心中有了戒心,却也十分好奇这李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便道:“你打算如何让我过上舒坦的日子?”
  
  李氏敛起笑意,正色道:“夫人是正房夫人,那些婢子却如此无礼,本该收拾。奴不便在此多说什么,奴带来了两个婢子,夫人且先收下这两个婢子,最迟明日,夫人便会知晓这两个婢子的好处,日后,夫人若是有用得着奴的地方,还望夫人提携一二。”
  
  跟在李氏身后的两个婢子一个蒙着面、另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颇大,贞娘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头。她虽然同李氏不熟,可她着实太需要几个得力的左膀右臂了,如今她四面环敌、身子未愈、沈凝心又快要进门了,她来不及迟疑犹豫了。
  
  李氏松了口气,若贞娘信不过她,之后的所有一切都只能是空谈,如今贞娘收下她的人,便意味着贞娘和李氏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李氏对贞娘道:“夫人,不出意外,最多两个时辰之后,卜夫人就会过来,夫人且放心,我这两个婢子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婢子,绝不会让夫人吃亏。”
  
  李氏说完,便告了退。贞娘起初听李氏说那些话只以为不过是牙婆说些大话罢了,如今听李氏说卜夫人要来,那语气还十分笃定,贞娘这才觉着李氏同旁的牙婆有些不同。
  
  “你们叫什么?多大了?从哪儿来的?以前在何处做工?”贞娘看向那两个李氏带来的婢子,她着实想知道李氏派来的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在李氏的眼中她们竟可同卜夫人对抗。
  
  “奴婢春深,年二十六,原是靖远侯府姬妾。”那个一直蒙着脸的婢子忽而解开面纱,那婢子半张脸竟都毁了容,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贞娘看了心头一窒,细细询问之下才得知,春深原为靖远侯的宠妾,十五岁入府后就深受靖远侯宠爱,在侯府中地位稳固、远非寻常姬妾可比,只可惜春深不能生育,一年前,靖远侯过世、靖远侯世子继位,世子生母将春深毁尽容貌发卖出去。
  
  贞娘没想到那李氏带来的婢子竟有这样的经历,春深在靖远侯府受尽宠爱,想必对如何讨好男人再明白不过;春深虽没有子嗣却能享尽专宠,足可见其本领。李氏将春深送给贞娘,可见对贞娘的用心,贞娘此时此刻才明白,李氏果真没有诓她,这两个婢子怕是真的能帮到她。
  
  “你呢?”贞娘看向另一个婢子,那婢子看年纪比春深还要大许多,若保养得宜,说不定已经年过三十,寻常人家买奴婢大都要十岁出头的,这样便可以多用些年头,可李氏竟给她找了一个快三十的婢子,不知是何用意。
  
  “奴婢名唤白芍,今年三十有二。”那婢子声音柔婉、举止端庄有度,看她周身气派竟比官宦人家的小姐都要强上三分,贞娘忽而有些估摸不准,问白芍:“你之前可是官宦人家女儿,落难成了婢子?”
  
  白芍摇头,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奴婢……原是宫女,当年曾伺候过神武皇太后”
  
  “神武皇太后是个奇女子。”贞娘慨叹,如今整个大周有谁人不知神武皇太后?当年神武皇太后只是元帝众多姬妾之一,也不大受宠,但她却在慎夫人和孝成皇后的儿子先后去世后说服群臣扶持她唯一的儿子神武帝继了位。神武帝在位之初不过是个七岁小儿,是神武皇太后一步步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而后又将政权还于神武帝。如果说孝成皇后是大周女子之典范,那么神武皇太后就是大周有史以来最为令人称道的一个奇女子。
  
  白芍点头,神色间仍带着一丝眷恋:“是啊,娘娘的风华气度,奴婢怕是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见到了……”
  
  白芍叹了口气,又道,“后来,娘娘仙逝,娘娘临走前将我许配给了一个黑衣,我这才出了宫。”
  
  贞娘听说过黑衣,据说那是皇宫里守卫的侍卫,能当上黑衣的都是宫中侍卫的翘楚,武功家世都不会逊色,看来神武皇太后对白芍也是上了心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出来做婢子?”宫内黑衣之职所得赏银足够一家人吃穿用度,白芍还要出来为奴为婢未免有些奇怪。
  
  又是一声叹息,白芍喃喃,“这……怕是得从头说起了……”
  
  原来,白芍嫁给夫君后本也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岂料没几年她夫君便因着触犯贵人被斩,她也成了寡妇。好在她当时还有一双儿女,便挨着过了两三年,不料天意弄人,去年夏天她一双儿女都掉进了河里淹死了。白芍也成了个没儿没女的寡妇,只能擦干眼泪另谋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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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娘原本以为李氏这两个得力的婢子至多不过是在一些高门大户伺候过一些主子,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般曲折。
  
  春深被毁了容貌、白芍又是个寡妇,这两个人换成旁人定是有所忌讳觉着她们是不吉之人,可贞娘却不同,她并不在乎那些。春深有心计、有手段,却又被毁了容貌,后半生只能靠着贞娘,而白芍服侍过神武皇太后,单看周身气派便知她绝非寻常家仆可比及,只怕那些沈府的谋士都比不上白芍聪慧。
  
  贞娘起初对白芍有些许迟疑,只因觉着她年纪大了些,若是有夫有子,只怕心中都惦记着家中的夫君和孩子,旁人给一点甜头就跟着走了,难言忠心。况且,这般年纪说不准过几年家中宽松些便不做了,这样一来贞娘岂不是白白□□她了?
  
  可如今看来,白芍是个寡妇、一双儿女也没了,大周历来忌讳这些,若是像白芍这般的人十有八九会被人说是克夫克子,是没人敢用她的,白芍日后也只能跟着贞娘、忠心于贞娘一个人了。而春深容貌毁尽,日后也只能跟着贞娘。她们二人皆是没了后路的,贞娘如今最缺的就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臂膀,而李氏送来的这两个人非但十分得力还绝不会背叛贞娘,倒让贞娘心中颇为宽慰。
  
  看来,牙婆李氏非但会选人也能明白贞娘的心意。贞娘暗暗记下了李氏,日后,她怕是少不了还要李氏辅佐。
  
  白芍和春深都极会服侍人,不因贞娘是新主子而羞涩疏远、也不因那两个王府出来的婢子对贞娘不敬而跟着松懈下来,反倒是殷勤服侍、百般敬重。
  
  这兴许便是她们的好,白芍能服侍皇太后、春深能深得靖远侯的宠爱并非没有道理。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们便帮着贞娘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将屋子收拾了一遍,那几个王府的婢子对贞娘并不大放在心上,贞娘已经好几日没有沐浴了。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心计2   
  贞娘才刚梳洗好, 正要歇一歇, 便听到门外那两个一直对她不冷不热的王府婢子喊了一句:“老夫人来了!”
  
  所谓的老夫人, 自然就是淮安王的正妻卜夫人, 卜夫人因着尚未受封王妃, 便只能以夫人相称。那两个王府来的婢子对卜夫人很是殷勤, 忙前忙后的奉茶摆脚踏。
  
  贞娘早就料到那卜夫人定会过来, 一则泽兰苑就只同淮安王府隔了那么一条街罢了;二则即便是隔着十里百里的地界,儿子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做母亲断没有不来整顿一番的道理。
  
  “你叫什么?”卜夫人虽然年过五十, 却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面容端丽、举止端庄, 一身石青色衣裙、裙摆上用银线绣了些许山水鸟兽, 精巧素雅却又不失气派。
  
  卜夫人坐定后,神色凛冽的看着贞娘, 贞娘便按照白芍的叮嘱恭敬侍立在一旁, 半垂着头对卜夫人道:“妾沈氏, 名贞。”
  
  卜夫人状似不经意间道:“我从别处听闻, 你先前是叫沈铭心?”
  
  贞娘淡淡道:“那是妾之前的名字, 闺阁女儿之名本不外传, 户部也不记在其中。贞是妾为自己取的小字,夫人若想唤妾铭心也无妨。”
  
  卜夫人淡淡道:“你端得一幅好心机,连亲生骨肉都能舍掉, 却不知你这一步棋骗得过长安却骗不过我这在后宅沉浮多年的老妇。”
  
  贞娘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 却不漏声色,她知道,如今她必得戒急用忍才能成事。
  
  卜夫人见贞娘温顺的站在一旁却是微微错愕,卜夫人这次本就是想让贞娘同她起了争执,好让李长安觉着贞娘并非什么良善之辈,如今贞娘如此温顺却让卜夫人无处发作,只得冷颜看她。半晌,卜夫人笑了,笑得有如春风拂面,对贞娘道:“这都快晌午了,来同我一起用饭罢。”
  
  白芍听了这话登时抿住了嘴,白芍心知,卜夫人自然不是转了性子认了贞娘这个儿媳,她不过是想借此向贞娘发作罢了。高门大户用膳都有讲究,长辈用饭小辈媳妇侍立在侧捧饭布菜,尤其是新妇进门的头三个月,必得侍奉姑婆一日三餐,直到婆母准许媳妇坐下、媳妇才能坐下用饭。
  
  好在这些高门大户的婆母们大都只是做做样子,让媳妇奉了饭便会作罢,可卜夫人这架势摆明了是要刁难贞娘,一顿饭可以吃上一盏茶、也可以两三个时辰都不作罢,若是卜夫人用膳用上个把时辰,贞娘岂不是要站上个把时辰?贞娘才小月不久,如何受得了这些?
  
  贞娘自知身子撑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端起碗来为卜夫人盛饭的时候一个不稳将碗摔在了地上,崭新的白瓷碗摔成了两半,卜夫人愣了片刻,眸子里划过一丝阴鸷,却还是笑道:“无妨,凡事都有第一次,想来你过去在沈家也是个庶出没法子学会这些。不过这也怪不得你,想来,庶出在家中自然比不得嫡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卜夫人这话说的看似是在宽宥贞娘的过错,实则却绵里藏针般的戳穿了贞娘庶出的身份,明里暗里的将贞娘在家中不受看重的处境讽刺了一遍。卜夫人果真戳中了贞娘的痛处,贞娘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半晌,她温厚笑道:“妾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幸好母亲宽厚,妾身真是三生有幸遇到母亲这样好的婆母。”
  
  卜夫人闻言却是愣住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寻常人家的外室都是唤婆母为老夫人,哪里敢直接唤上一声母亲?如今贞娘却堂而皇之的唤她为“母亲”,偏偏还叫的那般顺口,好似卜夫人同她有多亲厚一般。
  
  卜夫人看了一眼外头的婢子婆子,心想,这若让沈家大夫人知道,只怕还以为卜夫人是在两面讨好。
  
  可偏偏卜夫人却又没法子叫贞娘闭嘴,毕竟贞娘也是在户部册目上记了名的正妻,况且她若是此刻发作,难保不被贞娘寻做借口去向李长安卖可怜。
  
  卜夫人活了一把年纪,以往都是她让旁人有苦说不出,如今自个儿吃了一记闷亏真真是憋屈得很,心里闷着一口气,脸色也不大好了。冷冷道:“既然你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就该好生学着,而不是去靠着我的宽厚不思进取!”
  
  贞娘眼看着卜夫人终于被她引得拉下了脸,心中暗笑,面上却摆出一副娇羞的模样,羞涩道:“妾身原本也是这般想着的,可三郎说就喜欢妾身这样。”
  
  卜夫人听了这话又见贞娘这神色只觉贞娘惺惺作态、矫揉造作,见贞娘提到李长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他说的话你就信了?他在府里就是个废物!”
  
  贞娘将话头引向李长安无非是之前听闻李长安母子素来不合,是以故意如此,想让卜夫人说李长安的不是,如今卜夫人倒是正中了贞娘的下怀。贞娘低垂着头眼角余光扫到门外似乎有一个石青色衣角,李长安今早出门穿的就是那石青色长衫,贞娘蓦地勾起了嘴角。卜夫人来的时候她就特意命春深去将李长安寻了回来,如今看来,李长安回来的正是时候。
  
  贞娘道:“不,三郎是这天底下顶好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卜夫人彼时已经被贞娘搅得心绪不宁,如今见贞娘反驳她,自觉好不容易抓住了贞娘的错处,立刻便道:“放肆!我是他母亲,他是好是坏我岂会不知!倒是你,当面反驳婆母,该当何罪!”
  
  贞娘急忙跪地,道:“老夫人要罚妾身不敢不受,只是三郎确是个好人,他绝不是什么废物。”
  
  白芍不明就里,只以为贞娘是个性子软弱的女子,急忙拦在贞娘前面对卜夫人叩首道:“老夫人责罚奴婢罢,是奴婢逾矩,我家夫人才刚小月,身子还未痊愈,老夫人。”
  
  “你就是今日长安新买的婢子?果真是没规矩,长安平日里就不务正业,他选的婢子又能好到哪儿去。”卜夫人好不容易抓住贞娘的错处自然要将这错处紧抓不放。
  
  贞娘听了这话立刻接话道:“三郎是个好人,是我没有教好下人,同他没什么关系。”
  
  卜夫人冷笑:“你怕是以为他是王府公子跟了他就能攀上高枝了罢?可惜他平日里游手好闲一事无成,在家里就是个人见人烦的主儿,你要是聪明些勾引的是兰陵,我兴许为着母子情分还要给你几分颜面,若你再精明些勾引上了世子,那即便我对你厌恶到骨子里,我也得供着你。可惜你偏偏选错了人,就只能当那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贞娘眼角偷瞄到那门外的一道石青色晃了晃,她隐约看到门外露出半个紧紧握住的拳头。贞娘知道,卜夫人之所以敢对她说这些话无非是不在意李长安,因为不在意,更有恃无恐,可这却恰好中了贞娘的下怀。
  
  贞娘急急道:“夫人,我跟着三郎这几个月,他一直十分用功,平日里甚少涉足那些声色犬马之地,兴许是有什么误会。他……”
  
  卜夫人打断贞娘,“你不必如此,他在家中就是个废物,你跟着他讨不到半分好处。”
  
  门外的李长安抿紧了嘴,他想出言反驳,却不知如何反驳,他知道,卜夫人说的确实是事实,他读书读不下去,只得去军中谋了个闲职,厮混了多年也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他确是一事无成。
  
  房中陷入静默,李长安忽而有些迷蒙,他不知贞娘得知他在王府中只是个让生母都厌恶的人后还会不会跟着他?

忽而,卜夫人又开了口这次反倒放缓了声:“与其跟着他后半辈子只能做个外室,倒不如拿了银子自个儿逍遥快活,只要你肯走,我可以给你白银千两,决不食言。”
  
  蓦地,他攥紧了拳,他想起那些青楼女子,几年前,他曾同青楼里一个花魁欢好,那花魁对他很是殷勤。他为花魁赎身,将那花魁安置在府中,却也是今日这般场景,那上一日还同他百般温存的花魁蓦地离开了他。
  
  贞娘却也在犹豫,可她知道她已经没了退路,得罪了沈夫人和沈凝心后,她若没有李长安的庇护只会死路一条。卜夫人终究看浅了她,以为她是个没有眼界的女子、以为她不过是为着富贵荣华,贞娘确是一半为着富贵荣华,另一半却是为着给自己争那一口气。她如今只身一人,活得富贵与否都无妨了,只要那沈凝心遭了报应,她便是苦上几年又何妨?况且,如今即便她想要收手也来不及了,沈夫人和沈凝心不会放过她的,她唯有走下去才能活着。
  
  贞娘淡淡道:“多谢夫人厚爱,贞娘跟着三郎便已是此生之幸,银钱够花便好。”
  
  卜夫人挑眉:“既然你不识相,那就别怪我,来人,把她拖出去收拾了!”
  
  卜夫人说的收拾,自然不是简单的打一顿,富贵人家背地里那些肮脏的勾当贞娘又怎会不知?卜夫人所谓的收拾,多半是要将她活埋、投井,又或是毁尽容貌后扔到荒山野岭中。
  
  那两个王府派来的婢子一左一右就要将贞娘架起,白芍见状死命拦着,却被卜夫人带来的两个壮丁拖开。
  
  卜夫人冷冷道,“你不要以为我会顾念母子情分对你手下留情,他命中克母,本就不该留在府中养着,若非当年太妃心软,我绝不会留下他在身边。”
  
  贞娘等得就是这句话,她一直在等,她知道,李长安因着所谓的克母之名平日里在淮安王府备受冷落,她一直在等着卜夫人主动提起这件事。贞娘挣扎着对卜夫人喊道:“夫人,三郎平日里是敬重着您和王爷的,夫人怎能为了一个克母的传言这样冷落亲生儿子?夫人若看贞娘不顺眼,贞娘没什么怨言,三郎毕竟是您的亲生儿子,骨肉之情怎能说断就断?”
  
  贞娘这话似乎戳到卜夫人痛处,她气得面色铁青、抓起茶盏狠狠掷向贞娘,茶盏砸到了贞娘的额角,鲜血汩汩而下。“你放肆!他克母害得我险些丧命,大周以孝为先,他这便是不孝!其罪当诛!当年我没将他溺死已是宽宏,你却还敢替他说话!”
  
  “你们愣着作甚!把她的手脚筋挑断扔去荒山!”
  
  “住手!”一个阴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贞娘偷偷在心中勾起了嘴角,李长安冷着脸大步跨进门,将贞娘从地上拉起拽到身后,春深在李长安身后跟着他进来,贞娘同春深目光相触后顿时明了,春深怕是出去找李长安回来了。
  
  贞娘心道,春深还算聪明。
  
  “母亲若是对儿子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儿子来,何必拿贞娘发作。”李长安眼眸猩红、面色阴沉,唯独握着贞娘胳膊的那只手的力道却十分柔和。
  
  李长安今日在营中训诫,卜夫人本以为他天黑后才会回来,却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早,一时间也是愣住了。贞娘却心知,这多亏了白芍动用了亡夫的旧友给了李长安半日的假。
  
  李长安同卜夫人之间的嫌隙并非一日而起,母子之间比之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贞娘知道卜夫人一直对李长安不大好、她不信李长安对此没有心伤。是以这次她便利用了这个机会来挑拨卜夫人同李长安的关系,如此一来,李长安在卜夫人面前定会站在她这边。
  
  贞娘没有料想错,李长安果真挡在了贞娘的身前,贞娘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着后背略有几分苍凉,他道:“原来在母亲眼中我和贞娘都是该死的东西?”
  
  那声音中竟些微的带了一丝颤抖,贞娘的心莫名的跟着提了起来,她知道,他伤心了。
  
  卜夫人皱了皱眉,卜夫人在这个儿子面前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之情,只这不经意只见的流露,贞娘便知,卜夫人同李长安之间的母子情分怕是永远也回不去了。生而为人总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身子受了伤兴许还可以疗伤,可若是心口挨上一刀,哪怕是华佗在世也难将心伤缝合得同先前一般。
  
  李长安的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只冷冷道:“祖母去世前曾将淮安王府一些家产均分给我们几个,如今我已成年,也是时候分家了。”
  
  贞娘眸子里闪过一丝欣喜,她低下头不让这神色被旁人瞧见。她早就听说淮安王的母亲欧阳老夫人很是疼爱李长安,淮安王是个孝子,欧阳老夫人晚年攒下不少家产。贞娘心想,若能分了家,她便不必再为家计发愁,日后也有了同沈凝心抗衡的本钱。
  
  卜夫人冷冷道:“父母在,不远行。我同你父亲还或者你便要分家?这就是你所谓的孝道?!”
  
  李长安却并未恼火,反而是凉薄一笑,“母亲说孝道,那母亲又岂有孝顺祖母和李家列祖列宗?沈凝心害得贞娘小产,这样噬李家血脉的毒妇母亲却要让儿子娶她?祖母留下的家产足足三千两白银和许多玉器字画本是为着给我们几个孙儿用,母亲却枉顾祖母遗志,这就是母亲的孝道?”
  
  他凤眸微扬,眼尾似笑非笑的指向怒意滔天的卜夫人,李长安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只怕又要怒骂他不忠不孝,可贞娘看着他笑得凉薄忽而有些心痛,李长安过去兴许是十分在意卜夫人的,贞娘知道,他声色犬马也不过是为着向卜夫人和淮安王能想起还有这么个不孝子。然则卜夫人一次次伤了他后,他终究是可以做到硬起心肠同自己的母亲算计了吗?
  
  卜夫人呷了一口茶,手压在胸口,以往李长安纵然荒唐,她打过骂过却从未如此震怒过。卜夫人发觉,今日不知为何,这个儿子不同以往了,她连着道了三声“好”,冷冷道:“我竟没想到我淮安王府还有这么一个人才!算计父母,你当真是个畜生!”
  
  李长安面容不辨喜怒,淡淡道:“那家产若我没记错,祖母说过,三千两银子有一千五百两给我娶新妇,剩下摆件玉器字画和瓷器库房都有记账,儿子回头会让王贵核对一遍,若是少了也不打紧,那些东西官中都记着,母亲若实在找不着,儿子就去大理寺让大理寺少卿查证核实。”
  
  “你!”卜夫人抚着胸口,头一阵眩晕。过了这么些年,欧阳老夫人留下来的那些东西早就被卜夫人拿出去补贴次子李兰陵了,如今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些物件。
  
  李兰陵的正妻柳氏只是个良民的女儿,家中原本也只是靠着几百亩田地在乡间做个富农罢了,这在田间本不打紧,可来到淮安王府后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需要打点?偏偏世子李建申娶的又是安平郡主同忠勇侯的女儿,卜夫人为了不让儿媳刘氏落了下风,只得掏出体己钱来帮忙打点一切,日积月累下来,欧阳老妇人留下的那三千两银子,如今早就不剩下多少了。
  
  卜夫人气得拂袖而去,原本拥挤的房间忽而空落了下来,李长安一个人背对着贞娘,贞娘碰了碰他,忽而觉着他身子晃了晃。蓦地,他转过身狠狠抱住她,那手臂的力道将她困得喘不过气来,她费力推开却发现他已经红了眼眶。
  
  贞娘不知如何安慰他,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营中已经给他半日假,他如今手中又没有余钱,还会有什么事?贞娘心中盘算着他兴许是难过了罢?可手却不觉拉住了他衣袂,待她反应过来后也是愣住了。
  
  她也不知心中是如何做想,只觉着李长安可怜,便将他揽在了怀中。李长安愣了片刻,起初还硬着脖子,忽而忍不住扑在她怀中痛哭起来。平心而论,李长安确是这长安城中鲜有的美男,怪不得少年风流在万花丛中,可谁又想得到这样一个王府贵公子心中竟有如此伤悲?
  
  李长安哭了许久,贞娘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抱着他任他哭了一场。李长安哭完后一刻也未停腾地一下从她身上起来,一言不发的走了。
  
  “公子很喜欢少夫人。”春深喃喃,她看着李长安走了,这才进了屋子。
  
  贞娘哭笑不得,“他哪里是喜欢我?不过是无人可哭罢了。”
  
  春深摇头,叹了口气:“这些公子哥儿们整日里鲜衣怒马、横恣乡野,要他们烽火诸侯博美人一笑并不难,唯独他肯在一个女人面前示弱了,那这个人才算是真正走进他心坎里。”
  
  欧阳老妇人留下的东西,卜夫人自然不肯轻易放手,况且那些银子多半都用来给李兰陵铺路、给柳氏打点府中事物,又能剩下多少?可李长安这次似乎是真狠下了心,竟一举诉状告到了大理寺。
  
  “这若是换成旁人定是为着个孝子的名声只能吃一个闷亏,没想到这李长安是个混不吝的主儿,这样一来,卜夫人和淮安王都拿他没法子了。”绿孚看着手中的香渐渐燃尽,笑着道。
  
  长安月下香气缭绕,贞娘看着那氤氲香气忽而想起那日她饮下的那碗药,若那孩子还在的话……
  
  贞娘忽而有些后悔,可她若生下孩子怕也会后悔罢?
  
  绿孚似乎看出贞娘心中所想,嗤笑:“莫不是想起你那孩儿了?当时,你即便生下他也未必好过如今。你想一想,你当日连自己都养不活,那孩子生下来也只能留在李长安身边,李长安岂会照顾孩子?只怕那孩子日后也不过是重蹈你的覆辙。”
  
  贞娘眼眸暗了暗,硬起心肠冷冷道:“我如今只想着能尽快分了家,这样李长安手中有了家产,便不用再受淮安王府的牵制。”
  
  绿孚浅笑着倒了一杯茶给贞娘,“放心,这回李长安怕是真下了决心了。先前欧阳老夫人没了的时候,那些银子本来就都是给李长安的,但卜夫人不满,李长安就主动提出兄弟三人平分。如今他既然要讨要那银子,自然是不会再对卜夫人心软了。”
  
  贞娘哑然,绿孚笑道,“想不到罢?那李长安还是个孝子,白给的银子都不要。”
  
  贞娘摇头,“我真真想不透卜夫人了。她对淮安王百般迁就,却不肯对李长安好一些,李长安本性并不坏,到底亲生母子,何至于如此?”
  
  绿孚叹了口气:“那卜夫人到底也没读过什么书,在娘家就没得父母的宠爱,在淮安王眼里也不及原配一丝半毫。她自然不知母子天伦之情,你莫要看卜夫人对李长安如此就觉着她偏心李兰陵,我听线人说,她平日里对李兰陵也好不到哪里去,骂起人来从不松口,李兰陵也未必是真心孝顺她,不过因着她如今到底把持着淮安王府的中馈,这才摆出一副孝子的模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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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夫人自然是拿不出那些银子的,彼时她正在淮安王府中急得坐卧不安。
  
  “账目到底做好了没?晚些时候王爷可就要回来了!”卜夫人看着账房管事不紧不慢的拨着算盘,心中愈发焦急。
  
  那账房管事沉吟片刻,道:“老夫人稍安勿躁,这账目还能合得上。”
  
  卜夫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便道:“快说给我听,免得一会儿王爷回来漏了马脚。”
  
  管事道:“太夫人不过留下三千两银子并两个田庄、两间宅子、四个铺面和些许金玉摆设,这些田庄宅铺都没动,只当了些金玉摆设,这些金玉摆设本就没有定数,夫人大可说原本就只有这些。只是那三千两银子只余下了二百多两,需得夫人从中斡旋一番。”
  
  卜夫人本就大字不识一个,听那账房管事说来说去只觉被绕得头晕,不耐烦道:“你快说要紧的,别说那些没用的!”
  
  那账房管事本是想顺便同主子报个账以示自己多年以来尽心竭力并无以公谋私之心,然则却没想到不过是鸡同鸭讲,那卜夫人非但不领情还凭白埋怨他一番。
  
  那管事自觉没趣,偷偷撇了撇嘴,道:“小人核对账目发觉太夫人那三千两中有一千七百两银子被用来给二公子打点事务、五百两银子给二房少夫人用来周转。这些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算起来府里也就世子娶世子妃的时候曾经大操大办了一场,那时候世子送出去的聘礼和府中修缮世子妃居所、购置仆妇、置办首饰的花销尚可虚报一番。”
  
  卜夫人挑眉,“你当世子妃是没长眼的?我送过去多少聘礼她还不清楚?之前一嫁进家门就撺掇着王爷挑我的不是,我这次要是让她抓住了把柄还了得?!”
  
  那管事叹了口气,心中只道这卜夫人当真是一块顽石,“送过去的那些实物确是不好作假,可世子妃到底是个闺中少妇,哪里晓得修缮房屋要花多少银钱?修缮世子妃的居所前后不过二百两银子,夫人大可报作一千两。再则打首饰、打造那些个案几桌椅的花销可都不是明码标价,大都是看手法出价儿,那些工匠的手工费可说是二两、也可说是二十两,只要不说是二百两,旁人便不会生疑,即便是世子妃腹诽,她又岂能当众质疑婆母?”
  
  卜夫人恍然大悟,心中活泛起来,急忙让管事盘算了一番后发觉这样一来不但能填上欧阳老夫人的窟窿,反倒还能多出来七八百两银子,不禁笑道:“还真是个好法子。”
  
  那管事见卜夫人总算是安生下来,心中松了口气。他本是想来卜夫人面前讨巧,是以才特意拎着算盘过来,不料这卜夫人竟这般挑剔愚笨。
  
  不多时,淮安王就回来了,淮安王虽是武将出身,却并非那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人,反倒长得短小精悍、圆头圆脸。今日他阴沉着脸,心中似乎不大顺畅,不过旁人想也知道,被亲生儿子告到大理寺,还被言官弹劾成了个不听母亲遗言的不孝子,任谁也笑不出。
  
  “王爷……”卜夫人眼看着淮安王进门,急忙扯出个笑脸迎了上去,却被淮安王一把推开。
  
  只见淮安王板着脸冷哼一声,他对卜夫人从不遮掩怒火,“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说罢,淮安王仍不解气,他狠狠瞪了卜夫人一眼,阴冷道:“还不快把银子拿出来!再等两天只怕整个大周都知道我是个不孝子了!”
  
  卜夫人虽在儿子面前强悍拗戾,却只能在淮安王面前忍气吞声,没法子,她并不是王妃,在府里说白了还不如世子妃的身份尊贵,是以也只能忍了这口气,仍是和颜悦色对淮安王道:“王爷,妾身今日核对了账目,但世子成婚的时候花销甚大,妾身当时想着太夫人那银子本也是给几个孙儿的,世子是长孙、理应多给世子用些,就把那银子用来给世子妃修缮新房、置办家什了,剩下的又置办了聘礼、给世子妃打了几件首饰,算下来,只有三百多两银子了。”
  
  淮安王本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可如今听说这银子是到了世子那儿去了,一腔怒火却被浇灭了一半,淮安王总觉着自己对不住原配,是以在知晓这钱是花在了世子的身上后,淮安王心里还真就舒坦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道:“世子娶世子妃本来就该大操大办,世子妃可是郡主千金,不能亏了她。”
  
  半晌,他想了想,“从库房拿些平日用不着的东西当了,凑个一千两银子给他就是。”
  
  旋即,淮安王又想那李长安平日里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欧阳老夫人毕竟是说了那三千两都是给李长安的,若李长安拿欧阳老夫人的遗言说事可着实不得了了。淮安王斟酌了片刻,道:“告诉他,让他安生些,他那个外室住着的院子也给他。他要是闹事,就把他们都赶出去。”
  
  那小院子虽也值个上千两银子,往日里却一直闲置着没人住,如今又被李长安那外室占了,淮安王便想着将那院子物尽其用,用一纸房契并一纸地契将李长安的嘴堵住。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硬起心肠打硬仗1   
  这日, 贞娘正闲着无事练字, 练字是她如今唯一的喜好, 说来也是可笑, 她虽然练了多年的字, 却并非本愿。她幼时就极爱那三弦琴, 奈何一把三弦太贵, 她一个庶女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沈凝心因不愿练琴而使性子,而她却只能用剪下来的青丝合着竹子做一支笔,用那笔沾着泥水在芭蕉叶上写几个字寥寥几笔略解乏闷。
  
  如今她住着的这泽兰苑虽然与王府不能相提并论, 可琴棋俱在案上,她却没了学琴的兴致,反倒每日对着那白宣写上几笔才安心。过往的烙印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她人从沈府出来, 这习惯却仍旧留了下来。
  
  李长安一身红衣、腰上系了一个汗巾,脚上踏着锦缎靴大步进来, 硬邦邦的将一个锦盒放在桌上, 那动作虽僵硬了些却十分轻柔。
  
  “这个你收着, 以后泽兰苑你管着。”他惜字如金, 目光正好错开了贞娘的眼睛, 他这样已经连着好几日了, 自打那日他再贞娘怀中哭了一回后,对着贞娘莫名的不似从前那般放肆了,可对贞娘的事情却比从前用心了许多。以往贞娘都是自己置办自己的东西, 这些日子不待贞娘开口他便已将事情办妥、将东西置办好了, 好些事情贞娘自己还未料到他便已为贞娘铺好了路。
  
  “以后你每月从王府领二十两银子月例,每月初二账房会派婢子送来。”李长安说完转身便走,贞娘半晌才反应过来,打开那锦盒一看竟是足足一千五百两银票和几张房契地契。
  
  贞娘看着那些房契地契便知道定是李长安将欧阳老夫人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要了回来,只是她如何也想不明白,王府为何竟会许她每月二十两银子的月例,这无异于承认了她的身份,若真如此,她如今虽然住在外面,却也算是正经的王府女眷了。
  
  淮安王自是不会想给李长安这么多的家产,卜夫人更不会想到给贞娘月例,可淮安王和卜夫人千算万算都没想到李长安平日里看着只不过是个厮混的浪荡子,这次却精明了一回。那日任凭淮安王和李夫人如何游说,李长安都咬定一定要把欧阳老夫人留下的全部家产都拿走,卜夫人凑来凑去也不过两千两银子,淮安王府虽不缺钱,可府中进进出出都需得银钱,何况有些御赐的东西也当不得只能留着,这样一来可用的银钱也只有两千两银子。
  
  正当淮安王和卜夫人急得火烧眉毛的时候,李长安忽而松了口,直言若他们每月给贞娘同刘氏一样的月例便只要一千五百两银子和欧阳老夫人留下的几处宅铺。淮安王同卜夫人自然不欲如此,这样无异于认了贞娘这个媳妇,奈何如今火烧眉毛,若不应了也没了旁的法子,若李长安真闹到了大理寺,那只怕是颜面尽失还要搭上三千两银子,便也只能不情不愿的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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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安说完这话没几日,淮安王府便派了两个婢女捧了二十两银子的月银过来。贞娘虽然不清楚淮安王府为何会松口,却知道淮安王同卜夫人绝不会如此好心,贞娘心知定是李长安做了什么才使得那淮安王府松了口。
  
  贞娘算计了一场,真的得到了李长安的看重,却又觉着心中有些空落落的,贞娘也说不清到底是为着什么,可李长安越是对她好,她心里就越是难受。她宁愿李长安只当她是个玩物,这样,她便不用为着利用了他而愧疚。
  
  “这淮安王府还真不错,竟给了咱们夫人足足二十两银子的月例。”春深笑道。
  
  白芍却摇头,“何止不错,春深妹子你有所不知,我已打听过,淮安王府二公子的正妻刘氏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的月钱,没想到三公子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贞娘心口好似压着一块东西,李长安对她越好她就越发坐卧不安,她如今小产已经月余,她想,她兴许该留李长安一夜,这样,她同他之间才算是两清了。
  
  不过,在那之前,贞娘却还有一件要事,便是清理那几个王府派来的婢子。先前王府派来婢子给贞娘送月银的时候,那匣子里竟还有一盒太真红玉膏,贞娘这几日一直用着如意坊的太真红玉膏净脸,这日恰巧那太真红玉膏用完了。贞娘本想着去买一盒,却不料卜夫人派过来的婢子非但送来了一盒新的,还瓮声瓮气道:“老夫人说了,贞夫人喜欢用便用着罢。”
  
  贞娘知道卜夫人这是在向她示威,卜夫人之所以会连她用了什么都一清二楚,王府派来的那几个婢子功不可没。不忠不义之人贞娘是不会要也不敢要的。王府派来的那几个婢子和粗使婆子怕是留不得了。
  
  贞娘本是没指望着王府的那几个婢子侍候她的,她们名为侍奉,实则监视。其实,这本无碍,白芍早已打听到,那世子妃的院子里也被硬塞进去好几个婢子,如今世子妃的饮食起居卜夫人都一清二楚。可这些婢子坏就坏在太过蠢笨,竟真以为自己是王府派来的,贞娘便奈何不得她们。
  
  贞娘估摸着,若是随意寻个借口将她们收拾了,便会落得个恶主的名声,日后新来的下人也难再同她交心。她必得寻个法子捉住几个王府过来的婢子犯下的错事才好处置。且还不能一口气全都处置了,最好是当众处置几个犯了大错的,杀鸡儆猴让余下的几个都不敢再做那些个与她不利的事情,之后再寻个由头将剩下的几个慢慢置换了。
  
  次日,贞娘从金丝楠木首饰盒里捡了两只金镯子,那两只金镯子虽没镶嵌珠玉,却是分量十足,搁在手里沉甸甸的,放在地上也是明晃晃的很是扎眼。贞娘连着好几日都戴着这对镯子,连睡梦里也不曾摘下。
  
  这日夜里,贞娘披上披风顺着小径来到仆房,一路摸索到了青青和红儿的房间门口。青青和红儿都是淮安王府派过来的婢子,那些王府里过来的婢子中就数她们平日里最为嚣张放肆。
  
  贞娘轻手轻脚的推开门,褪下两个金镯子放到了地上显眼处。紧接着她推了推青青和红儿,青青和红儿不耐烦的睁开眼,便见着贞娘闭着眼在仆房中游走的,口中似乎还吟着诗,好似是梦行症一般。
  
  青青悄声道:“她这是耍什么疯?”
  
  红儿附耳对着青青道:“我听说有些人半夜睡着了以后身子还是会出来遛弯,这女人该不会是在梦游?”
  
  青青和红儿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见着了幸灾乐祸,青青作势便要将贞娘推到,忽而却被红儿捅了捅,青青回头,只见红儿诧异的指着地上,青青一看也是愣了。地上只黄澄澄明晃晃的金镯子就横在那儿。青青和红儿看着那两个硕大的金镯子两眼放光。
  
  青青悄声道:“肯定是她掉的,她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还会记得来过这儿,咱们把这镯子分了,一人一个,肯定没人知道。”
  
  红儿点头,二人蹑手蹑脚的绕过贞娘捡起镯子……
  
  翌日一大早,青青和红儿果真听说贞娘一觉醒来便发觉没了镯子,正满屋子的找镯子。
  
  红儿有些心虚,道:“他们不会怀疑到咱们的头上罢?”
  
  青青翻了个白眼,道:“这同咱们有什么干系!好好藏好了,过几日卖了,谁会知道这事儿!”
  
  青青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庶出,上不得台面,这么一丁点首饰也大张旗鼓的找,不就是两个金镯子!真是小气!”
  
  这日,刚过了晌午,白芍伺候着贞娘饭毕,春深便进了屋。
  
  “夫人,这些都是李婆婆挑选好的,只等给您过目了。”春深微微侧身,她身后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两个干净齐整的婆子和四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
  
  春深说的李婆婆,便是那牙婆李氏,李氏虽然年纪不大,办事却十分妥帖,是以长安城中人都称她一声李婆婆。
  
  贞娘扫了一眼众人,颔首道:“不愧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牙婆,她选的人,我一向放心。”
  
  贞娘扶着白芍的手起身,对那两个壮汉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人言壮。”
  
  “小人言强。”
  
  那两个壮汉齐齐恭敬道。
  
  春深附耳对贞娘道:“夫人,这两人是亲兄弟,家里还有老父亲和老母亲就在城外种田谋生。”
  
  贞娘点头,长安虽是都城,却也免不了偶有一些个流寇假扮仆役投奔富户后伤人,因此选拔壮汉尤其要谨慎再三,可他二人若是父母就在城外种田,那至少不是来路不明之人。
  
  贞娘缓缓道:“既然进了我这泽兰苑,我便要考一考你们,何为主、何为仆?”
  
  言壮道:“主在上、仆在下,仆侍主理应尽忠尽职。”
  
  贞娘点头,道:“我问你们,若是我今日把你们卖了,你们是该听命于新主,还是仍旧听命于我?”
  
  言强道:“一仆怎可二主?小人自然是要听命新主。”
  
  贞娘眼看着时机成熟,便道:“那若是有人进了这泽兰苑却不听我的话,把我这主子踩在了脚底下,你们又当如何?”
  
  言壮和言强互视一眼,齐声道:“但凭夫人吩咐。”
  
  贞娘点头,“那若是有人非但不听话,还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又当如何?”
  
  言氏兄弟对视一眼,言强道:“做下人的最要紧的便是忠义二字,不服主子的命令那是不忠,偷主人家的东西那就是不义,这般不忠不义的下人我兄弟二人最是不耻,夫人只消下令,我二人定将这人捆来任凭夫人收拾!”
  
  “好!”贞娘连连点头,对他们道:“我近来丢了些东西,是两个足有四两重的金镯子,整个泽兰苑除了仆房之外的地方我都寻过了。白芍和春深是绝不会动我的物件的,只余下泽兰苑后头那四间仆房没看了。”
  
  言氏兄弟会意,立刻便去了仆房那头,不消片刻,果真搜出来了两个硕大的金镯子。
  
  贞娘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冷冷道:“把这两个人给我捆起来,当众杖责三十,听候发落。”
  
  寻常簪缨之家去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婢子仆人时,大都是杖责,毕竟若是挨鞭子免不了还要敷药、若是伤口溃烂更是好些日子都干不了活儿。杖责同挨鞭子一样的疼,可伤都包在了肉里,不必敷药便可自行痊愈,那是再好不过。
  
  可杖责也有不好的地方,棍棒无情,又不似鞭子那样软,一杖下去若是掌握不好分寸,把骨头打断也未尝不可能。是以,寻常人家杖责大都是五杖十杖的打,至多也就是十几杖而已,贞娘却开口就是杖责三十,摆明了是想要了那两个婢子半条命。
  
  青青和红儿听了要杖责后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可毕竟是十几岁的小丫头,在王府里也都是些惹人厌的才被送来这泽兰苑给贞娘。她们哪里晓得跪拜讨饶这些讨巧的法子,青青情急之下竟犯起浑来,对着贞娘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罚我!”
  
  红儿也是辩解道:“我们是王府老夫人派来的,你凭什么罚我们。”
  
  贞娘皱了皱眉,单凭这红儿和青青的言语,便可看出她们绝非钟鸣鼎食之家的婢子,虽说淮安王是草莽出身,李家也算不上什么世代诗礼簪缨之族,可淮安王戎马半生、两个儿子又都有官职在身,淮安王府在长安城也算是阀阅之府,怎会用如此不知规矩、不辨轻重的婢子?这两个婢子不知是从何处找来凑数的,看来王府里没人愿意过来侍奉贞娘,是以才会找来这种婢子滥竽充数,顺便用作探子监视着她。
  
  贞娘揣度着,若是如此,那处置起这两个婢子也就容易许多。贞娘之所以隔了许多日都没有处置这两个婢子,除却怕让淮安王府抓住话柄外,也是因着不知她二人的来头,若是外面买进王府的倒还好办,怕就怕她们是淮安王府的家生子,沈府到底也是朝廷命官的府邸,贞娘到底在沈府住了那么些年,她最是清楚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中的仆人间关系错综复杂,若收拾了一个,兴许就把府里一半的下人都得罪了。这些下人虽地位卑微,却在府中各处管着许多要事,除非能把持府中人事、将不听话的下人通通斩草除根,否则,日后那些下人们若是抱起团来欺负她,她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贞娘冷笑:“我还当你们真是王府中人,看来你们也不过是外面买来的婢子,这样可就好办许多了。”
  
  “你们还愣着作甚?”贞娘看着言强和言壮,两弯新月眉凌厉一挑,对他们道,“把这两个婢子都给我绑起来。”
  
  言强和言壮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几下就将红儿和青青结结实实的捆住了,红儿和青青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当即怒骂挣扎,两对眸子狠狠瞪着贞娘,贞娘冷笑,狠狠道:“奴不敬主,是大罪,你若再敢用那双眼那样看我,我便让你尝一尝该受的惩罚。”
  
  红儿和青青过往都不过是在小门小户里做工,哪里知道朱门后面的手段,她们眼中,同主子撒泼怒骂后至多厮打在一块挨几句骂挨上两巴掌罢了,红儿不忿的看着贞娘,青青更是不以为意,狠狠瞪着贞娘,青青更是放肆道:“你敢把我们怎样?!大不了把我们赶出去!”
  
  贞娘回首,白芍就站在她的身后,白芍会意点头,两步并做一步迈向青青和红儿,只听数声凄厉惨叫,白芍用白帕子擦了擦手,指尖鲜血流进了指缝中印染在白帕子上渲染出几抹朱红。
  
  “夫人,这两个婢子无礼,奴已用竹板将她们各掌嘴二十。”白芍敞开手,手掌中的帕子里殷染着一抹鲜红,贞娘逼着自己看了一眼那血腥之物,贞娘毕竟是生来第一次见着如此血腥之物,早已喘不过气来,但她却不敢合上眼,她知道,若想为人正妻必得狠下心来,她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不能心软也不敢心软。身为人主赏罚分明才是正理,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做狠下心来,不论前面是血腥还是荆棘她都不会后退,今日种种她总归要面对,或早或晚总要学着面对这些事。
  
  贞娘逼着自己冷下心来,对言强道:“杖责罢。”
  
  三十杖下去,红儿和青青的双腿登时鲜血淋漓。
  
  贞娘深深喘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身,她不能软弱更不敢软弱。白芍偷偷看向贞娘,贞娘此刻虽面色惨白,眸子却未从青青和红儿那鲜血淋漓的下半身上挪开。
  
  白芍心中叹息,当年太后娘娘也是这样逼着柔嘉公主去面对这些,白芍也曾看不惯太后所为,且不说公主本尊贵之躯,就算只不过是寻常女儿家,身为母亲又怎能让幼女面对着血腥?柔嘉公主硬是被太后逼着由不谙世事的幼女长成了一个心机深重、手段阴毒的少女,却偏是这样一个公主,在太后仙逝后,凭着一身的手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走出了这宫闱深墙。皇后掌权后将太后母族悉数铲除,又说通了皇上让柔嘉公主和亲,柔嘉公主却用智谋让皇上将皇后的亲妹子送去和亲。
  
  白芍在太后仙逝后才明白太后当年的苦心,柔嘉公主是太后幼女,先皇驾崩时才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因着是皇上唯一的同母之妹,深受皇上宠爱,如此尊柔之躯,太后本可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太后却选了另一条路给柔嘉公主,这一切不过是因着太后心知自己不可能陪着柔嘉公主走完一生,而太后没了后,皇上日理万机、后宫之中再没人能遏制皇后,太后为了扶持皇上而为皇上娶的高门贵女性子骄纵狠毒,废后涉及国之大计,万不可轻率为之,可若是不废后,那即便是皇上也未必护得住亲妹,柔嘉公主能倚靠的只有她自己。
  
  太后仙逝时,柔嘉公主不过十六的年纪,却已能用手段同皇后斡旋,白芍心想,太后终究是可以放心了罢。
  
  三十杖过后,青青和红儿的下半身已是血肉模糊,淡绿仆衣被血染红紧紧黏在腿上像,她们不复先前的盛气凌人,瘫软在地,脸上也是一片乌青。贞娘目光碰触到她们的脸,终究发憷不忍再去看她们,不过贞娘这次敲山震虎,还是达到了效果,这几个婢子中,青青和红儿是最为放肆的,她们对着她这个主子屡次不敬,又屡屡去向卜夫人通风报信,贞娘若不下狠功夫去收拾她们,只怕日后死在她们的手中也未尝不可能。这次收拾了青青和红儿后,余下来那个从王府过来的粗使婆子也吓得不敢造次,低着头不敢对贞娘再有半分不敬,一时间泽兰苑倒是清净了不少,泽兰苑中发生的事再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被外传了。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硬起心肠打硬仗2   
  “你们做的甚好, ”贞娘对言强言壮道, “日后, 你们就是这泽兰苑的护院。”
  
  贞娘深吸一口气, 稳住心神道:“将这两个无耻婢子拖去柴房关起来。”
  
  她又强撑着给剩下的几个婢子仆役都分了工, 待到众人散去, 这才瘫软在椅子上。春深看着贞娘颇为心疼, 埋怨白芍道:“白芍姐姐,你这手段虽镇住了旁人却着实没必要让夫人受惊。”
  
  白芍却是摇了摇头,道:“夫人莫要觉着奴罚的不公, 奴婢不敬主子是大罪,何况夫人初掌家计,必得赏罚分明、余下宽严有序才能镇得住众人。夫人不比旁人, 并无母族支撑, 若是换做旁人被婢子犯上,至多不过是被婆母刁难, 可夫人若是治不住那些人, 日后失去的可就不是这些了。”
  
  贞娘又怎会不知?她早就知道, 若是镇不住那些婢子, 那些婢子在卜夫人的指使之下, 只怕是给她投毒都未尝不可能。贞娘也早就盘算着整治这些婢子一番, 只是因着不想同卜夫人闹翻才一忍再忍,今日若非红儿和青青口出狂言,贞娘本不想这般当众罚她们, 只想将他们拖出去随意打几板子以示惩戒罢了。可红儿和青青触犯了贞娘身为主母的尊严, 贞娘若不当众狠狠惩罚她们,日后只怕再难镇得住众人了。
  
  贞娘揉着额角道,“我早晚要走这一步,早些走这一步,也好过日后因着心软吃亏。”
  
  白芍神色凛然,对贞娘道:“夫人敏慧,终有一日会踏着王府正门的门槛进去。”
  
  白芍这话倒真说动了贞娘,贞娘点头,对白芍和春深道:“我此生心愿便是成为李长安的正妻,让那沈凝心生不如死。”
  
  春深点头,对贞娘道:“夫人放心,婢子定当尽心竭力。”
  
  白芍却压低了声道:“奴亦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不过……夫人……”
  
  白芍回过头看了看房门,低声道:“祸从口出,无心之言酿成大祸者数不胜数,婢子们同夫人的心意是一样的,夫人日后大可不必言明。”
  
  春深笑道:“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会有旁人知道?白芍姐姐,你也太小心翼翼了!”
  
  春深才说完,便听得门口传来李长安的声音,道:“什么事不让旁人知道?”
  
  春深始料未及,吓了一跳,面色惨白的看了看门口,直到见着李长安面色尚好的跨进门,看李长安的模样似乎只听了那么一句话,春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长安今日穿了一身暗红色云纹衫,他说话的声透着一股子喑哑,对贞娘道:“明后几日我都不便过来了。”
  
  贞娘点头,她同李长安都没说破,明日,是小定之日,李长安就要迎娶沈凝心,王府中种种事宜需得李长安出面,怕是直到沈凝心进门之前他都不会再过来了。非但如此,沈凝心进门三日后还要回门,七日后要陪沈凝心去宗族祠堂里供奉列祖列宗,这一趟下来,贞娘怕是两个月都见不着李长安了。
  
  贞娘眸子一暗,不语,她若是此时有了身孕,那便无妨了,若是生下了孩子,无论如何李府都不能再将她从李长安身旁扯开。可偏偏她怕了,她怕生下那孩子后会被李家拴住,她怕生下那孩子便没了退路。可如今却又两难,沈凝心入府后生下嫡子只是迟早的事,若沈凝心把握好时机,早早先于她生下了嫡长子,日后她的日子就愈发严峻。
  
  贞娘思索间,李长安忽而屏退左右,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余下他们两个,蓦地,李长安两只手握住贞娘的肩,低声道:“贞娘……你我再生一个孩子……”
  
  李长安的声音极是好听,那双手甚有力气的紧握住贞娘的肩,其中的力道微微顿挫,贞娘的心被撞到,整个人跟着陷了进去,李长安一个打横将贞娘抱起放在床上,二人翻云覆雨之间,贞娘猛地觉醒过来。她看着李长安卖力的在她身上施力,心中无声的叹息。
  
  李长安也是想到了罢,他知道沈凝心入府后生下子嗣只是迟早的事,是以才想着让贞娘也生一个孩子,好让贞娘的后半生有一个倚靠。他终究是没打算只同贞娘一个人在一起,在他的心中沈凝心既然入府,便是他的正妻,他同沈凝心生儿育女本是伦常。贞娘想,兴许是她所求甚多,李长安的心中,她和沈凝心本就是同样的,即便李长安目睹沈凝心母女害她小产,也不过是愤懑沈凝心母女二人的行径罢了,在李长安的心中,让沈凝心对贞娘服软、让沈凝心唤贞娘一声“阿姊”、就已是报复了沈凝心。
  
  “王府中还有些事,我先走了。”李长安穿好衣裳后不做停留便走了。
  
  贞娘眸子暗了暗,点头道:“爷去忙罢,若有妾能帮得上的地方,妾定当竭力。”
  
  李长安本已半条腿跨出房门,听了她的话,顿了顿,道:“同我说话不必如此客气。”
  
  李长安出去后,白芍和春深进了屋子帮贞娘一番梳洗,春深见贞娘神色不大对劲,小心翼翼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白芍对春深摇了摇头,劝贞娘:“夫人不必如此忧心,咱们还有许多机会,沈凝心尚有几日才进府,保不准夫人就提前怀上了。”
  
  贞娘合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她们道:“给我熬一碗避子汤。”
  
  春深愣住了,白芍也错愕了片刻,半晌,白芍迟疑道:“夫人是说……”
  
  贞娘点头,“元贞。”
  
  只这两个字,白芍顿时面色煞白,元贞年间,前朝太宗皇帝宠爱的贵妃无子,贵妃便遣使女同太宗恩爱欢好,伺候使女有孕,十月后诞下皇子,贵妃杀母夺子,此子便是前朝广陵王。
  
  春深略微慌张,却仍帮贞娘盘算着,“若是如此,那夫人得尽快物色人选才是,这女子需得长得神似夫人才好。最好能让着女子同三公子交好,这样一来,生出的孩子旁人定看不出端倪。”
  
  白芍摇头,“来不及了,府中倒是有现成的,只是不知夫人是否与愿意。”
  
  贞娘微微皱眉,“你是说……”
  
  白芍点头,“红儿和青青这两个婢子,夫人大可说已将她二人赶出门,婢子会将她们安顿在外,孩子生下后,再悄然将她二人处死。”
  
  贞娘眸子一闪,淡淡道:“处死倒是不必,只消将她二人发卖到远些的地方便是。”
  
  贞娘到底在这儿活了十七年,心里清楚得很,这儿比不得现代,婢子替主子生育的事情在这里是时常有的,甚至还有不能再生育的主母之间相互借走各自的奴婢来替夫君生育儿女,那些女子卖身为奴前便也知道这些,若是碰上好些的主人,兴许在她们生下儿女后会将她们纳为妾室;可更多的主人却是在她们生下儿子后便将她们发卖去别家。
  
  借腹生子这些事在这里本是常事,既非什么触犯大周律法的事情,那又何必杀人灭口?青青与红儿也不过是与她不敬罢了,她既已收拾了她们,日后若是不想留着发卖了便是。
  
  “只是……”贞娘迟疑,“若用她二人,她们腿上有伤,如何能瞒着李长安将她们送到李长安的榻上?”
  
  白芍听了这话却也犯了难,倒是春深扑哧一声笑道:“这有何难?夫人有所不知,男女交媾生育之精华便在那琼浆之上,夫人身子上现下可就有不少。”
  
  贞娘脸上蓦地火烧似的红透了,她强压着羞涩,片刻思索,对白芍和春深道:“如此甚好,回头你们就将李氏再叫来,我还需得再置办几个婢子。”
  
  半个月后……
  
  长安街上十里红妆,李长安一身红衣、反倒有几分倜傥绝色,身后九鸾轿上帘幕随风摇曳,沈凝心坐在轿中,想着临行前母亲同她讲的话。孙公子死后,她早已不再挑剔夫家,如今这李长安虽是个浪荡子,却也是王府嫡子,她若生下嫡子,便再也不愁对付那如今唤作贞娘的女子了。
  
  沈凝心是王府嫡子正妻,卜夫人和淮安王虽则各怀心思,却还是将面子功夫做到了极致。王府中处处张灯结彩,门外更是锣鼓喧天。
  
  沈府见着淮安王这般待亲女,也十分受用。
  
  沈凝心这日特地梳妆打扮得十分明艳,自府中,便有不少人夸赞她容貌明丽动人,可贞娘却从未有人夸赞过,是以沈凝心觉着李长安定会被她容貌打动,对她有所倾心。
  
  是夜,李长安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抬手熄灭了烛火,一刻未停的将沈凝心推倒在榻上,沈凝心生来还未被如此粗暴相待,登时红了眼眶。半晌,李长安起身,一言不发的穿起衣裳,对她道:“睡罢,我先去书房看看公文。”
  
  沈凝心哪里被人这样待过,当即将手中锦缎头枕狠狠掷向李长安,怒道:“你敢!你出去了就别再回来!”
  
  李长安却愣了,他本是真有公务在身,虽则他也不知为何会在这日来了许多信件,可偏是这日一大早军中便有下士来报说有许多要事要他处理。军令如山,他虽只是个下阶官,却拖延不得,这才像去先处理公务再回来睡觉,况且卜夫人为防他这日冷落沈凝心早已有所准备,这几日他除了沈凝心房中是哪儿也没法住的。可沈凝心这一声娇喝却生生让他燃气一股怒意。
  
  李长安振袖冷冷道:“你爱如何便如何!”
  
  李长安说完,拂袖而去。
  
  沈凝心气急,房外陪嫁过来的乳母王氏死命劝阻李长安留下,奈何王氏一个老妇、哪里比得过李长安,终究是没拦住他。
  
  沈凝心哭倒在王氏怀中,“都是哪个狐狸精,她挑拨了我和夫君,害得我们不睦!我饶不了她!”
  
  门外还未走远的李长安顿了顿,他本想给沈凝心几分颜面,毕竟他生母卜夫人便是被淮安王薄待才使得终日愤愤,他也因着淮安王不能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而受了不少苦头。可如今沈凝心这句话却让他想起那日血肉淋漓的贞娘,他厌恶的是沈凝心同他说话时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可沈凝心却将这一切都怪罪到贞娘的头上,他此刻只觉沈凝心愚不可及,对着沈凝心彻底生了厌。
  
  他大步离去,长安阁外两个壮汉挡在门口,对李长安道:“公子请回吧。”
  
  李长安沉着脸,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屋子里,彼时沈凝心正伏在乳母膝上哭得泪痕斑驳,一屋子丫鬟婆子纷纷洗帕子端热水伺候着。
  
  沈凝心见李长安又进了屋,料定他不过是对着自己服软想来道歉,便没好气的撇过头,冷哼一声:“这倒是想起我来了?别以为你回来我就会可怜你几分。”
  
  乳母王氏却觉察出李长安面色不善,急忙拍了拍沈凝心,低声道:“小姐,快服侍公子就寝罢。”
  
  沈凝心却耍起小性子,脱下嫁衣的披帛往地上一扔,噘嘴道:“我才不!”
  
  沈凝心本是想着撒娇,在沈府,她贵为正室之女,自然非寻常庶出可比拟,即便是庶长子在她面前也得百般礼让。况且她容貌明艳,娇嗔的模样反倒引人怜爱,是以时常以此对父母兄长求得纵容。若换成旁人,定对她这娇嗔之姿顿生怜爱之心,奈何李长安此刻心中怒意已盛,见着沈凝心这般模样只觉矫揉造作、不可理喻。
  
  李长安两步并做一步,大步跨过去,一把将沈凝心提了起来狠狠掷在地上。沈凝心蓦地摔倒在地,愣了片刻,忽而哭了,她此生哪里受到这般委屈过?登时哭着喊着受了委屈,让那门外两个壮汉收拾李长安。那两个壮汉闻声进来,可他们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虽奉卜夫人之命不让李长安出了这长安阁,可断没有为着沈凝心得罪李长安的道理,那两个壮汉也只能看着沈凝心哭喊面面相觑。
  
  李长安挑眉:“你哭够了没?我是个粗人,也是个混人,我李长安脑子里就没有不打女人这一说辞。”
  
  沈凝心哪里被人这样待过?一股怒火涌上来,她料定李长安不敢打她,便怒道:“你有本事就打我啊,我生来便厌恶旁人威胁我。”
  
  李长安冷笑,连连点头,一旁的乳母王氏吓坏了,急忙拦在李长安面前死死挡住沈凝心,王氏跪在地上对李长安道:“公子,我家小姐不懂规矩,您要罚就罚老奴罢!小姐尚且年幼,况夫妻哪有隔夜的仇,让小姐伺候您就寝罢。”
  
  沈凝心见乳母受此屈辱,当即推开王氏,怒道:“不必对这种人求情,我偏要看他会将我如何!”
  
  李长安冷眼看着沈凝心推开王氏,一脚踹在沈凝心的心口上,沈凝心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李长安到底是军中之人,这一脚可是结结实实将沈凝心踹得吐了血。
  
  “小姐!小姐!”王氏吓得哭喊着扑了过去,想将沈凝心扶起,不料沈凝心被踹得着实不轻,一时之间竟站不起了,王氏哭得肝肠寸断,一路膝行到李长安脚下,不住的叩首哭道:“公子饶了小姐罢,求公子给小姐请个大夫罢!”
  
  李长安这一脚是他使了七成力道,这一脚虽踹不死人,可对一个女子来讲着实不轻,他心知沈凝心不养上三两个月是别想下地,若是请了大夫悉心养着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大好。可李长安却不愿请大夫,他踹这一脚不过是为着能让沈凝心下不了床不去贞娘院子里胡作非为,若今日不请大夫,让淤血淤积到明日,那沈凝心兴许还能晚些时候痊愈,这对李长安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是以他并不打算去给沈凝心请什么大夫。
  
  李长安挑眉,冷冷道:“王府中已供奉了医者,明日就给你们请来。”
  
  说完,他转身便去了书房,留下王氏抱着沈凝心留下两行泪,沈凝心容貌比贞娘要好上许多,李长安又是城中有名的好色之徒,王氏本想着李长安即便看在沈凝心的容貌上兴许也会多宠爱沈凝心些,却不料得了这么个结果。王氏身为沈凝心乳母,待沈凝心自是比亲生的都要更用心,如今看沈凝心受了伤只恨不能替沈凝心挨那一脚。
  
  “事情就是这样。”泽兰苑小丫头栗子低声道,栗子是牙婆李氏新送来那一批婢子里年纪最小却最为伶俐的一个,没几日就打通了和王府后院的关系,王府中有什么事栗子都是最先知道的。李长安踹了沈凝心一脚的事情,没到半个时辰就传到了贞娘的耳朵里。
  
  贞娘点头,给了栗子二钱银子,对她道:“好孩子,这点钱你拿去请你那朋友吃几个果子罢。”
  
  栗子走后,春深道:“夫人,让婢子服侍您就寝罢。”
  
  贞娘点头,一声叹息,忽而,她蓦地想起什么,问春深:“王府里有供奉医者?”
  
  春深点头:“是啊,王府中有供奉两名男医和两名医婆。男医给王爷和诸位公子男丁诊病,医婆给女眷诊病,寻常平安脉都是她们来诊。”
  
  贞娘划过一缕幽光,点了点头。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硬起心肠打硬仗3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 贞娘这两个月来都未能见到李长安, 不过沈凝心却也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本该归宁却被李长安以沈凝心身子不适为由一口回绝, 李长安两个月来也都留宿在书房中。
  
  长安阁中, 王氏殷勤服侍沈凝心做起, 端来一碗补药。沈凝心面色蜡黄, 这一整个月都没能下得了床,李长安那一脚踹得着实不轻。
  
  “小姐,尝一尝这鹿茸参汤。”王氏舀了一勺汤吹凉了送到沈凝心嘴边。
  
  沈凝心却皱了皱眉, 忽而干呕起来。
  
  王氏急忙放下汤碗,帮沈凝心拍了拍后背,焦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都两个月了, 却还是这样。”
  
  “不行,”王氏想了想, “我去找医婆。”
  
  沈凝心却倔强的摇了摇头, “我不要他们家中的医婆, 我要沈府的医婆!”
  
  王氏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的姑娘, 你这是要急死我这条老命啊!那卜夫人知道三公子踹了你一脚之后, 生怕沈府得到消息怪罪过来,又怎会让沈府的医婆插手你的事?你身子两个月都未好,再不让医婆诊一诊, 我这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了!”
  
  沈凝心心中也犯了难, 她胸口的伤本该大好,可近日却愈发胸闷犯呕,半晌,她道:“罢了罢了,让那王府的医婆给我看一看罢。”
  
  王府两名医婆,李医婆近日忽而家中有事走了,好在世子妃自家送了医婆过来,也只有卜夫人和二少夫人刘氏两个人需得王府中的医婆诊病,是以公孙医婆作为府中唯一的医婆仍旧悠闲得很。
  
  公孙医婆收拾好便来了,二话不说,手脚麻利的给沈凝心搭了脉,半晌,却忽而皱起了眉。迟疑道:“三少夫人月事可还见红?”
  
  沈凝心想了想,点头道:“自然见红,你问这个作甚!”
  
  公孙医婆放下沈凝心的左手,又拿起沈凝心的右手切脉,半晌,公孙医婆神色复杂:“夫人见红可是极少?”
  
  沈凝心被她问得又羞又恼,怒道:“放肆!你算是什么东西!”
  
  公孙医婆见沈凝心如此作态已明白了大半,神色凝重道:“夫人这是喜脉,夫人可是用了活血化瘀之药?这胎已经两月,却很是不稳,已有小产之象。”
  
  沈凝心登时面色煞白,她确是不愿让王府供奉的医者诊脉,是以便自己拿出陪嫁来的药材煮了些活血化瘀的方子,无怪乎她进来腹中时常隐隐作痛,沈凝心抚了抚小腹,脸色惨白,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王府中的医婆发觉脉象不稳,许多时候都会夸大其词,这样一来病症好转后主子会夸赞他们医术高明,若病症未好却也不至于无法同主人交代。可这次却并非公孙医婆夸大其词故弄玄虚,搭脉时公孙医婆已觉察出,沈凝心脉象虚浮,且胎心微弱,是大凶之兆。
  
  沈凝心厉声道:“我要请沈府的供奉给我诊脉!不然若是出了事我爹娘饶不了你们!”
  
  公孙姨婆汗水涔涔而下,忽而,门外传来卜夫人的声音:“你嫁入王府就是王府的人,请沈府的供奉作甚!”
  
  沈凝心气极,小腹一阵绞痛,可到底是朱门出身,心知不能与婆母争执,凉凉道:“入门不过两个月便小产,这便是王府对待子媳之道?”
  
  卜夫人此刻也清醒了不少,犹豫片刻,便道:“只能请一个沈府的医婆过来,来了就不能走,以后都得待在这儿!”
  
  眼看着卜夫人终于松了口,公孙医婆也跟着松了口气,公孙医婆心知沈凝心的胎怕是保不住,若砸在她手里,只怕还要受罚,有沈府的医婆来担着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沈凝心到底是沈夫人亲生女儿,卜夫人派人过去才刚没多久,沈夫人便派了好几个医婆过来,奈何被卜夫人的人拦在二门外,只允了一个姓独孤的医婆进去。
  
  沈凝心同卜夫人闹了不快,腹中已经隐隐作痛,见独孤医婆过来急忙道:“快给我看看,这孩子可还好?”
  
  独孤医婆搭脉后却也浑身一震,这胎象着实羸弱,可独孤医婆见沈凝心面色焦急,生怕若照实说了惊着沈凝心,只诺诺道,“ 小姐这脉象还好,小人给小姐开两副安胎药便好。”
  
  沈凝心听后,心中放下了大半,赏了独孤医婆无两银子,便遣退众人歇息了。独孤医婆捧着那无两银子心里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她想,此事还是得快些禀报沈夫人才是,沈凝心这胎象羸弱,孩子是摆明了保不住的,若强行保胎,只怕会伤到沈凝心的身子。可独孤医婆才出了长安阁,便被两个壮汉拦住架到了卜夫人的未名居。
  
  未名居里,卜夫人一身绛紫色家常衣裳端坐在矮榻上,身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衣妇人小心伺候着,那妇人看穿戴不似婢子仆妇,可那妇人对着卜夫人却又比婢子仆妇还要卑微讨好,独孤医婆偷觑那妇人,却发觉那妇人也在偷觑她,那妇人鹅蛋脸、杏仁眼,却总归少了一股气韵,虽美却贫。
  
  “阿珂,你先回去罢。”卜夫人头也不抬,看也不看那妇人一眼,仿若不过在差遣仆妇。
  
  独孤医婆这才恍然想起,淮安王府的二公子、卜夫人长子娶的似乎就是一个姓刘的富农之女,那富农之女据说还有个小字阿珂,说是当初她爹娘觉着她国色天香,便给她娶了这么一个前朝美人的小字,只是这刘阿珂的爹娘怕是不知,前朝那叫阿珂的美人可是身首异处、凄惨无比。
  
  二少夫人刘氏却并未离去,笑着柔声道:“我再伺候母亲一会儿罢。”
  
  独孤医婆看着刘氏,心底颇为不屑,刘氏虽笑却笑得唯唯诺诺,言行举止间透着一股惺惺作态之姿,忸怩得还不如沈府沈夫人身边的一等婢大方。
  
  “独孤医婆,我问你,沈氏脉象如何?你给我如实说!”卜夫人冷冷道。
  
  独孤医婆汗出如浆,她看了一眼跪在她旁边的公孙医婆,心知公孙医婆只怕早已将一切告知卜夫人,若是她有所隐瞒,今日说不定根本就出不了王府的大门了。半晌,独孤医婆心一横,直言道:“小姐脉象虚浮,这胎怕是保不住了,如今趁早饮下落胎药,尚可保小姐身子平安,若是再晚些时候……怕是……”
  
  半晌,未名居一片死寂,院子里落叶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独孤医婆匍匐在地,她只看得到卜夫人的那双绛紫色缎面鞋。
  
  “若是保下胎儿呢?”卜夫人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独孤医婆一窒,半晌,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怕会伤及小姐的身子。”
  
  卜夫人又怎会不知?先前公孙医婆已将这些事悉数告知,可这一胎着实要紧了些,沈凝心生下孩子后就和王府有了斩不断的血脉,卜夫人就能将沈凝心操纵于鼓掌之中。卜夫人攥紧了手掌,狠狠道:“你必得保住她腹中孩子,否则,我就让你在烟柳巷的丈夫死在牢里、让你两个儿子活不到明年!”
  
  独孤医婆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和两个幼子,她的丈夫曾因醉酒犯下不少祸事,若有人揭发到官府只怕不在牢里待上十年八年是休想出来。卜夫人之所以会在那几个医婆中唯独选了独孤医婆去给沈凝心诊脉,就是因着独孤医婆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把柄。
  
  独孤医婆汗如雨下,她是沈府的医婆,若强行保胎,只怕孩子生下来沈凝心便毁了身子,若是个儿子倒还无妨,沈凝心后半生尚且有个倚靠,可若这一胎是个女儿,那沈府保不齐要怪罪她作为医婆未能让小姐身子无恙。
  
  半晌,独孤医婆终究还是点了头,她这一生已经毁了,却不能让两个儿子再受牵连。独孤医婆恍恍惚惚的走出未名居,才刚出王府侧门却被一蒙面女子拦住。
  
  “独孤医婆,我家夫人有请。”那女子身子袅娜,单看一双眼透着一股子妩媚之气,声音也是极为悦耳,独孤医婆皱了皱眉,心道,不知这女子所说的夫人是什么人?
  
  独孤医婆不打算理那女子,不料那女子自怀中掏出一枚木坠子,独孤医婆的心登时揪了起来,这木坠子是她亲手给幼子刻的。
  
  “你把我儿子怎么了!”独孤医婆死命揪着春深的衣领,面色惨白。
  
  春深也不恼,浅笑着道:“放心,我家夫人是大善人,给你长子在军中谋了个职缺,还主动担起帮你照料幼子之责,你还不同我去谢恩?”
  
  独孤医婆脸色灰白,她只觉自己在踏入王府的时候就迈进了一个深渊,前方一片漆黑,半点灯火也不见。她静默跟着春深,来到不远处一处民宅,那宅子看着不起眼,可进去后却发觉那宅子并不小,各处景致也尚且算是精致,正房里早已端坐一少妇,走进了一看,竟是沈府庶出的一个小娘子。
  
  独孤医婆虽早已听闻贞娘离家,却不知其中曲折,今日竟见贞娘锦衣华服着身,这通身的气派比之沈凝心也毫不逊色,一时间也愣住了。
  
  贞娘浅笑,“没想到是我?”
  
  独孤医婆这才恍然回过神,叩拜,“给夫人请安。”
  
  贞娘点头,回头示意,不多时,一个婢子抱了个两三岁的幼子过来,那幼子见着独孤医婆便咿咿呀呀的张开双手,独孤医婆见幼子不似受虐这才松了口气,想抱回幼子,不料那婢子却躲闪开了。
  
  婢子笑道:“独孤医婆还是先同我家夫人说话罢,这小儿有婢子看着呢。”
  
  独孤医婆错愕,回身看向贞娘,贞娘却只挥了挥手,那婢子便又抱着孩子走了。独孤医婆想追却被拦住。
  
  “夫人饶了小人罢!”独孤医婆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半晌,贞娘笑道:“我把你当做家人一般,什么饶不饶的?我已给你长子在军中某了职缺,我也知晓你家中难处,这才将你无人照料的幼子接来抚养。如此这般,又有何不好?”
  
  独孤医婆战战兢兢的听着,忽而沈府的医婆都不大看得起贞娘这个庶女,是以独孤医婆也并未给贞娘什么好颜色,曾有一次贞娘病得无法下床,府中轮到她去为贞娘诊病,她却因嫌烦并未过去给贞娘诊脉,只随便包了两包凉茶充作药材。后来她听说贞娘那次大病险些丧命。
  
  独孤医婆想到此处早已魂不附体,背上的衣裳已经湿透,她想到幼子尚且年幼,忽而潸然泪下,哀求道:“夫人,是小人得罪了夫人,夫人如何罚我都无妨,只求夫人放了小儿罢!”
  
  贞娘笑得凉薄,声音凉凉:“当年你处处说你要照料府中女眷十分辛苦,不愿隆冬时节为我诊病,你既如此辛苦,那为何还要在赖在沈府?当年你为了贪图我那药材去外面换钱,只包了些凉茶与我,害得我险些丧命,难不成还要我谢你恩德?”
  
  独孤医婆不顾地上的青石砖,狠狠磕头,讨饶道:“夫人要打要罚都无妨,只是小儿无辜,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便是为人父母之心!夫人就饶了小儿罢!”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道德帝的双标   
  贞娘摆弄手中折扇, 忽而作讶异之色, 道:“我竟不知你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我难不成不无辜?还是说我便没有父母了?”
  
  独孤医婆恍惚间觉着贞娘同过往有些不同了, 以往在沈府, 贞娘是唯唯诺诺的庶女, 在众多女眷中毫不起眼, 她作为沈府的医婆甚至都敢同贞娘这个沈府小姐分辩, 如今贞娘虽然还是同以往那般并无色厉内荏之色,贞娘的心计和言语却如绵绵针脚般让独孤医婆无处可出。
  
  半晌,独孤医婆瘫坐在地, 她想,今日兴许只有一死才能让贞娘饶了她两个儿子了。忽而,却听得贞娘淡淡道:“你若肯听命于我, 事成之后我便放你幼子一条生路。”
  
  独孤医婆喜极而泣, 急忙道:“夫人放心,就算是死, 小人也一定把事情办成!”
  
  贞娘点头, 目光凉凉扫过独孤医婆的医箱, 道:“你这是去王府给谁人诊病?”
  
  独孤医婆道:“是七小姐, 七小姐有了身孕, 如今已有两月余。只是, 她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有了身孕,用了许多活血化瘀的药材,这胎脉象很是不稳, 如今若强行保胎, 只怕会伤及母体,轻则日后久卧病床,重则子存母亡。小人本是想着让七小姐早日服下落胎药,日后调养好身子再生。可、可卜夫人定要我强行保胎。”
  
  贞娘愣了,她虽早已料到沈凝心入府后迟早会有身孕,却没料到竟会这样快。她心头不知为何竟泛起些许苦涩,贞娘知道李长安新婚之夜竟未留宿在沈凝心房中时,心中是有几分得意的,她以为李长安心中是有她的、非但有她,还将她放在了心上。
  
  她甚至还想着,李长安兴许就是为了怕她难过才没有留宿在沈凝心的房中,兴许李长安连碰都还没碰过沈凝心。可如今看来兴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她想多了罢,李长安那日怕只不过是为了泄愤罢了,沈凝心也是李长安的妻,三媒六聘的正妻,夫妻行夫妻之礼本是伦常,李长安又怎会为她贞娘坐怀不乱?
  
  独孤医婆见贞娘不语,小心翼翼道:“卜夫人以小人全家性命相胁,若是夫人肯保小人一家平安,小人也可让七小姐腹中的胎儿落下。”
  
  贞娘忽而掀起恨意,她想起那日没了的孩子,她是想要那孩子的,可她没本事让那孩子成为王府正经的嫡出。沈凝心却如此得天独厚,这又是凭什么?凭什么她煞费苦心挣得的一切沈凝心就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又是为什么李长安明知沈凝心对她做了那般恶事,却仍可以同沈凝心翻云覆雨?
  
  贞娘闭上眼,她想,她终究不该巴望着李长安能为她考虑半分,李长安不过是那日被那血腥惊着才说出那些话来安抚她,说到底,她是李长安的外室,沈凝心才是李长安的正妻,只怕日后他们有了孩子后只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哪里还记得沈凝心当年对贞娘的所作所为?
  
  半晌,贞娘摇头:“我要你保沈凝心腹中胎儿。”
  
  独孤医婆愣了,却听贞娘又道:“沈凝心这一胎定是个女儿。”
  
  独孤医婆急忙道:“夫人,小人看脉象,怕是个男胎……”
  
  贞娘冷笑:“我若非要她生个小娘子呢?”
  
  独孤医婆汗水涔涔而下,半晌,颤声道:“并非小人不肯做,只是,生产当日怕还有旁人在,小人……”
  
  贞娘淡淡道:“她生产当日,只会有你一个产婆,余下的婢子婆子,你找个借口支开便是。我也会命人在王府中同你里应外合。此事若成,你和你儿子就都能活下来,若不成,我便杀了你儿子。”
  
  半晌,独孤医婆逼着自己应了。
  
  独孤医婆走后,春深焦急道:“夫人,那沈凝心腹中孩子若是生下来,即便是个女儿,沈凝心也算是又所出了啊。”
  
  贞娘想通春深解释,却觉着累了,她想,她兴许该先去探一探李长安心中所想,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独孤医婆前脚才走,李长安后脚就去了贞娘那里。李长安两个月未见贞娘,可却还是那般模样,只衣裳变了,神色都同两月前一模一样。贞娘笑道:“今日军中无事吗?怎么回来这样早?”
  
  李长安眸子中闪过一丝不悦,阴鸷道:“今日不知沈氏又怎么了,母亲非要我回去,派人来军中找我,要我提早回去,被我推了。岂止那家奴回去时被平远将军看到,平远将军以为我家中有事,硬是要我先走,我就先走了。”
  
  春深扑哧一声笑了,贞娘也难得真心笑了一次,贞娘早已听说这段时日李长安每日除了在营中的几个时辰外都被卜夫人派了壮汉盯着,今日想必是以为李长安定不会早离开营中了,却不料被平远将军放了回来,倒让李长安捡了空来见贞娘。
  
  李长安问贞娘:“你近日可还好?”
  
  贞娘点头,问他:“三郎可还好?”
  
  李长安笑道:“自然很好”
  
  说着,李长安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给她,笑道:“这个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贞娘打开一看,只见里面零零碎碎好些东西,大一些的有玉簪、银篦,小一些的有珍珠、花钿,李长安道:“这几个月我被母亲的人拦着,过不来,好在那些家奴除了拦着我来这儿并不拦着我白日里外出闲逛。我闲着没事就在街上挑了不少小东西,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贞娘眼眶有些酸涩,心底的结忽而有些松动,她想,她兴许是苛责了李长安了罢?她起初也不过是想作李长安的正妻,可李长安终究已经娶了沈凝心,她为何要让李长安为难?
  
  贞娘点头,忍着眼泪笑道:“这东西我甚欢喜。”
  
  李长安眸如深渊,闪过些许繁星,他虽纨绔却也是长安城中少年郎里的上等姿色。他肯将贞娘放在心上,贞娘如何不会欢喜?无人能抵得住这样的公子,何况贞娘生来便不如沈凝心那般貌美、那般万千宠爱,李长安是贞娘识得的男人里唯一肯对她好的,也是这些男子中的翘楚。她想,若是离了李长安,她又该去何处、能去何处?
  
  贞娘将头靠在李长安肩上,闻着李长安身上的气味,她有许久未曾同李长安温存。解开李长安的衣襟时都有些生疏了,一阵温存过后,李长安起身,对她道:“我会让你入府,让沈凝心唤你姐姐。”
  
  李长安这句话如一盆三月的凉水将贞娘生生灌醒了,李长安的心中要的终究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他眼中,给贞娘体面,让贞娘同沈凝心平起平坐,就已是贞娘的福分。然则,这福分贞娘却消受不起,贞娘要的何止这些?她想要李长安只属于她一人时,她同李长安就已经失去了彼此。
  
  贞娘看着他浅浅一笑,“只要能同安郎在一起,这些我都不在乎。”
  
  李长安似乎很是受用,极为动容的将贞娘拥入怀中,对她道:“若那沈凝心有你一半懂事,你们二人何至于此?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她欺负了你。”
  
  贞娘靠在李长安的胸膛上,眸子里却再没了笑意。半晌,她对李长安道:“妾有件事尚未同安郎讲……”
  
  说罢,她面容微红,将手放在小腹上不语。李长安愣了片刻后,忽而会意,难以置信道:“你又怀上了?”
  
  说完这话,李长安似乎觉着不妥,又道:“这可真是件好事,若是个儿子,日后即便母亲反对,接你入府也是迟早的事情。”
  
  贞娘小声道:“如今已三个月,听医女说,似乎……是双生子。”
  
  红儿和青青竟都怀上了孩子,贞娘始料未及,可如今这两人胎像平稳,贞娘想着不如就报作双生子。
  
  李长安错愕,继而狂喜道:“二嫂生了平哥后,母亲动不动就说我不争气,她若知道你一口气怀上两个……”
  
  贞娘忽而拉着李长安的衣袖道:“安郎,此事……要不还是先不要告诉旁人了罢。上次我惹了老夫人不快,我怕这次太早说了,若是个女儿又或是像上次那般……会让老夫人伤怀……我想还是等孩子平安落地后再告诉老夫人不迟。”
  
  李长安皱了皱眉,他忽而想起贞娘上一胎便是被沈凝心母女给害得小产,他点了点头,道:“此事不宜声张,你近来也少出门。等孩子生下来,我去户部入了档再同他们讲。”
  
  李长安又叮嘱了贞娘两句,便走了,贞娘远远望着,直到看不见李长安了,这才回了屋子。
  
  “夫人要歇息吗?”白芍问道。
  
  贞娘摇头,“不,我要出一趟门,备车罢,顺便再去一趟柳宅。”
  
  长安月下,绿孚莞尔笑道:“你可有许久都未曾来此处。怎么今日反倒想起我了?”
  
  贞娘叹息,半晌,她道:“她有了身孕。”
  
  绿孚愣了片刻,“你是说沈凝心?”
  
  贞娘点头,绿孚哑然,笑道:“这李长安血气方刚的年纪,沈凝心也是城中绝色,有身孕只是迟早的事。你难不成竟以为他二人可以和衣而眠?”
  
  贞娘脸色惨白,她蓦地觉着胸口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克制,本以为李长安同沈凝心无论如何亲热她都不会再有不悦,可如今看来她高估了自己。
  
  绿孚见她这般落魄,眸子寒光乍现,对她道:“怎么?不悦了?你若有功夫该去想着如何趁着沈凝心有孕的时候也怀上一个,不然等沈凝心生了孩子坐稳了三夫人的位置,只怕李长安就更腾不出功夫来同你生儿育女了。”
  
  贞娘面容又如往常平静下来,她淡淡道:“我早已有了身孕,医女说,兴许是双生子。”
  
  绿孚柳眉微蹙,想了想,问她:“不对,你绝没有身孕,你在诓我……”
  
  贞娘摇头,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我诓你作甚?”
  
  绿孚忽而想到什么,急急道:“你可是在打什么主意?你可莫要瞒我,行错一步路,日后步步都是错的。”
  
  贞娘嗤笑:“我能瞒你什么?不过是在外面豢养了两个小丫头,让她们为我生两个孩子罢了。”
  
  绿孚皱眉:“你这次行事太过鲁莽了!若事情败露,你要如何是好?再者说,那些孩子终究不是你亲身所生,日后保不齐对你有异心。”
  
  贞娘淡淡道:“我是他的正妻,他同旁人生的孩子也是要唤我一声母亲、也是要为我守孝的。那本就是我的孩子。”
  
  绿孚眸子里闪过些许幽光,她静静望着贞娘,半晌,她沉吟道:“你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贞娘笑道,“我这次过来,是想从你这儿买两个雏儿。”
  
  所谓的雏儿,自然是长安月下的歌姬舞姬里尚未出师接客的,长安月下的小娘子因有一技之长深得达官贵人们的喜爱。长安月下的主人怕这些歌妓有孕后不能接客,是以这些女子来到长安月下第一件事便是饮下断子汤,因此,这些女子非但深受男客喜爱,那些男客的夫人们对这里也比别处更为放心。
  
  绿孚皱眉:“你要她们作甚?”
  
  贞娘冷笑:“沈凝心和我都有了身孕,夫君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总不能闲着,与其让他去外头厮混,倒不如我主动买两个干净的丫头伺候他。论起来,长安月下的雏儿我最是放心。”
  
  绿孚哑然,道:“你说的放心,怕是想着我这儿的雏儿都饮过断子汤罢?不过,沈凝心岂会许你胡闹?”
  
  贞娘嗤笑道:“她如今自顾不暇,我要这两个雏儿过去,也是想着气一气她,若她小产早产,道正合了我的意。”
  
  绿孚摇头叹息,半晌,叹道:“这样也好,那沈凝心早点死,你也好早点被扶正……若李长安心中对你还有几分情义的话。”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别拿婆婆太当妈1   王府, 未名居。
  
  李长安不紧不慢的进了屋子对卜夫人行了个礼, 道:“不知母亲找儿子所为何事?”
  
  卜夫人却狠狠拍了李长安一巴掌, 怒道:“你还有脸问我!你踹了沈氏一脚, 害得沈氏的身子一直不好, 如今沈氏又有了身孕, 医婆早就说了, 她这脉象不稳,保胎儿就伤了沈氏的身子。你还有脸来问我!”
  
  按着李长安的性子,被卜夫人这般打了后本不会安生, 可卜夫人的话却让李长安愣了,半晌,他喃喃, “有了身孕?母亲是说沈氏她有了身孕?什么时候的事?”
  
  卜夫人恨恨道:“你自个儿做的事情难不成还不清楚?你除了新婚当日还去过沈氏房里?医婆说了, 她肚子里这胎若是保下来,她只怕日后就算不死也成了个废人。”
  
  李长安想到他踹的那一脚, 接连想到沈凝心这两个月都卧床不起, 忽而觉着心有所愧。他本是想让沈凝心躺在床上养两个月, 这样一来沈凝心便没工夫再去找贞娘的麻烦, 却不料沈凝心有了身孕, 还伤及胎儿。李长安道:“既然如此, 那就先让沈氏把胎落下来,日后再作打算。”
  
  “不成!”卜夫人急忙道,“你让沈氏落胎, 沈府怪罪下来怎么说?你自个儿闯的祸自个儿去担, 莫要把我和兰陵拉下去!”
  
  李长安冷冷道:“沈氏是我妻,此事还轮不到母亲做主。”
  
  说完,李长安也不管卜夫人如何撒泼叫喊,转身便走了。李长安出了未名居,就去了长安阁里沈凝心的屋里,乳母王氏才刚让小丫鬟们伺候着沈凝心擦净了身子,沈凝心自打得知有孕后,便收敛了脾性,生怕会对胎儿不利。加之王氏再三劝说沈凝心为了腹中孩子不要得罪李长安,沈凝心这次见李长安进来,便笑盈盈道:“回来了,快坐罢,我有好事要同你讲。”
  
  沈凝心容貌本就明艳,如今一笑更显肌肤如玉、眉目顾盼,李长安忽而有些心软,他想既然事情都过去,若沈凝心愿意好好待贞娘,他何不同沈凝心好生相处?
  
  他柔声道:“我听母亲说了,你有了身孕。”
  
  沈凝心忽而觉着面上有些发烫,避开李长安的眼,低头笑了。李长安见沈凝心这般欢喜,忽而有些不忍,可又想到卜夫人的话,便硬起心肠,柔声道:“凝心,你腹中的孩子怕是不能留了。是我不好,那日伤了你,你腹中这孩子已经十分不稳,若再为了这孩子伤了你的身子,就得不偿失了。”
  
  沈凝心蓦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她不信李长安说的话,她思来想去都不信李长安说的话,更不想落胎。她想,李长安定是为了贞娘,李长安是不想让贞娘之外的女子生下孩子罢了,她过去看的话本中常有这样的桥段。沈凝心觉着腹腔中一股怒火涌上来,她狠狠推开李长安,护着肚子,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你若不要,我便自己养着!”
  
  说着她心中忽而涌上悲戚,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李长安莫名愣了,好生劝她:“我们日后还会有孩子的,这个孩子不能留了,留下他就会伤了你的身子。”
  
  沈凝心含泪怒道:“你是怕留下这孩子会伤了贞娘的心罢?!”
  
  李长安错愕,半晌,皱起了眉,“这同贞娘有什么干系?你莫要胡搅蛮缠。”
  
  沈凝心冷笑:“有没有干系你自己心中清楚得很!你为了她连亲生骨肉都可以杀害,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李长安也有了些许怒火,眸子里闪过一丝阴沉,阴鸷道:“你疑神疑鬼也就罢了,这孩子在你腹中不过两月有余,你却说得好似他是个大活人似的。为了你好,你却硬生生推到贞娘头上,真是不可理喻!”
  
  沈凝心却更觉着李长安话里话外都在护着贞娘,愈发觉着心伤。王氏在一旁看着,插不进话,只能站在一旁兀自着急。
  
  半晌,李长安面色铁青,冷冷道:“你爱生便生罢,反正不过多一张嘴,我王府还养得起!”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沈凝心掩面而泣。沈凝心心中愈发觉着腹中孩子怕是被贞娘算计了,她拉着王氏的胳膊道:“乳母,这孩子若他不要我就自己养着,我就是死也要把这孩子生下来!”
  
  王氏又心疼又着急,只得竭力安抚沈凝心。
  
  李长安出了沈凝心的屋子后转眼又有些后悔,他意气用事,可沈凝心的身子却耽误不得。第二日,他便又硬着头皮去了沈凝心的屋子里。
  
  彼时独孤医婆正给沈凝心诊脉,独孤医婆察觉沈凝心脉象愈发不稳,不禁皱了皱眉。
  
  沈凝心见李长安来了,劝当做没看到,扭过头不去理他。李长安颇为尴尬,可心中还是不忍让沈凝心被这孩子拖累,便逼着自己开口道:“昨日可还睡得好?”
  
  沈凝心冷哼一声,不去理他,李长安轻咳一声,对她道:“昨日我同你说的话千真万确,你若不信,去问医婆就知道了,你若是强行保胎,只怕日后会伤及身子。”
  
  沈凝心扭头去看独孤医婆,独孤医婆汗水涔涔而下,半晌,独孤医婆挤出一丝笑意,道:“三少夫人这脉象确实有些不稳,但先前是小人未说清楚,这女人生育本就是走了一趟鬼门关,任谁生产都会有些伤身,少夫人只消好生卧床休养,再在日后月子里好生调养便会好转。”
  
  李长安心中犹疑,疑心独孤医婆是被卜夫人逼着改了口,可又想到独孤医婆本就是沈府的人,一时间也犹疑不定起来。
  
  半晌,李长安冷冷道:“罢了罢了,你爱要就要罢,我劝也劝了,你不听我也没法子。”
  
  李长安又是拂袖而去,贞娘却没工夫再去管长安阁里又发生了什么,她如今正忙着柳宅的事。
  
  柳宅,不过是一处极为普通的民宅,白芍置办的宅子,虽小却还算得宜。红儿和青青被剜去双眼后安置在此,她二人如今皆是白绫覆面,神色也憔悴了不少。
  
  “夫人……”独孤医婆战战兢兢的跪下叩拜,生怕一个不慎得罪了贞娘。独孤医婆如今白日里在王府料理沈凝心的身子,晚上就守在这儿照料青青和红儿的身子。
  
  贞娘问独孤医婆:“她二人身子如何?”
  
  独孤医婆道:“她二人下身伤势太重,青青身子尚且稍好一些,但也只能被人搀扶着走两步路,红儿怕是站不起来了。”
  
  贞娘点头,青青和红儿这样倒正合了贞娘的意,她二人若是能走能跑,贞娘反倒不放心。
  “论脉象,她二人怀的是男是女?”沈府的医婆还是有几分手段的,搭脉便能知晓胎儿月份、是男是女,贞娘本以为青青和红儿二人少说也会有一个怀上男胎,有了一个男胎,日后,王府绝不会放任男丁血脉流落在外,接贞娘母子入府只是迟早的事情。
  
  却不料,独孤医婆跪在地上久久未言,半晌,贞娘挑眉:“她二人腹中无一个是男胎?”
  
  独孤医婆颤巍巍的抬起头,咬牙道:“依脉象看,确是如此……”
  
  贞娘久久不语,半晌,她凉凉道:“沈凝心腹中那个,是男胎?”
  
  独孤医婆汗水涔涔而下,半晌,她咬牙道:“小人当日一定让七小姐娩下女婴,若是男婴,小人即便将其溺死也绝不会让他活下来!”
  
  贞娘冷冷道:“她何时分娩?”
  
  “大抵……大抵是在明年正月月末。”独孤医婆望着贞娘,贞娘面色沉吟不定,独孤医婆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生怕贞娘震怒之下迁怒于她的儿子。
  
  半晌,贞娘却只淡淡道:“顾好沈凝心腹中的男胎,我要他平安落地。”
  
  沈凝心有了身孕后,即便李长安每日都去贞娘院子里小坐片刻,卜夫人也不大管了。不过,贞娘却不敢同李长安太过亲近,生怕被李长安看出什么端倪来,是以不听催促李长安去沈凝心房中。
  
  “安郎还是去妹妹房中多陪一陪妹妹罢,她虽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巴望着你能多陪一陪她。”
  
  李长安听了这话,看贞娘言语婉顺,每次一来泽兰苑贞娘都是劝他回长安阁陪沈凝心,反倒是沈凝心时常疑神疑鬼,更觉着贞娘懂事乖觉、沈凝心不可理喻。便道:“她若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那日我劝她落胎她死活不听,还非说我都是为了你,觉着我是不想让她生儿育女。”
  
  贞娘心里五味陈杂,她本以为李长安心里会对沈凝心腹中的孩子欢喜,她先前已再三在心中劝慰自己莫要为此吃味,却不料李长安反倒是担忧沈凝心的身子,为着这个宁可不要那嫡子,反倒沈凝心却觉着李长安是为了贞娘才不许沈凝心生育。而李长安喜爱的那个温顺乖觉的贞娘,也并非贞娘的本性,不过是因着她没有沈凝心那嫡出的身份、是以被逼无奈只能隐忍罢了,若她同沈凝心一般同为嫡出,只怕李长安也未必会觉着贞娘温顺乖觉了罢。
  
  贞娘忽而觉着有些可笑,她求而不得的东西,沈凝心却弃若敝履;她身为庶出只能委曲求全,在李长安眼中却成了温顺乖觉,这当真可笑。
  
  半晌,贞娘含笑道:“妾身同妹妹都不能伺候安郎了,贞娘寻来了两个婢子,都是德行尚好的。”
  
  说着,便让白芍引着那两个自长安月下买来的小娘子进来了。那两个小娘子一个名唤彩蝶、一个叫做杨柳,彩蝶擅音、杨柳擅舞,都是十五六的年纪,妙就妙在这二人都饮了断子汤,于贞娘来说可谓是永绝后患。贞娘私底下从李长安给她那些器物中挑出一些典当了,用换来的银子买下了一个小庄子将彩蝶和杨柳的父母亲人都安置在那儿作佃农,如此一来就不必担心杨柳和彩蝶会有二心了。
  
  李长安见到两个小娘子袅娜而至,一时间也有些看痴了。贞娘笑道:“安郎平日都在王府里,我不能贴身伺候,就想着让着两位妹妹去王府里伺候安郎。”
  
  李长安心想,他身为三公子安置两个婢子还不难,又见杨柳和彩蝶姿色甚好,一时间也动了心思,更觉贞娘细心妥帖,同贞娘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换做沈凝心不争风吃醋就不错了。”
  
  贞娘见李长安很快便同那两个婢子调笑起来,不由暗暗攥紧了手帕,她也想像沈凝心一样争风吃醋,可她没有那个本事,她便只能忍了。贞娘从长安月下讨要来这两个婢子的时候,并非没存试探李长安的心,可她终究还是失望了,这世道,女子忠贞为大,男子却可四处留情。李长安眼中并不觉着他当着贞娘的面同那两个婢子调情有何不妥。只因这一件事,贞娘此后便再没可能同李长安交心。
  
  李长安走后,春深颇为焦急道:“夫人怎能从外面又找来这两个貌美的婢子?本来王府里那位就已经不让人安生,如今又来了两个。”
  
  贞娘摇头,叹道:“你觉着他能只衷心于我一人?”
  
  春深颇为不忿:“夫人又没同公子说,怎知公子不会?公子如今只以为夫人不在乎这些,可如今您已是正室,何苦如此?”
  
  白芍却拦住了春深,“你又怎知公子是会体谅夫人还是觉着夫人同王府里的沈少夫人一样上不得台面?”
  
  春深还想说什么,贞娘摆了摆手,对她道:“罢了,都住嘴。”
  
  李长安带着杨柳和彩蝶回到长安阁的时候,沈凝心才刚服下安胎药,正要歇息,忽而听得李长安回来了,想起来去看他,却又怕落了面子,半晌,忽而听得外面传来女子轻笑,隔着窗纱窥去,只见两个身子袅娜的小娘子跟在李长安身后进了书房。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沈凝心再也坐不住,出了屋子径直质问李长安。
  
  李长安淡淡道:“我新买的婢子,日后就在书房里伺候我。”
  
  沈凝心气极,新婚才没多久,李长安就寻了两个貌美婢女,让她如何自处?长安城中的手帕交们只怕都以为她根本拴不住李长安的心。
  
  “你我成婚才两月有余,你就要纳妾?!”沈凝心怒极,忍着腹痛,恨恨道,“还把这两个婢子放到我眼皮底下?你是生怕我这胎坐得稳了?”
  
  李长安却觉着沈凝心的怒火莫名其妙,同她道:“你安胎没法子伺候我,我寻两个婢子过来你也说三道四?”
  沈凝心腹痛愈发厉害,脸色惨白,王氏见状想说话又生怕惹怒了李长安,只得不住磕头道:“公子,后宅女子多半有些脾性,我家小姐嘴上不说,心里最是在意您这个夫君,如今见您领了两个美婢回来,心中有些不安。公子千万莫要怪罪小姐。”
  
  李长安虽言语颇为凛冽,可看沈凝心怀着身孕,也自觉有些不妥,便又命人将长安阁附近的葳蕤居收拾了,将杨柳和彩蝶安置在了葳蕤居。
  
  李长安终究狠不下心来冷落沈凝心,沈凝心有了身孕后,李长安每日都会来沈凝心屋里坐一会儿,即便沈凝心时不时地惹恼了李长安,李长安却是能忍则忍,忍不了即便拂袖而去也从未对沈凝心发怒。沈凝心的乳母王氏看在眼中,也渐渐觉着沈凝心有了身孕着实是件好事。
  
  贞娘原本还生怕李长安得知她有了身孕后还偏要留宿在此,可连着几个月过去,李长安每日都来看她一次,却终究还是日日留宿在长安阁的书房中。李长安若要留宿在此贞娘心中惶恐,可李长安若是不在此留宿,贞娘反倒觉着心中五味陈杂。
   第一卷 长安月下红袖香 王氏   
  “夫人不必如此, 三公子虽没来夫人这里, 却也并没有留宿在王府里那位少夫人那儿。”白芍劝慰贞娘。
  
  忽而听得门外婢子来报, 说王府里那位沈少夫人的乳母来了。贞娘微微皱了皱眉, 沈凝心的乳母王氏在沈府的时候就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 沈府那些仆妇中, 唯独王氏对沈凝心是真真用心侍奉、殷勤备至, 王氏是将沈凝心当做了亲生女儿一般侍候着,贞娘不怕沈凝心身边那些阴狠毒辣之人,唯独怕这些死忠于沈凝心的人。
  
  再狠毒的人只要抓住了把柄, 仍旧是不难应付,那独孤医婆饶是再冷血,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仍旧无法不管不顾。可若那人心中打定了主意, 不存半分私心, 那任由贞娘再去钻营也没什么法子能设计得了她们,王氏对沈凝心是不存半点私心的, 因此王氏就好似裹了一层油纸般滴水不进, 贞娘不怕独孤医婆、不怕卜夫人, 唯独就怕这个王氏。
  
  春深慌了神, 慌忙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你如何可是怀着六个月’身孕’, 这事情王府里还没人知道呢!”
  
  白芍也皱起了眉, 王氏怕是来者不善,贞娘有孕的事若是让王氏知晓免不了节外生枝,半晌, 贞娘沉吟道:“与我拿一件披风。”
  
  春深会意, 取来一件宽大披风,刚好将贞娘的腰身遮住,贞娘点头,又道:“还是把那圆枕给我绑在腰上。”
  
  春深愣了,“夫人还要绑?”
  
  白芍麻利的取出床下的一个浑圆的用锦缎包着的棉团,这是春深用棉花和麸皮做成的,春深拢共做了好几个大小不同的出来。
  
  “做戏也得做全套,况且这王氏来者不善,若真不慎让王氏见着我腰身纤细,日后免不了许多麻烦。”贞娘淡淡道。
  
  王氏是沈凝心的乳母,如今三十有七,可因着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她其实早就想过来探一探贞娘的虚实,可沈凝心没过门的时候王氏总不好平白无故的过来,沈凝心进门后又立刻病了,王氏一直忙到这几日沈凝心的胎坐稳了,这才有了点闲工夫。
  
  “王婆婆怎么有功夫来我这小院里了?快斟茶,给婆婆搬个脚踏来坐。”贞娘笑着吩咐道,她记得,过去她就曾坐过沈凝心屋里的脚踏,这本是奴才坐的。
  
  贞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两年前,那日,她被嫡母吩咐了去给沈凝心整理妆奁,可去的时候王氏已经将屋子里仅剩下的一个梨花矮凳坐在了身下,沈凝心坐着一个楠木椅子,床榻上是满床的绣品没法子坐人,只剩下一个脚踏。王氏正作势要起身给贞娘让座,却听沈凝心头也不抬道:“用不着,奶娘你就坐在那儿便是,她有那脚踏呢。”
  
  贞娘坐了一下午的脚踏,半条腿都没了知觉,沈凝心却落了个对乳母孝顺的名声。明明坐了一下午脚踏的是贞娘,可王氏领的却是沈凝心的情、沈府上上下下夸赞的都是沈凝心的美名。贞娘如今想来,这沈凝心不过是不将她这个阿姊当做姊姊罢了,怕是在沈凝心的眼中,贞娘甚至根本不如她身边的下人要紧,沈凝心连面上的功夫也懒得同贞娘做。
  
  这次终于轮到贞娘正大光明的让王氏坐在了脚踏上,王氏在沈府活络了大半生,如今虽贞娘只让她坐在脚踏上,可王氏的面上却不见一丝不悦。
  
  “不知夫人近来如何?夫人进门后,妾身本该去拜见夫人,只是我到底算不得正经的王府妾室,若真冒昧入府拜见夫人,才真是坏了规矩,所以才一直没有过去。”贞娘声音婉柔,姿态低顺,对着王氏就如同沈府的婢妾对着沈夫人的贴身婢女一般。贞娘并非没有分寸,她让王氏坐脚踏,是因着她知道,此事即便王氏心怀不满也挑不出贞娘的不是,可若她在王氏面前自诩自己比沈凝心先进门,那可就是自取其辱了。且不说沈凝心背后有沈夫人撑腰、卜夫人和淮安王就绝不会放过她。、
  
  王氏看着贞娘言语间对沈凝心还是颇为恭敬,又想到贞娘在沈府的时候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这才放了心。王氏本是对贞娘不大放心,尤其前几个月李长安莫名从外面带来两个貌美的婢子,王氏听说,李长安那日是有来贞娘院子里的,从贞娘院子里出去的时候才带了这两个婢子,若真如此,贞娘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是以她这才想着来探一探贞娘的虚实
  
  转眼的功夫已入仲秋,沈凝心的肚子也渐渐大了起来,王氏终于得了空出来,可贞娘却不似王氏想的那般意气风发,一切都教王氏挑不出错处来。
  
  王氏虽觉着不大对劲,却根本抓不住贞娘的错处,只同贞娘聊了些许沈府的家常。
  
  婢子奉茶前来,那婢子是个半大的小丫头,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一个不慎踩到贞娘的披风,转眼的功夫,贞娘身上整个披风都被她带了下来。
  
  春深吓得心有余悸,心道幸好贞娘这次把那棉团绑在了腰上,不然还真要出大事了。不过,贞娘那隆起的腹部肚子仍旧落在了王氏的眼睛里,因着贞娘告知李长安她怀着的是一对双生子,是以贞娘特意让春深将这“假腹”做得大了一些。
  
  王氏看在眼中,只觉着一阵眩晕,贞娘这肚子在王氏看着好似有□□个月大,若是如此,贞娘怕是赶在沈凝心前头就要生下孩子。若是个男丁,那可就是李长安的长子,王氏只觉着有些心悸,抚着胸口笑道:“想不到三小姐竟也有了身孕。”
  
  贞娘淡淡道:“是啊。”
  
  一阵沉默过后,王氏笑问:“不知三小姐何时生产?”
  
  贞娘笑道:“我有孕才七个月,大抵得到腊月才会生产。”
  
  王氏见贞娘高耸的腹部,自是不信贞娘腊月才会分娩,只以为这不过是推托之词,便只笑着道了辞。
  王氏出了泽兰苑脸上再不见笑意,王氏本以为沈凝心是赶在贞娘前头有了身孕,她甚至盘算着贞娘兴许小产后便不能生育,岂止贞娘竟这样快的又怀上了一胎,且看这肚子,只怕会比沈凝心还早生产。
  
  可王氏着实不敢将此事告知沈凝心,思来想去,还是要同沈夫人商议才好,王氏心一横,便去了沈府。
  沈府,沈夫人正挑拣衣料,将沈府库房的衣料统统搬了出来。
  
  “夫人,这件如何?”婢子拿出一个石青色云锻料子。
  
  沈夫人不悦,“这样老气横秋的颜色,如何能让小儿穿着?”
  
  婢子诺了一声,又寻出一块翠绿粗丝的料子,却被沈夫人嫌弃道:“这料子太硬了,小儿肌肤最是柔嫩,怎么能用这种料子!”
  
  婢子便又翻出来一块茧绸的料子,那是混了上等冰蚕丝的茧绸,最是柔软贴服,不料沈夫人却仍是不满:“凝心生产时正值正月,初生的小儿又最是畏冷,这样薄的料子怎么行!”
  
  忽而听得门外来报,王氏求见,王氏自打跟着沈凝心去了沈府后就再没回来过,沈夫人听王氏求见,心里想着莫不是沈凝心有了什么事情?沈夫人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立刻道:“快让她进来。”
  
  王氏进来后急急跪拜,沈夫人却等不得了,不耐烦道:“别行礼了,快说到底怎么了。”
  
  王氏急忙道:“三小姐有了身孕……”
  
  沈夫人长舒一口气,道:“我还当时什么事情,原是这件事,她有了身孕,那日还用腹中的孽种算计了我一回。”
  
  沈夫人眸子寒光潋滟,“我早就已经和卜夫人说好,放心,回头饶不了她。”
  
  王氏叹了口气:“她又有了身孕。”
  
  “什么?”沈夫人皱起了眉,“想不到她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王氏道:“小姐并不知道此事,我看她的肚子,只怕再有月余就要生产了……”
  
  “不能让她生下子嗣……”沈夫人眸中寒光一闪,“此事我已知晓,不必让凝心知晓。”
  
  泽兰苑中,春深急急道:“这可如何是好?若让淮安王府的人知道,再无端闹出些事来,外一……”
  
  春深没说下去,贞娘却知道,若她真有了身孕反倒不怕旁人闹腾,偏偏贞娘肚子里的不过是个棉布团子,若叫人看出端倪,事情外一败露,贞娘就不是被赶出去那般简单了。
  
  贞娘又怎会不知这些?她打从打算假孕伊始就心知她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可她着实怕了,她怕她护不住那孩子,怕那孩子死了后她会再没活下去的勇气。若那孩子并非她十月怀胎而出,那边不会动了真情,只要不动情,即便日后她护不住那孩子,她也不必忍受丧子之痛。
  
  半晌,贞娘淡淡道:“无妨,不论她们用什么法子来对付我,我都不会怕了。”
  
  却不料连着几日,都不见沈府有什么动静传出来。只过了不到半个月,卜夫人那边忽而派了人过来,是个姓谢的婆子,虽容貌看着还算憨厚,举止却十分粗鲁、对贞娘也不讲究什么礼数,那婆子见了贞娘后便道:“奴才是老夫人派来照看夫人腹中小公子的。”
  
  那婆子说着就伸手要去摸贞娘的肚子。
  
  “放肆!”春深怒道,“你怎可冒犯夫人!”
  
  那婆子却满不在乎道,“奴才这是为夫人正一正胎位,夫人快要临盆,若胎位不正,日后少不得许多麻烦。”
  
  那婆子说着,手便作势又伸过来了,眼看着就要碰到贞娘的肚子,硬生生被春深挡了回去。白芍道:“你又不是产婆,用不着你来为夫人诊断,给你安排好了仆房,你快去歇息罢。”
  
  那姓谢的婆子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临走时却仍是不死心的瞥了贞娘的肚子一眼。
  
  “夫人,这婆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要不要……”白芍做了一个砍在脖子上的手势。
  
  贞娘摇头,“这婆子留着还有些用,再过两日,看一看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说来也奇怪,那谢婆子自打来了泽兰苑后竟安生了几日,直到第七日,卜夫人忽而派了婢女捧着一个药碗过来,那婢子身后还跟了四个身子浑圆的粗使婆子并两个小厮。贞娘一看便笑了,看来卜夫人是生怕她不肯喝这药碗里的东西。
  
  “老夫人派奴婢给贞夫人送药。”那捧药的婢子冷冷道。
  
  那婢子本以为贞娘定会百般推辞,卜夫人也是这样以为的,所以才带了许多粗使婆子和小厮过来,盘算着若贞娘不肯喝药便将这药硬给贞娘灌下去。岂止贞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倒教那些婆子小厮全都愣住了。
  
  半晌,那婢子收起药碗转身便走了,那婢子走后,贞娘道:“让栗子去探一探看能否拿到我今日饮下的那碗药的残滓。”
  
  栗子平日里为人机灵,淮安王府后厨的烧火丫头同她素来交好,不多时就将那药材的残滓捧了过来。独孤医婆探看后道:“这副药应是落胎所用,只不过少了一位活血化瘀的药材,胎儿虽死却不会娩出。不过,这药只饮一碗是没用的,需得连着三日,日日都饮下去,才能让胎儿胎死腹中。”
  贞娘道:“常人饮下会如何?”
  
  独孤医婆想了想,道:“这服药本是古书上息肌丸言传而来,息肌丸曾被用作活血养颜之用,是以寻常女子服用可使肌肤胜雪。”
  
  春深不禁笑道:“怪不得夫人今日更胜昨日了,若真这样的话,夫人没事的时候喝一碗还是好的。”
  贞娘叹息:“还真是难为卜夫人了,竟想出来这样一招。”
  
  卜夫人想来是觉着贞娘腹中胎儿月份已大,若用寻常落胎药兴许胎儿落下反倒是活的,非但如此,贞娘腹中的毕竟是李氏骨肉,卜夫人身为李氏妇人不想着为李家开枝散叶,反倒是来毒害贞娘腹中孩子,只怕会引来非议。可若是让贞娘腹中的孩子悄无声息的胎死腹中,日后即便贞娘产下死胎也没法子冒天下之大不讳去怀疑自己的婆母。
  
  贞娘这般想着,忽而觉着有些可笑,沈凝心腹中的孩子是卜夫人竭力想要保住的,可贞娘的孩子却成了卜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真真可笑极了。贞娘冷笑:“既然卜夫人都这般做了,我也不能白白枉费了她的苦心,我向来投桃报李,独孤医婆,沈凝心腹中那孩子,如今多大了?”
  
  独孤医婆算了算,道:“如今是刚刚六个月了。”
  贞娘点头,“等长安回来的时候,就该八个月了。”
  
  李长安就在几日前随军出征去了,临走之前他来看了贞娘一眼,同贞娘道:“等我回来,我便接你入府。”
  
  贞娘想到他同她说的话,忽而有了一丝笑意,半晌,她又想到明日还要对着那卜夫人派来的婆子,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第二日,卜夫人却没再派婢子过来给贞娘送药,想来许是因着贞娘头一次喝下那碗药时并未有什么举动,是以卜夫人便觉着没必要兴师动众,剩下两日,都是让那谢婆子捧药过来看着贞娘喝了。
  那谢婆子虽举止仍旧粗鲁,可被白芍和春深用了法子收拾了一顿,规矩了不少。春深从别处打听来,这谢婆子竟不是淮安王府的人,不过听说这婆子确是有一身摸胎位的本事,还能将原本不正的胎位给正过来。
  
  转眼的功夫,就入冬了,十一月初八,贞娘接到信,说李长安在军中立了功,只不过受了伤,怕是得再过些时候才能启程回来。
  
  原来,这李长安是牟足了力气想要在军中早日建功立业,歼灭敌军的时候,主将想派一个将领带着五千精兵先从小路包抄过去,大军随后同这股小部里应外合歼灭敌军。可五千精兵从小路过去对付十万大军绝非易事,但凡有点官阶的武官都不大愿意前去,李长安却主动请缨去了,非但如此,他还领着这五千精兵直捣黄龙,同大军里应外合火烧敌军粮仓、还将敌军主帅生擒了。
  
  李长安此次着实立了大功,是以主帅干老将军对他也甚是器重,见他负伤便一定要将李长安的伤养好后再全军启程。
  
  李长安那伤伤在心口,险些伤及心脉,干老将军是以万分在意,逼着李长安在床上将养了半个多月才让他下地。
  
  李长安赶路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初一了。
  
  “夫人,”春深捧着一封信进来,“三公子已经快到城外了,约莫今晚便能回来。”
  
  贞娘眸子一紧,淡淡道,“看来是时候动手了。”
  
  白芍会意,是夜,谢婆子忽而听得门外有人唤她,她本不欲起身,却听得外面那人道:“着火了!”
  
  谢婆子吓了一跳,隔着窗纱一看,外面果真有点点火光,她急忙从床上跳起来,披着棉衣就往外慌忙逃走,可才出门就撞上了一个黑影。
  
  “哎呦!哪个小兔崽子……”谢婆子话才说到一半,愣住了,只见贞娘坐在地上捂着腹部、神色甚是痛苦。
  
  “放肆!”春深狠狠给了那谢婆子一巴掌,“你这婆子竟把夫人撞倒了!夫人腹中小公子若有半分闪失,便唯你是问!”
  
  “怎么……怎么……她怎么会在这儿……”谢婆子傻了眼,慌乱喊道,“是她自己跑过来的,她活该,不关我的事!”
  
  说罢,谢婆子怒道:“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们谁敢动我!”
  
  春深冷笑:“老夫人要是知道你把她的亲孙子伤了,只怕会活剥了你的皮罢。”
  
  谢婆子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不管不顾的撒起泼来,怒骂道:“老夫人怎么会要一个野种,她给你喝的就是让你胎死腹中的药!”
  
  “你说什么……”李长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只见他面色铁青,一双眸子里寒光如剑狠狠刺向谢婆子,谢婆子自知失言,吓得魂不附体,李长安狠狠一脚踹倒那婆子,却被白芍拦住:“公子,您不能进去,夫人怕是要生产了,不吉利的。”
  
  彼时,白芍和春深已经作势将贞娘扶进了谢婆子那间仆房里。白芍给安置谢婆子的这间仆房的隔壁就是柳宅,白芍在置办柳宅的时候特意设了机关,柳宅那头正房后面有一间密室,密室的另一头就是泽兰苑这间仆房。
  
  李长安不耐烦道:“我知道,让我进去看一看她。”
  
  忽而,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着急忙慌的行了个礼,便道:“公子,您快回去吧,三少夫人要生了!”
  
  李长安愣了,“她不是还有些日子?”
  
  那小厮着急道:“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夫人见您进城半天还没回来正着急呢!”
  
  李长安看了看屋子里,道:“这边也要生了,你先回罢。”
  
  那小厮跺脚:“公子,您别为难小的,老夫人说了,三少夫人这胎凶险得很,请不回来您就要了小的的命。”
  
  李长安沉吟片刻,想到先前听府里的医婆说沈凝心这次确实十分凶险,便叮嘱了白芍两句,跟着那小厮走了。
  
  贞娘心中虽有些欢喜李长安能这般在意她,却又怕李长安硬要进来害得她露出马脚,是以听到李长安要进来的时候,一时间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可紧接着却又听得李长安跟着那小厮走了,还是因着沈凝心也要生产了,贞娘心中不禁有些酸涩。
  
  春深劝她:“夫人,正事要紧,三公子留在这里反倒不好。”
  
  贞娘想了想,冷笑:“也罢,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那正妻之位,就不该在意什么情义。”
  
  春深、白芍合力挪开那床后头的机关,不多时便露出一个甬道,白芍守在外面,贞娘同春深顺着甬道往下走,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甬道深处的密室中,一个婆子见贞娘来了,急忙叩拜。贞娘瞥了一眼昏死在床上的红儿和青青,轻声道:“是男是女?”
  
  那婆子沉默片刻,为难道:“是女。”
  
  “都是女儿?”贞娘不信,上前两步解开那两个婴儿的襁褓,半晌,她面色惨白,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两个孩子身子如何?”
  
  那产婆道:“都有七斤多重,身子倒还康健。”
  
  半晌,贞娘抱起其中一个,对春深道,“怕是还得去一趟淮安王府了。”
  
  长安阁中,沈凝心面色惨白、汗如雨下,紧紧抓着被子,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
  
  “小姐……小姐……”王氏急得泪如雨下。“三公子回来了,就在书房里等着呢。”
  
  独孤医婆不漏声色的把脉,冷冷道:“王嬷嬷,女人生产乃是大事,你莫要添乱,你在这儿反倒让少夫人分心,有这功夫不如去后厨看一看催产药熬好了没。”
  
  王氏早已慌乱,见独孤医婆说她碍事,急忙退了出去,生怕耽搁了沈凝心生产,一屋子的婢子婆子们也纷纷被独孤医婆以各种由头支走,幸好独孤医婆本就是沈府的人,沈凝心身边那些婢子婆妇不疑有他、,屋子里只余下沈凝心同独孤医婆两个。
  
  “婆婆,我……”沈凝心面色惨白,费力道,“我怎会早产……”
  
  独孤医婆怎会不知沈凝心为何早产?还不都是因着今日她在身上涂抹了麝香来为沈凝心安胎?
  
  忽而,沈凝心又是一阵剧痛,独孤医婆眼看着沈凝心下身血如泉涌似有血崩之兆,急忙道:“小姐,快用力!”
  
  沈凝心喃喃:“我没力气了……”
  
  独孤医婆着急道:“再等下去孩子可就保不住了!”
  
  沈凝心听了这话不知打哪儿来了一股力气,紧紧握住被子使足了力气,忽而独孤医婆惊喜道:“看到小公子的头了,小姐快用力!”
  
  约莫又过了片刻,一个羸弱的男婴终于落在了独孤医婆的手掌上,耗尽了力气的沈凝心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啼哭声便昏死过去。
  
  独孤医婆急忙将那男婴擦洗干净,却不由得皱了皱眉,独孤医婆接生过的孩子不少,将婴儿捧在手上就知道这孩子大抵有多重,她如今捧在手里的这男婴只有四斤二两,着实太轻了。这样轻的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擦洗时,男婴是不是发出羸弱的哭声,那哭声太过微弱,不凑近了几乎听不到。独孤医婆本打算喂他一些安神汤,免得男婴哭出声响引来旁人,可如今看着男婴根本不必如此。她将男婴洗净后放入药箱中,合上了药箱的盖子。
  
  忽而,一个婢子进了屋子,那婢子手里也捧着一个和独孤医婆相似的药箱,天色乌黑,那婢子低着头,悄悄将药箱往独孤医婆怀中一塞,又拿起独孤医婆刚放好的药箱,转身便走了。
  
  独孤医婆掀开盖子一看,一个白胖的婴儿正躺在那药箱里,解开襁褓一看,是个女婴,那女婴被喂了安神汤,睡得正香。独孤医婆清了清嗓子,将女婴抱在怀中,大喊:“大喜大喜!少夫人生了个小娘子!”
  
  王氏捧着刚熬好的催产药正要进屋,忽而被一个抱着药箱的婢子撞到,便要责骂,忽而发觉那药箱里似乎有什么声响,听起来好似猫叫。沈凝心怕猫,王氏正想揪住那婢子看一看药箱里是否藏了小猫,却听得独孤医婆大喊:“大喜,少夫人生了个小娘子。”
  
  王氏顾不得那婢子,急忙跑进屋,见沈凝心无碍、女婴又睡的正香,这才将悬着的心放到了肚子里。
  书房里,李长安坐卧不安,沈凝心生了个小娘子足有七斤重、母女平安,本以为沈凝心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卜夫人不胜欢喜,王府上下都甚是欢腾。可贞娘那边却没什么消息,李长安派去小厮问,小厮回来只说:“白芍姐姐说了,贞夫人还没生呢。”
  
  半晌,李长安坐不住了,“让我出去。”
  
  卜夫人瞪眼道:“这冬日夜里,你出去作甚!”
  
  李长安不耐烦的推开卜夫人,转身便走,卜夫人拦住他,怒道:“你敢出这个家门就别回来!”
  
  李长安点头,“正合我意。”
  
  卜夫人气极,想拦,却被李长安一把推开,下人见李长安面色不善,加之这次李长安立功后圣上早有封赏之意,便都不敢阻拦。
  
  李长安出了那淮安王府,便直奔泽兰苑,才刚进门,便听得婴儿哭声。
  
  “生了?”李长安松了口气,进屋后便见贞娘躺在床上,乌黑的青丝如墨染般铺散在床榻上,不知为何,面上还有些许潮红。贞娘面前放着两个襁褓,那哭声便是从其中一个襁褓中传来的。
  
  贞娘见李长安进来,笑道:“我听得你立了功,伤可还好?”
  
  李长安笑道:“你才是立了功,为我生了这两个孩子。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名分,如今我总算有了些官职,他们若是不肯让你入府,我就出来开府单过,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贞娘眼眶忽而有些酸涩,这般久,她早已忘了当初的承诺,可他却还记得,然则错过就是错过,只要沈凝心在一日,只要他还有别的女人,贞娘同他终究不可能交心。
  
  贞娘借着低头哄孩子来掩饰眼眶里那点酸涩,却听得李长安笑道:“好像你啊!是男孩还是女孩?”
  
  贞娘忍俊不禁,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沈凝心生的,一个是红儿生的,又怎么会像她?不过是李长安想着这两个孩子是她生的,便觉着怎么看怎么像贞娘。
  
  “左边这个哭得厉害些的是女儿,右边这个是儿子。”贞娘指着孩子同他道。
  
  李长安又惊又欢喜:“想不到,你竟给我生了一双儿女,贞娘,你可真厉害。”
  
  贞娘莞尔,忽而起了孩童心性,调笑他:“还是你更厉害,若是没有你,我一个人即便想生也生不出来。”
  
  李长安忽而大笑,那两个婴孩被李长安的笑声吓到,蓦地哭了,李长安见那男婴哭声羸弱,不由皱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贞娘看着那男婴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本对沈凝心的儿子抱有芥蒂,可如今看来即便她用心养育,这孩子似乎也不容易活下去。李长安许是以为贞娘是为着这孩子的身子忧心,劝她:“我听医婆说,双生子身子总归比单胎弱些,不过日后长大些都是一样的。”
  
  贞娘点头,对他道:“给咱们这两个孩子取个名字罢。”
  
  李长安道:“你来取罢,我都听你的。”
  
  贞娘想了想,笑道:“咱们女儿胖的和个肉球似的,便叫秋儿罢。儿子的名字,你来取罢。”
  
  贞娘也不知怎的,忽的就想到了这名字,平安“生下”这两个孩子后,她也算是有了子嗣,总算有了些底气,竟也敢同李长安调笑。不过,这儿子到底是沈凝心所生,贞娘着实不想为这孩子取名,索性便让李长安取了。
  
  李长安沉吟片刻,道:“这两个孩子本该排在怀字辈,女儿叫怀秋,儿子便叫怀恒罢。”
  
  长安阁中,沈凝心刚刚转醒,睁开眼便要看孩子,王氏急忙将孩子抱了过来,笑道:“想不到咱们姐儿虽早生了一个月,却还足足有七斤四两,哭声我隔得老远就听见了。”
  
  沈凝心看着孩子白白胖胖,睡的正香,不由得也开怀笑道:“我就说他们说什么孩子留下来身子也不会好都是在诓我!这孩子名字可取了?”
  
  王氏点头,“取了,王爷说,就叫姐儿排在怀字辈,就叫怀珀。”
  
  沈凝心抱着女儿,笑道:“怀珀……以后你就叫珀儿了。”
  
  忽而,沈凝心想到了什么,问王氏:“李长安呢?”
  
  王氏觉着不必再瞒着沈凝心,看着四下无人,便同她讲了贞娘也有了身孕的事。
  
  “什么?!那女人竟也有了身孕!”沈凝心气得面色发紫,王氏急忙安抚她。
  
  “小姐千万莫要生气,她腹中那孩子生下来也是死胎。”王氏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