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间客 第1章 楔子,神祭日 “显灵了显灵了,神仙要显灵了!” 哄哄闹闹的人声都静下,巴巴望着祭祀高台。 顽童惊心动魄地等,忘了合上嘴,呵出团团白气似要凝成祭司大人的脚下云烟。 佑大的凤台城,静若无人。 热情滚烫的鲜血自首颈间,欢喜雀跃着一涌而出,顺祭台而下,浇灌焕活古拙神秘的图纹,开出放肆的妖冶,寸寸缕缕垂死挣扎的腥甜热气遇石便散。 骨碌骨碌响的奴隶脑袋滚过图纹,翻过石阶,洋溢着绝望高高抛起,又轻轻跌落,堆满祭神台。 狂热的子民高声呼喊,狂喜难抑,卑微而虔诚地恭请着天上神明品尝人间的献祭。 凤台城,陷狂欢。 哪里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颂唱,悲壮尖锐着划破堕落黑夜,穿透这腐朽血腥的狂欢,耀亮苍穹…… 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哉! 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炎哉! 嗟食忘其崇,如鼠谀承哉! 度千秋,过万载,至寿尽! 吾道终降!吾道终成! 颂唱声连成片,如卷云,如洪浪,如千军万马,堆堆叠叠,反复不休,自四面八方汹涌奔来。 惊心着等待神仙的顽童合上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四处张望,回头唤一声,“娘,那是……” 面色惨白的妇人捂紧孩童的嘴,莫敢作声。 着暗红衣袍的大祭司自祭祀高台上拂袖转身,扬起凤台城随处可见的浓重阴谋气味,威寒幽寂的双目怒视八方。 “何处妖人,胆敢作祟!” 奔袭而来的声音又似潮涌退散。 凤台城复寂。 凤台城复狂欢。 如鬼似魅的神殿神卫如鱼儿般滑入黑夜,追杀妖人,蓬蓬血花飞起,洗去神像脚下的泥。 狂欢中的岁宁街后巷里,一个似死未死的人蜷缩于破土墙根,闭目懒听万民呼声,腐烂的气味玷污了这状若癫狂的神祭日,她似是被众神所弃之人。 直到那如浪似云堆叠而来的颂唱声响起,惊醒她沉睡的身躯,霍然睁开的双眼幽亮骇人! 第一卷 人间客 第2章 你们,太弱了呢 一个月前殷朝王都凤台城外有一桩趣事。 以温文尔雅闻名天下的朔方城质子王轻候,在一片白雪茫茫中,捡了个宝贝,走进城来。 宝贝是个女子,女子模样如何,暂且另说,只道这性情,可怕得很。 听传闻,此女善妒,屠尽公子府里红粉骷髅上百,王公子拍案叫好,独宠此女。 故有言,此女手段残忍,嗜杀成性,所过之处难有活物。 而性情温雅的王公子,自此性情大改,对其宠溺有加,作恶之事也一力相随。 人们说,王公子中了邪术,失了心志,那女子,是个妖物。 殷王陛下对此十分欣慰,朔方城来的质子,最好死于妖物手中。 一个月过去,雪依旧下得没心没肺没个尽头,遮天又蔽日。 朔方城来的那位王轻候质子,暂时仍没被妖物耗干精血死个透,反倒是在凤台城里越活越快活了,而那妖物也是越发的猖獗,可谓恶贯满盈。 比方这日。 凤台城外那条连通王都与外界的官道上,满是积雪,混和着污黄的泥水污秽不堪,官道上五个面相凶悍的男子骑着马,护送着一辆囚车。 囚车里关着六七个幼童,约摸十来岁,蓬头垢面看不出男女,赤着双足,脚踝上捆着冰冷粗大的铁链,几人正靠在一起低低地啜泣着,不敢哭得太大声。 这低低啜泣声仍是惹得看守的人不痛快,回头便是一顿高声呵斥。 “哭什么哭,又没死爹死娘,等到了凤台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们!” “就是,搁这儿嚎丧呢!把哥几个嚎急了,直接就在这儿把你们办了你信不信!” “好说也是些细皮嫩肉的上等货,要不就让哥几个开开荤?反正早晚也是要让人糟践的,不上白不上!” 囚车里便连哭声都不敢再传出来,骑马的男子勒缰停马,伸手往囚车里摸过去,乌黑的指甲盖里满是脏泥,狠狠捏着幼童的脸,快要拽下一团肉来,那孩童又痛又怕,放声大哭。 指甲乌黑的男人听了这哭声反而起了兴致,猛地拉开囚门,幼崽般的孩子们齐齐挤向角落,曲起了膝盖,发着抖牢牢抱成一团,痴心妄想着抵御这场即将到来的暴行。 在外一些的孩子身上的衣衫,被人用力一扯,裂成两半,瘦弱的身子裸露在外。 囚车里便传出来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尖厉得似能刺穿耳膜,让人心肺发颤,与之鲜明对比着的,是男子猖狂淫肆的浪笑。 突然有个声音,甜蜜蜜,脆生生,三分软糯七分娇蛮,凭空传来:“呐呐呐,几个大男人,在欺负小孩儿呢,羞不羞?” 不远处的树下走来一个姑娘,模样儿甚是娇俏明媚,右眼眼角下方一颗朱红泪痣,说话的时候还皱皱琼鼻,孩子气十足,娇憨可爱。 她背着双手在身后,一蹦一跳走过来,带着无知无畏,人畜无害,天真烂漫的笑意。 “哟嗬,想不到今儿是咱哥几个的好日子,这还有狐仙娘子送上门来啊!” 几人松开幼童,对视一眼,便都能明白对方心中的龌龊想法,不约而同地围猎般围向这待宰的狐仙小娘子。 姑娘往后退一步,扑烁着浓密的眼睫,如只受惊的小鹿瑟瑟可怜,让人好生想欺负。 她目露怯色,怯色底下藏戏色,那戏色跃跃欲试着使坏,就要咕噜噜地跳出来。 抿了抿薄唇,她像是在咽下某种渴望,在喉间发酵成滚烫的欲望。 “是我的好日子呢……” 那姑娘低声轻喃,身形灵动如狐骤然而至大汉跟前,素手一动,但见一蓬温热的血在她掌间如盛夏花绽。 她眼角朱砂痣似是活过来,泛起血光。 轻轻闻了闻这腥甜的血味,喉间咽下的那些滚烫的欲望得到盛大浇灌,她满足地叹…… “可以狩猎了。” 许是没想到这狐仙娘子一言不合便拔刀,几个男子也有些怔住,看着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同伴怔了一晌,才回过神来,提了兵器便往姑娘身上招呼过去,面色狰狞狠辣。 狐仙小娘子眼底藏的那些戏色终于挣脱伪装,一跃而出,褪去了遮掩的怯弱,柔荑小手中的短刀在掌心一旋,她箭步上前,开始这场狩猎的游戏。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血染大地。 “妖怪!”四周的守卫失声尖叫,手中提着利刃发出绝望的哀鸣。 “呼。”红唇如鲜血,轻轻一吹,温柔吹落一片沾在她指尖上的落雪,薄如刀锋的唇弯起一道烈焰般灼人的笑…… “你们,太弱了呢。” 她媚眼婉转,朱砂泪痣里带无尽遗憾。 第一卷 人间客 第3章 妖物,你是谁 “你这个喝人血的妖怪,我杀了你!” “哦,有趣。就凭你们这些垃圾么?” 妖怪容颜如花娇艳,带着死亡气息陡然绽放在敌人眼前,亲密得似乎是情人投怀来拥吻,于你耳边低语情话绵绵,粉嫩的舌尖轻轻一卷,舔舐着唇边妖娆蜿蜒的血线。 鲜血入喉点亮她的眸,极度渴望杀戮的冲动令她的双眸看上去闪耀着嗜血的艳光,沸腾在她体内叫嚣着的欲望翻滚不休,最后都凝成一点腥红聚集于她眼角红痣,蓄势待发欲杀人。 “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 突然扎入她脑海中的声音如把尖刀,剐骨剜肉地疼,混和着杀机凛凛的欲望交织在一起,令她分不清现实与记忆。 杂乱无绪的记忆碎片尖锐,连她声音都撕裂,于是她无法再颂唱出后面的诗句,只将短刀一挥,挟起一片带血的风。 “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色惊恐的男人忍不住大声质问,关于这句在神祭日传遍了凤台城的话,他们自是知道的。 难道,他们是遇上了那日作乱之人? 那可是罪该万死,当永困神殿炼火中受万世煎熬之徒! “我……也想知道我是谁。”娇憨的少女却发笑,带些迷茫的神色。 关于她,谁能告诉她,她是谁呢。 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妖物,还是那天在神祭日醒过来的神弃之人,又或者,真是那个人的吉星贵人? 不过,答案总不会是眼前这些人渣能告诉她的就是了。 人渣为什么要活着呢? 于是倒下的尸体写满了不甘和绝望。 死神降临得太快,快到不够他们不够回忆他们这虽短暂,但肮脏又龌龊的一生。 站在血地里,腥红了双眼的妖物紧咬下唇,咬出斑驳痕迹,握刀的手颤抖不休,朦朦胧胧中她知道她该冷静下来,可她又爱死了这该死的杀戮。 啊,杀戮,多么可爱的词。 疯狂的悸动让她沉沦在血色世界的欢愉中,蓬勃而出的杀意宛若有实质般萦绕在她周身,似乎她就站在一片血色轻烟薄雾中。 不远处几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可怜瑟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血雾中的妖物。 “不……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杀我们,求求你……”小可怜们觉得眼前这人比那些监视他们的男子还要更可怕,至少那些人不是喝人血的妖物。 他们惊声尖叫着,瘦小的身子挣扎着要爬下囚车逃命,无助的眼泪冲涮着稚嫩的脸庞。 妖物似有些痛苦,拧了拧飒飒烈烈地长眉,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血色,握刀的手克制得太过用力,指节泛起了青白。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沾血的双手扣住了囚车门,冷静与嗜血的神色在她眼中来回挣扎,互相倾轧着,小可怜们吓得又是一颤。 突然起了一阵风,风中带着温暖的清香,如未到的早春间有花开。 一个人从后拥住妖物,拉开外袍将她拥在自己温暖厚实的胸前。 唇角微勾,他带着慵懒散漫地笑意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地呢喃,声声入耳入心,如蛊如惑,缠绵悱恻…… “嘘……我的阿浅。” 第一卷 人间客 第4章 薄情又寡恩,深得他心 “滚!” 不近人情的声音,妖物阿浅,她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妖物该有的妖娆多情。 “世人尽说我中你妖术,偏爱于你,你却待我如此冷淡。” 王轻候拧了身子伏在阿浅肩上,在她耳垂边懒洋洋地呵着热气,咬着她耳垂:“我的阿浅小心肝儿,你可真是没良心得很呢。” 小心肝儿提刀侧挥,未干的血珠子滚一滚,滴在王轻候干净整洁的月色长衫上,洇出一朵花的形状。 阿浅的笑容如这朵花一般缓慢绽放,绽出妩媚与诡异:“王轻候,你可是喜欢找死?” “哪里哪里,不过是喜欢你罢了。”王轻候边说边笑边退,离了她手中的短刀两步远。 唉哟,小心肝儿什么都好,薄情又寡恩,深得他心。 就是她这个连自己也下得去杀手的脾气,实在是大大的不好。 可谁叫自己,爱惨了她这薄情寡恩? 王轻候修长莹润,一看便知是不沾阳春水的双手环在她柔韧的细腰上,指间微微一动,细不可查的一枚金针穿透了方觉浅的薄衣罗衫。 方觉浅只觉腰间一痛,眼前的血色渐渐退去,山青雪白,世界原本的颜色不及血红好看。 于是她的眼神也变得冷寂幽寒,如万里雪山。 小可怜们个个清秀可人,只是看向她时,眼神太过恐惧,活像是见到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你看,世人都很怕你,哪怕是被你救过的人。”王轻候有些得意般地凑在方觉浅香腮边:“除了我,没人敢喜欢你。” “应该说,除了你,没有人需要我来保他的命。”方觉浅抽离他温暖的怀抱,眉眼都不抬,见多了王轻候游走花丛的本事,便不会有人把他的情话当真。 王轻候朗声笑:“那是,把命放在阿浅你的手中,我最是放心不过了。” “事情办完了,我走了。”方觉浅拧起眉,如若不是因为某个人,她才懒得管王轻候的死活,像他那样的人渣,死一百个那都是为民除害,造福苍生。 “你不是一直问我,像我这样的人渣为什么要救这些人吗?”王轻候提了提袖子,歪头看向方觉浅,坏笑道:“你叫我声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人渣,垃圾。”方觉浅如是称呼王轻候。 “真好听,乖,去昭月居等我。”王轻候品味不俗。 “呸!”方觉浅啐一口,昭月居可是个好地方,深得王轻候这种人渣喜爱。 她收刀入鞘,步子一迈,看也未看一眼身后那风流倜傥的王轻候王公子便走了……冷厉的眉目,她冷泠泠的声音不及刚才杀人时半点的娇俏动人。 王轻候拢袍轻笑,看着她离去毫不留情地样子,忍不住轻叹:唉呀,哪里还有比我家阿浅更可爱的人儿……他眼疾非常严重,厄待医治。 “应生,将这几位接回府上,好生照料,问清家底,给人送回去。”王公子叫了下人收拾残局,自己扫了一眼那几个可人儿。 可人儿们年纪虽然小,但的确个个都是上等绝色,凤台城中的老爷们果然都是会享乐的。 只不过,都不及他的阿浅来得好看,看不入眼,看不入眼呀。 第一卷 人间客 第5章 两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凤台城是须弥大陆上有名的酒色之都,美人纤细柔美的胳膊伸出栏杆招摇着晃动红绢,蹁跹起舞的裙裙摇曳出糜烂的不朽,销魂蚀骨的五指柔总是能将恩客的钱袋和身体一齐掏空。 纸醉金迷,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流淌不息。 而昭月居则是这酒色之都里,最负盛名的所在。 就如同每一个故事里最有名的那个青楼一样,它总是要搞得特别一些,神秘一些,事儿多一些,以便突显它“最有名”这个金字招牌。 昭月居,亦如是。 它远离热闹非凡的凤台城中心,而是在城北郊外一处看上去人迹罕至的峡谷里。 绕进峡谷中却是另外一方天地。 白雪盖翠竹,此处的竹林生长得极好,便是冬日时节也沁绿醉人,映雪之后更是雅致至极。 竹林深处掩着连绵的楼群,楼群全是竹篾竹条编搭而成,与景相融。 地处偏僻,但客人却很多,男女皆有,来来往往的多是华美的软轿,仆人身着的衣物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就更不要提他们的主人身份何等显赫。 方觉浅绕过前门,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翻过墙,一路飞檐走壁跃上了五楼,推窗而入,一个姑娘家,对妓院青楼她熟稔自如,委实不太像话。 “好说我这里也是昭月居,别说在凤台城,便是在整个须弥大陆上也是拿得出手的地界儿,你老是这么翻上翻下的,若是叫人瞧见了,我可怎么跟人解释?” 五楼屋子里传出一个极是清朗雅正的男子声音,藏着丝恬适的欢喜笑意。 “我来这里等那个垃……等王轻候。”方觉浅坐下,探出双手烤了烤火,神色却淡漠。 “他不来,你便不愿上我这里来坐坐?”说话的主人坐在她对面,递了一杯醇香的琼酥酒给她暖身子,说话间有些失落。 “我又不喜欢找小倌,没办法帮衬你生意。” ……似是忘了说,方觉浅这姑娘啥都好,武功绝顶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长得也艳冠一方足足称得上声绝代佳人。 就是有两个小毛病,一个看官你已知晓,爱杀人好血腥,水灵灵的小姑娘家,这实实算不得什么“雅好”。 第二个小毛病就有点说来话长,于是我们长话短说。 方觉浅她在神祭日醒来,却忘了她自个儿是谁,对往事记得那叫一个干净,连带着把这行走人间的规矩和正确方式也给忘了。 方觉浅像是初生入世的懵懂人,不是很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也不是很懂得如何委婉地表达内心的意思,直来直去,直如昭月居外的条条竹竿。 而善恶对错,是非曲直在她这里,也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轮廓和概念,偏偏还嗜血好杀,不服就干,若无个好心人引路,她走上邪道却也只是时间问题。 与王轻候相较,他是红尘看遍风月手,她是初来乍到人间客。 就像此刻这位名震凤台城的,昭月居的老板抉月公子,以如此委婉的话来亲近她时,她也听不懂这话里温柔含意,直愣愣地说她不喜小倌,无法帮衬昭月居生意…… 好在善解人衣且善解人意的抉月公子早已习惯了她这说话的方式,倒也不生气。 只是支着额头笑看着她一身血衣,着小厮打了一盆温水进来让她清洗:“你又去帮他杀人了吗?” “嗯。” “小公子也真是不心疼你,好说也是姑娘家,尽叫你做这些血腥事。” “我自个儿喜欢,这倒是怪不着他。” 小姑娘这点倒是极好的,虽然王轻候在她看来是个人渣不假,但也不把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抉月公子听了这话,笑了笑,不出声,只细细地替她拧了个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小厮通报:公子,王公子到了。 第一卷 人间客 第6章 质子 王轻候到是到了,就是进来的时候有点不太顺利。 既然说了这昭月居是须弥大陆上最负盛名的胭脂地,那便可想而知来此处寻欢作乐的官老爷们是何等地位不俗,有些非富即贵,有些又富又贵。 而眼下刁难王轻候的,正是后一种,太史寮李大人李崇光之子,李司良。 李司良左手搂着如烟右手抱着如梦,斜着眼睛冷笑看着王轻候,王轻候倒也不甘示弱般左手抱着如花右手搭着似玉,滚了一身的胭脂香粉。 两人对峙,那李司良先发制人:“王轻候,你一个质子有何脸面来这种地方?平白给大爷我心里添堵!” 王轻候松了如花推了似玉,掸掸袖子拱手行礼,当真是十足十的多情寻欢恩客作派。 “李公子教训得是,素闻李公子府上娈童个个生得绝美,原以为李公子不会看上昭月居里的庸脂俗粉,想不到,李公子也有此等屈尊纡贵之时。” 这倒是个会说话儿的,不卑不亢。 “还算你有点眼光,我府上的娈童又岂是你这种低等货色有福份瞧上一眼的?是个质子就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哪天爷高兴了说不定还能领着你上街遛一圈,惹得爷不痛快了,你可别忘了,你哥可还没死几天……” 昭月居内众人哄声大笑,王轻候却突然就似听不见了任何声音,那总是泛着笑意的眼眸也渐渐冷了下来,弯起的薄唇缓缓放落。 方觉浅瞥见这笑容,暗中为那死娘的李司良默了一把哀……不好得罪王轻候这种小鸡肚肠的小人的。 凤台城是殷朝王都,城内有五处公子府,住着来自殷朝五大诸候地的贵客。 说好听点是贵客,难听点儿,则是质子。 王轻候,正是殷朝朔方候的第三子,入得凤台来做质子,以换得殷朝对朔方城的信任来了。 本来这事儿倒也轮不着他,无奈他那短命的质子二哥王蓬絮病死凤台,他大哥又是未来朔方城的诸候继承人,他不得不来。 此番李司良提起王蓬絮这一茬,便是要揭了王轻候的伤疤再撒把盐,正正地戳中了王轻候的小鸡和肚肠。 王轻候微微挺直了些后背,笑容不咸不淡,看着李司良:“李公子教训得是,家兄病逝之事一直是在下心头之痛,如今依李公子之言,莫非是指另有内情?” 李司良见王轻候这般受辱也不敢多言,越发看不起他,冷笑道:“王轻候啊王轻候,你哥当年在凤台城也算得上是一号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你这个弟弟,如此窝囊愚钝?” “愿闻其详。”王轻候缓缓笑。 李司良就要说话。 “李公子这脑子……”楼上抉月公子轻叹一声,王轻候这钩都是直的了,李司良还能咬上去,也真是蠢得不可救药了。 王轻候他二哥王蓬絮的死,是凤台城里头一桩无头冤案,谁也不敢轻谈,只当他染了风寒病死家中。 李司良便是知道些内幕消息,若在此处这么大喇喇说出来,不用王轻候动手,他家里那老爹也是要打断他两条腿的,甚至,小命都难保。 王轻候这小鸡的肚肠,毒得呀。 抉月公子使了个眼色给昭月居小厮,小厮在后边儿拉扯了一下李司良的衣服,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到底是没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李司良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后怕,面色有些尴尬,便又要拿王轻候作台阶,踩着他下来。 王轻候面色如旧,始终风流倜傥俏公子的姿态,端得稳稳当当。 楼上的方觉浅看着这一切,她蓦地想起遇到王轻候的第一天,他望着王蓬絮尸身流露出的真正的悲伤神色。 就当是可怜他了,哼。 方觉浅这样想,手指一动。 第一卷 人间客 第7章 一些情趣风月小事 手指一动的她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儿,其中一颗飞出去得有点远,飞得也越来越快,正正地落在了李司良眉心,给他打出了眉心一点红,一道血线顺着他鼻梁就滑了下来。 “啊!”李司良大叫一声,捧着额头捂着血,血从他指缝中间淌出来。 王轻候极快地瞄了一眼五楼的方觉浅,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然后收起,顺势扶住李司良:“李公子这是怎么了?” “何处妖人作乱!”李司良毫不领情,推开王轻候,望着四周,颤着肥硕的下巴怒声高骂。 一没人经过,二不见刀光,他眉心就被人戳了一个洞,可不是有妖人作乱? 王轻候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李司良他大喊:“是不是你这个妖物!王轻候我告诉你,你不过是一个破质子,你若是敢在凤台城对我动手脚,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王轻候似问非问,轻笑一声。 质子嘛,这凤台城里稍微地位高一些的人,都是敢踩上两脚的,更何况是这极不受殷王陛下待见的朔方城质子? 此时踩他两脚恶心他两回,只当是向陛下尽忠了。 李司良见王轻候不怕不惧,更是火上心头,摔碗砸碟地便要吆喝人对王轻候大打出手。 王轻候眉眼微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司良跳上跳下的样子,遥遥对着方觉浅晃动了下手指……方觉浅便把手里的飞刀收起……她喜欢杀人这毛病王轻候着实爱得紧,但是在昭月居里杀人,怕是不行的。 “李公子。”一个小厮挪步而来,弯腰行礼,笑得和气笑:“我家老板让小的来问句话。” “什……什么?”李司良这时似乎才想起,凤台城中,几乎无人敢在昭月居惹事……他爹见了抉月公子,也要礼让三分,道声公子安好。 “老板说,进了这昭月居的都是老板他的客人,您在这儿刁难王公子,可是看不起老板,要替老板打理这小小的昭月居了?若是这样,还烦请您先跟您父亲李大人商量一声,问问他允不允。” 小厮直起腰身,和和气气的脸上写一笔冷色。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昭月居撒野了呢。 李司良这才真的慌了神色,忙不迭地拱手赔罪:“抉月公子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王轻候听着他满嘴伏小做低求饶话,摆摆衣衫:何苦来哉? 下方李司良道歉正诚恳,楼上抉月抚盏轻笑,如水目光望向方觉浅:“你可知,你又被他骗了?” “知道啊。”方觉浅自然而然地说,“李司良再蠢也不会在你这里惹事,更不能说出那么些话,王轻候定是给他下了药。” 抉月公子这便有些诧异了:“你知道你还出手帮他?” 方觉浅闷了闷,觉着若仔细解释王轻候对他二哥王蓬絮的感情这事儿,未免太麻烦了些,便不想解释,只直挺挺道:“我乐意。” “我便知道阿浅不舍得见我受苦。” 门口传来王轻候深情又温柔的声音,正好接在方觉浅那句“我乐意”后面。 方觉浅听了,撇撇嘴,什么时候王轻候把他这张口便是甜言蜜语的习性改了,或许她才乐意正眼瞧他。 抉月公子招呼小厮先出去,自己站起来,给王轻候倒了杯茶,明明是个男子,却柔媚姿态尽显,偏生还不讨人厌。 “你每次都这样骗她,她每次都看得出你在骗她,你们这样,倒也有趣。”抉月说。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情趣风月,又岂是你这个外人能明白?”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王轻候,对抉月却不假辞色,言语刁钻。 第一卷 人间客 第8章 我打你你信不 人人惧怕尊敬的抉月公子,在王轻候这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仔细讲来,抉月公子反而是对他这个无能无用的质子,有着几分敬意。 这倒也是件怪事了。 抉月公子默然不语,王轻候回过头来笑眼看着方觉浅:“小心肝儿,方才李司良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我有名有姓,你不要给我起外号。”方觉浅拧着眉头烦死了王轻候的破嘴。 “好的小宝贝儿,那你现在知道是谁抓的那些孩子了吧?”王轻候靠过去,托着下巴端端地望着方觉浅。 “王轻候你有完没完!”方觉浅拍案而起! “那我叫你小可人儿吧,小可人儿……”王轻候挽上方觉浅胳膊,小鸟依人的模样可遭人心疼…… “滚犊子!” “我不!” “你给我松开!” “我就不!”王轻候手臂拽得紧了些,像只八爪鱼牢牢粘在方觉浅身上。 “我打你你信不!”方觉浅抬起巴掌,扬起一阵呼啸掌风,如个悍妇般。 传说中深得王轻候宠爱的方觉浅,一丝丝儿也不把王轻候当回事,凶巴巴的样子简直浪费了她一副天生天真无邪好皮相。 王轻候委委屈屈地盯着她看,看着那纤秀可爱的粉嫩小巴掌,默了默神,想起了前两天也是缠着她,被她小拳拳捶胸一拳捶到吐血的温馨回忆,便缓缓松开了手。 “那你就不好奇么,这凤台城中的皮肉生意十有八九都要跟昭月居打招呼,李司良这么大张旗鼓地抓幼童当娈童豢养,难道抉月公子就不知情么?” 王轻候手是松开了,但人还是端端地望着方觉浅,哪怕口中之语令人变色,他却仍旧一副天下之事不若方觉浅有意思的神色。 方觉浅望向抉月公子,抉月公子面色不变,嘴角温柔笑意不少分毫,温着酒水他低头着慢声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李司良起码抓了不下上百个孩子,我家阿浅救下来的就有五六十,唉呀,真是想不到,抉月公子不止做这昭月居里美人和小倌的皮肉生意,连孩子也不放过,当真是丧心病狂,我辈难及啊。” 王轻候终于把目光从方觉浅身上挪开,望向抉月,抚掌笑叹:“佩服佩服,难怪十多年前的小乞丐,摇身一变就成了凤台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呢。” 抉月公子面色终于微变,握杯的手捏紧,杯中酒晃了一晃。 “小公子,我没有做娈童生意。”他抬起眼,脸色有些微苍白,替自己辩解。 “哦?”王轻候支额笑看他:“那抉月公子可否指教一下,这凤台城里,谁这么有胆子跟您抢生意?若你不知情,李司良哪里敢在这昭月居里如此行凶,还不是借了你的势?” “李司良明明是被你下了药!” “证据呢?”王轻候好一脸无耻! “你!”抉月公子气得脸颊都红了,忍了忍,又软下声音来:“小公子,我真的没有做这种生意,纵使我……我的确是做这勾栏生意,我也不会如此没有良知,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从来温和从容的抉月公子,在王轻候面前却总是失控,被他气到失控,越说越激动。 而王轻候则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淡定异常。 “二位,可以在说完正事之后,你们两再谈情说爱吗?”方觉浅,诚恳地提议。 第一卷 人间客 第9章 一句话诱拐 娈童俱是李司良所抢所掳所劫,这自是半点不假。 但温和从容的抉月公子,也绝不是他所说的那般,半点不知情。 他在凤台城里别的本事或许要日后一一体现,但是只要跟这皮肉之事有关的,他都有着话语权,比那殷王陛下的话还好使。 李司良劫掠幼子作娈童这事儿,他想撇干净,绝不可能。 王轻候微微笑地盯着方觉浅的侧脸,专心琢磨着她眼角的泪痣,而方觉浅则是认认真真地盯着抉月,等他说个明白。 抉月公子面露苦色,倒了一盏酒:“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的。” “嗯,但李司良先前说的话里,明显知道王蓬絮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不肯告诉我的真相,我可以去问他,所以我首先要拿到他的死穴。”方觉浅并不否认她的冷血和残酷,也许在她意识中,她根本不知道这叫冷血残酷。 只是王轻候微微笑的眼神突然就黯了,小心肝儿满心满肺的都是他二哥王蓬絮,这可如何是好? 抉月看了一眼王轻候,又苦笑一声,叹道:“罢了,大抵是我欠了你的,阿浅。” “我叫方觉浅,你可以叫方姑娘,或者直呼我的名字,不要跟王轻候一样老是给我起外号,我不喜欢。”方觉浅眉头拧一拧。 “好的,方姑娘。”抉月面色微黯,推了酒盏给她,说道:“我的确早就知晓李司良所做的这些事情,也想过去阻止他,但是我不可以,因为在他的背后的人,是连我也不能动的。” 唯独可以使他无奈的,只有一个地方,高高在上的,万民敬仰的,与殷王宫并肩而立于须弥大陆上的,神殿。 “李司良父亲过去几年一直想给他在朝中谋个好的职位,但李司良烂泥扶不上墙,其父便转而投其它,想将李司良送进神殿担任神使之职,这才对神殿行此阿谀奉承之事。神殿不缺钱,贿赂无用,也不缺权,拉拢无用,唯有投其所好了,而神殿中……” “够了。”王轻候打断他的话,喝了方觉浅的酒,笑声道:“阿浅,我们该回去了。” “你又想隐瞒什么?”方觉浅皱眉。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不过眼下呢,还没有到你知道这一切的时机,小心肝儿,我怎舍得你受伤害呢?”王轻候手指勾勾方觉浅下巴,笑得并不那么真诚。 “你兄长王蓬絮的死跟神殿有关,而你这一个月来一直阻止我打听神殿的事,王轻候,你是怕我去向神殿复仇吗?你不想给你兄长报仇吗?”方觉浅这人耿直归耿直,但脑子十分好使。 “方觉浅!”王轻候手指用力,扣紧她纤秀的下巴,语气也变得不那么风流多情:“你给我记住了,我二哥王蓬絮死于风寒,与任何人都无关!” “如果他真的死于风寒,那日,你不会那么难过,我也不会跟你走。”方觉浅平淡无奇地面对着王轻候的狠色。 王轻候微显狠戾的眼神陡然一松,想起了一句话。 初见方觉浅时,他用一句话诱拐了方觉浅,那句话是…… 跟我走,有人杀。 一直以来,王轻候都觉得小妖精愿意跟着他,是因为自己可以满足她那变态的爱好。 原来,从来不是这个原因。 第一卷 人间客 第10章 你打不过我 关于王蓬絮的死,是一个大家都不肯提的秘密。 而关于方觉浅这样的没心没肺之辈,又为何会甘心跟在王轻候的身边,也是一个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不夸张地说,方觉浅若是要离开王轻候,王轻候绝无挽留之力……小姑娘她一身玄妙武艺,实在是高得令人发指。 至少抉月公子就问过方觉浅很多遍,为何要跟着王轻候,那绝不是什么好人。 方觉浅总是不说。 在她干净得如张白纸的记忆里,王蓬絮是唯一的墨点,极小的一点,但是弥足珍贵。 她记得这个人,却记不得如何认识的这个人,也记不得自己过去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仅仅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 既然王轻候是王蓬絮的弟弟,那么,跟在王轻候身边,总是更容易找到更多的有关王蓬絮的记忆。 方觉浅有一种古怪的直觉,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对她非常重要,她一定要找回来。 “自幼呢,我家中长辈便对我二哥宠爱有加,觉得他是清风朗月玉公子,而我不过是一恶霸纨绔,就连这抉月公子,也是因为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才对我如此恭敬,可我万万想不到,我顺手捡的个宝贝,也是因为他,才愿意帮我做事。” 王轻候笑着松了方觉浅的下巴,摇头笑叹:“唉呀,这可叫我如何自处?” 方觉浅认真地思量了一下王轻候这问题,认真地回答:“你可以谢谢他。” …… 王轻候默默声,看来她是真听不懂自己这话中的自嘲之意了。 “或者多给他上两柱香。”方觉浅又诚恳耿直地补了一个建议。 …… 王轻候望望天,虽知她不是很懂得说话之道,这提议是出于好心,但依旧觉得扎心可咋整? 抉月公子在一边看惯来能说会道的王轻候被噎得没了脾气,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打不赢方觉浅,打过抉月,王轻候还是有把握的。 “你就会挑软柿子捏,欺负抉月你算什么本事?”方觉浅就看不惯王轻候这欺软怕硬的德性。 “诶,你是我属下,我护卫,你能不能有点儿护主精神!”王轻候犯愁,“胳膊肘怎么尽朝外拐,你喜欢他啊你这么帮着他!” “我才不跟你抢男人。”方觉浅平白淡漠地说着内心的实话。 “小心肝儿你到底误会了些什么?”王轻候快要撑不住公子温雅的皮囊了。 “我没误会,你才不要误会我跟抉月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方觉浅正襟危坐,正气凛然,一本正经! “方觉浅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啊!” “你打不过我。” …… “噗嗤……”看了半天戏的抉月公子这会儿是真忍不住了,直接笑出声,心想着无法无天的小公子,原来也有这般跳脚的时候。 思及此,他看向方觉浅的目光,便越发深邃,深邃得像是藏了无数秘密。 但又想着,王轻候小公子对自己虽然混帐了些,过份了些,但当年好说是承过他的恩的,不好让他这般吃瘪,便十分体贴地着了小厮从楼下请了一个人来,好帮着小公子镇住方觉浅这个女魔头。 这人一来,女魔头方觉浅,那是恨不得拔腿就跑,原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