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是个人 从生理学的角度上讲,我是一个灾难体。 我出生的那一年,全村闹瘟疫,一夜之间村子里的鸡全都死了不说,黄鼠狼漫山遍野的叫了整整三天三夜,就跟给全村死去的鸡哀吊似的,嚎的那叫一个悲惨又壮观,把村子里所有的狗都震慑的夹起了尾巴。 待到第四天,黄鼠狼不叫了,我就呱呱落地了。 从此我被村子里的人视为不祥。 凡事村子里的孩子不听话了,闯祸了,村子里的家长都会一边揪着孩子的耳朵,一边指着我家的方向,吐沫星子横飞:“再不听话小心扫把星把你给吃了!”或者,“你再闯祸,扫把精就要来把你抓走了!” 挺无奈的是吗?可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因为从生存学的角度上讲,我又是一个矛盾体。 和我的出生一样,我是踩着八零后的尾巴,九零后的头出生的,所以我既可以谦虚的说我是个八零后,也可以不要脸的说我是个九零后。 这个完全看我喜欢。 村子里的人讨厌我却从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扫把星是一把双刃剑,他们厌恶我的同时,又怕我把晦气带给他们。 他们对我又憎又惧,所以他们从来不当面骂我。 只不过,每当我走在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会将眼珠子顶在眼角上,不停的上下扫视着我,然后等我走过去之后,村子里的人便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指着我笔直的脊梁骨,窃窃私语着什么。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在大多数的人群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例外…… “踏踏踏……踏踏踏……”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朝着我由远及近的响起,我知道那个例外又来了。 “苏喜妹,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害人精……” 阳光下,杨树林气喘吁吁的站在我面前,用着几年前我便已经听腻歪了的陈词老调,从我记事儿开始,我耳边都是他永无止境的谩骂。 杨树林总会在傍晚时分,跑到我家的门口,我的大树洞前,千篇一律的破口大骂,因为每年夏天,我都喜欢蜷缩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感受着闷热与潮湿,更喜欢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脸上的刺痛感。 一晃我七岁了,他却像是永远都不知疲惫一样,总是会在我家的大门口,在我的耳朵边上,死一样的循环着。 别看他这么骂我,但我并不怪他。 听村子里的老辈人说,当年我出生足足折腾了我妈四天三夜,最后一个晚上的时候,王婆子见我妈终于要生了,赶紧出去倒热水,哪想等她再次端着热水进屋的时候,只见满身是血的我,正从我妈的下面自己往外爬着。 王婆子当时吓得直接杵在了门口,就这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一点点的爬出了我妈的体外。 王婆子接产了这么多年,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这么自力更生的孩子,以至于惊吓过度导致手上一个不稳,摔了手中的水盆。 “咣当——!”一声的巨响。 蓦地,我就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笑,也是唯一的一次。 王婆子却直挺挺的昏倒在了地上,从那之后就再也没醒来过。 而杨树林就是王婆子的亲孙子。 “杨树林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懒啪啪的睁开眼睛,看着满头大汗,背着书包的杨树林。 杨树林愣了愣,随后才说:“啊,那什么,今天周五下午大扫除,回来的早。” “哦。”我点了点头,“你也骂完我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其实杨树林本身对我的敌意并不大,他也会和我说上几句话,和村子里那些在背后戳着我脊梁骨的村民比起来,他已经很好了。 只不过每次在说其他的之前,他总是要像被毛主席语录一般,先来上那么一段为他奶奶报仇雪恨的话,强制性且习惯性的。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今天杨树林没有乖乖离开,而是指了指他的身后:“这人是问路的,我给你领来了。” 随着杨树林的让开身子,我才看见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脸的灰头土脸相,尤其是一双眼圈,黑的跟用墨水涂过了似的。 “苏喜妹,我回家了。” 杨树林说完了话就走了,男人却皱着眉走了过来,明明是一脸的不耐烦,却强挤出了个很假的笑脸:“小妹妹,你知道杨婆婆家怎么走么?” 我沉默着,思考着,眯起了眼睛。 男人以为我在想他的问题,岂不知随着我那慢慢眯起的眼睛,我模模糊糊的看见,这男人满是脂肪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红色的领带。 当然,那领带不是竖着系的,而是横着缠的,在我的注视下,那领带正慢慢地蠕动着,像是有着生命一般,还打算继续缠第二圈,第三圈。 “小妹妹,你到底还要想多久?”男人似乎不耐烦到了极限,扫了我一眼,又自言自语道,“这村子怎么都是怪人?先是碰见个疯子告诉我往西走,他妈的西在哪边她自己都不知道,还让我走……后来……” 男人自说自话的时候,又扫了我一眼。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可能比他口中的那个疯子还奇怪,大白天睡树洞。 睁开眯着的眼睛,我露出了一个很是天真的表情:“叔,您直走,走到头就到杨婆婆家了。” 男人吝啬的连声谢谢都没说,再次扫了我一眼,然后离开了。 这人不但身体有病,可能眼睛也有病吧? 我再次打了个哈气,再次闭上了眼睛,打算继续睡午觉。 “砰——!”的一声巨响炸起在身后,整个树洞都跟着颤了几颤。 坏了! 我赶紧连滚带爬的出了树洞,只见我家的老太太,正单脚跳过来,一边弯腰捡鞋,一边气得碎碎叨叨:“苏喜妹,我就知道我只要一眼照顾不到,你就准保跑来这里偷懒!你这个磨人的懒肉!还不赶紧去把人给我找回来!” 我嘴硬,盯着树洞不想走:“你不是说吃晚饭之前嘛……” 老太太气得又要拖鞋抽我:“皮子紧巴了?我是说吃完饭之前你回来,不是让你吃晚饭之前把人找回来!” 原来是我听错了。 眼看着我家老太太朝着我飞起了鞋底子,我抱头鼠窜的一跑老远。 正文 第二章 我家的关系很复杂 老太太今年六十有二,因为是我家的,所以我总是叫她:我家的老太太。 其实呢…… 老太太是我奶。 老太太的脾气很古怪,总是时不时的抡鞋底子抽我,还不准许我喊她奶奶。 我问她:“为啥啊?” 老太太抹搭了我一眼:“我不乐意听,所以你就不准叫。” 她很任性,但我还是尊重了她。 因为我的名字是老太太给取的,我能活到这么大,也是老太太一手拉扯起来的, 没有老太太,就没有现在的我。 所以…… 虽然老太太是朵奇葩,可我依旧很爱她。 “你骗我!” 蓦地,身边的阳光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给挡住了,我扭头看去,只见刚刚那问我路的大叔,正脸红脖子粗的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目光越过他,朝着四周看了去:“我咋骗你了?” 大叔举起一根手指头,在我的眼前晃啊晃的:“我刚刚在村子里的小卖店买烟,小卖店的老板娘说了,杨婆婆家就在你刚刚呆着的地方附近,你却让我一直走!” “我没骗你啊,反正我们村子是个圈,你只要直走,总是能走回来的啊。” 我的虽然是对着他说的,但我的目光却继续朝着四周看着,望着,蓦地,我发现了一个身穿粉红色半截袖,天蓝色裤子的女人,正坐在一处树根下吃冰棍。 “你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学撒谎!你爸妈没教育过你该怎么做人么?”大叔义正言辞的指责着。 我却懒得搭理他,大步迈开朝着那吃着冰棍的女人走了去。 “你想干嘛?”女人以为我要抢她的冰棍,防备的看着我,还用手把冰棍给挡住了。 我蹲下身子,在女人警惕的目光中,掏出了怀里的手绢,细心的擦拭掉了她黏在下巴上的冰棍渍,然后又拍了拍她裤子上的灰尘,随后拉着她站起了身子。 “孙桂琴,你要是还想吃冰棍就和我走。” 孙桂琴眨了眨眼睛,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明显不再抗拒我,任由我拉着她走到了小卖店的窗户底下。 我跳上台阶,伸手敲响了贴着“小卖店”字样的玻璃,“砰砰砰——!” 很快,窗户被打开,周寡妇那肥硕的大脸就探了出来,瞧了一眼我身边吃着冰棍的孙桂琴,嘴皮子上下一翻:“今天她就吃了一根,一毛五。” 我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了三毛:“再给我一根。” 周寡妇接过钱,又递出了一根冰棍,随后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砰!”一声就关上了窗户。 我拿着冰棍下了台阶,拉起孙桂琴的手慢慢转身,正要往回走,却看见了才刚问路男人。 那男人又惊讶又迷茫的瞪大眼睛,将刚刚指在我鼻子前的手,指向了我身边的孙桂琴:“她,她就是刚刚告诉我往西走,却连西走不知道在哪的傻子!” 我走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前,踮起脚拍掉了那男人指指点点的手指头,露出一个比刚刚告诉他直走的时候还要天真的样子。 我说:“叔,这个疯子是我妈。” 男人又吃惊又语塞,一副吞了活苍蝇似的表情。 其实我特别想和这个男人解释一下,孙桂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她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但是老太太曾经和我说过,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小孩子是解释不通的,所以我决定拉着孙桂琴的手转身就走。 男人虽然一直都不再说话,但却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生怕一眨眼我就会瞬间不见了似的。 一直到再次走到了我家的院子口,男人忽然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小妹妹,杨婆婆家到底在这附近的哪里?” 他特别使劲儿地攥着我,疼得我眼角直抽:“叔,你先放手。” 男人不但没放开,反倒是捏得更紧,五指像是个大钳子似的,死死握着我:“刚刚说你妈妈的坏话是我不好,求求你别骗我了,我真的耽误不起时间了!” 他说话的同时,眼睛跟着瞪得很大很大,根根红血丝像是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他的整个眼球。 手麻的已经快要没了知觉,我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指了指我身后的院子:“这里就是杨婆婆家。” 其实我原本就没打算要继续骗他,不然我也不会任由他跟着我回来,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而已。 大人的思想真的好复杂,复杂到让小孩子根本理解不了。 男人看了看我身后的院子,本是半信半疑的眼睛,忽然瞄到了我刚刚呆过的老槐树,猛地,那眼睛再次瞪圆,充满了不信任的死死朝着我瞪了回来。 “你骗我!你又骗我!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真是有娘养没娘教!说!杨婆婆家到底在哪?!” 我真的没有骗他,我语无伦次的解释:“叔,我没骗你,不信你问孙桂琴。” 孙桂琴仍旧站在我边上,贪婪的吃着手里的冰棍,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和她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男人一脸嫌恶的朝着孙桂琴瞪了去:“她就是个傻子!她知道什么!” 我摇头:“不是,孙桂琴是疯子,不是傻子!”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了,扬手就要打我:“一个骗子带着一个傻子,看着就让人恶心!今天我就替天行道,好好教育教育你!” 我大惊,第一意识是将吃着冰棍的孙桂琴拉到我的身后,我不怕他打我,但我害怕他伤害孙桂琴。 “嗖——!啪!” 一只小巧的破布鞋,顺着院子门口飞了出来,满是灰尘的鞋底子,准确无误的拍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我家的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双手叉腰:“替天行道那是天上神仙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凡夫俗子在这里大言不惭?” 男人被打的有点懵:“你,你又是谁?” 老太太擦了擦下巴上的吐沫星子:“身上有病就不要说话那么冲,本来就已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要是连人都得罪了,你就真的没救了。” 男人一愣,随后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救命稻草,“噗通”一声的跪在了地上:“杨婆婆,您救救我吧!” 老太太扫了那男人一眼:“鞋。” 男人忙捡起地上的鞋子,匆匆走到了老太太的面前:“给,给您。” 老太太哼了一声,接过了鞋子:“进屋吧。”转身见我还站在院子口,一边穿上鞋子,一边对着我招手:“喜妹,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少晒太阳,少见阳光,你就是当耳旁风!赶紧带着孙桂琴进屋。” 我点了点头,拉着孙桂琴随着老太太还有那个男人一起,朝着我家的小土房走了去。 正文 第三章 秘密世家 土房就是土坯房。 是那种用黄泥和草梗搅和在一起,然后搭建起来的房子,一到风大的季节,坐在屋子里能清楚的闻见那股浓浓的黄土味。 进了屋子,老太太便拉过了孙桂琴的手,我没阻止,因为杨树林说今天周五,而每个星期的周五下午,老太太总会拉着孙桂琴进我家最里面的一个小屋里呆上一会。 我不知道老太太和孙桂琴在里面做什么,因为老太太从来都不让我看,也不让我进最里面的屋子,一般的时间,我家最里面的屋子都会挂着一把很大的锁头,只有老太太才有那锁头的钥匙。 男人似乎很着急,见老太太不搭理他而是要进屋,忙道:“杨婆婆,我……” 老太太看都没看他一眼,用后脑勺对着他:“你身上的病不差这一会,等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钥匙,打开了挂在小里屋门上的锁头,拉着孙桂琴走了进去。 其实我对那小里屋很好奇,总想偷老太太的钥匙打开门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可老太太似乎把那钥匙看得比她的命还重要。 明明就是一把破钥匙,老太太却用一根特别结实的红绳将它拴在上面,然后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连睡觉的时候都用一只手死死地握着。 而我虽然好奇,却想偷又偷不来那把钥匙,随着时间的蒸发,慢慢对老太太脖子上的钥匙暂时没了兴趣。 男人着急又没有办法,只能看着墙上的锦旗打发时间。 我家的土墙上挂着许许多多的锦旗,这些锦旗都是以前被老太太看好病的病人送的,通红通红的,一面接着一面。 老太太的脾气是不好,但老太太看病的本事却是十里八村夸夸其谈的。 不过来找老太太看病的人,一般都是很奇怪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灰头土脸,眼眶贼黑,身上还带着一股鱼腥的臭味。 就和此刻那站在我家屋子里,看着墙上锦旗的男人一模一样。 他身上特别的臭,熏得我难受,我趁着老太太拉着孙桂琴进里屋的时候,捂着鼻子躲在了炕头上。 我再次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见那原本缠绕在男人脖子上的红色领带,已经开始缠绕第二圈了。 领带的头,像是蛇的三角脑袋一样,高高的竖起,随着那领带的蠕动缠绕,有一下没一下的刮蹭着男人的耳朵。 男人大概是觉得耳朵痒了,开始用手搓,使劲儿地搓。 可那像是蛇脑袋的领带头,却像是顽皮的孩子,一边躲着男人的揉搓,一边继续刮蹭着男人的耳朵。 男人终于恼羞成怒,开始使劲儿地拉扯着自己的耳朵,将自己的耳根子拉的几乎成了透明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里面的血管都看得清楚。 蛇脑袋一样的领带头似乎很开心,又很得意,在男人的耳边高兴的摇摆着。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声的开了口:“叔,你别拉了,你越拉它就越开心。” “谁!谁开心!”男人猛地转过身子,惊恐的看着我,“你能看见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随着那男人的转身,缠绕在他勃颈上的领带头似乎也发现了我,那竖起在男人耳边的柔软领带,瞬间绷紧,三角的领带头,像是蛇一样,一下一下冲着我耸啊耸的,跟蛇吐芯子的时候一个样。 “别多管闲事,小丫头。”一个阴森森的女人声音飘进了耳边,明明现在是三伏天,那声音却冻得我一哆嗦。 我捂住嘴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老太太以前说过,我命格属极阴,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脏东西,但就算看见了,也要假装没看见,因为我要是说出来,那些脏东西就会注意到我,而我又没有办法摆脱掉它们。 我不敢再说话,男人和那舌头一样的领带却还死死的盯着我,那骇人的目光仿佛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泥娃娃,泥娃娃,泥呀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蓦地,顺着我家的小里屋,传来了孙桂琴的歌声,完全是清唱的歌,却没有一个字在调上。 盯着我的男人先是一个激灵,随后皱起了眉头:“真他妈的难听。” 难听吗?我不知道,因为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每次老太太带着孙桂琴进小里屋之后的一段时间,孙桂琴总是会唱这首歌,虽然完全跑调,但她却能乐此不疲的反复哼唱,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而我和老太太都早就已经习惯了,所以该干嘛干嘛,反正我们都知道,第二天早上孙桂琴就不会继续唱了。 “吱嘎……”老太太开门走了出来,满头的大汗,脸白如纸,好像跟刚绕着村子跑了一圈似的。 似乎是嗅到了屋子里的气氛不对,喝了口水,问那个男人:“怎么?不喜欢听这歌?” 男人有求于老太太,哪里敢点头?赶忙摇头,伸手指在了墙面上,唯一没有挂锦旗的地方,随便扯了个理由。 “没有,没有,我只是好奇这个人是谁。” 那个男人手指的对方,挂着另外一个男人的相片,不是黑白的,是彩色的,照片上的男人长得浓眉大眼,却没有笑容,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这照片是老太太挂上去的,其实我也不知道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是谁,我曾经怀疑过这可能是我过世的爷爷,但我却没敢问过老太太。 老太太挨着放满了蜡烛,江米,朱砂的桌子坐下,一边对着那男人招手,一边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照片:“一个冤家而已,没什么好奇怪的。” 男人也不再问,安安分分的坐在了老太太的对面:“是,没啥好奇怪的。” 老太太挽起袖子,终于正眼打量起了男人:“说吧,你想看什么病。”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了男人心里恐惧的根源,他先是颤抖的睁大了眼睛,随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双手,解开了白衬衫上的扣子。 正文 第四章 皮开肉烂的病人 随着男人将白衬衫上的扣子一一解开,一股浓浓的恶臭登时在我家的屋子里散开。 这种臭味和我闻到的腥臭可不一样,这种臭味不光臭而且还很酸,就连老太太也是皱起了眉头。 男人将白衬衫彻底解开,颤颤巍巍的伸手指着自己的脖子:“您,您看,就,就是这个……” 男人的脖子上有很多肥肉,一圈一圈的肥肉像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游泳圈套在了脖子上。 在那些肥肉之中,夹杂着许多的细小伤口,像是被猫挠了似的,一股接着一股米黄色的脓液,正顺着那些细小的伤口流出来,光是看着就忍不住让人恶心。 老太太拿起桌子上的一根筷子,挑起了那男人脖子上的肉,皱了皱眉:“多长时间了?” 男人犹犹豫豫的道:“差,差不多半个月了吧……” 老太太又用筷子敲了敲男人的耳朵:“耳朵痒么?” 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刚才还痒来着,您敲了之后就不痒了。” “那是因为我家老太太把和你闹着玩的领带敲怕了,它缩起来了。”我眯着眼睛,看着那领带皱皱巴巴的拧在一起。 它刚刚跟着男人一同吓唬我,现在却像是被洗过了似的拧成了麻花,我家老太太就是厉害。 男人原本松弛的身体瞬间绷直,再次直勾勾的朝着我瞪了过来:“什么领带!领带在哪?” 这男人怎么对领带这么大反应?过敏? 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厉声喊:“苏喜妹,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在病人的面前瞎说话!哪里来的领带?你再瞎说我把嘴给你缝上!” 我摇头,伸手指着那男人耳边边上:“老太太我没撒谎,我看见领带了,真的看见了,就在这叔的耳朵边上,它刚刚还吓唬我呢。” 我着急的蹦下炕,一边说一边跑了过去:“这叔脖子上那些猫挠的伤口,就是那领带……” “苏喜妹!”没等我把话说完,老太太便伸手将我拉到了她身后,作势脱鞋吓唬我,“你再乱说,信不信我抽你!” 我是真的害怕老太太的鞋底子,委屈的闭上了嘴巴。 老太太等了一会,见我是真的安静了,才松开了我的手,继续对那男人说道:“小孩子不懂事,静搁这瞎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男人并不关心我,只关心他自己:“杨婆婆,我这病……” 老太太又看了看他的脖子,忽然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把这病给治好?” 男人点头:“啊,肯定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今晚留下来吧,你这病现在看不得,要再等等。” 男人着急:“为啥还要等啊?等到啥时候啊?” 老太太将刚刚挑起男人脖子上肥肉的筷子,扔进了装满朱砂水的玻璃缸里:“你这病不是发烧感冒,你这是外病,只有内病才会讲究及时,外病都是讲究机缘的,不是所有的外病想治都能治。” 男人被老太太吓唬的一愣一愣的。 老太太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不过你放心,我既然让你留下来了,就证明你这病还能治,只是还不到时候,我家院子边上还有一间厢房,你先去那安心等着,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去给你看病。” “苏喜妹。”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了五毛钱,塞在了我手里,“你先带着病人去厢房,让后去小卖店打半斤酱油回来。” 我脚丫子犯懒:“老太太,你不是说了我不能总见阳光么?” “我平时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当放屁了?你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老太太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脑门上。 “午时的阳光就像是没被驯服的野马一样,只知道肆无忌惮的翻腾,所以最烈,你的身体早就已经习惯了极阴,被午时的阳光晒时间长了,铁定会好一番的难受,不过只要过了午时就没事了。” 这话老太太以前还真说过,只不过我没在意,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老太太这话的意思,但我却不敢再还嘴,摸着自己又疼又烫的额头,领着那个男人走出了正房。 我家的厢房是专门给来看病的人临时落脚的地方,就好像老太太说的那样,外病是要靠机缘,所以一般来看病的人都是要等的。 将男人领去了厢房之后,我出了院子去买酱油。 傍晚时分,村子里的许多村民都从田地里扛着锄头回来了,放学了的孩子们也在成群成堆的玩耍,我一边走着,一边瞧着,无视掉村民们故意闪躲开我的举动,只盯着那群又跑又跳的孩子们。 什么时候,我能和他们一起玩就好了。 “砰砰砰!”我爬上台阶,敲响了小卖店的窗户。 周寡妇原本是腆着一张笑脸打开的窗户,可在看见是我的瞬间,丧下了脸:“你咋又来了? 我掏出皱皱巴巴的五毛钱:“半斤酱油。” 周寡妇很怕我拿一张缺角的钱给她,先是仔仔细细的拍平,又前后看了看,这才白了我一眼,嘀咕着转头打酱油去了。 “一天来一遍就够晦气的了!有事就不能一次办完,我家这几天倒霉都是你这个丧门星给催的!” 我靠在窗户边上,假装没听见的样子。 周寡妇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彪悍不讲理,她老公在城里的工地打工,后来就死在了工地上,工地上为了平事,就给了周寡妇一些钱,周寡妇就用这些钱开了这家小卖店,养活她自己也养活她儿子。 村子里的人都说周寡妇背地里有男人,因为他们说,一个死了老公的寡妇不可能总是底气十足,红光满面。 “砰!”窗户被推开,周寡妇将装着酱油的袋子直接扔了出来,我没接住,那酱油袋子就掉在了地上,洒出了好多。 “丧门星真是连自己都克,酱油都接不住,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干点啥,赶紧捡起来回家去,要是你奶奶问起来,你可得说是你自己没接住!” “砰——!”贴着小卖店三个字的窗户再次被关上了。 我弯腰捡起只剩下一半酱油的塑料袋,一股异样的感觉顺着心里直达大脑,这种感觉让我的四肢都在颤抖。 “喜妹,你生气了?你是在生气她欺负了你吗?”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忽然轻轻拂过我的耳边,好似那个说话的人就站在我的身边。 生气是什么?什么是生气? 我不懂,老太太说我出生的时候少了慧根,所以对喜怒哀乐的感触很低很低,也就是说,我根本不知道也不懂或者说是不会喜怒哀乐。 我只知道害怕和不怕,不知道哭和笑是什么,虽然村里的人都说我一出生就会笑,但我也只是笑过那么一次而已,并且我自己根本不知道,不记得。 我捡起地上的塑料袋,迷茫的转过头,我的身边根本没有人,那刚刚和我说话的又是谁? “苏喜妹,苏喜妹……!”杨树林猫在他们家的大门后面,透过门缝喊着我。 我小跑着过去:“杨树林你有事?” 杨树林千年不变的先是一通:“苏喜妹,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害人精……”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糖,顺着门缝塞了过来,“苏喜妹,你别难过,我妈那人就那样,这糖给你吃,可甜了。” 杨树林是周寡妇的儿子,可她俩不光长得不像,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我接过那颗五分钱一块的小淘气,打开包装纸,把糖放进了嘴巴里。 杨树林小声道:“是不是很甜?我没骗你吧?苏喜妹和你说,等你能上学就好了,学校里有好多同学,有人陪你玩,陪你吃饭,不光是咱们村的,还有其他村子的,他们不会像咱们村的大人这么对你。” 我迷茫的点了点头,谢过了杨树林的小淘气,转身朝着我家的方向走了去。 其实我对上学完全没有概念,因为老太太从来没和我提过,我只是知道我嘴巴里的糖很甜,很甜…… 正文 第五章 吃客家饭的命 吃过了晚饭,我躺在炕上打盹。 农村的晚上本来就没有任何的娱乐项目,尤其是八零后的农村,基本上一到晚上七点之后,家家户户就都关灯睡觉了。 “明明是吃客家饭的命,却偏偏的这么不走心,教你什么都跟喂了白眼狼似的。”将碗筷屋子都收拾妥当的老太太,一边拖鞋上炕一边止不住的唉声叹气。 “本以为你快点学会本领,能早一些补齐缺了的那块慧根,能哭能笑能喜能悲,那才叫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可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的不走心呦……” 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客家饭以前我也不懂事什么意思,后来听我家老太太说,客家饭就是吃老天爷赏饭的意思,就好像老太太一样,给别人看外病,然后别人会给钱赏口饭吃。 但老太太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外医的,这得看老天爷赏不赏。 我五岁的时候,曾经大病了一场,因为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所以老太太背着我去了隔壁村子找赤脚大夫给我打针吃药,因为打完针太晚了,老太太索性就带着我在那赤脚大夫的家住了一夜。 农村的夏天,屋子里都会挂着那种老式蚊帐,和现在的不同,老式蚊帐很厚也很沉,不是白色的,而是淡淡的发黄,人躲在蚊帐里,又闷又热的。 不过那个时候只有那么一种,没得挑。 晚上,老太太抱着我躺在炕上,前半夜我倒是睡得还安稳,但后半夜却被尿给憋醒了。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本是想叫醒老太太的,可就这么一侧脸的功夫,我竟然透过蚊帐,看见一个黑不出溜的东西在屋子里来回溜达。 那东西很高很大,好像还长着角,它在屋子里晃来晃去,飘飘荡荡,我隔着蚊帐看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害怕的要死,直接喊了出来。 老太太被我的尖叫声惊醒了,慌神的以为我又烧了:“不过就是发个烧而已,叫唤什么玩意儿?瞧瞧你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和孙桂琴一个德行!” 本来就害怕,又被这么冤枉,我不干了,抓着老太太的袖子使劲儿摇:“老太太,老太太,我刚刚看见屋子里有个长着角的影子不停的晃悠,我害怕,我怕……” 老太太一愣,没有再骂我,拍着我的后背,哄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就拉着我起来了,问那赤脚大夫家里供奉的是啥保家仙。 赤脚医生不明所以:“胡黄保家仙啊。” 老太太又问:“你家供的太平不?” 赤脚医生这下苦了脸:“我也不知道啥是不太平啊,不过自打供奉上这保家仙,我家的狗天天晚上都要叫一阵子,鸡打鸣了才消停,我问过别人,他们说是保家仙看不上我家。” “牌位倒了么?” “没啊!” “牌位没倒就是能供上,既然供都供上了,又哪里有看不上你家的道理?你带着我去你家保家仙那瞧瞧去。” 赤脚医生也不含糊,带着我和我家老太太就进了里屋,在里屋的东南角,摆放着两个牌位,红纸黑字,一个是胡大仙,一个是黄大仙。 老太太这么一看,气得当即脱下鞋狠狠拍了那赤脚大夫几下:“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保家仙是你自己不懂装懂就能供的?这胡黄大仙的位置都摆错了,你把人家的辈分弄错了,人家晚上能不出来闹腾你?” 赤脚医生被打懵了:“那,那咋办?” “咋办?赶紧挑个最近的良辰吉日,把胡黄大仙的位置调换过来,然后规规矩矩的在人家的牌位前磕三个头,逢年过节记得多上贡。” 赤脚医生忙点头称是。 老太太一边穿鞋,一边还撒气的嚷嚷:“还好我家喜妹误打误撞见着了保家仙的真身,不然在这么下去,你家鸡犬不宁是小,家破人亡才是大!” 赤脚医生吓得白了脸色,直接进庙问佛的像我家老太太讨了个良辰吉日,然后免费给我开了好多好多的感冒药啊,退烧药啊之类的,这才恭恭敬敬的把我和我家老太太给送出村子。 老太太说我这极阴的体质无人能克,她又不能跟在我的身边一辈子,好在老天爷仁慈,赏了我一双天眼,虽然还没完全打开,只能看见模糊的形态,但随着日积月累,总有能彻底睁开的那一天。 所以从那次的事情之后,老太太在给别人看病的时候,永远让我在一边瞧着,看着。 而我,永远都是只看只听却不学。 “喜妹啊……你这辈子命里注定……若是你……可是要怎么办呢?这是你欠的……还也得还,不还也是要还的……” 老太太一边叹息着,一边用粗糙的手心抚摸着我的脑袋,睡意来临,我迷迷糊糊的慢慢陷入了沉睡,根本不曾听清楚老太太在叨咕着什么。 “喜妹,今天你是不是生气了?” 谁啊? 谁和我说话呢? 我生不生气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耳边被凉气吹得痒痒的,晕晕乎乎的我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谁这么不像话,大半夜的对着我耳朵吹风,可我一双眼睛却好像是黏了浆糊似的,怎么都睁不开。 我挣扎,我使劲…… 终于,我睁开眼睛了,小肚子涨得难受,原来我是被尿给憋醒了。 窗外还是黑天,老太太在我边上睡得沉,我揉着眼睛趿拉着鞋,摸索着朝着打开了房门。 “泥娃娃,泥娃娃,泥呀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小里屋那边孙桂琴的歌声飘飘嘘嘘的穿过弄堂,在整个房子里轻轻回荡着。 孙桂琴每次都是这样,只要被老太太关进小里屋,她总是没完到了的唱着这一首歌,不知疲惫,像是一个被无限倒带重复播放的录音机。 我有几次忍不住好奇,也问过老太太,为啥每次孙桂琴在小黑屋里都要唱歌,老太太的回答很简单,只说孙桂琴嗓子痒。 所以我一直认为,唱歌是治疗嗓子痒的最好办法。 走出弄堂,一阵凉风吹来,我带着困意的大脑登时感觉精神了不少。 农村的厕所都是独立安放在院子里的,一般都是用几扇破木门栏成一个圈,然后在圈里挖个坑,就算是厕所了。 这样的厕所既省时又省力,等到厕所里面的东西差不多满了的时候,各家的男人都会将口鼻捂的死死的,然后用铁锹将那些东西铲出来,搅合一些糠喂给自家养的猪。 不过这东西虽然是纯天然无加工的饲料,但一到了夏天厕所的味道会很大,所以厕所都会被安置在院子里最偏僻的角落。 今晚的天上没有星星,阴沉阴沉的,我借着稀稀拉拉朦胧的月光,朝着厕所的方向摸索着。 西厢房里点着蜡烛,淡淡的橘色光亮投射在窗户上,影影绰绰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缓缓蠕动着。 我记得我家西厢房里有电灯啊?为啥点蜡烛? 我好奇的走了过去,顺着木门蹲下,正想要将眼睛贴在门缝上,看看那个奇怪的男人为啥只点蜡烛不点灯,却听见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么快就想我了?死鬼……” 正文 第六章 民间将仙儿 这个说话的女人声音很软,特别像我喜欢吃的胶皮糖,甜甜的软软的,嚼在嘴巴里,又带着一股稍微嚼不动的韧劲儿。 这种韧劲儿每次都瘙得我的贼痒痒,因为越是不好嚼我就越是想要嚼。 老太太总是说我,一吃胶皮糖我就跟犯了大烟瘾的王八犊子似的,那个德行是要有多贪婪,就有多贪婪。 我问老太太:“啥是贪婪?” 老太太扫了我一眼嚼着胶皮糖咬牙切齿的样子:“明明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却越吃越想吃。” 这话说得对,因为每次我一吃完胶皮糖,我的牙总要疼上一宿。 “我,我就是想你,想你想的上瘾,一个晚上不见你,我这心就跟猫挠的似的。”屋子里,响起了那个白天烂脖子男人的声音。 原来,这大叔也是吃胶皮糖上瘾了。 不过这大叔的胶皮糖好像很高级的样子,因为我吃的胶皮糖从来就没和我说过话。 “来,快过来,我憋不住了。”还是那个大叔的声音,有点颤。 “死鬼……” 很快,屋子里便接连响起了男人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光是听着这声音感觉很痛苦,但若是仔细听,又觉得很享受。 我把自己的一张脸都挤在木门上,眼睛顺着那木门的狭窄缝隙,朝着屋子里看去。屋子里的蜡烛一晃一晃的,我看不清楚屋子里的一切,只能看见那躺在炕头的男人,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很大的红色纱巾,缠缠绕绕的将他卷的跟个蝉蛹似的。 而那个男人,裤子脱到了一半,正翻着一双死鱼眼,在红色的纱巾里有着规律蠕动着,白花花的屁股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那条缠绕在男人脖子上的领带,在男人的动作下,缠绕的更快了,三角形的领带头似乎很是兴奋,一直高高的昂起。 红色的纱巾慢慢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拢起了一个人的形状,但它却是透明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蓦地,那红色的纱巾朝着木门的方向拧转了过来,兴奋的领带头也朝着木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领带头的顶端,不知道何时长出了一双眼睛,正死死的透过门缝盯着我。 “小丫头,又是你……”耳边,刮过了一阵凉风,白天说话的女人声音,再次响起在了我的耳边。 那领带头随着女子的话音落下,微微眯了起来,好像是在笑,又好像不是…… 这眼睛太吓人了。 我想要转身跑,可身子像是被泥巴糊住了似的,根本不听我的使唤,我明明想要起身,但我的身子却一动不动的还蹲在门口。 “啊,我不行了,不行了……”躺在炕上的男人,加快了一上一下的速度,他好像很痛苦,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像是一个长满了褶的包子。 一只手,蓦地从身后捂住了我的眼睛,拉着僵硬的我站起了身子。 “大半夜的蹲墙跟,我们苏家的老脸都给你丢了个精光!”说话的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只不过这个声音我很熟悉。 老太太…… 随着那只捂着我眼睛的手松开,我看见老太太上前一步站在了我的身边,她脸上的褶子绷得很紧,一双总是浑浊的眼睛泛着寒光。 我知道,老太太生气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太太,我……”我特别想解释解释,我真的只是上厕所路过。 老太太明显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她一把攥住我的脖领子,将我往后拎,猛地抬起一只脚踹开了面前的木门。 炕上的男人已经不动了,整个人像是一滩白花花的大肥肉,软趴趴的瘫在炕上,脑袋无力的垂下炕沿,整张脸灰白灰白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就好像跑了二里地刚回来似的。 那条领带看见老太太进门的时候,疯狂的颤抖了起来,随后加快了速度的继续缠绕起了男人的脖子。 我拉了拉老太太的袖子,小声说:“老太太,叔脖子上的那条领带,已经快缠到下巴上了。” “不用你说,我还看得见。”老太太松开拎着我脖领子的手,猛地几个大步上前,先是一口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随着鲜血的流出,她一把死死攥住了那还在缠绕的领带。 “想在我的面前糟蹋人命,你还不够火候!” 领带似乎很害怕,再次疯狂的抖动了起来,像是被狂风吹动的风铃一般,抖动的速度比全村跳绳第一的王二花的速度还快。 我站在一旁,一双眼珠子跟不上趟,被那领带晃悠的直迷糊。 就在我止不住头晕眼花的时候,那领带忽然不动了,耸搭着个三角脑袋瘫在了老太太的手心儿里。 “老太太,它咋不动了?是不是被你捏死了?”我晃悠着渐渐不那么迷糊的脑袋,走到了老太太的人身边。 老太太腾出另外一只手,按在了那个男人的脖子上,然后顺着脖子一路向下,胸口,心脏,肚脐…… 当按到男人的小腹上时,老太太笑了:“没那么容易死,它躲起来了。” 我不相信的睁大眼睛:“不可能,它就是死了,被你捏死的。” 老太太还在笑,对着男人的小肚子笑:“你以为你躲起来我就拿你没辙了?” 她将按在男人肚子上的手抬了起来,再次抓住在我的脖领上,把我往后一拎:“喜妹你往边上去去,我要请仙儿了。” 一听到“请仙儿”,我乖乖的站到了一旁,伸手捂着嘴巴和鼻子,大气不敢出。 客家饭并不是那么容易吃的,想要吃之前,必须要有将仙儿,也就是说被某个大仙相中了,大仙长期住在体内,那个被将仙儿的人才能够透过大仙的灵气,帮别人看外病,看风水。 老太太说,每个吃客家饭的人被将的仙儿都不一样,也并不是每个开了阴阳眼的人都能够被将仙儿。 只有那些碰见大仙儿,又和大仙儿生辰八字吻合的人,才会被大仙儿托梦,从而被将仙。 所以,吃客家饭的人就分为了三等,一等是天定的,二等是人为的,三等是半吊子。 一等的就和我家老太太一样,不但天生阴阳眼,而且还能被仙儿选中得以将仙儿,从而帮着人祛病消灾,这叫大仙儿。 二等的是有阴阳眼却没有被将仙儿的人,那种人因为没有被仙儿选上,要想得道就必须靠自己的努力,这叫半仙。 三等的就是卖假药的,没有阴阳眼,却又精通一些阴阳之术,靠着半吊子的学问骗财,这叫骗子。 不过,有很多人不得悟性,将仙儿的时候不乐意被仙儿附体,或者是害怕的,而这种人往往都会死于非命。 正文 第七章 老太太身上的将仙 老太太就曾经和我讲过,距我们黑风村儿十里地的聚宝村儿,曾经就有一个叫赵老四的男人被仙儿选中了,但他害怕,不肯让仙儿将。 为了不梦到大仙儿,他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不让自己睡觉,折腾了一个多星期,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住的睡着了,却没梦到仙儿。 赵老四以为仙儿走了,高兴的放鞭炮,请了全村人去他家喝酒。 可就在他喝着酒的时候,周围的村民忽然闻到了一股特别臭的味道,像是什么腐烂了似的。 赵老四开始没在意,只当是谁偷偷放了个屁,可是喝着喝着,他就觉得他浑身上下哪都开始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身上抽出来似的,疼的那叫一个钻心。 赵老四呲牙咧嘴的脱下自己的衣服,本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哪块磕了碰了的,没想到他这么一脱衣服,把周围的村民全都吓傻了眼睛。 只见他身上早就没有一块好肉,一堆一堆的烂肉都化脓了,无数白色的蛆虫顺着烂肉钻来钻去的。 赵老四吓得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村民们吓得也是够呛,好在以前我家的老太太给他们村儿的人看过外病,这些人才想起了找我家老太太去给瞧瞧。 可是农村交通不发达,除了自行车就是马车和驴车了,再加上路远不好走,等我家老太太第二天晚上赶到的时候,赵老四早就硬了。 老太太说,将仙儿是福气也是命,既然被仙儿选中,那就只有擎等着被将的份儿,没有不要的余地。 世界万物,仙排第一,凡人不过是个排第三的,哪里有拒绝的份儿? “天圆地方,日月神光,道法玄妙,法归吾身,八卦太极,众仙归位,吾请本堂结缘众仙,蟒落吾身,助吾神通,灵感非常,有如合一。” 老太太一边念着请仙词,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铁盒,打开之后伸出食指轻点里面的朱砂,随后将沾着朱砂的食指,又按在了自己的眉心中央。 “咯咯咯……咯咯咯……” 老太太牙齿开始上下打颤,一双眼睛开始慢慢地往上翻白,随着黑眼仁越来越少,白眼仁越来越多,蓦地,她上下眼皮子一番,待再次睁开时,一双眼睛已经彻底全变成了黑眼仁。 黑漆漆的眼仁在烛光下冒着冷厉的寒光,像是两颗冰冻的葡萄粒夹在了眼皮子里。 我眯起眼睛,模模糊糊的看见,此刻我家老太太的周围缠绕着一团白气,那气息就像是天空的云彩汇聚出来的形状,浑身长满了鳞片,三角的大脑袋有鼻有眼的,一下一下吐着芯子,跟活了似的。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老太太身上的大仙儿,老太太尊称它为蟒大仙,但是在我眼里,它就是一条很粗很大的大蟒蛇。 蓦地,老太太屁股后面拖着的尾巴,灵活的钻进了炕上男人的嘴巴里,随着钻进去的白烟尾巴越来越多,那个男人的肚子就越来越大。 “孤魂野鬼还不束手就擒,在我的地盘上还敢撒野!”男人的肚子里,响起了一个很粗很低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蟒天玄,竟然是你……我不出去,是这个男人自己好色,不然我又怎么能缠上他?”女人的声音又在男人的肚子里响了起来,我听的出来,就是那个在我耳边,管我叫小丫头的那个声音。 “儿等小鬼,竟还执迷不悟!吾今日就让你魂飞魄散!” 男人的肚子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架一般,“乒乒乓乓”的,老太太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静静地站在炕边。 我的眼睛有些疼,我不舒服的伸手揉了揉。 每次都是这样,只要我眯起眼睛看多一会儿这种事情,我的眼睛就会疼,像是有人拿着针扎我似的。 “啊——!不要……不……” 我在女人的尖叫声中眨巴着了几下眼睛,随后又眯了起来,只见那躺在炕上的男人肚子已经胀成了一个皮球,皮肤撑得锃亮锃亮的,像是马上要爆炸了似的。 忽然,一直静静站在炕边旁的老太太,一手捏住了那男人的鼻子,一手掰开了那男人的嘴巴,随着一阵恶臭从那男人的口中散了出来,只见那才刚钻进男人肚子里的白烟蛇尾,竟把那条我刚刚见过的红色纱巾给拖了出来。 那红色的纱巾上沾满了男人胃里面的东西,黏黏的,湿湿的,光是看着就贼恶心人。 才刚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忽然有了反应,不敢耽搁在挤着自己被咬破的食指,随着几滴血滴在了那红纱巾上之后,她又从兜里掏出了火柴划燃,扔在了纱巾上。 “轰——!”的一声,原本湿哒哒的纱巾瞬间燃起了红色的火焰,那纱巾像是一个被烧着的人一般,不停地在火焰中抽搐,翻滚着。 “啊——!啊啊——!”女人尖锐的叫喊声一波接着一波。 这声音太刺耳了,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老太太对着声音全然不顾,闭着眼睛叨念着:“吾送蟒大仙归洞府,来日再叙师徒缘,有山归山,有府归府,有坛归坛,有洞归洞。” 那幻化成蟒蛇缠绕在老太太身上的白色雾气,在老太太的念叨下渐渐消失了,地上的火焰也慢慢地熄灭了。 “噗……”随着最后一簇火苗的熄灭,红色的纱巾彻底被烧成了灰烬,老太太用脚将地上的灰烬拂掉,一双像是画在地上的眼睛,清晰的显露了出来。 我记得这双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才刚长在领带上,对着我一直瞪。 “喜妹你看好了。”老太太说着,将装满着朱砂的铁盒又打了开,倒出里面的朱砂洒在了地上。 “普通的火是烧不死鬼的怨气的,表面上烧干净了,其实它的怨气不过是钻进地底下去了,必须要将和着鸡血的朱砂洒在被烧过的地面上,这样待到七天之后,怨气才会彻底的被拔干净。” 我点了点头,面上假装很认真的在记,其实根本就没走心,不过老太太的眼老贼了,我怕被她看出来,赶紧打了个岔:“老太太,您刚刚说火柴烧着是普通的火,那啥不是普通的火?” 老太太似乎挺累的,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喘了口气:“只有无量业火才不是普通的火。” 无量业火?那是什么火? 我又不懂了。 正文 第八章 有妈不能喊 “呃……” 躺在炕在炕上一直昏死的男人终于醒了,他虽然脖子还全都是腐烂的伤痕,但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再是死白死白的了。 “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男人迷茫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老太太。 老太太并没有回答男人,而是先用手按了按男人的肚子,随后才道:“你的命已经看好了,明儿一早我再给你开点涂抹脖子上的药,你记得按时擦就可以了。” 男人一听说病好了,松了口气:“杨婆婆,您今儿晚上就给我把药开了吧。” 老太太摆了摆手:“我说明天就明天,你脖子上的药必须要用新鲜的露珠做药引子,这么晚了我上哪给你弄露水去?” 男人一听,虽然不想留在这过夜,却也只能认了:“行,那我就住到天亮,不过杨婆婆,麻烦您明儿能不能快点弄啊,我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等着我回去呢。” 老太太冷冷地笑了:“家里有老婆和孩子,就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男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讪讪地陪着笑脸:“杨婆婆您说啥呢……”说着,不自然的扫了我一眼,“小孩子嘴碎,听了要瞎说。”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我说啥呢你自己心里清楚的很,若是你没做过,病也不会平白无故的找上你,脖子的伤没好之前,切记不可再有那种事情,不然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的命。” 男人垂头丧气的听着我家老太太的教训,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了,这样子和我偷吃糖被抓现行的表情一模一样。 “自己做了不干净的事情,就别怕其他人戳你脊梁骨,不过你放心,我家的喜妹可比有些大人懂事。” 老太太说着,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往门外走:“喜妹,走了,回去睡觉。” 我乖巧的点了点头,跟着老太太出了厢房。 漆黑的天空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是无数小眼睛,在眨啊眨的。 我惊讶的指着天空:“啥时候出来的星星,我记得刚刚看是阴天没有星星啊。”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穿过院子:“不是阴天,刚刚是鬼气遮住了院子里的天,现在鬼气消失了,你自然就看见星星了。” 我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终于听懂了!” 老太太迈过门槛的脚一顿:“啥终于听懂了?” 我回身指了指院子那边的厢房:“就刚刚你和那叔说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懂,我还以为我傻了,现在看来不是。” 老太太无奈的拍了拍我的脑袋,带着我进了弄堂:“你不是傻,只是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所以听不懂罢了,喜妹啊……人心是最复杂也是最难满足的,因为它太过贪婪……” 我摇了摇头:“老太太,我又听不懂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现在不懂,但是早晚有一天你会懂的。” “泥娃娃,泥娃娃,泥呀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孙桂琴的歌声还在继续着,干巴巴的嗓子配上完全没有调的歌,简直就是对耳朵的折磨。 本来随着老太太进屋的我停下了脚步,作势往小里屋走去,可才走一步,便是被老太太给抓了回来。 “苏喜妹,你又拿我说的话当放屁呢是不?”老太太竖起眼睛。 “不是……”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八仙桌上的茶杯,“我就是想给孙桂琴送点水喝,你听她嗓子都唱哑了。” 老太太的态度很坚决:“我和你说过,你千万别进那间屋子,孙桂琴乐意唱就让她唱,她就算哑巴了和你也没关系!” 我急了:“怎么没关系?她是我……” 那个妈字我还没出来,脸蛋便是火辣辣的一疼,老太太的鞋底子果然是又准又狠,抽的我眼前直冒金星。 老太太举着鞋底子,在我的眼前不停的晃悠:“又犯浑了是不是?我看你就是皮子紧了,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 老太太说着又要拿鞋底子抽我,我哪里还敢还嘴?捂着脑袋一溜烟的跑进了屋里,蹬了鞋爬进了被窝。 “吱嘎……” 没过多大一会,传来了小里屋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知道,我家的老太太就是嘴硬心软。 “孙桂琴,你也别太委屈了,苏喜妹心里一直是有你的。” “泥娃娃,泥娃娃……” “唱吧,唱吧,还能唱就说明你这病还有的救,水给你搁这了,渴了自己喝。” “泥呀泥娃娃……也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吱嘎……” 小里屋的房门再次被关上,老太太趿拉着鞋走进了屋子,见我躲在床上装死,也不揭穿我,直接关了灯也进了被窝。 屋子里黑咕隆咚的,我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困意马上就袭来了。 和老太太的称呼一样,老太太也不准许我管孙桂琴叫妈,一声都不行,只要我敢喊妈,老太太就敢打我。 其实,我知道老太太不是平白无故不让我喊妈的。 孙桂琴是个可怜的女人,别人生孩子那是喜事,初当妈的人都特别开心,可孙桂琴生了我根本还没来得及笑就吓傻了。 听村子里的老辈人说,没有人知道孙桂琴看见了什么,想当初杨树林他奶奶端着热水盆子进屋的时候,孙桂琴就已经傻了,根本不知道用力和疼,要不是我自己爬出来,恐怕我就直接闷死在孙桂琴的肚子里了。 杨树林的奶奶看见我爬了出来,直接吓死了。 周围的邻居听见了我家院子里的动静,好信儿的都赶了过来,只见刚出生的我满身是血的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着。 而孙桂琴则是不停的指着我家屋子的一角,就说那角落里站着一个浑身长了毛的东西,还说什么:“别找我,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孙桂琴口中说的那个东西是啥,因为除了孙桂琴谁也看不见,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从那之后孙桂琴就疯了。 一夜之间,黑风村多了一个疯子,一个丧门星,我家门口第二天就变成了死胡同,村子里的野狗都夹着尾巴不敢路过,就更别提村子里的村民了。 就在村子里的村民不知道该把和孙桂琴如此处理掉的时候,我家的老太太来了,很威风的来了。 正文 第九章 孙桂琴是疯不是傻 老太太来的时候,正赶上我出生的第二天,那个时候的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根本不知道我家的老太太有多牛气。 只是听村子里的老辈人说,当时我家老太太是被一排的小轿车送来的,那轿车里坐得都是穿黑西服的男人,他们恭恭敬敬的将老太太搀扶下车之后,先是鞠了个躬,随后才开车离开了。 老太太下了车直奔我家院子就进来了,将在地上坐了一夜的我抱了起来,然后给疯了的孙桂琴洗脸梳头,最后又收拾干净了屋子。 一晃,一整天过去了,听闻老太太进村的村民们,组成一个团的过来看,只见我原本满是血水的家,早就被老太太收拾的干干净净了,而老太太正一手抱着我喂奶粉,一手给孙桂琴揉着脚丫子,伺候月子呢。 村长一看老太太是生人,又急着想将我和孙桂琴赶出村子,不干了,撞着胆子进屋和老太太理论。 “你是谁啊?咋能说进来就进来?赶紧出去!还有,我们村子可容不下这一个傻子和一个丧门星,你要是真稀罕啊,就一并带走了稀罕去。” 我家老太太从来就不是个吃素的人,说话崩豆一样的嘎巴溜脆:“我进得来是这个门,因为我是这个家的人,你口中的这个疯子是我媳妇儿,这个丧门星是我孙女儿,你堂堂一个村长,欺负我们家没有当家做主的男人,就要把我们往外撵,你今儿要敢撵,明儿我就将这事儿捅到其他村子去,让别人好好瞧瞧,你黑风村的村长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村子里的老辈人说,一向自称有学历,有文凭的村长,被我家老太太三句半就堵了个老脸发紫,最终灰溜溜的走了。 不过,村长并没有真正的想要留下老太太,我和孙桂琴,总是时不时的带着村民找事挑刺,后来是经过了一件事情之后,村长才迫不得己的留下了我们。 听说,这件事情当时轰动了高山村前后左右所有的村子,而我家老太太能看外病的名号,也是那次的事情给打响的。 再后来,我就学着走路,说话。 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因为我家老太太从来没教过我喊妈妈,我也就不会喊妈妈。 后来我过了小孩儿冒话的年龄,长大了一些,我听别人喊妈妈,我就跟着学,等回家我对着孙桂琴喊了之后,孙桂琴当时就留出了两行血泪,紧接着就病倒了。 整整的一个礼拜,孙桂琴就躺在我家的炕上昏迷着,血泪不停地留,光是给她擦眼泪的毛巾,就拧了好几盆的血水。 我当时吓坏了,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太太才严禁我喊妈妈,说只要我喊妈了,孙桂琴就会再次病倒,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喜妹,喜妹你别睡了,赶紧醒醒吧,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呃……” 睡得正迷糊的我,不乐意的皱眉,这个一直在我耳边说话的到底是谁啊?干嘛总是趁着我睡觉的时候偷袭我,在我耳边不停的说个没完。 “苏喜妹——!苏喜妹——!” 身子忽然被人拉扯的来回晃悠了起来,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杨树林正站在我的炕头,拉着我的胳膊使劲儿地摇啊摆啊的。 见我睁开眼睛,杨树林完全不出意料的叨念着:“苏喜妹,你这个丧门星,扫把星,害人精……” 没睡醒的我“嗯嗯”的敷衍着,闭眼又要睡。 “苏喜妹!”杨树林急了,直接将我拉了起来,“你快别睡了,你妈出事儿了!” “你妈才出事儿了……”我大脑卡壳,只当杨树林欺负我没上过学。 杨树林是真的急了,见怎么说我都不听,索性将我往他背上一甩,背着我就跑出了我家大门。 趴在杨树林的背上,我被一簸一簸的还想睡觉,就在我迷迷糊糊的琢磨,猪八戒背媳妇是不是也就这样了的时候,忽然就听见了杨树林他妈的大嗓门子。 “孙桂琴你还要点脸不了?我不给你冰棍你就自己来抢,还敢用石头砸我家的玻璃窗!你以为你傻你就能作啊?” 一听见“孙桂琴”三个字,我登时睡意全无,睁开眼睛朝着声音的来源看,一团团黑漆漆的人影,将周寡妇的小卖店围了个水泄不通,根本就看不见到底发生了啥事。 杨树林似乎是察觉到我醒了,急惶惶的开了口:“苏喜妹,我妈昨天晚上在村东头的麻将馆输了一夜,回来了之后气儿正不顺呢,你妈就来要冰棍了……” “我妈不知道怎么就把火气撒在你妈的身上了,你妈一声不吭的走了,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你妈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好大一块砖头,直接就把我家小卖店的玻璃敲了个稀巴烂……” 杨树林很是为难的侧脸看向我:“苏喜妹,其实这事儿不怪你妈我知道,但也不能全怪我妈,你说是不……” 没等杨树林把话说完,我就跳下了他的后背,光着一双脚丫子拨开了人群,挤了进去。 小卖店的门口,孙桂琴坐在地上垂着脑袋,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顶着个鸡窝。 周寡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孙桂琴的鼻子,肥硕的大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外翻的嘴唇不停的冒着沫子,喷着吐沫星子。 “我要是你我早就找个凉快的地方死了得了,当初你怀了个没有爹的野种回村子的时候我就说,没爹的野种那是个祸害,你就非要留下来,现在倒好,你是傻了啥也不知道了,可生下来的这个丧门星却克着全村人!” 我不知道周寡妇这话有多难听,但我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我身边的杨树林,悄悄的臊红了脸蛋。 “孙桂琴,我们回家了。”在村子里围观村民的注视下,我走了过去,拉住了孙桂琴的手。 我是不知道这话多难听,但我却知道这不是啥好话。 “想走?往哪走?”周寡妇挡在了我面前,遮住了我眼前的阳光,“今天你要不把玻璃钱给我,你俩一个都别想走!” 我不知道小卖店的玻璃需要多少钱,我把兜里全部的钱都掏了出来,塞在了周寡妇的手里:“我就有这么多。” 虽然只是六毛五,却也是我攒了好久的,本来还想着可以给孙桂琴多买点冰棍的。 周寡妇似乎震惊,愣愣的看着手里皱皱巴巴的钱好一会,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对着周围的村民们说:“大家看看,大家好好瞧瞧,傻子砸碎了我一扇玻璃,傻子她闺女就给我六毛五!” 村民们虽然没说话,但他们看我和孙桂琴的眼神,却异常的讥讽和嘲笑。 眼前一黑,周寡妇将钱砸回到了我的脸上,拎着我的耳朵来回扯:“丧门星我告诉你,你这六毛五连我家一个门框都赔不起!怎么着?傻子也会传染?莫不是你被你那傻妈也传染成了傻闺女?” 孙桂琴仍旧坐在地上玩着自己的十根手指,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我急了,还嘴道:“孙桂琴她只是疯了不是傻子!” 正文 第十章 长尾巴的后脑勺 周寡妇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夸张的笑容撑的整张脸都大了一圈:“你傻?那你叫她一声妈,看她应不应你,只要她应你了,我就承认她是个疯子,不是个傻子。” 我摇了摇头:“我不喊。” 周寡妇乐了:“咋的?是怕喊了那个傻子不搭理你?到时候你跟着她一起丢人现眼?” 我摇了摇嘴唇:“我不喊是因为我家老太太不让我喊。” 周寡妇笑,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她转身跟围观的村民们说:“大家都听听啊,哪有自己的奶奶不让自己喊妈的?这不是造孽么?” 阳光太大了,刺的我眼睛好疼,我下意识的眯起眼睛揉了揉,等放下手的时候,竟然看见周寡妇的后脑勺长出了一条尾巴。 周寡妇的脑袋后面长尾巴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眯着眼睛仔细看,只见那条尾巴很细很细,硬硬的撅起冲天,尾巴的顶端卷起了一个小圈,倒长的绒毛在阳光下根根清晰。 “傻子果然是会传染的,傻子的女儿连撒谎都不会撒。”周寡妇转回了身子,带着金戒指的手指指着我,阳光下,她那在城里烫的很蓬松的头发动了动,一个东西从她的头发里钻了出来。 “我没撒谎。”我话是对周寡妇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东西,不敢眨眼。 那东西黑不溜丢,钻出头发之后,就站在了周寡妇的肩膀头上,它太黑了,黑的连五官都看不清楚。 “没撒谎?那你喊妈啊?”周寡妇挑眉瞪着我,唇角很不自然的上扬着,“喊不出来吧?你就是在撒谎!” 趁着周寡妇说话的时候,那东西伸自己又细又长的手臂,绕过了周寡妇的脖子,那长着长长指甲的十根手指指,全都扣在了周寡妇的脸上。 周寡妇笑的时候,那十根手指头就拉扯着周寡妇脸上的皮肉,周寡妇瞪眼睛的时候,那十根手指又挑起了她的眼皮,在那十根手指的摆弄下,周寡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夸张。 “傻子闺女!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以为装哑巴这事儿就过去了!”周寡妇见我不说话,伸手推了我一下,把我推坐在了地上,“你要是不给钱,你就和你这傻妈一起在这里呆着,等你家老太太来给钱!” 杨树林跑了过来:“妈,算了,咱家又不差这一扇窗户钱。” 周寡妇一见自己的儿子,当即就露出了笑脸:“树林儿啊,你咋跑出来了?这太阳多大啊?晒坏了可咋整,你赶紧回屋吃西瓜去。” 杨树林没搭理周寡妇,蹲在了我的身边:“苏喜妹,你摔疼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疼,我家老太太说了,我皮厚着呢。” 周寡妇看杨树林只和我说话,不搭理她这个当妈的,心里不是滋味了,上前一步抓着杨树林的肩膀:“树林儿啊,你咋能和丧门星说话呢?妈以前和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你奶奶就是让她害死的,你爸都是让她给克死的,你赶紧进屋去,离她远点。” 杨树林不吱声了,任由周寡妇拉站了起来,却没有走,眼巴巴的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好像不想说似的,憋的脸都红了。 我揉了揉屁股对他说:“杨树林儿我没事,你妈被小鬼缠了,你放心,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杨树林一愣,赶紧捂住了我的嘴巴:“苏喜妹你咋啥都说?谁大白天撞鬼?” 周寡妇疯了似的往我这边冲:“你说什么?你这个傻东西,你敢诅咒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我掰开杨树林的手实话实说:“诅咒是啥意思?我没瞎说啊,你肩膀上真站着个东西。” 那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似乎能听见我说话,忽然对着我张开了嘴巴,露出了一排排削尖的小牙。 “你看,杨树林你看,它还在你妈肩膀上对着我呲牙,它吓唬我。”我伸手指在了周寡妇的肩膀头。 杨树林见堵不住我的嘴巴,又转身抱住了周寡妇的腰:“妈,苏喜妹还小,你咋能和她较劲呢?咱俩回去吧,窗户也没几个钱。” 周寡妇不依不饶:“你咋能帮着一个丧门星说话?你被她迷了心智了?我就说她那双眼睛最犯浑,看久了是要被迷惑的。” 杨树林被周寡妇说了个大红脸。 我摸了摸我的眼睛,想不明白:“婶儿,啥叫迷心智啊?是因为杨树林儿帮我说话吗?那当初我叔和你结婚,是不是也被你迷了心智?” 她说着,一把推开了杨树林,再次朝着我冲了过来:“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蹄子,拐弯抹角的骂我,你毛还没长全,就敢在这里和我说这些,今天趁着村子里的人都在,我就好好的教育教育你!” 站在周寡妇肩膀上的那个黑东西好像很开心,又笑又跳的,还把周寡妇的手给举了起来,要朝着我往下抡。 杨树林急了,见拉不住周寡妇,赶紧跑过来推了我一把:“苏喜妹你别傻站着了,跑啊!跑!” 我被杨树林推的再次坐在了地上,不明白的眨眼:“我为啥要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周寡妇那高高抬起的巴掌就落了下来,因为我坐在了地上,她没抡到我,但那巴掌却打在了孙桂琴的脸上。 “啪——!”的一声,特别响,孙桂琴的脸当时就红了一大片。 “孙桂琴!”我冲过去,拨开她的头发,见她通红的脸已经肿了起来。 孙桂琴并没有没啥感觉,还坐在地上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妈!”杨树林气得跺脚,“你咋能打人呢?” 周寡妇也没想到巴掌会落在孙桂琴的脸上,不自在的吧嗒吧嗒了嘴皮子,讪讪的道:“谁叫那个傻子自己不躲开的?这和我有啥关系?再说了,她也砸了咱家的玻璃,就算挨打那也是活该……” 我耳边“嗡嗡”的想着,像是刮大风似的,胸口堵得又闷又热,像是谁在我的身体里放了一把大火。 我慢慢地站起身子,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猛地朝着周寡妇扑了过去,张口就咬在了周寡妇的手臂上。 “嗷——!”周寡妇疼的嗷嗷大叫,不停地想要甩开我。 “吱吱吱……吱吱吱……”站在周寡妇肩膀头上的那个黑东西,对着我大喊大叫的,好像是在示威。 我一巴掌拍飞了那个黑色长毛的东西,它被我打了个正着,黑黑的身子腾空而起,又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啊!丧门星杀人啦!杀人啦——!”周寡妇杀猪似的叫着。 我双手死死搂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松口,忽然,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在我的口中慢慢散开。 这,这是血的味道? 趁着我呆愣住的时候,周寡妇一脚踢在了我的肚子上,将我整个人踹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我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震的又疼又酥,可我却只顾着摸我的唇角,舔着周寡妇那粘在我唇边的血渍。 我记得以前总是听村子里的人说血是腥臭腥臭的,特别难闻,原来他们都是骗人的,血一点都不臭,特别香。 我还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