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烟云 赵宣
一、赵宣
定国公府的暖阁里头忙的热火朝天, 赵宣任由丫头婆子来给她换身干净衣裳。她垂头, 瞧了一眼正给自己系腰带的染香, 纤长的眼睫掩住满眸的神色。
外头春花齐绽, 正是十四岁那年的初春。赵宣伸出手, 眼前这一双白皙的葇荑是姑娘家才有的娇嫩。如骨朵儿一般, 微微绽开, 映出最好的年纪。
十四岁…………赵宣想了想,大约是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吧。现在已不像起初那样无措了。
再活一次,还要如前世一般痴嗔烂漫, 天真云云么?还要像前世一般血亲离散,哀惨故去吗?
头皮传来一阵刺痛,拉回赵宣的神思。
“嘶!…………”
给赵宣束发的素邜不留神就叫一巴掌扇了个结实。当即伏倒在地上, 连着磕头。哭了几声说:“大姑娘饶过奴婢。大姑娘饶过奴婢。”赵宣捋了捋被扯疼的长发又抬脚踹了道:“你算是那个名牌上的人?也敢指使我?昭娘, 提了她去见管事娘子。带我的话,叫她看着办!”
素邜被踹得滚开几步远, 她利索的爬起来, 膝行到赵宣近前, 依旧磕头求饶, 任昭娘来拉也不见动弹。赵宣听不得这样吵吵, 指了两个粗壮的婆子来, 堵了嘴架她出去。
染香是极有教养的,便是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只垂着眸子。待系好了腰带再继续为赵宣绾发。
她是整个东跨院最年长的丫头, 赵宣八岁那一年由牙子卖进的国公府, 原先在浆洗房里做活。本家姓白,行七,没取得名字。正巧那年赵宣在读杨怀胜的《谷兰赋》中有“何似空谷堕兰音,一缕袅袅香燃妗。”反复觉味,深感“香燃”二字甚妙。但“燃”字带火,为凶。是以赐她名唤“染香”。
粗粗算来,染香如今也有二十一岁了,只比三房夫人赵秦氏小三岁。在大祁,女子十六及筓,十三岁起便开始相看人家。虽说做下人的不甚在意,但到二十几岁还未嫁人的也实数少数。
料峭的春风从窗外卷进屋子,还带了些许新寒。赵宣呷一口热茶,温热入喉便觉通体回暖。她支来下人说:“我瞧着院里的杏树不大精神了,找人拔了也好新种些旁的。”
婆子回头瞧院里那几颗树,清一色的杏树,当年老国公亲自叫人从汝南一带运来的树苗。几十载一直由国公府另寻艺精的花奴照看。虽说不得参天,但也是有三四人高,都是长势极好的。她心下不免诧异,口上却依旧应是。管它精不精神呢,她们都是替人办事,瞧主子脸色过活的,到底听大姑娘的准没错,拔了虽怪可惜,但花的都是国公府的钱。哪儿也轮不着下人们说可惜。
婆子退下去,撞见赵宁的丫头伶枝正打帘子。躬身福礼说:“二姑娘安。”赵宁不理,朝屋里嚷说:“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惹了大姐姐不快活?怎么张口闭口就喊打喊杀的,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她也是尽心伺候。”
她后头跟着素邜昭娘和两个婆子,大抵是半路截了人来。昭娘进了屋就回赵宣身边,不做声。赵宣把茶盏搁在桌上,用指尖抹去溅到桌上的茶漬,回她说:“二妹妹既是好人,就将她领了回去罢。我这里不留不中用的人,更不养往外爬的狗!”
她又端起杯子,双手捧着补了一句:“横竖她也不是我身边的人。”
赵宁还未及唇上的笑意就僵在了嘴边,她叹了口气,又笑着自己坐下,好似两人一贯亲近。
素邜之前一直是赵宁屋里的人,后来送来给赵宣使唤了。赵宁咬着唇,素郤是自己送来给赵宣下绊子的,轻易怎能领回去?她双手交叠再膝前说:“人既给了大姐姐断没有收回去的理儿,不如先叫她回去,隔几日再换个伶俐的来替了她?”赵宁说着瞪了素郤一眼。
素邜一顿哆嗦,垂头后退了半步。
赵宣知道太夫人娘家兄长是太子太傅,出了名的护短,不好开罪。语气也软和下来道:“二妹妹还是别烦心了,叫老太太知道你总往我这东跨院里塞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哩。”
赵宁到底也只是十三岁的姑娘,没历得什么风浪和腌礸事。只当她是在湖里受了冻,连说上许多抱歉之词。
今日是赵宣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日子,赵齐氏央着太夫人赵安氏要让赵宁一同进宫见见世面。赵宣不好弗了赵安氏的脸面,答应下来。却叫赵宁给推进了湖里,一通好冻。还冲撞了佟瑶贵妃,得了训斥。白不是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承安帝的外甥女。不然以贵妃娘娘的性子定是要闹到御前,生出不少事来的。
赵宣懒得同她在这里扮好人,打发染香包了几碟玉芙糕给赵宁。赵宁叫伶枝接过便带上素邜告辞。
京城烟云 定国公府
二、定国公府
赵宣想着练一会儿大字。才叫丫头摆了笔墨, 昭娘就传了话来说:“大姑娘, 老太太叫您走一趟静安堂。”
赵宣提笔的手一顿, 大滴浓厚的墨汁就顺着鼻尖滴在宣纸上, 印出一团墨迹。
太夫人找她准没什么好事。但还碍着个祖孙的名头, 只好放下笔领上染香往静安堂去。
静安堂近二房, 是国公府上一处宽泛的院子, 堂里还安了一座小佛堂。但要说赵安氏却不是什么心善的主儿。
定国公府如今是大房当家,国公爷赵渊还是世子时就同恭顺长公主定了亲。后来成婚只得赵岸与赵宣一子一女,未曾纳妾。太夫人赵安氏是老国公的继室, 生了二房老爷赵连与三姑奶奶赵意。
赵连娶的是庆阳知府幼女赵齐氏。生了两个女儿赵宁还有远在秦山书院的赵淧。二老爷是个泼皮,后院里女人庶子一大堆。偏他又是个管生不管养的,全权丢给赵齐氏, 自己在外头依旧快活。没少惹出过是非来。
三姑奶奶赵意的婚事托了赵安氏娘家兄长安旗稹, 讲的是他的一名门生。吴姓,隆兴三年进士。后屡试不中, 举家迁回了宜治祖籍。赵意自然也跟着走了。
三房老爷赵临是妾生子, 只娶了个秦姓的商家千金。膝下一对龙凤胎儿女甚是讨喜。男孩唤作赵顷, 女孩唤作赵宜。
因着大房三房, 连同嫁出去的两位姑奶奶都非赵安氏所出。所以没什么感情。当初原配赵王氏一死, 赵安氏就被扶了正。对着赵渊和大姑奶奶赵珏、二姑奶奶赵玥就是一通打压。倒没怎么把赵临看在眼里。
几个人少时没少在她手上吃过苦头。还险些将两位姑奶奶给草草嫁了。最后还是原太夫人赵王氏娘家兄长大理寺卿出面, 才不算吃亏。大姑奶奶入的淮王府做正妃,二姑奶奶嫁于五城兵马司总将林湍。
到时几个丫头正围在院子里跳百索,见赵宣打游廊过来, 忙收了百索福礼说:“大姑娘安。”
赵宣只点点头。曹嬷嬷听见动静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说:“太夫人在里头等了。”她又打帘子进去, 半点没给赵宣脸面。
丫头怕赵宣拿自己撒气,战战兢兢的上前打了帘子。赵宣才垮了门槛进去。守在隔间的婆子回头瞧见赵宣,一个激灵就扭头朝里间喊道:“大姑娘到了。”
这一声过,里头才又出来个像模像样的婆子殷切福了礼讲:“给大姑娘见安。”她穿深红的褙子,似乎是今年年初从南边运来的水绸料子。赵宣仔细看了,心里认出这婆子是赵安氏打娘家跟来的。夫家姓安,赵安氏远房的一门穷亲戚家。
她斜睨了安嬷嬷一眼,径直朝屋里去,便看寿榻上坐着位半老妇人,暗蓝色的夹袄上绣的是祥云仙桃。一张保养甚好的面颊上挂了笑意,连带着那双狭长的眸子都蒙蒙的叫人看不清。
赵宣浅浅的福礼说:“老太太万安。”
因着不是亲生的,所以大房上下都只称赵安氏为“老太太”。两位姑奶奶觉着好也这样叫。连同淮王府和林家回回来了人也喊“老太太”。他们两家都是瞧不上继室的。
赵安氏动了动指头,曹嬷嬷会意托了赵宣起来,又退回去。
“宣姐儿还好吧。老身听说你落了湖,可冻着没有?”赵安氏半眯着眸子,面上有些似笑非笑的,屋里染着安神香,叫人头重脚轻。
赵宣盯着脚尖,自己这双绣鞋似乎也是水绸的。她挪开眼回话说:“劳老太太上心,并无大碍。只二妹妹推我那一下,怕是动了不少力气。该寻个郎中来瞧上一瞧。”
赵安氏敛去几分笑意,坐正了身子,曹嬷嬷适时递上茶盏。她揭开茶盖,抬眸睨着赵宣讲:“老身听宫里传了消息,说是贵妃娘娘受了惊,如今躺在榻上不得好呢。”她叹气,声调里分明多了几分快意,让人捉摸不透:“这事说来也是咱们府上的不是。”
定国公府的不是也就是大房的不是。赵安氏这顶帽子扣的也忒大了点,她赵宣也不是平白爱给人顶罪的。便只装不懂说:“老太太莫过于自责,二妹妹何尝成心推我下水她也是孩子心性只改日进宫陪个罪便好。想来贵妃娘娘宽宏大度也不会同她计较。”
茶盏重重的落在小几上,一声脆响惹得寿榻微震。赵安氏被这样一噎,颇有些气闷:“怎么是宁姐儿的错老身竟不知道?!”
赵宣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瞧着飞溅的面前地毯上的茶水说:“这事也赖我,替二妹妹瞒下了。她推我进湖里,这才冲撞了贵人。说来亏得是我没个风寒,不然二妹妹可是罪过。母亲少不得又要发一通脾气。”
说到恭顺长公主赵安氏就不快活,她压不了大媳妇一头。不仅在尚京各家夫人面前抬不上头,还要叫娘家兄嫂咥笑。
见赵安氏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宣又福了福身子道:“叨扰老太太多时,先告退了。”她飞快的瞥了一眼安嬷嬷,由小丫头打帘子出去。
赵安氏找她来演这一出,无非是想把错推给大房,推给她。佟家一向与二老爷赵连不对付。这次虽是赵宣惊了贵妃的车驾,但佟家总会找个由头参赵连一本。赵安氏护着儿子,又拉不下脸叫赵宁去赔礼,才拿了赵宣作筏子。
今儿那安嬷嬷身上的缎子明明是给主子们裁衣用的。再衷心的婆子,赵安氏也不会如此大方。而且她身上那匹水绸的颜色极淡,好似是给清明祭拜备下的,全累码在库房里头。
赵宣想了想,掉头往兰兮院去。
京城烟云 长公主动怒
三、长公主动怒
恭顺长公主这会儿正在院里晒太阳, 瞧见赵宣来了就拉她坐下问:“衣裳换好了?”
赵宣咬咬下唇回话:“母亲, 我听说贵妃娘娘不大好了。也都是我不仔细。”她轻靠在长公主怀里, 闷闷的说。恭顺长公主的秀眉拧了几道, 单手环着赵宣问她:“你听谁说的?”
赵宣抓了长公主得的手, 玩起她的指头。修长的玉指, 根根都白皙柔软, 赵宣打小就爱把母亲的指头攒在掌心。
长公主霍的站起来就往外走,赵宣扯了扯她的袖子说:“这事别声张。”
“我心里明白。”恭顺长公主抬手拍拍她的发心。她素爱袒护赵宣,万事不问对错都不愿叫赵宣吃半点委屈。才造的前世赵宣离了父母至亲依旧是个娇气顽固的小姐脾性。闹得众叛亲离, 凄惨兮以。
若这事穿出去,坏了赵宁名声。怕多会累及家中姐妹。连着赵宣也不好找人家。长公主心中想必已有了计较。
长公主走后赵宣在兰兮院晒了半会儿太阳,惊觉大字还没有练。倏地正坐起来。言隰抬头问:“姑娘还好吧。”
赵宣回过神, 吸上几口气答:“姑姑担心了, 我只在母亲这儿享受坏了,一时忘记回去练字。”言隰是恭顺长公主的奶嬷嬷, 太后娘娘当年的陪嫁侍女。连陛下都要敬几分。给封了老太君, 她却说自己伺候公主惯了, 离开公主放不下心, 依旧在恭顺长公主身边做着姑姑。
“大姑娘终于自己晓得要练字了, 公主知道一定高兴。”言隰叫人把小榻搬进屋说:“可不比二房的三姑娘差。”
赵宣不想提赵淧, 她在秦山书院念了几年书,回回都是趾高气昂的做派。处处不知给大房面子,对外不同心, 只晓得内讧。赵宣凑近挽住言隰, 手上却也不敢使什么劲儿。笑了说:“一定给母亲张脸,不叫二房嘚瑟了去。”
言隰伸手点点她的额头道:“姑娘啊,惯会哄我这老婆子。”赵宣躲开,泼皮似得说:“不给姑姑添乱,这就回去练字。”她微躬身子掉了个头,蹦跳着跑出去。垂至腰间的乌发抖抖落落,纷扬着铺散开来,漾着三四月的空气,明媚好看。
前世的赵宣要说是纨绔也不为过。平日里惯听赵宁撺掇,厌极了先生。成日打狗斗鸡,混沌度日。后来长公主管不住她,便也放任自由,左右是尚京里身世数一数二的贵女,名声坏些也不打紧。只要夫家是个好拉扯的,一辈子就没甚好愁。
赵宣打十五岁起便只在族学里挂个名,诗词歌赋一窍不通,琴棋书画半点不会。定国公赵渊送来的书童没留过半月的,一律叫打走了。
赵宣照着苏卿臣的书模练了一个时辰。期间李瑞家的领了绣娘来过一次,给赵宣量身量预备着做了今年的八套春装。
后来在前院当差的小雀儿来给染香通气儿,说:"染香姐姐在呢,公主殿下方才在静安堂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连着将二房都骂了,最后叫二姑娘明日亲自进宫给贵妃娘娘道歉去。"
她凑在染香耳边低语片刻后退开,小心的瞧着她的神情。染香进屋里,朝赵宣福了礼讲:"大姑娘,公主那边闹开了。叫二姑娘明儿去赔礼。"
赵宣往外瞧了一眼小雀儿,微微颔首。叫人赏了她些银钱,放下笔说:"母亲真真是威风。"
昭娘一面收了笔墨,一面说:"公主还是好心。由殿下出面叫二姑娘去办事也算动用公主府的名头。贵妃娘娘不好刁难。"她生的鹅蛋脸,一双杏眸极显温婉,又透着倔强。
赵宣点头转了转发酸的手腕,不言。
恭顺长公主向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只是…………二房哪个会领这份情?
京城烟云 冲突
四、冲突
正巧上回进宫没能给太后娘娘请安, 明日就同赵宁一齐再去一次。
午膳的时候, 厨房拿山东一代新运来的春笋炒了几盘。赵宣嘴挑, 就爱吃这时节刚出土冒头的嫩笋。主事的灶头心里记着, 殷勤着头一盘就给送到东跨院来。赵宣高兴, 遣染香去赵斯那里带话。从她账上扣, 给灶头涨一倍的月钱。
灶头姓石, 托得是李瑞家的关系。在国公府当了十几年差,人也老实能干,就近前几年让李瑞家的保的媒娶了前院的洒扫丫头黄玉。黄玉是个有福气的, 当年就怀了,第二年开春儿生的大胖小子。请算命先生来起了名字叫宝申。石灶头欢天喜地的磕头谢过才告退。
赵斯原名赵四,打小跟定国公赵渊身边伺候的小厮。本家姓花, 行四。进国公府后改了姓。赵渊承袭国公爵位后提他做的管家, 后觉得赵四这名字不甚体面,又把名字改了, 谐音叫赵斯。
下午的时候官衙传话, 二老爷赵连升了官, 只是上任的圣旨还未到。赵安氏高兴, 叫安嬷嬷和曹嬷嬷一家一家的跑, 请各房去静安堂用晚膳。也长了二房奴才的月钱。
赵渊虽不喜太夫人, 但赵连总归是他的二弟。升官儿这样的大事,脸面还需得给足了。不该丢国公府的脸,闹得个兄弟不和的丑闻来, 白叫人瞧来笑话。
莫约申时三刻, 静安堂的帘子打起来,阖府的人才坐在一张桌上。小一些的赵宜赵顷按规矩得站在父母身边,没有座位。但规矩始终是规矩,死板得很。家中但凡是有几分疼爱孩子的,都不死守这规矩。三房虽说是没有什么前途地位,但赵临对一双儿女还是疼进了心坎儿里,是以赵宜赵顷分别由赵秦氏和赵临抱在膝上。
赵宁一早就在太夫人这儿,赵宣挨着赵宁坐下说:"二妹妹好,我明日同你一起,正巧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昨日事出意外,连面都没见成。"
赵宁不理,她才叫长公主给骂了,女儿家自然记仇些。扭头便顶了一句:"大姐姐同太后娘娘可真是亲近!"
声音大了,惹得赵安氏侧目探望。她动了动象牙筷,待将口中食物吞咽殆尽才说:"可不是?你大姐姐的外祖母是大祁最尊贵的女人,岂是咱们可攀比的。"
赵宣皱眉,握着象牙筷的右手慢慢收紧,夹菜的动作渐缓。赵安氏这话夹枪带棒的,暗讽她攀高枝儿呢。自己祖母不亲近,一味往外亲眼前凑。可她也该想想,她一介继室,算不得什么正经祖母。
长公主没听出里头意思,照旧回:"太后娘娘自然精贵。"赵宣不提醒,若是大房没听懂,那太夫人这话也是砸在棉花里,自讨没趣。
在长公主这讨不找好,赵安氏才消停半会儿。
"娘亲,咱们明日也回外祖母家可好?念绣想找蘅娥表姐玩。"赵宜抬头扯住赵秦氏的袖边。蘅娥是赵秦氏娘家大哥的幼女,大名唤作秦蘅。赵秦氏刚要答话叫太夫人插进来说:"宜姐儿今年几岁了?老身瞧着生的好看。"
赵安氏一贯不与三房打交道,赵宜年纪小,记不住她。怯怯的朝赵秦氏怀里躲。抬眼就撞上她凶恶的神色,小嘴瘪了瘪,豆大的泪珠子直往下掉。
赵安氏瞬的变了脸色道:"三房媳妇,你是怎么教养的宜姐儿?!叫一声‘祖母’都不会吗?"
赵秦氏飞快地瞟了一眼赵临,抓住赵宜的手说:"母亲,宜姐儿还小,又不常见您。害怕也不足为奇。"
长公主把赵宜从赵秦氏怀里抱过来哄说:"念绣不哭,老太太同你母亲闹着玩呢。你就在伯母怀里同你大姐姐玩。"赵宣颇给面子的叫丫头拿花绳过来陪她玩。
那头赵连起了脾气,"啪"的摔了筷子讲:"三弟妹这话是说我母亲无理取闹了不成?!"
赵宣一面翻花绳一面撇嘴,女人们再怎么闹也是后院纷争,说出去无伤大雅。倘若爷们也掺和进来就不好看了。可见二老爷赵连是个头脑不清楚的。
赵秦氏叫他吓住了,没再回话。桌上一顿静默。
"替二老爷把筷子捡起来。"赵渊淡淡的吩咐下人,而后转看向赵连,站起身说:"老太太烦的神太多了,还是去佛堂好好歇着的好。二弟,你随我进书房。"
赵渊素爱板着脸,同辈的弟弟妹妹都是又畏又惧。赵连灰溜溜的被提拎走了,太夫人拂袖离去。众人各自散去。
小径上赵宣还听得后头赵宜问赵秦氏:"娘亲,祖奶奶为什么这样凶?"赵顷抢过话没好气道:"她就是个老妖婆!"惊得赵秦氏忙捂了他的嘴,皱眉斥了几句。
赵宣被恭顺长公主拉回来说:"你三叔三婶都不容易,往后得多照应照应宜姐儿和顷哥儿。"赵宣点头:"我自然清楚,母亲随我回东跨院,给挑几件衣裳明日进宫穿。别又叫太后娘娘说了我去。"
长公主点点她的额头讲:"这就嫌起你外祖母唠叨了?看我不叫他老人家收了你去。"
赵宣摇着长公主的胳膊,傻笑讨饶。
京城烟云 进宫
五、进宫
三更天起, 天还未亮, 东跨院就点了烛火, 忙碌起来。早春的的霜露附趋在廊间的几盆建兰叶上。晶莹剔透的, 好不漂亮。过廊的丫头纤指轻轻拨弄, 露水便化开, 沿叶脉流下。
赵宣接过染香递来的瓷杯簌了口, 复又用木托上的丝娟押押唇角道:“昭娘,去把母亲昨日挑的那件衣裳拿过来。”她话毕,低头净面, 半热的水裹着面颊,睡意顿去大半。
昭娘托了衣裳上来,绯色的比甲, 里头衬一件广袖长衫。这一套都是用去年赵岸打的狼皮裁的, 为了美观不敢上刀上箭,硬是徒手用拳头把狼给活活打死, 才得这样完整的一张狼皮, 冬末春初穿来着实暖和。
赵宣远瞥过来, 微微蹙眉。定定的盯了半晌说:“还是换我今年用天水缎子新裁的春装罢。那料子是太后娘娘赏的, 这时节倒也该拿出来穿穿。正巧今日去请安, 娘娘看了也高兴。”她用了早茶, 坐到妆台前。
大祁贵门间自古就有备早茶的习惯,这“茶”却并不是茶水。早先是温水,后因各人口味, 生出许多花样来, 最普遍的便是甜汤。只赵宣生性不喜甜食,便叫厨房单独炖的银耳羹汤。早间饮茶不好,但无奈祖上叫惯了的,还一律称之为“早茶”。
“姑娘,这衣裳是否过素了一些?”昭娘犹豫着上前,支来几个丫头来更衣。赵宣没答话,昭娘自知多言了,默默退下去。
马车一早就侯在府外,赵宣穿过长廊巧在仪门处遇见赵宁。她今日穿的映粉的褙子,颈脖间还有一圈立着的毛领。袖边是苏绸的悬河缎子,和着金线绣了桑女花,可谓是流光溢彩。反观自己,淡青的碎花小袄,只用蚕丝在领口、袖边勾勒了些许纹路。清丽淡雅,倒像赵宁的陪衬。
赵宁迎面踱过来,摆摆袖子说:“大姐姐穿的好生素净。”她上下扫视,掩唇轻笑。
赵宣不以为意,赵连区区一介五品官,哪里来的钱给她置办首饰?还不是用的国公府的银钱?嘚瑟什么?
她心里虽这般想,可嘴上只是夸:“二妹妹这一身真真好看,衬得你天仙儿似得呢。小心宫里人多,叫碰脏了。”
赵宁爱听这样的话,她先上了马车,复又转身拉赵宣上来。待两人坐好,车夫才收了矮凳,抽鞭打马。马车一路往尚广门去,入尚广门后便要缓行。待进了宫门才下车步行。
跨过一道宫门便是四四方方的天,红墙朱瓦,金块珠烁,青石斑街,无一处不显天家威严尊贵。
远远的便有人喊了声:“小主子!”赵宣寻声望去,一个暗红宫服的人影小步走来。四十上下,肘间别一把浮尘,正是太后娘娘身边的曹满曹公公。他侍候太后多年,是正四品监丞。说起来比赵连还要官高一级。可惜顶着副残废的身子,又做的伺候人的活计,难免叫人看轻。
曹满到近前隔了三步远,甩开浮尘做了个福礼道:“小主子万安,二姑娘万安。” 他一早得了消息赵宣要来给太后娘娘请安,顺带着二姑娘也来给贵妃娘娘赔罪。他怪异的瞧了一眼赵宁,又不动声色的说:“二位小主子先随奴才去见太后娘娘吧。”
赵宁不认得曹满,瞧向赵宣。昨日母亲千万嘱咐说宫里凶险,一应事项都得听赵宣的决断。她平素虽蛮横了些,但也是不敢再宫里放肆。赵宣是皇亲,圣上的外甥女,旁人等闲不得处置。
赵宣颔首答道:“你带路就是。”曹满引着两人穿了御花园到南隅的凤慈宫。进去时,太后娘娘正阖目靠在大迎枕上,没甚么发饰,怀里揣了个手炉,下首跪着个宫娥给她晕染蔻丹。
太后听见动静,掀眸便见赵宣。喜上眉梢,也不叫她行礼:“你怎么穿这样素净?真不好看。”又转而去叫赵宁起身说:“你这一身倒是讨喜。”她眼里映出赵宁一袭明艳的颜色,凤目微闪。再瞧赵宣的清丽便顺眼许多。
赵宣凑上去说:“这衣裳可是母亲挑的,您合该找她去算账。”反正自己打扮如何都逃不了太后娘娘一顿唠叨,左右抬出母亲来准没错。那宫娥被挤开,一时不知进退,楞楞的站着。
“行了,你先下去,这儿有我陪着太后娘娘讲话。”赵宣瞥她一眼。那宫娥是年春儿才进宫发配来的凤慈宫,不大晓得赵宣,站着未动。太后烦了摆摆手说:“大姑娘叫你下去,还杵在这等赏?”
“奴婢告退。”她躬身退出去。赵宣拿了花膏说:“她走了,我来给娘娘染。”太后缩了手道:“你?哀家可不敢叫你个小坏蛋来染。”她重新戴上护甲,叫人抬了小班桌道屋里。
京城烟云 贵妃
六、贵妃
“你坐下, 叫你妹妹也坐下。陪哀家打打叶子牌。”太后扶着赵宣的手站起来。赵宣扶她在桌前坐下, 去拉曹满说:“因着人数不够, 我便拉了公公来凑数吧。”太后笑着应了句“随你!”。
这厢都做好了, 赵宁却扯住赵宣的袖边, 拉拽几下小声道:“大姐姐, ……我不会这个。”
叶子牌本是京里贵夫人间玩的把戏, 一般女子讲了亲事便要专找人来教,一则日后嫁到婆家妯娌之间可以玩几把联络感情,二则将来这也是个在尚京同各家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赵宣常常随恭顺长公主在各府走动, 多少学了些去。
赵宣淡淡瞥她一眼,撞见眸中一片失措。才忆起赵宁一贯看不起二房后院里那一群姨娘聚赌之为,又对赵淧才女的名头心生羡慕。是而年年姐妹拉她上桌玩几圈她都是不愿的, 不想辱没清高。
“不碍事的。”赵宣转头朝太后福一礼道:“差人去找明太妃娘娘也一样。”她瞧着不趾高气昂的赵宁还算顺眼。
太后抬了抬手, 先抓一把牌在眼前看了看说:“程漪,去请太妃娘娘过来。”
程漪答一声“是”躬身退出去。她是原先伺候太后娘娘的程嬷嬷跟宫外男人生的女儿, 只可惜那男人是个坏的, 没几个钱还惯爱往青楼里跑。得罪了几个权贵, 叫活活打死。程嬷嬷碍着面子, 求太后不要为她出头。这一个女儿也是跟着姓程。
明太妃原住在莜芝台, 她本与太后也有些不对付。但先皇已逝, 什么恩恩怨怨都该消了。早几年害上一场恶疾,走动不便,平日又想来寻太后说说话, 就搬移进凤慈宫的章藻殿。现在两人闲时有伴儿, 倒不太来找下头小的立规矩。皇子公主们也乐得不用日日请安。
半盏茶的功夫,程漪打了帘子。只瞧一个半老的妇人,穿素白的长衫,发间插一对玉步摇,垂下几条穗子。半搭不搭的在肩上来回扫动。
“老姐姐缺了人才想起臣妾来呀。”明太妃比太后小上几岁,太后笑拉她坐下说:“是初华的主意。”被点了名,赵宣急福了礼说:“是担心太妃娘娘的身子。”
明太妃“哼”着算是应了,她越过赵宣把赵宁仔细看了遍,没多说什么,转头催曹满开局。几圈下来,赵宣赢了个盆钵满盈。明太妃摆摆手说:“不玩了,不玩了。你这丫头也太厉害。”她撒了牌,揉揉额角。龚芙就递了药上来,明太妃就着水服下说:“老毛病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哀家瞧着你们这些孩子,心里也是快活的。”
赵宣从明太妃手里接过茶盏递给龚芙说:“娘娘该开心的,今年又是大祭,陈王殿下再过几天就该到京了。”
陈王是明太妃的养子,当年芷妃被废求她看养。后来承安帝登基,芷妃便随陈王前往封地。但到底,明太妃也是疼爱惦念着他的。
赵宣朝曹满伸手,曹满从腰间掏了荷包递上去讲:“小主子半点儿不疼奴才,就这么些体己银两,全叫作了您的脂粉钱。”
赵宣啐他道:“当我不晓得?你有钱着呢。太后娘娘何曾短过你月钱赏赐?”她讲荷包掂了掂揣进怀里。曹满赔笑说:“还是小主子慧眼,奴才丝毫瞒不过您。”
太后听烦了,同明太妃相扶着靠回榻上,抱着汤婆子说:“行了,哀家过了手瘾,你也该领着你妹妹去见贵妃。别误了时辰。”她阖上双目,面露倦意。赵宣拉着赵宁做一个万福礼说:“臣女告退。”
两人出了凤慈宫,程漪赶上来说:“小主子留步,太后娘娘遣奴婢送您去丹瑶宫。”赵宣回一句“有劳姑姑。”便停步,跟在她身后。
踩一路青石,回廊百折。背顶四方天空,人生百态。一处是断壁残垣,风雨凄凄;一处是歌台暖响,春意浓浓。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大姐姐,我…………可有什么不妥之处?”赵宁打心底有些惧怕佟瑶贵妃。赵宣想说她的衣裳太过明艳显眼,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下去。若是说了,赵宁定要怨她不早提醒,二房一贯是这个脾气,还是不说得好。
赵宣凑近低语一句说:“待会儿见了贵妃娘娘,看我脸色行事。”赵宁忙不迭点头应是。
京城烟云 巧辩
七、巧辩
赵宣在丹瑶宫外给递了名帖说:“昨日向贵妃娘娘呈了帖子, 今日特来赔礼谢罪的。”
小宫娥瞧是公主府的标识, 也不敢接。只福礼说:“姑娘稍等, 容奴婢先去请示一趟。”她叫另两个宫娥守着, 快步朝宫里走。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 才出来一位瑰色宫装的女官。衣裳绣了大朵祥云, 瞧着纹样该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令人(令人:皇贵妃, 贵妃身边的女官品级)她远远的站定了,福礼说:“方才贵妃娘娘有客,叫二位姑娘久等了。情随奴婢移步殿中。”
站的久了, 腿不大使得上劲儿。赵宣忍着痛拉住赵宁跟上说:“有劳姑姑了。”
两人跨过门槛进了殿,也不抬头,只行大礼说:“贵妃娘娘万安。”
那厢佟瑶贵妃透过珠翠帘幕, 看着下首一粉一青两个人影, 吹吹指甲说:“都起来吧,六菱, 赐座。”
赵宣忙又躬身道:“不敢, 前日冲撞了娘娘, 今日特来赔罪。臣女心中惶惶, 不敢无礼。”她看着自己垂下的发丝, 仿佛过上许久, 佟瑶贵妃才淡淡的说:“你们二人都是知礼的,也罢,就站着回话吧。”
回话?能回什么话?
赵宁硬着头皮上前半步福身讲:“昨日惊扰娘娘座驾, 实是臣女有罪。回返家中, 闻娘娘贵体抱恙,心中愈发惶恐。是以彻夜难眠,特来请罪,望娘娘责罚。”
赵宁这话音将落,原来冷清的大殿上顿兀响起一串纤笑:“说什么见外话?你是长公主的侄女儿,本宫怎么好为难?”她换了个姿势,探身微挑起一抹帘角,露出半张娇美容颜。歪头瞧着赵宁说:“你这身衣裳的颜色真是好看。”她话说的极慢,掺了些尖锐。
赵宁身形刹顿,表情僵了僵。寒气自脚下爬上脊梁,惊出满身冷汗,叫人不敢喘息。
佟瑶贵妃盯她半晌也不见回话,无趣似得撤回手,仰靠上身后的软枕。珠帘碰撞拼击,更映得满室威压。
“宫外皆传娘娘卧榻,二妹自然穿的喜庆些,不给娘娘招晦气才是。”赵宣上前一步,与赵宁并肩。
“皆传?本宫倒不知,本宫在这丹瑶宫里好好的,怎么哪些人就瞧出本宫卧榻来了?!”佟瑶贵妃挥袖,将茶水掀翻,瓷杯砸在玉阶上,碎成几瓣儿。
赵宣忍着裙摆被溅上茶水,依旧回话说:“臣女也不知娘娘这丹瑶宫里竟有这般胡言妄语的奴才,让消息传出宫外。叫臣女与二妹顶这害娘娘卧病莫须有的罪名。”
“你!”佟瑶贵妃自知被摆了一道,恨恨的坐起身。如今,不承认卧榻传闻,便说明她丹瑶宫里御下不严,到时候时皇后和太后自有办法来治她。若承认,就不得再揪着赵宁衣裳一事做文章。
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一席话叫人进退两难,她可从来没听说过定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这么个厉害的角色。
不过她到底是做了多年的贵妃之位,转眼便收敛了情绪讲:“怎么本宫瞧你就穿的如此素净呢?”
六菱重新上茶,赵宣松了口气说:“臣女此次进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顺道拜见贵妃娘娘,太后娘娘素来尚简,臣女身为外孙,自当投其所好。”反正佟瑶贵妃也不会真去找太后对质,自然是凭她怎样胡扯也不碍事。
殿内一片死寂,仿佛还能听见赵宣的回声。
一位蓝袄的妇人由宫娥扶着走出来道:“两个好清秀的丫头。”她的眉眼同佟瑶贵妃相像之余还更添几分温婉。
有人递了话,贵妃自然顺着台阶下,摆摆手说:“行了,本宫一向宽宏,便不降罪。你们退下,本宫要同夫人说话。”
赵宣赵宁齐道一声“臣女告退。”转身出去。
“刚才那妇人是什么来头?竟能说得动贵妃娘娘?”两人出了丹瑶宫,赵宁才敢问出声。赵宣忆起那妇人的面貌说:“大约是林家长媳,贵妃娘娘的亲姐姐。”
“那就是二姑母的大嫂不是?”赵宁惊叫一声。引得赵宣怒瞪她一眼,又连忙捂了嘴。
不身在宫里的人,便永远不知谨言慎行,隔墙有耳是多么重要的保命道理。
越是鲜艳的生命,就越是容易在含苞待放的时节胎死腹中。没有足够的底牌后盾,就锋芒毕露,注定要化为灰烬 ,为旁人铺路。
京城烟云 落水
八、落水
行至御花园, 心情便好上不少。前几年才找人修整了一番, 此时春初, 花开满园好不漂亮。
赵宁自个儿沿石子路去看春桃花。赵宣就立在池边瞧满塘莲叶, 碧绿的叶面碟口一般大, 附了一铺纤毛, 刷弄着露珠往叶心滚去。
靠南的水区开着三两朵睡莲, 沐盈盈晨辉,亭亭而立,身姿婀娜。听闻当年香妃喜欢, 圣上特叫人种下这一片。
莺歌燕语,女子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赵宣刚要避让, 几个宫娥就一头撞上来。推搡间, 赵宣的腰身在横栏上重重的担了一下,上半身向下翻倾, 一头栽进小池里, 激起大朵儿泛白的浪花。
她前世后来是会凫水的, 但十四岁的她却不会。
所以只好泡在湖里, 装模作样的挣扎扑腾几下, 等人来救。却也不免腹诽:这年头, 怎么都爱讲人往水里推?
桦泉宫方向的侧门处,涌进来一堆宫女太监。急冲冲的便超御花园内撞。这时候在宫里能横冲直撞的,不是主子位份高, 就是主子荣宠正盛。不过前者在少, 后者在多。前者在宫中混迹多年,身边的宫人只会愈加守规矩,不叫旁人抓住话柄。
所以,这大约是桦泉宫新晋的贵人杨朔月身边伺候的。
这厢赵宣还在水中扑棱,有宫娥已经喊出了声道:“不好了!贵人小主落水了!快到这边来下水捞啊!”她翻过围栏,蹲在岸边。急得跺脚,却又不敢下水。
后头赶上来的小太监,三三两两的跳下湖,赵宣游进。眼见就要抓住赵宣的衣袖了,他兀的蹬腿后退,在水中踉跄着向后仰,大喊说:“这不是咱主子!都回岸上去!快上岸!”
湖里的太监也来不及仔细看赵宣的模样,纷纷游向岸边,谁也不远再多挨一刻冻。
赵宣气的发力拍打水面,惹得水花四处迸溅。叫被炸湿裙边的宫娥妃嫔纷纷后退。杨贵人身边都是些什么奴才?!见死不救?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此见,那杨朔月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边动静闹大了,惊动御花园别处的孙淑妃过来瞧。她是四妃之一,从一品的娘娘。育有皇子、公主成年。
她探头瞧了赵宣一眼问:“这是谁家的姑娘?穿的这样…………”
“回娘娘,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娘,长公主幼女。”说了一半,便听身边的袁惠人回她(惠人:皇妃,侧妃,庶妃身边的女官)。硬是把“不体面”三个字咽下去。
赵宁急得在原地打转儿,上回是她推了赵宣不错,可若是这回还要把罪名往她身上扣,那怎么好?
长公主非抓了她来立规矩不可,连父亲祖母也护不住。
正巧曹满奉太后娘娘之命来送两人出宫,找了大半圈,才寻到御花园来。太监宫女齐齐喊了声:“曹总管好。”
“奴才给各位娘娘小主请安。”曹满甩开浮尘行礼。
“公公不必多礼。”这里属孙淑妃品级最高,自然由她发话。曹满得了赦,挥起浮尘照着站在一边的小太监就扫道:“不长眼睛啊?还不快把小主子捞上来,你们都是死的不成?”他扬手就推了最近的一个太监下去。
孙淑妃这才反应过来,叫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也下去帮忙。长公主的女儿,便是承安帝的亲外甥女。只凭她们方才袖手旁观就能定罪。
满湖的人也没多大用场,只乱成一片。赵宣落水狗一般的被人托上岸,迎面一阵清风,连打了三四个喷嚏。她恶狠狠的瞪着杨贵人一眼。
杨朔月这一身与赵宣的颜色,样式极其相似。难免会有人认错。可赵宣也不想白白给人做了替罪羊。
杨贵人已有四个月身孕,今日一事摆明了就是要对她与腹中胎儿除之而后快。却叫赵宣来挨了这一劫。
她的腹部方才在围栏上撞得生疼,更别提显怀的杨朔月了,她若挨这一下,再落水受冻。便是保住了性命,往后怕也难再有子嗣。
曹满给赵宣裹上大氅,系紧领口。孙淑妃陪着笑上前道:“你可还好?这衣裳都湿了,不如去本宫宫里坐坐。”她不想佟瑶贵妃深得承安帝宠爱,又有个权倾朝野的丞相父亲。自然就不能给赵宣甩脸色。
见赵宣犹豫,曹满小声提醒一句说:“小主子去一趟吧,也好喝一口热茶暖暖身子,顺便换身干净衣裳。免的害了风寒。”赵宣一向信得过曹满,且这件事还是先瞒着太后娘娘为好。
她微微颔首,让曹满寻来一定小轿子将她抬进慧灵宫。
京城烟云 借车
九、借车
赵宁跟在后头上了一顶小撵, 由人抬着去。
慧灵宫里孙淑妃是一宫主位, 她当年入宫的早, 是太后娘娘一手安排。承安帝本也不大欢喜, 年岁久了, 宫中佳人愈多, 她又是个无争的心性, 竟是连面也不怎么能见上,唯有例行给太后娘娘请安时能撞见一两回。
赵宣下了轿,跟在孙淑妃后头进殿, 慧灵宫是先陶妃的居所,陶妃早逝,才名却已满尚京。只这话在宫里一向是个禁忌, 赵宣也是轻易不敢提起。
孙淑妃先一步进去, 叫宫人去烧水,再端了炭盆上来。她本也是惧寒之人, 开了春, 这些东西还未撤下去, 因而准备起来倒也麻利。
“本宫这里也没有姑娘家的衣裳, 但叫你这样一身的水却又不妥。”孙淑妃把赵宣冰凉的手攒在掌心熨帖着道:“不如叫袁津把她那套新裁的官服拿来给你先穿着。那衣裳她还未穿过, 早上内务府才送来的。虽说做工针线粗糙了些, 但胜在能保暖御寒。”
赵宣道一声“多谢娘娘”由宫人引着进去里间换衣裳。
赵宁探头朝里间瞧,孙淑妃见了,问她说:“怎么了?你是定国公府的二姑娘吧?”吓得赵宁一个机灵福礼答道:“娘娘万安。正是臣女。”她先前担心赵宣, 一直都未行礼。
孙淑妃接过袁津递来的茶水说:“不用太过拘谨, 黛姐儿时常在本宫跟前提起你呢。”
徐黛筝是孙淑妃娘家妹妹的女儿,覃州郡守独女。打小客居在尚京外祖孙家,一贯同赵宁玩的极好。
她与孙淑妃亲近,每半月都要来宫中请安。虽然她回回都说孙淑妃是个温婉宽厚之人,但赵宁也不敢放肆:“黛筝是个好的,臣女同她要好也是看中她的为人。”
孙淑妃放下茶盏,默默抿唇淡笑,看了袁津一眼。
赵宣换好了衣服出来,孙淑妃向她招手说:“来,到火炉前烤一会儿。暖暖身子。”赵宣坐在火炉前连连道谢。
“你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在湖里淹了这样久,竟也没什么大碍。”孙淑妃一面叫宫人沏茶,一面说:“是有福气的人啊 ”
赵宣不会水,是阖宫里都知道的事。
赵宣笑着答她讲:“该是娘娘们有福气,倘若臣女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家中亲人多烦忧。”孙淑妃的脸色瞬白,褪去血色。
今日之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太后娘娘,承安帝,恭顺长公主,哪一个发怒,她们都承受不住。万幸,她将赵宣接了来坐坐。
赵宣抿了一口水,暖气下肚,通体回温。感觉连腹中都开始发烫。火光照上面颊,把整张脸都映的彤红。
身上暖了,她想早些出宫,省的又要留饭。便叫上赵宁,曹满向孙淑妃告辞:“别的也不多说,单凭娘娘留了臣女便是一片好心。相信陛下一定也多偏爱真诚的人一些。臣女告退。”
待赵宣走出慧灵宫,她才品味处适才赵宣那一席话的意思来。惊得猛然坐起身,朝外头唤道:“江阴,进来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向皇上请罪。”
那厢,赵宣几人走到宫门处正要上马车。迎面两位公子上前将她们叫住说:“姑娘可否顺路带我们二人一趟?实在是家中大嫂将要临盆,府上急召我回去。”他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
赵宣略略偏头看了一眼,霎时通体冰凉,犹如置身寒窖,连心都冻住了似得。
眼前之人她再熟悉不过,多少日同床共枕,多少日歇斯底里?她嫁作他时家为妇,便由不得她再天真烂漫,便是噩梦的开始。满目疮痍黑暗,生不如死。后来时举纳了赵宁进府,这婚事是两家商定好的,谁也没在乎她一介孤女的想法。就连后来,那个孩子的死亡也无人追究真相。
而时举身边的那位公子,赵宣却不曾听说过此人。或许是存在的,只是前世后来赵宣便一直窝在府中极少出门露面。
“二妹妹,不如咱们先将车借给他。再叫曹满去另寻一辆?我如今不好出面讲话,你去同他们说罢。”赵宣凑到赵宁耳边,低语几句。
赵宁瞧瞧她一身的女官服饰就微微颔首,上前说:“自古男女七岁不同席,若我们与二位公子同乘,恐怕不妥。可公子先言家中有急,我们又不是蛮不讲理之人。不如先将马车给了公子,我再另想法子。”
“如此劳烦姑娘,在下心中感激。在下归宁侯府时举,改日再谢。”时举作揖道:“待我回府,便叫下人把马车送回定国公府。”他转身同身边的公子一同上车。
赵宣瞧着渐远的马车,神色慢慢恢复正常。隐在宽袖下的手掌攥紧,复又松开。她的命,她未出世孩子的命,迟早她都会一条一条的讨回来………………
曹满办事倒是麻利,时举二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拉了辆车来。这马车是每月宫人太监出宫采买所乘,不必国公府的马车坐着舒坦。出了宫门到尚广门这一段路略有颠簸,赵宣把头抵在车厢壁上,混混沌沌的阖上双目,睡过去。
另一边,时举坐在车里无不感慨的赞赏说:“国公府的大姑娘真是有气度,和长公主一个样儿的。就是她身边的女官太没规矩了些,瞧着服饰该是个惠人,不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
李昶问他:“时兄何以知道那就是定国公府的大姑娘?”
时举回头指指车厢说:“瞧,这儿,这儿是定国公府的标志。方才太后娘娘身边的曹公公又跟着在,是大姑娘跑不了的。”他向后靠了靠。
李昶只觉得那大姑娘身边的女官很是好看,比那些正经姑娘家都要好看些。他甩甩头,不再去想这事,朝时举说:“你大嫂临盆你怎么瞧着半点儿不急?”
“大嫂一向待我不好,她有事我还要上赶着去贴?要不是父亲催促,我倒不想回府。”时举在车里左右打量。他大哥是尚京有名的纨绔,大嫂靳氏恶他更得归宁侯喜爱,脸色一贯不好。
马车驶到逸阳伯府,李昶便下来。
京城烟云 闹事
十、闹事
赵宣这回就没那么好运了, 当夜便发起高烧。闹得整个大房都点了灯, 恭顺长公主遣人出府去寻郎中。
可怜那鹤发的老大夫, 大半夜的叫人从床上拖起来。扰了大半条巷子的人家, 还险些惊动夜巡的巡城府士兵。
老郎中姓何, 一贯给国公府上瞧病的, 家里儿子媳妇十几年前就没了音信, 只剩下一个孙子,由他来养。如今算来也有赵宣这般大的年纪了。多年来,国公府没少接济帮助。
应着心中感激, 何郎中叫孙子也跟着姓赵,一直跟在赵岸身边做事。
闹上半宿,叫人抓过药才算消停。赵宣睡得不安稳, 长公主就陪着。赵宣从小没有乳母, 因为长公主怕孩子与自己生分,所以事事都是亲力亲为。
赵宣这次风寒来势汹汹, 在床上躺了几天, 用药吊着才得好。为了这事, 长公主特意进宫一趟, 曹满自然知道的都说了。
事情捅到承安帝眼前, 他要给长公主一个说法。便将杨贵人等凡是在场的都给罚了。只有孙淑妃没什么事, 得一两句训斥算是完了。
归宁侯府这几日递了帖子来,点了名是送到东跨院的。昭娘小步移进来说:“大姑娘,门房那里呈了拜帖来, 说是给您的。”
赵宣靠在榻上, 伸手接过来,翻开瞧瞧。转而对染香说:“你去将二姑娘请来。二房里面是非多,你性子最为稳妥,我也放心。”她将帖子放到枕下压好,也跟着躺下来。染香领了命,福礼退出去。
这一等,倒是把赵宣给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问染香在哪,昭娘来给拉拉被子说:“染香姐姐已经回来了,瞧姑娘睡着便没有来打搅。已经酉时了,姑娘可否要用膳?”她微微将窗户开了一条缝。
赵宣点头,躺了一天,虽说没动,却有些格外的乏累。长公主不允她下床,晚膳依旧是在床上用的。吃的差不多了,昭娘上来收拾碗筷。赵宣叫住她说:“你一会儿叫染香来回话。”
昭娘的身形一顿,抬头说:“大姑娘,染香姐姐这会子怕不方便。天又晚了,明日再见吧。”她收拾完了,急急的要退下去。
赵宣想想也知道生了什么事,定是二房那头又生了什么幺蛾子。她面露愠色道:“我屋里的人,是旁人能轻易欺负的吗?你叫她来见我,否则便不用认我这个主子了。”她气的连连咳嗽,昭娘才发觉严重,忙道:“姑娘别动气,奴婢这就去。”
染香刚上过药就过来了,她的额头磕破了皮,口子很大,足有小指般长短。染香行礼说:“见过姑娘。”赵宣皱了皱眉头说!“你走近些。”她又将那伤仔细的瞧了瞧,问染香:“谁干的?!”
“姑娘,奴婢皮糙肉厚的………………”她话还未说完,就听赵宣冷冷的放下手中的书说:“我最不爱听这些个话,你也伺候我不少年了。往日我是个什么性子,你一应权当记不得了。但从今日起,我便要端起嫡长女的款来。二房是个什么东西?都打上门来了,还不准人还击吗?”
她从床上坐起身说:“你只管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我自有定夺。”
染香咬咬唇瓣,捏紧了拳头。身为奴才,本是不该撺掇着主子们之间不和的。但…………她闭了闭眼,豁出去一般道:“奴婢今日奉了命去二房请二姑娘,可才进了偏门,几个姨娘就围上来一通打听。知道奴婢是来请二姑娘的便说什么也不让奴婢进去。奴婢看不过,顶了几句。她们竟动起手来。后来见奴婢一头磕晕在柱上,才算散了。”
赵宣点点头说:“你这算是破相了,先梳个刘海掩一掩,只盼着日后别留疤才好 。你先回去好生歇着。”
染香又福了个礼,转身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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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二房里几个姨娘正聚在廊间闲聊。
“我说的吧,打了个奴才而已,大姑娘哪会为她出气?”另一个接上话说:“大姑娘说白了也只是个姑娘,咱们老爷会怕她一个丫头不成?”说着几人纷纷笑开来。
不小一会儿,就从门口一路传了消息来说:“大姑娘到访。”话还没传到二夫人赵齐氏耳朵里,赵宣就已近了正门。
这时候赵赵齐氏正在喝早茶,二房一贯喝的是甜汤。她瞟见赵宣便笑着放下勺子说:“宣姐儿病好了?怎么也不去瞧瞧你母亲?反倒先来我这里?”
赵宣给赵齐氏福了礼说:“给二婶见安。侄女这回来也是实在看不过二婶您叫人蒙在鼓里,连带着二妹妹也吃亏。”赵齐氏最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半点吃不得亏,忙拉了赵宣坐下问:“好侄女儿,你快同二婶说说,是怎么回事?”
赵宣见她上钩就讲起来说:“归宁侯府今日递了帖子过来,我这几日身子不大爽落,准备推了。倒是染香这丫头提醒说可以叫二妹妹去与人结识结识。”她轻轻的咳了几声。
赵齐氏手忙脚乱的叫人上茶,帮赵宣顺气儿道:“你接着说。”赵宣喝上几口水讲:“我想着也对,便遣了她去给您知会一声。可这还没见到您和二妹妹的面,染香就叫人给打了呀!她一个丫头,打了就打了,但这事不能耽搁。今天才特地来与二婶讲一声。帖子我都带来了。”
她说着从袖间抽出一张大红的烫金拜帖。
赵齐氏一听便知道,又是那几个妾室干出来的好事。仗着赵连喜欢,都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赵齐氏接了帖子就说:“染香真是个不错的,还想着我家宁姐儿呢。她怎么样?伤了哪里?”
赵宣垂下眸子说:“二婶,您看看吧。”她招手,叫染香进来。赵齐氏乍一看还没觉得哪里不对。赵宣用拇指磨锉着杯上的纹样道:“你将刘海掀起来,好叫二夫人看仔细些。”
这一撩,可是将赵齐氏吓了一跳。小指长的伤口上了药,但又有些巩脓。她慌忙别开脸道:“这还得了!那几个小贱蹄子是要反了天了?!”
她眼神游移,赵宣挥挥手,染香又退下去。赵齐氏才敢把脸转回来说:“宣姐儿,这事我为你做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