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烈焰
沈江感到额头上一阵清凉, 他费力睁开眼睛, 只见杜宛然的手中拿着一方锦帕, 正在擦拭他的额头。
他有些诧异。自从三年前杜家满门被蜀王沈谨屠/戮殆尽后, 杜宛然就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了。而且昨日/他陷入昏迷之前, 便下令送她出宫了, 怎么此时她还留在宫中?
沈江有自己的骄傲, 杜宛然不愿意来承明殿,他也不会去昭阳殿找对方。前朝的事务堆积如山,他没有功夫花心思在后宫。
只是如今情势危急, 他也顾不上两人之间的龃龉,沉声道:“外面如何了?”
这一开口,沈江才发现自己的嗓子还哑着。自从一个月前蜀王叛/乱, 他就一直没有好好休息, 四五日前发起了高烧,之前都是强撑着处理政事。
昨日蜀王大军攻下了帝京城门, 他怒急攻心, 竟然昏迷了过去, 也不知现在战事如何。
杜宛然递给他一盏清水, 平静地道:“再有半个时辰, 他们就打进显阳宫了。”
沈江愕然, 他没有想到局势竟然已经坏到了这般地步。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杜宛然还留在这里。
他抬头朝外面看去,窗棱上果然映着火光, 凝神细听, 还能听到远处将士们拼杀的呐喊声。蜀王沈谨手握四十万重兵,鏖战了一个月的帝京守卫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大厦将倾,已是必然。
沈江环顾四周,宫人内侍都跑光了。整座承明宫/内昏昏沉沉,只有他平时批阅奏折的案几上点着一盏烛火。
原来自己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沈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了两声,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杜宛然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平复了一些,杜宛然站起身来,道:“既然陛下醒了,那就立刻出宫吧。”
她伸手拍了三下。
殿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殿外闪了进来,躬身行礼后,道:“娘娘,是不是要走了。”
杜宛然点点头,道:“正是。你还记得昨日丞相所说的路径吗?”
那人应了一声。
杜宛然从案几之上取过一个包袱,交到那人手上,道:“即刻带着陛下出宫。”
那人还未出声,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江怒道:“朕不走。”他是梁国的九五之尊,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御座之上,决不能苟且偷生!
杜宛然转过头来,道:“难道陛下是想要坐在这里等着蜀王带兵杀进来?你不是常和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只要能够逃出帝京,总有办法东山再起。”
明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一派温阳和煦,那语气倒像是在规劝沈江莫要贪饮伤身这样的小事一般。
“陛下,你为了这江山呕心沥血,怎么能看着它落入旁人之手呢?”说完这话,她再不向沈江多看一眼,挥了挥手。
那佝偻的身影走到沈江身边,一把将大梁国的皇帝陛下扛在了肩上。
沈江本来就病了多日,这一天一夜又不沾米水,被那人的肩膀一顶,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再度晕过去。
沈江强忍着痛楚,朝杜宛然道:“你不走?”
杜宛然没有回答他,她从案几上拿起那盏昏暗的灯烛,缓步走到大殿的四周,将那碗口粗的龙烛依次点燃。
灯火通明的承明殿在暗夜之中十分醒目,沈江听到远处的嘈杂声更大了,显然是叛军看到了这里的亮光,要朝此处攻来了。
杜宛然的表情却还是那样平静,她放下那微弱的灯烛,转身朝叛军攻来的方向看去。灯火辉煌,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道婉约却又坚韧的轮廓。
沈江这才发现,今日的杜宛然竟然穿着玄色的皇后朝服。他忽然明白了,杜宛然是不会走的。她要留在这里,等着那个手上沾满杜家鲜血的蜀王沈谨。
“不,你不能留在这里。”沈江大力挣扎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要眼睁睁地看着杜宛然赴死。
可是杜宛然全不为之所动,她只是轻轻地道了一句:“陛下,珍重。”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背着沈江的人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重重一击。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脱口,沈江就再次晕了过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朝着杜宛然问道:“娘娘真的不走?”
杜宛然就站在承明殿的飞檐下,玄衣的袖口在夜风中翻飞,如墨蝶一般。
她笑着道:“你放心,只要你将陛下送出显阳宫,就再也不欠我的人情了。从此天高海阔,自由你遨游。”
那人不再多言,扛着沈江隐入了显阳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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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是在一片河滩上醒来的,那护送他出宫的人就坐在地上吃干粮。正是午时,阳光刺眼,沈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只见他一副黝/黑面目,左眉上横着寸许长的一道疤痕,样子十分狰狞。
沈江从来没有在显阳宫中见过此人,但此时他也顾不上这些了,脱口问道:“皇后呢?”
那人放下手中的干饼,道:“皇后?当然是死了。”
沈江只觉得脑海中乍响一道惊雷,他伸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嘶声道:“你为什么不带她出来?!”
“我?”那人冷冷地拨开沈江的手,道,“我只是欠了她一个人情,救了你出来便还清了。至于她的生死,连她自己都不放在心上,我又为何要在意?”
那人将一个包袱丢在沈江面前,道:“陛下,蜀王虽然被皇后杀死了,可蜀王世子派出了许多兵马搜寻你。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性命吧。”说完这话,那人再不多言,自顾自走了。
沈江心中波涛汹涌,一时想起自己和杜宛然初见时的情景,少女眉目盈盈,仿佛是山涧的清泉一般;一时又想起宛然堂姐死后两人的争吵,她一身白衣,站在灵堂上,大声地道:“你们沈家没有一个好人!”
他们那样激烈地争吵,最后却还是成了亲。
龙凤烛下,她似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毫无波动地道:“原来你这么想要那个皇位,也好,如此一来,你我都不欠对方什么了。”
她说得对,他为了得到这个江山,付出了太多太多。
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他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满面都是泪水。
他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只能和她相看两厌了。可是,她到了最后一刻,却还不忘将自己送出宫。
沈江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却浮现起杜宛然站在承明殿中的身影。她隔着那煌煌的烛火向他望来,眼中似有波澜浮动。
她的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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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伏在河滩上歇了几息,终于积攒了一点儿力气站起来。他踉跄地走了几步,又返回头来捡起地上的包袱。
包袱是用素缎包起来的。他打开一看,里面不仅有一套干净的布衣,还放着两串五铢钱以及一份路引。
这路引写着他是北卢人士,到帝京求学。北卢乃是梁国屯兵重镇,蜀王叛/乱以来,沈江便抽调了北卢一半的销林军南下御敌。可惜蜀王狡诈,绕过销林军直逼帝京。
只要沈江能够到达北卢,掌握了留在那里的另一半销林军,那么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再起……东山再起……
沈江的耳边猛然想起昨夜杜宛然的话:“你不是常和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只要能够逃出帝京,总有办法东山再起。”
原来,她那句话并不是妄言。她特地给他准备北卢的路引,就是为他铺好了下一步路。
沈江握紧了那份路引,朝着北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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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沈江到底没有实现杜宛然的期盼。他在距离北卢还有六百多里的秀水河畔被蜀王的人找到了。
那些士兵鼓噪着向前,人人都想要抓/住这个落魄的皇帝,以换得荣华富贵。
沈江望着脚下滔滔的河水,低低地叹息了一句:
杜宛然,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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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通元年五月初九,蜀王沈谨传诏天下,以“清君侧”为由,带兵北上。一月后蜀王攻入帝京,皇后杜宛然于承明殿剑刺沈谨,同归于尽。六月十五,皇帝崩于秀水河畔。
正文 重逢
暮春三月, 陌上飞花。帝京城门前, 游人往来如织。
此时正当开成二十四年, 在位的皇帝乃是太/祖第二子。他自幼聪颖, 文武双全, 甚得父祖爱重, 及长登基, 励精图治,将大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的梁国包裹九州,富有四海, 乃是天下第一大国。帝京洛邑更是汇集了天下的财富,十分繁华。
洛邑城中居住了数十万人口,每到春季, 城中百姓无不扶老携幼到郊外踏青。
虽说开成年间承平已久, 但洛邑毕竟是京畿要地,为了防备宵小借机混入城中, 御林军特意在城门前加强了巡逻。
今日当值的这一队御林军皆为十几岁的少年, 个个英姿勃发, 装备齐整。
洛邑民风开放。这些御林军站在城门前查验来往的行人, 路过的少妇闺秀不免都多看几眼。
其中一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少年尤为引人瞩目。倒不是说他容貌如何出众, 只是此人眉目之间隐隐有一股天然的贵气让人心生折服。
那些闺秀们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这少年身上, 可是他全然不觉,一双眼睛望着城门处,仿佛在等什么人。
有与他相熟的御林军将士开玩笑道:“沈校尉, 难不成今日有你心仪的姑娘要入京?”
沈校尉摇了摇头, 并不作答。先前那人还要问,旁边的同僚推了推他,轻声道:“他到底是皇孙,你就莫要招惹他了。”
先前那人露出些不屑之意,但最终也没有再多言了。
沈江并不理会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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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走投无路的他落入了秀水河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少年时期。
好似做了一场大梦的沈江,在自己的房中关了好几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因果,但他确确实实回到了开成二十四年。
这一年,他才十六岁。祖父、父亲、母亲、兄长都还健在。虽然因为尚未册立储君,朝中隐隐有暗流涌动,但总体而言,开成二十四年的春天,大梁还是十分太平的。
也正是这一年的夏天,在恭贺杜贵妃生辰的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杜宛然。
杜家是北卢人士,杜宛然的祖父在朝中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四品官,另有一个伯父在洛阳府当了一个末流的小官。这样的家族放在帝京,简直如同恒河沙数,多不胜言。
可是杜家与旁人不同,本朝最负盛名的宠妃杜贵嫔便是杜宛然的姑姑。因着这一层关系,杜家在帝京也算得上末流权贵了。
沈江记得,前世的开成二十四年的春天,杜贵嫔因为深得帝宠晋封为贵妃。杜家一跃便成为帝京中炙手可热的豪门。
皇帝十分宠爱这位新晋封的贵妃,特地允许她在洛邑最负盛名的皇家园林鹿鸢池中举办生辰宴会。
刚刚守完父丧回京的杜宛然便是在这次宴会上,头一次出现在帝京的权贵面前。
沈江本来可以等到那一天再与杜宛然相见。但在他的心底,有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言说的奢望:也许杜宛然也没有死,和他一起回到了开成二十四年。
怀揣着此种期盼,沈江便格外地想要提早见到杜宛然。
杜宛然是他心仪的女子吗?不,对于沈江来说,杜宛然是他的妻子。上一世如此,这一世也当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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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人称呼沈江“沈校尉”,盖因此时沈江的父亲虽然已经受封安王,却连封地都没有,而作为皇孙的沈江,十六岁还没有受封爵位,只在御林军中做了一个小小的校尉,简直等于明晃晃地把“不受宠”三个字刻在脑门上。
说句难听话,安王一家在帝京的地位,还不如许多权贵之家。因此沈江在御林军中,难免受到同僚隐隐的轻视。
若他还是前世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遇到这种情景,心中难免生出愤懑之情。然而,此时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其旁人的目光,他的目光始终投在城门附近,注视着那些入城的行人。
杜宛然是在老家北卢为父亲守孝的,三年期满,便因杜贵妃的谋划被召回到帝京。
沈江结合前世的记忆,算算日子,杜宛然当在这几天回京。因此他一早向上官申请了近日的城门值守,为的就是能提早见到杜宛然。
但他已经等了十几日,还不曾见到有杜家的人,心中不免也生出些疑惑,或许自己是猜错了,杜宛然早就回到了帝京,又或者这一世根本就没有杜宛然这个人。
沈江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这个不祥的推测赶了出去。
便在此时,城门前驶来了一辆牛车,竹木制成的车厢,前面挂着一道青布的帘子,正是梁国普通百姓常用的车具。
赶车的车夫穿着褐色的衣服,操着一口北卢官话接受盘问,看上去和繁华的帝京格格不入。
沈江的眉头轻轻一跳,杜家到底是官宦人家,家中的女眷出行,想来不会只派这样一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车夫随行。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将车夫与守门卫士的对话听得更加清楚。
这车夫显然从未到过帝京,碰到铠甲明亮的守卫,心里便生出了怯意,答话时磕磕巴巴的。
那守卫愈加不耐烦,恶声恶气的道:“你若是说不清楚,便换个人来讲。我只告诉你,若是没有路引,谁也不敢放你们入城。”
车夫急得脑门上见汗,他身后的青布车帘微微一动,一个梳着丫髻的少女跳下车来,笑盈盈地朝着守卫道:“将军见谅,家人愚钝,听不懂帝京官话,给您添麻烦了。”
她的话里虽然也带着些许北卢的方音,但胜在语音清澈,加上说话时嘴角笑靥如花,十分可亲。
原本还拉着一张脸的守卫,缓和了脸色,道:“姑娘莫怪,我也是职责所在。”
“理当如此。”少女笑道。她将手中的一份文书递给守卫,道:“将军,我们有路引的。”
守卫接了过来,草草看了一眼,便还给了她,挥挥手放行了。
少女又笑着道了谢,方才转身走回车前,准备上车。在她回首之间,一个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少女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身穿银色盔甲的少年将军站在牛车之旁,神色似喜似悲,又仿佛深感困惑,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少女仔细想想,自己并不认得此人,便抛在了脑后,登上了牛车。
青布的车帘重新放了下来。口拙的车夫朝着沈江憨憨一笑,呆立在原地的沈江这才发现自己挡住了牛车的前路。他狼狈地退了两步,看着车夫挥起鞭子,在牛背上抽了一下,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才慢吞吞地挪动起步子,向城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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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心神巨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与杜宛然的重逢竟是这样一个场景。
杜宛然的父亲是杜家庶子,加上身体不好,几无建树,因此杜宛然在家中并不受宠,这都是沈江知道的事情。
若非如此,杜宛然也不会直到快要及笄方才被接回帝京。
但在沈江的设想中,杜宛然的生活也只是比不上那些权贵家的闺秀罢了。不曾想,此时的杜宛然竟然会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独自带着一个车夫奔赴千里回京。
要知道,北卢距离帝京可有千里之遥啊!
沈江的心中升起对杜家的愤怒。但更让他觉得惶然的是,那个面对叛军攻城仍然面不改色的冷傲皇后,竟然也能对着一个守门的士卒口称“将军”。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底萌生了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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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恍惚的沈江没有看到杜家的车夫回头望了自己一眼。
帝京城内的道路极为宽阔,车夫不识得路,将牛车赶进城门,便找了一个荫凉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朝着车内道:“三小姐,大夫人会派人来城门接咱们吗?”
杜宛然正将路引收到行囊里,闻言将车帘挑起半边,道:“婶娘在信中确是如此说的。”她与车夫说话时也换成了北卢官话,语气不紧不慢,脸上的神色平缓,与方才城门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判若两人。
车夫有点紧张地道:“三小姐,这一次老太爷会不会留你在帝京?”
杜宛然收好了路引,抬头看了看车夫,道:“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我们在北卢不是也过得挺好吗?”
车夫一拍大腿,急道:“我的小姐啊,这可大大不同。”
他是杜宛然奶娘的丈夫,自然向着杜宛然。这一次要是无法留在帝京,下次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眼看着自家小姐都要到了及笄的年纪,这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奶娘夫妇怎能不着急。
三小姐命里多灾,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到了十一岁,父亲又亡故了。
这自古以来,婚事皆由父母做主。三小姐无父无母,自然要靠着还健在的祖父祖母以及两位伯父伯母操办婚事了。
若是常年留在北卢,连祖父祖母的面都见不上,人家几时能想起这事来。
车夫本就口拙,一着急嘴巴更是打结。
杜宛然见他着急,宽慰地朝其笑了笑,道:“奶公莫要着急,我想这一次召我回京,多半就是为了婚事。”
车夫又惊又喜,道:“这是如此?那可太好啦。”
他自个欢喜,看到杜宛然容色淡淡,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婚事,连忙道:“三小姐生得沉鱼落鸭,老太爷和老夫人一定会为你寻一个好女婿的。”
杜宛然“噗嗤”一声笑了,道:“那是沉鱼落雁。”
车夫忙不迭地改口,道:“落雁、落雁。我瞧着刚刚城门前那个小将军看着小姐都发怔了。的确像一只呆头雁。”
“人家许是没见过乡下的做派,看着好奇吧。”杜宛然摇摇头,她自知自己容色不过中等,奶公不过夸大了事实来安慰自己。
车夫还要辩说,却见不远处两个穿着锦缎衣服的人朝着这里走来。当先的中年妇人窥到车中的少女,脸上挤出了谄媚的笑,大声道:“三小姐,家里人都快把眼睛望穿了,你可算回来了。”
正文 家事
大夫人在心中说会派自己身边的仆妇来城门前接应。
如今看来, 便是这个正在大呼小叫的妇人了。
杜宛然收敛了笑容, 换了一个更加端正的坐姿。若是沈江在此, 一定会松一口气。这个看上去正襟危坐的杜宛然, 才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重合起来了。
妇人自称为程林氏, 殷勤地坐在车辕上, 向杜宛然介绍这两年杜家的情况。
车夫与另外一个男仆则沉默地跟在牛车之旁, 一行人朝着杜家的新宅院而去。
程林氏从杜宛然的堂姐杜宛玉的及笄礼一直念到了堂兄杜行端刚刚定下的婚事,一桩一件都显示着杜家当家人的干练。眼看着车中的三小姐一直微垂着眼帘,似听非听, 程林氏就有些不乐了。
她瞥了一眼杜宛然身上的衣服,换了话题道:“再过几天,便是大少爷成亲的日子了。大夫人知道三小姐刚刚除服, 特地命人在帝京最有名的锦鸾阁定了两身衣服。”
杜宛然道:“让大伯母费心了。”
正巧此时牛车经过的是帝京最繁华的一处街道。程林氏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店铺对杜宛然道:“三小姐, 你看那里便是锦鸾阁。三小姐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衣服,可以对大夫人讲。”
这锦鸾阁显然是帝京中极为出名的制衣坊, 开阔的店面前侍立着四五名伙计, 都穿着一式一样的衣服, 接待往来的客人。那些前来惠顾的客人们, 都梳着高耸的发髻, 身着精美的长裙, 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看上去便如画上的神仙妃子一般。
杜宛然望着那间铺子, 轻声道:“我年幼不知事, 自然一切听从大伯母的安排。”
程林氏挑挑眉,方才见三小姐一直不吭气,她还以为三小姐真像家中暗地里传说的那样,是个傻的呢。如今看来,三小姐虽然有些鲁钝,倒也知道几分进退。
她想到出门前大夫人的叮嘱,既要让三小姐懂得,来了帝京就要听长辈们的吩咐,也不可吓着她。杜家的小姐将来总是要带出去见人的。
程林氏笑道:“三小姐勿要担心,大夫人向来和蔼。你就安心在帝京住下来吧。”
她满意地看到三小姐点了点头。
杜宛然的乖巧终于使得接下来的路程安静了许多。过了盏茶时分,牛车停在了杜家的门前。杜宛然抬头望了一眼府门上方挂着的匾额,目光在那个“杜”字上面逡巡了片刻,然后低垂了眼帘,扶着程林氏的手,下了牛车。
如今杜家主持家务的,是杜宛然的大伯母杜程氏。在她上面,还有老夫人,虽然不再管理家事,地位却尊崇。
按理说,杜宛然回到府中,首先便要去老夫人面前拜见。
但程林氏却先引着杜宛然来见大夫人。大夫人听得侄女先到了自己这里,眉头一挑,心知有异。她匆匆赶了过来,一见到杜宛然头上的丫髻,与身上的衣服,便明白了程林氏的用意。
虽然说将杜宛然安置在老家的人是程家老爷子,但她的吃穿用度却应由大夫人照料。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少女,别说远远不如府内的另外一位小姐了,连体面点的侍女都比她收拾得精致。
若是就这样直接将她带到老夫人面前,岂不是生生在打大夫人自己的脸吗?一向不喜欢大夫人的老夫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把柄,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澜来呢。
幸亏程林氏机灵,大夫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程林氏知道自己这回得了主人的意,十分欣喜。她明白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朝着大夫人行了一礼,悄悄地退了出去。
这边厢大夫人已经亲切地挽起了杜宛然的手,笑着道:“从老家到帝京这样远的路程,难为你一个女儿家了。实在是赶上你大堂哥成亲,家中人手不足,才让你一个人赶路。”大夫人口中的大堂哥,却是二房家的长子。她这样一说,仿佛没法派人去老家接杜宛然的原因,是在二房身上。
杜宛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却假作不知。大夫人手握掌家之权,她当然惹不起,二夫人则是祖母面前最得意的媳妇,她也惹不起。
想要在帝京的杜家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杜宛然唯有两不相帮。即便如此,她还要担心被人当了枪使。
杜宛然上一次见到大夫人,还是在三年前父亲的葬礼上,此后两人不过一年通两三次书信罢了。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父亲与大老爷并非同母,本来就不亲近。而且按照程林氏的说法,这些年杜家在帝京过得风生水起,作为当家主母的大夫人自然忙得团团转,她能够记得将每年的用度送回乡下,已是十分不易了。
因此杜宛然在路上对程林氏所说的话,的确是她内心的想法。只要不与两房之间的利益纠葛有关,在帝京生活的日子,她愿意听从大夫人的话。
不过面对着陡然热情起来的大夫人,杜宛然还是有几分不适。她轻轻将手抽了出来,道:“让大伯母费心了。实则路上碰到了父亲的故交,一路很顺遂。”
大夫人见她拘谨,心中虽然有些嫌弃,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刚才的笑容,道:“如今到了便好。你一路风尘仆仆,不如先去洗漱一下,再行拜见祖母。”
杜宛然有心想说先去拜见也无妨,以免显得对祖母不够恭敬。但是大夫人话音一落,已经有捧着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的侍女走了上来。
大夫人指着当先一个模样娇俏的侍女,对杜宛然道:“这是初伏,便让她服侍你洗漱。你这次入京,没有带侍女,以后也让她服侍你好了。”
杜宛然无法推辞,只得谢了大夫人,自跟着初伏走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到大夫人面前,头上的丫髻已经换成了垂髻,发间还插着一直小小的华胜。这华胜虽不是镶金嵌玉的宝物,但样子也十分精致,符合一个帝京小姐的身份。
身上的衣服自然也换了,大夫人亲自上前抚平杜宛然衣襟上的皱褶,道:“之前为你在锦鸾阁定做的衣服还没有送回来,这是你二堂姐前一阵刚做的新衣,还没有上身。”
杜宛然谢道:“让二堂姐不便了。”
大夫人摆摆手道:“怎会不便。她一向很得贵嫔娘娘的宠爱,光是宫里赏赐下来的衣服就穿不完。你是妹妹,她当然得照顾你,放心好了。”
杜宛然可没想过要这个受宠的堂姐如何照顾自己,不过此话也不便分说。她只轻轻点了点头。
大夫人装点完杜宛然,觉得大致可以拿出手了,便带着她前往杜老夫人所在的安宜堂行礼。
杜老夫人并非杜老太爷的原配。昔年原配老夫人生下一儿一女后,便生了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
杜老太爷当时已经入京为官,出了原配的丧期,便在上官的撮合下,续娶了上官本家的小姐为第二位夫人。
这第二位夫人仗着自己的来头,对原配的儿女十分不善。尤其是她自己得了儿子后,瞧原配的儿子更加不顺眼,常常加以琢磨。原配的女儿却是一个泼辣性格,每每因此顶撞继母。
杜老太爷官儿做得不大,架子却不小,根本不愿理会家中的琐事。妻子与女儿争吵,他就躲到书房里,喝酒读书,自作消遣。
有一次杜老太爷酒后宠幸了丫鬟,生下来一个儿子。这丫鬟也十分薄命,还没等到儿子长大,就离开了人世。这个孩子,便是杜宛然的父亲。
这无母的孩子自然没被别人放在眼中,杜家的争斗还是集中在前后两位夫人的子女身上。
大老爷性子绵软,虽有妹妹支撑,却斗不过继母。大夫人刚刚进门那几年着实吃了不少苦头,连下一辈的长孙都是二房二夫人所出。
杜家这乌糟糟的情状,终于在杜大老爷的妹妹入宫后,尘埃落定。
这位杜家小姐一入宫便深受皇帝的喜爱,一年之内就被升为了贵嫔。有她在宫中支持,杜家大房立刻扬眉吐气。
杜老太爷十分识时务,立刻将掌家之权从妻子手中交到了大儿媳手上。反正无论是谁当家,都得好好地伺候他这位老太爷。
杜老夫人无可奈何,只能端坐在安宜堂里,一边可着劲偏心自己的儿子儿媳,一边努力找大夫人的麻烦。
可巧今日便让她寻到了一个错处。这刚刚入京的孙女儿,还未拜见祖母,便先去了大房那里。
这是摆明了不将她这个老夫人放在眼里了!
杜老夫人有心要拿杜宛然做由头,借以敲打大夫人。
因此当杜宛然恭恭敬敬地向杜老夫人行礼后,半晌都没有听到回复。
大夫人虽然掌管了家中大权,面子上却做的十分好看。杜老夫人所居的安宜堂乃是宅中仅次于杜老太爷书房的地方。安宜堂不仅开间阔大,布置也甚为精美。
杜宛然低了头便看到安宜堂地上一块连一块的青砖,从她的脚下延伸出去。北卢乡下也产这种青砖,一块青砖便要一串钱。那些烧砖的工匠们忙碌上整整一天,也不过从窑主手中,接过寥寥几个铜钱。
乡亲们都说,只有顶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这样的青砖。
原来杜家如今也算得上富贵人家了。
杜老妇人半眯着眼,斜靠在凭几之上。她对杜宛然这个孙女没什么感情,不过想着她是乡下来的丫头,只要自己吓一吓,恐怕立刻就破了胆,正好拿捏起来,用来敲打大夫人。
谁知道她不吭气,这小姑娘竟然也不出声。
杜老夫人的目光在杜宛然身上转了转,马上便看出她发间所插的那枚华胜,乃是前几日宫中赏赐下来的贡品。
看这乡下丫头举手投足之间,半点大家闺秀的气质也无。恐怕只需这小小一枚华胜,便被大夫人收买了吧。
思虑至此,杜老夫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就要开口训斥杜宛然。
正文 凝望
大夫人与婆婆斗智斗勇十几年, 深谙对方的路数, 一看杜老夫人的眉头, 便晓得她要借机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母亲看到宛然, 是想起三弟了吗?”大夫人抢在老夫人之前道, “母亲放心, 宛然既然回到帝京, 儿媳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贵嫔娘娘不是说了吗,咱们家的女儿将来都会有大造化的。”
杜老夫人哪里还记得自己挂名的三儿子长什么样。
但她也晓得,在孤身一人来京的杜宛然面前, 自己不能显得太过无情。于是她不得不将方才腹内的一番话咽了回去。何况她也听出来了,大夫人是在拿贵嫔娘娘压自己呢。至于什么“大造化”,显然又是杜贵嫔有了新的主意, 可恨她不敬自己这个继母, 凡事只与大夫人商议。她倒要看看,这姑嫂两人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杜老夫人胸中的一口气半天都没顺过来, 只道:“你年纪小, 又常年生活在乡下, 以后跟着你的堂姐们多学些东西, 也免得旁人觉得我们杜家的女儿不知礼数。”
杜宛然只垂着头, 闻言再施一礼, 便退到了一旁。
杜老夫人再无其他话好说,摆摆手让大夫人领着杜宛然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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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膳的时候,杜宛然便见到了家中其他的人。
杜老太爷一共有三个儿子, 长子杜隐林娶妻程氏, 育有二少爷杜行正和二小姐杜宛玉;二儿子杜隐丛娶妻郑氏,这郑氏乃是杜老夫人的侄女,一向颇得杜老夫人的青眼,竟先于长嫂生下长孙,便是刚刚订了亲的大少爷杜行端,另有一女杜宛清,已经出嫁。
三儿子便是杜宛然的父亲杜隐竹,娶妻陈氏,只育有杜宛然一女,夫妻俩都很早过世了。
杜老太爷一向不爱与家人一起用膳,早就吩咐了宛然无需前往书房拜见自己。两位伯父并两位堂兄也没什么话好与杜宛然说,只有二夫人与杜宛玉两人笑着和杜宛然打了招呼。
二夫人秉持着和婆婆一样的立场,开口就给长嫂下套,道:“听说宛然是一个人上路的,早知如此,不如让行端去接宛然。”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斜睨着大夫人,显然是在暗示大夫人苛待无父无母的侄女,连个仆从都不派。
杜宛玉开口道:“婶娘这话真奇怪,之前祖父说能谋到御林军的空缺,不是你说大哥骑不得马,行不了远路,愣是让二哥去了吗?”
二夫人十分溺爱儿子,哪里舍得让他去御林军中任职受苦?这事家中的人都知道,连杜老夫人都曾经怪过儿媳妇太过武断,阻碍了孙子的前程。杜宛玉口齿伶俐,一番话将二夫人堵得哑口无言。
大夫人早知妯娌连自己女儿都斗不过,从容道:“原先宛然的奶娘说是会一同上京,谁知刚要出门时忽然患了疾病。幸好有三弟的故交一同上路,宛然才能平安抵京。”说完她也不去看二夫人,直接朝着杜宛然道:“既然我们承了对方这样的情,改日便备了礼去谢谢人家。”
宛然这才有机会开口道:“多谢大伯母了。等到方伯父他们安顿下来,我再报予您知。”
大夫人母女联手,二夫人自然只能落败。她心中暗恨,稍稍用了一点饭蔬,便推说身体不适,下去休息了。
其余众人见怪不怪,显然两房的争斗已是常事,没有什么能够引人惊讶之处。
杜宛玉笑着对杜宛然道:“妹妹穿我的衣服还合身?”
杜宛然轻声道:“多谢二姐了。”
杜宛玉道:“我早就和母亲说,应该让你回帝京来。那北卢都是乡下地方,你总是待在那里,岂不变成了乡下丫头。”
“宛玉,”大夫人怕女儿越说越错,截口道,“你安生一点,让宛然好好吃饭。明日你若是无事,便陪着我一起带宛然去锦鸾阁。”
“太好了,母亲要给我做新衣服吗?”宛玉开心地道。
大夫人板着脸道:“谁说的?不给你做。是你妹妹定做的衣服好了,正好去试一试,若是有不妥帖,也能尽快修改一下。万一要是出门,她也有合适的衣服。”
杜宛玉才不在乎母亲的脸色,她知道母亲既然将自己的衣服借给了宛然,肯定会加倍补偿回来的。她只是听到“出门”两字,心中一动,道:“母亲,是贵嫔娘娘要举办春宴了吗?”
大夫人伸手点点女儿的额头,道:“你个鬼灵精,什么都能猜得出来。这事你就放在心里好了,莫要到处乱说。”
宛玉笑道:“我懂。所以母亲呀,为了我们杜家的颜面,你也得给我做几套新衣服吧。莫让秦安眉和周宁几个人小瞧了去。”
母女笑闹间,杜宛然默默用完了膳。等回到大夫人为她安排的居处“凌风轩”后,她婉拒了初伏的服侍,自己洗漱了,躺在卧房的锦塌上,望着高悬在天际的明月,只觉得这一日真是漫长。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初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袭锦被盖在她身上,又吹熄了灯柱,方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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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大夫人果然带着杜宛玉和杜宛然出门了。
这次杜宛然乘坐的牛车可比她进京时的那一辆宽敞了许多,坐了大夫人以及堂姐妹后,还能摆得下一张四方的案几。大夫人随身的侍女大暑拿了三个织锦的垫子,服侍着三人坐好,便退了下去。她与初伏以及杜宛玉的侍女小寒一同乘坐另一辆车子,跟在大夫人她们后面。
车轮辚辚,大夫人被女儿痴缠不过,到底答应了要给她再做几套衣服。宛玉想起昨日宛然总是没有向着二房说话,觉得她还挺识相的,就朝大夫人道:“母亲,也多为宛然做几套吧。”
大夫人难得见女儿这样友爱,正巧她本来也有这样的打算,便笑着应承了。
杜宛然自然又谢了她们母女一遍。
临下车的时候,大夫人叮嘱宛然道:“这锦鸾阁是安王妃的私产。虽说如今安王很是低调,我们总要恭敬一些。”
宛然不知大夫人口中的“安王妃”是谁,但她也晓得皇室的厉害,轻声点头应了。
宛玉笑道:“妹妹莫怕,母亲不过叮嘱你两句。其实锦鸾阁素来客气,款式新,做工又好,要不然他们的生意怎么会这般好呢。”
杜家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大夫人刚下车,便有伙计迎上前来,道:“杜夫人,难得今日有空光临鄙店。我们有新到货的潞绸,色泽明艳,正适合做春天的衣服。”他一边说,一边就引着杜家女眷向内走去。
大夫人笑道:“潞绸自然要看。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前些日子定了几件衣服,不知可做得了?”
那伙计忙道:“因您说可能还需要修改,所以那衣服还留在店内。只等您吩咐,便可以马上按照尺寸修好。如果需要,也可以让师傅去您府上量尺寸。”他知道大夫人定做的乃是少女的服饰,又比宛玉素来的尺寸要小,便晓得是为家中其他的小姐定做的。今日见到宛玉身边站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伙计猜着多半是为她做的了。只是大夫人没有开口,他也不便探问。
大夫人道:“那就好,也不需要让师傅到家里了。今日我带着侄女儿来了,这衣服便是给她做的。”
伙计这才笑着朝宛然道:“那便有劳小姐到隔房内量一下尺寸。”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进了锦鸾阁。昨日杜宛然从外观看,只觉得这锦鸾阁开间阔大,门庭轩敞,此时步入其中,更觉得内里别有洞天。
当先映入眼中的是锦鸾阁的迎客大厅,此处窗明几净,案几上燃着熏香,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屋宇一般。大厅内侍立着几十名妙龄少女,带客的伙计走到这里,便不再向内了,改由这些侍女接待客人。
因来锦鸾阁添置衣物的大多为官家女眷,所以大厅左右两侧各有十间隔房,专供客人择选货品。左侧十间隔房内悬挂着成衣,卖给那些来不及定做的客人,右侧的十间隔房内则放着来自大梁各地的布料,以备定做的客人选择。
宛然不过匆匆看了一眼,那负责接待她的侍女已经领着她朝大厅后面走去。转过一道屏风,宛然的眼前豁然一亮,原来在迎客大厅之后,竟然是一个葱葱郁郁的庭院。
此时正当万芳争艳之时,庭院之中芬芳遍开,姹紫嫣红。又有一道清澈的溪水蜿蜒而过,水中养着锦鲤,一见到有人进来,便摇头摆尾地簇拥过来,显然是在等人喂食。
花木掩映间,几座小楼散落在其中。
原来锦鸾阁内另有专门用来接待京中权贵女眷的房舍。杜家靠着杜贵嫔的名号,才能在此占据一席之地。这几座小楼也各有功用,有储放衣料的霓裳厅,有量体裁衣的镂云轩,还有添置配饰的摘星楼等。
接待大夫人和宛玉的侍女,便引着她们朝靠南的霓裳厅走去。大夫人对宛然道:“你先去量尺寸,一会儿来霓裳厅找我们。”
宛然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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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庭院的小道以青砖铺就,旁边砌着色彩各异的鹅卵石,又有木制的小桥跨在溪流之上。
初伏道:“三小姐,可要奴婢扶您?”
宛然摇摇头。从北卢到帝京,千百里的路,她都行得,难道还怕这区区小径吗?
那服侍她的锦鸾阁侍女笑道:“杜三小姐真是善心。”
宛然莫名地看了她一眼,不晓得这“善心”两字从何而来。
那侍女也不解释,继续殷殷地道:“三小姐可唤我青雀,以后您有什么想要做的衣服、首饰,只要派个人来锦鸾阁告诉我。我一准儿给您备好。”
这名唤青雀的侍女如此殷勤,宛然倒有些不好意思。时新的衣服首饰,她当然也喜欢,但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靠着大夫人才能来此一趟,至于以后如何,还难说的很。
不过这些话,实不足为外人道。宛然只笑了笑,并不接话。
青雀眨眨眼睛,似乎有话想说。她的目光在宛然身后的初伏身上转了一转,到底将口中的话收了回去,识趣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宛然此次来锦鸾阁,想要做些什么衣服。
宛然有些奇怪,听方才大夫人的意思,早就为她定下了要做的衣服款式,只不过还需要调整一下尺寸罢了。哪里还有她自己择选的余地?
她想了想,只道是青雀刚才失了言,为了弥补一二,故有此问。
宛然便笑着道:“我伯母已经择选好了款式,只依着她的意思来办即可。”她不愿意多生事端,只需按照大夫人的吩咐,量完尺寸就好。
听到宛然的回答,青雀的表情有些惊讶。她趁着宛然提裙过桥的时候,朝着镂云轩南侧的那座小楼望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二楼的窗前,虽然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青雀依然能够感到,来自那里的目光一直落在杜家三小姐的身上。
正文 合卺
沈江站在剪风斋的二楼, 默默地看着杜宛然。
今日他是陪着母亲安王妃来锦鸾阁的。
下个月初三便是沈江兄长沈波的未婚妻子, 秦安眉的及笄礼。
安王妃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十分满意, 提前一个月便开始着手准备贺礼。她在府内的库房里选来选去, 总觉得能拿出来的礼物, 都是贵重有余, 新巧不足。
秦安眉是宣城公主的掌珠, 自幼见惯了奇珍宝物。安王妃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多花些心思。趁着这日天气晴好,她便想着乘车到锦鸾阁转转, 看看是否有新奇之物。
将要出门的时候,安王妃随口问了一句小儿子的去向,才知道前几日总是清早就往外跑的儿子, 今天竟然窝在府中。
安王妃一听就着急了。如今大儿子沈波在外带兵, 安王妃的一颗心都挂在了小儿子身上。一个月前沈江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痊愈后, 就回到御林军当值, 也不晓得受了刺激, 变得格外努力。
今天却留在府中, 莫不是病了?
安王妃匆匆走到小儿子的房内, 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儿子, 见其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沈江被母亲搞得哭笑不得。昨日与杜宛然的重逢让他颇受打击,但这并非是他留在府中的缘由。其实是御林军的上官见他近来勤勉, 今日特地给他放了假。所以沈江今日才没有去当值。
他听安王妃说, 今日要去锦鸾阁,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昨日在城门前见到的杜宛然。他虽然不甚留心女子的衣饰,也能看得出来,杜宛然的装束是万万及不上一个普通帝京闺秀的。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想到此处,沈江鬼使神差地对安王妃道:“母亲,我陪你去吧。”
偏偏就是那么巧,他陪着安王妃到了锦鸾阁不久,便有侍女报知:杜贵嫔的家人到了。
近年来杜贵嫔在宫中气势颇盛,连皇后都有所不及,因此锦鸾阁一向待她们十分客气。安王妃犹豫了一下,只命人好好招待,自己却并不去见杜家人。
沈江知母亲心中为何犹疑。如今储君未定,安王府一向不得皇帝青眼,还不如韬光养晦,避开这些纷争。因此安王妃干脆对炙手可热的杜家敬而远之。
然则,这波云诡谲的政局,又岂是靠逃避就能躲开的呢?
沈江没有质疑安王妃的决定,他只是悄悄招来一个侍女,命她亲自去招待杜家三小姐。
他对那个名唤“青雀”的侍女道:“她喜欢什么,你记下来。”然后他就离开苦寻贺礼的母亲,独自走到离镂云轩最近的剪风斋等待杜宛然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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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宛然喜欢什么?
这问题恐怕连杜宛然自己都答不上来。愈挫愈勇的青雀毫不气馁,一边服侍着杜宛然试穿定好的衣服,一边引着她说话。
又有量体的针线娘子在一旁帮腔,隔间内的气氛倒很欢快。
青雀道:“听闻贵府的大少爷马上就要成婚了,三小姐到时候准备穿哪件衣服参加婚礼?”
四件做了九成的衣裙铺在案几上:品红、鹅黄、柳青、宝蓝……这些衣裙色泽明丽,质地上乘,也都是适合杜宛然这个年纪少女的样式。
杜宛然的目光在几件衣裙上扫了扫,估摸着大夫人的性子,应是希望自己在婚礼上稳重一些,遂指了宝蓝那件道:“这件吧。”
她话音一落,那针线娘子立刻抱起宝蓝色的衣裙,交给身后的仆役,笑着道:“三小姐放心,这件衣裙定会给您准备得妥妥帖帖。”
杜宛然第一次来锦鸾阁,不知此处规矩,只以为她说的是缝合衣物,笑着谢了这针线娘子。
针线娘子早得了青雀的示意,知道眼前这位小姐是需要仔细侍候的,哪里敢承她的谢,连忙行了礼。
杜宛然觉得宛玉说得没错,这锦鸾阁的人还真是客气。
青雀生怕杜宛然起了疑心,立刻道:“贵嫔娘娘年年都举办春宴,今年约摸也是如此,不知三小姐到时候要穿哪件?”
杜宛然怔了一下,昨日她倒是听杜宛玉提到了春宴一事,按着大夫人的意思,此事还没有公之于众,没想到这锦鸾阁中的侍女都听到消息了。
青雀已经拿起那件鹅黄的衣裙道:“杜二小姐素来喜红,我看三小姐那日就穿这件鹅黄的裙子。”
宛然想起昨日大夫人拿给自己的裙子就是银红色的,看来锦鸾阁也知晓宛玉的喜好。她笑着道:“便依青雀姑娘的话吧。”
得了她的肯定,青雀更加精神抖擞,又提起下个月秦大小姐的及笄礼和周夫人的生辰。宛然实不知道杜家的姻亲故交有那些,只笑着听她一一分配,将余下两条衣裙也打发了用途。
宛然渐渐明白过来,原来大夫人为她订四套衣裙,竟是各有各的用途。一想到将来自己要穿着这样的衣裙跟在大夫人身后出入权阀贵戚之家,宛然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了。
也许,这就是杜家女儿的“大造化”吧。
意兴阑珊的杜宛然量完了尺寸,便婉拒了青雀殷勤的服侍,带着一直沉默不语的初伏去往大夫人和宛玉择选衣料的霓裳厅。宛玉已经选好了几匹潞绸,她兴致勃勃地告诉宛然,这一次的衣料的确十分精美,虽比不上贵嫔娘娘上个月赐下的贡品,但也甚是难得了。
掌管中馈的大夫人从不落人话柄,也给老妇人、二夫人和宛然各买了两匹潞绸。
她看了看宛然身上的衣服,发现还是昨日宛玉相借的那件,不由得暗暗皱眉,朝霓裳厅的侍女道:“另选四五件合适三小姐的成衣,到时候一并送来。”
侍女应了一声,宛玉则悄悄朝着宛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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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的女眷登车而去,青雀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剪风斋的二楼,只见沈江手中拿着一个酒杯,正在出神。
青雀走上前去,轻声将方才的情形禀告了。
沈江沉默着点了点头,只道:“好好准备。”等青雀退下去之后,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只觉得那冰冷的酒液顺着喉咙慢慢滑下,一直落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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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那些回忆又被激荡了起来。
显阳宫内的最后一别,给沈江的心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在那之前,他曾经无数次陷入到对自己婚姻的迷茫中。原因无他,前世的杜宛然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吐露过自己的心意,仿佛她真的只是为了保住杜家而嫁给他。
可他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杜宛然呢?
成婚的那一天,他站在荧荧的龙凤烛前,对她道:“你放心,只待我父王登基为帝,我一定放你出宫。”
别的夫妻在婚礼上同饮合卺酒,是期盼着永结同心;而他与她对饮的时候,却像两个暂时结盟的对手一样,凝视着彼此,谁也不肯先示弱。
然而到了最后那一战,她明明可以不管他的生死。她却准备好路引等物,连身边最后一个砝码都用来送他出宫。
在遇到叛军逼迫,沉入秀水河底的那一刻,沈江才恍然想起,从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杜宛然,她的心中是否曾经有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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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回忆中拉出。他重新倒了一杯酒,遥遥举起,朝着杜家牛车远去的方向道:“只盼今世再饮此酒时,你我能够真心相待。”
正文 罗裙
隔了两日, 锦鸾阁就将做好的衣服送到了杜家。
几口漆木箱子放在大夫人面前, 着实让她吃了一惊。负责送货的青雀上前行了一礼, 道:“夫人莫怪, 因为底下的人手艺粗糙, 不慎将小姐的一条裙子做坏了, 特特准备了些赔礼, 请您和三小姐万勿见怪。”
宛然不在,倒是宛玉正陪着母亲说话,恰逢其会。她看着那几口箱子道:“这也太多了。”
青雀低垂着眉目道:“只怕耽误了贵府的事情。”
大夫人还想问, 宛玉已经笑着让自己的侍女小寒去唤宛然了。
等到宛然来到厅上,青雀倒比方才对着大夫人还要恭敬,笑着将前情讲了, 又道:“那日夫人还为三小姐定了几件成衣, 有些尺寸还需修改,不如我随小姐入内, 细细斟酌?”
宛然可没想到做一件衣服竟然这样复杂, 不免有些犹豫。大夫人顾忌着锦鸾阁背后的安王府, 不愿让外人看出端倪, 笑着道:“既然人家诚心来赔罪, 你就带她下去, 也好安心。”
宛然遂应了。
做坏的正是那条宝蓝色的裙子,青雀道:“三小姐曾说,这条裙子大约会在婚礼上穿, 因此我特地补做了两条色彩端丽的裙子。”
宛然道:“那是我不过随口说说, 不必放在心上的。”
青雀郑重道:“这可万万不敢。”说着,她转身从一口漆木箱中取出两条长裙来。一色银红绢纱,一色水蓝轻罗,铺在阳光底下,便让人眼前一亮。
“这……”饶是不知价格的宛然也察觉出不妥来。若真是弄坏了衣裙,不过照样赔一条便是了,何必花这样的功夫?
青雀又将其他几个箱子中的衣裙一一展示于她,介是上品。宛然心中愈发惊疑,她让初伏与青雀核对数目,自己去找大夫人。
大夫人却已经想通了,听完宛然的话,她笑着拍了拍宛然的手,道:“方才是我没有嘱咐你,这事啊,无需担心。我原以为,安王府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们杜家避嫌,如今看来,却是他们想通了。”
大夫人的话说得半遮半掩,宛然虽然不知背后的牵连。但她明白大夫人的意思,锦鸾阁这样的殷勤,是冲着杜家。
见宛然不做声,宛玉笑着道:“三妹妹才来帝京不久,还不晓得我们杜家的威风。你且再等几日,全帝京的女眷都要来恭贺咱们呢。”
“好了,少说两句,”大夫人嗔了宛玉一句,又朝宛然道,“你就安安稳稳地接了对方的礼便是。”
她这样吩咐,宛然只得应了,再转回自己的屋子,就看到青雀和初伏两人将箱子里所有的衣裙都取了出来。除了那日在锦鸾阁中定下的衣物之外,又有十几条各色衣裙。
青雀道:“因夫人没有提到成衣选什么颜色,我便将阁中刚做好的一些新品带来了。三小姐肤白,着红最是好看。还有几条其他颜色的,三小姐若不满意,我再为您调换。”
宛然到底有些不适应,笑着道:“如此便可,无需再费心了。”
青雀本来还想让她再试一试衣服,宛然哪里肯,只说样样都好,件件满意。青雀再问她哪件最满意,宛然随意指了那条青雀方才特意拿出来给她看过的红裙,道:“这件最好。”
等青雀回到锦鸾阁向沈江禀告时,特意道:“公子果然独具慧眼,三小姐最喜欢您亲自选的那条红裙。”
沈江怅然一笑。那是当然,他的皇后当然要穿天下最耀眼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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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宛然既不知有沈江这个人,又没想明白大夫人话中其他的意思。她只觉得,自从回到帝京以来,遇到的事情似乎总是带着一团迷雾,让人捉摸不清。
不过很快她就解开了其中一个。
在宛然入京的第五天,显阳宫中降下旨意,杜贵嫔晋为贵妃,杜家阖府上下皆有赏赐。
天降大喜,从杜老爷子到各位老爷夫人都十分欢喜。便是被继女压了十几年的杜老夫人也很开心,说到底,家中出个贵妃的好处可比其他事情重要多了。
连二夫人都忍不住在晚膳上道:“若是这道旨意早半年下来,行端的婚事说不定还能更好一点。”
这话杜老夫人却不爱听了,冷冷道:“难道凌雨还不合你的意?”
与大少爷杜行端定亲的郑氏小姐闺名凌雨,乃是杜老夫人的一个表侄孙女,算起来也和二夫人有亲。其父在南方大郡任职,又有祖父曾任九卿,根基远比杜家更为深厚。
本来结这门亲是杜家有些高攀了,可是如今杜贵嫔鲤鱼跃龙门,一下成为了皇后之下的贵妃,二夫人就难免生出些别的想头来。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二少爷行正,大夫人一直没有给儿子定亲,怕是就等着这一天吧。
不过当着杜老夫人的面,二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换上笑容道:“凌雨自然是好的,是媳妇说错话了。”
到底是自己心爱的儿媳妇,杜老夫人只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多说此事,转而朝大夫人道:“下个月便是行端的婚礼,一定要好好准备,切莫失了我们杜家的面子。”
大夫人应了,接下来的日子,便常常和二夫人,忙着婚礼的事情。
宛玉无事可做,就来寻宛然。
相处了这段日子,宛然已经看出。宛玉虽然有些娇纵的脾气,但是心底并不坏。现在家中只有她们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宛玉待宛然也日渐亲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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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两家过礼的日子,宛玉拉着宛然兴致勃勃地数了一遍抬进来的嫁妆。
这位郑小姐果然出身极好,一共六十四抬嫁妆都装在精美的漆木箱子中。那漆木箱子是专门用来存放婚嫁之物的,黑漆地上描着金色的龙凤图样。
宛玉望着那栩栩如生的龙凤,叹息道:“也不知道将来,我们会嫁给谁。”
宛然现在已经明白大夫人口中的“大造化”之意了,想来他们之所以这么着急的将她唤回京城,多半是早就知道杜妃要晋升的消息。
二夫人说的没错。到了今日今日,帝京中想要和杜家结亲的人一定很多。
对宛玉和她的婚事,大夫人等人恐怕早就有了谋划。
宛然不像\'宛玉对婚事报以这样期待,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离开帝京回到北卢,那么她也只盼着能在帝京安稳地活下去。
宛玉说完话之后,本来自己先有些害羞了,转头却见宛然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还以为自己抓到了宛然的把柄,笑着道:“三妹妹看来是很为自己的婚事担心了。你莫要着急,等下个月我们去参加姑母举办的春宴,自然就能见到许多世家子弟。你擦亮眼睛仔细看,选中哪个回来告诉我,我替你去求姑母。”
有宛玉在一旁插诨打科,宛然心中的那点愁绪顷刻间就消散不见了,姐妹俩嬉笑着闹了一会儿,又携着手去商议明日婚宴上的装扮了。
随后两日的婚礼与庙见之礼都十分顺利。郑凌雨是一个很温婉的女子,和二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夫人也很满意这个侄媳妇,等到贵妃春宴之时,主动提出要带她一同前往。
贵妃一向不喜欢自己的二弟妹,因此每年的春宴,二夫人都没有机会参加。现在她听说连自己的媳妇儿都能去,心中颇有些酸溜溜的。
春宴前一日的晚上,二夫人便借机发作了一次郑凌雨。
郑凌雨不敢反驳,好不容易从二夫人的房中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自己屋子走回去,恰好就碰上了宛玉和宛然两姐妹。
宛玉挺喜欢这个嫂嫂,一看她的模样便知是被二夫人人欺负了。宛玉立刻挽起袖子道:“嫂嫂别哭,你等我去告诉母亲,给你做主。”她说完就一溜烟跑没影了,郑凌雨拦都拦不及。
凌雨害怕再生事端,想要去追回宛玉。
宛然轻轻地道:“嫂嫂莫急,大伯母自然会处理好此事的。你不如去我那里坐一坐,也好休整下。”
大少爷行端成婚前,大夫人便将宅园西侧的一排屋宇收拾出来做了新房。新房与二夫人所居之处隔着一段距离,倒是宛然的住处离得更近一些。
凌雨想到自己这副模样,果然不适合在家中行走,万一再遇到旁人,又要解释一番,于是便道:“那边麻烦妹妹了。”
宛然笑了笑,携了她的手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对于杜家两姐妹,凌雨也有自己的看法。宛玉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很快就和凌雨处得亲近了。而年纪小一点的宛然看上去却好似比宛玉还要沉稳,在宛玉缠着凌雨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态度安然,保持着既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凌雨只道她父母早亡,故而才养成了这个性子。因此今日宛然来挽她的手,凌雨还微微吓了一跳。
少女的手掌温暖而柔软,但凌雨敏锐地感觉到宛然的掌心覆着薄薄的一层茧。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宛然已经放开了手。原来她们已经到了宛然的居所。
宛然让初伏打了一盆水,又寻得洁净的帕子来,帮着凌雨洁了面。
从始至终,她没有问一句凌雨哭泣的原因。她这样坦然,凌雨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找点话来说。
她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了衣架之上。那里挂着宛然明日要在春宴上穿的衣裙,正是那一日青雀送来的水蓝罗裙。
凌雨不知罗裙来历,只觉衣料华贵,样式别致,尤其是在烛光下,更能看到裙摆处以银线勾勒的花纹。
凌雨备嫁时也曾在锦鸾阁中流连了许久,见过一条相仿的粉纱罗裙,价愈百金,样子还不如宛然的这一条,更没有银线花纹。
杜家如今虽然气盛,但凌雨也没在宛玉身上见过这样的裙子。
凌雨不由得暗暗抽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女,陡然增加了几分神秘。
她心中有疑,坐下来和宛然说话时,也多了几分小心。
等到大暑来传话,说是宛玉已经在大夫人那里歇下了,凌雨方才离开宛然这里,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宛然可不知道这一条裙子竟然引起了凌雨那样多的想法。她听说宛玉被大夫人留下了,便知今日无事,送走了凌雨就早早歇下了。
明日还不知会在春宴上遇到什么事呢。
正文 贵妃
杜家人都早早休息了, 在帝京的许多宅院中, 还有人难以入眠。
沈江坐在书房里, 正在翻看兄长沈波写来的信函。
沈江刚刚重生的时候, 沈波还在外带兵。因为父亲安王不受皇祖父的喜爱, 沈波和沈江兄弟两人在堂兄弟之间, 也混得不太好。
蜀王的儿子沈洲已经是新阳郡王了, 沈波和沈江才不过被人称一句“沈将军”或是“沈校尉”而已,遇到跟红顶白的人,待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
沈波是一个很称职的大哥, 一心想着要靠自己的努力父王和弟弟争一口气,因此在外面十分拼力。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 前世的沈波早早就得了急病, 离开了人世。
算算日子,沈波病发就在明年的这个时候。
沈江记得, 大哥突然倒下的时候, 来诊脉的御医说是长期积劳所致, 又言道, 他之前就为大哥诊过脉, 当时也曾劝其及早休养, 调理身体,却被拒绝了。
如今想来,那所谓的“急病”早在此时就应有症状了, 只是沈波自己瞒了下来。
如果想要救大哥, 沈江需要及早劝服他听从御医的安排,歇息调养。
因此沈江早早给大哥写了一封信,一方面探问她如今练兵的情形如何,一方面也委婉劝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今天他便收到了回信。
沈波十三岁就开始带兵,一手字写得苍劲有力。他在信中道:自己原本是在信阳练兵,前几日却接到了皇祖父的谕旨,命他去皇陵一趟,因此会耽误一些日子。请沈江转告父亲母亲,莫要为他担忧。
至于到皇陵做什么事,沈波却没有提。
其实沈江知道,在开成二十四年的春天,能让皇祖父下旨,派沈波去皇陵的事情,只能有一个。
他们这一辈中年龄最大的皇孙沈湖,在皇陵自杀了。
沈湖的父亲沈识,乃是皇祖父的庶长子,出生没多久就被祖父的元后收养,并且立为太子。开成七年,也就是沈江出生的那一年,沈识犯了谋逆之罪,被祖父下诏毒杀了。
事发的时候,沈湖也不过是一个垂髫童子,皇上虽然生气,也不至于将刀斧落这个无辜的孙子身上,因此便将他圈禁在了皇陵。
过了十几年,在世人都已经将这个皇孙遗忘的时候,他却突然自杀了。其中的原因,皇祖父一直没有公之于众。他只是派了另一个皇孙去将沈湖草草发葬了。
整座帝京都在欢欣鼓舞地迎接着杜贵妃的春宴,,又有几个人知道,在离帝京数十里的皇陵,有一个流着皇室血脉的冤魂离开了人世。
沈江叹息一声,将书信放在了一旁。他知道兄长不在信中提及此事,是不愿将弟弟和父亲牵扯到其中。
然而沈波却没有想到,沈湖的死一定会给朝局带来动荡,如果安王府不能提早做准备,定会被蜀王和郑王等人有机可乘。
储位之争,生便能权势滔天,死则无葬身之地,不是想要逃就能逃开的。
而重生后的沈江,从始至终,从来没有想过逃避二字。他的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脉,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家的江山,被那些险恶之人一步步推向深渊,最后,大厦将倾那一刻,便是有再多的悔恨也无力回天。
如果不出他的意料,此时蜀王和赵郑王家,都已经得到了沈湖自杀的消息,他们又会怎么做呢?
现在皇祖父日益偏爱杜贵妃,若是能够跟杜家结亲,在争储这件事情上,就获得了极大的助力。
明天的春宴,杜家的女儿势必会成为其中的焦点,宛然……宛然会怎么样呢?
烛火莹莹,直到三更,才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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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窗前的安王妃叹息了一声,命身边的侍女将窗子合上。
屋内站着一个青衣的少女,听到安王妃转身的声音,连忙跪了下来,垂头道:“王妃明鉴,婢子刚才所说句句是真。二公子什么都没做,只是命人为杜家小姐送了几件衣服罢了。莫说书信了,二公子连话都没有与杜小姐说上一句。”
安王妃走到少女面前,流水一样的裙裾扫过青砖,带着淡淡的香气。那香气在静静的春夜中飘散,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之感。安王妃的声音也很冷,“如果你所说的有半句谎话,锦鸾阁绝不会再留你。”
少女深深地俯下身去,道:“青雀铭记王妃的教诲,绝不会有一字一句的隐瞒。”
“好了。你退下吧,以后不管二公子再吩咐你做什么事,你照做就是。”王妃不再多言,斥退了青雀。
安王妃独自站在远处想了一会儿,出门望了望二儿子已经暗下去的庭院,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自己和安王的居处。
安王早年身上也任过几项官职,但皇帝罢太子的时候,他与蜀王、郑王同样遭到了斥责,从此皆不得参与政事。近几年来,皇帝虽然给几个皇孙都安排了事情,但是对三个儿子还是一贯地态度:哪凉快哪呆着去。
蜀王酷爱打猎,于是在帝京的郊外开辟了一块马场,专心养马,培育出来优良的马匹就送入显阳宫里。皇帝收了马匹,也不过赐下一些宝物,决口不提入朝之事。
郑王喜好文史,成天和一帮书生混在一起,也不写点歌功颂德的文章,就每日窝在府中讨论经传文义,从不在皇帝面前露脸。不过,他到底也在士人之中博得了一个“好学”之名,算不上虚度。
年纪最长的安王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的爱好,府中恰好有个善画的幕僚,王爷便拜其为师,有模有样地学起画来了。安王没有慧根,一开始画的兰草如枯枝,猛虎似野猫,过了十几年,终于也能涂一幅山水画出来了,只是太过写意,旁人往往看不出妙处罢了。
安王妃回到屋内的时候,安王正在欣赏自己新作的一幅画,看到妻子回来,他放下画笔,道:“问出什么来了吗?”
安王妃走到画案之前,看着纸上的人像,摇了摇头,道:“侍女不过奉命行事,哪里知道老二心里想的什么。”
“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是小儿女的一点心思,起不了大波浪。”安王在人像上添了最后一笔,完成了这幅画像。画面之上,那清隽的男子伫立于河水之畔,微风带起他的衣袖,翩然欲飞。
若是让教导安王的那个幕僚看到,定会大吃一惊,绝不敢相信这是安王的画作。然而面对着这幅精美画卷,夫妻两人却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安王妃才轻轻地问道:“是大哥吗?”
安王点了点头,手指拂过画卷。他叹息道:“如今连大哥的儿子都死了,也许再过几年,世人连他这个人也忘记了。”
安王妃无法回答丈夫。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春天,寒意却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每一个角落。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安王将画纸放在烛火上。火苗跳动几下,便将那清隽的身影吞没了。安王沉声道:“等老大回来,让他辞了官职吧。”
安王妃应了。安王又道:“明日你带老二去春宴,他若真的是喜欢上了沈家的姑娘,我们就要早点为他定亲来。”
“定亲?”安王妃大吃一惊,就算儿子有了心仪的姑娘,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安王将烧了一半的画卷丢到了地上,道:“杜贵妃想要拿家中的女儿来换前程,也要看我们愿不愿意。她那样心高气傲,只要我们给老二定了亲事,她一定不会再打老二的主意了。”
安王妃这才明白,自己的丈夫竟是不同意与杜家联姻。她尚有些犹豫,安王已经断然道:“你切莫怀慈母之心,纵容老二。杜家可是一个深潭,一踏进去,便是万劫不复。”
他说得这样严厉,安王妃只得低低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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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否得知了沈湖的死讯,第二日的春宴都按照原定的日程举办了。
春宴乃是大梁皇室的一项传统,一般都由当朝皇后主持。但自从杜贵嫔入宫以来,这项殊荣就一直由她尊享。
今年她又越过贤妃、德妃等人,一举晋为贵妃,可谓荣宠无人能及。
往年总是借故不来春宴的各位妃子,也都一早派人禀告,今年定会前往。连自矜身份的皇后娘娘也让她的唯一爱女宣城公主,带着女儿秦安眉赴宴。
春宴这一日的早上,天刚蒙蒙亮,杜贵妃所居的舞阳殿便热闹了起来。
捧着盥洗之物的宫女穿梭往来,她们步履轻轻,几乎不发出声音,好似怕惊扰了什么。
舞阳殿的内室之中更是一片井然。已经梳洗完毕的杜贵妃站在中间,三四个宫女环绕在侧,服侍着她穿上刚刚烫熨平整的新衣裙。
年过三旬的杜贵妃不仅有着惊人的美貌,而且随着岁月的增长,被满宫的繁华簇拥出来的贵气也日渐逼人。当她环视四周的时候,那些宫人都畏惧地垂下了头,生怕自己的目光唐突了贵妃,惹来祸事。
只有早年跟着贵妃入宫的掌事宫女兰芝不徐不疾地帮着杜贵妃抚平衣裙上的皱褶,笑着道:“娘娘如今容色更胜往昔,怕是连鹿鸢池旁的百花都比不上您的万分之一。”
杜贵妃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道:“行了,这都让你说出花来了。且先说说今日的安排吧。”
兰芝笑了,简要将春宴的布置说了一遍。贵妃听完点点头,道:“年年春宴都是你操持的,我信你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今年到底不同,我先前和你说的事情,你可要当心。”
“娘娘放心,诸事均已妥帖,万万不会有失的。”兰芝躬身道。
杜贵妃冷冷笑了一声,道:“好,很好。当年他们瞧不起杜家,现在倒要看看他们为了娶我杜家的女儿,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随着她的话音,那些围绕在四周的宫人将头垂得更低了。
兰芝顺着她的话道:“娘娘是显阳宫中最耀眼的女子。娘娘的侄女,自然也是帝京中最受追捧的闺秀。我想安王、蜀王他们会明白眼下的局势,只有与杜家联姻者,才能在显阳宫中立足。”
“不错。正是如此,”杜贵妃点了点头,道,“好了,让人准备御辇吧。”兰芝应了一声,出去通传。很快便有一座雕漆描金的御辇缓缓抬到了舞阳殿前。
御辇素来只有帝后出行可用,皇帝特地赐下恩宠,准许贵妃可以使用自己的御辇。
杜贵妃扶着兰芝的手登上了御辇,就在兰芝将要把金色的纱帐放下来的时候,贵妃忽然道:“对了,你今天派人看着点宛玉。别让她愣头愣脑地做傻事,看到别人穿了比她好看的新裙子,就忍不住气。这哪里像是我杜家的女儿。”
兰芝笑道:“二小姐不过是天真烂漫罢了。娘娘放心,婢子会提点她的。”杜家是在杜贵妃入宫后乍富的,比起帝京中世代相承的豪门闺秀,宛玉总少了些底蕴。杜贵妃虽然可以用自己的权势压人,却堵不住悠悠之口,故而才有此担心。
贵妃又道:“还有,另外一个不是也进京来了吗?你且看看,她与宛玉,哪个更堪用?”宛然是在贵妃进宫后才出生的,又不似宛玉乃是她嫡亲的侄女,关系就疏远了许多,因此贵妃连宛然的名字都不记得。
不过不要紧,在杜贵妃看来,只要这个侄女不太傻,看清了风向之后,自然会靠向自己的。
“是,婢子知道了。”兰芝见贵妃再无其他话语,便将纱帐放了下来。二十八名力士沉腰用力,稳稳地抬起了御辇,朝着宫外走去。
正文 春宴(一)
春风和煦, 拂动金纱。为着鹿鸢池的春宴, 今日御林军特意加派了人手, 防护御道的安全。杜贵妃所乘坐的御辇很快就到了鹿鸢池, 旁人自然不敢比她更迟, 此时宴席之上, 已经坐满了宾客。
杜贵妃看着陆贤妃与王德妃等昔日的对手都恭恭敬敬地上前来问安, 心中大感快慰。两位宫妃的年纪实际都可以做杜贵妃的母亲了,但此时也不得不低下头去,伸手扶着如今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下辇。
“今日淑妃没来吗?”杜贵妃犹不满足, 环视了一圈簇拥在四周的宫妃贵妃,终于发现了一个“漏网之鱼”。
陆贤妃与王德妃对视一眼,都没有做声。
杜贵妃冷冷地哼了一声, 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站在宫妃之后的安王妃不得不上前一步, 替自己的婆婆道:“贵妃娘娘容禀,淑妃娘娘有咳喘之症, 每到春季便不得出门。”
“哦, 原来如此。淑妃娘娘身体贵重, 当然不能因为小小的春宴而耽搁了。不如等我回宫后向圣上提一句, 让淑妃娘娘好生休养, 就莫要出来行走了。”杜贵妃嘴角含笑, 眼里却一片冰冷,言辞中的锋芒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安王妃心中忧惧,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在此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安王妃抬头一看, 心中更惊,
只见她素来不再人前多言的二儿子挺身而出,站到了她身前,朝着杜贵妃躬身行礼,然后道:“劳贵妃娘娘挂念了。实则淑妃娘娘本想来赴宴的,是臣劝她身体有恙,莫要坏了贵妃娘娘的兴致。往年春宴都在琼花苑中举办,今年第一次到鹿鸢池,需得有个好兆头。”
如今皇帝只有四个皇孙了。杜贵妃自然认得其中年纪最小的沈江,但从未和他说过话。此时见他说话有礼有节,态度虽然恭敬,却不谄媚,杜贵妃心中的怒气竟然慢慢平复了。
她轻轻笑了笑,眉目之间似有波光流转,那些围在远处看热闹的人都被她的丽色所惑,露出或痴迷或沉醉的表情来。
而直面她的沈江连眼神都未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依旧保持着方才那种恭敬却不谄媚的态度,凝视着她。
在众人的抽气声中,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杜贵妃竟然换了态度,和煦地道:“你说的也是。这鹿鸢池乃是首次用来举办春宴,万事都需妥帖,不可疏忽。淑妃既然身体有恙,还是莫来为好。”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安王妃,续道:“王妃也无需担心,回去之后好好安慰淑妃,莫要因为错过春宴而懊恼了。”
陆贤妃见杜贵妃已经不愿再追究张淑妃了,连忙插口道:“贵妃娘娘仁爱。我瞧这日头,应是已经到了开宴时辰。”
杜贵妃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了起来,放道:“贤妃姐姐说的是,还是春宴要紧,莫要错过了好时辰。”众人纷纷道是,簇拥着杜贵妃向上首的尊位走去。
一场波澜消弭,沈江默默地退到了母亲身后。在场的人也有惊异于他今日的言行而投以目光的,沈江都视而不见。
然而,当一道来自柳树之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望了过去。
宛然站在那里,眼中带着好奇,全然没有认出这个少年在半月前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看到沈江的回视,她甚至还弯了唇角,仿佛并不知道沈江的身份,也不了解这身份将会给他两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纵使心中疑惑,沈江还是也回以笑意。他看到宛然身边的女孩推了推她,两人说笑着入席了。
“阿江。阿江。”安王妃轻轻唤了两声,沈江才陡然回过神来。他知道母亲此时一定满腹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站出来。但此时不是解释的良机,他只有安抚地朝母亲笑笑,扶着她入席。
等到沈江坐下来,发现自己的位子离着杜家两位小姐很近。这当然是杜贵妃的掌事宫女兰芝特意所为,不光是沈江,今日来参加春宴的蜀王之子沈洲也坐在这附近。倒是郑王之子沈海离得他们有些距离。
果然与前世一样,杜贵妃要在他和沈洲之间择选一人,与之联姻。
然而,还是有些事情与前世不同了。沈江望着仿佛忽然变了一个人的宛然,意识到,他前世对宛然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在侍女们上酒的间隙,他放纵自己沉溺在记忆中,回想起前世的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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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沈江是被母亲拖着到鹿鸢池的。他瞧不上杜家,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与杜家的女子结亲。
他所见的杜家女子,一个粗鄙——这是宛玉,一个孤冷——这是宛然,半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心中的伊人,当如他未来的大嫂秦安眉那样,端庄娴雅,温柔可亲。
因此在春宴上,他只扫了一眼杜家女眷的方向,就再也没有朝那里投射过目光了。作为安王府的幼子,他身上没有什么担子。反正父亲不管他,府中的事情也有大哥顶着,他只想做一个纨绔子弟,安安稳稳地虚度此生就好了。
等到春宴过后,沈波与秦安眉的婚事出了变故,沈江才陡然惊醒,原来他的大哥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接下去的一串事情,更是让原本处于风波之外的安王府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最后的一击,是沈波的死。
为他遮风避雨的大哥死了,母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父亲……从来都是一副淡漠神色的父亲在大哥的棺木前呆坐了三天,满头的黑发覆上了霜雪,看上去比皇祖父还要苍老。
从那时候开始,沈江接过大哥的担子,将安王府挑在了自己肩上。群狼环饲,他只有努力争取更多的支持。最快捷的法子就是与人联姻,当时最受杜贵妃宠爱的杜宛玉已经订了亲,他另辟蹊径,博得贵妃青眼,贵妃将另一个侄女许配给了他。
那就是宛然。
婚旨送到安王府的时候,他甚至都记不起宛然的面容,只约摸回忆起一个清冷的身影。这个印象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直到宛玉葬礼,宛然头一次发怒,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娶的不仅仅是一个杜家的信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此后几年,他们共同经历了无数的事情:成婚、离乱、登基、再一次的离乱……
沈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女子了,却在最后的一别中,被震得粉碎。
更让他吃惊的是,重新回到他们初遇的开成二十四年,他竟然见到了一个更超出预料的宛然。
沈江慢慢举起案几上的酒杯,澄净如琥珀的酒液在阳光下发出瑰丽的色彩,他将酒杯举到面前,一饮而尽。
前世十几年,他竟然从没见过她这样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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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江心绪烦乱,对着春宴上的美酒佳肴,都有些心不在焉。这一情形落在安王妃的眼中,却有另一层解释。
她的小儿子,看样子有什么心事。
坐在她下手的蜀王妃正在盛赞杜贵妃今日的春宴,又指着坐在不远处的蜀王之子沈洲道:“往年在琼花苑中,景色虽好,地方却不宽敞。今年托了娘娘的福,能够在鹿鸢池旁赏景饮酒,不如让小儿献上一曲剑舞,为娘娘助兴。”
杜贵妃看了一眼蜀王之母陆贤妃,见对方的脸上也露出和煦的笑意,便晓得这是蜀王一家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她这次大开春宴,本来就是为了从蜀王和安王两家中,挑选联姻的对象。刚才没有开宴前,安王家的老二,出了一回风头,果然一开席,蜀王家就坐不住了。
这也难怪,陆贤妃在宫中多年,她的消息想必很灵通。杜贵妃矜持地笑了笑,道:“如此甚好。”
蜀王妃连忙唤了一声沈洲。沈洲站起身来,路过沈江的案几时,用剑磕了磕对方的酒壶。
沈江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沈洲。
沈洲道:“别说哥哥没提醒你,今天是贵妃的好日子,你就别拉着一张脸了。”
“多谢兄长。”沈江应了一声,就不再理会沈洲了。沈洲笑了一下,转身朝宫妃们所座的地方走去,身姿潇洒,引得座上的闺秀们频频瞩目。
连宛玉也被沈洲吸引了目光,朝他望去,还不忘向宛然介绍道:“三妹,你看,那个就是蜀王之子,沈洲。”
宛然也抬起头来,正碰到沈洲向宛玉笑了一下。他到底是帝室之后,又正在弱冠之年,眉目之间英气勃勃,算得上春宴中最俊朗的男子了。
宛玉轻声问宛然:“怎么样,此郎君可心否?”
正文 春宴(二)
宛然失笑道:“与我何干。”
有了前几日的铺垫, 她当然一眼就看出来杜贵妃的谋划。
今日春宴可谓盛极, 帝京中有名有姓的世家都到了。贵妃未到之前, 宛玉想要找素来亲近的闺蜜聊聊天, 都被大夫人阻止了, 非要将她带到几位宫妃面前请安。直到贵妃驾临, 宛玉方才得了空隙, 跑出来和宛然回合。
大夫人这样做,定然是得了贵妃的指点,而宫妃们会如此和气地对待杜家人, 当然也自有所图。
如今几位王爷都想要拉拢杜家,以便能得贵妃在皇帝面前的美言,而杜家同样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姻亲——外戚总归不是正途, 若无强援, 此时的富贵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两下可谓一拍即合。不过虽说是要与杜家联姻,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和忽然冒出来的三小姐相比, 显然是一直养在帝京, 深受贵妃宠爱的二小姐更值得下注。
宛玉其实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的, 她看着正在场上舞剑的沈洲, 道:“三妹妹, 你说,这就是我们要嫁的人吗?”
宛然在案几之下握住了宛玉的手,没有说话。她想起在北卢的乡下, 每到春日, 男女老幼也会出外踏青,若是有两情相悦的男女,只需禀告了父母,获得允许就可以成婚。而对于住在繁华帝京的人来说,他们的婚姻不过是放在面上的筹码,用来交换权势、富贵、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不能言说的东西。
沈洲像他的父亲蜀王一样好武,一柄如雪的长剑在他手中便如游龙一般,矫健灵动。舞到酣时,剑光闪烁,惊起池中的水鸟。
那些养在鹿鸢池中的水鸟常年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扑扇着翅膀,四下乱飞。其中一只生着彩羽的鸳鸟愣头愣脑,直冲着女眷的方向就扑了过去。
闺秀们大惊失色,纷纷起身躲避。
被高高低低的呼声一吓,那鸳鸟更加惊慌,在空中胡乱地拍打了两下翅膀,竟然一头朝着宛玉和宛然两姐妹扎了过去。
大夫人已经站起身来,高声道:“快放箭射/鸟!”
但此处站着几十位闺秀,若是箭枝飞偏,伤到了旁边的人,更加难办。因此远处的诸位世家子弟,都有些手足无措。
沈洲大急,伸手从旁边的案几之上拿过一个酒壶,朝着鸳鸟掷去。他对自己的准头十分有信心,绝对能击中鸳鸟。
然而便在此时,一道身影从他眼前飞过。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江手持长剑,飞跃到杜家姐妹之前,一剑击飞了鸳鸟,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接住了沈洲掷出来的酒壶。
在众人的注目中,他举起酒壶,畅饮一口美酒,笑道:“多谢兄长赐酒。”
今日沈江身着白衣,仰头饮酒,姿态潇洒,远比方才的沈洲更加耀眼。
杜贵妃笑着赞道:“两位皇孙皆是武艺超群,此乃我大梁之福。待本宫回禀圣上,一定好好嘉奖两位皇孙。”
沈洲虽然被抢了风头,但仍然保持着风度,朝贵妃行礼道谢。
沈江却道:“多谢贵妃娘娘赞赏,臣不需要什么赏赐,只愿娘娘能将这壶美酒赐给我便好。”
他这话听起来恭敬,实则拒绝了杜贵妃的美意,等于重重驳了对方的面子。
杜贵妃笑意微敛,道:“皇孙既然喜欢这壶酒,拿去便是。”
沈江不再多言,拿着酒壶朝自己的坐席走去。他明知道杜贵妃此刻是在选择宛玉的夫君,自然要明哲保身。
沈洲却以为沈江是得了安王的授意,仍然要保持与杜贵妃和杜家的距离。他心中暗笑安王一家的鲁钝,表面上却仍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朝沈江道:“你呀。也是太年轻了。”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过后,侍女们鱼贯而入,将方才被弄乱的杯盘重新整饬。众人再度入席,绝口不提方才发生的事情。
只是因为刚才出了乱子,杜贵妃也不再搞什么舞剑助兴了,吩咐兰芝让一直等在旁边教坊司奏起乐来。
丝竹悠悠,转眼鹿鸢池旁又是一派和美的景象。
宛玉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忽然对宛然道:“我去水边走走。”说完也不待宛然回答,站起身来就朝外走去。
宛然看着她的身影,转过岸堤旁的柳树,沿着曲径渐渐走远。
她又看了看宛玉案几上的酒壶,随手拿起,发现竟然已经半空了。她有些担心,想要站起身来追过去,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三小姐,贵妃娘娘要见你,请随婢子过去一趟吧。”
宛然回过头来,看到方才跟在杜贵妃身边的婢女,正弯腰朝着自己说话。她知道这也是今日大伯母带她来此的目的之一。
杜贵妃虽然已经决定了要以宛玉的婚事与皇子结盟。但从小与继母斗到大,又能于显阳宫中压倒诸妃的杜贵妃,深知万事都需要给自己多留一个防备。
万一宛玉的婚事不顺呢,杜贵妃可不敢冒这个险。
杜贵妃就想起了一直在北卢老家守孝的宛然,特地派人告诉大夫人,一待宛然出了孝期,便将她接进帝京。
如果真有万一,这个侄女儿就可以做宛玉的后备,如果宛玉的婚事一切顺利,杜贵妃也能给宛然找个合适的人家,说不定还多一层助力。
不过一切还要看宛然的资质。
杜贵妃看着那个跟在兰芝身后,向自己走来的少女,只见她穿着一袭水蓝罗裙,步履轻盈,仿若一朵随风吹近的云朵一般,款款走到了自己面前。
少女轻施一礼,道:“给贵妃娘娘请安。”无需她指点,少女又依次向贤妃,德妃等人请安。
诸位宫妃的脸上都毫无惊奇之色,显然已经知道了杜家这位小姐。不过当着杜贵妃的面,她们还是很客气的掏出来了见面礼,一边夸赞着宛然,一边赏赐了下去。
宛然一一接过,转身便交到兰芝手上。
这一举动,才终于打动了杜贵妃。刚刚看到宛然的脸,杜贵妃其实是有些失望的。她自己能够在显阳宫中步步高升,仰仗的便是自己这张脸。她宠爱宛玉,也是因为宛玉像极了她。
只看方才两位皇孙的表现,她就知道宛玉的面容,已经打动了他们。
不错,在杜贵妃的心中,虽然沈江方才拒绝了她的赏赐,但实际上已经流露出了对杜家小姐的喜爱。杜贵妃的猜测,也算对了一半,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沈江所心仪的,并不是她一向宠爱的宛玉,而是此刻让她有些嫌弃的宛然。
宛然的容貌,与宛玉比起来,有些逊色了。
罢了。好在是个知理的,只待宛玉出嫁后,为她寻一个官宦人家,嫁了便是。
杜贵妃心中一叹,脸上却不露声色,笑着道:“诸位姐姐客气了。这是我家三侄女,之前一直在北卢老家为她父亲守孝。半个月前才刚刚到了帝京。”
诸妃又称赞了一番杜家的孝义,杜贵妃带着一点矜持的笑意听着,等诸妃终于收了话音,她方才开口道:“杜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方才出仕,如今也只是帝京一户普通人家而已,当不得几位姐姐的盛赞。”
陆贤妃笑道:“贵妃娘娘过于谦虚了。谁不知道杜家门风清正,那时连圣上都亲自下诏褒奖过的。我瞧着三小姐就很好,无论帝京哪户人家能够娶到像三小姐这样的媳妇儿,怕是梦中都要笑醒了。”
她们口中虽然说这杜家三小姐,但心里都明白,实际上指的是杜家二小姐,杜宛玉。
几个妃子都笑了起来,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一旁的几位王妃与贵妇们也陪着笑起来。只有安王妃的心中有些不安,但她不敢表露在脸上。趁着杜贵妃眼神不及此处,安王妃悄悄地低下了头。
杜贵妃觉得今日的火候已经到了,陆贤妃等人的态度也表露得十分明显,若想再进一步,总要让她再思量一番。
“好了,去寻你二姐姐玩耍吧。”她宽宏大量地让宛然退下了。
宛然看了一眼大夫人,见她点了头,便悄然退了下去。
一待避开杜贵妃和大夫人的目光,宛然就立刻加快了步伐,朝着方才宛玉离开的方向走去。
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宛玉离开的身影,让她的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今日还会发生些事情。
果然,当她穿过那排靠岸的杨柳时,便听到了宛玉的声音。
“你为什么救了它?”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杜小姐不觉得它很可怜吗?”
宛玉不服气地回道:“可怜?方才若不是有人相助,我多半就会被它扑倒了。那时候,恐怕全帝京的人,都要看我的笑话了。”
正文 春宴(三)
鹿鸢池为高祖定都洛邑修建的皇家园林, 用来豢养珍禽异兽, 其内山水相映, 景色优美。□□/继位后, 又在一池清波的南边, 修建了一座“熏风殿”, 以为宴饮之所。
今日贵妃便是在熏风殿中开宴。
而在这座宫殿下方, 则有九曲回廊沿着水岸蜿蜒,回廊旁是枝叶垂地的柳树。此时宛玉就站在水边正和一个怀中抱着鸳鸟的男子说话,听到宛然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来,道:“三妹妹,你看, 这就是方才差点撞到咱们身上的那只鸳鸟。”
那男子也抬起头来, 他的样貌与沈洲和沈江有三分相似,眉目间却清冷了许多。他的目光在宛然的脸上扫了一圈, 手指却还在轻抚那只鸳鸟的羽毛。
宛然走上前, 轻施一礼, 道:“世子大人。”
皇孙中唯一得封世子之位的沈海轻轻笑了笑, 道:“你认得我?”
在方才的宴席上, 沈洲和沈江都出了风头, 只有沈海始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但是身为杜家人,怎能不认得沈海呢?宛玉早就趁机将沈海偷偷指给了宛然看, 同时还附赠叮咛“千万莫要亲近他, 姑母会不高兴的”。
当年郑王丧妻,其母王德妃从帝京闺秀中选了一个家世寻常,容貌却甚美的少女为继妃。谁知道皇帝见过这名少女的画像后,借口其家世难以匹配皇子,另外定了一个郑王妃。
没过两月,郑王便听说那个少女入了宫,成为了皇帝的新宠“杜贵嫔”。皇帝为了安抚自己的儿子,当年就将沈海封为了世子。这样尴尬的关系,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却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此时的宛然当然不能供出宛玉来,只道:“世子乃是天潢贵胄,帝京之内自然无人不识。”
沈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宛然也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倒是宛玉有些不耐烦,道:“我三妹妹刚刚回京,世子大人莫要为难她。”
“杜二小姐多虑了,我怎么会为难杜家的人呢。”沈海语气平缓地道。
被他这样软软地一顶,宛玉心中不快,但也不好直接回击,只道:“世子大人,您既然觉得这鸳鸟可怜,便带它回府好好治疗便是。”她说完这话,也不再理会沈海,转身就拉起宛然往回走。
宛然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匆忙间只来得及回望了一眼:沈海就站在原地,目光盯在宛玉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宛玉步子迈得极快,片刻就带着宛然回到了游廊之上。等到确定沈海看不到的时候,她才停下脚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似是心绪极乱,脸色颇不好看。
宛然感谢她刚刚维护自己,轻轻问道:“二姐,你可是那里不舒服?”
宛玉摇了摇头,道:“无事。你只记住,刚刚遇到沈海的事情,千万不要和我娘她们说。”
宛然点点头应了。她想带着宛玉回到宴席之上,便在此时,一个俏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我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杜家二小姐,原来竟是跑到了这里。”
宛玉听到这个声音便皱了皱眉头,她很快地换了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容,迎着对方道:“我不过是刚刚喝了点酒,有些气闷,所以出来走走,却让秦妹妹担心了,真是对不住。”
迎面而来的这位少女约摸比宛玉小一点,生得一副如画眉目,笑起来一对千千梨涡。她和宛玉十分相熟的样子,一上来就拉着宛玉的手,颇为亲切地道:“那现在好点没?”
宛玉还没回答,她又仿佛不经意地道:“我刚刚看到你和一个男子在池边聊天,那人是谁呀?”她探询地看着宛玉的眼睛,似乎要从宛玉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方肯罢休。
宛玉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刚刚见过沈海,随口道:“是安王二公子。三妹,这是宣城公主之女,秦小姐。她与你同岁,却长数月,你唤她‘秦姐姐’便是。秦妹妹,这是我堂妹,你唤她一声‘宛然’就好。”宛玉有意岔开话题,为宛然介绍了眼前的女子。
宛然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上去十分可亲的少女,便是宛玉经常提在嘴边的宣城公主之女秦安眉。她笑着唤了一声“秦姐姐”,秦安眉随口应了,又朝宛玉道:“你刚刚真的是和安王二公子在一起?”
宛玉被她问得烦了,口气就有些不耐烦,道:“不然你以为是谁?”
秦安眉笑着对宛然道:“你看你姐姐这个脾气,我不过是多问了一句,她便恼了。以后夹到别人家里,难道婆婆问话,也要这么回答吗?”
宛然不知宛玉和秦安眉打得什么机锋,有些难以插口。一旁传来一个男声替她解了围。
“杜二小姐的婆婆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向表妹保证,你的婆婆一准儿和气,绝不会拿一家事情来反复问你。”
宛然循声望去,只见方才在宴席之上救过自己姐妹的那个安王二公子走了过来。
宛玉悄声道:“秦安眉是许给沈江大哥了。”宛然看到沈江的目光转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谢他方才的相救,也谢他此时解围。
沈江心里一暖。当他转过来再面对秦安眉的时候,便将那一点薄薄的暖意藏在了心底深处,道:“表妹千万不要担心,我娘一向对你疼爱有加,等到你和我大哥成婚后,绝对不会有什么婆媳之忧。”他说的本是实情,安王妃十分喜爱秦安眉,若她真的嫁入安王府,一定会颇受宠爱。
可是,前一世的秦安眉却硬生生毁掉了这门婚事。沈波的发病与此事也有极大的关系。重来一世,沈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再无端受此□□。因此原本只是担心宛然而随其离席的他,借机站了出来,出言试探秦安眉。
秦安眉没想到在此处遇到沈江,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婚事,她目露躲闪之色,轻声道:“表哥莫要当着旁人说这些话。”
在杜家姐妹看来,秦安眉是有些羞涩了。但沈江知道,秦安眉此时已经有了悔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