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楔子
合虚山谷, 斗神子煦领兵与魔君苍籍旧部厮杀三年, 血雾笼罩, 日月无光, 终究邪不压正, 当面前最后一个魔兵倒下时, 子煦垂下手中的墨阳剑, 剑身一片殷红。
身后寒气迫近,转身正要抬手,近在咫尺的魔兵胸前刺出尖利如锥的剑头, 继而喷涌出血,倒在他的脚下。
气喘吁吁的盼晴与他相对而站,迎风飘扬的三千青丝, 是他前一晚, 亲自挽一根红锦带高高束起的,酒窝隐隐, 双瞳盈盈, 收回她的青冥针, “大人, 最后一个。”
子煦指尖一勾, 水飞雾绕聚成一朵祥云, 一跃而上,再低头时,见得盼晴又如往常一样, 不肯自立一朵云头, 定要立在他的身侧,嘴角微扬,迎向猎猎的风直上九重天。
盼晴微微摇晃,右肩被子煦揽住,即刻抬头,却只看到他的下颌——他早早仰起头,只从喉咙里低低一声:“上天多久了,还不敢踩着云头么?”盼晴咬唇低头,看到他的战甲和自己身披的红色羽衣只相隔寸许。
沿合虚山上行,是天界东南,与斗神府邸隔浩浩汤汤一望无际的南云海,即使飞行,也还要个几天才能北渡。没想到子煦的云头转而向东,停在一座形如苍松的青山之下。“今晚在这儿安歇,明早再启程。”
青山崖上,一座竹屋悬在石壁旁,竹屋下便是滔滔星汉,绚烂璀璨的星子从望不到源头的西边奔流而下,向同样望不到头的东边泻下。星汉两侧是浩瀚的芦苇荡,荻花正盛,星汉之上飘摇着如雀尾般的镐色。
盼晴满眼迷醉,“这儿……”
“我小时候修炼的处所。”
竹屋虽是竹制,却不简单,层层三进,高低十来间,依山傍崖。他刚将盼晴安置在西面的厢房里,一名童子前来禀报,厅外有汉崖府来使,子煦匆匆走出。
盼晴将竹窗支起,趴在窗边,迢迢星汉对岸,是旧时星渊天尊的居所汉崖府,饶是遥遥相望,仍能望见那青瓦府中,比盼晴年纪更大的流苏树,满树白花,如霜覆雪。
身后,雾霭蒸腾,仙侍竖起一人高浴桶,里头热气腾腾的,是云海的云头化成的浴汤。
“汉崖府一直空着,哪儿来的信使?”盼晴笑笑起身,立在屏风后,不消仙侍动手,自己解开羽衣,片片赤红的凤羽,她用手指抚过,心神微微荡漾,挂在楠木架上。
“被天帝赐给幺公主——姚女了。”
盼晴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继而觉着自己多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果然,“星渊天尊背弃天帝赐婚、私通东海鲛人、堕入心魔、惨败魔君苍籍之手,已是九重天的罪人,但他元神陨灭,无从追责,身后的汉崖府自然尽数收没。现今幺公主已飞登上神,成为掌管东南的帝姬,天帝将这集东南灵气的府邸赐予她。”
盼晴点头,示意她走出屋外,待到竹门合上,她哧溜一下钻进浴桶,在桶底连游三圈,才钻出水面,靠在桶壁上,睐眼想方才仙侍的话语。她不说,其实盼晴也懂,那段历史,天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十万年前,镇守东海的鲛人族不堪魔族侵扰,贪生怕死,所以节节败退,却归罪于得不到天界的有利援手,一怒之下与天界决裂,弃职责于不顾,留下一条魔界往天界畅通无阻的道,企图举族迁往西海,幸而闻讯而来的天尊星渊率天兵扼杀魔界的扩张,并将背弃誓言的鲛人兵士全部掩杀,剩余部族也被押在东海水牢,永不得见天日。至此,已算圆满。
星渊自上古时期便贵为天尊,也是四海八荒最后一条真龙,掌管东南一方,本是声望极高的,到后来却没能守住本心,居然受到鲛人蛊惑,最终落到元神陨灭的地步,天界人人叹息,直说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身后有响动,竹门被推开,盼晴警觉地趴在浴桶边缘,却见脱了战甲、满身赤色霞云纹锦衣的子煦绕过屏风,定定立在跟前。一时脸上火烧,他今日怎么如此无礼。矮了矮身,将肩膀都没在水下。“大人,有事吩咐盼晴?”
“是。”
“请在门外稍候。”
他居然迟疑了。
盼晴更是一张脸飞红,心说,虽早觉察出二人间的异样,可他是个行端坐正的上神;这五百年来,她虽时时觊觎他,但也是个很有节操的小神,又提高音调道一声,“请大人在门外稍候片刻。”
他终于迈开步子,却只绕到屏风后就止住不动。
他这欲言又止的,难不成,终于突破自我,要吐露真情?
哎呀,盼晴这么一想,水里坐不住了,捏了个诀,一旁堆叠齐整的素白水绣衫就自己个儿绕上她的身体。仍然站在浴桶里,于是半身浸在热水中,绣衫也湿淋淋的,终究比先前一丝/不/挂的好。
不等她出声,子煦重又绕过缂丝屏风,立在她跟前,低头打量,低低唤一声“盼晴”。
“嗯?”盼晴隔着一人的距离,听不真切,倒踮起脚来,仰面和他相对。见得剑眉紧蹙,怎么斗神表白是这样神色的,难道是和自己一样,紧张?他可是活了十五万年的上神,居然还会紧张,莫不是,头一次?这么一想,更乐得肝儿颤,绯红一张小脸直仰头。
他的脸颊绷紧,而后阴冷的一声,“东海鲛人,永世罪族,不得上天。”一把龙鳞匕直插盼晴右胸。
盼晴与他对立,方才羞涩的神色还僵在双颊,突然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溅在他赤色锦衣上,倒也不显色。
被看穿了吗?这就被看穿了吗?他什么时候看穿的?
子煦的牙咬得“咯咯”作响,龙鳞匕抽出后又快速地一插,仍在右胸,将她猛地一震。
原来,尘世的那场劫完了,而她的劫还远远未完。
透不过气来,思绪被匕首的力道震出极远。忽地想起,堂庭山里山灵秀木的清香,想起五百年前的早春,她还在堂庭山做小而自在山神的那个早春——
卷一:尘世渡劫 山神故事会(一)
距二月节尚有两日, 山林间, 飞禽走兽褪了一身厚重毛皮, 披了层层新绒, 懒懒卧在各自窠臼洞穴中, 只待两日后一声惊雷, 飞跃奔腾。
林中老树, 装作昏昏沉沉,实则偷偷摸摸,抖掉满身枯枝, 蓄足了力气,待平地一声雷,就拼了命地往上窜, 枝叶舒张, 张牙舞爪,非得把去年矮你的两寸争回来。
“咚咚咚”蒙了一张牛皮的鼓, 被敲得震天响, “堂庭山下, 老时间, 老地点, 山神祭雷宴暨故事会, 准时开幕。”人模狗样,游走林间,广而告之的, 正是迟言仙人, 稚气未脱的少年郎,腰间扎一根绒绒皮带,所到之处,引得小兽纷纷探爪去摸那翘着的圆毛,无论顺着摸反着抚,油光光的圆毛总是这样的顺滑,小兽们纷纷沉醉了。
戌时一到,两侧石坛架起,四周草地或站或坐,或卧或躺,周遭树上或悬或挂,或吊或抱,皆是山神的子民。
迟言缓行二位仙人立在石坛前,石坛中一块二丈高墨玉石,被打磨成一座乌黑发亮的睡榻,后插一面旌旗,堂庭之神,旌旗下盘腿静坐,一脸庄严的便是,堂庭山山神,盼晴是也。
朝着石坛打一个响指,两侧石坛燃起熊熊烈火,四面一声惊叹“哦”。
盼晴在心里叹气,多少年了,怎么教都教不会。山神别说一个响指能点火,就是眼睛眨巴下崩掉一座山,他们也该习以为常才是。这一会儿“咦”,一会儿“啊”的,反倒像是,平时山神没什么能耐,苦练多时,终于在故事会开幕的时候会变了点魔术、耍了点把戏,太折煞她准备一年的苦心了。她可练了整整一年啊,才终于不需要迟言缓行二人走上前去慢吞吞点火了。
朝迟言递了个眼色,他庄重地吹响一个号角,是去年才打败的千年河牛妖进贡的,一时全场肃穆。
顿了两秒,缓行才从神游里醒过来,慌忙从皮兜里掏出个竹片快板,小短手一阵上下翻飞,噼里啪啦快板响彻山间,“这快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先不说,咱们就先说说,东荒合虚那一场恶战。”
盼晴暗自神伤,教了多少遍,一定要把修行前的往生忘掉,这缓行还是一口别扭话,听得她脑中直冒出金黄焦香的煎饼果子,着实饿得慌,饿得慌。
低头看看座下,东林风啸寨虎寨主身后,两三小童抬着块冻鹿腿;西原莽原屯豺屯主身侧,厚厚一摞绵羊排,看得她口水潺潺,直往肚子里流。
想几千年前,每百年召开祭雷大会,说要进贡,一只走兽都见不着,枉她驱恶鹰赶毒蛇,保得一方山林平安,虽然说,虎照样吃鹿,豺继续欺羊,可终归是平衡的,宏观上是和谐的。可气的是,他们一个个都不理解她赶走他方来的奇兽猛禽的重要性,真真是太不知感恩了,气煞神也,气煞神也。
好在缓行想了个妙方。某夜,把酒对明月,而明月照沟渠的郁闷之时,他凑近前来,神秘兮兮道,“山神,您不是最会忽悠吗?给他们讲故事可好!”虽一个“忽悠”又气煞神也,可这法子倒是生财之道,从此年年祭雷大会与故事会一同开,再也不愁那些进贡了。聪明如斯,聪明如斯啊!
盼晴从榻上立起,清清喉咙。
“茫茫大荒之中,唯合虚山伫立,峰指九重天,地陷冥幽河,终年飞雪,不见绿意。山间恶蛟盘踞,自称山王,鸟兽踪迹杳无,更无人迹,甚为荒芜,荒芜,荒荒荒,芜芜芜。”
拖长了音,右手在空中画着波浪,一直比划到远处去,只见前排那豪猪猪头随着手的比划,头一点一点,径自也向右摆去,一个没坐稳,直接栽倒在地上,笨拙之状,不忍直视,愚笨如此,活该被吃。
“合虚山顶为宽一丈长一丈洞口,常年云雾缭绕,不辨其所,待到恶蛟山间腾跃之时,山峰化为千仞,遍布九重天各所,无处不及,一心避之,而终不得避。九重天上,天帝尊神、仙侍仙娥、真禽异兽,尽皆避之不及。”
“唰唰”又一个响指,地上冒出短短寸许荆棘,将众兽一刺,又缩回地下,惊得满座一跳,真真感受到她所说的“避之不及,遭千刀贯心,万仞剐骨”,身临其境,百年进贡一次,便有如此真实故事一听,岂止是便宜,简直是太便宜了。
“堕入洞口,直坠幽幽合虚山谷,堪堪供恶蛟一餐。那恶蛟百年腾跃一次,即每百年食一次神仙,而其盘踞达一十五万年之久。”
盼晴讲着讲着,想想,恶蛟百年腾跃一次,就有神仙吃,她在这儿又练点火,又练长刺,不过吃点鹿腿羊排,忒憋屈了。
“天尊星渊驰六头战虎而来,咳咳,解释一下,不是六只老虎啊,六只老虎他骑也骑不了,大半时间倒要花在换坐骑上了。奇兽仅一头,是一头长了六个头的老虎。”看见虎寨主眼皮一跳,大概在想,怎么都是虎,人家这么霸气,他才一个头,让那帮小的们知道了他实力有限,威严扫地,忙向盼晴使了使眼色,示意别在六头战虎这儿继续描了,她回他一个凌厉眼色,两个眼神隔空交手,大战三个回合,终于,他同意再加一条鹿腿,成交。
“星渊天尊与恶蛟在洞口大战五百余年,昏天黑地,星云异象,洞口方圆百里黑云缭绕,任旁者不得近身。”学说书的老者抚了抚光洁的下巴,“插一句,星渊天尊是何许人物,那可是只存在于远古洪荒的龙族。”又一个响指,睡榻前绽放一朵火花,绣球花般大小,迸出紫色的光焰,又引得一片惊叹。
“纵使四五十万岁高龄,游走天地蛮荒,看尽无限风景,白发飘飘,那张俊脸却如尘间二十男子,英俊倜傥书生一枚,不过,诸位可千万别让他儒雅外表迷惑,他使得一手好剑法,青冥剑一闪,魔君仓籍四分五散,观战仙娥醉倒一片。”又朝着一向以风流著称的白猿王,使一个眼色,他出价了,蟠桃黄桃各加一担,这也太小气了!
咂咂舌,想保堂庭第一帅之称,只肯给加两担桃子,这是欺她山神穷?堂堂堂庭山神,还在乎这两担?至少也得四担!
于是耸耸肩,继续绉,“如此好天尊,无数天娥追着跑,但是,在星渊天尊这儿完全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其一,天尊他老人家洁身自好。”说完瞥了瞥白猿王,他三妻四妾七十二树皆是后宫,自知被人家比了下去,低低头,看来是施加的压力不够。
又道,“其二,他与天帝长女许下婚约。”满座啧啧声,白猿王再也不能忍,抬头眨眼,四担就四担,于是星渊天尊的风流样就此点过不再提。
“忽一日,星辰闪耀、日月同辉,合虚山洞口兀自闭合,九重天上一片喜气,众仙尊驾祥云围在星渊居所汉崖府外,却三日不见星渊本尊;百日,不见;百年,不见;万年,不见。”
“不见不见不见不见”迟言缓行站在两侧摆动身体,口中喃喃,如波涛,如泪流,感动得一向神神叨叨的赤脸猕猴潸然泪下。
“天帝之女岂不是守了寡?难不成再嫁?”白猿王多供了四担桃子,肉疼得紧,居然给盼晴提起问题来了。想来,这会儿他是想炫耀五年前,他与南山绿毛山猴猴王一战,甚是惨烈,三年未归,他那满满当当的后宫竟然没有散,个个日日思君不见君,捶胸顿足,震天响得她险些卷铺盖换座山待一待,终于盼得白猿王凯旋归来。所以现在问这个问题,他就想炫耀,没跑的,岂能让他得逞?若是一朝得逞,她这山神颜面何存?她想故事想了一百年,岂能让他难倒?
“一来呢,天帝长女彼时还未出世,年纪上着实差太多。”众人又一阵惊叹,那这星渊天尊比帝姬年长得,少说也得四五十万岁,真真是年轻貌美又金枝玉叶的娇妻啊。想他白猿王统共不过二百年道行,后宫哪有可以这样比的年轻妃子,他又自觉地低了低自己黑黑的脸;“二来呢,彼时也未婚娶,仅仅是婚约,谈不上守不守寡,改不改嫁。”她瞟一眼郁郁白猿王,心说就你这么点道行,来和我斗,哼!
“汉崖府内,玉树枯朽,银花颓败,年年有童子立在府外,洒下点点寒潭清水,企图维持府内,星渊天尊留下的点点神/韵;时时有仙娥伫立门前,落下滴滴相思泪水,试图记起往昔,天尊星渊投下的音容笑貌。帝君率人,年年在合虚山顶投下星渊生前最爱霞草,叹道,星渊,你牺牲一个人,造福千万家,可叹可赞呐!”经过多少次排练,缓行已经拿捏好时机,奏一曲丝竹,声声慢,慢得如此后天界平和时光。
“突然!”左手收在身后,右手前冲,两侧石坛窜起绿色鬼火,吓得小兽们哇哇大哭,又是几个眼神交战,斩获颇丰,绿火换回红火,慈母心,为了安抚孩子,真是出手大方呐!
“合虚山洞口却再次打开,妖风阵阵,将周遭一切悉数卷入洞口,仅仅平静四万年的九重天,一片仓皇。上神子煦迎洞口升腾紫气而来,战甲闪耀,战袍猎猎。他从洞口一贯到底,直通合虚山谷。”迟言吹一曲箫,悠扬深远。
卷一:尘世渡劫 山神故事会(二)
盼晴打个响指, 堂庭山麓升腾一片雾气, 仿佛当年当日, 一片雾霭的合虚山谷。
“上神子煦绞杀赤虫。”缓行趴在地上轱蛹。
“上神子煦斩断青蛇”缓行伏在地上游走。
“上神子煦披荆斩棘不计, 终进了合虚山谷谷底, 却又是一番气象。”缓行此刻一点也不迟缓, 从地上一跃而起, 搬出一架古琴,悠悠奏响,荡开一片温润。
“谷底一汪潭水, 清不见底,袅袅白雾,四周风疾雪横片片飞, 潭中红莲白花朵朵绽, 翠鸟黄鹂婉转对啼,星渊天尊, 战甲已脱, 只着一件皎皎星汉色白袍, 静坐潭中, 一抹白尾自潭水中探出轻摇, 溅起点点潭水, 潭水所落之处,瞬时生出青草寸许,怀中一位女子依偎。”
不待她使眼色, 缓行迟言丢开手中乐器, 抱在一起,从睡榻一头走到另一头,脸颊凑在一起一个劲儿的蹭。空中杀机四起,瞬间收货枇杷樱桃山鸡野兔数担,此间免去些许少兽不宜的亲昵叙述。
“子煦上神正欲上前,星渊天尊一回头,竟是青面獠牙,怀中所拥妖妇,便是合虚山中常年盘踞的恶蛟。无须多问,三人斗法,日月无光,星河尽靡。恶蛟坐食十几万年灵力,法术高出子煦一等,而星渊天尊,不,此时已是星渊恶蛟,亦全力相助,眼看子煦即将败于恶蛟之手,殒命合虚山下。上神子煦,九重天上至尊凤族二皇子,本就是斗神,此时元神俱出,战甲皆裂,熊熊业火自眉心涌出,合虚山谷一片滔滔火海,两条恶蛟即刻元神俱灭,子煦斗神亦四分五裂,形销魂散。而他的挚友,上神皓天,及时赶到,取涵养法器,长右山白玉细颈雕花瓶,捡拾斗神散落元神,尽数敛在法器之内,运一气灵力,注入器中,望将剩余元神聚合。”
座下众兽如痴如醉。
“合虚山谷一片火海,燃燃四百余年,火光直冲九重天上。昊天金阀弥罗天宫日夜通明,天帝老人家,命仙侍们将四周窗户拿楠木板钉牢了,晚上才勉强睡得着觉;斗神之火,蒸得星汉沸腾,里头红锦鲤纷纷浮了头,直叫,好烫好烫,烧得一对恶蛟只剩枯骨两具,被风蚀尽,四下消散了。”
连连几个响指,四周一道火光,将盼晴围在当中,这下座下飞禽走兽都不淡定了,叫嚷着山神莫要假戏真做,故事要讲,可别把命搭上了。
她心里暗暗长吁,终究是替她担着心的,不枉这么几千年来护山守林,甚是欣慰,可是那一声声“山神安息,葡萄取走”,“山神殒命,貂皮收回”,又是什么鬼?
眼见着一众纷纷以为表演失手,竟要将贡上的瓜果鸟肉全拿走,到了今晚压轴戏上场的时候了。一声怒吼,似狮吼似虎啸,从堂庭之山顶腾起,俯冲山麓,从林间横扫出去,所到之处,草皮尽翻,老树狂摇。
盼晴闭眼凝神,身轻如燕,腾跃而起,直冲向坐得最靠中最靠前的虎王,只见他花脸失色,竟“喵喵”地直叫唤,刚想要拿走的鹿腿直往她身下丢,见她还是凑过去,一把推过伏在一旁的,平日爱不释手的雪白黑纹虎,连连告饶,“山神息怒息怒。”
那白色大虫与众不同,山中皆说是瑞兽,盼晴觊觎许久,总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搞到手,不想今日虎王如此大方,心情又好了一好,靠近虎王那几欲落泪的脸,嗅了嗅,他居然扑通往地上一跪,长拜不起,“山——神——”
其余还想逃跑,却吓瘫在地上的鸟兽纷纷叩首,齐拜“山神与天同寿!”在山里几千年来,还从没有过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盼晴心里得意升腾,威武如我!
因使出幻境之术,那声音也就不同方才,低沉浑厚,如几十万年的老神,从堂庭山底升起,“然而,那常年和暖的潭水里,一尾幼蛟沉在其中万年之久,吸尽斗神、恶蛟散落灵力,现今,正悄然腾起”一张口,东海之水喷涌而出,如瀑般倾下,吓得一众抱头鼠窜,到最后才发觉身上半点未湿,再抬头,墨玉睡榻上只有盼晴一个人盘腿而坐,抿嘴微笑,闭口不言,如开始时一样。
自觉今次的效果又比从前好了,眼神左右一瞟,发现迟言缓行竟左右瘫坐在地上,见得她眉头一拧,这才爬起身。
“今天故事就讲到这里,来来来,老规矩,生肉放中间,活鱼活虾丢进右边水潭,水果全部左边堆好,对对对,好嘞!”缓行指挥着,双腿还在发颤。
这些效果不都是提前交待好的吗,怎的吓成这副模样,枉为堂庭山神座下弟子,传出去羞煞人。
虎寨主颤颤巍巍凑到跟前,盼晴心里一紧,难不成又反悔?这雪虎瑞兽,定是不会还回去的。拳头一捏,大不了打一架,也是断断不肯还的。
“山神功力见长啊,本主,不不不,老夫,不不不,在下,听了您三百年的故事,今次太太逼真了,带来了听觉视觉触觉三重美妙体验,真真是惊心动魄。”他拍着胸脯,惊心动魄是真,美妙体验大概就……
盼晴有点暗自悔了,最后一着,如此大费周章,一来是想震震他们,因为近来愈发不像样了——自己不端山神架子,他们现在连她坡前的金盏花也敢摘,那可是她亲手栽的,虽然养法粗放了些,看着像野的,但那是她居所前头,他们都不该踏足半步;二来,也是想趁乱多敲诈他们些贡品,比如这雪虎,不就是他一吓顺手推给她的吗?
如意算盘打得好,现在略略后悔,此举类似杀鸡取卵——今年吓着他们,下一回不来了可怎么办?这样想着,扯了只五彩山雉丢给他,“来,虎寨主压压惊,压压惊。”
他连连“不敢”扭头就走。
“呼”松了口气,抚抚那雪虎的头。
老兽们脸上带些疲惫,大约已经过了经受这样惊惧的荒唐年纪;小兽们却兴高采烈,想来吓得越厉害,现在心里越惬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新异刺激”。
有几个胆儿大的,路还走不成直道,屁颠儿屁颠儿连滚带爬地到了她跟前,“山神下次要讲个更好玩儿的故事,我让我爹多赏你点东西吃。”
赏你点儿……这话听着哪里不对,可盼晴是什么人啊?她可是四万岁的堂庭山神啊,哪能和这小屁孩儿计较,顶多变了几个毛毛虫沾在他们额头上,甩也甩不掉,慌慌张张哭哭啼啼找妈妈去了。
“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这么没见识没胆识,丢死我的人了。”盼晴隔空点点正忙碌的迟言缓行。
迟言低头点担子数,缓行手撑一个筐子,兀自望着迟言,那目光如春光,如秋水。
劈手一个橘子丢过去,正敲在缓行头上,如惊醒梦中人。听到动静,迟言抬抬头,缓行慌张地忙起来,把个空筐子换到另一个空筐子上头来,换来换去,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实则什么正事也没干成。
“问你们话呢。”
迟言,之所以叫迟言,就是因为他语速慢,紧张起来还结巴,“您您您,法力,见见见——”。
缓行是个小胖墩,嘴倒是快,行动起来就……果不其然,缓行拉了拉急得一头汗,反倒最后一个字儿卡壳蹦不出来的迟言,沉着道:“我们也跟着往地上一坐,大家才以为是真的,您看,这不给师父赢了头白老虎来了嘛?”
这一说也好像很有道理。
众人都散了,捏一个决,墨玉睡榻径自飞去堂庭山半山腰一个石洞中,上头,今日收到的贡品垒得层层高,飞的时候还左/倾右斜,似要倒。这个死缓行,光会动嘴皮子,又把小的圆的放下面,大的方的放上头,教了多少年学不会,有辱师门,哎,盼晴低头叹叹气。
一件月牙锦袍披上肩头,结结巴巴半天,“师,师,师父,天,冷!”迟言这孩子倒是个好心肠,行动派。
想想,下午让他游走山林,宣读告示真是难为他了。不过她记得那会儿,他并不结巴,这结巴也是时好时坏的。她狐疑地摸摸下巴,却禁不住他腰间圆毛皮带的诱惑,也伸手虎摸两把,甚是满足。
“师师师师师师……”
“父!”盼晴听着揪心,帮他把另外一个字说了,省得心里没着没落的。只见他面上一红,那皮带从腰间解开,羞涩地在身后摇一摇。修行了这么久,连个尾巴都变不走,纵使是个行动派,愚钝到这个地步,又有什么用?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一时又无颜见人。
迟言将那雪虎脖颈一捏,瑞兽如被定了身,他“嗨”一声就上了肩。三人一起转身,就到了半山腰的石洞前。
外人看来,这洞里只是条黑幽幽不见底的道,实则别有洞天。黑黢黢的洞口,实则一道障眼法,直直走进去,如过了一道风镜,里面便是个洞府。
卷一:尘世渡劫 山神故事会(三)
洞中石桌上一颗夜明珠, 发出如白昼一般的光芒, 是八千年前摔落合虚山下时捡着的, 盼晴想想, 那个时候身负重伤, 走到半道还不忘捡个宝贝, 也是挺醉心一件事。
“早些休息, 明天要起早。”她吩咐道。
“不,不,不不能不去吗?”迟言涨红了脸, 憋出这么一句话。
“你都说了这么多不字了,答案定是不能啊。”盼晴特特逗他,突然“噗”一声, 他因太羞怯而乱了气, 一下伏在地上成了个狸猫。没忍住,哈哈大笑, 笑完心忧, 这就是她带出来的修行了几千年的徒弟, 唉……
缓行心疼不已地上前, 把迟言捉在手里。
盼晴再次郑重嘱咐他俩好生休息, 明日卯时, 青文鸟自堂庭山上过,他们得搭上它才能那么快地上合虚山。
过了子时,侧卧在湘妃竹席榻上, 外头一层荼白帘子, 帘子外面,两个立着的童子,身影挺拔,精神抖擞,影落在帘子上,一动不动。那其实是抽了迟言缓行一人一根毫毛变出来的。若是她招呼一声,落在这两根毫毛耳中,外间熟睡的两人真身就能醒,不过,这只是理想状况,其实能不能醒也不一定。
上次她从噩梦中惊醒,扑腾得险些拆掉卧榻,吓出一身冷汗,招呼他俩帮她拿身更换的衣服,两人都没个反应。直至丢出去脚踏上一只鞋,将缓行的毫毛碰倒了,外间才听见如雷的呼噜声停下,缓行懒洋洋地还没起身,只叫唤一声,“师父”。她故意没答,他竟又自己睡下了,气得她呀,险些真将卧榻给拆了。心里直骂,要他们何用?
明知天蒙蒙亮就要上路,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的故事,那么逼真,是因为,两恶蛟的殒命,她亲眼所见,就在一万年前。
那一对不是恶蛟,而是她的父母,远古天尊星渊与鲛人帝姬娇龙。天界都以为,魔君苍籍与东海鲛人是同时灭的。然而,当年,灭在东海的只是苍籍的幻影,真实的魔君,盘踞在离天最近的合虚山,每百年就食一位上神,和故事中的一个样。
爹爹没有堕入心魔,更没有变成恶蛟,他一直与魔君苍籍缠斗,虽然娘亲倒在他的面前,他也战斗至最后一刻。
苍籍寿与大荒齐,即便面对星渊与娇龙,甚至是驰援而来的子煦,都没有完全败下阵来。重伤娇龙之后,攥住星渊分神的空档,九尾乌钢索从他的后背贯穿前胸。
子煦也满身是伤,血流成河,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使出凤族的业火,无边的火焰,对深陷其中的生灵来说,是真正的地狱之火。
苍籍殒命、星渊娇龙子煦亦一同殒命,独独在池底躲避四百年的盼晴,虽后背也被业火灼伤,却躲过此灾。那个印记成了铜钱一样的疤,在她后背的正中。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子煦。那场壮烈的战斗,除了盼晴,没人看到,没人听到。
从池子里出来后,她一直在流浪。
几百年后,她听说,子煦未必殒命,那业火本是凤族的涅槃之火,他是凤族的皇子,元神又被涵养在星汉之中,也许能等到重生那天,反倒可能变成灵力更高的上神;又是几百年之后,她听闻了谣传的恶蛟星渊的罪名,私通鲛人、堕入心魔、被子煦处以极刑。
她知道,那传说都是猜测,至于为何天界恶意揣度爹爹至此,因为他私通鲛人,确有其事,但盼晴不承认这是桩罪状,因为若没有爹爹与娘亲私定终生,也就没有她。爹爹毁了与天帝长女的婚约,自然不为天帝老人家所喜,于是放任谣言四起。
起先,她试图凭一己之力扭转这难听的罪名——揍得满口胡言的小妖满地乱窜、也被道行高深的老精揍得落荒而逃,那时她还太弱小,终于,在又一次遍体鳞伤、慌不择路地跳入橘水时,她终于明白,君子报仇万年不晚。澄清事实,洗去爹爹一身污名的那一天总会来的,但不是现在。
既然,星渊天尊的恶行,成了三界最为热门的话题,那么她蹭着这话题,去达成她未尽的目标,爹爹娘亲如果知道,定不会怪她的,她懂。
翻个身,仰躺在榻上,抚着胸前一颗鲛珠,仿佛爹爹娘亲还和她在一起。这是斗神的业火喷涌而出前,奄奄一息的娘亲,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潜入池底,挂在她脖子上的,只嘱咐,待到它变黑时,丢进九重天上迢迢星汉中去。之后,她气若游丝,重又浮上池面,任盼晴如何拉扯,都浮了上去,同爹爹一起化在炽热的火海中去了。
盼晴躺在榻上,借着湘妃帘外夜明珠的光,看到鲛珠还是乌色的。
方才,缓行由衷地赞叹道,观故事会之象,山神功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听得她心里快慰极了,可功力长了,为什么这珠子还不变黑呢?究竟何时能够变成漆黑呢?
这一万来年,她试尽了各种法子,想要将它变成黑的,火炽、墨染,甚至想过,要让那玄色的大鸟吃进去再拉出来,终究因为觉得过程太过不堪、况且倘若它吃下去就飞走了怎么办,没有能够施行。
这珠子终于由最初的精白变成现今这个样子,却仍旧不够。
一万年来,她奔走在山海大荒之中,遍寻让这珠子变黑的法子。
最初,她连这珠子是什么都不知道。在太言山麓路边看着一个白胡子老翁,心想他定是神力深厚,没准知道个中奥秘,掏出来的时候,见着他的眼珠子里发出狡黠的光,心中即刻微凉。
他问了几句,待听明这是东海鲛人留下的,一张大口裂到耳根,双眼大睁,直张到脑后,口流血涎,沙哑暗晦的嗓音腾起,“既然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那就给我吧。”身量暴张,成了一座山,血口大张,将盼晴整个吞下。
她抽起腰间的剑,这还是爹爹星渊,用他自己断裂的青冥剑碎片,帮她打磨出来的。剑身不是扁平而是细圆的,整剑轻巧
他说,尘间女子女红用绣花针,我的女儿练身绣花拳脚,就拿把青冥针吧。
高举青冥针,刺入他的上颚,一鼓作气,沿着山脊一样的咽喉滑下,待滑落地面的时候,这座山便裂成两半,轰然崩塌,烟消尘散过后,地上不过一条劈成两半的四脚蛇,恶心得她跳进旁边溪水,游了一个下午,直游出了东荒,才觉得洗尽方才的污糟之气。
一个小小的壁虎精,竟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易形,必是道行深厚,但劈下的瞬间,却觉着不过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而已,着实奇怪。
从溪中站起,再低头,发觉素色的鲛珠笼在荧光之中,而后微微变为荼白,心中逐渐有了猜想,难道要一直斩妖?
而后几百年间,她一直游走在东荒边,在与尘世隔渭江相望的竹林中。江那头,每每有杀伤抢掠的妖怪,她便抄着青冥针,踩一片竹叶,飘飘渡江而去。都是些修炼百十年的黄鼠狼精、臭鼬精,最奇的还有个木梳精,真是开了眼。
那些妖精们,大多见了盼晴就叩首求饶,稍顽固些的打斗几招便认了输,盼晴又找不到机会斩妖。终于碰到个最最嚣张的,是个鲤鱼精,吞了几个人便直直潜入渭江之中,它料她畏水,入了水却惊觉她精通水性,几下便骑在它背上,青冥针从腮中刺入,它吐着泡泡,那几个村民就在泡泡里浮上江面,这鲤鱼精被一剑挑而一命呜呼。她满怀期望地盯着胸前的鲛珠,它却毫无变化。
一身湿漉漉地回了竹林,终于悟出来,并不是斩妖能够变黑,这鲛珠的颜色,同她满身的灵力相关;初时,她道行尚弱,斩个壁虎精,已算精进,才变了变色;而后她斩杀的那些弱小的对手,对她的灵力毫无帮助,所以一点儿颜色都不变。
想来这几百年的功夫算是白费了,便启程。
不知不觉又行至合虚山下,忘忧谷中,一道天雷自云霞之上劈下,将她直劈倒在地,全身如被撕裂般疼痛,皮肤如被割开,倒在幽幽忘忧谷,不远处是干涸了的温泉,水面的红白莲早已不见踪迹,没了这潭水,四周便全是雪花纷飞,再也没了从前绿林环绕、鸟啼猿鸣,这算什么忘忧谷!
胸前的鲛珠却奇异地变了色,原来,被雷劈,也是能够增进灵力的。
虽内心雀跃,却倒地不起。卧在雪地里,看着一旁直插云霄的山峰,传说沿着这山峰就能上九重天,她一直盼着鲛珠变黑,便要上的九重天。本应兴高采烈,可这雷太狠了,她觉得五脏六腑都灼光了,大概就要命丧合虚山下,那么这么些日子的孤独与惊惧,到头来都是白费,倒不如当年一同消散在熊熊业火之中,化在斗神子煦愤怒的元神当中。
恍惚之间,一个着墨蓝长衫的男子将她揽入怀里。她觉得奇了,他也就寻常身量,彼时她也是个孩童大小,怎的被他单手就拎起,这样轻而易举的。
卷一:尘世渡劫 赶去被雷劈(一)
盼晴至今记得, 被一身墨蓝的男子揽在怀中、驾云头直上九重天的情形, 那是她唯一一次上天的经历。
只见他脚下一团云雾自然团聚, 飘飘然就顺着山峰上去, 谷内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变得愈来愈小, 终于如棋子般被云霭遮挡不见。
他脚下的云雾从开始的透明变成一大朵, 疾疾在天间飞驰, 停在一座云遮雾绕的青山之下,原来山上是天,天上还有山。山崖之上, 一座竹屋悬在石壁旁,竹屋下便是滔滔星汉,星汉两侧是浩瀚的芦苇荡。
几个童子仙侍候在竹屋中, 他却摆摆手, 将她安置在西面的小屋里,只吩咐仙侍好生照料, 便拂袖而去。
半面竹墙支起, 盼晴倚在榻上, 下面便是星汉, 她却不畏惧, 伸手探出去, 发觉虽无墙无栏阻隔,却有道看不见的仙障,手指戳上去, 那仙障一抖, 空中便有一条好看的波浪,转瞬即逝。
星汉边的荻花海里,一个红衣小童蹒跚前行,那满身的红让她心下一惊,转过身子,仙侍端个木盒,里头一叠精致小点,一壶幽香清茗,奉到她跟前。
盼晴边狼吞虎咽,边指指外头前行的小童,问仙侍那是谁家的孩子,谁知仙侍一脸茫然——看不见他。
那就是盼晴第二次见子煦时的情形,不过彼时,她还不知道那是子煦,更不知道那只是个飘忽的元神,凝成个孩童的模样。
在竹屋里养伤,仙侍都远远的有疏离感,盼晴本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不去打搅她们,过了几日就觉着百无聊赖。逐渐地,她会跑去脚下芦苇荡,偶尔能遇着那个红衣童子,他有时在芦苇中蹒跚而行,有时在岸边凝神打坐,有时候居然潜在星汉当中。
她瞪大双眼,一直以来,在地上,见着璀璨的流星淌过,发出星芒,以为星汉必定是极深极烫的。
那个红衣童子走近岸边,拉起她的手,将她引进这浩瀚星汉,滔滔星子,只没过脚踝,清清凉凉,低头看双脚,浸没在一片流光中。
她跟在他身后,他拉着她的手,宽大的红色袖口盖住她皓白如玉的手腕。
“你叫什么名字?”
“盼晴。”
他轻笑两声,她觉得自己受了嘲笑,“怎么了?”
“在天上,你想下雨,便是一场透心凉的大雨;心里暗念,小些小些,我只是想看微雨燕双/飞,那雨自然就歇了歇;你若烦了湿淋淋的天气,一道虹立刻挂在眼前,看!”他指指面前,一道飞虹横跨星汉两头。“所以晴天哪需要盼呢?”
盼晴咧了咧嘴,想不明白,既是上神有这样的能耐,她的爹爹也是上神,为什么打小,她的周围都是冰天雪地,只有那一汪水是温的呢?
“你是刚修仙上来,还没能掌握奥义的?”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一番,“修仙上来的凡人都白发苍苍,胡子一把,哪有你这样的小女孩儿。”
盼晴心想,爹爹是上神,我应该也是个神女吧,没有说出口,只咧了咧嘴,“别人带上天来的。”
“别人?”他挑挑眉?一个小儿能有这样成熟生动的表情也是很稀罕的,像大人。见她朝上看,又问,“住在那竹屋子里?”
盼晴点点头,他凝望竹屋很久,低声道:“怎么好像我也生活在那里似的。”
他们沿着星汉走了许久,终于累了,她说要回竹屋去,他站在河中冲她摆手。盼晴走出十来步,再回首,他已经消失在那一湾晶莹当中。回到竹屋,蓝衣男子正对着一张画像出神。
“下面那个小男孩儿真奇怪。”他有些茫然,盼晴拉着他站到仙障边上,这会儿,他又静躺在星汉中,她指指下面,“就是这个男孩儿。”
男子还是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倒是打量了她,“居然是个小女孩儿。”而后急匆匆地离开竹屋。
后来,她又从上面看到红衣童子无数次,拉过几个仙童,他们都露出同男子一样的疑惑,盼晴终于知道,这个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这个红衣男孩儿,也许,因为世代活在东海汪洋中的鲛人,有双洞悉一切的眼。
“师父,醒醒,马上卯时了。”迟言缓行已立在塌边,行装早已打点好,这样的徒弟还是很有前途的,盼晴甚满意,哈哈,满意。
各自负一包物件,三人一个转身,就到了堂庭山顶。
身上的物件,不消问,定是迟言打包的,严严实实,重的在下,轻的在上,软的可以折的弯曲其间,整个包袱实实的,再怎么揉捏也不变形,盼晴抚抚迟言的头,甚好甚好,而后眼疾手快地捏一个诀,把他从扑地变为狸猫的险境中拉了回来。若是平日,变真身也就变了,今天他背着这么重的包袱,要是变回狸猫,一下子还不给压死呀。
缓行慢慢吞吞从包袱里取出三匹草绿麻布,上头插满祝余草,青青翠翠,如韭菜般热烈地生长,也散发出韭菜一般浓烈的气味,要是再加点田螺肉,爆炒一下,就圆满了,她心里喃喃道。
三人将那麻布往身上一裹,从头到脚都覆在里头,盘腿而坐,直面东方。堂庭山是日月最先经过的地方。而今日,青文鸟将携第一道日光从东面徐徐飞来,向合虚山飞去,沿着那通天山崖直冲云霄,用鸟喙在星汉中衔一颗璀璨星子,再翩翩飞去尘世招摇一遭,把那星子任性随口一丢,于是一颗将要震撼滚滚红尘,掀起滔滔风云的天星托世将会降临,至于是福星还是灾星,甚至是孤命煞星,就不得而知了。尘世间只知晓这是上天的意思,殊不知,却是这乖张的大鸟随意一叼而已。
乘着日光,一只巨鸟展翅,从东方逆光而来,宽大的臂膀遮天蔽日。他们一行躬起身,手脚都撑地,如堂庭山顶长出的三株满是祝余草的奇树。
青文鸟将要飞两日才能到合虚山,其间也许休息,也许不停歇,而这祝余草却是一棵抵饱的奇草,见着这样三棵奇树,不亚于凡人见着酒池肉林,尽管吃不了这么多,那种满足感却无以言表。它一来,定会用利爪将他们仨一抓,带着飞走。
盼晴要乘着这大鸟上到合虚山的一半,那里有一个石崖,待它在星汉里一啄的时候,定有一道惊雷劈下,她受了这一道雷,那鲛珠就会变深一些。她已经试了上千年,堂庭山也有雷,效果却不如太言山,太言山却不如合虚山,个中缘由,她推敲,大概和合虚上通天、下通冥有关。
既是一百年才有的一道雷,自是要让它发挥最大效力,上合虚山腰去。不是没想过上到星汉边,也许效果更好些,可不知怎的,无论如何,她都穿不过那道云海。每每青文鸟铺张一下翅膀,跃进云层,她却被抛将下来。
头一次是它将盼晴放开,她便从层云中坠下,三魂吓掉两魂半,在空中直坠的时候什么诀都念了一遍,才勉强集了几丈高的树叶在地上,没有摔死,却也伤筋动骨,躺在那堆叶里起不来,还没做好准备,又让那天雷一劈,也快要丧命,更糟的是集起的叶是枯叶,一点就着,她被困在火海之中,如同万年前那场熊熊业火,斗神的愤怒之火。幸亏已有百年修行的迟言路过,指使手底下一帮子狸猫灭了火,她这才捡了条命。
此后有了经验,提前多少日在那下面堆了浇湿的树叶,抓着青文鸟的利爪不放手,在穿越云海时,却仍旧手一滑,坠下来,这回坠下有所准备,被雷劈也不意外,却久久起不来,在湿漉漉的叶子上昏睡十来日,险些饿死。
第三次尝试就更周全了,带上迟言,让他在树叶堆子边守着,她带着铁链锁将自己的腕子同青文鸟的利爪锁在一起,以为这下总万无一失了,谁知到了云海处,铁链子断了,她直直坠在湿树叶上,又一道天雷劈下,看着那青蓝的闪电,胸前鲛珠又暗了几分,心中甚是畅快,想着旁边有迟言照料,安心沉睡过去。未曾想,旁边蹲着个老槐树精,觊觎盼晴一身灵力,虽和天上上神比,零头都算不上,却依旧比它个八百年老树精多出不知多少倍,吃下去立马登仙。可怜迟言,在她昏睡的时候,以三百年修行与八百年树精打了个昏天黑地,险些也被吃掉。幸亏缓行经过。
当时缓行也不过是在太言山修行了二三百年的一只獾精,人缘却极好,和山林里大大小小妖精称兄道弟,见着个清瘦俊秀美少年大战皮都皱了的老树精,缓行两眼放光,缘由也不问,召了太言山大大小小山头王一齐,将老槐树根都挖了出来,八百年修行毁于一旦。
自此,盼晴就不再尝试翻越那云海,只是心里存疑,为何当年蓝衣男子带着她驾着云头就过去了呢?
合虚山半山腰的雷是最有效果的,盼晴每次鱼呀肉呀徒弟呀都带齐,上那合虚山腰等着,迟言缓行在一旁山洞躲着,待一道雷劈下来,他们便把她搬到太言山,在缓行旧时的茅庐修养个十天半个月。
要说这缓行,也是个奇怪的妖精。
卷一:尘世渡劫 赶去被雷劈(二)
想当年迟言跟着盼晴, 明说了, 自己结巴, 没有朋友, 整日同一群没有修炼过的狸猫为伍, 甚是没有出息, 于是想拜师修炼, 见她天生不凡,定要跟着她。
缓行可就不同了,太言山上, 大大小小山头都拿他当座上宾,那一嘴圆滑话说得漂亮,夸得长得丑的小兽当特色, 尾巴都翘上天;哄得刚死了丈夫的妖精寡妇抹了眼泪, 巴巴等在山口,把过往的第一个尘世男子当自己投了轮回的丈夫, 抢回山里喝合卺酒, 从此倒也过得和美。
他这样一个长了伶牙俐齿, 人见人爱, 花见花开的獾精, 得了些道, 得以长存于世,不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到处花天酒地吹牛皮,跟着她苦修行做什么?
起先盼晴还一阵窃喜, 以为自己天生灵气逼人, 恁什么糊涂浪子见了她,都如尘间刽子手见了菩提老祖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似的,乖乖跟着她修行。
她虽然自恋了些,但不是瞎子,得意了几十年之后,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那缓行本就动作慢,跟着她更慢了:迟言在庭中扫地,缓行便伏在扫帚柄上看他;迟言在厅中拂尘,缓行便趴在八仙桌上看他……看得她显些呕出二两鲜血,但谁让她是个开明大度的师父呢,随你们便,开心就好。
青文鸟的利爪比盼晴平日坐着晒太阳的太师藤椅还宽敞,正打算惬意地舒展身躯,却被身后一声虎吼吓一跳,一回头,心中咆哮,迟言你也太实诚了,虽说让把她平日喜欢的物件打包了,但也犯不着把那雪虎瑞兽也塞在她的包袱里呀。
青文鸟张开它硕大无朋的翅膀,扶摇直上,凌驾在青云之端,翅膀一次开合,就是一千里,从它利爪的缝隙,能看到或横或纵的江河湖海,或高或低的山川丘陵,都从脚下飞驰而过。
如果盼晴能够驾着那云朵,也可以如青文鸟一般来去自如,日行万里。她确实曾经学过踩着云朵,踩着红衣童子的云朵,与自己踩着竹叶过渭江,并无多大不同,只是,云朵踩上去软软弹弹,也不用担心下面有水,一个不小心会湿脚。
红衣童子曾经带着她,踩着五彩云,沿着星汉一路向西,跃过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天宫宝殿,琉璃瓦上的凤见着神仙来了,居然是能活过来绕着宫殿屋脊绕圈飞的;跃过水汽氤氲、云霞蒸腾的瑶池圣境,瑶池水里翻腾上来的水泡,竟然能绽开成一个个透明的小仙子,洒下点点星芒,而后落回瑶池中;还曾跃过十里桃花林,夭夭灼灼,满树似乎承载不起繁盛的花朵,竞相折腰。
盼晴在天上待了两千年,两千年的日子是那么长,然而在她的心里,却是转瞬即逝的事情。
两千年里,蓝衣男子时时来竹屋中静坐,只看着一副二八少女画像出神,盼晴觉得他身上有股清冷的气息,似乎救她只是顺手,并没有想同她亲近,于是只敢远远望着。
还有一个衣裙翩翩的女子来过一次。天锦缎衣,宝石闪亮,每步生曲,只从山底走上来那一路就奏了无数神曲,更兼身后十八只彩鸟舞动,将整座山都点亮了。
她只和蓝衣男子在竹屋里坐了一个下午,低声叙了点什么,走后就没再来过。
所以两千年,和她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便是无名的红衣童子。
时常手牵手,在星汉中游走。注意到他手腕正中的位置,有块滚圆的痕迹,和盼晴背上的何其相似,问他怎么,他却什么都记不得。虽然他什么都记不得,却不妨碍他们相谈甚欢。
他俩坐在星汉边,日出日落似乎在一瞬之间,九重天的盛景还没有观完,若是能给她机会,她想,再有十万年也是不够的,东西南北的云海她也只观了一个;用碧沉沉的翡翠琉璃片造就的,有几个合虚山高的南天门,她也只见过一次。
南天门口,两列望不到头的天兵天将直排到里面去,遥遥不知多少里,身上金刀闪耀,银盔闪闪,让人望而生畏。
她怯怯地立在云朵上停在南天门外,贼兮兮地探着头,生怕里面那个天丁咔嚓一刀。没想到遥遥望到蓝衣男子驾着云头立下来,那些天兵天将纷纷冲他低头行礼。他一脸淡然,闲庭散步地走进去。
盼晴与童子面面相觑,他喃喃道:“好面熟。”
那时候她看童子使云朵使得这样好,轮到自己却无能为力。
如今掉落地上,整天望着天上游走的白云发呆,心中念着当初学到的诀,分明看到那云彩在头顶聚集,她的神力还在,可却不能将它们召到脚下,眼睁睁看着那些瑶池水化成的云雾聚了又散,而她只能在地上看了又看,她过不了那薄薄一层云海,上不了第一重天,于是天界就离她那么远。
她已经八千年没有见过他了,可那些日日夜夜是这样真切,他们在星汉里嬉戏畅泳、谈天说地;盼晴没了父母,他什么都记不得了。彼时,都是总角小儿;如今,盼晴在左右无人时学会用簪子了,不知他又长成什么样的少年郎了呢?
盼晴的思绪飘到天上,然而却无法忽视“吧嗒吧嗒”的声音已经萦绕她一天了。
迟言唯唯诺诺缩在利爪一角,缓行放着宽敞的地方不坐,硬是和迟言挤在一处,而盼晴身后这只雪虎,已经吞下一条鹿腿,三块羊排……这样下去,明天到合虚山之前,他们带着的,原本预备在太言山静养用的食物,就全部落了他的口腹。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这雪虎,你吃就吃吧,你还吧唧嘴,响声之巨,时常引得青文鸟狐疑地端详着自己的爪子一阵。盼晴心说,要把自己换成是青文鸟,铁定也得琢磨啊,带着这一坨祝余,本是它用来吃的,怎的今天这般嚣张,反倒像要吃掉它似的。
盼晴已经同迟言缓行说好了,时刻做好青文松开爪子将他们抛下的准备,到时候,他们抓住它的脚不放,至于这只坏事的雪虎,就看它的造化了。她算看清了,虎寨主哪里是惊慌之下推给了她,分明是早就看它不顺眼,做了个顺水人情。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青文鸟先发制人,直接将鸟喙伸进利爪之间一顿胡乱猛啄,想想这禽兽就是禽兽,再是神鸟,它也终究是个禽兽。试想,将自己的嘴凑着自己脚丫子一顿亲,这种事情,除了禽兽,还有谁做得出来?
他们仨紧抓利爪,那雪虎倒也机灵,依葫芦画瓢,亮出利爪,直戳进青文鸟的爪子里。盼晴心里暗骂,坏事儿的是你,最惜命的还是你。
雪虎的十根利刃一戳,痛得大鸟一阵长啸,是的,这么多年揩它的油搭着它飞了这么多次,还第一次听见它叫,不是鸣叫,居然是长啸。如果能说话,它一定是在大吼:大猫,老子还没啄死你,你倒先挠起老子来了。利爪一张,锋利鸟喙朝每根脚趾一一啄去,就说禽兽吧,这情形不亚于自己一根根吮自己的脚趾头,真真是恶心坏了。
尖利的鸟喙钳住缓行,缓行“妈呀妈呀”惨叫响彻天际,孺子不可教也,说好了修行要忘掉往生的,他怎么还叫娘呢,最不济也该叫师父呀,虽然师父这会儿也自身难保,可师父在他跟前呀。
不知是不是叫喊太瘆人,青文鸟突然眨眨眼睛,一张口,缓行“嗖”一下坠了下去,大鸟流露出嫌弃的神色,将头埋进自己的翅膀,磨蹭了好半天。
盼晴看着坚硬如木的鸟喙夹着缓行的时候,缓行如肉圆般被捏扁,想想自己身上肥肉没他多,若是也被这样一夹,怕是筋骨都断了,还是知难而退吧,大叫一声,“跟我来,跳!”恰巧一阵疾风吹过,下面的山林晃动,如麦浪,如波涛,不禁心中一怵,手慢了慢,没敢松。
可迟言倒是听话,一听她叫就松了手,直直坠下去,大叫的余音还缭绕,“师——父——”这个孺子可教也。既是听了师父的话,为师不能让它失望,盼晴也松了手,一边心里念着诀。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堆叶子的诀最有用,每回都指着它救命。
脚下狂风四起,几里远的各色落叶全部飘卷而来,在他们的下方绕成一个漩涡,继而堆成一座高高的垛子。
缓行第一个着地,“啊”地一声,深陷进去,看来还是挺软和的,盼晴这当师父的深深为自己堆叶子的技能所感动。迟言第二个着陆,躺在上头,样子甚是释然。如此看来缓行陷得那么深,跟他自身的原因比较大。盼晴往上一落,甚是柔软、甚是舒适,正自我陶醉着,一个重物压在她身上,一下子陷入叶子堆底,喘不过气来。
“师父!师父!”迟言惊慌失措,使出扛鼎之力,将那重物掮在肩上,这坏事的雪虎,哪里是什么瑞兽,分明是个扫把星。
盼晴从坑里爬上来,找个软绵绵的地方躺着,被他这么一压,没有伤筋动骨,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它居然还可怜兮兮地朝上翻眼珠子,撇着一张嘴,表情甚是无辜,让人着实气不打一处来。
“缓行,我还以为大鸟要吃了你,怎的又把你给放了?”
卷一:尘世渡劫 赶去被雷劈(三)
缓行搔搔脑袋, “使了点大法。”
盼晴和迟言看着他, 还有这等大法, 早几百年怎么没看他使出来?“你也教教我。”迟言这会儿嘴快, 说了盼晴想说的话, 深得她心, 为师怎么能主动让徒弟教法术呢, 岂不丢面子。
缓行反倒骄傲起来,小短腿垂在垛子下面,一晃一晃, “祖传的,不能外传,除了成为我们家的人。”说完瞟一眼迟言, 小黑脸竟泛起红来, 原来小黑脸脸红也是看得出来的。
迟言斜视他一眼,似在斟酌什么, 盼晴心里咯噔一下, 这就从了?
只见迟言跳到垛子下面, 朝缓行一拜, “你都会了这样的大法,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同门师兄弟秽乱, 师门不幸,不忍直视啊,不忍直视, 纵使是个再大度的师父, 也容不得徒儿这般直接,完全不把为师放在眼里呀。解决的法子只有一个,为师蒙住双眼就是。
“迟言虽跟随师父早你百年。”这话听着不对,“但迟言甘做师弟,缓行师兄受弟弟一拜!”
“梆”,盼晴一睁眼,只见缓行直直从垛子上跌下去,挺了尸。
“你……你……你拜我师兄,也没用,你学不会的。”
“为什么呀?”尚未开窍的迟言好心地跪在缓行身边,捧起他的脸颊,“师兄,我同你一起修行,你这大法我却学不会,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师兄,你脸怎么这么红呀,是不是这大法反噬太强烈啦,师兄,你说话呀。”
一个秽乱师门,一个一窍不开,盼晴气得双眼翻白,仰躺在叶垛子上。
“因为,因为,因为我放了些气体,哎哟,师弟别问了……”缓行的声音有点小娇羞。一些气体?鼬獾,他是只鼬獾精……仿佛闻到了刚才青文鸟闻到的气息,好一只千年鼬獾精,不禁捂上了鼻子,盼晴对丢下他们的青文鸟,感到深深的渗入肺腑的同情。
蓝天上一朵朵云彩,似在嘲笑她驾驭不了它们。突然,看见西北偏北的方向,一颗星璀璨,越来越亮,直向东面坠去,白天是看不到流星的。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神力,八千年了,一直在想念这神力。
一把抓住雪虎脖颈上的毛发,“驾驾”。它起先还觉得委屈,大概从来没人能把它当马骑,一直转着圈,想要把盼晴丢下去。一个响指,旁边一根断枝飞到掌中,操起树叶上一块羊排,往树枝上一穿,举在雪虎前面,它便乖乖地跑起来。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依盼晴看,馋字头上有两把刀,这不,它越跑越快,竟像飞一样。
“师——父——”迟言在身后呼唤,噗一下,变回狸猫的真身,在后面跟着,越跟越远。这徒弟怎么一直这么笨呢?狸猫的腿比他人形的腿短了不知多少,人形都追不上,狸猫怎么追得上呢?
但笨归笨,他忠呀,不像缓行,远远还听见他在那儿劝,“师父用不着我们,我们在这林子先歇下吧……”
是他,一定是他,能感到那神力越来越低,一直降到地上。
远远感受到那静水流深般沉沉的神力,是的,当时他虽是个小儿,却有着浑厚的力量。隔着多少座山,山林沉静、鸟雀安宁。纯净如山泉般的灵力,盼晴在天上两千年,竹屋、青山、以及青山脚下的星汉与芦苇荡,无一不笼罩在这片寂静的韵味中,只是,今天它似乎带着海般无际的浩瀚,与狂风大浪般汹涌的冲撞,是他吗?一时也不能够确定,但她太想见到这个天上的玩伴了。
八千年,整整八千年年前,最后一次和他在星汉里涉水而行,被一片乌黑如瘴气似的浓雾笼罩其中。盼晴愣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望见一把九尾乌钢索直冲她而来,眼前一片赤红,童子挡在她身前,被乌钢索戳穿胸膛。盼晴在他身后,看到他周身血雾绽开一片罂粟海,迸进一片素白的荻花丛中。
想要抱住他,自己却被星汉里升腾而起,如恶魔般庞大、却又顷刻变换无形的什物一把推下山脊,从云端跌落,直直坠落合虚山无忧谷,躺在当初蓝衣男子捡起她的地方,也正是当年一片火海的地方。嘴角咳出血来,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看着头顶撕开的一个大洞,里头风起云涌,漩涡般的流云将那个缺口合上,
自此,她便再也不得上天界,再也没有觉察到红衣童子的神力或气息,直到今天。
雪虎一路扑向眼前的羊排,却怎么都差那么一丁点。她觉得自己对它有些残忍。
这么些年,盼晴独立于世,只想着将鲛珠变黑,原因只是娘亲回头潜进潭底对她说的,“将黑色的鲛珠扔进星汉”,只是这样一句话,她便整日整日地畅想,当它变黑的时候,将它往皎皎天河中一丢,于是爹和娘亲就出现在面前,从此又可以幸福地在一起。
倘若,她听错了呢?倘若,这鲛珠的神力连娘都不甚了解?东海鲛珠,人神遍传的至高神物,娘真的知晓它的作用?斗神元神迸发出的熊熊烈火,可以荡平幽冥尘世,那小小一颗鲛珠就能让他们回来?
她焦急地等待每个百年的天雷,只盼着这鲛珠一点一点发乌变黑,而心中又有些害怕,害怕它变得漆黑的那一日,过了那一日,便再没有任何念想。倘若这一万年来追寻的,就如瑞虎扑追的这块肉一样,不过是镜花水月,该怎么办?
手一松,那一块鲜肉被瑞虎咬着了一角,它急急停了下来,冷不丁被它从背上甩出,在空中腾了一圈,勉强立在地上,惊魂甫定,就见着脚边趴着个人,胖乎乎圆滚滚的身子毕恭毕敬地趴伏在地上。
悄悄拿脚尖拨拨他的手,他笑嘻嘻地抬起头,白胡子老头,脸和身子一样的圆,脸上眼睛鼻子嘴也一概的圆,下颌上的胡子雪白,差不多到胸前,想挑出点黑色都难。
这么大把年纪?盼晴心里一惊,可别是个什么老人家,仗着自己年纪大,见着个脸生的,就往地上一趴,再装出个三病六痛的,讹上了。
凡人老人家躺在路中央讹银子,她真遇见一回,刚说个“我没……”,四下冲出一群青壮年男子,摩拳擦掌似是要干架,当时她也年轻气盛,干就干,一个响指直接打趴在地上。虽是赢了,心里却不那么痛快,这帮男子,装出一副很能干的样子,她这儿好不容易兴奋劲都调动起来了,还没好好出手,他们就直接趴了,真真是扫兴,往后还是别遇上的好。
后来听说老树精也喜欢干这勾当,不讹银子讹神力,更黑心。你真提个剑去挑他的根吧,求饶得真可怜,想想人家苦苦修炼了个百八十年的,这一挑,直接断送了,犹豫来犹豫去,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所以不管是人还是妖,碰上这碰瓷的总不好。
“小仙给上神请安!”他对着盼晴笑了会儿,见她不吱声,洪亮的一嗓子,吓得她后跳一步。
“你是?豪猪精?”说话不过脑子,说出来,才想到,不能以貌取人,人家都说自己是仙了,自己还在这儿精精地叫,多不好。
见他也不恼,盼晴不由地高兴,她就喜欢这这样大度的人做朋友。
他依旧恭恭敬敬地道:“小仙是太言山阴的土地仙。”
就不明白了,一个小小的太言山,还分山阴山阳、山下山上,大大小小无数个土地佬,记录仙籍的神使真是好耐性。
既知道不是歹人,她也就不防备着了,“起身吧。你怎么知道来了个上神?”乜了他一眼,心中暗喜,一直以为自己天生愚钝,又没个好师傅教,不知落下多少,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般长进,才活了四万年,都有了上神之气度,着实太了不起了。
“西北方向降下一团瑞气,落向东南,是上神之气。”
盼晴翻了个白眼,感情是个眼神知觉不大好的土地老,那么远的神力,他能认成是眼前的她。
回头抢过瑞虎正啃得起劲的半块羊排,重又挂上枝头,“驾驾”,往东南方向赶去。
“放着祥云不踩,上神骑虎,好雅兴好雅兴啊,小仙是太言山阴土地仙,上神上了天界帮小仙美言……”那土地老还在后头又蹦又跳。
山林急速倒退,雪虎吃了半块肉也有好处,这会儿脚底生风,比方才更快了。
两边青山退,一片水泽出渭江,她竟一路追到了渭江,霭霭水汽的后面,便是尘世了。浩渺烟波中,一叶孤舟正停在古渡口,红衣童子,红衣童子的神气。
盼晴驾着雪虎向小舟冲去,渡口边两个本凝视小舟的人正说着,“好不容易凑了这么些”,回头便要拦她,瑞虎一声长啸,将这一个红袍老头和一个文弱书生喝退,带着背上的她,一跃上了那小舟。
俩人在后头拼命叫:“人满了,下来,下来。”
卷一:尘世渡劫 一觉睡到尘世间(一)
盼晴才不管他们, 骑在瑞虎上, 纵身一跃, 跃进一片氤氲里的小舟上, 心想, 这俩人真是好笑, 不让上就直说不让上吧, 还人满了,搞得好像这舟能载多少人似的。
跃在半空的时候又有些后悔,即使上头只有一个人, 那也确实是满的,这上去别打翻了才好。
渭江静水流深,水下危险重重。地处修仙之境与尘世分界, 多少陆上走的,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吸收太言山的菁华, 积了灵力, 却又因为各种执念留在尘世危害众生。这船若是一翻, 落在水里, 被那些妖精咬了, 也有损灵力的危险。
盼晴抓了抓瑞虎后颈上的毛发,它便一动不动,僵在半空中, 稳稳落在船顶弧状的顶上。出乎意料的, 那看似不堪一击的船篷竟没有垮塌。又拍拍瑞虎的脑袋,它似有千万的委屈,矮着身子,从船顶爬下去。
翻身下虎,掀起船舱边旧旧的毛毡帘,揪着瑞虎下巴里一小撮毛,牵着它,蹑手蹑脚地钻进船舱。
这毛毡一掀,竟掀开另一个世界。
船舱里,三层花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仙气缭绕,神力环绕。垂髫小儿、耄耋老人、豆蔻少女、俊秀少年、富贵少妇、英武壮年,热热闹闹,挤得满船。三五成群,相谈甚欢。
霎时间盼晴又觉得生气,守在渡口那俩人纯粹骗她呢,这满满当当一大船的人,怎么多了她一个也不行?身后瑞虎突然发出一声呼啸,对了,即使再多它一只老虎,也还是不多啊。它看着桌上一盘叫花天山童子鸡,做出要扑出去的架势,却被旁边窜出的一只恶犬压倒在地。堂堂一只大虫,还是雪虎瑞兽,叫只狗给推倒了,丢人!
桌边一个生着三只眼的凶恶男子喝止了这条恶犬,又冲盼晴温和一笑,那三只眼睛一同眨了眨,吓得她浑身都起了疹子,欠欠身,揪着瑞虎就走。让你嘴馋,叫你丢人,都是你招来三只眼睛的怪人。
楼下一圈,兜得昏头转向,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气息。
沿着中庭宽大楼梯上去。弯腰躲着左边飞来的一个绣球,绮罗满身却一人有三人宽的贵小姐冲着右边扔过来,直直冲一个文文弱弱的翩翩佳公子飞去,“神君可要接稳了。”
那头佳公子扇扇羽扇,一只白鹤从窗外飞来,衔住绣球直往窗外飞得无影无踪。“家鹤贪玩,吞了神女的绣球,从尘世回来,定好好责罚。”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灰白的羽扇掩住满脸窃窃的笑。
“不打紧,我还带了一袋子的绣球。神君可要接稳了。”那神女抡圆膀子,把个绣球丢出流火的风采,直把个佳公子打晕在地。
好不容易躲过仙子的夺命连环绣球,又被一个跪倒在地,抱住女子双腿的男子横栏住。“我苦苦追了你十万年之久,攒了五万年的蟠桃一股脑地送给司命星君,只为能和你在尘世结一世夫妻,你怎么说改就让他改了呢?你怎的如此狠心绝情?”
那女子一个劲地掰他的手指头,“哎哎哎,不是我改的。蟠桃给你一个,你就吃一个新鲜的,那么多攒了五万年,都长毛了,司命星君吃下去,半点灵力没捞着,反倒赔了几千年修为,你托他办的事情,他哪能给你好好办呢。”
窗边坐着一对男女,脚踝用一根红线拴住,双腿在窗外晃荡晃荡,“这一世我们绝不分开。我们定要破了天界的记录,十万年一刻不分离。”
旁边两个小儿跌倒在地上,“爹娘,放仍苦苦寻觅、却孑然一身的孩儿一条活路吧。”
“爹,光明正大换个情人的机会,你怎么能就这么错过了?”
“啪”那个当娘亲的一个大嘴巴子扇得毫不手软。
痛快痛快,这样的不孝子,是该好好修理。
第二层上看了多少个奇葩,也还是没有找着他的半点影子。
第三层上倒是清净许多,几个闲人雅士,或是品茗、或是下棋,安安静静。一上来,便知晓了,先前在岸上感受的,波涛汹涌的神力是怎么回事了。这儿的人看上去年纪轻轻,或是正值壮年,最年老的也不过两鬓泛白,身上的神力却无声地彰显,这里一定不乏洪荒时代的天尊。
盼晴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天尊看上去都年纪轻轻,而修炼几百年的土地仙却个个白胡子垂垂,吃个饭能沾几粒米、喝碗汤能带走半碗油。大概越是修为低的越想装个老相吧。
环视一周,角落里静静坐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一袭红衣,先前狂乱的心跳反倒在看到他的一瞬又平静了。
“盼晴。”他先叫出了口,她才敢坐过去。
八千年过去,盼晴才长成个略显稚嫩的少女,他却从童子一跃成了堂堂公子。若不是眼眸里特有的深沉与一袭似乎随他长大的红衣,她还真没能认得出来。八千年他却有了几万年的长势,猪若是有这个长法,尘世间人人都可以大快朵颐了。
“你怎么一个人坐着?”八千年前,星汉狂舞,她疑心他已经遭了劫难的,现在看着他安然无恙,神力好似又长了几分,知道那些事问了也是枉然。
“想不一个人坐着都难,只有你看得到我。”他淡淡地说。
渭江上,浓浓雾气,从开着的窗蔓延进来,先是滚落在地板上,又慢慢爬上桌椅,低头,下面两层先前闹腾不止的仙人上神们已沉沉睡去。再回头,那一个个喝茶下棋的天尊们面不改色,在这越来越浓的雾里正襟危坐。
盼晴有些心惊,这是什么魔瘴?正要起身,瑞虎已“啊呜”一声,软软倒在脚下。
红衣青年抓住她的手腕,“没事的,没事的……”头越来越重,渐渐失去知觉,他的脸愈发模糊……
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床边两个丫鬟恭恭敬敬立在一旁,“郡主醒了。”
盼晴茫然地坐起身,正要伸手,一个丫鬟已拿来一件锦衣披上。
“我的大猫呢?”
“在这儿呢。”外面走来一个稍稍年长些的侍女,手上抱着一只黑猫,“啊呜”一声,冲盼晴打一个哈欠。你们一个个在逗我?
她正瞪大眼睛对着那只黑猫发呆,抱着的丫鬟却笑嘻嘻地道:“郡主,大白给您抱来了。”
本就瞪圆的眼又瞪圆一圈,你管它叫大白?你们一个个在逗我?
盼晴难以置信地从床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摸摸胸口,好在鲛珠倒是没变,好端端挂着,再摸腰间,青冥针呢,爹爹给她的青冥针呢。正急得要跳,看到床对面的墙边,她的青冥针悬挂着,被当成个宝物了,这才安心,坐到镂花窗棂边的妆台前。
庭中一棵高大合欢树,红羽轻摇。绿色巨擘下,紫兰与淡粉的八仙花团团簇簇,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大白乖巧地伏在腿上,抬头与她大眼瞪小眼。苦心从虎寨主手里敲诈而来的瑞兽,竟变了这样一团漆黑的玩意儿。似是看穿她心底的不屑,它起身伸了个懒腰,偷偷把爪子伸出来,在她的丝绸裙裾上拉出几丝丝线,还挑衅地看着她。
那抱猫的侍女弯腰把猫递给了她之后,返身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柄牛角梳,细细给她梳头发,乌黑的长发在她手里灵巧地弯曲盘绕,最终扎出两个似耳朵的髻,却也不像兔子,比兔子好看得多。她从梳妆台上一个琉璃瓶里拈一朵锦带花,折去长枝,往右边的髻上一别,得意地冲着镜子里笑,“夫人最喜欢郡主扎这双平髻了。”
盼晴起身,一件百褶如意月纱裙便披在身上,这侍女慢条斯理地从一旁架子上挑一根月色挑酡色纹理的腰带,在腰上绕上两圈,在侧腰边上打了个精致的结,镜子里便出现一个素雅却不失跳跃的豆蔻少女。这件件丝绸摸在手里,又滑又软,哪儿是从前打满补丁的麻布小短袄、破了动的虎皮小裙子能比的。
不得了了,大事不好了。
这一觉睡得她到了个奇怪的地方,再也不是风餐露宿,以天未盖地为庐的要饭山神,成了个捧在手心怕摔着的郡主,更了不得的是,这里的丫鬟居然比她的审美素养高出几座堂庭山。
美得很,美得很,笑眯眯地看着镜子,却又不想喜形于色,于是刻意正了正脸色,“不错。”
饶是这样,立在身后两侧的丫鬟还是不住啧啧称赞,“子婵姐姐真能干。”
“不早了,郡主快去给夫人请安。”
抬腿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却顿了顿,一左一右两个回廊,各自向前方蜿蜒而去,两边还各开几个半月门,她这匆匆到哪儿去请安呢?
转眼一扫,八仙桌上还有一叠子红枣香酿小米糕,是方才一个丫鬟端来让她先垫垫肚子用的。那会儿她正对这环境有些狐疑,秉承了多年来的原则——不明物坚决不吃,要饿死的情况除外。
于是指指那碟子,懒洋洋地道:“不知道娘亲大早饿了没有,你先把这个端去。”
小丫头面露疑惑,却又不能说个不字,单手拿起那个碟子,又觉得样子不大庄重,两手交叠,恭恭敬敬地托着小碟子出了门。
“慢些走,别摔了。”在后头吩咐着,刚轻快起来的步子即刻又压了下来,盼晴便慢悠悠跟在后头,心里暗自陶醉,机灵如我,机灵如我。
卷一:尘世渡劫 一觉睡到尘世间(二)
娘亲。刚刚叫出口的时候, 有半点陌生, 继而是半点失落。一万年了, 她没有开口再叫过这个词, 心里竟有些期待。
这问安的路真是漫长, 往左走上回廊, 左拐出一个半月门, 庭中垂丝海棠已过了花季,绿绿一片,好生落寞, 穿过庭中卵石小路,硌得脚生疼。又到了一片湖泊,心中窃喜, 富贵之家啊, 家里圈个湖,又能游泳又能钓鱼, 真真是富贵之家, 当真是会享受。湖泊之中, 巴掌大的莲叶羞涩地飘在水面, 矮在淡淡的雾气之中。
过了这片湖, 走进一个只种着女贞冬青的院子, 同外面繁盛的花园截然不同,娘亲也未免太素了些。
“郡主给夫人请安。”
堂上坐着位着墨色宽袍的妇人,一脸清心寡欲, 手中佛珠转动, 口中喃喃,压根没把进门行礼的盼晴放在眼里。随口一句,“好孩子,去吧。”她便被打发出来,枉她跋山涉水来看她。心中没有失望,却又些小小的庆幸,原来,她害怕这万一是位慈爱的娘亲,若是在这奇怪的地方,她惯意了这个本就虚无娘亲的温柔,往后怎么重回那些孤独的岁月?
“郡主用过早膳,便快快进宫去陪公主罢,今天头一次见老师,迟了总不太好。”难怪子婵是贴身丫鬟,提示总来得恰到好处。
“我爹呢?”试探地问问她。
“上朝去了。”她跟在边上,轻轻地说:“世子去校场了。”
深得主子的心,恨不得给她鼓掌,这么说来她还有个兄弟。
“今天几个人去公主那儿来着?”
她不厌其烦,“就郡主一个呀,普天之下,哪还有能和盼晴郡主相提并论的呀。”
“今天老师是什么人?”
“颜太师的长子,翰林学士颜大人。”她答得干干脆脆,言之凿凿,盼晴心生惭愧,怎的一个丫鬟都比她管事得多,她怎的什么都不知道,要在这儿临时抱佛脚。
仰头看天,天上白云朵朵,心里暗暗念个诀,先还有风吹着那云在动,这下可好,一动也不动。低头瞥见假山边上一簇绣球花,轻轻一个响指,本想燃起熊熊大火,却见得叶尖似被骄阳灼了下,微微变黄发卷。心一下子透凉透凉的,她的神力都上哪里去了?
进到屋子里,大白兀自伏在一张雕花春凳上,闲得无聊又开始打瞌睡。心又咯噔一下,一头那么大的雪虎,给变成了只好吃懒做的黑猫。妖船啊妖船,岂不是把所有的上神仙人加灵兽都往相反的方向变?
盼晴望了望镜子里面容姣好的自己,心里一阵凄楚,她的样子难道也恰恰相反?
唯一的欣慰之处是早膳,不知道比从前在山里饱一顿饥一顿的好多少倍,天天有得吃,谁还求爷爷拜奶奶地让他们进贡,若是能从这儿拐个厨子回去,求着她收贡品她都要两眼望天,更别提还得给他们讲故事了。
饱餐一顿,上了门口一顶镶金带银的轿子,肚子圆得都快坐不下来了。心里有些打鼓,跟着老师学习?这一万年来就忙着打妖怪等天雷了,学习是个什么玩意儿?若是一个人学倒也还好,可她还得陪着公主学,倘若她比自己又好出几座堂庭山来,叫她可如何是好?若是丢了人,那个转着佛珠的娘亲会不会翻脸变夜叉?
偷偷撩开轿子边的帘子,好生宏伟!层层叠叠琉璃瓦,遮天蔽日金飞檐,勾连搭顶如浪涛,卷棚悬山独自立。
轿子停在一片蜂飞蝶舞的花园中,仔细一看,花团簇拥之中,一座亭子般的三层小楼,细致精巧。
被子婵扶着下了轿,掩嘴打了个饱嗝,总算是舒畅了些。才刚踏进小楼,里头传出一声,“盼晴,你个死丫头怎么才来。”一个看着眼熟的少女从里头扭了出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美得很,美得很,还有个公主拿她当朋友。
一盏鸡翅木屏风,锦绣满屏,凤穿牡丹、牡丹凝露各一盏,左右展开去,透过素白的丝绸,隐隐见到对面坐着个男子。
“既是第一天教课,微臣想先和公主、郡主来个游戏,也好熟络熟络,可好?”一口一个微臣,发出的声音不过十七八的少年郎。
头一天上课,正做好沉闷无趣的准备,他一说游戏,盼晴还没来得及兴奋,公主倒先行欢呼雀跃,隔着屏风张牙舞爪好一顿扭动腰肢,反正老师坐在明处,尚且只能瞧见个轮廓,她俩这一头的光景,他是半点窥不得。
待到她扭够了、舞够了,才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颜大人,请说一说游戏规则。”姣好的面容,冲盼晴撇嘴一笑,挤了挤眼,凑到屏风上,想透过细密的针脚,一窥对面先生容颜,哪里还有半点声音里的威严。
不过也难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虽是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成日能见的男子却都是自家人或是下人,来的别说是颜翰林,就是个猪倌,也是极新鲜的。
再说说这颜大人,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十一岁上头已经能写得一手好骈文,流畅的行文、瑰丽的辞藻,有次连爹爹回来都不住地称赞,当然这称赞盼晴全然没有印象,都是丫鬟子婵在进宫的路上给她絮叨的,有这样一个丫鬟,可顶得上十个徒儿。
一想到迟言、缓行这两个笨徒儿,也不知这会儿是不是盘算着在太言山称王称霸,玩得乐不思蜀。就是这打岔的光景,想着这两个不可教的徒儿,也要忍不住低头叹气一番。
不打岔,再说说这颜大人,让爹爹夸赞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他是颜太师的长子。
朝中,颜太师和爹爹是出了名的不和,究其原因不过是颜太师一直觉着爹爹比皇上小十来岁,皇上身体虚弱,而爹爹才刚过不惑之年,正值身强体壮之际,太子殿下尚年弱,倘若哪天天子驾鹤而去,这帝座还能落得着年弱太子的手里么?于是爹爹与这不识相的颜太师从朝上争到朝下,就连筵席上一个若是要了鲍鱼,另一个宁愿不吃了,也不要同那对头吃一样的吃食。
就这样的死对头,爹爹居然能称赞他儿子的骈文写得好看,当然也不是当面夸赞——当面,据说就挥挥手,一手骈文,不成大气,回到家关上门才同姨娘们一阵唏嘘,了不得啊了不得,可见是真的写得好。
讲到这儿,这颜大人大概可以俘获天下大半喜爱羽扇纶巾、翩翩公子的少女心了;可颜大人偏偏还要俘获另一半崇尚骑马打猎、挥剑如虹的少女心了。
他十三岁和武状元比射箭,武状元一箭中了靶心,正得意洋洋,再也不能比他好,况且,他的箭已经插在了靶心,哪儿还有靶心给颜大人射箭。结果他偏偏射一箭,把武状元的箭生生劈成四瓣,直戳靶心,惊得四座无声,久久寂静。
其实盼晴觉得这件事儿未免太扯,不说他的箭法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单说那箭的质量,哪能容他这样折腾呢?但子婵说得言之凿凿,在场数百人见证,她也只能将信将疑。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直说了,除非你这颗少女心在孤灯古佛上、或是道观仙丹上、亦或是在别的少女身上,其余的,都不能不把颜大人放在心上。
盼晴又觉得这个牛吹得也太过了,这么说来,全天下的眷侣里,竟没有一对真心相爱的?全天下的女子心思都在他身上,他还能活得到十七八岁?还不早被皇上赐了死?后宫这么多佳丽,岂能都让他夺了芳心?
子婵对于盼晴这样独到又缜密的思辨不以为然,人家讲传闻,就是要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氛围,你这个郡主老在这儿拆台,还有意思没意思?
总而言之,这颜大人就是貌若潘安、行如吕布,人中真豪杰也,也就难怪没见着过陌生男子的公主,此刻可着劲儿地趴在屏风上想一睹真容。
可叹这绣娘功夫真真是好,屏如薄翼,却透不过一丝光来,公主败兴地从屏风上直起身。
盼晴觉得未免好笑,反倒是她这个郡主,没事儿还能在府上到宫里的路上掀个帘子看看普通百姓。
那边颜大人已把规则说了一遍,简单得很,就是他说一句诗,盼晴和公主轮流接下句。
盼晴嘟囔了声“好没意思”,被公主瞪了回来。
颜大人轻笑,“这正是公主与郡主展露才华的好时机。”
盼晴暗叹,对腹中无点墨的人来说,正是暴露无才的大好时机。
“公主?郡主?哪位先来?”
“当然是公主先。”盼晴谦逊地接口道,看得出来这公主很是骄纵的,这种时候让她一让,一定百益而无一弊。
她果然甚是满意,嘴角一弯,抛了个得意的笑。盼晴心里咯噔一下,她果然是有几把刷子的,看来定是能接得上的,岂不衬得自己很是没文化?
卷一:尘世渡劫 一觉睡到尘世间(三)
“公主请听, 路漫漫其修远兮。”
公主还未吱声, 盼晴心里一喜, 哎, 这句话好像听过的;心里又一紧, 哎哟, 后半句是什么来着的, 怎么记不起来了;听到边上公主已经清了清喉咙,心里又一沉,她真的比自己行, 今天注定是要出丑了。
公主漫不经心地扬了扬嘴角,缓缓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叮”一个瞬间,觉得这个小亭子内外静了静, 风吹无痕。
颜大人顿了顿,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那下面轮到郡主了。”
盼晴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在天愿作比翼鸟。”
盼晴扑闪扑闪眼睛, 迟疑了一下, “大难临头各自飞?”好像听见屏风那头有汗滴在地板上。
“公主请听, 劝君更尽一杯酒。”
“这个简单。”公主对得很开心, “从此萧郎是故人。”
那边似是无奈了, “郡主, 蚍蜉撼大树的下一句是什么?”
“当然是一动也不动了,这还用得着对?”这写诗的也是无聊,这样浅显的道理, 还犯的着写?分明写点打油诗骗骗酒钱。
游戏玩得正高兴, 一回头,房梁上居然立着两个人直愣愣看着盼晴,吓得她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梁上二人,不像寻常说书人讲的故事里的,黑布蒙面,右手握刀,杀气腾腾,反倒显得羸弱。一个白面书生,一个红衣老者,立在房梁上,白衣小哥能站得住也就算了,奇的是那红衣老者,是个圆滚滚的大胖子,他居然也立得稳稳当当。突然顿悟,这不是渭河边上守着野渡不让她上船的二人吗?
盼晴战战兢兢拍了拍一旁正冥思苦想“少小离家老大回”下一句的公主肩头,她略略不耐烦地乜了一眼,“干什么?”
微微发抖的左手朝上点了点,“上面有人。”
“我上面就是父皇了,有什么人,只有天子。”她的回答霸气却又没有错,可盼晴说的上面,是字面意义的上面。
公主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安能辨我是雌雄。”
“时间好像也不早了,公主和郡主该用午膳了,微臣今天先行告退,明早同一时间,开始正式上课了。”颜大人恭恭敬敬却又不卑不亢地道,还没等公主反应过来,他已经一骨碌地走出了花亭。
盼晴拿胳膊肘捅捅她,“好大架子,才对了五句诗,今天的课就上完了?皇伯伯可别给他诓了一天的银子。”
“父皇是天子,天子让他来给公主上课,是给他的福祉,哪要银子啊。”她挥挥手里的彤色手绢,很是得意。
盼晴又偷偷抬头瞄一眼,那二人像被使了定身术一样,立在梁上一动不动,就那么慈眉善目地望着她,反而更瘆人。“上面有人。”
公主不耐烦了,嗓子吊高,“上面有什么人啊?有什么人?给我下来。”
话音未落,只听蹭蹭蹭,亭子四周声响四起,吓得盼晴险些抱头鼠窜。
“公主,上面别说人了,老鼠也没有。”原来,小楼外一片姹紫嫣红中,埋伏的全是大内侍卫,公主这一嗓子,他们一个个都跳到梁上,而这两人居然倏地一下,从梁上直跳到了屏风跟前,正立在盼晴面前,又一嗓子,往后仰躺下来。
公主一脸嫌弃,“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居然看不见。
此二人还是一脸慈眉善目,冲盼晴咧嘴呵呵直笑,简直是要逼死她的模样。
想来那一艘船上有许多天尊上神,莫不是,其实公主是哪位帝尊?这二人本着服务至上的精神,要全程护卫这位帝尊体验完这回尘缘劫?
“公主就不要替我备午膳了,我回去陪陪娘亲,头一天出来上课,她老人家在家定是孤单得很。”听子婵说,家里那成日吃斋念佛、素衣去饰的娘亲,在皇亲国戚里还是很有威望的,果然一把她搬出来,公主扫了嗔怪的面容,连连让早些去,还吩咐丫鬟打包了了几样精致的吃食孝敬她老人家。
出了花亭,一回头,那二人立在花亭金碧辉煌的顶上,慈眉善目地远眺,今天可算体会到了什么是皮笑肉不笑的惊悚。这二人给这位不知名的帝尊护卫,倒真比门神还好用些。
醒过来半天,险些把来这儿的初衷给忘了,明明是感受到红衣童子,哦不,红衣男子的神力,才一跃上船的,怎的这会儿半点也感受不到了呢?本一心想着找到他,若是找不到,该早些回到渭江另一边去继续往合虚山走,经受百年一道的天雷。
可这会儿落在这不知何时何地的尘世,法力神力全失,该怎么脱身呢?忽然又后悔了,不该这样急吼吼地从花亭里逃出来,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拉过那二位神仙好好问问,这遭劫不想渡了,本来也就没她的位子,就问问该怎么回去的。
今天是问不成了,明天定要问的。
正琢磨着,轿子外面的子婵叫了一声,”二少爷。”
盼晴掀开帘子,外头站着的定是二哥没错了,究竟有几个兄弟姐妹?
“哟,盼晴啊。”外头站着个浑身银光闪闪的公子哥,蓝色抹额上嵌一颗南海宝珠,脚上的靴子居然带着登云靴的花式,虽然他这会儿定不能腾云驾雾,但这也是个上天的神仙没错了。“难得出来一趟,和哥玩儿会儿去。”
“好啊。”盼晴答得一口爽快,选择无视了旁边子婵摇头晃脑、挤眉弄眼,不就是不让她去吗?虽然看他一身装扮,心里已知道了七八分,他是个纨绔子弟没走的。但做人玩乐,就是该跟着纨绔子弟,天下玩家就数纨绔子弟最专业,若是跟个品行端正的,还有什么趣味可言?“二哥带我上哪儿玩去?”
他挤了挤眼,“上全京畿男人最爱去的地方去。”
这一说,盼晴果然兴致又高了些许。
“二少爷别胡闹了。”子婵在一旁看不过去,将帘子一放,”郡主直接回府去。”
好猖狂的丫鬟,盼晴把帘子重又一掀,“我要跟着二哥去,看谁敢拦我!”
“郡主!”子婵皱皱眉,眼神甚是凌厉。
盼晴心里一个哆嗦,但又壮了壮胆子,反正问完回去的路马上就走,不会和她相伴一辈子的,何必听她的,于是露出一副“怎么着?打我呀”的神情,她果然色厉内荏,见去意已绝,也就没了辙。
在轿子里翘着二郎腿,随着轿子一颠一颠。早就听说过风月之地是尘世间最让人开眼的地方,秦淮八艳、钱塘四艳,都是让那些修炼几百年的土地老念念不忘的美人儿啊,终于也让她开眼一回,这尘世一遭倒也值得很。
轿子没颠多久就停了。盼晴一颗小心脏扑棱扑冷直跳,比方才对诗还紧张,谁让她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山神呢?
下了轿,眼前居然是座青山,山脚下几条窄路,几个兵士模样的把守。皱了皱眉,都说烟柳之地,好歹是个花红柳绿小妆楼吧?怎的是一片荒芜山林呢?再想想,那些小楼都在闹市繁华之地,寻常人攒个几天,只要有钱都能进。再看这儿,有兵士把守,定是个只能非富即贵的人进出的地方,山林之间,竹楼小风清月,别有一番意趣,她家二哥果然是个玩家。
走到门口,那兵士见着二哥一个个恭恭敬敬。
“给郡主也准备准备”二哥倒是霸气,大手一挥。
盼晴倒是一下子慌了,我我我,我就是来看看的。准备准备?给她四个美娇娘左拥右抱,繁花簇拥?想想场面是挺香艳,可没有这个金刚钻怎么揽这瓷器活啊?还不如给四个俊公子,端茶递水还有咳咳咳此处隐去就不明说了,这个虽然可以有,可她是个有身份的山神,不能因为来一次尘世就恣意妄为啊。这么想,这一趟来得还真是有点兴趣索然,只能看不能动,又有什么意思?
转念一想,算啦,这样的见识,在心里默默攒着,回去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一讲,诓那几个清修了几百年的土地老几瓶上好桂花酿应该没什么问题。
一套盔甲落在手上,“子婵,带你们郡主上那帐篷里把盔甲战甲披好。”
盼晴张大了嘴,手一摸,硬邦邦冷冰冰的战甲,“这是?这是?”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上个万花楼和花魁看星星看月亮谈谈诗词歌赋谈谈人生理想,要这一动“哐啷哐啷”响的破铜烂铁做甚?
“这可是全京畿的男人最爱来的地方——珞珈猎场。”二哥正说着,背后一声虎啸,一群鸟雀扑棱棱直冲天际,“这里全是饿了两天的猛兽猛禽。饿了两天正正好,不这么饿的野兽不会那么凶猛,但饿过头了的扑腾起来又没什么力气。”
盼晴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拉住二哥骑来马的缰绳,却被一旁小厮牵到一旁马厩栓了起来。
“骑马意思不大,走咱们去那头,是徒步狩猎的山林。”他把弓/弩往身上一扛,身旁一个下人已经麻利地帮他把战甲穿好,掩了方才银白的锦袍,也就盖住了那浓浓的纨绔气。
难不成方才看走了眼,这二哥纨绔外表下实则藏着个上进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