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第一章
  
  夜深时分, 飞雪骤至, 静谧的庭院之内可闻折竹之声。
  
  待到天亮后, 雪已经停了, 定国公府的听雪院变得皓白明洁, 纤尘不染。竹下和松柏旁, 落了一地的碎琼乱玉。抬头望去, 尚有残余的积雪压在松枝上,好似霜糖裹了碧桔在顶上结了果。
  
  吱呀一声,正房内室里, 已经有穿着桃红中袄的丫鬟端着热腾腾的水,轻手轻脚地进屋去了。
  
  紫色锦被里的少女,带着慵懒睡意的声音从红帐里传来:“灵玉, 昨夜是下雪了么?”
  
  梳着双螺髻的丫鬟紫玉把帕子放进热水里, 回头语带轻快道:“是呀,奴婢瞧您是要早起的, 热水都打好了。”
  
  弦丝雕花架子床上的穆筠娴半蒙面, 被子外就露了一双眼尾细而略弯, 状似桃花的眼睛, 一听丫鬟灵玉说昨夜真的下了雪, 登时精神了, 吩咐人进来伺候她梳洗。
  
  梳洗罢,穆筠娴就迫不及待地提着竹篓子,让丫鬟拿着渔具, 要往园子里去。
  
  丫鬟红玉抱了孔雀毛的大氅忙不迭地跟在后边儿, 唤道:“姑娘,慢着些!”
  
  穆筠娴头也不回地答道:“再磨磨唧唧等孟妈妈来了可就不容易出去啦!”
  
  灵玉这时候已经替穆筠娴收拾好了妆奁,也跟了出来,站在屋檐下道:“姑娘,这怕是京城最后一场雪了,带着蓑衣斗笠岂不好些?”
  
  穆筠娴顿住了脚步,转身小跑过来,冲着丫鬟歪头笑了笑,双眼如月牙一般,点头道:“好!去给我找蓑衣斗笠来。”
  
  红玉双肩往下一松,心道:可算是愿意多穿些了,虽是冬末了,那也很容易冻病呢!
  
  穆筠娴进屋去等了一会儿,灵玉带着红玉去库房里找了找,把之前用过的蓑衣和斗笠翻了出来。
  
  穿上蓑衣,带上斗笠,穆筠娴两手捉着斗笠的边缘,问灵玉道:“怎么样?”
  
  灵玉点了点头,说好看。
  
  红玉撇撇嘴道:“咱们姑娘虽然长的好看,也禁不住这么糟蹋呀。依奴婢看,还是把大氅穿了吧——”
  
  说着转身就要去拿,灵玉把人拉住,道:“别搅了姑娘的好兴致。”
  
  穆筠娴弹了弹红玉的脑门,笑了笑,道:“你就在家乖乖等着我的鲜鱼汤吧!”
  
  穆筠娴一副渔翁打扮,两手一边一个鱼篓子,带着三个丫鬟蹦蹦哒哒往花园里去了。
  
  因下过一场雪,国公府各处的味道都被掩盖了一些,穆筠娴能嗅到的只有淡淡的松柏香气。
  
  正屋里,红玉傻愣愣地摸着脑门,道:“唉,姑娘这性子,真是多少年了也没改过来。”
  
  灵玉笑容和煦道:“咱们姑娘的性子,不用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等闲人哪有这份闲情逸致?”
  
  红玉茫然了一瞬,随即甜甜笑道:“反正姑娘开心就好了。”
  
  灵玉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忙吩咐余下的丫鬟各司其职,把听雪院清扫一遍,又带着几个丫鬟去库房里,将年里穆筠娴收的东西都归整好了,整理入册。
  
  还未到午膳时分,穆筠娴还没回来,荣贵堂的人却先来了。
  
  荣贵堂住的是穆筠娴的父亲穆先衡与母亲杜和锦,这会子来的是杜氏身边的大丫头如青,年长灵玉两岁,她穿着石青色中袄,抱着个暖炉进来了。
  
  灵玉听说荣贵堂来了人,忙出来迎接。
  
  二人相互问候了两句,如青进瞧了瞧,不见动静,便道:“咱们姑娘去哪里了?”
  
  灵玉道:“姑娘上园子里去了,夫人可是有急事?我这就去把姑娘叫回来。”
  
  如青坐下,喝了杯热茶暖暖身子,搭上灵玉的手,道:“我先跟你说了,你再去喊姑娘回来。”
  
  灵玉心领神会,让添茶的丫鬟先退了出去,和如青两个在屋里说话。
  
  如青把事情说了一遍,才道:“大夫人没把那起子小人放眼里呢,只不过事情闹到了老夫人跟前,还得姑娘去夫人面前说一声,母女两个通个气儿,再去同老夫人解释一遭。这春节才过了多久?省得老夫人心烦!”
  
  灵玉点头应了一声,亲自送走了如青,交代了一声,让几个一等丫鬟看着主屋,便亲自去园子里,去叫大丰收的穆筠娴。
  
  穆筠娴正在水边垂钓,隐约听见几声呼唤,分了神,没一会儿就见灵玉来了,同她附耳把事情说了一遍。
  
  讶异地“啊”了一声,穆筠娴收了杆,把东西扔给丫鬟,对灵玉道:“好端端在自个家里都有麻烦从天上掉下来,这叫什么事?”
  
  灵玉忙安抚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先去荣贵堂见见夫人再说。”
  
  穆筠娴擦擦手,抱着灵玉递过来的暖炉,吩咐身后的丫鬟道:“先都给我带回去放着,等我分配——灵玉,装两条去母亲院里,咱们走!”
  
  说罢,穆筠娴也不耽搁,风风火火赶往荣贵堂。
  
  到了荣贵堂里,早有几个丫鬟在外候着,一个先去禀了屋里的人,一个领着穆筠娴和灵玉往屋里去。
  
  次间里,四个妇人正围坐在黄花梨花卉纹藤心的桌子前打马吊牌,面南而坐的就是杜氏,她四十有四的年纪,远远看去依旧皮肤白嫩,五官也是明艳大方的,就是身材稍稍娇瘦些。
  
  牌桌的角边还放了四个青铜脚炉,炉子里烧的是银屑炭,丁点烟火都没有,里边温着几壶茶水。
  
  桌上的马吊牌统共有四十张牌,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
  
  穆筠娴一进屋,正好轮到杜氏出牌了。
  
  杜氏没来得及抬头看过去,荣贵堂的丫头都机灵地迎了上去,替穆筠娴除去斗笠和蓑衣。
  
  坐在杜氏西边的妇人望着穆筠娴忍俊不禁道:“这哪里来的小渔翁?”
  
  杜氏这才抬起头,看着自家小女儿笑斥道:“大雪天又往哪里跑了?十五六岁的姑娘还没个正形儿!”
  
  穆筠娴挨个喊了人,挨着杜氏坐下,抱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道:“这不是想孝敬孝敬娘嘛!”
  
  灵玉适时地把两条鱼拿了过来,附和道:“都是咱们姑娘亲自钓的鱼呢!”
  
  牌桌上有人道:“看来午膳是有着落了!”
  
  杜氏一看手上的牌要胡了,欢喜道:“今儿都在我这儿吃!”
  
  打完了这局,杜氏让身边的洪妈妈——也是她当年的陪嫁丫鬟,替她先打一局,拉着穆筠娴就进了内室。
  
  进了屋,穆筠娴嗅到梅花的香气,高腰小几上有一枝红梅插瓶,看样子是今早才折来的,香味也稍明显些。
  
  杜氏坐在铺了软垫的罗汉床上面带不善道:“三房那些没心肝的东西你不用放在眼里!你且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等会儿看我不去打他们的脸!”
  
  穆筠娴想了想,还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阴差阳错呗。
  
  这事还得从五天前说起。
  
  定国公府共有三房,大房嫡出,二房三房都是庶出的。如今继承爵位当家的就是穆筠娴的父亲穆先衡。
  
  大房和二房关系尚可,唯独三房不大安分,所以两房关系并不和睦,但上有老夫人压制着,他们还算老实。
  
  三房嫡出的孩子仅有两个,一子一女,嫡女穆筠妍在国公府里行六,今年已经过了十四岁,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
  
  三夫人钱宝婷也是个性子急的,才出了年,便张罗着给女儿挑夫婿。钱氏相中了一个六品寺丞的嫡子,对方看中了国公府的背景,不在乎穆筠妍的父亲只是个正八品的照磨,也愿意相看着试试。
  
  钱氏五天前和人定好了来家里作客喝茶。婚事没有定下,本不是该声张的事,寺丞夫人便带着儿子从角门进来,结果正好碰上了在家里待闷了要出门去买几本闲书的穆筠娴。
  
  穆筠娴虽然有些骄纵顽皮,礼数还是周到的,与客人在夹道上撞见了,问过钱氏身边的钱妈妈后,向寺丞夫人和小郎君见了礼,而后便快步绕过影壁,从角门外坐上马车出去了。
  
  穆筠娴倒是没把这事放在心里,哪知道寺丞之子一见佳人误终身,方知仙姑之名不是谣传,定国公府这位披着祥瑞降生的小娘子,是真正的西施嫦娥,有国色天香之貌!
  
  刚见过绝色美人,寺丞之子哪里还看得上肤白圆脸塌鼻子,姿色只能算尚可的穆筠妍?魂不守舍地回了家之后,便让父母亲婉拒了这桩婚事。
  
  相看的时候,穆筠妍躲在隔扇后边,一眼就看上了俊秀的小郎君,当她知道男方派人来表达婉拒之意的时候,当场就难过的哭了。
  
  后来穆筠妍又听钱妈妈偷偷跟钱氏多嘴了说了两句,才晓得原来是因为穆筠娴才耽误了这桩亲事,更是愤怒交加,让母亲给她讨个公道。
  
  钱氏也恨穆筠娴把她女儿好好的婚事给搅和了,心有不甘之下,愈发觉得穆筠娴是故意出现在寺丞家小郎君的面前,有意坏人姻缘。
  
  若说钱氏自己生怨气也就罢了,偏偏这事让三老爷的生母汪姨奶知道了。
   正文 第 2 章   第二章
  
  汪姨奶今年虚岁六十, 原是贫家女出身, 卖到老夫人的娘家卫家做了丫鬟, 跟着主子一起陪嫁到穆家, 后来做了老国公爷的通房, 有了身孕便抬了妾, 生了个哥儿成了贵妾, 一直活到了现在。
  
  汪姨奶的一生都被正妻和甄姨奶压着,自然意难平。
  
  斤斤计较了几十年,汪姨奶越来越爱挑事, 她都这个年纪了,虽不是正经主子,也总能倚老卖老, 打压旁人, 逞威风给自己长长脸面,快活一天是一天。
  
  不过汪姨奶一直看重三房的男丁, 三房三个丫头的事, 她倒是很少上心。这回大约是自以为逮住了大房的错处, 想借穆筠娴“不仁之举”去老夫人跟前说嘴, 讨个嘴上痛快, 这才把事情大张旗鼓地闹到了老夫人跟前。
  
  钱氏虽然是庶房媳妇, 哪个才是正经婆婆,她心里有数,便是想替女儿抱不平, 也不敢真的去老夫人面前吵闹, 至多是委婉抱怨一番罢了,更不会借汪姨奶之手,去老夫人跟前挑事。
  
  而老夫人派去同杜氏递话转述的时候,三房的态度可并不隐晦,这时候穆筠娴就已经猜到了,闹事的人不是钱氏,而是汪姨奶。
  
  但是好端端的,汪姨奶如何会事无巨细地知道穆筠妍相看失败,和其中的具体缘故呢?
  
  穆筠娴心里有了数,既然白白送上门来了,那就新账老账一起算!
  
  荣贵堂内室里边,穆筠娴把自己五天前偶然撞见寺丞家小郎君的事告诉了杜氏,并且把自己的猜想也说了出来。
  
  杜氏耿直泼辣,无甚心机,听到这事的时候倒是没想太多,只以为是个小误会,一心只想着给女儿出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弯弯绕绕的东西,定定神,随即拍案道:“这老妖婆,竟然算计到你头上了!”
  
  人家小郎君看不上穆筠妍关她家姑娘啥事?汪秀那个老家伙,竟然一股脑把责任都推到穆筠娴身上。杜氏气的脸都红了。
  
  穆筠娴先安抚道:“娘,你别生气,反正祖母偏疼我,凭她闹去!”
  
  杜氏嚷道:“她们敢欺负到你头上,我怎么不生气!”
  
  杜氏生自金陵,父亲以前是顺天府工部尚书,外祖父是金陵富商,她自小受外祖影响颇深,性格粗狂,成亲后又遇上了脾性相投的婆母,丈夫也十分宽和,性子便一直没改过来,这个年纪了脾气还是那么直接,该怒则怒,丝毫不委屈自己和家人。
  
  往帘子那边指了指,穆筠娴抱着杜氏的手臂小声道:“娘,小声些,您好歹给人留点脸面。”
  
  外边还有客人,虽都是和大房交好的几人,但是三姑六婆一起,就喜欢凑个热闹,穆筠娴委实不喜欢别人知道了这事,围坐在一起拿这些事打趣她。
  
  杜氏一时没会过意思来,气得挺直背板梗着脖子道:“她们敢做,还怕我不给她们留脸面?”
  
  穆筠娴愣了一瞬,拉着杜氏道:“娘……我是说……给我留点脸面……”
  
  杜氏又道:“她们做错了事,自该是她们没脸,又怎么连累了你?若是有人敢说你一个字儿的不好,我拔了她的舌头!”
  
  穆筠娴扶额,不多解释,转而道:“娘,既然老夫人都派了人来传话,咱们先去永寿堂一趟再说吧。”
  
  杜氏点头,放缓了脸色和语气道:“我的乖乖,快把大氅披上,昨个夜里下了大雪,早上还冷得很。”
  
  如青拿了杜氏最近新做一件白狐狸毛大氅过来,披在穆筠娴身上。
  
  杜氏亲手给比自己个子还高一点的小女儿把带子系上,看着玉雪可爱的小女儿,笑道:“咱们仙仙又长高了一点。”
  
  仙仙是穆筠娴的小字,因为杜氏要生产的时候,天上彩云幻化成佛祖的模样,夕阳落下,正好形成了“卧佛含丹”的景象,等到了夜里小儿出生啼哭的时候,天空上朗月高悬,双星伴其左右。后来又有高僧批命,谓定国公之女是仙姑下凡,天上的两颗星星,便是送她下凡的童男童女。
  
  不仅如此,穆筠娴生有巧鼻,能分辨出百种花香,实乃天赋异禀。
  
  自此便有了穆筠娴是仙姑下凡的传闻,而她自小就长的好看,外客见了她,不知名讳,直呼小仙姑,索性家里人就用她本名里的“娴”字取了个谐音的“仙”字做小字。
  
  穿好了狐毛大氅,穆筠娴本就白皙的肌肤,被衬得越发莹白,若是卧在雪地里,真就似一只小狐狸了。
  
  杜氏也披了件羽缎,如青在前面打起帘子,母女两个携手出去了。
  
  杜氏走到拍桌前,对几人道:“你们先玩着,鱼我让小厨房里现做,等我去趟老夫人那里,过会子就回来。”
  
  二夫人罗传芳温和笑道:“大嫂自去吧,我们等你就是了。”
  
  穆筠娴也冲桌上的人点头示意,便一道出去了。
  
  母女两个抱着两个暖炉,身后跟了四五个丫鬟,一起到了永寿堂里。
  
  永寿堂坐落在定国公府的东北角,与荣贵堂隔的不算远,两院平行,中间穿过一个穿堂,从府内的小园林留园里前走过,就到了。
  
  永寿堂里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这味道在别人嗅觉里,只是一股混杂的味道,而在穆筠娴的鼻子里,细嗅之下,便是样样分明的味道。
  
  走了一会子母女俩身上都热了,虽然外边冰天雪地的,两人到了老夫人院里的暖阁里,解下身上的大氅羽缎,不抱暖炉也不觉得冷。
  
  老夫人卫静眉年六十七,正斜靠在黄花梨卍字纹的罗汉床上,身穿银蓝色的二寸宽银滚边长袄,头戴鹤鹿同春的抹额,中间一颗指甲盖大的南珠,手里抱着方形的暖炉,背枕牡丹纹迎枕,脸上虽有皱纹,一双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穆筠娴,慈和道:“来,坐我这儿来。”
  
  穆筠娴抿嘴一笑,麻溜地走到老夫人身边,抱着老人蹭了蹭道:“祖母,我今儿去钓鱼了呢,过会子等我回屋去了,就让人挑了大的给你送来。”
  
  老夫人连连应道:“好好好,祖母喜欢吃鱼,咱们仙仙最孝顺了。”
  
  杜氏自觉在漆黑炕桌的另一边坐下,喝了口丫鬟端上来的热茶,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末了问道:“老祖宗,汪姨奶她们人呢?”
  
  老夫人望向大儿媳道:“才将丫鬟说你们来了,我已经着人去请了。”
  
  话音才落地,丫鬟川儿打了细绸帘子进来禀道:“老夫人,汪姨奶来了。”
  
  老夫人应了一声,如青便转头出去请人进来。
  
  穆筠娴对老夫人道:“汪姨奶来的可真够快的。”
  
  老夫人道:“怕是早盯着你们母女的院门口了。”
  
  要不怎么会杜氏和穆筠娴前脚来了,她们后脚就跟来了。
  
  没一会子,人就进来了。
  
  汪姨奶年轻的时候长的秀丽,个子不高但是生的丰腴,如今已经是垂暮老人,身材略显臃肿,裸.露出来的肌肤随处可见皱纹和斑点,但那双眼睛仍旧透着精光。她一进屋便扫了一眼屋里的人,随即向老夫人行了礼,又喊了一声:“大夫人好,四姑娘好。”
  
  老夫人也没说让汪姨奶坐,就让她干站着回话,道:“妍姐儿的事我问过了,与你的说的大相径庭,这会子把话说清楚就罢了,别给我再闹了!”
  
  才出了年没多久,还有些亲戚住在府上没走,偏要闹的人尽皆知,岂不是丢了穆家的脸面?
  
  老夫人亲儿子是国公爷,嫡长孙和孙女都是人中龙凤,为将为后,国公府里,能和和气气地最好。
  
  汪姨奶不同,她是个倚老卖老没脸没皮的,才不管国公府面子上好不好看,但凡她觉着委屈了,不讨个公道回来便要一直闹腾。
  
  到底还是怵老夫人的,汪姨奶撇了撇嘴,道:“老夫人这是要偏袒四姑娘的意思?便是嫡庶有别,也不能半点道理都不讲的罢?妍姐儿一个姑娘家,好好的一桩婚事被人这样搅和了,她以后还怎么说亲?老夫人不心疼三老爷,妾身没有话说,毕竟他不是您跟前长大的,可这和无辜小辈们有什么干系?用得着让四姑娘这般欺负妍姐儿?这难道就是咱们国公府里的规矩么?!”
  
  汪姨奶大字不识几个,说起话来看似有条有理,句句都刺人。
  
  饶是老夫人向来心胸宽广,也差点想让人先把汪姨奶给轰出去,她冷眼看着汪姨奶,冷哼一声道:“若不是看在你是老三生母的份上,老侯爷怜惜你,我也想给你留点体面,你这样混不吝的东西……”早就该处理了!
  
  汪姨奶背上浸了一层冷汗,梗着脖子心虚的道:“妾身不过是想讨个公道!”
  
  汪姨奶不是什么正经长辈,穆筠娴眨眨眼,便插话道:“汪姨奶想讨个什么公道?”
  
  汪秀被问地愣了,仔细想了想,得意道:“既然是姑娘坏了妍姐儿的婚事,自该去给她端茶道歉。”
  
  杜氏先恼火了,大着嗓门道:“你们养出来的什么玩意,也敢让我的女儿给她端茶道歉?!”
  
  汪姨奶不惧小辈,叉腰顶回去道:“大夫人这话说的怪难听!妍姐儿也是正经的好姑娘,‘玩意’是个什么东西,该您嘴里说出来的么?!”
  
  穆筠娴忙拉了杜氏的手,压着母亲的手背,抬了抬眉毛,转而对汪姨奶道:“若是妍姐儿的错儿呢?”
  
  汪姨奶呆滞了一瞬,妍姐儿的错?她可是受害者,能有什么错?
   正文 第 3 章   第三章
  
  汪姨奶底气十足道:“若是妍姐儿错了, 自然也要给你端茶道歉。四姑娘放心, 妾身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穆筠娴嘴角抿了个笑, 冲老夫人道:“祖母, 那这事就让我说给汪姨奶听?”
  
  老夫人点头默许了, 她家这个小机灵鬼, 别说一个汪姨奶, 便是三房的人都来与她斗嘴,那也是说不过她的。
  
  得了许可,穆筠娴便问了汪姨奶:“您是如何晓得这事的?”
  
  汪姨奶眉毛跳了跳, 顿了顿,才道:“家里人来人往的,既然做了, 还怕人看见说嘴么?自然是别人看见了觉得委屈了妍姐儿, 说到我跟前来的。”
  
  穆筠娴心里有数,却不再逼问, 反正汪姨奶现在不肯说, 等会儿自会乖乖说出来。
  
  穆筠娴继续问:“汪姨奶有何证据证明我是刻意搅和妍姐儿婚事的?”
  
  汪姨奶理直气壮道:“若不是你有意为之, 好端端的你从西角门出去做什么?东边的门离你的院子岂不是近些?”
  
  想必那人也是用这理由说服了汪姨奶。
  
  穆筠娴道:“汪姨奶不晓得我出去是为着到万卷书斋买书的么?西角门离书斋近些, 我每次去那儿都是从西角门出去, 这事我的丫鬟和角门的门房婆子小厮都知道, 做不得伪。”
  
  这事汪姨奶是知道的,有一回她上花园里去,就在道上撞到要去西角门的穆筠娴, 听婆子们说过, 四姑娘一般往这个门出去,都是去书斋买书的。
  
  汪姨奶问道:“早晚不去,为何偏挑在这个时候去?难道你不晓得五日前寺丞家的小郎君要来咱们家作客么?”
  
  穆筠娴嘴角弯弯道:“汪姨奶说对了,我还真就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整个定国公府里,除了三婶身边的人,没人知道!”
  
  汪姨奶扯了扯嘴角道:“不可能,你六妹妹说亲,你如何会不知道这事?”
  
  穆筠娴反问她:“那汪姨奶你知道这事么?”
  
  喉咙一哽,汪姨奶张开的口没发出声音来——她还真不知道,要不是出了事,她管死丫头嫁给谁,她只管孙儿们娶了哪家大人的姑娘,是嫡是庶,好不好生养。
  
  汪姨奶走神的一瞬,穆筠娴忙道:“汪姨奶住的离西南院那边那么近,连你都不知道这事,我又凭什么知道?何况又不是定下亲事了,要知会我们一声,相看而已,何必告诉我一个小辈?”
  
  汪姨奶似乎品出不对劲了,她想了想,又道:“那你怎么会刚好和寺丞家的小郎君撞上?”
  
  穆筠娴无奈道:“我还想知道家里为什么忽然有了外男呢!”
  
  杜氏也帮腔道:“老三媳妇也真是的,这个家谁在管,她心里没点数么?请了客人上家里来,还有陌生男子,竟然都不晓得提前知会我一声,若是唐突了几个没出阁的姑娘,算我的责任还是算老三媳妇的?你们竟也好意思来问我女儿的不是,等这事料理清楚了,该轮到我好生问一问你们了!”
  
  三夫人不想声张还未稳妥的亲事是人之常情,杜氏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过问,但是胆敢算计到她女儿头上,便是头发丝粗细的错处,她也要捏死了狠狠地把钱宝婷踩一脚!
  
  汪姨奶才不管钱氏与杜氏过后有什么矛盾,她只管穆筠娴使坏的这事,于是道:“便是偶然撞见,你走就是了,何必还要同人家见礼问安,你这不是刻意现眼么?”
  
  汪姨奶还真是知道的事无巨细,若说不是当事人告诉她的,穆筠娴还真就不信了!
  
  杜氏高声道:“你若说穆筠妍长那副模样需要现眼就算了,我家仙仙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拱月,还需要对他一个寺丞的儿子示好?你且让那寺丞之子照完镜子到我跟前来说说,他鼻子眼睛眉毛,是哪里有丁点值得仙仙多看他一眼了!”
  
  汪姨奶被杜氏这般呵斥,稍稍转头看了一眼穆筠娴……还真别说,就这丫头貌美如花的脸,别说她不去同寺丞家的母子说话,便是外人与她擦肩而过,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看着穆筠娴娇美的容颜,汪姨奶生生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纵使她想出一口恶气,对着仙仙的脸,她也说不出违心的话——这样的姑娘,实在不需要刻意表现什么,她就站在那儿,自有人献殷勤。
  
  汪姨奶脑子里乱成了一团,好像怎么说都不对,穆筠娴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
  
  绞了绞帕子,汪姨奶支支吾吾道:“就算四姑娘没错,那也不能说是妍姐儿的错罢?这就算四丫头倒霉了,那也与四姑娘是相干的!你们总该弥补弥补的罢!”
  
  可别以为汪姨奶是想替穆筠妍讨点好处回去,她是实在没了话说,才扯了歪理,好让自己没那么无地自容。
  
  穆筠娴可不是好惹的,那人把汪姨奶当枪使算计了她,还想全身而退?没门!
  
  微微仰了头,穆筠娴看着汪姨奶道:“方才咱们的话还没说完呢,论完了我的对错,还有六妹妹的过错没说呢!”
  
  汪姨奶不禁皱眉道:“妍姐儿哪里来的错处?这事既然是误会,她又遭了灾,合该补偿她才是!”
  
  穆筠娴眯眼笑了笑,双眼似狐狸一般狡黠,她道:“她的错处可大了,明知道这事就是误会,却还撺掇了姨奶闹到老祖宗跟前讨了个没脸,她是出了气了,姨奶你的脸面往哪里搁?这事没两天就要闹出去了,底下的人到时候会怎么说姨奶?”
  
  停了一会儿,穆筠娴盯着汪姨奶脸色渐变的脸,继续道:“是说姨奶混不讲理?还是说姨奶倚老卖老呢?”
  
  左说右说,都不是什么好话。汪秀六十岁的人了,闹归闹,那也是有事才闹事,没事倒也安分,说白了还是个要脸面的人,这样的事传出去了,她岂不是像个疯婆子了?
  
  汪姨奶嘴角下沉,面上显然带有怒气。
  
  穆筠娴道:“这事汪姨奶不知道也就罢了,本就是阴错阳差的事,怎么妍姐儿偏偏就让你知道了呢?我看不是无意让你知道,而是刻意说给你听的罢?她是如何说的?说我明知道她要相看,所以故意去见人家外男么?是不是还说了我刻意对人家小郎君示好?”
  
  杜氏脑子简单,还未想到这么深一层,她也想不到一个没出阁的姑娘,竟然背后敢说这种话!穆筠妍的名声要紧,难道她的宝贝仙仙名声就不要紧了?!
  
  穆筠娴看着汪姨奶的神情,便晓得自己全都猜对了,她又添了把火道:“妍姐儿倒是真会替姨奶着想,这样容易就把你哄到老祖宗跟我母亲面前来闹事。我受点委屈也就算了,她难道不知道事情闹起来了,姨奶会受罚么?三叔也会不高兴的罢?”
  
  这是肯定的。
  
  汪姨奶不仅怕罚,也怕唯一的儿子生气。所以这会子她已经完全不想替穆筠妍说话了,她想做的,就只有把自己先摘出去!
  
  面色一变,汪姨奶死死咬牙道:“六丫头好狠的心,竟把我推到这前头来顶缸!”
  
  穆筠娴咬了咬唇,压下嘴角的笑意,敢算计到她头上,就让她们内讧去。
  
  老夫人大约也猜到了这事是谁的心思,抬抬手便道:“旁的先不说,你不分青红皂白地来闹,白白让仙仙受了这般委屈,若不是她聪明又性儿好,等再闹大些,你这把年纪了且等着受罚去!到时候老三还要因着这事寒了心。”
  
  汪姨奶一怔,儿子再没出息,那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汪姨奶当即道:“妾身这就回去问话,让老三媳妇好生教教她姑娘!”
  
  “站住!”老夫人把人叫住了。
  
  汪姨奶有些羞赧道:“老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老夫人哼了一声,杜氏接腔道:“汪姨奶转头就把话忘了?端茶道歉的事,做不得数了?”
  
  汪姨奶面色一僵,道:“做得数!”亏得方才没把自己给搭进去,穆筠妍这死丫头,等回西南院了,有她苦头吃去!
  
  川儿在外边听到动静,已经着人去请了三夫人和穆筠妍过来。期间汪姨奶就这么忐忑地坐下了,一面在心里骂穆筠妍,一面想着老三知道了这事别恼了她才好。
  
  等人都到了,一股子脂粉味儿传到穆筠娴的鼻子里。
  
  三夫人钱氏还被蒙在鼓里,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这阵势,有不详的预感,带着女儿怯怯地见过人,赔笑道:“老祖宗这是有什么事吩咐?”
  
  穆筠妍穿得鲜红亮丽,躲在钱氏身后,不安地攥着帕子,头也不敢抬,塌鼻子扁平脸,愈发怯懦小气。
  
  汪姨奶本来坐着的,见了穆筠妍,登时站起身来,指着她骂道:“死丫头!小小年纪就这般深的心思,连你亲姨奶都不放过,亏得我一门心思想替你公道,你倒好,让我来遭罪!若叫你爹知道了这事,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穆筠妍嘴唇瞬间变得惨白,她原先料想的是汪姨奶闹到了老夫人跟前,把过错都推给穆筠娴——也本来就是穆筠娴的错!这样老夫人就会愧疚,指不定肯亲自出面给她说一桩亲事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钱氏还没反应过来,汪姨奶就说了一箩筐的话,虽然不大有条理,她到底还是听明白了,穆筠妍的胆子,忒大了,连穆筠娴都敢算计!
  
  漫说这国公府上下谁不晓得穆筠娴最得宠,便是放眼京城,也没人敢欺负到这小祖宗的头上!
   正文 第 4 章   第四章
  
  钱氏丁点都不客气, 转头就给了穆筠妍一个巴掌, 她手上还带着镀金的宝石戒指, 虽然刻意偏着打的, 还是刮到了女儿下巴上的皮肤, 一条长红的印子赫然出现。
  
  老夫人忙制止道:“行了!要教养孩子回去教养, 别在我面前摆姿态!”
  
  钱氏面上一阵尴尬, 大房的人,乃至老夫人,都是这么个性格, 说话来从不给人留余地。
  
  钱氏拉着女儿跪下,虽是内室,罗汉床下脚的正前方, 只摆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膝盖跪在上面,冰冰冷冷的。
  
  老夫人也没叫人起来, 穆筠妍没教养好, 钱氏有错, 当跪!
  
  老夫人道:“方才汪姨奶说了, 叫妍姐儿给仙仙端茶道歉——川儿, 去备茶。”
  
  穆筠妍闻言色变, 她现在可是跪着,站着端茶也就算了,跪着算怎么回事!她不过是背后挑唆了几句, 穆筠娴怎么就当得起她这一跪了!
  
  穆筠妍脸上还火辣辣地疼, 她顾不得疼,还是脸面要紧,要是让穆筠娴得意了,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拉着钱氏的衣角,穆筠妍低声啜泣着,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娘……”
  
  钱氏没搭理女儿,只朝着老夫人求情,莫要把这事张扬出去,便是让穆筠妍禁足或是扣了月例银子都使得。
  
  老夫人抱着暖炉,不咸不淡道:“你们的事休要来烦我,我只看着她敬茶道了歉,都给我走罢!其余的事,以前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钱氏松了口气,抹着眼泪站了起来,却把穆筠妍的肩膀死死地压着。
  
  热茶早就煮着了,川儿端了一杯上来,奉到穆筠妍跟前。
  
  穆筠妍不肯接茶,钱氏差点又要动手,汪姨奶也在一旁骂骂咧咧的。
  
  不得已之下,穆筠妍只好哭着接过茶水,颤着肩膀送到穆筠娴手上。
  
  微微弯腰受了茶水,穆筠娴端在手上,她小声道:“这最要不得的就是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更要不得的,就是欺负比自己厉害的人。”
  
  穆筠妍一阵齿冷,她不知道穆筠娴说的究竟是不是那件事……
  
  略抿了一口茶水,穆筠娴就把茶杯放下了。
  
  老夫人挥挥手,不大耐烦道:“都走罢!”
  
  汪姨奶最先走的,钱氏捞着穆筠妍起来,杜氏和穆筠娴也跟着起来了。
  
  穆筠娴行了礼,冲老夫人笑道:“祖母,我回去拿鱼给您!”
  
  老夫人和气地笑笑,道:“快去,再晚了我午膳就吃不上了。”
  
  一行人离开了永寿堂,钱氏在前边等着杜氏。老夫人虽未亲自下罚,那是因为杜氏管家,她把权力给到了杜氏手上,并不是因为真的要放过穆筠妍。
  
  杜氏是穆筠娴的母亲,又一向宠溺她,怎会那么容易放过穆筠妍!
  
  杜氏直接拿眼睛剜了钱氏和穆筠妍一眼,道:“既然妍姐儿有这些子邪心思,就好好地在屋里抄三个月的经书罢了,省得以后再动歪心思害人!”
  
  穆筠妍正当说亲的年纪,三个月也太久了!钱氏心里一堵,道:“三个月……是不是太长了些?我家妍姐儿都十四了!”
  
  杜氏哼了一声,道:“十五六岁说亲的多了去了,偏妍姐儿就这般急着嫁?依我看就她这歪性子,好生在家教养两年才好,真嫁出去了,坏的是国公府的名声!”
  
  大明开国的时候是由南业女帝和北业皇帝结为连理共同执政,定国号为明,女帝掌权的时候,颁布了许多条例,其中关于婚嫁的就有一条,定女子嫁人最合适的年纪应当为十七八岁,所以比起前朝,大明一直兴晚嫁,十五六岁才说亲的姑娘委实不少。
  
  钱氏是个急性子,非常为女儿婚事着急,给她五年的时间,她也未必找得到一门好亲,所以才焦急的很。她脸色难看极了,忍不住呛道:“若不是四姑娘好好地撞见了人家寺丞家的小郎君,这样好的亲事,怎么会毁了!妍姐儿不过一时气愤做了糊涂事,又不是本性坏了,大嫂何必这般挖苦!”
  
  穆筠娴冷冷地看着堂妹,是不是一时气愤她不知道,但眼前这小姑娘的本性,还真就是坏的,从根子上就烂了!
  
  杜氏瞪着钱氏道:“便是五天前不撞见,将来姑娘小郎君成了亲,一家子总要见面的罢?难道非要等到那时候再毁了妍姐儿的婚事才算好事?依我说,早早看清了小郎君的为人反而还好些,能为容颜所移动的人,难道是什么好的不成?你若有些良心,合该谢谢我家仙仙替你女儿赶走了这个负心汉。还好意思跟我闹腾,我看你是昨夜里脑袋里灌了雪水——冻坏了!”
  
  理是这么个理,钱氏偏认准了对方家世好,并不肯把杜氏的话听进去,反而反驳道:“没成婚的小郎君自然心性不稳,待成了亲,人家眼里哪里还有别的姑娘?什么时候撞见不好,偏挑了那个时候……说到底,吃亏受委屈的还是妍姐儿!”
  
  杜氏懒得与钱氏多纠缠,她还赶着回去打马吊喝鱼汤呢,一甩手,道:“没得讨价还价!三个月,少一天一个时辰一炷香一盏茶一弹指的功夫都不行!若再饶舌,那就半年!”
  
  钱氏深知杜氏说一不二的脾性,也不敢再多求了,忍了一口气下去,拉着穆筠妍就走了。
  
  穆筠娴看着远去的母女,轻快地挑了挑眉,蹦到杜氏身边,挽着她手臂道:“还好有娘在。”
  
  杜氏一看小女儿这般可爱的姿态,搂着她哄道:“别怕,莫说咱们国公府,就是京城里,也没人敢委屈了你!走罢,也不知洪妈妈替我赢了没有……”
  
  穆筠娴抿了个笑,便跟着杜氏一起走了。母女俩的院子住的十分近,过荣贵堂门口的时候,她便要把大氅解下来还给杜氏。
  
  杜氏按着她的手道:“一件大氅值当什么?你就穿着,你穿也好看。”
  
  穆筠娴道:“娘,这可是你新做的。”
  
  杜氏摆摆手,脚已经跨出去一步了,道:“快穿着回去罢,给你祖母送了鱼早些回来,别冻着了。”
  
  穆筠娴甜甜一笑,道了谢,杜氏心里更柔更暖,又舍不得走了,拔下头上的玉簪子,戴到女儿头上,道:“这样才好看,雪白翠玉,仙姑下凡。”
  
  杜氏冲穆筠娴的丫鬟吩咐道:“快领小姐回去。”
  
  几个丫鬟福一福身子,随着穆筠娴一起回听雪院了。
  
  回了听雪院,穆筠娴把鱼分了分,让丫鬟分别送去几个院子,永寿堂那边,她则亲自过去了。
  
  重新进了永寿堂,穆筠娴把鱼给了川儿,让她拿去小厨房做鲜鱼汤。
  
  老夫人也问道:“今儿厨房做了什么?”
  
  川儿答道:“专门为着配鱼汤,做了水晶萝卜饺、嫩笋并几样酱菜,还有个肉蒸蛋。”
  
  老夫人又单另吩咐道:“鱼肉做一半的汤,一半的弄成鱼丸,仙仙爱吃。”
  
  川儿应了出去后,穆筠娴靠着卫静眉,撒娇道:“我屋里还有鱼呢,给祖母的就该祖母吃,顾及我做什么?”
  
  老夫人笑呵呵的,摸了摸穆筠娴的头发,道:“你陪我一起吃,我就高兴。”
  
  穆筠娴道:“那我晚上还来陪祖母。”
  
  老夫人面容带笑道:“午膳陪我吃就好了,晚膳你自去吃罢,总是拘着你,你且不烦我才怪。”
  
  “怎么会!”穆筠娴忙解释道。
  
  老夫人见小孙女一本正经要恼的模样,安抚道:“祖母就跟你开个玩笑,晚上我吃的清淡,多是药膳,不要乖乖来陪我,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委屈了。”
  
  如此这般,穆筠娴才应下了。
  
  顿了顿,老夫人握着穆筠娴的手,语气平和道:“妍姐儿这事做的过了。你在我面前诘问汪姨奶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妍姐儿的心思了,你应该知道我与你母亲自会替你出头的,如何还要背个不贤惠的名声,自己去声讨汪姨奶?”
  
  青葱玉指上绞着一绺墨发,穆筠娴低头噘嘴,不大好意思回答。
  
  老夫人又道:“我知道你的性格,骄纵是有些,却是个顶顶心善的。妍姐儿婚事毁了,虽是因为她运气不佳,也算是有你的缘故,她恼了也是人之常情。依你的性子,自会体谅她一两分,怎么会逼得她跪下给你道歉?这样咄咄逼人的名声传出去了,对你可不好。”
  
  穆筠娴道:“祖母不是说怎么开心怎么过,名声什么的,不太要紧的就算了。我这干的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坏事呀……”
  
  老夫人拧了拧穆筠娴的脸蛋,正要说话,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都发红了,吓得穆筠娴赶紧给她抚背,一个劲儿地认错。
  
  老夫人平复下来后,安慰穆筠娴道:“祖母没事,只是嗓子的老毛病,不是旧疾复发了。”
  
  穆筠娴这才安了心。
  
  老夫人爱怜地看着孙女,道:“祖母是想你过的开心点,但是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要说亲了。我虽不喜欢世道上束缚女子的一些条条框框,可人活在世上,不受管束是不行的。咱们自家娶妇你也看到了,国公府还算宽和的,将来你嫁的门第自不会是小家小户,规矩不会少。至少在亲事定下之前,不好的名声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等成了婚,有你父兄给你撑腰,哪个敢把你怎么样?”
  
  这心真是偏的没边儿了,穆筠娴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将来谁娶了她,算他倒霉!
   正文 第 5 章   第五章
  
  穆筠娴感念祖母一片疼爱之心, 靠在她肩头红了眼眶, 哽咽道:“孙女明白了。”
  
  看着自小被宠大的孙女这般服软, 老夫人也于心不忍, 搂着她轻轻摇晃道:“也别太委屈自己了, 有什么事跟祖母说就是, 不必要自己出头。”
  
  穆筠娴心头一暖, 有人疼爱的感觉就是好。但她还是不大想让祖母这个年纪了还替她烦心。
  
  老夫人见穆筠娴这般乖巧,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我在金陵的时候,曾经跟着我父亲走南闯北, 见识过很多新鲜新奇的人和事,虽然过去快五十年了,我也还觉得仿佛是昨天。”
  
  穆筠娴把玩着祖母胸前的盘口, 仔细地倾听着祖母回首往事, 听着听着她便问道:“祖母,您是嫡女, 外□□肯让您出门?”
  
  老夫人哦了一声, 淡淡道:“我爹是庶出, 我娘去的早, 后来我爹娶了他嫡母的外甥女, 继母生了两个弟弟, 不大照管我。当时我年纪还小,那时候女帝驾崩未过百年,朝中尚有女官, 女子跟着家人远行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是到了现在, 国家安定了,吃饱穿暖的那些人开始动心思了,才开始打压弱势的人,为自己争取利益罢了。”
  
  穆筠娴翻看过以前的史书,她知道几百年前,女子甚至是要裹脚的,大明现在能接受姑娘家的出门游玩,女帝功不可没。
  
  老夫人提起旧事,不免伤感,穆筠娴便是再有兴趣,也不忍多问,只挑着几件她听得耳朵都要出茧的事,让祖母再讲几遍。
  
  讲起随父从商的事情,老夫人眉飞色舞,忽然变得神采奕奕,似乎百说不厌。
  
  穆筠娴也总是听的很认真,眉毛也跟着跳动。
  
  老夫人讲罢了,看着配合她的小孙女,开怀道:“每次都是你哄着我讲,听了那么多次,不腻烦?”
  
  穆筠娴笑眯眯的,趴在老夫人大腿上,手背垫着下巴笑眯眯道:“不烦呀,可有劲儿了。”
  
  老夫人面上笑笑,心里了然——哪有小辈不烦的,不过是因着穆筠娴孝顺罢了。
  
  等老夫人讲的口干舌燥了,穆筠娴问她喝不喝茶。
  
  卫静眉说想喝,穆筠娴唤了川儿进来,倒一杯温热的水,顺便给老夫人把汤药也倒进来。
  
  川儿眼睛一亮,忙把温着的汤药端了一碗进来,递到穆筠娴手上,附带放了一杯温水在桌上,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穆筠娴狡黠一笑,端了药亲自喂老夫人。
  
  老夫人无奈地笑笑,都怪她言传身教太多,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小孙女,穆筠娴聪慧的性子真是像极了她和皇后。
  
  老夫人闻着略带苦味的药,眉头虽然微微皱了,嘴角却一直弯着,耐不住宝贝孙女磨她,索性慢慢地喝了。最后用温水漱漱口,也不那么苦涩了。
  
  川儿拿着空碗下去,脸都快笑成花了。这人越老越像小孩子,再果决坚毅的老妇人都这样,卫静眉偏爱甜食,就不大爱喝带着点苦味的汤药,她们丫鬟有时候真是没辙,还是四姑娘脑子好使。
  
  歇了会儿,午膳也都好了,穆筠娴陪着老夫人用过饭,又一块儿在暖烘烘的内室一处待着。
  
  吃过饭,老夫人精神头好像足了一些,她抱着穆筠娴问她鱼丸好不好吃。
  
  穆筠娴道:“祖母这里的菜,都好吃。”
  
  老夫人面上浮笑,道:“都吃了祖母的好东西,哄了我喝药,还不打算告诉祖母?”
  
  穆筠娴装傻道:“……什么呀?”
  
  老夫人就这么盯着乖孙女。
  
  穆筠娴避不过去,便只好说了。她这般针对穆筠妍是有缘故的。
  
  尚且还是年中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雪天,穆筠娴在园子里撞见了跌坐在雪地里的堂妹穆筠欣。
  
  穆筠欣是二房庶出的姑娘,穆筠娴不知其生母,只晓得这堂妹自小就跟着另一个姨娘身边的姑娘一起养大,这倒不是什么特别的,要紧的是,她是个愚人,打小就痴痴傻傻的,五岁的时候都不会开口说话。
  
  国公府里生出这个东西来,二老爷是个要面子的人,便不大声张这事,穆筠欣经常是被拘在屋里,在穆家的存在感也不高,基本没什么人重视她、亲近她。
  
  就连穆筠娴和这个堂妹也见的少,虽然见得少,不代表完全没有感情。所以当她看到傻堂妹狼狈地倒在雪地里,还自己爬起来没事人一样傻兮兮的笑着,便动了恻隐之心。
  
  穆筠娴问穆筠欣发生了什么事,行五的堂妹什么也不说,低着头一副一点儿也不委屈的样子,眼神还是怯怯的。
  
  穆筠娴猜想她是受惯了欺负,才不大说话,遂不再多问,命人将堂妹送了回去,还在园子外边撞见了穆筠妍。
  
  这事穆筠娴一直放在心里,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欺负了穆筠欣,这都不是一件小事。借着杜氏的人手查了查,她才查到了穆筠妍的头上,又想起那日两人撞见时,对方神色慌张,才确信是穆筠妍干的坏事。
  
  穆筠妍不仅欺负了穆筠欣,还抢了她的一支镀金富贵双喜簪子。这簪子是老夫人赏赐下来的,一共打了七支,府里的姑娘都有,逢年过节全家聚一块儿的时候,姑娘们都要戴上。
  
  穆筠妍的簪子应该是弄丢了怕老夫人责怪,才设计抢了痴儿穆筠欣的簪子去。
  
  正好叫穆筠娴知道了,她岂能坐视不理?
  
  穆筠娴不疾不徐地把这事讲给了老夫人听,末了,她睁大一双眼睛尽显无辜道:“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五妹妹跟着姨娘长大,二婶虽然贤惠,二叔父到底是不大喜欢五妹妹的,我便是去二婶跟前说嘴了,未必有用。这样的事,就更不该拿到您跟前惹您烦心了。”
  
  老夫人笑容和煦,抱着穆筠娴轻轻拍打道:“我的好乖乖,还是你心善。欣姐儿的事……她是个特殊的,你二婶那边我会亲自嘱咐一声,也不能太做的点眼,省得惹得三房的人眼红,给我添麻烦不说,反倒害了她。”
  
  穆筠娴点点头道:“孙女自然明白,若是五妹妹的事求了您,二房三房的姑娘小子们说亲,都要找您出面了。而且我也明白,五妹妹这些年都是这么长大的,我陡然对她好,若叫人知道了,怕有谄媚阿谀之人利用她到我跟前讨巧,遂只是敲打敲打妍姐儿,她若知趣了,自该把簪子还回去,再不敢欺辱五妹妹了。”
  
  老夫人心里有些怀疑了,一支簪子而已,虽说众姐妹都有,穆筠妍丢了确实不好,也不至于抢别人的非要糊弄过去,家宴的时候她只要坐的远些,哪个注意的到她头上戴了什么?
  
  按下心思不说,老夫人又与穆筠娴说别的话去了。
  
  穆筠娴闲来无聊,便和老夫人谈天说地,说来说去又说到穆筠欣头上,她问祖母以后五妹妹会怎么样。
  
  老夫人抬了抬眉毛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生在我们家,至少你父亲和叔父会保她一生无忧就是了。她既然生的与别人不同,将来过的别人不同也是理所应当的。”
  
  穆筠娴应了一声,也有些释然了,大概一生一世被家人养着,也很好的罢,如果让她一辈子都和父母祖母住一块儿,她就乐意的很呢!
  
  老夫人似是看出了穆筠娴的想法,拧着她的脸蛋道:“你这小狐狸别想一直烦扰着我,早晚把你送好人家去。”
  
  穆筠娴粘着老夫人,嗅着她身上草药香和老人特有的软和感,撒娇道:“才不呢!我才十五,还早得很。”
  
  老夫人咧嘴笑道:“不早了。”她今年已经六十七了,着实不早了。
  
  穆筠娴装作听不懂,反正她觉得自己还小呢。
  
  祖孙两个正腻歪着,宫里来人了。
  
  穆筠娴嫡亲的姐姐穆筠嫚是当朝皇后,年二十六,生有大明唯一的皇子朱世阳。
  
  姐妹两人差了十多岁,杜氏以前常要管家,穆筠娴可以说是被长姐穆筠嫚带大的,而且受姐姐影响颇深,不论是性格还是为人处世上。
  
  姐妹俩的感情也是十分深厚。
  
  穆筠嫚想念嫡妹,常常会把穆筠娴召去宫里玩耍,以前都是派若音姑姑来请人。这一回来国公府的却是若竹姑姑。
  
  若竹到老夫人跟前见了礼,回了一些话,报了穆筠嫚和朱世阳的平安,便把穆筠娴带走了。
  
  穆筠娴正好还穿着狐毛大氅,也不需回院子去添减衣物,随若竹一起出了角门,便上了马车,入宫去了。
  
  穆筠娴才走没多久,老夫人忍着困乏之意,让人把杜氏给喊来了。
  
  杜氏打马吊有些上瘾,但做正事丝毫不含糊,听说老夫人唤她去,二话不说离了牌桌就去了。
  
  到了永寿堂这边,老夫人别的没提,只让她多盯着西南院,尤其是穆筠妍。
  
  杜氏以为老夫人意指禁足的事,便道:“您放心,她欺负了仙仙,儿媳说了关她三个月,一眨眼的功夫都不会少,我早已经让丫鬟用更漏记着了呢!”
  
  老夫人暂且没多说,只道:“你且好好盯着就是,若是有别的异动,也上心些。”
  
  杜氏总算听出点不一样了,她道:“老夫人说的‘别的异动’是指什么?”
  
  老夫人闭着眼,撑着脑袋,轻声的回了一句:“我也拿不准,你先盯着就是。我要歇下了,你先回去吧。”
  
  杜氏见婆母犯困厉害,嘱咐两声,便乖乖离去了,回了荣贵堂就同身边的心腹妈妈交代了下去,使人暗中盯着西南院那边。
   正文 第 6 章   第六章
  
  马车从外城的咸宜坊朝内城行驶, 从坊间的丰城胡同出去, 沿着两坊之间的正街往南笔直而行, 经过西长安街, 往皇城侧门西华门而去。
  
  紫禁城四面各开一座城门, 例选太监或是外籍者一律由东华门入, 命妇朝贺或是类似于穆筠娴这样身份的人入宫, 都得由西华门而入。好在定国公府住在京城西边的咸宜坊,离西华门不算远,穆筠娴每次进宫半个时辰足矣。
  
  马车在平整的街道上四平八稳地前进, 若竹虽未说什么,穆筠娴却已经察觉出异样了,她试探着问道:“烦问一声若竹姑姑, 娘娘每次召我入宫不都是上午么?今儿怎么挑了这个时辰。”
  
  等到这个时辰才进宫, 穆筠嫚舍不得妹妹挨饿,是肯定要留穆筠娴用饭的, 她们姐妹俩能一起用饭, 那皇上呢?
  
  若竹知道四姑娘是个聪慧的, 便只微微低头道:“回姑娘话, 这个时辰岂不正好留姑娘用饭?”
  
  穆筠娴点点头, 便不再多问了, 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
  
  穆筠嫚身为皇后,住在坤宁宫,是天下之母, 受万人敬仰。皇帝又性格和善, 待她也好,甚至朝野有人评论她是“娇后”,皇帝也只是一笑置之。
  
  被九五之尊这般宠爱,穆筠嫚可以说是天下最令人艳羡的女人了。
  
  但穆筠娴明白,长姐在宫里的日子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
  
  皇帝三宫六院,除了皇后还有其他妃嫔。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便是宁妃,而宁妃与穆筠嫚以前在太子府的时候便多有不和,现在更加不必说了,其中还有一位颇得圣眷的丽嫔依附于宁妃,明里暗里没少给穆筠嫚添麻烦。
  
  偌大的皇宫,穆筠嫚需要提防的人数不胜数,她活的有多显耀,须得忍下的委屈就有多大。
  
  马车到了西华门门口,穆筠娴随着若竹一起下车,递了牙牌给守门的士兵,便一起入了宫。
  
  坤宁宫在内宫,路途稍长,等到穆筠娴走到了慈宁宫附近,便有坤宁宫的人抬着轿子来接了。
  
  穆筠娴坐在四抬的小轿上,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眼熟的背影,这人便是丽嫔的嫡亲妹子苏绿梅。
  
  苏绿梅正同宫人一道往丽嫔的住处翊坤宫方向去。
  
  说起苏绿梅,若是把她和穆筠娴放在一起,又是一起谈资。京中贵女少有人不知道苏绿梅最厌恶的人,就是穆筠娴。不过是敢厌不敢说罢了。
  
  到了坤宁宫中,若竹扶着穆筠娴在宫殿门口下轿,入殿之后,便见坤宁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重檐黄琉璃瓦庑殿顶,上下檐均双昂五彩斗拱,梁枋绘龙凤和玺彩画,可谓是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穆筠娴和若竹一进来,若音便迎了上来,先领着人去了暖阁里。
  
  穆筠嫚此时正在中间里同旁的妃嫔说话,若竹进去回了话,没一会儿便出来了,又进了暖阁。
  
  暖阁里,穆筠娴坐在榻上,背靠原菱花格扇,若竹进来道:“姑娘,娘娘请您进去。”
  
  穆筠娴点头嗯了一声,站起身,便随若音若竹进明间去了。
  
  明间面南的方向摆着一张鸡翅木的罗汉床,黄纱绣杂宝云龙的座褥、靠背、迎手各一,座两旁设铜托牛角灯一对,座下设脚踏。穆筠嫚头戴凤冠,端坐于上,底下两溜十把漆黑楠木椅子,坐着七八个人,其中就有穆筠娴眼熟的丽嫔。
  
  丽嫔苏绿荷长眉大眼,唇红齿白,妆容艳丽,娇艳非常,一身绯红中袄,娇娇俏俏像个少女,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三岁的妇人。
  
  穆筠娴进来冲皇后和众嫔妃行了礼,便被穆筠嫚赶紧唤了起来,赐座于旁。
  
  穆筠娴从众妃嫔身边走过,敏锐地嗅到了各种味道,果然宫中的胭脂水粉最是齐全,冬日还未过去,屋子里齐聚了四季的花香,有玉兰香、玫瑰香、菊香和梅香,以及一股非常混杂的味道。
  
  穆筠嫚笑着看了妹妹一眼,对众人道:“好了,本宫亲妹子来了,今儿看你们服不服。”
  
  穆筠娴眉毛上挑地看着穆筠嫚。
  
  穆筠嫚笑着解释道:“丽嫔身边有个宫女很会调香,有一味奇异的香膏中含有三十三种香味,她们说这世上无人能辨出配方,本宫最是知道你,这世上便没有难得住你的香味,今儿且叫她们开开眼界。”
  
  穆筠娴鼻子十分灵敏的事并不是秘密,有一年她在太子府作客的时候,闻到了内室里的松香味,她刚出世的小侄儿朱世阳也在内室里。那时候她已经八岁了,嘴皮子利索的很,便告诉了穆筠嫚,好巧不巧,下午便有丫鬟不小心打翻了屋内的火烛,正好落在原先放松香的地方附近。
  
  后来先帝知道了这事,还赏赐过穆筠娴,因看她年幼,便没有赐封号,只夸她是“奇嗅”小娘子。
  
  朝中有些眼力的家族,都只当是穆家为了夸大穆筠娴仙姑的名头,又加之误打误撞地救了皇孙,才赐了“奇嗅”的名号,并不相信她像传言里的那么神,能分辨得出百种花香。
  
  偏偏穆筠娴就是天赋异禀,别说百种味道,只要她闻过的,便能辨别的出来,更别说区区三十三种味道。
  
  分辨味道于穆筠娴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穆筠嫚也断不至于拿那种小事来使唤妹妹,这其中必然有别的有缘。
  
  穆筠娴并未多问,却已经明白了家姐的意思,顺势便请丽嫔把香膏拿出来让她闻闻。
  
  苏绿荷倒是很有底气,不疾不徐地将巴掌大的美人梳头瓷盒拿出来,由宫人递给穆筠娴。
  
  正在此时,皇帝驾到,众妃嫔出去迎接,穆筠娴也跟在后边跪着。
  
  年轻的帝王朱煦年仅二十七岁,他身穿明黄龙袍,头戴金冠,生得年轻俊秀,一双星眸,眉长而平,眉尾一点弯,眉宇之间一团和气,亲自弯腰扶起了皇后,唤众人平身。
  
  朱煦也看到了穆筠娴,领着众人回去坐下,便当众闲问了小姨子几句话,依旧像以前那般夸赞她娇俏可爱,与皇后有五分相似云云。
  
  说完赞美的话,朱煦便问妃嫔们都在皇后这里做什么,穆筠嫚便把香膏的事儿说了。
  
  朱煦了然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在说凝香膏呢,朕倒是十分喜欢这个味道。”
  
  底下的妃嫔打起了眉眼官司,若不是皇上喜欢这个味道,岂会一连五天都宿在钟翠宫?
  
  朱煦倒也好奇穆筠娴是不是真能闻的出来这味道,便笑道:“仙仙你闻闻看,朕给你裁判正误,若是全中,赏你一些好玩意。”
  
  穆筠娴先笑着道了谢,便轻拧开盖子,微微低头嗅了嗅,才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说了五种花香出来。
  
  这五种花香是其中味道最浓的,其余妃嫔闻的时候,也大多说了出来,因此没什么稀奇的。
  
  苏绿荷起初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倒真是灵敏,一会子就闻到了五种味道。”
  
  穆筠娴抬眼看了苏绿荷一眼,一口气便说了十种花香,其中包括分量不多,香味极淡的合欢花香。
  
  苏绿荷面色这才难看了一些,皱着眉道:“还有十五种呢!”
  
  穆筠娴不咸不淡地答道:“只有十四种花香了。”
  
  苏绿荷脸色僵了一瞬,随即笑开了,很是愉悦道:“请穆小娘子说余下的十四种香味儿罢!”
  
  穆筠娴放慢了速度,一味一味地说了出来,皆中。苏绿荷的面色也渐渐不大好看了。
  
  说完最后一种香味的时候,穆筠娴便放下了瓷盒。
  
  众人一脸纳闷,三十三种,还差一种呢。
  
  苏绿荷一脸得意道:“怎样,小娘子是没有辨出来?其实也不打紧,能闻出三十二种,已经是了不得了。”
  
  穆筠嫚白皙的面庞上,一双秀眉微蹙,她轻握着妹妹的手捏了捏,而后冲她淡淡一笑,似是安抚。
  
  座下的惠嫔常来坤宁宫,她生的端庄娴雅,眼角下一颗淡淡的泪痣,带着浅笑道:“小娘子能说出三十二种花香已经是能常人所不能,想必另一味香若是真有,她不至于闻不出来。莫不是丽嫔唬人玩,其实只有三十二种味道,对不对?”
  
  帝后也有这种想法。
  
  一旁便有人附和了,道:“丽嫔说的对,那膏子臣妾才闻的出五种味道来,小娘子能说出三十二种,难道最后一种是什么珍稀香味不成?依我说,要么是无色无味的,要不是就是子虚乌有的。”
  
  丽嫔冷哼一声,道:“闻不出来便闻不出来罢了,何必逞强!”
  
  有人逼问道:“难道丽嫔娘娘敢保证,真有第三十三种味道,且不是无色无味的?”
  
  丽嫔略直了直背脊,底气十足道:“那是自然!若是臣妾说谎了,愿凭皇上责罚!”语气一转,又对穆筠娴冷眼道:“最后一种香味是稀奇了些,小娘子闻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既然如此,皇上的赏赐便与你无缘了。”
  
  穆筠娴眨了眨眼,道:“谁说我闻不出来了?”
  
  最后一味确实很特别,穆筠娴不是没闻出来,她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好时机,而这个机会,在丽嫔咄咄逼人的时候,就到来了。
   正文 第 7 章   第七章
  
  穆筠娴手掌心里捧着椭圆的小盒子, 道:“这最后一种香味嘛, 是‘妃子香’。”
  
  在座的都愣了, 妃子香是什么香, 她们可都没听说过。
  
  包括皇帝也饶有兴致地笑了, 道:“丽嫔只告诉朕其中三十二种香, 都被你猜对了, 这最后一种朕不晓得,还是头一回听说,到底是什么花香?”
  
  穆筠娴目光移向丽嫔, 只见对方握紧了拳头,护甲扎在肉里也不觉疼,面色惨白地看向这边。
  
  皇帝似乎发觉不对了, 道:“丽嫔这是怎么了?”
  
  丽嫔身后的宫女悄悄地捏了捏她的肩头, 她才缓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忽然有些头晕。”
  
  喉咙耸动, 丽嫔丝毫不信, 穆筠娴连这个味道都闻的出来!怎么可能,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么灵的鼻子。
  
  穆筠娴略带嫌恶的把膏子放到了小桌上, 对帝后道:“这‘妃子香’, 就是丽嫔娘娘身上的味道。”
  
  穆筠嫚不明白了, 她道:“丽嫔身上有什么味道?”
  
  穆筠娴答说:“婴儿初生之时会因为气味辨别哪个是奶娘,是因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味道,尤其是娘娘们喜好各种脂粉, 甚至朝饮花露, 夕沐花浴,身上的味道更是不同,这一味‘妃子香’,就是丽嫔娘娘身上的味道。”
  
  穆筠娴还没说的是,丽嫔身上还有草药之味,只不过味道散发的地方有些奇怪,她才没有当众说出来。
  
  穆筠嫚皱眉道:“香膏里怎么会有丽嫔身上的味道?丽嫔,你到底在膏子里加了什么东西?!”
  
  丽嫔面色十分难看,她加了极为私密的东西,若是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来,皇后要当中治她淫.乱后宫的罪,连皇帝都没法阻止。
  
  丽嫔颤抖着肩膀,慌忙跪下,眼泪一串串地落在了地上,好在她不算蠢的,当即道:“回皇上和娘娘的话,臣妾加了……加了臣妾的眼泪。”
  
  吞吞吐吐的,好歹是把话说完整了。
  
  穆筠嫚先是看了穆筠娴一眼,后者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眼泪是咸的,这膏子里可没有咸味,谁知道加了什么脏东西。
  
  穆筠嫚心存怒火,却碍着人多,又是未出阁的小姑娘面前,一时没发出来,压下怒气道:“起来罢。”
  
  丽嫔吓得花容失色,坐到椅子上,才惊觉双腿已经软了。
  
  皇帝始终面容和善,此时笑眯眯道:“还真是奇特,果然是常人不能想到。”
  
  皇后道:“终究不是什么干净玩意,以后丽嫔再不可胡乱使用了。这些东西,都处理掉吧。”
  
  丽嫔头一回乖乖应是了,现在她比皇后更想快点销毁证据,谁让她死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穆筠娴这样的人!
  
  时候也不早了,皇后便催众人散了。
  
  待人走后,帝后二人携手,穆筠娴跟在后面,移步去了次间里。
  
  次间的炕上也铺着明黄的坐褥,帝后同坐,穆筠娴就坐在下边的椅子上,旁边放着暖炉,手里也还抱着一个。
  
  没了别人,穆筠嫚面色就不一样了,她瞪了皇帝一眼,道:“偏那种脏玩意,就把你哄的七荤八素,几日都不来这坤宁宫!”
  
  朱煦面带笑容,唇角弯弯,哄道:“这不是来了么?”
  
  按说皇后骄纵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穆筠嫚似乎还没发够醋劲儿,甩开皇帝的手,冷着脸道:“臣妾要不把人都拘过来,你岂会踏足这里?”
  
  朱煦依旧笑容温和道:“蛮蛮说的哪里话。好好好,都是朕不好,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穆筠嫚这才脸色好看了些,道:“仙仙既然辨出来了,赏赐可别忘了!”
  
  朱煦扬一扬下巴,道:“反正朕库房里的东西你都知道,你爱捡几样就捡几样给仙仙,行不行?”
  
  穆筠嫚抬了抬眉毛。
  
  朱煦继续道:“你也挑几样你喜欢的。”
  
  穆筠嫚瞧了他一眼,道:“啾啾的呢?”
  
  啾啾是朱世阳的乳名。
  
  朱煦抿了口茶水,道:“都随你,反正,别搬空了就是,省得叫人知道了笑话。”
  
  穆筠嫚心里解气了几分,才缓和了脸色,道:“那行,皇上走吧。”
  
  朱煦茶都没喝进去,他眼巴巴地赶来了,皇后就这么赶他走了?
  
  穆筠嫚皱皱眉道:“臣妾要和仙仙说会子姐妹之间的体己话,你一个男人在这儿听着像什么样?”
  朱煦乖溜溜地下了炕,道:“那……我就先走了,皇后与仙仙好好说话,正好表弟要回来了,晚上朕同长坤一起用过饭了,再来坤宁宫。”
  
  穆筠嫚总算露了个淡笑,略低头顺婉道:“臣妾遵旨。”
  
  朱煦捏着一串檀木佛珠,笑了笑,又朝穆筠娴笑了笑,便走了。
  
  朱煦一走,穆筠嫚就冲穆筠娴招手,让她坐上来。
  
  外人都走了,穆筠娴就开始撒野了,她挽着穆筠嫚调侃道:“姐,皇上姐夫脾气可真好。”
  
  穆筠嫚翻了翻白眼,道:“又不是对我一个人好,上朝的时候,我听说底下的大臣为着北元的事闹着要打起来了,甚至有人指责他太过享乐,不知居安思危,他不也还是乐呵呵的么,也没见他发火。”
  
  朱煦就是这么个脾气,他与穆筠嫚成婚数十载,穆筠嫚从未见过丈夫发脾气,便是红脸都是少有的。
  
  大明真正安定下来的时间并不久,正是要休养生息,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时候,朱煦的治国理念也是以和为贵,重视生产,除开追击前朝北元余孽,他并不愿意开疆扩土四处征伐。
  
  穆筠娴虽不说是通今晓古,但她也读过经子史集,知道朱煦宽厚仁和的脾性,对大明上下来说,都是福气。
  
  穆筠娴又吹捧了亲姐几句,穆筠嫚面色渐渐转喜,捧着妹妹的脸颊道:“就你这张小嘴儿会哄人,真恨不得让把你锁在我身边。”
  
  穆筠娴从姐姐的手掌里挣扎出来,揉了揉脸蛋道:“那可不行,我还要孝顺祖母和爹娘呢。”
  
  穆筠嫚轻叹道:“好在有你这个知冷知热的,家里我也就放心了。老夫人近来身体如何?快要开春了,她的病总能好些了罢?”
  
  穆筠娴道:“这个冬天还好,祖母就是多咳嗽,腿脚倒不多难受。”
  
  穆筠嫚这才放心了,朝若竹使了个眼色,把带着护甲的手伸了出去,让宫人替她取下护甲。
  
  穆筠嫚吩咐若音去御膳房吩咐晚上要吃的菜,便漫不经心问穆筠娴道:“方才你闻着丽嫔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味道没有?那香膏真只有三十三种味道?”
  
  穆筠娴照实说了,“香膏是只有三十三种味道,不过丽嫔身上确实还有别的味道。”
  
  穆筠嫚眉头一紧,随即舒展开,低头看着护甲,佯装不大在意道:“还有什么味?”
  
  穆筠娴道:“我闻的不真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应当是有鹿茸、麝香、淫羊藿等的味道,淫羊藿这味药,祖母用来外擦大腿的药里就有,我肯定闻不错的。”
  
  穆筠嫚呼吸粗重了一些,沉默了一瞬,才沉静道:“哦,许是她自己吃的什么药罢。”
  
  穆筠娴摇摇头,略红着脸道:“不是呢,好像是从那处散发出来的……”
  
  穆筠嫚皱一皱眉,随即嘱咐穆筠娴道:“她已嫁做人妇,有些带下病也是难免,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这事你别搁在心里,明白没?”
  
  穆筠娴点点头,目光纯澈道:“知道了,我也不会对外说的。”
  
  穆筠嫚收拾下心情,看着天色不早了,便传了饭。
  
  姐妹两个一起用过饭了,天还亮着,穆筠嫚便催着穆筠娴快些回去,省得天黑了路不好走,也不大安全。
  
  穆筠娴临走前笑眯眯道:“那皇上的赏赐可还作数?”
  
  穆筠嫚道:“作数的,明儿就给你送去,不早了,快让若竹送你出宫去罢。”
  
  穆筠娴应下一声便走了,她甫一出坤宁宫,穆筠嫚便在次间里边摔了好些茶具。
  
  穆筠嫚几乎是气得发抖,她脚踩碎瓷片,对若音道:“丽嫔好大的胆子!”
  
  皇帝一连几日宿在丽嫔那里,穆筠嫚就已经发现不妥了。朱煦虽然是个好脾气的性子,但除了对皇后宠爱一些,向来是雨露均沾,从未有在哪个宫里连续过夜三天的时候。
  
  朱煦平日里可以说是无甚特殊爱好,唯独遗憾的就是子嗣不够丰隆,成婚十数载,只得了朱世阳这一个儿子。
  
  这也怪不得朱煦,皇家偏有这样的遗传病症,每任皇帝都子女福薄,孩子最多的皇帝也只得了五个子女而已,养大的却只有三个。
  
  朱煦勤政之外,也就是对子嗣的事有些执着了。
  
  穆筠嫚当时能想到的就是丽嫔用子嗣相关的事勾着皇帝,苦于没有证据,她不能随便闯入钟翠宫,便无从查证,只要今儿召了穆筠娴来,旁敲侧击一下。
  
  果不其然,丽嫔身上恰好就有鹿茸、麝香、淫羊藿这几味壮阳药里常有的草药。
  
  若是寻常男子吃了这药倒不大要紧,朱煦本身不好,吃了这药反而伤精元,图一时爽快,三年五载过了,以后更难有孩子。这等于是透支皇帝的身子。
  
  且不论帝后情深,皇后只得一个皇子而已,她还一心想念着再生个女儿,怎能不气?
  
  若音扶着穆筠嫚在炕上坐下,安抚道:“皇上用了药,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事端不能只怪丽嫔一个,便是闹开了叫太后知道了,皇上肯定也要担责。只怕这事让旁的人也知道了,皇上会觉得失了颜面,恼了皇后就不好了。”
  
  穆筠嫚长呼一口气,又听若音姑姑道:“皇帝再好的脾气,男人在这事上面总要特别一些,娘娘气归气,可不能伤了和皇上的感情。”
  
  穆筠嫚脑子也清醒了,道:“亏得姑姑提点,本宫知道了,等皇上晚上来用膳的时候再说罢。”
  
  若音也放心了,出去唤了两个宫女进来,把地上收拾了。
  
  钟翠宫那边,丽嫔也已经到了,在内室里见了嫡妹,她什么都来不及说,就眼泪哗哗的,把苏绿梅吓的不轻。
  
   正文 第 8 章   第八章
  
  皇宫甬道上, 穆筠娴从坤宁宫出来, 走过了前边的乾清宫, 就看见了一个身高八尺, 身材健硕的男子, 他虽穿着玄色银线暗纹常服, 远远看去, 依旧气度非凡,甚至让她想起了远在浙江的嫡兄穆丰戎。
  
  穆丰戎年仅二十八,却已是能令倭寇闻名色变的名将。
  
  而迎面走来的人, 气质上丝毫不输给穆丰戎,甚至气势更加凌人冷傲。
  
  穆筠娴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那男子朝这边阔步走来, 她渐渐看清男子的面容。
  
  对方皮肤麦色, 眉心一道浅疤,长眉凌厉, 丹凤眼, 高鼻薄唇, 从穆筠娴身边走过的时候, 连眼神都没有往她身上瞟一下, 这倒是少有, 令她忍不住用余光又看了一眼眼前人。
  
  穆筠娴略低了低头,算是避嫌,就在与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子擦肩而过的时候, 她瞪大了眼睛——这个男人身上, 除了淡淡的风尘味,没有一点多余的气息。
  
  这个世上,只要是人就有气味,一般人闻不到这种味道,穆筠娴却是可以。即使因为每个人生活环境、饮食习惯的不同,身上所带气味并不完全相同,或是轻重异同,但也绝对会有浓淡不一的气味。然而她身后的男子身上,除了尘土味,丁点别的杂味都没有。
  
  穆筠娴百思不得其解,在原地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一眼该男子的背影,见他朝着乾清宫去。
  
  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下午在坤宁宫的时候皇帝说过了,要去见他表弟——也就是驻守漠北的长平侯——据说他本该承袭了长平侯爵位才去漠北的,却不知因了何事领了圣旨,连受爵都来不及,尚未完全全礼便去了漠北。
  
  这也无妨,左右已经故去的长平侯仅有他这一个嫡子,只要他性命无忧,侯位是跑不了的。
  
  说起来魏长坤与穆筠娴也算是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他们两人一人是朱世阳的表叔,一人是小皇子的小姨,三五年前,兴许还在什么场合见过面也说不准。
  
  三年前,穆筠娴才十来岁,那时候的魏长坤已经有十七八岁了,两人便是见了,恐怕也没有交集的机会,虽是远亲,却实在搭不上话。
  
  穆筠娴也没有想到,这次入宫,竟然收获如此之大,不仅又知道了一些宫闱秘辛,还见到了于她而言那么奇特的一个人。
  
  若竹的声音在穆筠娴的耳边响起,她再次催促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染了墨色,虽然仍旧看得清远处的路,但是刮起了晚风,不如白日尚有骄阳的时候暖和。
  
  穆筠娴这才缓缓回过神来,羞涩地笑笑道:“一时见了生人,失礼了。”
  
  若竹会心一笑,领着穆筠娴往外走,微笑着低声道:“长平侯战功赫赫,又生的俊逸,这样显耀的人,难免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家世才能穆筠娴倒没太上心,她在意的是魏长坤身上的气味——到底是真的没有?还是说清水沐浴过后甚是淡了,所以她闻不到?
  
  若竹见穆筠娴似乎在思索着,便又道:“长平侯尚未婚嫁呢。”
  
  穆筠娴抬了抬眉毛,道:“看样子长平侯也有二十一二岁了吧?如何还未娶妻?”
  
  若竹解释道:“侯爷没有受爵的事,您知道么?”
  
  略颔首,穆筠娴道:“三年前曾听父兄提过,有些印象。”
  
  “那时候魏老封君好像是要给侯爷挑一门亲事的……后来侯爷去了漠北,大约亲事便没有成。”
  穆筠娴忍俊不禁,这人竟然是为着逃婚才上战场的么?
  
  当然不是,不过到了成亲的年纪,魏长坤本就无心,又着实躲不掉祖母替他选妻这事,也是促使他下定决心去漠北的直接原因。
  
  穆筠娴出了宫,便自己坐上马车回去了。若竹回宫复命的途中,正巧撞见了出宫的苏绿梅。
  
  苏绿梅冲若竹见了礼便走了,脚步轻快,面带喜色,并不像是知道家姐将有大祸的样子。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苏绿梅这般欢喜呢?
  
  若竹回了坤宁宫,把这事告诉了皇后。
  
  穆筠嫚微微皱眉,细细想了想,便讥笑道:“还真是姐妹情深,苏绿荷那会儿都吓傻了,回钟翠宫的时候还不知道站不站的稳,她妹妹苏绿梅难道丁点也不知道?竟然这般快意地走出来了,怕是有什么事,比她亲姐姐还要紧。”
  
  用盖子拨了拨浮起的嫩绿茶叶,穆筠嫚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抿抿唇继续道:“不消说本宫也知道,苏家呀,这是把主意打到了长平侯的身上。亏得丽嫔处处惦记娘家,她没心没肝的小妹也不晓得有没有把她放心上呢,一桩还没成的婚事就将她的心都填满了——往后有她苏绿荷的苦头吃!”
  
  若竹脸上挂着浅笑道:“天底下再没有娘娘和小娘子这般的姊妹情深了,丽嫔姐妹,又如何比的了?”
  
  穆筠嫚得意地挑挑眉,道:“那是自然,仙仙是本宫照顾大的,自小就跟着本宫身后跑,小的时候本宫穿什么她穿什么,本宫用什么她用什么,便是她年纪不到,例银不够,挪用本宫的银子,本宫也都是心甘情愿的。仙仙最是有良心的一个,自然记得本宫的好。”
  
  若竹又道:“娘娘还不是分外疼惜小娘子,今儿的事,娘娘为了不让小娘子看出端倪,忍的好辛苦。”
  
  轻叹一口气,穆筠嫚道:“仙仙那个鬼丫头机灵劲儿大着,本宫虽刻意隐瞒着,连火气都不敢当着她的面发出来,也不知道她看出来没有。”
  
  越想越忧心,穆筠嫚啧了一声道:“她年纪还小,不该早早让她接触这些的,早知道本宫强闯进钟翠宫,总能搜到些东西出来的罢!”
  
  一旁的若音终于开口了,声音软和的很,道:“娘娘是确信了这事才敢说这样的话,若是没有小娘子给娘娘个准信,真硬闯进去,丽嫔闹将起来,往后宫里就难办了。她父亲是正七品的监察御史,麻烦着呢。”
  
  丽嫔的父亲苏成器虽然官位不高,却是个言官,若是让他晓得女儿在宫里不明不白地被皇后欺负了,不在早朝上质问皇帝才怪。
  
  到时候朝堂上一片声讨,能把穆筠嫚脑疾都给闹出来,太后也不会放任皇后这般放肆,所以身为皇后,她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乱来。
  
  揉了揉脑袋,穆筠嫚又喝了口茶,道:“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被她给魅惑了,不晓得龙体要不要紧,若是伤了皇上的精元。”眼里闪出一抹厉色,她咬牙道:“看我不撕了这个贱人!”
  
  若竹若音两个又在旁劝着,穆筠嫚才好些了,她枯坐到天黑,看着宫女们把烛火燃了起来,从内室徘徊到西次间,又从西次间走到东次间。
  
  这厢穆筠嫚日子不好过,丽嫔也是时时刻刻活在煎熬之中,她命人送走妹妹之后,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准怎么办,便亲自去了翊坤宫。
  
  翊坤宫是宁妃的住所,她这会子正在往脸上敷花瓣,听说丽嫔来了,召了她进来,自己便枕着软枕,斜躺在榻上,道:“天都黑了,你这会子来本宫这里做什么?不需伺候皇上了?”
  
  虽然两人从往过密,到底是共侍一夫,总会有些酸气。
  
  丽嫔扑通一声跪下了,爬到宁妃面前,捉着她的手腕哭道:“求娘娘救臣妾!”
  
  宁妃拿开她的手,拍了拍面颊,语气轻慢道:“一连五日不来翊坤宫,一来便是求本宫,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
  
  丽嫔哭得不能自已,宫人有些面面相觑。
  
  宁妃皱了皱眉,吩咐道:“采晴——”
  
  宫女采晴,便把闲杂人等都带了出去。
  
  丽嫔这才肯好生说话了,她抬起头看着宁妃道:“娘娘,大事不好了——”
  
  苏绿荷把在坤宁宫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其实这事宁妃早就知道了,自妃嫔从皇后那里出来之后,她便知道了。
  
  但宁妃不知道的是,丽嫔竟然敢私自用药!
  
  宁妃脸上敷的花瓣尽数掉下,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生着柳眉星目,眸子瞪的老大,抬手便是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丽嫔的脸上。
  
  苏绿荷尖叫一声,外边的宫人都听见了。
  
  宁妃却还是不解气,又踹了丽嫔一脚,恶狠狠道:“你这贱人!瞒着本宫干下这样的好事,竟然还敢来求本宫!”
  
  丽嫔抱着宁妃的腿,头发凌乱,眼神慌乱道:“娘娘,兴许、兴许穆家小娘子没闻出臣妾身上的药味,或许……她闻到了也未必知道。”
  
  抱着侥幸的心态,丽嫔道:“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哪里会知道这些,娘娘您说是不是?”
  
  宁妃怒其不争地看了丽嫔一眼,道:“她是不知道,可皇后未必不知道!若是事后皇后问起呢?”
  
  丽嫔辩解道:“怎么会,除非小娘子主动说给皇后听,不然皇后不会知道的。她们姐妹之间也不是无话不谈,小娘子没必要芝麻大的事也要同皇后说。而且皇后便是念着小娘子年纪这般小,也不可能对她说这些肮脏的事。”
  
  宁妃推开了丽嫔,嫌恶道:“你还知道肮脏!”
  
  说罢重重地往后靠去,闭上了眼,心乱如麻,道:“你先别吵,容本宫细细想想。”
  
  丽嫔的娘家苏家依附于宁妃的娘家杨家,苏绿荷好歹也混到了嫔的位份上,若不是无力回天,宁妃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棋子。
  
  这厢她们两人正在头疼,穆筠娴已经回到家中了,进屋的头一件事,便是翻了一本医书出来看。
  
  穆筠娴鼻子甚是灵通,平日里除了喜欢制胭脂水粉,也爱看一些草药相关的书籍或是医书。
  
  翻开了《千金方》,穆筠娴起初寻而不得,直到眼睛都酸涩了,才放下书本,闭目想了想。
  
  当着皇帝的面猜香膏味道的时候,穆筠嫚明知道其中有不妥之处,却并未追问,除了不想让穆筠娴知道这些腌臜玩意,便是有其他的原因,而这个原因绝不会是因为穆筠嫚想要放过当中羞辱丽嫔的好机会。
  
  穆筠娴猜测,穆筠嫚本就意不在此。
  
  因为穆筠嫚明白,皇帝连续几晚宠幸丽嫔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喜欢这味香膏,而是另有缘故,所以才借此事让穆筠娴去注意苏绿荷身上的味道。
  
  并且穆筠嫚提起草药的时候,她是刻意避讳的。
  
  穆筠娴由此断定,穆筠嫚让她入宫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弄清楚丽嫔身上的草药味。
  
  那么到底是什么作用的草药味,使得穆筠嫚如此讳莫如深呢?
  
  穆筠娴的小脸蓦地一红,想起了一些“杂书”上的东西,她修长细嫩的手指不自觉地把医书翻到了某个特殊的章节。
  
  穆筠娴不出所料地找到了答案。
  
   正文 第 9 章   第九章
  
  四下静谧无声, 内室忽闻炭火哔啵, 穆筠娴这才回过神来, 她的脸颊已经红透, 一对桃花眼莹亮水润。
  
  不自觉地鼓起脸颊, 穆筠娴眨了眨眼, 原来皇帝姐夫他子嗣单薄, 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合上医书,穆筠娴赶紧去洗漱,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当她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那事,这宫中的女人们, 为了夺得宠爱, 还真是费尽心机呢。
  
  感慨地啧啧两声,穆筠娴又开始低落了起来, 她的亲姐姐, 自小便要强的好姐姐, 也不知道在金砖碧瓦的皇宫里, 是不是真的过的那般如意。
  
  想着想着, 穆筠娴眼角便有些湿润了, 迷迷糊糊仿佛看见了一个脚步虚浮的男子朝他走来,那男子一袭白衫,干干净净, 纤尘不染, 好似神仙下凡。
  
  灵玉瞧着屋里没了动静,悄声进来把帐子放下,她注意到穆筠欣眼角的泪光,心疼地皱了皱眉,便把蜡烛熄了,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才出去合上了隔扇,院外便有丫鬟提着灯来了。
  
  来的人是如青,灵玉忙去迎接。
  
  如青也穿着披风,提着一盏小羊角灯,见屋里的灯熄了,小声问道:“咱们姑娘睡了?”
  
  灵玉点点头道:“睡下了,去了一遭宫里,估计累坏了,回来看了会子书,便洗漱了去歇息。”
  
  如青往手上哈了一口热气,温声道:“夫人想让姑娘去一趟回个话,既然睡下了,就罢了。我回了夫人,让姑娘明儿再去。”
  
  灵玉摸了摸如青的手,道:“姐姐等会子,我去给你带个手炉暖着,让个小丫头送你回去。”
  
  如青笑着婉拒道:“不必了,天儿冷着呢,就不折腾人了,又不远,我自己走就是。”
  
  灵玉挽着如青,送她到了门口。
  
  如青又问灵玉:“姑娘今儿回来好不好?”
  
  灵玉答说:“我才给姑娘放帐子的时候好像看见她掉眼泪了,也不晓得是看书看哭了,还是为着宫里的事。”
  
  如青道:“我在夫人身边好像没听说娘娘有什么事,想来宫里是没什么事的。姑娘老爱看些伤神的书,你们好歹也劝着些,至少夜里不要看了,省得睡梦里都忘不了,那如何睡的安稳?精神不好,人就容易萎靡。”
  
  灵玉低头应是,送了如青一小段路,便踩着残雪折回去院内。
  
  听雪院里各处都熄了灯,丫鬟也早早歇下,此时此刻还有一处地方热闹着呢!
  
  下午的时候,魏长坤去乾清宫里面见了朱煦,表兄弟两个也是三年没见了,陡然见面,难免生疏。
  
  朱煦是个温和的性子,对谁都和善,请了魏长坤在床上坐下,便像三年前一般,掐着表弟的手腕就笑起来了:“坤弟,你瘦了也黑了。”
  
  一般的男人和嫩白的朱煦比来,少有不黑的。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听朱煦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魏长坤也习惯了,毕竟表哥打小就是这副模样,对谁都笑眯眯的,话多,但十分和善。
  
  朱煦兴起,什么都说,顺便把下午穆筠娴辨香的事儿也讲了,魏长坤神情一动,仿佛把这事往心里去了,但他心底是不大相信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接着魏长坤又听朱煦说了好些家常话,从太后说到朱世阳,甚至连皇后也提了几句。
  
  魏长坤听到这里才打断了朱煦说话,道:“姑母可还安好?”
  
  朱煦微仰头道:“母后好着呢!”
  
  两人是堂表兄弟,朱煦的母亲是魏长坤父亲的堂姐,而太后父母早逝,小的时候是养在长平侯府太夫人岁羡荣名下的,长平侯府不仅是皇亲国戚,还是外戚里最受重视的一族。
  
  魏长坤一直抱着君君臣臣的态度,对皇帝敬重有加,兄弟二人便一直是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即使魏长坤给的回应不太多,朱煦也还是有很多话说,说到高兴的时候,还忍不住手舞足蹈。
  
  魏长坤有时候莞尔一笑,心里也暖和了一些,愈发觉得表兄可爱。
  
  朱煦说的高兴了,一下子没注意,天都黑了,若不是宫人进来问他用不用膳,他怕是还要说下去。
  
  朱煦羞涩地笑了笑,冲魏长坤道:“坤弟你看朕都高兴的忘了时候,你没有用饭罢?”
  
  魏长坤低头答道:“臣沐浴过后便来面圣,不曾用饭。”
  
  朱煦传了饭,挥退了太监,又独自与魏长坤说起话来,他问表弟:“你沐浴过后便来见朕,太夫人那里岂不是还没交代过?”
  
  提起这个,魏长坤就头疼,他皱了皱眉道:“是,臣只好回去歇过一晚了,明日再去见太夫人。”
  
  朱煦哈哈笑道:“朕看呐,怕是等不到明日了,今儿晚上太夫人就非要见你不可,朕也不为难你了,吃过饭早早回去罢,天寒地冻的,省得太夫人久等。”
  
  魏长坤面无表情,表哥还是真是体贴,赶着让他回去吃苦头。
  
  两人一起用过饭后,天已经黑透了,朱煦果真不再多留人,临魏长坤走之前,只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抿唇严肃道:“三年前你也是太冲动了,连带着朕都被太夫人写信责备了,如今太夫人年纪大了,朕可不敢跟她老夫人针锋相对。坤弟,多多保重!”
  
  魏长坤仿佛觉得肩上重了许多许多,欲行跪礼,被朱煦拉了起来,便告退了。
  
  踏着明朗的月色出宫,魏长坤阔步前行,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丝毫都不后悔自己执意要去漠北的决定。
  
  至于太夫人那里,他也是那个态度,既然没有喜欢的女子,何苦娶来?
  
  回到长平侯府里,魏长坤一从大门进去就被人拦住了,管家告诉他,太夫人的人早早就传了话来,让侯爷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去思危堂。
  
  魏长坤心知躲不掉,便直接去了思危堂。
  
  熟悉的院落,即使在黑夜里,仍能够看到轮廓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好似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不曾移动过。
  
  走到了思危堂正上房的门口,魏长坤有些怯了,站在门槛外边,没敢踏进去。太夫人跟前伺候的李嬷嬷已经出来了,她抹着泪去迎他,笑着哽咽道:“太夫人在里边等您呢。”
  
  魏长坤愣然一瞬,点了点头,便跨进了次间,李嬷嬷在里边挑帘,他低头跟着进了内室。
  
  年过花甲的岁羡荣两鬓花白,平髻梳得齐齐整整,一根翠玉扁方挽着,正襟危坐在榻上,听到动静眼珠子动都没一动。
  
  魏长坤登时红了眼圈,三年前他走的时候,祖母头发还没白的这么厉害。
  
  李嬷嬷在一旁不停地抹泪,生怕打搅了祖孙二人,自觉地退了出去。
  
  魏长坤乖乖地跪下来,给太夫人行了礼,磕了三个头。
  
  岁羡荣半晌没有出声,魏长坤自然不敢起来。
  
  一个茶杯从上方砸下来,却只砸到了魏长坤的肩头,并未砸到他的脑袋。
  
  岁羡荣以极压抑的声音,梗着脖子,撕扯着筋脉道:“你这不孝子孙!不孝!”她握着拳,浑身都在颤抖着。
  
  魏长坤虽未抬头,却已经感受到了岁羡荣复杂的情感,他的心也被揉捏的发疼。当初若有别的选择,他大抵也舍不得离开侯府,留祖母一个人守着偌大的魏家。
  
  一炷香过去后,岁羡荣才哽咽道:“回来了……回来了……长坤……”
  
  魏长坤起身,走到岁羡荣身边,红着眼睛应了一声。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岁羡荣才平复了下来,让魏长坤挨着她坐着,问他这三年来在漠北过的如何。
  
  漠北风沙大,这会子还是冰天雪地的,有时候城墙一夜之间可以结一拳厚的冰,那样艰苦的地方,能过的怎么样。
  
  魏长坤只道:“尚可。”
  
  岁羡荣搂着孙儿,面带庆幸道:“好在你都好好的,祖母也就放心了。”
  
  伤痕不是没有,只不过未到缺胳膊少腿的地步罢了。
  
  岁羡荣发完了脾气,心里只剩下心疼,她叹了一声道:“祖母不是不许你从武,只是你爹只得你一个儿子,你还有个庶出的小叔,祖母是太害怕了……祖母不能失去你了。”
  
  这三年,岁羡荣都亲自操持侯府内宅,完全不假人手,好在她身子骨康健,才替嫡孙把侯府守得严严实实的。
  
  魏长坤加重力气握着岁羡荣的手,道:“难为祖母了。”
  
  岁羡荣哼了一声,道:“我是你亲祖母,难道还跟你计较这些?”
  
  虽然太夫人语气变好了,魏长坤可不敢放松警惕。
  
  果然——
  
  岁羡荣嘴角弯弯道:“你也快二十三了,三年前叫你逃掉了,现在别想再躲了!我们魏家的子嗣实在单薄……”
  
  不等岁羡荣把话说完,魏长坤头皮都发麻了,他厚着脸皮站起身,拱手弯腰道:“祖母,天色不早了,孙儿连夜赶回,至此没有歇息过,且容孙儿修整过一夜再说。”
  
  岁羡荣面色变冷,道:“我问你,你何故不想娶妻?!在军中呆了三年,难不成你……”
  
  眼瞅着太夫人脸色愈发难看,魏长坤道:“祖母请勿多想,孙儿只是暂时无心娶妇,并非不想娶妇。”
  
  岁羡荣没了耐心,劈脸就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想娶妻?!”
  
  魏长坤底气不大足道:“婚嫁之事,哪里来的定数。”
  
  岁羡荣瞪他一眼道:“什么叫没有定数?!我看你是没遇到让你上心的女子,等哪日你巴巴地来求我替你上门求亲的时候,可别怪我心狠!不叫你等上三五个月,别想我点头!”
  
  魏长坤嘴角扯了扯,道:“祖母多虑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一天,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子让他觉得与众不同,很是入眼。
  
  岁羡荣讥笑一声,道:“你可别把话说早了——你既然回来了,想必短时日内也不会走了,我且看看你这份自信能撑到什么时候!”
  
  自家书里得知魏长坤要回来之后,岁羡荣可是把京城里好姑娘都过了一遍眼,沉鱼落雁的、小家碧玉的、端庄贤惠等各种各样她都看了一遍,偏不信天下这样大,竟没有一女子能叫他心动!
  
  魏长坤仍道:“孙儿告退了。”
  
  岁羡荣挥挥宽大的滚边衣袖,稍侧了身子道:“快些走罢!”
  
  魏长坤挑起帘子就要出去了,太夫人在他身后又道:“你可盼着没有那日,否则别叫我刁难死你!”
  
  魏长坤抿唇走了,李嬷嬷随后进来,捡起了摔在毯子上的茶杯,搁在了桌上,走到岁羡荣身边笑道:“侯爷年纪尚轻,又在漠北呆了那么久,男女之事上糊涂些也是正常的,若是十分通晓那才怪了。”
  
  岁羡荣面色缓和了一些,这才安心地换上舒适的里衣就了寝。
  
  魏长坤才到前院的敬谨堂,心里还想着太夫人话——让他求着把姑娘娶过门,怎么可能?
  
  除非那女子是仙女下凡尘还差不多。
  
   正文 第 10 章   第十章
  
  皇宫里边, 穆筠嫚也正烦着。
  
  夜里皇帝虽然来了坤宁宫, 穆筠嫚想着两个姑姑的话, 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心里计较着要让朱煦真的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加之这事也不大好开口, 欲冷落他一晚, 让他先自己体会体会,便称病将人赶去了别的宫里。
  
  朱煦起先还只以为是他没有雨露均沾缘故,后来夜里准备去翊坤宫的时候, 看见丽嫔从那里回来了,他撞上神色恹恹的苏绿荷便安抚了几句,说了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话。
  
  丽嫔却是一副很回避的样子, 并不如以前那样欢喜, 面带挣扎,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煦便有些纳闷了, 难道是丽嫔下午因为穆筠娴的几句话就觉得委屈了?
  
  香膏而已, 值当什么?以后不用就是了。反正只是个幌子而已。
  
  丽嫔欲言又止, 想把朱煦拉到自己宫里去说话, 偏又不敢截宁妃的胡, 便眼睁睁放了皇帝走。
  
  朱煦坐在御辇上, 细细地思考了起来——皇后今儿肯定是生气才把他赶出来的,为着一个膏子,她不至于这么生气——穆筠嫚知道了!
  
  朱煦喝了一声:“停下!”
  
  福南转身回去问他:“皇上, 怎么了?”
  
  朱煦有些结巴道:“没、没事, 朕忽然有些不舒服,回乾清宫。”
  
  福南也没多问,便吩咐人把朱煦又送回去了。
  
  回到寝宫的朱煦越想越是这样,晚上睡不着命人把丽嫔召来了,正好丽嫔也睡不着。
  
  昔日同床共枕的人,此时忽然都有些生疏了。朱煦挥退宫人,直接问了丽嫔:“皇后知道了?”
  
  冰冰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丽嫔仿佛认错了人,她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道:“臣妾……不知道,皇后娘娘应当还不知道。”
  
  朱煦懊恼地揉揉额头,道:“起初……朕就说不该的,朕不该的……朕怎么就没忍住。”
  
  他明白,这回可要伤了皇后的心了。
  
  丽嫔跪在朱煦脚边,央求道:“皇上,皇后娘娘总不会告到太后哪儿去罢?”
  
  朱煦有些不大耐烦道:“不知道,你先回去罢,朕想一个人待着。”
  
  丽嫔哀求道:“皇上,您可要怜惜臣妾,臣妾当初还不是想着能要一个孩子。”
  
  朱煦应道:“朕明白,你先回去罢。”
  
  丽嫔一向知道朱煦心软,又求了他几句,才肯安心离开。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传到了穆筠嫚耳朵里,她一听丽嫔被召去又被赶了回去,心里才有了底。
  
  只能说这一回她发现的早,五日不长,不至于损伤龙体,还真是亏得穆筠娴的鼻子灵巧,不然大明江山指不定就毁了!
  
  这一夜,有人好眠,有人难眠。
  
  *
  
  次日大清早,宫里的赏赐就送出去了,从西华门出去,分别送往两家,定国公府家和长平侯府。前者是赏赐,后者抚慰意思居多。
  
  不管哪样,京城里的人全长着眼睛呢,都看到了皇帝对这两家人的宠爱。
  
  定国公府里,穆筠娴大清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捞起来梳洗穿戴,前去迎宫里的人,领东西谢恩。
  
  东西虽然是皇后亲自挑的,却是打着皇帝的名义送来的,圣旨没有,来派送的人是朱煦身边的得脸大内总管福南公公。
  
  杜氏领着穆筠娴谢过恩后,便塞了一些沉甸甸的心意过去。
  
  福南掂量了下,嘴角都咧开了,笑眯眯地细声道:“咱家还有一处要去,就不多叨扰了。”
  
  杜氏忙问:“公公这是还要赶去哪里?路途远不远,需不需用府里的马车?”
  
  福南摆摆手道:“用不着,长平侯就住在澄清坊,路好走。”
  
  杜氏也已经听丈夫说过,长平侯回来了,心知不关在家的事,便不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大门口。
  
  福南从正门出去上了马车后,扯开荷包看了看,照旧惊得抬了抬眉毛,全是银锭子!国公夫人出手就是大方,每次宫里来人,从不手软。
  
  福南高高兴兴地去了长平侯府,杜氏也折回去同穆筠娴一起回了听雪院。
  
  皇上有旨意都是赏给穆筠娴的,旁人便一分染指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入了听雪院的库房。
  
  杜氏吩咐了灵玉带着人去归整东西,她则牵着穆筠娴进了屋。
  
  母女两个进了内室,杜氏便问了:“昨儿你进宫,你姐姐对你说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穆筠娴就把事情粗略的讲了,至于里边的内涵,她都没说,杜氏也没有听出来有什么不妥。
  
  杜氏到底还是担心大女儿的,忍不住又问道:“你瞧你姐姐脸色心情如何?是不是强颜欢笑的?”
  
  穆筠娴道:“姐姐心情尚可,并无郁闷之状,昨儿皇上姐夫还当我的面儿哄着姐姐呢。”
  
  杜氏这才抚抚胸口放心了,叹一口气道:“你姐姐是个要强的性子,若有委屈必不会告诉我们的,好在你是个机灵的,既然你都没看出来,想必你姐姐肯定过的还不错。”
  
  说罢,杜氏忍不住自顾地笑了,道:“昨儿输了一百两银子,今儿想想也不多心痛了。只当是花在你姐姐身上好了,一百两银子买她开心,值得。”
  
  穆筠娴撇撇嘴道:“我姐要是知道您这么舍得替她花钱,肯定会开心!”
  
  杜氏起身,大方道:“行了,你下午记得去哄老夫人吃药,娘就先回去了,院子里还有些事我得操心呢。”
  
  穆筠娴送了杜氏出去,便回屋用了早膳。
  
  杜氏走了有一会儿,如青就来了听雪院。西南院那边,果然有了动静。
  
  如青来问灵玉,怎的夫人不在这边。
  
  穆筠娴在屋里正好喝完了粥,漱了口听见了动静,冲外边唤道:“是如青来了?”
  
  巧玉正好在门帘那里,挑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扭头回穆筠娴道:“是的,正在和灵玉说话呢。”
  
  穆筠娴便道:“去请她进来。”
  
  如青也听见了,便走了进来。
  
  穆筠娴问她:“母亲说处理院里的事儿去了,不晓得去了哪处,你找母亲是不是要说西南院子的事?”
  
  如青点头道:“正是呢。”
  
  穆筠娴眼睛一亮,问如青道:“什么事,你先告诉我。”
  
  如青笑笑道:“姑娘要知道做什么?”
  
  穆筠娴从床上下来,冲如青撒娇道:“好姑娘,你快告诉我。”
  
  如青便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有些奇怪罢了,昨儿夜里三老爷去看了六姑娘,但是没打骂她。”
  
  这件事是不太要紧,但是很奇怪。
  
  三老爷穆先文浮夸虚荣,好吃喝嫖赌,膝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待嫡出的儿子尚可,待几个丫头就不怎么样了。
  
  何况昨日的事有汪姨奶挑拨,三老爷又比较听生母的话,怎么会轻易放过穆筠妍?
  
  这很不对劲。
  
  如青看着穆筠娴的表情,便晓得她已经猜到了,于是道:“夫人特地让奴婢找人盯着西南院子,奴婢这就要去禀了夫人。”
  
  穆筠娴嗯了一声,放如青走了。
  
  坐在床上,穆筠娴细细想了想,簪子的事怕是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穆筠妍抢穆筠欣的簪子,未必是因为小辈弄丢了长辈的东西怕责罚。
  
  当然了,穆筠娴也晓得以杜氏的心眼,绝对不会想到这一头去,那么盯着西南院子的事,肯定是老夫人提点的。
  
  心神一动,穆筠娴就去了老夫人那里。
  
  穆筠娴把这事告诉了老夫人,她请教祖母,三叔怎么会这样容易放过了穆筠妍,总不会是汪姨奶的唾沫星子还不够淹死他吧?
  
  卫静眉听了穆筠娴的比喻登时笑了,便道:“浑说什么。反常必有妖,既然不对劲,再盯着就是。”
  
  穆筠娴又问了:“再盯哪里?怎么盯?”
  
  卫静眉点了点穆筠娴的眉心,嗔道:“你学着管家就是,这些心思学了做什么?你放心,将来你父母给你指的人家,肯定不会让你过这种勾心斗角的日子,你爹要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穆筠娴摇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祖母,我不过是好奇,您就快告诉我罢!再者,将来我肯定是要过舒心的日子,但顺心如意不代表我什么都不需要懂,什么都不用会呀。您先把我教聪明了,将来就是有了变故,我也好应对。”
  
  卫静眉欣慰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她见过不少崩溃颓丧在内宅的女人,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宝贝孙女能享乐的同时,也具备应对风险的能力。
  
  卫静眉继续道:“你三叔那个性子,发起火来你三婶根本劝不住,更何况还是汪姨奶撺掇的。肯放过妍姐儿,必定是他自己的主意,说明他们父女两个有了共同的秘密。共同的目的,能任何两个人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是父女还是夫妻。”
  
  穆筠娴若有所思地点头,有点儿明白老夫人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