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世   风动荷花水殿香, 姑苏台上宴吴王。
  
  走进王府避暑的荟薇堂, 她脑海中忽悠悠地浮起这句诗。
  
  水殿依水而建, 周围环绕着花木繁茂的人工堆山, 长松修竹, 浓翠蔽日。从山中引来的泉水沿假山倾泻而下, 在堂前汇成大池。池中遍植荷花, 连同庭前数百盆茉莉、建兰、素馨、玉桂等盆栽,芳香四溢。风轮鼓起的清风把花香送入殿中,满殿都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已是黄昏, 庭院中斜晖脉脉,光线被重重的花木掩映,更暗淡了几分。
  
  她脚步踟蹰, 心中如有薄薄的阴翳徘徊, “王妃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么?”
  
  侍女含笑,“是, 所以才特命奴婢请先生过来吃茶赏月。”
  
  先生, 这是她目前在王府的身份, 曾经, 她以为, 这是她唯一的身份。
  
  如果不是半个月前王妃那场谈话的话。
  
  彼时, 王妃已经病了许久,病弱的身体倚在床榻间,如一片飘渺的剪影, 唇边的笑虚弱幽微, “其实,仔细论起来你我还是同族。”
  
  她手中握着茶杯,静静的没有说话。
  
  天下同姓之多,推究起来无不沾点关系,她和王妃那点渊源,委实太远,不值一提。
  
  王妃陷入回忆中,“那时我正准备为郡主聘请女师,听闻了你的才名,便让人去打听。
  
  原来,你是我的远方族人。父母早逝,没有兄弟,亲戚不足依凭。曾经的未婚夫因你长年守孝提出悔婚,娶妻纳妾后却又对你念念不忘妄图回头。你果断回绝了你未婚夫,凭借自身才学做了闺塾女师,自食其力。这些,均非寻常女子能够做到,我听后十分钦佩,把你的情况对王爷一说,王爷亦很欣赏,当即决定,郡主女师非你莫属。”
  
  听着那段过去,她微微怔忪。
  
  王妃缓缓喘了口气,接着道:“几年相处,你的品性才学深得我心,在我心中,你不止是郡主的女师,更是我的良友和同族姐妹。”
  
  王妃止住她欲出口的话,目中如有湿意氤氲,“我的身体……怕是不成了,可怜我三个儿女还小,家中庶子女众多,若无人相护,王爷娶新妃之后,我的孩子定会处境艰难。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绞,寝食难安。”
  
  王妃泪意盈盈,恳求,“我想把他们托付与你,希望你能在我去后代我照看他们,不知你可否答应?”
  
  说罢,挣扎着在床上一礼。
  
  她连忙起身回礼,心中愕然,“王妃言重了,如王子郡主不弃,有需要徽音处,徽音自当尽绵薄之力。只是徽音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女先生,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只怕会有负王妃重托。”
  
  王妃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她在侍女的服侍下慢慢倚回靠枕,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遥远惘然,“你还记得我和王爷初到学堂看你授课时的情景么,娇娇女儿,济济一室,各个拥着书卷,娇声吟诵。你站在前面,淡然含笑。那时王爷看着你,他的目光……我就知晓,王爷喜欢你。”
  
  文徽音着实惊愕。
  
  王妃目光移向她,语气柔缓,“你知道,圣上至今无嗣,朝中大臣上书,请圣上于皇弟间遴选皇储,圣上已经答应,王爷他很可能……你孤身一人,若能得王爷眷顾,既终身有靠,富贵可期,又可与我儿相互扶持,不知你意下如何?”
  
  杯中的茶烟已经冷去,窗外的树木发出凌乱的婆娑声,恍然有凉意缓缓浸上心涧。
  
  她想起那个男子,高大俊美,目光深邃,偶尔来学堂查问子女的功课,会与她探讨几句学问,遇到她教授琴课时也会静静地听她弹奏一曲,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神色淡淡地与她下一盘棋。
  
  仅此而已。
  
  她不会对任何男子抱有私念,他对她亦只是以礼相待。
  
  她以为她是凭品德才学屹立于世,而在别人眼中,似乎并不如此。
  
  她轻轻垂下睫羽,把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抬目望向王妃,目光澄澈,声音澹静却字字清晰,“自徽音走出家门自谋生计那一刻起,就在心中立誓,今生今世永不嫁人。
  
  王妃的看重,徽音甚是感激,若王妃需要,徽音力所能及,愿效犬马之劳。但嫁人之事,请王妃勿再提及。我不能违背誓言,也不觉嫁人就终身有靠。扶不扶持王妃的子女与嫁不嫁王爷并无关系,哪怕嫁了王爷,徽音认为不能做的依然不会做,即使不跟王爷,需要徽音尽力时,我依然会尽力。”
  
  说罢她向王妃深深一礼,“这是徽音的肺腑之言,请王妃明鉴。”
  
  床上的女子看着她,目光似感叹,似敬佩,又似惋惜和失望,最后,终未再说什么,只深深一叹。
  
  王府待她一向礼遇有加,内心深处,她未尝不贪恋这份安稳。
  
  只要王妃不再生出奇怪的念头,她想,或许,她有希望待到养老的那一天也说不定。
  
  之后,日子一如往常。
  
  半个月过去,王妃的侍女过来说,王妃请她到荟薇堂吃茶赏月。
  
  荟薇堂前,碧波湛湛,水声玲琅。
  
  她望着浓翠欲流的繁茂花木,几能遮蔽天际,赏月?
  
  王妃的身体,为何要选这凉气森森的避暑水殿?
  
  心中有浅浅的疑虑蔓延,此时,她担忧的,依然是王妃旧话重提。
  
  “先生,这边请。”侍女款款地把她引到门边,“王妃就在里面等您,奴婢在外面伺候。”
  
  她略略犹疑,走进殿中。
  
  大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
  
  殿中纱幔垂地,灯光朦胧。
  
  帐外悬挂的数百串迦南木、真腊龙涎香珠和着花香,把殿内晕染得香气迷离,如梦似幻。
  
  她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
  
  模糊的声音传来,暧昧的低喘夹杂着女子的娇笑,“你真要听那病鬼的话纳了那女先生?”
  
  男子低哑的声音轻斥,“那是你婶母。”
  
  女子捂嘴娇笑,“是,叔父大人。”
  
  她心中轰然一声。
  
  男人翻身压住女子,女子轻哼撒娇,“叔父答应过的,等你做了皇帝,就封我做皇后,也不枉我在父皇面前为你劳心劳力。”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剧烈的纠缠声席卷了一切,她看到帐幔上一双疯狂摇曳的身影。
  
  心头的震怖如惊涛骇浪一般,她隐在黑暗中,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冷汗淋漓。
  
  她缓缓后退,身体紧绷如弦,而后倏然转身,朝门外跑。
  
  灯光忽忽悠悠,帐幔不小心被她重重撞开,这一番动静惊动了里面纠缠的两个人,男人警惕的声音响起:“谁?”
  
  她不闻不问,急速跑到门边,大门沉沉,挡在她面前。
  
  她焦急地推、拉、拍,门岿然不动。
  
  仿佛有一只手,一步步把她拖进黑暗的深渊。
  
  “阿音。”
  
  她听到男人声音,幽凉轻柔,唤着从未有人唤过的亲昵称呼。
  
  她不敢回头,不敢辩驳,只沉默而焦急地与眼前的门搏斗。
  
  男人身影逼近她的身后,难以描述的气息让她几乎窒息,男人湿热的呼吸拂上她的后颈,声音轻轻绕在她的耳畔,“阿音。”
  
  她背对着他,双手紧握,强制按捺住自己的颤抖,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肃然。
  
  灯光晃动,她看到男人松散的衣襟,以及那隐约露出的肌肤上不可言说的痕迹。
  
  她移开目光,力持镇定,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波,“王妃邀我今晚来此赏月,不知何故王爷在这里?”
  
  男人意味不明地一笑,“王妃欲成全你我。”
  
  她懂了,瞬间如坠冰窟。
  
  幽幽的灯光映上她的面容,如冰雪寒玉。
  
  他伸出手指轻抚她的面庞,她连忙躲开。
  
  男人平淡道:“刚才的话你听见了。”这句话不是问句,他的目光笼罩着她,幽深如无底深渊,“知道秘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你如此聪慧,应当知晓。”
  
  她没有说话,嘴唇紧抿,脸白如纸。
  
  他的目光缓缓逡巡着她姣好的容颜,纤细的身姿,语气中若有若无多了一分狎昵,“本王也可以给你其他选择。”他顿了顿,一字一句,不容错听,“把你自己送给本王,或者,把你的命交给本王。”
  
  她嘴唇紧闭。
  
  他微笑,“世人无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既然不言,本王就当你选择前者。正好,今夜乃是花好月圆之夜。”
  
  说着,愈发靠近她,手指抚上她的衣襟。
  
  她倏然抬头,目光中清寒烈烈,“你们这种人,都很喜欢这样是吗?”
  
  男人幽深的目光盯着她。
  
  她目光决然,“希望王爷言而有信。”
  
  她说:“我选择舍弃性命。”
  
  男人依然没有说话,空气中狎昵旖旎的气氛倏然消散。
  
  她道:“我们在这个世上艰难挣扎,无非想求一份洁净尊严,世人无人不爱惜性命,可我不能污了自己而活着,”她心中渐渐漫起悲凉,“既然无可选择,请王爷不要食言,直接取我性命。”
  
  男人深深地望着她,“做本王的女人是污了你?”
  
  所做所为,形同禽兽,何止是污?她不屑作答。
  
  有风吹来,帐幔飘拂,光影凌乱,她恍然看到帐幔上人影一闪,接着脑后便遭到重重一击。
  
  她倒了下去,留在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男人愕然的面孔,和一个女子手中的烛台。
  
  她缓缓闭上了眼,窗外,月华如霜。
  
   正文 初见   文徽音突然间醒了过来。
  
  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死亡一般那么久, 然后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
  
  神思如雾霭迷离, 飘浮过漫长的反射弧后, 渐渐清醒。
  
  她想不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缓缓环顾四周, 她发现自己在一间静室内, 静室的墙壁上凿有佛龛, 里面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
  
  靠墙的角落里铺着一张草垫子,一个衣着半旧的男孩正蜷在垫子上默默哭泣。
  
  他是谁,为何与自己关在一起?
  
  她心中浮起这样的疑问。
  
  幽幽的灯光从她身后传来, 映着她衣裾长长的身影,映出迷离的轮廓。
  
  她无声地打量着男孩。
  
  男孩苍白纤弱,蜷成一团无声哭泣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让人忍不住心怜。
  
  她缓缓走到男孩面前, 垂目问他,“你为什么哭?”
  
  男孩正闭着眼睛哭得心无旁骛, 蓦然听到她的声音, 吓了一跳, 连忙坐起来抬脸看她。小脸湿漉漉的, 长长的睫毛如河边的水草, 几根扶起, 几根倒下。
  
  “你为什么哭?”她又问,声音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我想母妃了。”男孩说, 声音如被雨水打湿。
  
  母妃?
  
  她端详着男孩, 他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长得极是漂亮,肤色如玉,发如鸦羽,湿湿的眼睛如一汪清水中浸润的两丸黑宝石,却不是她记忆中小王子的模样。
  
  难道是庶子?
  
  男孩回过神来,问她,“姑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她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姑姑”
  指的是她。
  
  她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文徽音声音淡淡,“你母妃曾托付我照看她的子女。”
  
  男孩愣了一瞬,眼泪又流下来,“原来你是母妃身边的人。”他哽咽,“母妃过世后,她身边的人都被遣散了,想不到姑姑还会留下来。”
  
  王妃已经过世了?
  
  还是男孩口中的母妃另有其人?
  
  “你父亲呢?”她问。
  
  男孩低下头,“父皇……训斥我,罚我面壁思过。”男孩抬袖拭眼泪,“在母妃的庵堂禁足。”
  
  父皇……庵堂……
  
  那位已经登上皇位了?
  
  文徽音有片刻的晃神。
  
  她遭人设计,无意中撞破那人的惊天秘密,他没有要她的命,却把她和一位小皇子关在一起,意欲为何?
  
  文徽音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知晓自己眼下的处境,但不知为何,她并不那么急切,仿佛经过漫长的昏睡后,心态也宁静了许多。
  
  她不紧不慢地套着小皇子的话,“你父皇因何责备你呢?”
  
  男孩扁了扁嘴,鼻音囔囔,“父皇派我去琅琊郡赴任,那里的典签十分可恶,我平时多走一步路,多要一杯茶都要向他报告,像囚犯一般。
  
  那一日,我想去城中游玩,典签不准,我恼了,不管他,自带了侍卫出门。在路上,我碰到一群送葬的人,里面有位老婆婆哭得特有韵味,像唱歌一样。一问才知,老婆婆是专门帮人哭灵的人。
  
  典签追着我训诫,十分无礼,我一生气,就命人买来一口棺材把殿签钉了进去,然后雇了那位老婆婆来哭……”
  
  文徽音:“……”
  
  男孩抽噎,“后来把典签放出来时,典签的脸色很不新鲜……没过多久,父皇便下令削去我的官职,勒令我还朝,狠狠地骂了我一通……”
  
  男孩脸上泪痕宛然,“我知道,是典签告的状……”
  
  文徽音:“……”
  
  初时的荒诞感过后,她心中升起浓浓的疑云和怪异感。
  
  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像男孩这么小的皇子就已经能外出赴任了吗?是他太受重视呢,还是太不受重视?
  
  典签云云,不是史书中才有的官职名吗?
  
  典签本为处理文书的小吏,年幼皇子出任地方,君主便用左右亲近的寒人充当典签,帮助皇子批阅公文,照顾皇子的饮食起居,同时监督皇子在地方的所作所为并定时向朝廷汇报。如果哪天皇帝看人不顺眼了,也是通过典签之手除去皇子。
  
  典签官职虽小,权力极大,是朝廷明晃晃地安置在皇子身边的大钉子。
  
  文徽音对当今朝廷的官制不算精通,但是这个……她在心中微微蹙眉,那人荒唐悖德,他这是把几百年前就淘汰掉的老东西又捡起来重新使用了吗?
  
  她抬目看向面前的男孩,这个孩子倒很灵慧。
  
  忍气吞声接受典签的管制或者怒火上来不管不顾地把典签打一顿都不算出奇,出奇的是能想出把人钉进棺材这种整治人的法子……
  
  就他的年龄而言,称得上极富创意了。
  
  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文徽音微笑着安慰,“殿下的做法,很是出人意表,可以看出,殿下是一位很聪明的皇子。
  
  只不过,即使身份尊贵,身居高位,也不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对于同一件事,殿下不妨换个角度去处理,比如对典签,不要因他出身寒微而心怀轻视,以礼相待,诚心相处,处好了关系,我想,在一些不大的问题上,他会愿意通融的。
  
  如果此人实在无礼,勿需正面冲突,你不妨直接上奏,毕竟你的身份在……不过,你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有些人虽然嘴上责备你,说不定心里还觉着很有趣呢,此事无伤大雅,你不必为此感到惶恐。”
  
  她言语和缓,徐徐道来,如春风化雨般,轻易地便安抚了一颗惶然不安的心。
  
  她夸他聪明。
  
  她肯定他,开解他,教导他。
  
  不是父皇那般劈头盖脸的责骂,不是师傅刻板的训导,不是典签毫不留情的管束,不是周遭那些人表面奉承而私下里鄙视,也不是侍女乳母空泛的安慰和软语哀求,求他听话,听皇帝的话,听长史的话,听典签的话……
  
  母妃早逝,父皇忽视,又是生活在宫廷这样的地方,小小的少年过早地品尝到人间冷暖,心思非常敏感。
  
  他敏感地感受到对方的善意。
  
  几乎是本能的,他对面前“母妃留下的姑姑”生出亲近之感。
  
  他湿润润的眼睛望着她,“母妃……也会这么想吗?如果不是我向母妃质问……母妃也不会出家……”小皇子的眼中又开始有盈泪的趋势,“父皇说,是因为我才母妃才会早逝。”
  
  文徽音心中突然不可遏制地涌上一股怒意。
  
  她冷冷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卑劣找借口。”她顿了顿,语气略缓,“如果是你母亲,必不会这么以为。”
  
  小皇子目光莹莹。
  
  她微微迟疑,“你向你母亲问了什么?”
  
  小皇子低下头,有些难受,话语艰难,“他们说……我母妃原是父皇弟弟南郡王的王妃,是被父皇抢夺来的,母妃进宫七个月就生下了我,我是南郡王的骨肉……”
  
  仿佛不堪这沉重的身世,男孩的身体细细地颤抖来,“我问了母妃,母妃哭了,后来就离了皇宫在这里出家……”
  
  他看向那座佛龛,眼圈红红,泪水氤氲。
  
  文徽音心中疑云重重。
  
  抢夺弟媳……
  入宫七月……
  
  坐在皇位上的是那个人么?
  
  虽然也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但这时间……
  
  她看着面前小皇子,这么小的年纪,眉宇间却笼着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伤,她不禁微微怜惜,叹道:“无论过去究竟如何,都不管你的事,你母亲是疼爱你的,你父亲也没有舍弃你,好好活下去,才不会辜负你母亲的一番心。”
  
  旁人能说的,也不过是这些泛泛之言,没有亲身经历过,谁又能对别人的伤痛感同身受?
  
  她有些怔忡,某些遥远的伤怀如薄雾般缓缓蔓延。
  
  小皇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轻叹:“那些传言,殿下是从哪里听到的?”
  
  小皇子:“有一次和阿朓吵架,他说的。”
  
  “阿朓?”
  
  “太子长兄的长子周朓。”
  
  周朓?
  
  周?
  
  他们皇家姓氏是周?
  
  文徽音心中陡起波澜,她明明记得他们大魏国皇家姓氏是沈!
  
  她紧紧抑制住声音中那丝紧绷,一字一字缓缓问道:“现在是哪一年,国号是什么?”
  
  小皇子面上浮起疑惑,“现在是永安十五年啊,国号齐,姑姑怎么了,怎么会问起这个?”
  
  文徽音只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一道刺目的炫亮后,夜色纷纭而来,她的心又重新归寂于无边沉沉的黑暗。
  
  她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外面夜色无边,好像另一个世界。门打开,一阵夜风扑来,扑灭了屋内的灯火。
  
  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正文 再见   是梦是幻?
  
  是生是死?
  
  难道我已经成了一缕幽魂入了冥府?那我之前在静室的经历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冥府也如人间一般, 有国家、朝廷、皇室、百姓?
  
  恍惚间, 一些零碎的记忆缓缓苏醒, 她依稀记起, 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醒来。
  
  第一次, 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僧人在亡命途中。
  
  第二次, 她看见一名年轻女子跪在佛像前默默诵经。
  
  两次醒来的时间极短,她都来不及想自己身在哪里,就像一团意识般, 以神明的视角见证了两幅画面后,便重新沉入昏睡。
  
  第三次,醒来最久的一次, 她于某个静室中见到一位小皇子。
  
  窗外风雨潇潇, 有朦胧的潮气在室内蔓延。
  
  再一次醒来,还是那间静室, 那盏灯, 那个小皇子。
  
  不同于第一次相见的融洽亲近, 这一次见到她, 小皇子眼睛瞪大, 身体紧绷, 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恐惧。
  
  她缓缓走到窗前,有花木婆娑的光影印上窗纱,如一幅水墨阑珊。
  
  她淡淡道:“如果殿下害怕, 就离开这里吧。”
  
  “不、我、我没害怕。”小皇子握着双拳, 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姑姑、您、您是神仙吗?”
  
  文徽音眉目高远,“嗯。”神仙总比鬼魂的地位高。
  
  小皇子慢慢松了口气,有些激动,“怪不得,那天姑姑突然不见了,我让人去找,到处找不到。今天刚点上母妃留下的这盏莲花灯,就见姑姑出现在灯光里。”
  
  小皇子眼中光芒点点,“姑姑您是什么神仙,灯神吗?是母妃许愿请您来照看我的吗?”
  
  文徽音面上一派端严庄重,“嗯。”省得她编造来历了。
  
  而内心却不由自主地有些崩裂,原来她成了一缕寄居于灯中的幽魂?那为何没有被送去投胎转世?难道需要投胎转世的人太多,地府忙不过来,所以随便给了她一具体灯身敷衍了事?
  
  小皇子听到她的回答后立刻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仰起的小脸上满是光辉,“谢谢灯神姑姑前来照看我!”
  
  文徽音:“……”
  
  也只有孩子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这样毫无防备地接受她吧。
  
  默默地消化掉内心最初的那丝震动,她渐渐恢复了平静。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不用再为生计四处奔波,不用再与不喜之人交往,不用再受一具柔弱的女子身躯的束缚,也不会再被人强迫伤害,她可以真正地摆脱世俗牵绊,超然物外,哪怕只是寄居于一盏灯中,她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和轻松。
  
  她心中默然欢喜,淡淡含笑。
  
  两人又交谈了一时,文徽音大致了解到这里皇室的一些情况。
  
  本朝代前朝而立,于今不过二十载,到当今齐帝,才第二代。
  
  齐帝目前七子四女,小皇子是第六皇子,名周珝。
  
  当年六皇子的母妃萧妃要出家,齐帝便让她在自己的别苑出家,所以这座庵堂其实是萧妃以前的宅邸改建的。萧妃过世后,这里便捐做了庵堂。不过萧妃以前住的小院还保留着,供六皇子时不时地来居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润的植物芬芳。
  
  一个侍女进来道:“殿下,五殿下来了。”看到旁边的文徽音,目光有些惊异。
  
  小皇子点点头,神情有些严肃,语气郑重,“琇莹,这就是我找的那位姑姑,你告诉下面的人,谁也不准唐突了这位姑姑。”
  
  琇莹敛目,“喏。”
  
  文徽音看向小皇子,目光微动。
  
  小皇子这才道:“快请阿兄进来。”
  
  话音未落,便听到走廊上响起木屐欢快的咔哒咔哒声,接着,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六弟,快看阿兄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还不快出来迎接阿兄?”
  
  文徽音抚了抚衣袖,闲庭信步般地往外走。
  
  小皇子紧张地跟着她,“灯神姑姑,你要去哪里?”
  
  文徽音微微侧脸,“你要与五殿下谈话,我总不能在这里。”
  
  “没关系,”小皇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有点眼巴巴的,“五兄很熟的,灯神姑姑你哪里也不用去,就在这里,阿兄不会介意,我也不会。”
  
  文徽音:“……”
  
  说话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过来,见到六皇子,少年兴奋地拉住他道:“我刚从二兄那里过来,你猜我碰到了什么?”
  
  六皇子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并时不时地朝文徽音这里瞟一眼,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文徽音无言,看到旁边的香炉中逸出徐徐白烟,便走过去,轻轻拨了拨。
  
  六皇子放下心来,拉住五皇子在垫子上跪坐了,问道:“阿兄碰到了什么?”
  
  五皇子:“二兄不是在这边开了西邸么,离你这里不远的,招纳了许多文士,所以许多书商都喜欢往他那里跑。
  
  今天,一位书商向二兄兜售一本书,要一千两银子呐!”五皇子向六皇子感叹,“二兄说要先留一晚看看好不好再决定是否要买,书商答应了,我向二兄磨了许久,二兄才答应先给我看。”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捧出一本书,“你看,这可是一千两银子的书啊!”
  
  两个小少年头碰头揭开书页细细观看,过了一会儿,六皇子露出些许困惑,“这个,真的特别好么?”
  
  五皇子也是一脸不解其妙的懵懂,但却坚定地为自己淘来的宝贝保驾护航,“当然,这可是极有学问的书,值一千两银子呐!”
  
  六皇子略觉失望,“阿兄,你来就是让我看这个的么?”
  
  五皇子道:“六弟你想想,虽然你现在还看不出它有多好,但等你以后有学问了,一定会看出它是一本多么难得的书的。到时候再寻它,可就不一定能寻到了,即便能寻到,那可是要花一千两银子的!”
  
  五皇子很有打算,“不如我们趁现在抄一份,先存放着,等以后想看的时候就能看。不单能节省一千两银子,就是以后六弟你手中的零用不够花了,也可以拿去卖一卖……”
  
  文徽音、六皇子:“……”
  
  六皇子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小小兴奋了一下,但随即又颓然,“我现在不能出门,恐怕找不到人来抄书。”
  
  “没关系,”五皇子一副很有兄弟爱的架势,“我先抄,然后再把我的给你抄。”
  
  六皇子笑容甜甜,“谢谢阿兄。”
  
  “……”
  
  文徽音徐徐走到两位小皇子前,说道:“这本书可以给我看一下么?”
  
  珍贵书籍对于读书人的诱惑,委实难以抵挡。
  
  两位皇子齐齐抬头,五皇子之前还以为屋里的女子是名侍女,并没有特别注意,蓦然听到她索要书籍,一时愕然,“你……”
  
  六皇子连忙站起,生怕他五哥说出什么不敬之词,抢前道:“这位姑姑是以前常与我母妃谈论佛法的大师,很有学问的。”快快地把书捧到她面前,“姑姑你尽管看,看多久都行。”
  
  五皇子:“……”
  
  文徽音接过书,微微颔首,深觉这位小皇子有潜力,机变的谎言顺手拈来,天衣无缝,不愧为皇室血脉。
  
  她款步走到窗前,慢悠悠地观看。
  
  窗外竹影轻移,透出浅浅的碧色,映得她眉目澹静安恬,让人恍然觉得时光静好。
  
  两位小小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她身上。
  
  文徽音心无旁骛,一页一页翻看,看完后把书还给他们。
  
  五皇子目光烁烁,“这本书如何?”
  
  文徽音略略颔首,“尚可。”
  
  “就这?”五皇子不满意,“这可值一千两啊一千两!”
  
  文徽音:“一千两太夸张,二十两足矣。”
  
  害她还以为遇到了绝世孤本。
  
  “二十两?”五皇子跳起来,瞪大眼睛,“你是哪里来的大师,你开玩笑吧?”
  
  六皇子连忙阻止他。
  
  文徽音微微沉吟,实际上她也在想,为何这里的一本书竟敢要价一千两?
  
  哪怕是名家撰写,名家批注,名家书法,一千两银子也有些骇人听闻。
  
  联想到两位小皇子的坐姿,她不禁涌起一个猜测:是不是这里太落后了,所以连桌椅都没有,所以知识罕缺书籍罕有,一本书珍贵得就敢要出天价?
  
  她语气淡淡,“我从不开玩笑。”转向六皇子,“如果殿下想看,我可以替你默出来,不过以殿下现在的年龄,可能看起来会吃力。”
  
  六皇子愣愣的,有些迷茫,还有些受宠若惊。
  
  五皇子再次受到刺激,“默出来?大师,你不会说你就这么看了一遍便全部记下来了吧?”
  
  文徽音微微点头,“这并不难。”
  
  ……
  
  五皇子一时失声。
  
  但随即,五皇子炸了,“不!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我要考考你。”
  
  说着,拿过书就要文徽音从头背。
  
  文徽音不疾不徐地复述过去。
  
  室内静静的,唯有她舒缓淡雅的声音轻轻回荡,不像是背书,倒像是讲述,引领着他们走向另一个世界。
  
  五皇子的表情由怀疑,到吃惊,到沉默,到敬仰。
  
  背到一半,文徽音问:“还要继续吗?”
  
  五皇子已经深信不疑,“不、不必了,大师,您真的过目不忘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过目不忘呢,您真是大师啊!”
  
  五皇子简直要五体投地。
  
  六皇子因为知晓她“神仙”的身份,尚能保持淡定。
  
  五皇子犹自激动,“大师,过目不忘是什么感觉?”
  
  文徽音淡定,“很简单的事。”
  
  五皇子:“……”
  
  也算聪明五皇子听到这口吻内心涌起一股想打人的冲动。
  
  文徽音:“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并不是独属于某个人的天赋。”
  
  她看着面前两个仰望的男孩,说道:“如果你们想学,我可以教你们。”
  
   正文 治愚(上)   这一日, 两位皇子经历了一场奇妙的旅程。
  
  文徽音拿起那本书, 问他们, “如果是你们, 背完这本书, 要多长时间?”
  
  两位皇子面面相觑, 不敢回答。
  
  文徽音分出一半, “这些呢?”
  
  五皇子迟疑,“半个月?”
  
  文徽音分出小四分之一。
  
  五皇子:“四五天?”
  
  文徽音看他一眼,五皇子咬咬牙, 发了狠,“两天!如果用功背,两天可以背完。”
  
  六皇子在旁边应声虫似的跟着点头。
  
  文徽音微微颔首, 合上书, “现在,两位殿下跟着我的话语想象画面。”
  
  她声音淡雅, 言语和缓, 娓娓道来, “你们要走进一座华丽的宫殿, 宫殿的大门上刻着栩栩如生的珍奇异兽, 其中一只奇余鸟突然活了过来, 呼啦啦地飞到了大门上。
  
  奇余鸟喜欢笑,长着三只头颅,身披七彩羽毛, 三个头说三种话, 第一个头是红色的,它哈哈笑着说洛阳话。”文徽音用洛阳方言念了一段文字,两个少年都笑起来,文徽音道,“你们也跟着说说看。”
  
  两个少年跟着念,稀奇又有趣,也轻易地记住了这段不长的文字。
  
  文徽音接着道:“第二个头是蓝色的,头上顶着一支蓝翎,它嘻嘻笑着说鲁语。”她用鲁地方言说了一段文字,两个少年兴味十足地跟着学,文徽音道,“第三个头颅是青色的,眼睛长得像柳叶,它咕咕笑着说吴语……”
  
  “进了门,守卫是一条巨大的肥遗,它长着侍卫的头颅,蟒的身体,两条尾巴。它卷起身边的戟挠痒痒,身上的鳞片纷纷脱落,显出几行金光闪闪的大字……”
  
  “再往里走,是一座石桥,桥上坐着一名弹箜篌的男子,他怀中的箜篌曲木是一具女子的身躯,他一弹奏,女子就睁开眼睛,开始吟唱,唱词变成一个个闪光的字浮在半空……”
  
  “旁边是一片竹林,那竹子长得十分奇特,竹枝像一节节细长的手臂向外撑开,末端是人的五指手骨,绿色的,每个手骨上都吊着一盏红色的骷髅灯笼,灯笼亮起,上面是鲜明的字迹……”
  
  “再往前,你们走进一座宫室……”
  
  随着她的话语,一个绮丽、怪诞、诡谲的世界缓缓呈现在他们面前,如一幅幅色泽浓丽情节离奇的画卷,连同它们承载的信息,深深地印进两个少年脑海深处。
  
  叙述完,她让两个少年再默默地回顾一遍,然后道:“现在,你们试着背背看。”
  
  四分之一的内容随着绮丽的画面自然自然地流淌而出。
  
  两个少年毫无障碍地背了下来。
  
  不必计算时间,两个人看着彼此,每个人都是一脸新奇、不可置信、还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文徽音微微含笑。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俱有才华,她父亲辞职回家后,专心于治学,曾收过一个学生。
  
  那时,学生的父亲跪在地上,再三请求文父,“请您一定收下犬子,如果您再拒绝,我真的无颜面对我家列祖列宗,要含愧以死谢罪了。”
  
  男人说着,眼圈微红,既羞惭,又沮丧。
  
  他旁边一个胖胖的男孩随他跪在地上,同样垂头丧气。
  
  后来才知,这男孩的资质实在不是一般的鲁钝,已经被好几个犯心口痛的先生劝退了。男孩的父亲不愿放弃,这才又找上了文父。
  
  看男人行如此大礼,文父也是做父亲的人,被其一片赤诚苦心感动,收下了男孩。
  
  然后,他也体会到了,犯心口痛的感觉。
  
  男孩很笨,频繁地被劝退,被训斥,被嘲笑,被父亲唉声叹气,严重挫伤了自信心。所以,他看起来总是畏畏缩缩的。
  
  文父对他很温和,循循善诱。然而……
  
  让他读书,第一天讲的,第二天提问全部忘记。
  
  文父还以为自己讲多了,开始减量,最后减到每天只讲两句话,让他反复诵读记忆,还是忘。
  
  男孩的样子,脸胖胖的,眼小小的,不机灵也就罢了,看上去还老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表面上是坐在那里听课或读书,然而心思却不知道在哪里,学过的东西像滑过玻璃的水,不留一丝痕迹。
  
  文父看着他略好些,不看着他,学与不学一个样。
  
  文父不是保姆,不能全天候地监视他。
  
  若是严厉些,男孩就一副受惊的神情,越发呆,呆呆地望着你,十分无辜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手心发痒。
  
  为了引起他的兴趣,文父讲课都尽量浅显易懂,并时不时地穿插些有趣的历史故事。故事他是爱听的,但让他叙述,十句他能丢掉九句,剩下的那句还结结巴巴的让人听不懂。
  
  吩咐他做两件事,他只能听到第一件;和他说一句话,他只能吸收前半句。很多时候,他认真地听了你的话,但这话接收到他脑子里,就被删减扭曲成另外的样子,让人十分无力。
  
  文父累,非常累,教这么一个比别人教几十个还要累。
  
  文父有时会觉得奇怪,他这个学生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比实心石头疙瘩还天衣无缝。石头疙瘩还能劈开一道裂纹,他这个学生简直就没有开眼的可能。
  
  教街对面的二傻子都比教他省心。
  
  半年过去,此学生的进度让人掬一把辛酸泪。
  
  但就算是这个样子,男孩的父亲也不敢有半句微词,好像生怕自家孩子被赶回来似的,想方设法地讨好文父。
  
  让文父为之心酸之余,想要劝他与其寄希望于这个孩子不如再另生一个比较现实的话也说不出口。
  
  男孩的父亲很惭愧,文父也跟着很惭愧,且随着时日渐长,男孩不见长进后,这种惭愧之情愈深。
  
  大约是与男孩相处久了,文父对小孩智商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以至于在看到自家小小的女儿竟能背诵千字文时,那种惊喜,简直犹如天降至宝。
  
  文父激动地对文母道,自家女儿天资非凡,一定要好好培养。“如果我们音儿是男子,将来翰林院必有她一席之地啊。”文父感慨。
  
  对此,文母不予置评。
  
  因为有师兄这片绿叶的衬托,文徽音从小便被父亲强大的以她为傲的自豪感包围着,这种自豪感反映到她身上,让她从小便很有自信。
  
  不要问才女是怎么来的,才女就是这种自信托出来的。
  
  再后,年纪小小的文徽音便和师兄一起读书了。
  
  文父觉得,他收的学生大概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一切。
  
  彼时,文父去邻县探望一位朋友,中途投宿某家客栈。次日,客栈中有客人喧嚷,说自己的银子被盗了,要报官。
  
  客栈老板连忙反锁上大门,让人去报县衙,很快,县衙差人来,带走了客栈里所有的人,包括文父。
  
  县令提审众人时那位客人却说,他夜里听到隔壁房间有杀人动静,一定是强盗入室杀人,他怕贼人逃跑,才故意说银子被盗以此报官。
  
  县令道:“隔壁房间有四个人,昨日进去时四个,今天出来时还是四个,何来强盗杀人一说?”
  
  客人怔住,答不上来。
  
  被告的四个人喊起冤来,其中一个道:“昨日小人饮了些酒,不小心打了这位客人一拳,是他记恨小人,才故意诬告我们。”
  
  那客人怒道:“你是不小心吗?你明明是故意的!我在房间睡得好好的,你上来就给我一拳,把我赶出了房间。我听得真真儿的,你们就是贼人!”
  
  听到此处,众人都明白了,这客人分明是挟私报复嘛。
  
  四人愈发喊冤,客人的脸涨得通红,却无法拿出更多证据。
  
  县令觉得案情已经明了,刚要拍下惊堂木,人群里一个瘦弱佝偻的老者忽然道:“昨天俺见过那四个人,昨天那四个和今天这四个不完全一样,有两个人换人了。”
  
  四人惊怒,“你胡说!”
  
  老人道:“俺记得那两个人的模样。”
  
  然后便开始细细描述那两人的相貌,脸型,五官,须发,高矮胖瘦,甚至眉角的一颗小痦子也说得清清楚楚,好似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一般。
  
  四个人目瞪口呆,冷汗如瀑。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文父。
  
  昨天,那四个人他也看到了,当时老者就在他不远处,四个人进来时有两个还抬着一口大箱子,四人进来后直接去了房间,前后不过喝口茶的功夫。
  
  就这么无意中的一次照面老者就能把几个人的相貌记得如此细致清楚?
  
  文父无比惊异。
  
  案子出现转折。
  
  县令立刻审问四人,四人初时犹不承认,县令便直接令人打开他们那口大箱子。
  
  箱子中有两具尸体。
  
  原来,死去的两个人乃是客商,被强盗盯上。
  
  两个强盗寻机半路与客商结识,四个人相伴去了客栈。其中一个强盗故意赶走了房间中先入住的客人,四个人住在了一间房。
  
  大箱子中藏着另外两个强盗,半夜时分,四个强盗一起杀死了两位客商,盗取了他们的财物,然后把他们的尸体藏在了大箱子里。
  
  案情就此水落石出。
  
  令文父好奇的是那位破案的关键人物——老者,事后,他拜访了老者。
  
  老者是乡间那种随处可见的老农,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听到文父的问话,老者道:“其实也没啥,俺就是只要见过一面的人就能认出来。”
  
  “老丈竟有过目不忘之能?”文父甚惊,暗自感慨,真是高手在民间……
  
  老者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这真不算啥,俺年轻时得了呆病,忘事忘得厉害,有时候连自己孩子啥样都想不起来。婆娘怕俺变成废物,就逼俺记事情,记人脸,刚开始也记不住,后来时间长了,慢慢摸到些窍门,几十年练下来,就成了习惯,只要见过一面就能记住。”
  
  文父心中蓦然一跳。
  
  “您是如何做到的?”他问。
  
  本能的,他感到,他找到了治疗笨学生的良药。
  
   正文 治愚(下)   其实老者说出来的, 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很简单的道理。
  
  比如一个人从你面前经过, 一般情况下, 你不会注意到他的长相, 事后自然也不会记起。但如果这个人眼歪嘴斜外加头上长一个瘤, 恐怕你就会记住。
  
  但这样有特点的人毕竟很少。
  
  初时老者也遇到这样的困难, 他只能记住寥寥几个有明显特征的人。
  
  而像一般人, 比如镇口那名摆摊的算命先生,他日日去镇上卖菜,都记不住那名先生长什么模样。
  
  但是有一天, 他去卖菜时,发现那位先生不知被谁打晕了剥光衣服抛在河边,路过的人指指点点, 然后, 一下子,那位先生的相貌便在他脑中扎了根。
  
  这件事给了他启发, 如果没什么特点, 那就给它造一个特点, 越荒诞越好记。
  
  “比如进客栈的四个人, 如果想成一口大箱子长着四条人腿, 自己横着走进来, 前后两条人腿上长着抬箱子的人脸,另外两个像疯婆子一样乘坐在箱子上,是不是就好记多了呢?”老者道, “俺以贩菜谋生, 每日见各式各样的人脸,为怕记得多记混了,俺就假想把这些个人脸装在不同的咸菜罐子里。”
  
  “咸菜……罐子?”
  
  “嗯呢。俺假象有个村子,就像俺村子的样子,村里有不同的人家,每个人家都有咸菜罐子,俺把每日记住的人脸放在不同的罐子里,事后只要假象走进某个人家,打开某个罐子,就能想起那天见过什么人。”
  
  想到自己的脸也会进某个咸菜罐子,文父默默。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不同的世界,而这个老者心中,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人脸世界。
  
  文父觉得,自己无意间被带进一扇通往奇异世界的大门。
  
  事后,文父把老者的话认真思索数遍,然后决定,让他那个笨学生试一试。
  
  不得不说,笨孩子连想象力都是匮乏的。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文父是亲自设计绘制出荒诞的图画给笨学生看,笨学生很吃惊,然后……他记住了……
  
  作为一个严肃正统的学者,却要用这种方式教授学生,文父内心的泪水,简直要淌成一条河。
  
  之后文父慢慢引导学生自己去想象一些离奇有趣的画面,其中承载着所要记忆的信息。在这个过程中,文父一边不断地完善着这种记忆方式,一边不断督促学生进行记忆训练。
  
  再后他发现,不知不觉间,他自己的记忆也经历了第二次飞跃成长。
  
  传说中无比神奇的过目不忘,他轻易便能做到,而且,任何人都能做到。
  
  他把这段经验写成一篇文章,想当然,这篇近乎邪教异端的歪理学说与主流的正统思想严重不符,遭到排斥,并没有流传开来。
  
  文徽音从小受父亲熏陶,很早便接触这种记忆方式,也经常有意识地进练习。
  
  小孩子想象力丰富,她练习的过程,相当于玩耍的过程。
  
  她和师兄经常私下里进行交流,两个相差十多岁的人,心智水平在一条线上,十分有共同语言,也算一桩奇事。
  
  为了想象离奇的画面,她看了不少鬼狐神怪的书,有时候一个个画面连接起来,能组成一个故事。
  
  他的师兄曾经感叹:“小师妹,以后你都可以写神怪异志了。”
  
  她不写神怪异志,她写的都是很正经的家国文章。
  
  老者存放记忆的仓库是一个村子和里面各种咸菜罐子,而她存放记忆的仓库是一本巨大的书,只要翻开某一页,里面的记忆就会浮现出来。
  
  她和师兄日常的记忆训练就是背诗背文章,不懂,但能记,一篇一篇地记,师兄的自信和兴趣就是在这一篇篇文章的累积中培育起来的。
  
  他喜欢上了这种收集。
  
  就像某些具有收集癖的守财奴,不停地往脑子中储存东西,让他倍感富足,而且,这种财富谁也夺不去,他曾说。
  
  哪怕他不够聪明,哪怕不懂得灵活运用,但有了这样的储备,又有文父从旁教导,他渐渐还是读出了成绩。
  
  就像,被打通了某道筋脉。
  
  他考上秀才的那一天,他父亲高兴得像得了失心疯。
  
  他考上举人的那一天,他父亲直接嚎啕大哭,比当初死了爹娘哭得还痛,哭过之后就是大笑,笑得手舞足蹈。
  
  现实中的范进中举往往不是范进发疯,而是他爹发疯。
  
  师兄的父亲对文父感恩戴德,按他的想法,想让师兄一直赖着文父当学生,还打算把自己刚出生的小孙子日后也送给文父当学生。
  
  但之后,文父生病,身体每况愈下,不久病逝。
  
  不到两年,文母也跟着过世。
  
  文徽音经历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
  
  文家的两次丧事都是师兄帮忙一手操持的,文徽音与这位宅心仁厚的师兄关系甚好,她后来遭到已然悔婚的前未婚夫的纠缠,也是这位师兄出面帮忙解决的。
  
  后来师兄一家要搬往外地,走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搬走,他会代老师照顾她。
  
  那时,她在孝期,没有答应。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师兄。
  
  后来她到王府任女师,偶然听说,她这位师兄做到了地方官,是名实心任事的好官。
  
  前世里,文徽音教授的多是女学生,遇到记忆困难者偶尔也会稍加点拨,但不会深入讲解。毕竟,现世之中,对女子的要求颇为苛刻,她的方法过于不羁,不敢以此去影响那些女孩子的心灵。她还需要保住饭碗。
  
  而现在,五皇子和六皇子是男孩,她也不必再考虑饭碗的问题,所以,与两位皇子交流起来,自然没有了前世那些顾虑。
  
  亲自引导两位皇子体验了一回快速记忆后,文徽音微微含笑地看着两名少年一脸发现新世界的兴奋激动。
  
  “那,我也能像您一样随随便便就能记下一本书?”五皇子犹在兴奋的梦幻中。
  
  文徽音微微颔首,“记书可以,但不是随便。”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啦,”五皇子站起身,满脸放光,招过仆人,语气颇有暴发户的气概,“快把这本书还给二兄,告诉他,我用不到了,因为我很快就把它装进肚子里啦。”
  
  仆人略顿,尽职尽责地为主人担忧,“殿下,您饿了吗?饿了家里有米吃,您不用忍着,用书填肚子。”
  
  五皇子:“滚!”看仆人真要滚,五皇子道,“滚回来!送过书后你回宫告诉母妃,我在六弟这里,今天不回去了!”
  
  兴致勃勃地拉起六皇子,“大师,您再教我们剩下的内容呗!”
  
  文徽音点头,又教了四分之一,然后道:“一次不必贪多,先把今日学的巩固了,明日再记另外的一半不迟。”
  
  次日,两个少年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整本书都塞进了脑子里。
  
  两个少年兴奋,比得了一千两银子还兴奋。
  
  五皇子脑子一热,便道:“大师,你比我师傅还好,要不,您收我做弟子吧?”
  
  六皇子吓了一跳,连忙拒绝,“这怎么行,阿兄,如果让父皇知道你私下拜女师傅,他会生气的!”
  
  五皇子犹豫,“那……如果我以后有问题了,可以向姑姑您请教么?”
  
  叫姑姑叫得十分自来熟。
  
  文徽音颔首,“可以。”
  
  五皇子高兴,觉得这位姑姑不但长得好,学问好,脾气也好,于是愈发热情地粘着文徽音叽叽喳喳。
  
  六皇子在旁边看着,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不好,他第一次觉得,五兄的话有点多。
  
  五皇子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差点忘了,六弟,过几天就是太子的寿辰,你去不去?”
  
  六皇子兴致缺缺,“我还在禁足,不去。”
  
  五皇子:“太子的寿辰是大日子,父皇也很重视,这样的日子和父皇说一声,你可以出去的。”他放低声音,“你不知道,太子新建的园子可漂亮了,比父皇的还好呐。就连太子住的宫殿,布置得也比父皇华丽,你不想去看看?”
  
  六皇子有些郁郁,“我去琅琊郡之前,参加过一次太子的寿宴,那时我就这么无心夸了一句太子的宫殿,二兄当即就变了脸色,宴席也不让吃了,硬是让人把我给送了回来。”
  
  六皇子怨念,“三兄醉酒发酒疯都没事,我说一句话都不行。三兄搂着一个吹排箫的美姬手直往人家衣服里面伸,还笑嘻嘻地对我说,他在暖手。
  
  后来,我在外面一个偏僻的亭子里看到阿朓也这样在一个侍女的衣服里暖手,我好心让人给他找来手炉,他还骂我,说我傻瓜。”
  
  六皇子一脸不被人理解的抑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五皇子:“……”
  
  文徽音:“……”
  
  五皇子语重心长地摸摸他的头,“阿珝呀,你还是禁足吧,禁足安全啊……”顿了顿,“二兄那也是为你好啊。”
  
  六皇子闷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五皇子:“不去可以,只是寿礼却不能不送,要不我替你准备一份?”
  
  六皇子:“那倒不必,我们不是刚背了一本书么,我把它默出来送给太子,一千两银子的书,我没母妃没财产,这样不算慢待太子吧?”
  
  五皇子:“……”
  
  文徽音:“……”
  
  五皇子:“六弟啊,你节省啊。不过,你的字体行么?”
  
  六皇子:“我找一个书法好的过来写,他能有幸写一千两银子的书,说不定连润笔费也不用给了。”
  
  “……”
  
  五皇子:这还是我六弟么?
  
  文徽音:这是正常的七八岁的孩子么?
  
  五皇子不能直视自家六弟做出克扣润笔费这种丢人事,转向文徽音,“大师姑姑,您的书法怎么样?”
  
  话音未落,六皇子立刻站起来,严肃道:“我不是说我会找其他人来写么,不是谁都配让姑姑亲自动笔的。”
  
  五皇子眨了眨眼,愕然望他。
  
  文徽音略略意外,侧目看去,男孩皎洁如玉的小脸上是一脸郑重维护,不知何故,她的心就像水面的光影,轻轻一晃。
  
   正文 回宫   一个太子的宫殿园林建得比皇帝的还好, 这意味着什么?
  
  文徽音默默地品味着两位皇子对话中无意间透露出来的信息, 心中轻叹, 此朝将来必多风雨啊。
  
  太子无礼僭越, 还在太子之位就不加掩饰了, 可以想见, 这个太子是怎样的放纵。一个不懂得克制的、放纵自己的未来君主, 这个国家将来会发生什么?
  
  还有,太子违制,他不是离皇宫十万八千里, 他就在皇宫内,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可皇帝竟至今都未发现。
  
  虽说自古没有父亲去拜见儿子的理, 灯下黑, 皇帝自己没发现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敢在皇帝面前透露半句风声,可见太子的权势是何等威重。
  
  一个太子的权势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朝廷, 会是个怎样的朝廷?
  
  文徽音不禁为两个小皇子略感叹息, 小小年纪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
  
  六皇子坚持另外找人录书, 绝不让文徽音代笔, 五皇子觉得他出门不便, 不如由自己找人来录, 然后以六皇子的名义送给太子。
  
  对于自家五兄的照顾,六皇子甚是感激。
  
  但实际情况却是,五皇子很想找人展示一番自己能背完一本书的才能。
  
  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才能。
  
  五皇子走后, 文徽音想了想, 还是略略提点一句,“关于太子还有那位周朓的话,殿下以后还是不说为好。”
  
  六皇子愣了愣,随即道:“是,我记住了,灯神姑姑。”
  
  文徽音遂不再多言。
  
  黄昏时分,天又下起雨来,绵绵的雨丝敲打着竹叶,满院都是幽凉的气息。
  
  院中有一汪水池,水中的小亭与连岸的石桥别出心裁地建成了小舟的模样,站在亭中宛如站在静静停泊的小船上。
  
  文徽音喜欢站在这里,宁静清雅,各种鲜润的气息溢满鼻息,让她恍然有种自己还是“人”的错觉。
  
  六皇子远远地看着她,手中紧紧握着一本书,他敏锐地感觉到,自五兄走后,灯神姑姑就没什么话同他说了,好像,她更喜欢五皇子。
  
  这个想法让他有些黯然。
  
  他做出努力读书的样子,就是想……讨得长辈喜欢……
  
  天完全暗下来,雨声淅沥,暮色如幔。
  
  文徽音还站在小亭里。
  
  六皇子撑起雨伞走过去,朦胧的灯光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如暮色中一支青莲娉婷,六皇子道:“灯神姑姑,天晚了,我送您回房吧。”
  
  文徽音侧脸看他,微微失笑,“我的情况,你只要把灯一熄,我自会消失,还需要回房么?”
  
  六皇子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不太好。”
  
  文徽音便不再说什么,依言回身信步走入雨中,六皇子刚要招呼她打伞,却见她身披一身微光,在细雨微雾中,不沾一滴潮湿,不染一丝泥污,莲步移处,长长的衣裾拂过地面,落地无痕。
  
  六皇子怔怔。
  
  数日后,太子寿宴,宾客云集,御赐丰厚。
  
  宴罢,太子妃翻看众人的礼单,不禁道:“你说这六弟也是,长兄过寿,他送礼就送来一本书,也不知是那个奴才撺掇的,都糊弄到太子头上来了。”
  
  太子顿住,微微蹙眉,“行了,他那个情况,没长辈照顾指点,能想到送礼就不错了。”心里到底有些不喜,随意地翻了翻书,哂道,“如果把它送给二弟做寿礼,想必他会喜欢得紧。”
  
  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次日,二皇子来找太子,在他书房里看到这本书,不禁讶异,“咦,太子买了这本书?那个书商原本也找我卖来着,可是一千两银子太贵了,我就没舍得买,想不到他竟找上了太子,真是神通广大。”
  
  一千两银子?
  
  太子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倒不是孤买的,是六弟送给孤的寿礼。”
  
  “六弟?”二皇子惊讶,“他哪来那么多银子?”
  
  想到六皇子的母妃及其复杂的身世背景……
  
  二皇子不再多言,转而笑道,“想是六弟看太子爱书,特意重金买来给您做寿礼的。书是难得的好书,大家所著,名家批注,就是太贵了。”
  
  说完深深叹息。
  
  太子莞尔,“看二弟这副书痴样儿,等孤看完了,就送给你看。”
  
  二皇子做惊喜状,“谢谢太子。”
  
  两人随后说起正事,正事说完,太子忽然提了一句,“六弟现在还在禁足?”
  
  “好像是吧。”二皇子有些茫然,“隐约听五弟提过一嘴。”
  
  太子便无他话。
  
  此时,禁足中的六皇子正在努力背书。
  
  他是个聪明的皇子,背书对他而言并不特别困难,困难的是,怎么正确断句。
  
  向文徽音请教,文徽音给他整本书都做了句读标记。
  
  六皇子如同得了暗示,整个禁足期间,都在拼命地往脑子里塞书,让他的乳母和侍女都有点心惊胆战。
  
  九月过去,齐帝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遂解了他的禁足令,命他回宫。
  
  回宫后依例先向齐帝请安。
  
  齐帝看上去有些憔悴,他看着面前沉默拘谨的儿子,一时无言。
  
  他记得, 就在几年前,这个儿子还那么活泼可爱,见了他就伸着小手要他抱抱,童言稚语总是出人意表逗得他哈哈大笑。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儿子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见到他如此拘谨疏离?
  
  齐帝失神片刻,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出口的话有丝叹息,“你也快十岁了,以后就是大孩子,该定下心来好好读书了。这段时间,你师傅一直称病,耽误了你不少功课,如果不行,朕再给你换个师傅。”
  
  六皇子连忙道:“吴师傅很好,教导儿臣也很用心,这些日子师傅虽然病着,但一直记挂着儿臣,常写信督促儿臣不要懈怠功课。
  
  儿臣没有忘记读书,这段时间已经背完了四书,正准备背五经。”
  
  齐帝呆了一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背完了四书?”
  
  六皇子:“是。”略微赧然,“虽然师傅没讲到的地方还有些不懂,不过,先背下来再听师傅讲也是一样的。”
  
  齐帝一时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个儿子聪明,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齐帝看六皇子的目光分外复杂,半晌,只发出深深的叹息,“陪朕用过膳后再回去吧。”
  
  六皇子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喏”。
  
  便有宦者去厨下传话。
  
  膳食上来,席间,齐帝看到儿子喜欢吃一盘糯米糕点心,还慈祥地说道:“喜欢吃朕就叫他们再做一份给你带回去。”
  
  六皇子如玉的小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谢谢父皇。”
  
  但到快席散时,齐帝吩咐的是,“叫厨房做一份桂花糕给六殿下带走。”
  
  旁边的宦者愣住,桂花糕是萧妃爱吃的,六皇子喜欢的是……
  
  看他不动,皇帝微微蹙眉,“怎么还不去?”
  
  宦者顿时一激灵,连声道:“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快步经过六皇子身边时,看到这个小皇子先是愣住,然后慢慢地低下了头,宦者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轻叹……
  
  六皇子却很快恢复了平静,虽然不是他喜欢吃的糯米糕,但赏赐就是赏赐,有赏赐就应该高兴。
  
  六皇子谢过了皇帝的赏,和仆人回了永福省的皇子宫。
  
  回宫之前他特意嘱咐过让人给文徽音收拾一间静室。此时回到住处,他直接去了静室,点亮了莲花灯。
  
  文徽音对这种被动的出场方式有些无奈,但如果他不在意家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引人猜疑,她更不会在意。
  
  六皇子道:“灯神姑姑,你喜欢吃桂花糕吗?今天父皇赏了我桂花糕,你尝尝。”
  
  说着,双手把点心盒捧到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淡淡的桂花香传来,久违的食物味道,引起遥远的伤怀。
  
  她在小皇子强烈期待的目光中勉强拈起小小的一块放入口中。
  
  “好吃吗?”
  
  “好吃。”
  
  “那灯神姑姑怎么不吃了呢,还有好多呢。”
  
  文徽音:“我不食五谷,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的身体,不会饥饿,不辨寒暑,仿佛一半感知已经消亡。
  
  六皇子有些失落,他道:“神明是需要供奉的,每年年终尾祭的时候,父皇都要供奉给祖先很多肉块呢,灯神姑姑,您喜欢什么供奉?”
  
  文徽音略略一愣,说道:“我喜欢花香,如果方便,殿下可以带些花过来。”
  
  六皇子脸上绽开欢悦的笑容,“我每天都给灯神姑姑带花来。”
  
  文徽音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同春风拂面,仿佛有一朵花从小皇子心底绽放开来,满身充溢着暖暖的芬芳。
  
  六皇子眼睛亮亮的,忍不住道:“父皇还说要给我换师傅呢,师傅来来去去的,我不喜欢,要不灯神姑姑给我当师傅吧。”
  
  能得到神仙的教导,是何等幸事,六皇子满面期待。
  
  文徽音略略迟疑,道出心中的疑问,“为何你们兄弟没有在一起上课,而是各有各的师傅?”
  
  六皇子反应了一瞬才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说道:“一直是这样,大概因为我们很早就要到外地赴任,所以没办法一块儿读书吧。”
  
  文徽音不禁想起,初见他时他曾提到过到外地赴任的话来。
  
  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对这里一无所知,风俗、人情、律法、官制……她全不知晓……
  
  然而她也不能随便探问,因为,她还背负着一个神仙的身份。
  
  文徽音想了想,说道:“如果方便,你去皇家书馆给我借些书来,历史,游记,律法均可。”
  
  看小皇子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她,文徽音想起前话,道:“有没有没师徒名分并不重要,如果殿下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六皇子高兴起来,文徽音又道:“不如你和五皇子一起读书。”
  
  六皇子愣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蹭了半晌,才抬起头来,问道:“灯神姑姑,你是不是很喜欢五兄?”
  
   正文 风波   问完这句话, 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长睫颤颤, 眼皮都变红了。
  
  文徽音不知想到了什么, 目光有些渺茫, 但不过须臾, 她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说道:“你需要朋友,如果你们能在一起读书,也许对你更好。”
  
  归根结底, 是为他着想……
  
  小皇子懂了,抬眼看她,漂亮的眼睛润润的, 像一头小鹿, 唇角不自觉地绽出笑容。
  
  文徽音不知怎的,就很想摸摸他的头, 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什么也没做。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消失, 不知道自己能逗留多久, 无论前生和今世, 她都习惯和人保持距离, 避免无谓的牵扯。
  
  即使她看上去端雅而又温和。
  
  六皇子也愿意和五皇子一起读书,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去问五皇子, 五皇子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向他皇爹请示。
  
  五皇子说:“那些世家子弟、国子监学生都能在一起读书交流,我们皇家子孙反而要一个个孤零零地读书。不是说要博采众长么,不是说有交流才有进步么?只有一个师傅,对着一个学生,博什么采,交什么流呢。
  
  父皇,您想想,我和六弟本来都只有五分的聪明,如果一交流,那就是十分的聪明啊。
  
  父皇您别不相信,从太子长兄的寿宴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吧,我才背了一本书,六弟也是,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两天就能背一本书呐,这还是中间休息了半天的结果。如果卯足了劲儿学,那个个都是过目不忘呢。您不信可以考考我们。”
  
  五皇子说到这里有点小小的心虚,但他很快绷住了自己,继续大言不惭,“一个人学习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不是儿子不努力,而是旁边没人陪着比较着,就没有学习气氛。”
  
  五皇子口才全开、滔滔不绝,说得口角泛沫,“而且吴师傅和我师傅分开教课,他们可以专心把某一门教好,我们也可以学到不同师傅的学问,岂不是两全其美?”
  
  五皇子撒娇,“父皇,您就答应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齐帝被磨得笑了,“行了,让朕想想,回去等旨意吧。”
  
  五皇子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门儿,立刻欢呼一声,顺杆奉承,“谢父皇,父皇英明!父皇万岁!”
  
  齐帝笑骂一声,五皇子高高兴兴地功成身退了。
  
  五皇子的话让齐帝颇受触动。
  
  齐帝想起几日前五皇子的母妃孙昭媛曾对他絮叨过的话,“以前总怕琼儿性子不稳当,后来看他行事尚有分寸也就罢了。谁知他还振振有词地对妾说,‘我长成这样儿那是有道理的,一是为了逗父皇和母妃开心,二是为了展示咱们皇家的聪明伶俐。母妃您想想,太子和二兄那是要稳重的,他们都稳重去了,谁来展示咱们皇家的聪明伶俐呢,还得你儿子我来担当呐!’”
  
  孙淑媛转述着儿子的原话,眉宇间含着一缕骄傲与轻愁,“他还说自己被大师点化,开了好多窍,现在学问都从耳朵眼儿里往外冒。以前一两个时辰才能背完的书,现在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记住,还非让妾考问。陛下,您说,他莫不是中邪了?”
  
  齐帝听了这话也笑,他很喜欢活泼的五儿子。三皇子、四皇子、六皇子相继外任,齐帝却一直没舍得把五儿子放出去受苦。
  
  五皇子本就聪明,听了孙淑媛的话,齐帝笑着夸赞两句,当时并没有把五皇子的话特别放在心上。
  
  而今,再听五皇子提及自己学习的细节,想到六皇子短短时间内背完四书一事,齐帝不由对五皇子的话重视起来。
  
  其实,五儿子说的很有道理。
  
  历代皇室,世家庶门,其子弟都是聚众读书的,除了便于交流,能增进子弟之间的感情外,还可以节省师资资源,让资源得到更合理的分配。
  
  作为皇帝,他不会不知晓,只是由于本朝的特殊性,他们皇家子弟才单个读书的。
  
  但是目前,五皇子和六皇子都在京城,再加上几个皇孙,从宗室内挑两个年龄相当的陪读,有条件的情况下,为何不为自己的子孙创造一个更好的读书环境呢?
  
  齐帝那惯于享乐的脑袋里终于拨出一个主意,下令,让所有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皇子皇孙都到宫中来读书。
  
  五皇子和六皇子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们两个原本只想找个名目凑在一起而已。
  
  六皇子需要朋友,五皇子想多个玩伴,并借由五弟接触“大师”,他们没想到父皇会扯出这么大阵仗。
  
  有阵仗就会有规矩,而且肯定比只有一个学生时严格。两人都有点小小的不适。但除此之外,两人最初的心态还是好的。
  
  都想着,无非是多了几个同窗伙伴而已。
  
  直到六皇子遇见周朓。
  
  周朓是太子的长子,今年十五岁,原本已经议亲,是不必到宫内读书的。但事有凑巧,周朓的师傅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世了。不但他的师傅,连他的侍书也莫名其妙地蹬了腿,于是,太子索性让他进宫来读书。
  
  周朓刚出生时,太子外任方镇,把他过继给二皇子抚养,后来太子回京,周朓名义上还归太子,但还在二皇子府住着。
  
  直到后来二皇子搬家,周朓才与二皇子分开,住在二皇子原来的宅邸。
  
  也就是说,从始至终,周朓都没有和他太子爹近距离相处过。
  
  太子管教严厉,平日对他的花销控制严格,他常苦于手头的银子不够花,向那些富豪商人借,然后给对方打白条。
  
  那些人因为他的身份不敢不借,本来日子过得挺滋润,结果,六皇子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事儿,有一次,当众童言无忌地关怀了他一句,然后这话就传到了太子耳朵里,可想而知,他遭到怎样的炮火洗礼。
  
  还有和太子的侍女那件事儿,好不容易两人趁太子的寿宴相会了,在偏僻处玩得正得趣,六皇子却突然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自作聪明地让人给他送什么手炉。结果事情曝光,不但美人不见了,他也惨遭家法伺候,三个月没能出门。
  
  两人的梁子结大发了。
  
  在周朓眼中,六皇子就是个扫把星兼搅屎棍子,处处克他。让他见一次就恨不能人道毁灭一次。
  
  他就不明白了,明明不是皇祖父的种,皇祖父怎么就容忍这个人到现在。
  
  对六皇子而言,周朓这个年长的皇侄从来没把他看成是皇叔,对他动辄鄙视辱骂,当然,不是在明面上。而且,还恶意地拿他的身世来做文章,让他受到严重伤害,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总之,两个人已经相互嫌恶到恨不得对方从来没存在过的地步。
  
  因为要集体上课,六皇子事先做了许多准备,五皇子也向文徽音请教了不少关于记忆的问题。所以一开始,两人就在读书上表现出十分的主动和超前。
  
  这个超前并不是说二人学得比别人多,而是老师讲过课后,别人还在反复诵读时他们两人已经背下来了。
  
  如此几次后,三天新鲜劲儿的齐帝心血来潮地拖着酒药过度的身体到学堂查问功课时,授课的老师便把两位皇子夸了夸。
  
  齐帝很高兴,转眼看到周朓,还勉励说:“阿朓,这里你年龄最大,可要更加用功才是。”
  
  周朓低头答是,心中却有些恨恨。
  
  他想,谁愿意到这里来读书,还不是你那两个小崽子撺掇的!
  
  齐帝看到周朓的字,愈发高兴,觉得自家真是人才济济,笑着夸赞,“阿朓的字写得不错,以后这字可不能轻易给人,留下来能聚财万金呢。”
  
  众人都笑。
  
  这本是一句半夸赞半玩笑的话语,周朓却倍觉羞辱,因为当初他就是因为缺钱向人借贷才被太子狠狠责罚的,都是因为六皇子!
  
  新仇旧恨涌起,周朓简直不能忍。
  
  课程结束,先生留下课业,让诸位皇子皇孙写两张大字交上来,然后才能回去。
  
  六皇子好不容易写完,一看别人差不多都已经交了,五皇子的书童也在收拾东西。
  
  这时,周朓走过来,“不小心”碰到六皇子的书案,案上的墨顿时泼洒出来,污了六皇子刚写好的字。
  
  六皇子的书童当时就傻眼了。
  
  六皇子年幼,长得瘦弱,比同龄孩子看起来更小。小孩子本就不经饿,到这时,六皇子已经又累又饿。这两张字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成的,到现在他的手腕还隐隐作疼,手微微发抖。
  
  六皇子急了,“你干什么!”
  
  学堂的人都望过来。
  
  周朓瞄了一眼,“哟,六叔的墨洒了?”拈起他的字看了看,嗤笑,“这是你写的字啊,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哪里的猫猫狗狗随便在上面踩了几脚呢。”
  
  众人哄笑起来,三三两两的少年围过来指点周朓手中的字,低声评点窃笑,六皇子脸涨得通红,如同当众被人扒光衣服围观。
  
  周朓:“这种字也好意思拿给先生看?要是我,羞也羞死了。”笑顾左右,“啧,真丢咱们皇家的脸,也是,你的存在本就丢皇家的脸!”
  
  六皇子浑身颤抖。
  
  连门外的奴才都挤过来看热闹。
  
  但却没有一个人劝,六皇子虽是皇子,可他却是一个并不受重视的皇子,周朓是皇孙,可他是未来的太子。
  
  哪怕只是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早早学会了权衡利弊。
  
  六皇子的书童去求五皇子的书童,五皇子的书童去找五皇子。
  
  五皇子跑过来,看到学堂中的情况,问道:“怎么回事?”
  
  旁边立刻有人把情况简要告诉了他。
  
  其实来的路上五皇子就已经知道了。
  
  此时他看着比他高出一头比他年长三岁的皇侄,认真道:“阿朓,因为你六弟辛辛苦苦写的字毁了,你应该道歉的。”
  
  在人前,周朓惯常是一副有礼的面孔,笑道:“道歉,我这不是正打算替六叔写一副字么?”
  
  作势想了想,“哎呀,不对,如果我替六叔写了,出现两副笔迹相同的字,先生一看就知道是我代笔,这可怎么好呢?”
  
  突然朝外扬声叫道:“阿栩过来!”笑着向人解释,“阿栩是我的奴才,就是他写的字也比六叔好,让他代笔,先生不就不怀疑了?”
  
  喝骂,“狗奴才,还不快去写!”
  
  六皇子嘴唇紧抿,脸色苍白。
  
  五皇子一听到那仆人的名字就变色了,这厮竟然给奴才起了个与六弟相同的名字羞辱六弟!
  
  五皇子怒火上涌,正待发作,他旁边的书童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他,五皇子回头,便看见他们授课的一个先生,正站在远处云淡风轻地望着这边。
  
  他看到了,却并不阻止,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五皇子的热血慢慢冷却下来。
  
   正文 请教   六皇子不愿把五皇子牵扯进来。
  
  他知道这件事再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写的字不会再回来, 他的屈辱只会更加延长, 他的无能弱小只会愈发暴露在人面前。
  
  他年纪小, 可他已经懂得人情冷暖。
  
  他知道, 在这里, 只有五兄站在他这边, 而五兄也只是个孩子。
  
  他的字还要上交,所以他不能让争执这样延续下去,越往后拖, 天越晚,他的时间越少,他的身心越受折磨。
  
  或许, 周朓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就是要让他成为众人的话题。
  
  就是要他交不上作业。
  
  六皇子忍着满心屈辱,让五皇子把众人遣散, 因为他要重新写作业。
  
  五皇子道:“阿朓, 带着你的人回去吧, 六弟不会拿别人的字上交。”
  
  又转对众人, “大家都离开吧。”
  
  周朓状似遗憾地笑, “可惜, 六叔的字实在比不上我这奴仆。”
  
  五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是因为六弟年龄还小。”略略一顿,“别忘了代我和六弟向太子长兄问好。”
  
  众人听到这句话, 只觉得是五皇子代两人向周朓低头示好, 周朓听到的是五皇子话中淡淡的警告。
  
  他最怕太子。
  
  周朓哼了一声,带人离开。
  
  五皇子在旁陪着六皇子,众人见状,纷纷散去。六皇子不愿拖累五皇子,劝他回去,“不然,淑媛娘娘又该担心了。”他说。
  
  五皇子顿了顿,点点头,嘱咐跟六皇子来的人好好照顾六皇子,然后带人离开。
  
  路上遇到那位袖手旁观的先生,他什么话也没说,一贯爱笑善谑的脸上一片冷意。
  
  六皇子回到皇子宫时已是斜阳笼罩,暮霭如流水一般漫过层层的宫殿楼阁。
  
  饿过了头,他反而不觉得饿了,只觉得浑身的力气如被抽去,脚步虚软,心中堵得异常难受。
  
  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他早早地躺到榻上,黑暗中往事纷纭而来,他看不到光芒,看不到方向。
  
  “殿下,您……哭了?”
  
  夜色中,侍女清漪温柔的声音响起,满是心疼。
  
  接着,温暖而芬芳的身体俯过来为他拭泪,低声安慰他。
  
  他却想起另一名女子,她看上去永远澹静优雅,温和强大,好像无论什么事在她面前都惊不起半粒尘埃。
  
  似近似远,不可触摸。
  
  可是,她却愿意眷顾他。
  
  而且,她是神明。
  
  他有神明眷顾!
  
  一瞬间,他心里亮堂起来,无边的黑暗驱散,阳光灌入,勇气回归。
  
  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得到了神明的眷顾?父皇没有,太子没有,周朓更没有。他是最幸运的,这种幸运让他心中升起底气,一时间,所有的一切,身世、忽视、欺辱都不重要了,光明和温暖涨满心胸,他几乎要飘起来。
  
  次日休息。
  
  他振奋精神点起莲花灯,郑重地向文徽音请教,“灯神姑姑,您能让我尽快写出一笔好字么?最好能像书圣写得那么好。”
  
  文徽音:“……”还挺有要求。
  
  “有两个办法,第一,你像书圣那样勤学苦练,假以时日你也可以书法有成。”
  
  话还未说完,六皇子便急切道:“第二种呢,我想听第二种。”
  
  文徽音默了默,慢条斯理,“第二种,就是把你的手换成书圣的手,这样你一落笔,写出来的就是分毫不差的书圣字迹,艳惊世人。”
  
  六皇子还没来得及高兴,文徽音便慢悠悠地补充,“不过,你要想清楚,书圣的手可是练了几十年书法的手,他的手比你大,比你粗,指上老茧厚实,出手能打十几个水漂,随便一捏就能捏断一个人的脖子。
  
  唔,还有,书圣已经作古,所以,如果你换上他的手,那现在安在你手腕上的就是一只骷髅手,垂下来的话,”她瞄了一眼他的脚,“大概会到你脚踝那里。”
  
  小皇子瞪着自己的手,仿佛突然不认识了似的,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惊恐和挣扎。
  
  文徽音:“当然也可以换成其他书法家的手,但是你要知道,书法练成非一日之功,所以每个人的手都会比你大,比你粗,与你的另一只手不相匹配。就是写出来的字,也是他们的字,而不是你的。”
  
  文徽音问:“为什么会突然想尽快写出一笔好字?”
  
  六皇子愣愣的,“因为不想被阿朓嘲笑,他写的字比我好。”
  
  文徽音淡淡,“那你也可以换成那位阿朓的手,写出一笔阿朓字,虽然还是会变成大小手。”
  
  六皇子几乎想也不想地拒绝,有些激烈,“我才不要他的手!”
  
  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失望,“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灯神姑姑不是神仙吗?”
  
  文徽音:“神仙可以给你已有的东西,却给不了你还不存在东西。别人的书法别人的手可以给你,但那终究是别人的,其他人一看到那字迹,马上会说,这是谁谁谁的字,而不会说是殿下你的字。
  
  一个人的字,和一个人的长相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殿下将来的字会怎样,没人知道,所以我给不了你,但殿下自己却可以掌控。能否写一笔好字,完全取决于殿下自己。”
  
  六皇子听着她的话,默默深思。
  
  文徽音娓娓劝道:“殿下现在年纪还小,只要每日认真练习,日后自然能像那些书法家一样,写出一笔俊美且独属于自己的六皇子字体。
  
  何必与你那皇侄相比呢,他写的字稍好,不过因为他比你年长,多练了几年罢了。你是他皇叔,辈分比他高,品性比他好,所以完全不必事事与他比较。
  
  你以为呢?”
  
  和缓的言语徐徐道来,如春风暖暖,不知不觉间便深入人心。
  
  仿佛同样的道理,由她说来,便分外让人如沐春风,心悦诚服。
  
  六皇子握拳,“嗯,我一定要用功练字。”
  
  文徽音微微颔首。
  
  对于他被人嘲笑一事,文徽音并非完全置之不理,但也只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你父皇书法尚可,如果可以,你不妨向他请教,不必提你被人嘲笑之事。”
  
  她想的是,六皇子对齐帝有心结,未必愿意主动去见他。她不会劝小皇子勉强自己与齐帝缝合关系,鸿沟已经形成,再弥补也弥补不了人心底那些伤痕。
  
  小皇子已经活得够辛苦,何必再勉强他委屈自己去讨好那些他不想讨好的人?她知道那种勉强的痛苦,所以更愿他活得自由随性些。
  
  不要说讨好皇帝会得到什么好处,好处或许有,但此时父皇的宠爱会让太子有什么感觉呢?
  
  不讨好父皇,父皇不会杀了你,但你让兄弟膈应了,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这种事真的是福祸相依。
  
  六皇子愿不愿意去找齐帝但凭他的心意罢了。
  
  但文徽音没想到的是,六皇子真的去向齐帝请教了。
  
  齐帝道:“为了增加腕力,朕当年倒真的用过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六皇子立刻坐直身体,目光炯炯。
  
  齐帝微笑,“用刻刀在石头或玉上刻字,不但增加腕力,还可以锻炼人对刀尖的控制力。不过,”齐帝补充,“你现在年纪还小,不必如此,只要按部就班地用笔练习就可以了。”
  
  说的和文徽音是差不多的意思。
  
  六皇子:“儿臣想尽快练出一笔好字。”小小少年如得了法宝般急着回去实验,“儿臣这就回去寻一块石头练习。”
  
  说完急匆匆地告辞了。
  
  齐帝眉头微蹙,“六郎今天有些反常,去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小六这么急要练一笔好字?以前就没见他急过。”
  
  宦者答应着退下。
  
  不多时,学堂里发生的事便被报到齐帝面前,齐帝面色有些阴沉,沉默良久,他道:“去把那个敢犯皇子讳的奴才除掉!”他眉头蹙得紧紧,“至于阿朓,”话语里有丝叹息,“不要声张,悄悄给个教训就行了。”
  
  宦者低声答是。
  
  文徽音数日后才知道六皇子在学堂经历了什么,她没想到,他遭到的是这样恶意的羞辱。
  
  那位周朓,年纪不大就能在父亲的寿宴上做出与侍女不清不楚之事,且,六皇子年纪虽小,到底是他长辈,他就能枉顾尊卑,恣意嘲笑欺侮,这种人,文徽音内心是厌弃的。
  
  而能把儿子教成这样,那位太子可见一斑。不过,二皇子也教养过他一段时间,要负连带责任。
  
  五皇子告诉她这件事的同时还带来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阿朓的师傅是自杀的!”
  
  “什么?”
  
  “我师傅和阿朓的师傅徐师傅是好友,当年还是徐师傅举荐我师傅做皇子师的。徐师傅过世,我师傅去吊唁,得知了他去世的真相,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我以为是因为我上宫学的缘故,一问才知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五皇子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她,“徐师傅为什么要自杀呢,不会是阿朓对他做了什么吧?”缓缓摇了摇头,“阿朓虽然不是好鸟,但他惯会在大人面前装乖巧,而且太子长兄那样,他该不敢直接对徐师傅无礼。”
  
  喃喃自语,“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文徽音没有说话,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拨着一枚花瓣,陷入沉思。
  
  她想的却是,五皇子的师傅为什么要把这件事透露给五皇子?
  
  即便师生关系融洽,私交甚好,把这种事告诉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也不合情理,更何况作为皇子师,他更应该谨言慎行、克己守礼才是,怎会如此轻言?
  
  这是个反常的举动。
  
  徐师傅是五皇子师傅的好友,还对他有举荐之恩,面对好友的非正常死亡,五皇子的师傅会是什么心情?他有意把消息透露给自己的学生,想传达什么?
  
  还是说,他不只是要说给五皇子听,还想说给其他人听?
  
  文徽音不禁微微一凛。
  
  五皇子身后是谁?
  
  皇帝,淑媛,太子,二皇子……
  
  难道,他想让皇室的人知晓徐师傅非正常死亡之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徐师傅是因为与皇室无关的私人原因自杀,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他这么做,只能说,这件事定与皇室有关,或者说,与周朓有关……
  
  周朓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堂堂的皇孙之师自杀?
  
  文徽音同意五皇子说的话,周朓当不会直接对徐师傅无礼。徐师傅自杀,应该是周朓做了某件事,让他心怀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
  
  以徐师傅的年龄,他要自杀当不是为了他自己,没有人为了自己而把自己肉体毁灭的,他这么做,只能是为了家人,希望通过自己的死,不让灾难波及到家人。
  
  是什么,让他产生如此深重的忧虑?
  
  文徽音想,一定是周朓做了某种悖礼失德之事,不但会让师傅受到牵连而且还会牵连到师傅的家人。
  
  但,就算周朓谋反,徐师傅首先告发的话,也不至于走到死这一步吧?徐师傅一言不发,那只能是,无法告发?
  
  或者说,没有证据?
  
  一旦事发,就会牵连家人,可要告发,又没证据,想到自己反正这把年岁了,站在徐师傅的角度,确实很有自杀的可能……
  
  而五皇子的师傅,因为好友的离世心怀怨怼,所以希望通过五皇子之口让皇室知晓……
  
  仿佛有一道光芒从眼中流过,文徽音看向五皇子,微笑,“你想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正文 童谣   五皇子被她和如春风的微笑迷惑, 不觉道:“想。”
  
  文徽音简单直接, “那殿下不妨去查。”她神色云淡风轻, “查到查不到不紧要, 但殿下记得千万要小心, 不要给人察觉, 如果时间长了还查不到, 那就不必查了。”
  
  终归,他们的安全最重要,她不想他们因此而牵扯到一点是非。
  
  五皇子点头, 悄悄握拳,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
  
  五皇子走后, 六皇子让人把一块石头搬进静室, 问她,“灯神姑姑和五兄说了些什么?”
  
  文徽音:“说了你在学堂的事。”
  
  六皇子脸上有些羞红, 他跪坐在大石前, 低声道:“等我练好了字就不会那样了。”
  
  文徽音不置可否, 缓缓站到他身后看他刻字, 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
  
  六皇子:“父皇说的, 这样可以锻炼腕力, 锻炼手对笔尖的控制力。”
  
  文徽音看到他白嫩的小手上已经被刀划出一道道小伤口,不禁眉心微蹙,“你现在年纪还小, 不必急于求成, ”她略略想了下,“如果想锻炼腕力,不妨用另外一种办法。”
  
  她让六皇子的侍女为他缝了一条腕带,里面装上些许干净的沙子,说道:“这样的程度就可以了,既不伤手,又能锻炼腕力。”
  
  六皇子展开甜甜的笑容,“谢谢灯神姑姑。”
  
  但此后,六皇子仍旧在大石头上练字,不过,是蘸着水在大石头上写字。
  
  文徽音:“为什么不在纸上写呢?”
  
  六皇子跪坐在垫子上,仰脸看她,“纸张珍贵,私下里我们都这么练。”
  
  纸张珍贵……
  
  文徽音无语凝噎,如果不知道他是皇子,单听这话,还以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穷小子。
  
  但,文徽音还是坚持让他用纸张练字,此种行径,大约就相当于后世里让小孩子用上好的宣纸练字。大多人听了都免不了觉得太浪费的。
  
  但文徽音以为,正因为其贵重,初学者在练习的过程中才更加认真专注,练字的效果也更好。
  
  至于浪费,又不是浪费她的,与她何干?
  
  六皇子改用纸张后依然没有离开静室,名曰:“请灯神姑姑监督”。对此,文徽音也没什么好说的。地方是他的,他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
  
  阳光暖暖的午后,她静静地看着小皇子练字,偶尔出言指点,有时自己书写,瓶中的花香徐徐萦绕,温馨安谧的气氛悄然蔓延。
  
  而六皇子在学堂的生活却愈发难过起来。
  
  齐帝暗中出手后,周朓没有再在明面上欺负他,但层出不穷的阴暗小手段却如蛛网一般向他笼罩过来。
  
  当他打开书时,会突然看到一条蚯蚓在书间蠕动,吓得他霍然站起,脸色发白。
  
  先生分发给学生的书简,一个课间后,他的会变得七零八落。
  
  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会莫名其妙地被绊倒,然后砸到他身上。
  
  还有一次,一个男孩正和旁边的人说话,忽然手臂被撞了一下,手中的毛笔飞出,重重甩到六皇子脸上。六皇子“啊”的一声掩住脸,痛得发木脸上被染了半脸墨汁。
  
  那个男孩吓得哭起来,四周轰然大笑。
  
  六皇子站在哄笑的人群中,脸上墨汁淋漓,他如被抛弃在茫茫的雪原上,浑身冰冷刺骨,微微发抖。
  
  被惊动的先生赶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断定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一场意外,让人带走五皇子和男孩,事情了结。
  
  他们都知道这些事件背后的人是谁,但谁也没有办法。
  
  因为做这些事的,并不是他。或是某个同龄的小男孩,或是谁家的小仆人,或是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小宦官。
  
  在大人眼中,这些只是孩子间的玩闹,即便知道,也不会插手。
  
  而在孩子心里,却是真真切切的伤害。
  
  六皇子在学堂的遭遇,文徽音并没有过问。
  
  虽然从六皇子越来越喜欢待在静室的举动可以推测出几分端倪,但六皇子不说,她便不问。
  
  直到某一日,她出现在静室中,见六皇子呆呆地站在房间内,脸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肿。
  
  “怎么回事?”她蹙眉,手指虚虚地抬起他的下巴细看,“谁做的?”
  
  六皇子怔怔地望着她,清亮的眼底是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不想去学堂了。”他喃喃道,低下了头,心中涌起一股羞愧之情。他退缩了,灯神姑姑一会觉得他很怯懦。
  
  父皇因为他和五兄的缘故起了学堂,而现在他却要中途退缩,父皇会怎么说,五兄呢?
  
  他强忍着自己的泪水,不让它们流下来。
  
  文徽音顷刻间便明白了。
  
  她没有丝毫犹豫,温声道:“不愿意去就不去,你有师傅,还有我,不怕没人教你功课。”
  
  六皇子抬起头来,泪水氤氲。
  
  文徽音心底有点酸楚的柔软。
  
  她怎会认为他怯懦?
  
  如果大人连孩子都保护不好,又有什么脸面指责孩子怯懦?
  
  她更不会顾忌齐帝。
  
  她愿意六皇子去学堂是想他能够交到朋友,但既然只有欺凌和伤害,不去又何妨?
  
  她的声音轻轻的,如一缕柔风低回,“再等等,”她说,“再等等。你先派人去学堂那里请病假,其他的事随后再说。”
  
  六皇子不知她要等什么,但之前凄惶不安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五皇子没有让文徽音失望,他真的查到些许内.幕。
  
  “没有查到徐师傅的死因,”五皇子道,语气有点神秘,“不过我派去的人却发现了阿朓的一个秘密。”
  
  六皇子睁大眼睛,有点不明状况。
  
  “什么秘密?”文徽音直接问。
  
  五皇子声音低低的,“他经常夜里偷偷溜出家门,去找营妓鬼混。”
  
  轰然一声,六皇子惊怔。
  
  文徽音也有些意外。
  
  五皇子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啊,堂堂的皇孙,平常看他人五人六的,竟喜欢往那种肮脏的地方钻!他没有侍女吗,他不是议亲了吗,他也不怕得病!”
  
  文徽音没有说话,她意识到,她找到了徐师傅这和侍书自杀的原因。
  
  周朓夜间与营妓厮混,他们一定听闻了风声,但却没有办法抓到真凭实据。而此事一旦败露,或者皇孙但凡出点儿什么危险,他们身为皇孙的师傅和近侍,一定会首当其冲遭到重责,而且,还会牵连家人。
  
  想到自己的年纪,为家人考虑,他们选择了自杀。
  
  文徽音唇角勾起冷冷的弧度,他看向六皇子,低声道:“想让我为你报仇吗?”
  
  “嗯?”小皇子愣愣的,懵懂。
  
  “那人羞辱你,要我把他逐出学堂,为你报仇吗?”
  
  小皇子明白了,眸光水亮,“姑姑要去教训他?”
  
  他想起她神仙的身份。
  
  文徽音淡淡,“是。不过此事还需借五殿下之手。”
  
  “我?”五皇子虎躯一震。
  
  文徽音微微颔首,“所以六殿下要谢谢五殿下,你去亲自为五殿下准备一份茶点吧。”
  
  六皇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懵里懵懂地起身。
  
  “一定会让你出气。”文徽音微笑。
  
  待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五皇子莫名地感到紧张,一想到她说的“报仇”两个字,就汗毛直竖。
  
  “大师,我……”声音发干。
  
  文徽音言语和缓,“殿下想让周朓那样的人当上太子吗?”
  
  “如果将来他当上太子甚至皇上会对你和六殿下怎样?”
  
  “其实事情非常简单,殿下只要派人去暗示一下徐师傅和侍书的家人,让他们把这首儿歌……”
  
  “但殿下记得一定要让那人小心,不要露了行迹……”
  
  宛如四月春风的话语犹在耳边回旋,城中已悄然掀起一场风浪。
  
  就在六皇子闭门养伤期间,京城流传起一首儿歌,它就像瘟疫一般,很快蔓延了大街小巷。
  
  街头路边,随处可见有小儿拍手传唱,人人耳熟能详。
  
  渐渐的,这首儿歌传进了宫中。
  
  历朝历代,这种神秘诞生的童谣,往往被视为谶语,深信天命的统治者没有人不敬畏这种隐含天兆的谶语。
  
  所以可想而知,当齐帝听到这首童谣时会是什么反应。
  
  他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不知道因为气怒,还是畏惧。
  
  他破天荒地让人把自己最爱重的太子叫过来一通训斥,一张纸直接甩到太子面前,“你自己看看吧,你养的好儿子,我齐国江山真要断送在这个小畜生手上么!”
  
  太子捏着那张纸,头也不敢抬,伏地请罪。
  
  那首童谣他也听到了,惯常的拆字法,头两句组合起来是周朓的名字。后面说他如何荒唐悖德,举债不还,夜嫖营妓,逼死师尊等等,最后说得更狠,齐国将来有这样一位太子,肯定玩完。
  
  他试过让人去查童谣的来源,但这种无根之言如何查证?他曾怀疑是周朓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故意来黑他。但周朓平时被他管得甚严,现在还在宫中读书,除了和他两个小弟有些小过节外,根本没机会得罪什么人。
  
  而这两个小弟,连宫门都不出,哪有力量做这种事?
  
  他最怀疑的是徐师傅和侍书两家,但两家人因为家主去世,很快就回老家守孝去了,能做什么?
  
  最后,他断定是暗中反对太子的势力在借机生事,但问题是,人家说的偏偏都是真的!真的!
  
  太子经过查问才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竟然瞒着他做下这种事!亏他还以为这个儿子在自己的管束下如何乖顺妥帖,结果,真是活生生被打脸。
  
  太子心中又惊又怒,而此时却不得不在齐帝面前流泪谢罪。
  
  他向齐帝哭诉当年外任方镇,不能把周朓带在身边管教,结果这棵小树苗就不知不觉长歪了。
  
  他自责失察,没有及时发现住在外面的儿子犯错的苗头,还给儿子选了两个不尽责的师傅和侍书,他们不尽力教导劝勉,只知畏罪避祸,他们自杀,不但陷皇孙,还陷整个皇室于不义。以至让小人借机生事,掀起轩然大波。
  
  最后立誓,一定要好好管教儿子,让歪掉的小树苗及时正过来,不给皇室丢脸。
  
  太子的陈述声情并茂,条理清晰,齐帝听着听着,怒火渐渐消减下去,毕竟是自己最信重的儿子,他亲自扶起太子,声音里有浓重的疲惫和叹息,“阿朓……你带回去好好教导吧,他原来的师傅不顶用,再给他选好的……以后,就不必来宫里读书了……他不能承大器,你好好掂量……”
  
  他絮絮诉说,太子恭敬答是,父子两个剖心倾谈一番,太子便抹着眼泪退下了。
  
  之后,六皇子听说周朓离开了学堂,他被太子狠狠教训,现在府中下人全换,已经出不了门。
  
  灯神姑姑为他出了气。
  
  有人敢打他一把掌,她就直接把那人的前路断送掉。
  
  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底气。
  
  学堂恢复了平静,六皇子于是伤愈,高高兴兴地回去上学了。
  
   正文 皮影   冬日的京城如卸去妆容的女子, 淡雅肃穆。连绵的屋脊在雨雾微茫中如远山层峦, 些许的绿意妆点其间, 天和地是融为一体的灰暗迷蒙。
  
  文徽音静静地站在屋檐下, 裙裾拂地, 随风轻拂的绿色如涟漪波动, 在一副暗淡茫然的背景中, 如莲荷清婉,澹澹而开。
  
  五皇子一进来就看见了她,招呼道:“大师姑姑不来和我们一起用宴吗?”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大师姑姑穿成这样,不冷吗?”
  
  前来迎接的侍女听到他的称呼不禁掩唇而笑。
  
  文徽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声道:“六殿下在等您, 进去吧。”
  
  今日是六皇子的寿辰, 虽说是十岁的整寿,但过得极其寒素。六皇子的乳母陈氏怕他伤心, 特地带合院的侍女宦者给他祝寿, 凑了一份薄礼给他。小宴也只是极低调的寿面, 外加两三个小菜。六皇子请了五皇子, 五皇子过来, 左看右看都只有他一个客人一份礼, 不禁心下戚戚,安慰道:“现在父皇心情不好,宫里的人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戳他老人家的眼皮子。等等吧, 等过了这段时间,五兄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就当给你补寿了。”
  
  六皇子笑容甜甜,全不在意,“谢谢五兄,五兄不必替我忧虑,有你,有灯……有姑姑给我送寿礼我就很满足了,等会儿吃过面,我们去姑姑那里看寿礼。”
  
  文徽音给他准备的,是一张简式皮影。
  
  之前,六皇子不断地暗示她自己将要过寿,她就在想,自己能送给他什么?
  
  她现在的情状,一无所有,除了能给他写两幅字画两幅画外,着实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但这些,显然小孩子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她想了又想,想起自己那一世见过的皮影,于是亲自作画,剪裁,上色,连缀,做了一张简式皮影。
  
  一个身穿盔甲骑马射箭的将军形象。
  
  六皇子见到后非常惊奇,文徽音告诉他玩法,他立刻执起皮影,兴致勃勃地在屏风上比划。文徽音顺口给他配了句疆场军旅诗,六皇子热情爆发,灵感滚滚,不但把自己所记得的边塞诗都念了一遍,还配了大段台词。五皇子在一旁同样兴致高昂,随着台词不停发出“杀!”“冲啊!”“哦!”等音效。
  
  六皇子还指挥他,“阿兄,你用手做出兔子的影子,让我射箭。”
  
  箭是射不出去的,小兔子的手影投射到屏风上,六皇子指挥着骑马射箭的将军踩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阿兄,狐狸,我要射狐狸。”
  
  五皇子变换手势,六皇子冲过去碾压狐狸。
  
  “狼!狼!该射狼了!”
  
  再次变换手势。
  
  五皇子又羡慕又郁闷,扭过头对文徽音道:“大师姑姑,我也想要这个。”
  
  六皇子得意洋洋,“可是阿兄的寿辰早过了,只能等到明年了。”
  
  文徽音声音澹澹,“制作方法并不困难,回头我写下来,你可以让你的侍女为你做。”
  
  语气十分自然,让五皇子听来,十分无情。
  
  五皇子撤回垫子上发闷,六皇子在屏风前自嗨,文徽音坐在窗下的长榻上,执起一本书慢悠悠地看。
  
  五皇子闷了一会儿,看着玩得正乐的六皇子,有些叹气,“卫军将军过世了,父皇哭得跟什么似的,还亲自写了悼词。太子二兄他们都已经去吊唁过了,我寻思着我的年龄一个人分量不够,想和六弟一块儿去,可六弟刚过寿,唉,六弟这运气,也是绝了。”
  
  原来不是为皮影之事?
  
  文徽音抬目,“卫军将军?”
  
  五皇子:“嗯,其实他官衔很多,侍中,尚书令,国子祭酒,卫军将军,太子少傅……还有什么来着?”
  
  五皇子微微蹙眉,想不起来了。
  
  文徽音:“……”
  
  也是在读过很多书籍后,文徽音才对这里的国家略略了解。
  
  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历史也有夏商周,也有两汉,但之后,便呈现完全不同的走向。这甚至不算一个完整的国家,前朝衰弱,退居江左,北方为鲜卑人所占,现在北有北燕,南有南齐,西有西昌,南疆南越蠢蠢欲动,是叛乱的高发区。
  
  这是一个乱世。
  
  国土四分五裂,政权频繁更迭,时局瞬息万变,战争连绵不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动荡,整个南朝的社会风貌在文徽音眼中呈现出一种病态。
  
  士族与皇权并立,百姓困苦不堪。士族子弟据高位,享特权,以形同禽兽为通达,以不务正业为高尚,日常就是比比家世、刷刷颜;嗑药饮酒、谈谈玄。至于工作,那是啥?交给手下人就好啦。我只负责美貌如花飘飘若仙就行。
  
  哪怕跌进粪坑也要跌出一派神仙之姿来。
  
  据说,这叫风度。
  
  整个南朝社会都很崇尚这种风度。
  
  很像文徽音前世所读史书中某些个朝代。当世人以为自己标新立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却不知,他们犯的蠢早已有人犯过,他们只是在一项不落地复制。
  
  南朝某些个传统,就很有犯蠢的嫌疑。
  
  其传统之一:可以兼领许多官职。
  
  五皇子还说:“如果不是卫军将军力辞,父皇还会让他领更多的官职呢。”
  
  文徽音却觉得,如果不是齐帝让他干这么多活儿,他还能多活两年。
  
  除了兼领,还能遥代,比如身在京城,却能遥代某个地方的地方官。像齐帝的七皇子,还是一个裹着尿布在奶娘怀中哇哇啼哭的小奶娃,就已经封了王领了某地郡守之职。
  
  文徽音深觉,南朝这种名不副实的风气已经深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
  
  卫军将军苏瞻应当算是当世最优秀的人之一。
  
  时人形容此人,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
  
  想一想,其实挺令人向往。
  
  从各个方面,文徽音对此人有了一些了解。
  
  此人才华横溢,博古通今,尚在前朝之时,便深得前朝末帝喜欢,娶了末帝的爱女永嘉公主。
  
  苏瞻的另外一个身份,就前朝驸马。
  
  是什么原因让他这个前朝女婿站到了今朝武帝身边,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岳家的统治呢?
  
  因为前朝昏庸?
  
  因为个人理想?
  
  还是因为家族利益?
  
  文徽音知道的是,武帝谋反,苏瞻是第一策划人。
  
  那时,此人不过二十啷当的年纪。
  
  新朝建立,苏瞻深受两代皇帝爱重,乃齐国朝臣第一人。
  
  而他这样地位、家世、才华、风仪,却居身简约,器服无华,室无姬妾,待人温雅。
  
  殊为难得。
  
  文徽音觉得,从此人身上,倒是可以约略看到世家真正的风貌。
  
  惜乎这样的人,太少。
  
  在五皇子絮絮地述说此人时,文徽音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位嫁于此人的前朝公主,永嘉公主。
  
  当她的父皇被推翻,她的兄弟们纷纷被斩于新皇刀下时,她夹在自己的亲人和丈夫之间,是何等心境?
  
  外界不会记录下她的声音,文徽音只能约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点内情。
  
  比如从他们的儿女身上。
  
  从他们儿女的年纪可以看出,早年之时,他们一年一个孩子,可见夫妻感情和顺。
  
  但自新朝建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了孩子。
  
  明明彼时他们还那样年轻。
  
  面对自己的妻子,他是什么心情呢?
  
  愧疚?理解?默默忍受?
  
  他终生没有纳一个姬妾,甚至身边连一个年轻的侍女都没有,他只有她一个人。
  
  文徽音喜欢从零星的言语和文字中推测事物的全貌,重重掩盖的内情背后,她仿佛感受到一缕薄如轻雾的缱绻哀婉。
  
  南朝永安十五年,冬,齐国的尚书令,国子祭酒,卫军将军,太子少傅……苏瞻过世,齐帝悲痛万分,亲自提写悼词,追封其为太尉,赐谥号文宪。
  
  时年苏瞻三十八岁。
  
  苏瞻去世的年龄让文徽音略有触动,她借机向两个皇子说起健康长寿的道理。
  
  惊才绝艳又如何,一朝身死,还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前世,虽不是惊才绝艳,却也风华正茂,就那么……丧命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看开,却原来,她还在乎。
  
  文徽音叹息,“所以,倒不如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的,哪怕资质普通,做事缓慢,但活得长了,同样能做很多事,而且不留遗憾。”
  
  两皇子表示受教。
  
  但此后,六皇子又表示了疑问,“活得久自然好,但死后能做神仙不是也很好吗?姑姑是灯神,如果我也成了灯神,那我不就可以和姑姑在一起了吗?”
  
  小皇子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下了定论,“能成为姑姑这样的灯神,我很愿意。”
  
  “……”文徽音有些发木,她木木道,“仙界和这里不同,仙界不论家世,唯才是举。能否获得仙位要看你能否通过考核。”
  
  她改头换面地介绍了一下后世的科考制度,抨击了一下时下九品中正制的局限与危害,说道,“仙界优于这里,就在于此,以我之才,不过是个小小的灯神,如果换做殿下,殿下以为你能做得了神仙吗?更别提那些不学无术还要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了。轮回之后,不做畜类就是好的。”
  
  六皇子大受震动。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世家在神仙看来竟然只堪同畜类,想不到自己亲亲的朝廷原来已经千疮百孔形同朽木。
  
  小皇子的三观遭受重创。
  
  他陷入深思。
  
  文徽音没有理会自己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混乱,鲜有的一点情绪委婉地发泄出来后,她回归到自己的平和宁静中。至于这一粒种子撒下去会发芽,还是会烂掉,她并不在意。
  
  苏瞻离世,除了还在吃奶的七皇子,皇室其他的皇子都参加了丧礼。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丧礼之上,又发生一件让世人跌破眼球的事情。
  
  那日,五皇子和六皇子按礼在故人的灵柩前挤过眼泪后,低声安慰家属。
  
  此时,三皇子来了,他饮得酩酊大醉,和他那些酒友们光着膀子手挽手歪歪斜斜地绕苏瞻的灵柩转圈,一边绕一边唱,然后在跑调的歌声中,又歪歪斜斜地离去了……
  
  六皇子被刺激得不轻,事后瞪着眼睛向文徽音描述,“……我们都不敢看苏家人的脸色,五兄拉着我就逃出来了……”
  
  “没有注意到苏家人的反应吗?”文徽音问。
  
  六皇子眼睛圆圆,“我当时就替三兄觉着冷了。”
  
  文徽音莞尔。
  
  “醉酒之人丑态百出,当引以为戒。”
  
  她声音清淡,脸上挂着稀薄的笑意,如冬日月初的月光,带着幽幽的冷意,说不清是讥诮,还是不屑。
  
  比那些饮酒危害的道理更深入刻进他内心的,就是她这个笑容,自此,小皇子终生未曾醉酒。
  
  文徽音推测,三皇子当时不止是醉酒,还服用了寒食散。
  
  多的是嫌自己小命长的人啊。
  
  她对行为放诞的人无感。国家重臣的丧礼,如此轻侮,皇家的脸面也如三皇子的膀子,给脱光了。
  
  此事发生后,齐帝大发雷霆,三皇子刚到手的江州刺史一职,也给撸了。齐帝把三皇子大骂一通,罚他禁足府中,不准饮酒。
  
  手段很是眼熟。
  
  文徽音曾暗中揣测,会不会是三皇子不愿出任江州刺史故意来这么一出。
  
  但醉汉的行为一向让人猝不及防,她作为正常人,无法预料。
  
  不免又向六皇子科普了一回醉酒嗑药的危害性。
  
  小皇子大约被三兄裸奔的一幕刺激过深,保证的话听起来像赌咒发誓。
  
  文徽音微微叹息,“三皇子丢掉的江州刺史之职,只怕要落到殿下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