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天佑四年春。
  
  细细复疏疏, 草木有声, 饶州淮王府内, 满园芳华, 静锁一庭夜雨。
  
  孤灯未灭, 夏绫缨正由几个侍女伺候着, 洗漱卸妆, 栉发更衣。
  
  鸦翎般的青丝在温润玉蓖间滑过,似墨香瀑布倾泻在她的蚕丝寝衣上。褪去往日的肆意张扬,她眉眼轻垂, 如玉般流光溢彩的面容难得沉静。
  
  她怀抱一瘦小的狸花猫,抚着猫背上稀稀拉拉的短毛,犹自沉思。廊外急速脚步声传来, 她转目望向门口, 疑惑之意流淌于眼底流淌。
  
  “吱”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紫檀嵌黄杨木雕云龙屏风后, 跌跌撞撞闯进来一女子, 素色寝衣, 长发披散, 神色惶恐不安。
  
  房内众人变貌失色, 尚未作出反应,来者喘息后发话:“都退下,我有事要与二小姐商量。”
  
  侍女们低低应答, 屈膝告退。
  
  夏绫缨这才辨出, 眼前这女子,竟是姐姐织锦郡主夏绫绢。
  
  织锦郡主德言容功四者兼备,素以贞静温婉称著,岂会在人前呈现这般冒失之态?
  
  夏绫缨疑惑,礼貌起身,柔声相询:“姐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妹妹救我!”夏绫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将怀中猫咪搁置一旁,夏绫缨张皇失措地抢上去扶起她:“姐姐……何以如此?”
  
  夏绫绢力气远不如习武的妹妹,被轻轻一提,不由自主站起。她双目含泪,凝视日渐娇媚的夏绫缨:“你……可有心仪之人?”
  
  脑海中闪过一挺拔的身影,那人黑发如墨染,剑眉斜飞,长目清朗,鼻梁高挺,略淡的唇色勾着三月桃花意……
  
  夏绫缨眸色一沉,黯然摇头。
  
  “妹妹……帮我……”夏绫绢眼泪滑落,双手微微颤栗,攀住妹妹的胳膊。
  
  “到底怎么了?快说啊!”夏绫缨心头乱如麻,急急催问。
  
  “不日便要进京,可我……心中已有旁人……”夏绫绢哽咽。
  
  脑中“轰”的一声,夏绫缨深知姐姐早在三年前与京城永康侯府世子白霜鹤有了婚约,近年姐姐对外宣称病弱,婚事拖延。
  
  去年仲秋,皇帝勒令淮王于来年春后将织锦郡主送往京城,交由御医治愈后,再嫁入白家。
  
  夏绫缨自幼养在异地,极少归家,终觉姐姐近年郁郁寡欢,此际方明白这婚事为何迟迟未办。
  
  “是谁?”夏绫缨只觉喉咙艰涩无比。
  
  夏绫绢的声音夹杂着细微的颤抖:“你可否……替我嫁入白府?”
  
  代嫁?夏绫缨倒抽了一口凉气。
  
  夏绫绢续道:“圣上早疑各处藩王怀有反心,父王当年让我与白家长子联姻,不过是稳定圣心的一步棋罢了。我已心有所属……我体弱之名举国皆知,想来国舅一家也不情愿。妹妹既无婚配,又无心上人,何不替我嫁给那白霜鹤?一为父王分忧,二是成全我,三来了却终身大事……”
  
  姐姐还絮絮叨叨为白霜鹤美言一番,说是年方二十三已官至吏部郎中,身为世子,日后世袭罔替其父侯爵之位,兼之品貌俱佳,文武双全,历来为人称道……
  
  夏绫缨懵懵懂懂,直到姐姐见她恍如入梦,劝勉一番后携同门外侍女离开,她才逐渐回过神来。
  
  她茫然朝蜡烛虚晃一掌,掌风过处,火光熄灭,昏暗中依稀可见袅袅白烟。
  
  纤雨帘前入,她歪倒在雕花海南黄花梨架子床上,思量反复,忘却今夕何夕,此身为谁。
  
  ……
  
  梦回京城,白家,永康侯府。
  
  那一年,碧空如洗,国舅设宴,酒意交织丝竹之声入风,熏人欲醉。皇亲国戚花间流连,无人留意稚童与少年们在远处回廊下嬉戏打闹。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同时从松枝上落地,围在树下的十余个大小孩童登时哗然,随即爆出哄笑声。
  
  俊秀小少年满脸通红,连忙捂住被割破的袍子,悻悻低语:“如此狡诈,来年谁娶了谁倒霉。”
  
  尚在稚龄的夏绫缨拍掉掌心的树皮碎屑,毫不示弱地回应:“这般窝囊,日后谁嫁了谁眼瞎!”
  
  ……
  
  荒唐而幼稚的年少往事在睡梦中重现,恰恰是夏绫缨对白府仅存的印象。
  
  九年前首次进京的她,因何事与国舅二公子白霜朝起了龃龉?
  
  她早已记不起来。
  
  忆及姐姐所言——可有心仪之人?
  
  数月前的种种翩然而至。帘外雨渐歇,宛如当日扯下那人所赠项链时散落一地的珠子,击在心头,颗颗有声。
  
  她咬着唇,重新闭上双眼,任思忆泯灭于墨色长夜。
   第一卷 第2章   【夏绫缨】
  
  天佑三年秋。
  
  苍茫暮色笼罩袅袅薄烟, 安庆城内, 市集初散, 人潮熙熙攘攘, 夹杂笑语涌向城中各处。
  
  “荷包!荷包不见了!”
  
  一名以灰布包头、身穿窄袖布袄裙的中年妇女惊慌失措, 四处张望, 猛地抓住身边那瘦削猥琐男子, 怒道:“是你!”
  
  男子面露讶异:“胡说!别污蔑好人!”
  
  “不是你还有谁!快还我!”
  
  中年妇女与之争执不下,引来路人驻足围拢,指指点点, 尚未察觉有个瘦小身影正鬼鬼祟祟猫着腰往外钻。
  
  有一清癯白皙的素手扬起,银光闪闪的长鞭如长蛇飞出,卷住逃跑之人的右脚, 硬生生将其拉回。
  
  众人惊讶, 沿着鞭子望去,只见人群中走出一青白云纹缎袍的少年, 身型瘦削, 牵着灰青色的骏马, 手执银鞭, 其面容似美玉雕琢, 如画明眸透出无畏神采, 鼻唇间两撮小胡子与稚气容颜毫不相符,嘴边浮出一丝冷笑:“想跑?”
  
  那瘦小之人摔倒在地,恐慌回头, 脸色蜡黄, 瘦骨如柴,吓得嘴巴打颤,说不出话,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大孩子。
  
  议论声起。“怎么回事?”“好好的逮这小孩作甚?”“难不成这才是小偷?”
  
  “交出来。”持鞭少年语气严峻而冷清,声音清脆。
  
  孩童迟疑,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艾绿色荷包。
  
  中年妇女大叫:“兔崽子!小小年纪做出这等事……”骂骂咧咧抢过荷包,转头向持鞭少年连连道谢。
  
  少年收起银鞭:“不必谢我。你该向那位被冤枉的大哥道歉。”
  
  中年妇女面有愧色,向男子致歉。
  
  “果然是小偷!”“带去官府!不能便宜了他!”“还好这位小兄弟眼力好!”围观路人嚷叫,要把小偷扭送官衙。
  
  少年扬手制止起哄之人,信步走到小偷跟前,小偷惶恐:“大侠饶命!”
  
  “大侠”二字让对方紧绷的嘴角翘了翘:“若不再犯,且饶你一回。”
  
  “是是是!”小偷伏于地上,不住磕头。
  
  少年正色道:“你若取不义之财,我或许考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明知这位大婶也是普通人家……罢了,回家去吧,以后别干就是。”
  
  小偷喘了口气,趔趔趄趄,仓皇离去,逃出七八丈外,似心有余悸,远远回望了一眼,目光混杂惊惧、感恩、惭愧。
  
  好事之人打量眼前的少年,见其容色异常秀美,气度超然,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小姑娘!她身旁的骏马神清骨骏,灰青色的毛油光水滑,银鬃长长披垂,一眼知是非凡之物。
  
  周遭议论声不绝,都在讨论眼前的少女从何而来。
  
  “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一娇媚女声从旁传来。
  
  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闻言,眸子里如有星河流转:“宝蓑姐姐!”
  
  “这回又该如何称呼?夏公子?紫焰?”宝蓑是城北客栈雁书楼的老板娘,年约二十四五,上穿豆绿对襟半臂,下穿白罗绣花裙,身形婀娜。她凤目含春,笑问:“不是刚回饶州吗?为何跑安庆来了?”
  
  “我从家里逃出来了。”
  
  这小姑娘,正是淮王的小女儿夏绫缨,她悄声细语,眸光盈满笑意,双颊恰如海棠绽放,贝齿红唇相得益彰,只是一笑,唇上假胡须便掉了下来。
  
  她赶紧用手接住,重新粘好,拉着宝蓑往雁书楼走去,未曾留意渐散路人当中,有个深灰色身影,偷偷摸摸在十数丈外尾随。
  
  雁书楼格局不大,上下两层,装潢雅致。一楼是客堂,内里疏疏落落坐了六七桌客人。
  
  绕过入门处的雕花六条屏,宝蓑亲自招呼夏绫缨入座:“你哪回能在家呆上半个月?还有,你这男装实在多余……想吃啥?”
  
  “你做东?”夏绫缨努了努嘴。
  
  “堂堂一个藩王千金跑来我这蹭吃蹭喝!”宝蓑无奈,吩咐店小二准备菜酒,又对夏绫缨道:“织锦郡主明年成婚,你不陪陪她?”
  
  夏绫缨小嘴一撅:“我早已约了二师姐到江南寻人……我爹非要我乖乖在家里学礼仪规矩等候册封,吓得我连夜翻墙跑了。我和姐姐聚少离多,真舍不得她远嫁。”
  
  “随她嫁到京城呀!王公子弟,任你挑选。”
  
  “呸!”夏绫缨想起儿时进京遭受的冷嘲热讽,“他们可不待见我。”
  
  话音刚落,附近食客恰好在讨论起淮王长女与国舅大公子的婚事,说是如何匹配的一对璧人。
  
  夏绫缨偷笑道:“我姐和白家世子仅见过一回,大概是八百年前的事。”
  
  她努力回想未来姐夫的模样,却对不上号,只记起他弟弟白霜朝裸|露在外那白净而修长的腿。
  
  “……听闻织锦郡主国色天香,妹妹则未有封号与婚约。”有一男子边喝酒边道。
  
  “你有所不知,淮王次女曾被景国公之子退过婚,当时林家说世子多病,怕辜负了二小姐……谁不知这话得反过来说?”
  
  夏绫缨心下有疑,向宝蓑使了个眼色。
  
  宝蓑会意,插话:“此话何解?”
  
  那人作商贾打扮,一副世故的模样,笑道:“京城皆知,淮王与国舅爷定下长女与世子的婚约后,又与景国公商定小女儿的婚事。没过多久,林家公子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未婚妻多病、貌丑且脾气暴躁,吓得央求父亲向淮王退了婚……京城王公贵族纵然有心高攀淮王,谁还敢贸然提亲哪!”
  
  夏绫缨自嘲了一句:“没想到,淮王的小女儿是个烫手山芋。”
  
  那人端详贴了胡子的夏绫缨,觉察她为女子:“可不是?要是她有姑娘半分姿色,国公世子也不至于如此。”
  
  夏绫缨淡然一笑,手中茶盏送至唇边,小啜了一口,六安瓜片入口甘香,却有淡淡苦涩留于心底。
  
  她幼时病得死去活来,父母怕她承担不了郡主之名,未敢请封。先帝得知后,宣告等她及笄再正式封为郡主。
  
  后来有个算命的半仙判过她的八字,说若要将她养大,需远离父母,还说其夫婿能文能武,救家族于危难。
  
  机缘巧合,年仅五岁的夏绫缨被送到师父身边。淮王料想她日后会嫁个武将,由着她学了点功夫。然而他完全没料到,夏绫缨功夫没学好,却爱管闲事,刁钻古怪,让他头疼之极。
  
  七岁的夏绫缨初次随父进京,她东张西望,不慎摔跤,弄得鼻青脸肿,加上乳齿脱落,恒齿未出,更是丑得不能看。她随父参加白府宴会闹了事,给京城小伙伴留下的绝不是什么好印象。至于脾气嘛……她倒乐意承认自己脾气不怎么好。
  
  景国公之子,她的前未婚夫,好像叫林赛?她从未见过此人,当年听闻他病重,内心还生出怜惜之意。看来她当年与国舅次子白霜朝一战成名,至今依旧威名赫赫。
  
  当下她不再理会闲杂人等的流言,见小二端上酒菜,拉了宝蓑同吃。
  
  宝蓑只吃了几口,停杯投箸:“你从不露面,难怪外界诸多揣测。据闻皇上担忧淮王造反,才催郡主嫁入京中……”
  
  夏绫缨被嘴里糟鹅胗噎着了,硬是憋住没咳出声,脸颊绯红,满眼热泪,良久才回过气:“我那堂兄坐稳龙椅没几年,疑心这般重?我爹是他的亲叔叔!”
  
  “淮王战功彪炳……”宝蓑小声道。
  
  夏绫缨暗自为父王叫屈,又不便多言。垂下羽睫,将杯中竹叶青一饮而尽,她无心细尝饭菜,腊肉丝也好、木樨银鱼鲊也罢,匆匆吃完。
  
  当晚夜宿雁书楼,夏绫缨和衣而卧,心绪烦躁。
  
  曾听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作为女子,当真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她所谓的自由,是否会随着册封而走到尽头?
  
  半梦半醒间,窗外忽然传出轻微的细响,非鸟兽窜过,有人!
  
  摸起枕边的银蛟鞭,借着月色,她清楚看到,窗上多了团模糊的黑影。
  
  有一物戳破窗纱而入,吐出几缕腥甜的轻烟,飘散于幽暗屋内,被漫入的月华染得更为冷冽。
   第一卷 第3章   【夏绫缨】
  
  放毒?这招真没创意!
  
  夏绫缨连忙紧闭呼吸, 以鞭把掀开纱帐, 无声无息, 下地穿鞋。
  
  窗外之人似乎在等迷药之类的毒烟起效, 并未离去。
  
  只听得隔壁宝蓑怒斥:“何方鼠辈!敢夜闯雁书楼!”兵刀交错声响起。
  
  夏绫缨心下一定, 足底如踏云般滑了半丈, 朝窗上影子飞起一脚。
  
  外面之人没料到她非但没昏反而迅速发出攻击, 立足不稳,被窗框撞中,从二楼窗头摔落院内, 发出惨叫。
  
  “那丫头在此!”另一灰影跃上,向夏绫缨挺剑刺来。
  
  夏绫缨长鞭抖动,扬起一溜寒光, 向那灰衣人直旋飞而去。那人不与长鞭硬接, 闪跃翻腾避过,手腕急翻, 剑芒炫影似幻若虚, 快如鬼魅, 疾扑向夏绫缨。
  
  冲她而来?哪路的?
  
  她见对方来势凶猛, 不敢小觑, 凝神应战。长鞭银光折回, 飞快旋绕,如狂蛇吞吐闪掣,在黑暗中混着清明月色, 幻作一片光幕。
  
  对方与她实力不相伯仲, 一时无法近身。
  
  楼下有两人飞跃而上,武功不亚于先前之人。
  
  夏绫缨暗叫不妙,难道因捉小偷,被人认出身份?
  
  三人夹攻下,她拔出隐藏于发簪上的弯月钢刺,远鞭近刺,手忙脚乱,渐感不支。
  
  窗外再度跃入一人,身法奇快。夏绫缨骇然,定睛见是宝蓑,心头大震。
  
  宝蓑以极其凌厉的刀法,劈向当先与夏绫缨相斗的灰衣人。那人险些被劈中,回身还招。
  
  夏绫缨犹自勉力招架,无暇细看旁人,没想到宝蓑数招之内,已卸下那人整条左臂!随即回刀划向那人喉咙,登时血溅四方。
  
  宝蓑柳眉聚拢一股杀气,刀锋呼啸,从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向扫、劈、拨、削,十余招之间已将余下二人砍倒在地。
  
  夏绫缨倒抽了口凉气,认识宝蓑数年,从未看出她功夫远胜于己,且刚猛至斯!
  
  宝蓑取出一块帕子,拭去刀上血,转眸望向她:“没事吧?”
  
  夏绫缨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摇头。
  
  楼下打斗声尚未停歇,她们掠至窗边,月下见院中的店小二、伙夫等人身上沾血,与六七个灰衣人正斗得难分难解,而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人,皆穿灰衣。
  
  夏绫缨与宝蓑同时飞身跃下,向余下灰衣人发招。
  
  其中一人见宝蓑攻来,面有惊色,叫道:“尹静……”刚挤出两个字,胸口被长刀对穿,嘴里涌出鲜血,再也说不出话。
  
  夏绫缨深觉宝蓑太狠,又不好作声,配合撂倒一名大汉,举鞭犹豫是否要赶尽杀绝。那人却被宝蓑抬脚踹飞,百来斤的身躯飞出丈许,脑袋“嘭”地撞在墙上,依稀有骨裂之声,眼看也难活。
  
  余人想逃已来不及,不到一盏茶时分,灰衣人全数被杀,遍地狼藉。
  
  夏绫缨乍舌,宝蓑的凶残劲儿,不输于大师姐紫心!这帮人明明奔着夏绫缨来,为何宝蓑如此狠绝?
  
  宝蓑看出她的疑惑和恻隐,缓缓道:“这些人均来自海外教派,若不灭口,恐怕祸患无穷。你独自在外,务必谨慎,我这雁书楼也要时刻防备。”
  
  海外教派?难道是……?
  
  “小心为妙。”宝蓑命店内人员清理痕迹,给夏绫缨重新换了房间。雁书楼中留宿客人寥寥无几,皆被杀手以迷药弄昏,未受惊动。
  
  次日,院内已无尸首,唯有禽类羽毛乱飞,秋风飘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店小二对客人解释的版本是:杀鹅时不慎放脱,垂死鹅满院乱窜,以致弄得一地血污,目前正在收拾。
  
  临别之际,夏绫缨对宝蓑道:“上回跟你提过的,武功高强的老太太的确难寻,但那年约三十、下颌有痣的男子,你得帮我多加留意。这两人的踪迹于我而言很重要,虽未必凑巧出现在雁书楼,可万一被你逮到呢?”
  
  “好。”宝蓑并不多言。
  
  领了名为月影的坐骑,夏绫缨沿着青条长石大街飞奔出城,一路行至应天府。
  
  离开师门时,她与二师姐紫悦相约九月底会于扬州。
  
  师父身居蜀地剑门,深居简出,共收了四名女弟子,夏绫缨年纪最小,拜师最晚,武功也最不济。出门在外,她随师姐排“紫”字辈,化名紫焰。
  
  如今离约定日期尚早,她为掩人耳目,身穿男装在应天府闲逛,只是她的易容术远不如紫悦精妙,看上去不伦不类。
  
  闹市繁华,道旁食店、酒肆、客店、饼铺杂列,房舍相连,屋檐高低错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闾里街巷忽而传来哭啼声,其凄切引起她注意。
  
  她快步上前,挤开沿路围观路人,见一行披麻戴孝之人抬着棺木穿过长街,妇儿哀嚎,纸钱一路飘洒。闻者容色有哀愁,有愤怒,有麻木。
  
  死人乃寻常事,夏绫缨正欲转身,听得路人道:“这戴先生死得真是冤哪!”
  
  “可不是?好好的传家宝被人偷梁换柱……戴家姑娘的亲事也因此黄了……”
  
  “冤”字让夏绫缨留了神,她见身穿孝服之人中有一模样娟秀的少女满脸悲容,追问:“怎么回事?”
  
  身旁老头道:“这棺材里躺的是个私塾先生,生于书香世家。上月那凤阳的吕大富商从他手里借了家传的《虞山林壑图》说要参详一番,半月后送回的竟是赝品。
  
  “戴先生气不过要去理论,吕大富商却说戴家所藏本就是假的,骂他招摇撞骗,还狠狠将他羞辱一番……戴先生一怒之下大病。
  
  “原本结好的亲家因不敢得罪吕大富商,借故与戴家姑娘退了亲,导致戴先生气极而亡……可怜可悲啊……”
  
  “吕大富商?凤阳一霸吕千绘?”夏绫缨柳眉紧蹙,她早已听闻此人作恶多端,兼之她生平对两种人特别同情眷顾,一是面黄肌瘦的孩子,二是被退婚的姑娘。因她小时候被讥讽过外表,后又被退过婚。
  
  此番见那姑娘背影柔弱,怜惜之情顿生,她怒道:“岂有此理!官府不管事?”
  
  “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自古以来,官商勾结为常态。吕千绘富甲一方,为富不仁之事何止这一件?”另一人压低了声音。
  
  “是啊!半年前听说吕大富商的手下在淮安港口把几个渔民活活打死,说是违规捕鱼,抢了生意……那么多人瞧着,不也没追究?”
  
  “哼!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他!”夏绫缨咬牙道。
  
  “嘘——小点儿声,”老头神情略为恐慌,“别惹祸上身。”
  
  “可惜了戴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又有人惋惜。
  
  目视送葬队伍远离,她闲来无事,一心想教训那恶贯满盈的吕大富商,给周遭百姓出口气。
  
  她年纪轻轻,生性仗义,遇事冲动,爱抱打不平。问明吕千绘所在,以及戴家遗属现居何处,她回客栈取了包裹,骑马出城。
  
  快马抵达凤阳府后,夏绫缨四处寻访。城内大多数人听说“吕府”二字,要么一脸厌恶,转头就走,要么神色慌张,避之不及。
  
  定然是吕大富商做下不少欺压良民之事,搞得此处天怒人怨!
  
  细问下来,她得悉这吕千绘房产甚多,最爱流连于城西山上偏院。有传闻道,他养了不少文人墨客在那处,夜夜饮酒作乐,奢靡之极。
  
  吕千绘既然将《虞山林壑图》临摹了用来以假换真,说不定仍放在清客聚居的偏院?
  
  她决定先去探上一探,找到那画悄悄还给戴家,顺便盗几件宝贝,替吕大富商散散财、积积德。
  
  这日午时刚过不久,她潜伏于树林,意欲观察情况。
  
  不多时,一队人护送马车沿林间小道而来,停在偏院的朱色大门外。马车下来一鸭卵青色袍子的年轻男子,未作停留已被护卫领进院子。
  
  夏绫缨远远瞥上一眼,觉此人身材修长,朴素袍子掩不住宽肩窄腰,亦盖不住一身风华。如此天生一副好容貌,居然甘当恶霸府上的清客?观其走路姿态,不像会武。
  
  那几个护卫长得甚是结实,脚步沉稳,功夫不弱,她孤身一人未必打得过。这该如何是好?与紫悦汇合后再作打算?
  
  她轻轻跳跃至东面大树上,几下起落,悄然离去。
  
  晚膳过后,她在客栈房内来回踱步,反悔之意渐盛:每次都等师姐帮忙,这算哪门子侠义之士?既然自诩轻功出众,进去偷点东西,不与人交手,应该无妨。
  
  换上黑色紧身衣,她把头发盘好,从包裹中取出一根半尺长的银色弯形发簪。
  
  发簪外面一层为银质雕花小鞘,簪头则是活的,轻轻一拉,可拔出内藏的锋利钢刺。
  
  她以往使剑,自从三年前长剑被人一脚踩断后,随身携带仅有一条丈余长的银蛟鞭,以银丝混合牛筋编织而成,寒铁精制的鞭把镶嵌几块鲜艳欲滴的红玉,秀气而华美。配以插在发髻上的弯月刺,远攻近守亦可取长补短。
  
  一轮金钩迅速坠于她今晚要夜探的方向。
  
  她将银鞭收起,取出纱绢蒙在脸上,露出明净如清溪的双眼,精光之外闪过一瞬狡黠。
   第一卷 第4章   【白霜朝】
  
  薄薄云霞抹向天际, 一众年轻书生在凤阳城外的吕府偏院中把酒相谈。
  
  其中一人身量颀长, 背脊笔直, 身穿洗得发白的鸭卵青色袍子, 黑发如墨, 鬓如刀裁, 目光清朗, 剑眉斜飞,鼻梁高挺,脸上轮廓有着精雕细琢的分明。
  
  这位初来乍到、名为“唐印”的清客, 实为京城国舅府上的二公子白霜朝。
  
  “京城五公子”之一的白霜朝,何以贸然跑到千里之外,在富商家中当清客?
  
  一切皆源于他自身的经历, 以及数日前路遇的一桩事。
  
  与自幼勤勉、身居要职的兄长白霜鹤不同, 白霜朝习武为主,近年来文史渐抛, 功名更懒, 冠礼后无婚配, 无官职, 无正业, 连母亲家族的丝绸生意也不沾。
  
  见身为内阁首辅的父亲对其失望透顶, 他干脆横下心来游山玩水,结交友人,随心所欲。
  
  白霜朝表面纨绔, 实际上早从皇帝表兄手下领了份秘密差事, 隐秘身份仅有寥寥数人得知。他暗里清查贪官污吏,刺探异族军情,此外还有莫名其妙的任务。
  
  前年起,皇帝让他出行时暗中寻访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青年书生,既无具体姓名,也无详细身份信息,不知身在何地,更不告知为何要寻此人。
  
  白霜朝仅有一幅肖像,图中人国字口脸,浓眉大眼,下颌左方有颗痣,容貌寻常,茫茫人海中寻觅如大海捞针。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任务?摸不着头脑的白霜朝,几乎以为皇帝在开玩笑!
  
  幸而皇帝无特定期限,唯一要求是保密,不得对外宣扬。
  
  整整两年,手下为数不多的暗哨四处打听,毫无进展。
  
  白霜朝本人一见符合形象的书生就抓狂,想方设法看人家下颌是否有痣。
  
  偏生他身材高大,为了窥视别人的下巴,试过掉东西俯身捡起时偷瞄,试过指天作惊讶脸引人抬头……他一风度翩翩的公子干这事,实在苦不堪言。
  
  此次离京,白霜朝和随从玉彦二人计划奔赴杭州,将塞外神医所制药丸带给另一位表兄,顺道继续探寻那位有痣青年。
  
  数日前,主仆路过徐州,一家酒楼上,七八名读书人谈论诗文。白霜朝和玉彦留心,寻思如何从他们口中打听,是否认识疑似皇帝所寻之人。
  
  一人言:“各位兄台,刘家伯父病重,急寻刘兄归家,多日未见其踪影,诸位若得见,请务必转达,小弟在此谢过。”
  
  “朱大哥也外出数日未归……”另一人沉吟道,“朱大哥喜获麟儿,马上要办满月酒。”
  
  “别忘了陆家哥儿,到凤阳吕府为清客,五年内回不来。”
  
  听了两盏茶时分,白霜朝大致明了,这帮同窗好友近年成立了诗社,每隔数月小聚。原本共有十二人,而这回除了一人到外地谋生,还有三人失了踪迹。
  
  主仆借机接近,说曾在附近得一位下颌有痣的年轻人相助,无奈忘问姓名,望寻此人报答一番。众人异口同声道:“刘兄下颌正好有颗痣。”
  
  白霜朝大喜,问了详情,读书人见其气度不凡,言辞恳切,并未起疑,提及那人字士童,已有多日不见,告知详细地址,还指了路。
  
  抵达刘家,刘母说儿子外出多日,刘父卧病在床。白霜朝问明了刘士童丧妻无子,下颌的确有痣,却无法确定是否为自己苦寻之人,留了些银钱让老人请大夫看病。记下位置,打算日后再来探访。
  
  他们为此事奔波近两载,偶然得了一丝痕迹也不愿放过。
  
  次日往南行至凤阳与徐州交界,遇上一场暴雨。雨歇后,二人纵马入林。玉彦见四下无人,下马奔进灌木丛深处解手。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满目败红衰翠,白霜朝心中平添了几分感慨。
  
  他虽自幼在太子太傅门下读书,但一心习武,不曾有过伤春悲秋情怀,此时见霜风卷叶,旅人零落,顿生孤独之感。
  
  忽听玉彦“啊”的一声大叫,划破荒野寂寂。
  
  白霜朝持剑直闯,跃至树后,只见玉彦一脸惶恐,提着裤子,目带惊疑,紧盯半翠半黄的草丛之外。
  
  大雨冲刷过的黄泥土堆,露出一只苍白的手。
  
  白霜朝见状,眉头一皱,墨眸瞬时风起云涌。
  
  玉彦系好裤子,小心拨开尸首上的土。
  
  死者是个年轻男人,割喉而亡,双目圆睁,头发披散,灰袍血迹发黑,身上无其他伤口,从外观、温度与僵硬程度判断,死亡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白霜朝细看死者右手,中指有长年握笔磨出来的茧,掌心则较为光滑。
  
  “是个家境尚可的读书人,不会武功。”白霜朝面色深暗,凝着肃然,如波澜不起的寒秋冷井。
  
  “劫财?”玉彦翻了翻死者的衣袖和怀内,无任何物件,难以判断来历身份:“劫财也就罢了,还夺命。”
  
  眼看天色渐昏,白霜朝穿过长草丛四周察看,周遭树丛有轻微的打斗痕迹,大雨掩盖了各种迹象,最后于数丈外拾到一个三寸大小的羊皮摇鼓。
  
  小鼓样式别致,皮面绘了一只彩色虎头,画工精美,另一面标有“朱”字,表面污泥拭净后,甚是崭新,应是小孩玩具。
  
  玉彦追上来:“二公子,这……这是死者的?还是凶手的?”
  
  白霜朝猛地记起昨日遇到的书生谈及友人失踪时,说到其中一人刚当了父亲不久,真这么巧?那几个全无音信之人遭了毒手?下颌有痣的刘士童是否也如此?此事蹊跷,就算劫财或仇杀,不至于同时失了踪影……
  
  主仆二人在路旁大树以布条做标记,策马前行时默默计算路程。
  
  白霜朝身份特殊,不愿出面,在客栈中写下封匿名举报信,标明尸首位置,让玉彦趁夜里无人注意塞入凤阳衙门。
  
  第二天大清早,白霜朝主仆同往衙门对面的茶馆,饮茶静观。
  
  一上午过去,衙门前门可罗雀,仅有往来递送文书的衙役,无捕快等人外出查核此命案。
  
  官府早已与土匪流寇勾结?
  
  白霜朝无心饮茶,拿出昨日所捡的羊皮摇鼓,拉了店小二询问:“城内何处有售此物?”
  
  店小二接过,指着腰鼓柄底的圆形图案道:“客官,此乃凤阳府上有名的宏声鼓坊所制,他们专门做花鼓乐器,还接受订制小摇鼓,价格不菲呀!喏,这是印记。”
  
  白霜朝问明了鼓坊的位置,拿了点碎银子赏了店小二,店小二欢天喜地相送。
  
  玉彦低声道:“二公子,这小玩意有何玄机?”
  
  “凶案现场冒出这么个精致事物,劫匪或杀手,按理说不会随身携带此类物品,十有八|九为死者生前掉落。鼓坊的人说不定有印象。”
  
  从茶馆出来,二人去了趟鼓坊,方知这小腰鼓按要求所绘,独一无二。
  
  问及此鼓为何人所订,掌柜还有印象,认出是大半个月前由吕府的陆先生所预定,作为送给同窗小儿子的满月贺礼,前几日带凭据来取的则是另一个文气的年轻男子。
  
  白霜朝依稀记得,前日酒楼的读书人也提到过凤阳吕府。
  
  “你去打听一下,吕府在何处,做何种行当。我晚上去探一探,看能否找到那姓陆的。”白霜朝走在长街上,话音压得极低。
  
  他基本断定,死者是那喜获麟儿的书生。至于这人为何好端端被杀,粗糙埋尸荒野,目前尚未有定论。
  
  二人分头行事,玉彦去城中了解吕府情况,白霜朝骑马在城郊游走,所幸未发现其他尸体。
  
  然而白霜朝与玉彦汇合时,玉彦却添了不少皮肉之伤。
  
  原来这吕府之主吕千绘乃凤阳府首富,家大业大,各类生意皆有涉猎,黑白两道通吃,且广招清客。
  
  吕千绘的手下收到密报,近日有个瘦小男子四处探听吕府之事,今日正巧撞见脸生的玉彦在询问,携械将其逼至小巷,意欲痛打一顿以作警告。
  
  幸亏玉彦本身武功尚可,虽寡不敌众,仍仗着机警灵敏逃脱,绕了一大圈躲开追捕才回到客栈。
  
  白霜朝勃然大怒——为了几句探听之言,就要下此重手?的确猖狂至极!此祸害必须除去!有瘦小男子也在打听吕千绘?是何人?目的何在?
  
  入夜,白霜朝飞身赶赴吕府,内里雕梁绣户,灯火通明,守卫巡逻。
  
  他身手敏捷,于屋顶房角树木假山跳跃,在各处院落窥探半晚,未见任何书生打扮者,后在书房顶上看到埋首翻阅书册的吕千绘,其身旁立着两名护卫。户内陈设华美,书架、书案、高几等家具样式精致。
  
  白霜朝窥探了半个时辰,并无特异之处,直至外头进来一人,躬身道:“老爷,后天画舫诗会,新人安置在城西偏院吗?”
  
  “照例。”吕千绘头也不抬。
  
  “怕是……要满了。”下人踌躇。
  
  吕千绘淡然道:“不是有俩投湖了?”
  
  下人应声退出,白霜朝悄声跟上,心中大疑。
  
  画舫?新人?偏院?投湖?看来清客安置在偏院。为何会投湖?死在城外的读书人与之有关?
  
  夜静更深,退下之人对杂役一再强调:“你们少给我偷奸耍滑!上回不慎招了个会武的,差点伤了老爷!这次务必看仔细些!绝不可混入身有武功者。”遂嘱咐准备周全,请护卫首领同去,给新人诊脉。
  
  白霜朝听他们提起“东湖”“辰时”等字眼,他怕打草惊蛇,不愿动用武力逼迫,决意先行回去。
  
  翌日,白霜朝让玉彦留在客栈歇息。正午时分,他施展轻功,尾随吕府的马车,出凤阳府后又在蜿蜒曲折的山路走了数里,最后到了一座大院前。
  
  宅院的外墙比寻常宅子要高出数尺,白墙黑瓦,于秋光凛冽的山色中显得素淡。
  
  待众人入内,他奔至墙下,轻轻攀上高墙,不料墙头上扎满钉子和一串小铜铃。
  
  他慌忙撒手,已不慎触碰了小铃,发出细响。
  
  里面有人呼喝:“什么人!”随后一支袖箭破空而来。
  
  白霜朝迅速翻身下地,往树林掠去,藏匿于数丈外树上倾听,心下暗惊。
  
  他跟小姑父杜庄主学艺多年,背后又另有高人授艺,自问闯荡数年从未遇劲敌,此番尚未窥见院内,已被逼走,可见防守严密。看来此处大有问题,如何不动声色、巧妙混进去打听消息?
  
  院中蠢蠢欲动,在护卫手持武器出门探查前,白霜朝迅速从树巅离开。
  
  他一向行事低调谨慎,无意掀起波澜,若能暗中打听便绝不公然挑衅。
  
  硬闯不成,难道要假冒书生,跑去画舫诗会,以清客身份入内?
  
  可对方要求收纳全然不会武艺之人,甚至还要诊脉,他一身功夫岂能瞒天过海?
  
  诊脉……
  
  脑海中不由自主冒出一个名字:劳埃德,塞外神医。
  
  白霜朝想起此行南下杭州真正目的——三种药丸。
   第一卷 第5章   【白霜朝】
  
  有“神医”之名的劳埃德, 原为宫廷御医, 治奇病, 疗重伤, 配灵药, 仁心仁术, 起死回骸, 名扬天下,十多年前因一桩阴谋陷入困境,其后一直隐居塞外。
  
  白霜朝带在身上的药丸, 乃劳埃德受江湖名门杜家庄的庄主之托,历时两年,研制而成的奇特药丸。
  
  杜庄主杜冉空娶了国舅白石的庶妹为妻, 是白霜朝的小姑父兼武功启蒙导师。
  
  上月来京办理要事, 杜冉空赠了一半药丸给白霜朝出门防身,却没有留给迁居于杭州的儿子。白霜朝南行探望表兄杜里万, 顺便分他一些药丸, 沿途也可为皇帝打探消息。
  
  药丸共有三种, 一种可缓奇毒, 解小毒;第二种药丸服下后, 六个时辰内增强功力;第三种与第二种相反, 可溶于酒水中,十二个时辰内,内功全无, 过后对身体无害。
  
  第三种药丸本为对付武功高强的敌人而制, 据说海外的虬龙教蠢蠢欲动,数次踏入中原为祸武林,武艺超群,出手狠毒,杜庄主特意拜托劳埃德想法子牵制对方。
  
  这药丸练成不久,杜庄主只备了少量,又嘱咐白霜朝,如无要事尽量不用,以免让对头有所防范。
  
  暗潜吕府偏院受挫,白霜朝选择假装清客混入。为隐藏武功,他迫不得已亲自尝试压制内功的药丸,吞食后不到一柱香时分,果然内息飘渺,连走路都有点轻晃。
  
  辰时的东湖畔,出现了身穿着鸭卵青长袍、头戴儒巾的白霜朝。其时霜林随岸远,碧水满湖平,疏淡的日影之下,他身姿挺拔,堪可入画。
  
  “今日恰逢吕老爷设宴,邀诸位风流才子以文会友,把盏言欢,不知这位公子可愿一往?”画舫上匆忙下来两人,径直走近,笑脸相迎,主动相请。
  
  白霜朝从未将“风流才子”与己对应,幸好天生白净的脸皮和精巧细致的五官很能糊弄人。
  
  他客气答允,踏着微微摇晃的木板登上画舫,故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吕府管事甚至扶了他一把。
  
  进入陈设华丽的画舫,白霜朝总算看清吕千绘尊容。
  
  吕千绘四十岁上下,国字口面,狭长的丹凤眼如有醉意。他身材高大健壮,腰背雄厚,站在画舫之内,一见白霜朝,脸上的淡漠立刻换成和蔼笑容:“先生怎么称呼?家在何处?”
  
  白霜朝在外皆用母姓,答道:“晚生姓唐名印,字鉴之,杭州人士。”
  
  他的外祖父生前是杭州有名的丝绸大商家,母亲唐氏与陪嫁的丫鬟们均会说家乡话,此刻与人对答,他一改往日京腔,说的一口南方口音。
  
  吕千绘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白霜朝,将手覆在他作揖的手上:“幸会,幸会,不必多礼。”
  
  吕大富商的手心微带粘腻,白霜朝趁其不注意,取了个帕子拭净,与其余人互相礼见。
  
  船上约有三十余人,半数皆是年轻书生。随着画舫驶往湖中,吕府下人搬出文房四宝,在长案上展开。
  
  众人落座,谈论诗文,联句作诗。当先二人写道——东湖朝雨后,湖上好风光。酒起愁意短,宾至喜日长。
  
  白霜朝提笔舔墨,留下“柳烟迎画舸,波光写雕梁”。吕千绘赞道:“'写'甚绝!字也妙!”众人一一接上,完成了联句诗。
  
  随后的对弈,吕千绘摆下一局。白霜朝平日与皇帝对弈,正好见过此局,手执白子,先单关守角站稳,再向对方穷追猛打,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落下四通八达的关键一子,破眼与分断,最后一剑封喉过了关,周遭赞叹声不绝。
  
  展示音律时,众人演奏皆为喜庆之音。白霜朝粗通音律,幸而曾与教坊司的花笠探讨过。当下以竹笛吹了一段《关山月》,隐含秋山风月清之断肠意。吕千绘大为赏识。
  
  当“风流才子”们合作一幅山水图,白霜朝待众人纷纷施展,最后提笔在旁人所画的嶙峋怪石外加了两竿并立抽发的新竹,枝叶交互纵横,另画一高竹,画外凌空,平添巍峨之势。他这么一补,画面浓墨淡彩,修竹挺拔婆娑,含雨带露之姿,生动鲜明,引来连番称赞。
  
  内里出来一目露精光的中年男子,步伐稳健,看得出内功不弱。此人貌不惊人,耳旁有一道不甚明显的伤疤。他逐一为“风流才子”诊脉,那双手宽厚而粗糙,似是练过铁砂掌之类的武功。
  
  白霜朝的内力压制得毫无波澜,对方未起疑。
  
  最后,吕千绘只选白霜朝一人为府上清客。
  
  白霜朝的惊讶之色也不全然是伪装,毕竟他早被父亲批判得一无是处,对于文才的自信已被磨灭得七零八落。
  
  在这“若惊”的基础上,他天才地加入“受宠”之喜,对吕千绘所提条件一一应允,包括酬金、休假与长居偏院等。
  
  吕千绘问及他有否成家,白霜朝答家贫尚未娶妻,父母暂由兄长赡养。吕千绘笑甚是满意,二人客套一番。
  
  下船后,白霜朝进了马车,奔赴西郊的偏院。
  
  入院时,吕府管事礼貌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领他穿过九曲回桥。
  
  进了二门,他沿路假装赞叹不已,伺机张望,留心巨细。
  
  沿着回廊到了一处院落,他被安排入住一间明亮的客房中。
  
  房内布置舒适,床榻、桌椅、书架、衣橱、文房四宝、茶具等诸物兼备,白霜朝见无甚特异之处,干脆借赏景之机,信步到花园闲逛。
  
  庭院中天高云淡,桂香入风,枫红苔绿,碧水池塘微波泛起。他负手而行,竹影摇曳,剪落天光云影,披洒在他发白的青袍上,自带一股清竣高洁之意。
  
  石亭内有数人在作画,一年约二十四五的男子向白霜朝拱手:“兄台可是初到?”
  
  白霜朝还了一礼:“正是,小弟唐印。请教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当,鄙人陆洛东。”他的目光停留在白霜朝身上,上下打量。
  
  白霜朝听他说姓“陆”,寻思对方是否为酒楼书生所提到的那人,加上宏声鼓坊的掌柜说小摇鼓是吕府的陆先生所订……
  
  面对陆洛东的审视,白霜朝故作迟钝,欣然问:“各位好雅兴,可否容小弟一观?”
  
  陆洛东作出“请”的手势:“正好,请唐兄指教一二。”语气极为冷淡。
  
  白霜朝移步入亭,眼见所绘的花鸟图无笔法朴拙,意境寻常。他脸上装作惊叹不已,认真夸赞一番,心下暗忖,吕千绘费了大功夫招揽一群“才子”在此,可这帮人倒也不像有惊人之才。
  
  寒暄几句,白霜朝四处乱逛,到了后院已被手执武器的护卫拦下。
  
  看来,此处有玄机。
  
  估算着还有七个时辰,内力才能恢复,在此期间,他手无缚鸡之力,绝不能惹事。
  
  申时一过,吕千绘在园中设宴款待,十余清客齐聚花间,吟诗作对,谈笑风生。
  
  白霜朝既已混进来,不愿出风头,微笑倾听,并不插话。
  
  一人出了上联:蚕作茧,茧抽丝,丝织绫罗缎匹。此对甚难,采用连珠手法。
  
  众书生踌躇,白霜朝心念一动,已有想法,然而他不欲张扬,眼睛故意望向一旁书案上的兔毫笔。
  
  陆洛东时时留意白霜朝的神色,见他瞥向毛笔,寻思片刻,朗声对出了下联:“兔生毫,毫作笔,笔写锦绣文章。”
  
  余人齐声称妙,白霜朝暗暗摇头。
  
  对对子时,除连珠、回文、重言、越递外,切忌用词重复。上联已有“蚕作茧”,他下联来个“毫作笔”,实为败笔,理当改成“制”或“扎”,对应为“兔生毫,毫制笔,笔写锦绣文章”,更为工整。
  
  白霜朝这假清客一想则通,这帮人居然没看出问题?可见文才不过如此。
  
  眼看觥筹交错,酒盏、碗碟等物样样皆精,酒味香醇,白霜朝细嗅酒味无毒,小口而酌,未敢多饮。
  
  其中数人对饮宴表现雀跃,余下七八人神色萎顿,心不在焉。陆洛东似是清客中拔尖的人物,深得吕千绘欢心。
  
  当晚,主人喝得高兴,夜宿偏院。
  
  白霜朝逐一观察,适才介绍时,未曾听说有姓刘的。他有意与陆洛东套话,想确认小摇鼓是否为他所订。
  
  陆洛东言谈客气,眉眼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霜朝只当他孤高,不愿强求,筵席后径自回房。
  
  原以为这夜再无他事,不料洗漱更衣后,一名仆役敲门:“老爷说唐公子今日在画舫上大破棋局,好生钦佩,今夜无眠,邀公子一同对弈。”
  
  闻言,白霜朝重新披上外衣,随那人去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宅子。
  
  画栋雕梁,室外薜萝满墙,石阶上的芸香草依然青绿。内里布置奢华,长桌、几、榻、椅、书架等均为黄花梨、檀木和楠木精制而成,几案之上茗碗、瓶花、笔墨俱备,壁上挂一紫漆金徽七弦古琴。
  
  “鉴之来了,”吕千绘身穿宽松阔袍在书房门外相迎,话音亲切,“请恕在下失仪。”
  
  白霜朝见他衣衫不整,心里生出一丝疑惧——若非视为知己,便是别有用心!
  
  缓下脚步,白霜朝抱拳道:“夜深人静,老爷尚未歇息?鉴之适才在宴上喝高了,不胜酒力,恐怕……”
  
  见他不肯入内,吕千绘特意上前拉住他:“你若不愿下棋,聊天也行。”
  
  白霜朝轻轻一挣,深觉此人肩膊圆浑,力度不弱,不好强行推开他,只得顺着他的意迈入室内。
  
  吕千绘对下人道:“给唐公子来一碗醒酒茶。”下人应声而去。
  
  远处的廊前有七八名护卫站立,书房中只剩白霜朝与吕千绘二人,灯影摇曳,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尚未安坐,下人已捧上一碗碧绿的茶汤,像早有准备。
  
  白霜朝接过轻嗅,异香扑鼻,适才闪过的念头已得到确认,他含笑举起茶碗:“老爷有心了。”正欲张口喝下,忽然手一滑,白瓷茶碗掉落。
  
  他手舞足蹈伸手去抓,将碗摔翻在地,茶碗碎成几大块,茶汤洒了一地。
  
  吕千绘脸色一变,不豫之色乍现。
  
  白霜朝作惶恐状,连连致歉:“失敬失敬,今日喝多了,浪费好茶。”说罢弯腰去捡碎裂的瓷片,将长而尖锐的一块暗藏着袖中。
  
  “不必在意。”吕千绘制止,怒对下人道:“还不赶紧收拾?”
  
  下人慌忙上前清理狼藉的地面,告退时掩上大门。
  
  白霜朝站起身向吕千绘道:“鉴之失礼,还望老爷允准,明日再来作伴。”
  
  吕千绘微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何必急在一时?咱们好好聊。”
  
  白霜朝想过千万种可能,此时仍是亥时,如何能熬到明日寅时?看来他是吃错药了。
  
  吕千绘察颜观色,笑意渐盛,握住他的手:“鉴之,以你的人品才貌,留在府上定然大有作为……”
  
  对上眼前人不怀好意的笑,白霜朝胃里翻江倒海,地用劲将他推开。
  
  吕千绘怒意渐生,步步逼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摸出袖中的碎瓷片,白霜朝小心握住光滑的瓷面,只等对方走近,便抵住他的咽喉相胁,再见机行事。
  
  僵持半晌,四目相对,风起云涌。
  
  霎时间,一瘦削黑影从窗外飞闪而入,来势如风驰电掣。
  
  随即一条长鞭银光直逼,眨眼间将白霜朝与吕千绘卷住。
  
  二人目瞪口呆地迎面相撞,贴在一起转了数圈后,被牢牢捆绑,摇摇欲坠,动弹不得。 第一卷 第6章   【夏绫缨】
  
  书房烛火通明, 内布置高雅, 家具陈设件件皆精, 与之格格不入的, 是那两个被绑的男子。
  
  “什么人!”身穿单衣的壮年男子边挣扎边怒斥。与他一同被银鞭缠绕的, 是一名高大青年。
  
  夏绫缨蒙着半张脸, 笑而不语,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拔出发髻上的弯月刺,洋洋得意地晃了晃:“你是吕千绘?”
  
  她自恃轻功极佳, 入夜后巧妙避开高墙上的尖刺和铜铃,无声无息地跃进吕府偏院。
  
  苦寻大半个时辰,各处皆是年轻书生的居所, 别说《虞山林壑图》, 连个画得稍好的画卷都没找到。
  
  她深知这吕大富商家财万贯,宅邸众多, 要是让她独自挨个探访, 估计到明年也找不着。她窥见吕千绘当晚留宿偏院, 干脆冒险闯入, 逼他交出来。
  
  “别吭声!否则我杀了他!”夏绫缨将弯月刺抵住吕千绘的脖子, 低声威胁旁边那年轻男子。
  
  男子神色极其复杂, 像是嫌弃、吃惊、无奈兼之,最后竟笑了起来。
  
  “再笑!连你也一起杀了。”夏绫缨瞪目,乍一眼见他面容如玉, 依稀便是白天在院外所见的清客。
  
  这人跟吕大富商深夜独处, 还挽着手!真是伤风败俗!
  
  她忍不住骂道:“败絮其中!”
  
  “姑娘弄错了……”他一脸哭笑不得,说着南方口音,音色雍容,“我是被他抓来的……”
  
  夏绫缨懒得与他啰嗦,听得外头有脚步声,心知拖延不了多久,冷冷地道:“吕千绘,要活命还是要留着那些宝贝字画?”
  
  吕千绘无法揣测她的来意,眼见尖锐的钢刺直指自己的咽喉,吓得腿脚发软,话也说不清楚:“你……你说什么?”
  
  “把你偷抢拐骗的字画拿出来,尤其是《虞山林壑图》。本姑娘去了趟应天府,戴家那幅是赝品!传闻真迹在你手上,赶紧交出!否则取你狗命!”
  
  她指明要这一幅画,又担心吕千绘知晓她因戴家而来,事后去寻那孤儿寡母晦气,干脆装作是盗贼,与戴家撇个干净。
  
  “这……”吕千绘镇定下来,踌躇半晌。
  
  夏绫缨利刃往前一送:“舍不得?”
  
  “不不……姑娘要,在下岂敢不给?”吕千绘一努嘴,“在那大漆匣中。”
  
  夏绫缨如行云流水般错了两步,身法极快,脚步无声痕,将檀木案下长形匣子拖近。
  
  年轻男子赞道:“好俊的功夫!”
  
  夏绫缨听闻,抬头冲他笑骂:“你懂什么!”
  
  翻开匣子,里头全是一卷卷画作。她无暇逐一摊开,跃回吕千绘跟前:“说!哪个?”
  
  吕千绘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卷。”
  
  抄起展开那宽一尺有余、长愈三尺的立轴,画上一河两岸,水中有五道洲渚及一组杂树。
  
  夏绫缨怒道:“当本姑娘是傻子?拿个假的来糊弄?”
  
  她虽不善丹青,但淮王府上收藏广博,手中这一卷与她在家中所见的前朝山水画相比,笔法拙略,毫无气韵,绝非大家之作。
  
  “姑娘,劳烦你查看木架上的画卷。你提及《虞山林壑图》时,吕大富商第一个反应是瞥向那处。”男子提醒道。
  
  夏绫缨甚是疑心,眼见两人半夜里拉拉扯扯,可这人又说是被抓来的……反正她茫然无头绪,试试又何妨?
  
  转眼望向眼中含怒的吕千绘,她心中了然,快速移向厅旁的木架,将那画卷取下。此画纸张微黄,内容与刚才那幅一致,但境界清幽雅逸,笔墨细致雍容。
  
  她打开另外几幅画,均是佳作,干脆全部捆起负在背上。
  
  走向被捆绑的二人,她用力一扯长鞭。
  
  吕千绘与那男子转了几圈,登时摔倒。吕千绘穴道被封,僵卧在地,那男子笑嘻嘻地坐了起来。
  
  夏绫缨收起银鞭,抬脚踹得吕千绘闷哼一声。
  
  她本想给那男子一脚,但适才找到真迹,全赖他提点,她不忍伤之。
  
  正欲开口说句狠话,虚掩的门外急匆匆地闯入十数人,手持兵刀大喊:“哪来的小贼!束手就擒!”
  
  弯腰一把揪住吕千绘的领口,夏绫缨用弯月刺紧贴着其颈脖,对众护卫喝道:“退下!”
  
  护卫不敢上前,也不肯退开。
  
  夏绫缨低头,对大半个身子横在地上的吕千绘冷笑:“要命不?”
  
  “退下退下!”吕千绘紧闭双目扯开嗓子大叫。
  
  护卫听令,退到一旁。
  
  夏绫缨扬眉:“再退!”
  
  眼见护卫数尽退到外面,她直起身,正想跃上横梁,尚未抬头,忽听那年轻男子叫道:“小心!”
  
  劲风自上而下,夏绫缨闪避不及,只得掉转弯月刺,隔开飞来的袖箭。
  
  屋顶跃下一人,半空飞起一脚踢在她臂上。她吃痛松手,弯月刺脱手飞向一侧,慌忙中甩出的长鞭力度微弱。
  
  银虹划过,那人左手轻巧地拨开鞭尾,右手向她挥出一掌,掌风凌厉。清脆之声与闷响交叠,弯月刺落地,夏绫缨右肩头中掌摔倒。
  
  唉……一招就被撂倒?她又惊又怒又痛又郁闷,心头熊熊烈火燃起。
  
  此人乃吕千绘的护卫之首,其貌不扬,侧脸有一道小伤疤。他出掌力度沉稳,见夏绫缨倒下,不等她挺身站起,举起手掌,以狠劲向她头顶击落。
  
  夏绫缨暗呼不妙,心知若被拍中,九成会不省人事,任人宰割。
  
  忽有一铜制五峰笔架飞袭而来,力度不大,但瞄准了护卫的前额。
  
  护卫侧头避过后,恰好被另一件飞来的事物砸中。
  
  夏绫缨见是那清秀的年轻男子相助,心中大奇。那人先抓起案上笔架丢向护卫,随即算准了对方闪避的角度,掷出一长方形白玉镇纸,正中护卫眉心,若往下半寸,护卫的眼睛恐怕不保。
  
  她趁护卫震惊迟疑,强忍肩上剧痛,翻身跃起。
  
  护卫怒极,冲向年轻男子。夏绫缨察觉男子手劲平常,砸中对方只因准头甚佳,怕护卫伤了他,挥出手中银鞭。
  
  护卫半空中霍地转身,避了开去,重新挥掌拍向男子,却硬生生地手住了手。
  
  只见那男子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块破碎的白瓷片,俯身抵住吕千绘咽喉,瓷片尖锐处已在其脖子划出一道血痕。
  
  如此一来,不光是夏绫缨讶异,护卫疑惑,连吕千绘也大出意料之外:“鉴之……你……”
  
  “这下姑娘该相信,在下真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年轻男子从容自若地望向夏绫缨。
  
  他头发微乱,剑眉斜飞如山色凛冽,眼眸深深如黑玉生光,鼻梁挺直如孤松,薄唇缱绻勾起了一丝快意。
  
  夏绫缨细看他那张极好看的脸,微怔:这人以前见过?
  
  “唐公子!你做什么!”那被他砸中的护卫疾言厉色,眉间伤口不浅,脸上全是血,十分可怖。
  
  被唤作唐公子的年轻男子使劲将吕千绘健硕的身躯往上提,瓷片紧抵住他的脖子:“劳驾吕老爷走一趟。姑娘,可否请你解开他的穴道?在下扛不动他。”
  
  夏绫缨已明其意,捡起掉在地上的弯月刺,顶住吕千绘后心,顺手解了他腿上穴道,厉声喝叱:“走!敢耍花样,本姑娘在你背上戳几个窟窿!”
  
  众护卫见吕千绘落入敌手,不敢轻举妄动,一路退开。
  
  夏绫缨与唐公子一左一右挟持着吕千绘走出书房,踏入庭中。
  
  浓云淡月下的庭中围满了吕千绘的手下,早已安寝的众书生纷纷披衣而出,见了这场景面露诧异。
  
  唐公子押着吕千绘前行,夏绫缨落后小半步垫后,竟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人小心翼翼地出了吕府偏院,外头夜风骤起,吹卷着飘飞的枯叶,有股萧煞之气弥漫于漆黑林子。
  
  唐公子转头对吕千绘道:“让他们停下,不许再追!”
  
  吕千绘暗暗叫苦,哀求道:“鉴之,我待你一片至诚……”
  
  “下药毒害我算是一片至诚?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做什么!”唐公子咬牙,难堪之情浮现。
  
  夏绫缨插口:“快!叫他们停下!回去把门关上!半个时辰后到东面一里外的小河边接你!否则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大窟窿!”说罢,弯月刺刺入他背心半寸。
  
  吕千绘疾呼:“停停停!回去!半个时辰后到河边!”一众手下只得依令而行。
  
  唐公子拽着吕千绘继续前行,待吕府的护卫入内,他沉声道:“吕府的人狡猾得很,不到一柱香,定会悄悄追来,他们有几个好手,恐怕……”
  
  “你是怕我打不过?”夏绫缨挑眉道。
  
  唐公子脚步不停:“姑娘先行一步,唐某将这吕千绘拖往另一个的方向,好引开他们。”
  
  夏绫缨闻言一愣,奇道:“你如何能应付得了?”她直接点了吕千绘身上各处要穴,连哑穴也不放过。
  
  唐公子顿显惊讶之色:“这……这是何意?”
  
  “带着个累赘,想逃也逃不掉,干脆藏起来。”边说边指了指前面一个土坑,她来之时已发现此处原是水坑,秋来干涸。
  
  她一脚把身穿寝衣的吕千绘踹进去,随后扒了大堆落叶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快跑!”夏绫缨闻到硫磺火石味渐浓,想必是吕府偏院的人已着手准备外出搜山,连忙拽了唐公子的胳膊,发足狂奔。
  
  她武功平平,轻功却属一流。
  
  唐公子力弱,迈开大步直追,刚开始还勉强跟得上,后来气力不济,挣脱了她的手,立足在地:“姑娘先走!不必管我!”
  
  夏绫缨确实想过弃他不顾,但若非他挺身相助,她不但与《虞山林壑图》失之交臂,十之八|九会陷在吕府偏院任人宰割。
  
  她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虽对此人身份存疑,但见他生得文气,又没武功,无害己之意,不愿丢下他自个儿跑路。此人背叛吕千绘,如被抓到,铁定难逃一死。
  
  隐约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跃至唐公子跟前:“来不及了!快跟我走!”
  
  淡薄月华之下,一身鸭卵青袍子的唐公子昂然而立,沉静的眸子里多了几分凌厉,他薄唇微动,张口欲拒。
  
  夏绫缨把心一横,右手快如闪电,点了他的神阙与气海二穴,他抬手阻挡已太迟。
  
  “你……”唐公子大骇,眼中尽是惊疑。
  
  “得罪了!”夏绫缨弯下腰,奋力将他整个人扛在背上,立即施展轻功逃离,身影彻底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第一卷 第7章   【白霜朝】
  
  白霜朝自觉一生中从未如此丢人。
  
  在这无星无月的秋夜, 他身上药效未退, 内息全无, 先是被大富商吕千绘揩油, 随后被一位身形苗条、武功平平的蒙面女子搭救。他本想向她道谢, 然后各自离开, 不料被她点了穴扛着满山跑。
  
  她只露出青黛如远山的长眉与潋滟如秋波的眼眸, 山水之间凉冽清澈,不辨悲喜,身上的淡淡清香让他心烦意乱:这姑娘是谁?师从何门派?为何而来?轻功好生厉害, 适才她进来时我丝毫未觉。她要带我去何处?
  
  约莫跑了一盏茶时分,他明显感觉她的脚步放慢,且略有喘气, 只听得她喃喃地道:“没想到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还挺结实, 好沉……”
  
  “姑娘,请放我下来吧!”白霜朝语带无奈。
  
  “少废话!”她说话时真气一泄, 比原来缓了些。
  
  白霜朝猜想她不愿丢弃自己, 心中感激, 却又尴尬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堂堂一个国舅府公子, 师从江湖名门杜庄主, 持“天”字白玉牌, 行走江湖多年,竟沦落到被一个姑娘背着逃命,比起当年跟淮王小女儿比赛爬树划破了裤子露了腿还要失颜面……还好三更半夜无人瞧见, 也没人知我来历。
  
  他比这蒙面女子高出一个头, 此时伏在她肩背上,动弹不得,几个画卷的轴硌在胸口,双脚垂地,不时撞着山上的碎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他恳切地请求:“姑娘……请……”
  
  “闭嘴!”蒙面女子反手戳了他的耳后|穴。白霜朝一阵眩晕,逐渐地意识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白霜朝睁开眼,周遭光线昏暗,良久才看清,他正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劳埃德那药丸效力渐散,内力被压抑了十二个时辰后在他体内凌乱无序地游走,他恨不得立马跳起来耍一套杜家庄的凌霄剑法。
  
  定了定神,他分辨出,外面下着雨,抬眼望向洞口,一身黑衣的姑娘背朝着他。微弱的火光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蒙面纱巾已摘下,她侧头咬唇扯下右肩衣裳,似是肩上受伤。
  
  白霜朝脑中“轰”的一声,心跳如烈马,慌忙闭眼转头,发现身上的穴道已被内力冲破。
  
  非礼勿视。
  
  可那肩颈的线条,光影细细描绘出的伏线,以及被黑衣映衬下的雪白肤色已在他脑海中回旋。他全力抵制药力退散后的折磨,体内焦躁难挡,鼻腔一热,鲜血喷出。
  
  他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抹,手指抬动的瞬间,心念一动:这姑娘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才奋力出手相救,我若被她察觉穴道已解,岂不穿帮?虽说我适才的确失了内力,可神医之药不宜宣扬,我既不能坦诚以告,怕是要继续瞒下去。所幸雨歇后,我与她各奔东西,也不需隐瞒多久……
  
  姑娘从他呼吸的灼热发现了异动,披衣起身,执火走近。白霜朝心虚,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流鼻血了?”姑娘往前凑了凑,“好烫……难道在发烧?”
  
  白霜朝只感到她柔软无骨的手抚在他的额上,触感细腻冰凉,说不出的舒服,恨不得被她多摸片刻,随即被自己奇特的念想吓到:难不成这药的副作用……是药效退了会让人难以把持?
  
  竭力收起杂念,他的眼皮被她翻了翻,脸颊被捏住,大概是被她瞧了舌根。
  
  “不像中毒……”她自言自语。
  
  白霜朝正想着如何假装慢慢苏醒,忽地一凉,胸前的衣服已掀开。他脑子一懵:这……
  
  悬挂颈脖的玉牌离身,已在她手中。他心神激荡:她该不会是“青脊”中人吧?要是花笠姑娘或歌别夫人的手下,定然能凭着玉牌认出我的身份……这可就麻烦了。
  
  还好,她像是看了看又放下,他暗地舒气。
  
  然后冰凉的手,摁在他裸|露的胸口,逐寸移动摸索着!
  
  救命!姑娘你也太不见外了吧?可否别再乱摸?
  
  白霜朝只感到下腹发烫,忍无可忍,霎时睁眼。
  
  火光之下,一副光华流丽的面容近在一尺之内,约莫十五六岁,清丽无垢,肌肤吹弹可破,眉目鼻唇无可挑剔,虽透着几分稚气,却有一股摄人心魂的美。
  
  这当真是……在吕府偏院与他一同闯出的姑娘?
  
  她的视线从他的胸口转移到他脸上,被他突然睁目吓了一跳,手一缩,窘迫地道:“我以为你中毒了!”随意地将他前襟一拢,目视别处才伸手解了他的穴道。
  
  “姑娘……”他穴道早解,这几下被她戳得好生疼痛。他吸了口气,本欲道歉,那姑娘站起来走了两步,抢先开口:“我……是怕你被抓回去,我这一晚上就白忙活了……不是对你有什么企图。”
  
  白霜朝万没料到,是她先害臊了急于澄清。他缓缓坐起,理了理衣裳,抹掉脸上的鼻血,站起来朝她深深作揖,微笑道:“谢姑娘救命之恩。”
  
  “……”姑娘踌躇不语,扫了他一眼,道:“互相帮助罢了,若不是你,我也未必能脱身。”
  
  “姑娘客气。”白霜朝暗想,她年纪轻轻,武功不高,但出手利落,手法倒和他所习的《合璧诀》极为相近。
  
  “你为何被抓到吕府偏院?我进去时,你……你和那吕千绘……”
  
  白霜朝猛地记起,这姑娘似乎恰好看到吕千绘拉着他的手?
  
  他咳了两声,略为狼狈:“吕府要招揽清客,我想着瞧一瞧,不料那吕大富商有一些……特殊癖好。你进来之前,我正要骂他一顿……”
  
  那姑娘似懂非懂,不愿再追问,径直走向洞口。
  
  白霜朝对她充满好奇,问道:“姑娘是为了《虞山林壑图》而去的吕府偏院?”
  
  她倒也不否认:“之前听说这吕富商为富不仁,前些日子借走了别人的传家宝,还回去的竟是赝品,把人家给气得一命呜呼,我看不过眼,想着跑去偷了还给原主。”她见白霜朝脸上浮现出笑意,怒道:“你觉得我好管闲事、不自量力?”
  
  “岂敢?姑娘乃性情中人,女中豪杰,唐某佩服!”白霜朝收敛笑容,正色道,“这吕千绘作恶多端,拿他几幅画,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哼!听闻他官商勾结,坏事做尽,我都忘了给他戳几个洞!日后我定要想办法将他给端了!”她忿忿不平。
  
  白霜朝听她口气不小,颇觉有趣:“姑娘若要行动,得叫上唐某,好出口恶气。”
  
  “你?”她上下打量着他,像在鄙夷他一个书生为何会有此念头,“你还是乖乖回去读你的书吧!别到处闯祸,到时候可没人救你。”说完又自嘲:“当然,我武功也不行,这次咱们是运气好。”
  
  “是唐某运气好,得姑娘相救。”白霜朝嘴角舒展。既然他在她面前是个弱男子,那就弱到底也无妨。
  
  兴许是他的眉宇间自有一派俊逸清贵,她水灵的双眼偷偷瞄了瞄他,凝脂般的脸上隐约泛着春桃,抿嘴往外走了两步。
  
  雨歇时天已微亮,光线从洞口漫入,那姑娘抱膝而坐,侧面轮廓更加分明,线条柔和中带着几分浅淡的清冷,微微垂眸,潋滟的眸光随之变得温软。
  
  白霜朝内息平复,禁不住询问:“姑娘,不知该如何称呼你,敢问姑娘师从何门派?”说罢自觉唐突,补了一句:“在下唐印,只因姑娘救了……”
  
  “紫焰,”她眼睛盯着地上流入的水线,语调轻柔,“紫色的'紫',火焰的'焰'。至于师父名讳,不便相告。”
  
  白霜朝向对方报了假名,是不愿被她得知自己国舅公子的身份,寻思:她既不愿提及师门,我也不好追问。昨夜若非她忽然闯入,我未必能脱身。她如真要找那吕千绘晦气,我得想办法助她。
  
  “雨停了,走吧!”紫焰站直了身子,提着那包画作,当先出洞。
  
  白霜朝紧随其后,紫焰快步走了丈余,刻意放慢了脚步。
  
  幸好,这一路没再遇上吕府之人。
  
  “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紫焰转头望向白霜朝,“免得你被坏蛋给抓了。”
  
  白霜朝一笑:小姑娘真有意思。
  
  他说了客栈的名称,紫焰又道:“嗯,凤阳全是吕府的眼线,咱们得想办法混进城。你既然住在客栈,该不是本地人吧?”
  
  撒了一个慌,就得用更多的谎言来维持,白霜朝不得不搬出他一向对外宣称的版本:“在下杭州人士,凤阳仅仅是路过。”
  
  “你直接南下回家多好啊!”
  
  “在下有个朋友在城内,还需回去一趟。敢问姑娘来自何处?”
  
  “……蜀中,”紫焰犹豫了半晌,“我也得去取我的马。昨夜我并未露真容,但这黑衣引人注目。至于你……你还是乔装打扮一下比较妥当。”
  
  白霜朝听说她也要回城,心底没来由生出一丝愉悦,赶紧快步追上她的步伐。
  
  出了树林,前方有几间房屋,二人小心走近,观察后断定是寻常农家,向他们讨些吃的。白霜朝的随身包裹落在吕府偏院,身无分文,紫焰拿了碎银子,买下农家的几件旧衣服。
  
  二人套了衣衫,走了一小段路,紫焰不知从何处蹭了一手的泥巴,开始往她那张粉白的脸上乱抹。
  
  白霜朝笑道:“昨夜不是蒙着脸么?害怕被认出?”
  
  “小心为妙,你也擦一点。”她忽然举起手,将所剩的泥巴数尽糊在他两颊和额头。
  
  白霜朝看着眼前这张脏兮兮的小脸,感受她手心的软绵,他一生中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内心深处有种微妙的情愫被搅动,一瞬间呼吸凝滞。
  
  紫焰认真将泥巴抹匀,搓了搓手,渐渐不好意思:“我是为了你好。”
  
  “姑娘想得周到,”白霜朝笑颜和煦,如此刻初升的秋阳,“姑娘昨夜助我出逃,又救我性命,今日请我用早食,给我添置衣裳,还为我重新装扮一番,这大恩大德该如何报答?”
  
  紫焰浅笑,俏皮的眼波添了几分温润:“我得好好想一想。”
  
  白霜朝的声音低醇而细致:“不如,我助你端了吕千绘?”
   第一卷 第8章   【夏绫缨】
  
  九月霜风卷落黄, 群山斑驳, 遥望林梢, 烟岚寂寂。
  
  走在回城路上, 夏绫缨被霜林尽染的山色包围, 累极却心情舒畅。她信步在前, 时不时回望一眼那名为唐印的年轻男子, 心道:此人在何处见过?莫非英俊男子都长一个模样?
  
  离城门约两里,夏绫缨道:“唐公子,你先进城, 我押后。”
  
  唐印一怔,随即会意:“谢姑娘体恤。”
  
  夏绫缨道:“折腾了一晚上,我先回去睡个觉, 黄昏后再与你商量……你自个儿当心。”
  
  “好。”唐印朝她粲然而笑, 脸上的灰土更显牙齿洁白整齐。
  
  夏绫缨眼见这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被她弄得灰头土脸,忍不住好笑, 眉间欢愉尽显。
  
  两个初相识的男女, 抹了一脸的泥巴, 在这薄雾缭绕的秋晨间相视傻笑, 大大破坏了身后山水的涳濛澄明。
  
  见他仍在原地, 她咬着唇推了他一把:“快走吧!”
  
  唐印垂眸看她, 眼神柔和,温言道:“姑娘也要小心。”
  
  “嗯。”她冷不防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心跳漏了半拍, 迅即回避。
  
  待他背影远去, 她悄悄跟上,暗地里觉着唐印虽文弱却不简单,细细回想昨夜他的举动,方觉他远比自己机智果断。
  
  忆及夜里扛着他跑了数里路,还掀开他的衣服查看是否有中毒,一想到他胸前的肌肤触手坚实,她脸颊发烫,心头如有鼓擂:我居然干出这等事!可千万别让师姐们知道!否则她们铁定取笑我一整年!甚至还会更久!直到我闹出更大的笑话……
  
  唐印背脊挺拔,身量颀长,步子迈得很大。夏绫缨见他入城无人滋扰,尾随着他直到进了客栈。仔细倾听,内里并无异动,她转而回住处。
  
  随意吃点东西,洗过脸,她往右肩抹上药,倒头就睡。昨晚被那护卫拍了一掌,骨痛欲裂,又背着唐印跑了一大段山路,压得酸软,还好无大碍。
  
  醒来申时已过,天色|欲黑未黑,她梳了男子发型,换上夜行黑衣,往外罩了一件青白色的男装,在脸上贴了假胡须,将鞭子收好,大摇大摆地下楼,展开轻功,奔赴唐印所在的客栈。
  
  内里灯火摇曳,人头攒动,甚是喧闹。已洗净了面容的唐印正在和一个灰袍少年用膳,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长相斯文。
  
  唐印瞥见她进门,脸上的狐疑逐渐转化为笑意,起身招呼她过去。
  
  “这位是紫焰姑娘,”唐印介绍道,“这是玉彦,姓白,自幼我一同长大。”
  
  “白公子。”夏绫缨拱了拱手。
  
  玉彦愣住,转目望了望神色古怪的唐印,对夏绫缨笑道:“姑娘叫我小白好了,我不是什么公子……”
  
  夏绫缨纳闷:我比你小了好几岁,怎么好意思叫你小白。
  
  于是她改口道:“白兄。”
  
  唐印一口茶几乎喷出来:“别纠结称呼,就随我一起叫名字得了。姑娘用膳了吗?一块吃吧。”挽袖亲自给她倒了碗米酒。
  
  夏绫缨见饭菜酒水无异样,老实不客气地拿了双筷子,坐下与他们一同进餐。
  
  “说吧,打算怎么端?”吃饱喝足,夏绫缨目视唐印,静待他的良策。
  
  唐印神秘一笑,低声道:“此处人多口杂,咱们换个地方。”结账后领着二人出门,走向后巷僻静处。
  
  ............
  
  次日一早,夏绫缨收拾行李,退了房,将月影留下,委人照料半日,随后与唐印、玉彦二人汇合。
  
  玉彦已打听到吕千绘至今仍在偏院未回来,据闻受了风寒,如今吕府看守并不严密,武艺高强之人皆不在此。他身有武功,说是昨夜已进去探过位置,将内里布置一一告诉夏绫缨。
  
  夏绫缨猜想,大概前天晚上她将吕千绘点了穴道丢在土坑里藏得太严密,以至于护卫未能及时找到?印象中,吕千绘只穿了件单衣。
  
  准备妥当,三人穿着仆役的打扮,悄然走到吕府后院。夏绫缨与玉彦翻墙进了吕府,见四下无人,到后院小门将唐印放入。
  
  他们沿途在隐蔽处丢下各种易燃助燃的物料,见吕府的人便低下头,一被认出立即出手将其拍晕,拖到暗处藏起。
  
  夏绫缨在二人的带领下迅速找到吕府的藏宝阁,她心中奇怪:这两人为何对吕府这般熟悉?对了,唐印在吕府当过清客。这府上的人好像都没有武功?护卫跑哪儿去了?
  
  玉彦掏出不知从何处盗来的库房钥匙,锁头应手而开,内里有十几口两尺来长的大铁箱,打开一看,各种金银珠宝堆得满满的,还有不少精致玩物,灿然生光。夏绫缨懊悔,该去雇辆车才对!
  
  她运力去拖箱子,只拖出数尺。唐印道:“姑娘,你轻功高强,劳烦你在府中到处放火。今日西风,点火时请务必注意方位。我和玉彦慢慢搬,一柱香后,咱们到北门汇合。”
  
  夏绫缨疑惑:“一柱香?你们怎么可能搬得完?”
  
  “这儿刚好有个独轮车,”唐印指了指墙角,嘴角微笑,“再说,玉彦力气大得很。”
  
  “好,我去去便回。”夏绫缨双足点地,掠了开去,依稀听得玉彦小声道:“姑娘的轻功真乃出神入化……”
  
  夏绫缨身法极快,半柱香的时分已在吕府东面和南面放火,惹来吕府上下尖声呼喊,管事之人仅剩下一个老管家,护卫、丫鬟、仆役到处乱窜,有的忙着救火,有的忙着收拾东西,有的落荒而逃。
  
  她暗自得意,摸准库房方向飞身而去,沿路有七八个杂役被打倒在地,估计是玉彦所为,进去库房一看,仅剩两口箱子,她心中骇然:这两人……
  
  正好遇到唐印和玉彦推着独轮车回来,三人合力将两只大箱叠在车上,冒着浓烟滚滚推向北门,门外有一辆驴车。夏绫缨喜道:“你俩早有准备啊!”
  
  唐印笑了笑:“不是说要端了吕千绘么?搬空才叫端。走吧,趁乱出城,往西门走。否则待会儿就来不及了。”
  
  夏绫缨兴奋地跳上车,车内整整齐齐放着十四口铁箱,周边堆了杂草,当下三人将余下两口箱子搬进去。夏绫缨将用杂草盖住箱子,躲在车后。
  
  唐印笨手笨脚地爬上车子,玉彦笑嘻嘻地帮了他一把,而后坐上车头,驱车而行。
  
  外头一片混乱,厌恶吕千绘的城里人听说吕府失火,纷纷赶来看热闹,幸灾乐祸。
  
  玉彦一身吕府仆役得打扮,身上又有腰牌,前来救火的只道是出逃的家丁,无人起疑。三人绕开主干道,从安静的旁道上奔往西门。夏绫缨中途下车,跃过另一条街前去取马。
  
  夏绫缨骑着月影冲出西门时,见守城军疏疏落落地站着一动不动,心知定是被人点了穴道,想来此时唐印与玉彦已出城。
  
  她沿路掩盖车辙痕迹,深觉今日之顺利前所未有。她与二人在城西的树林中汇合,把车子安置在先前已寻好的洞穴中。
  
  密林风起,霜叶飘飞。三人并坐树下,夏绫缨额角渗出几滴细汗,脸色涂抹的灰土掩盖不住两颊微红。唐印望向她的时候,神色愉快,似也替她高兴。玉彦拿出几块大饼与他们分着吃了。
  
  唐印道:“想必再过一阵子,偏院会收到城内起火失窃的消息,吕千绘病得再重,也会第一时间带人赶回去,咱们趁机闯进偏院,把里面贵重字画也一起搬走。”
  
  “唐公子,”夏绫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何对这盗窃之事如此在行?”
  
  唐印笑了:“我可是良民。姑娘昨日说要想法子端了吕千绘,我为报答救命之恩,才助你一臂之力。”
  
  夏绫缨笑意盈盈:“何止一臂之力?是四臂之力。”
  
  “咱们加起来,刚好三头六臂。”唐印坐如朗月入怀,墨眼深邃,笑容和煦。他浑身上下浑若天成,自有一股内敛的温润,又隐隐散发着英气。
  
  夏绫缨望了他一眼,内心没来由窜出一点迷乱,不敢多看,转而眺望远方。
  
  小歇一会儿,她飞身上树,掠向偏院的方向探听消息,果不其然,过了小半个时辰,吕千绘张皇失措地上了马车,领着一大群人匆忙往城里的方向赶去。
  
  她赶回唐印和玉彦身边,惊觉他们多了两匹骏马,玉彦解释说一大早已安排在附近。
  
  见唐印与玉彦面对此等事,神态自若,处处妥帖,夏绫缨不由得惊讶。
  
  唐印的坐骑浑身赤色,四蹄如雪,毛色亮泽,额上有簇长菱形的白毛,模样甚是俊俏,夏绫缨伸手摸摸了马儿的前额:“骅骝亦骏物。”
  
  树影筛下的微光落在唐印脸上,生出一股清澈莹润之感,他含笑的眼光弥漫着耐人寻味的温柔,唇角像粘了糖一般泛着甜意。
  
  她双颊如被烫灼,猛地记起一句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一卷 第9章   【夏绫缨】
  
  眼看时候不早, 夏绫缨、唐印、玉彦三人迅速脱下吕府仆役的外衫, 骑马穿过林子往吕府偏院奔去, 马蹄声声, 踏破秋林静谧。
  
  让夏绫缨更讶异的是, 唐印骑术远比她想象中精湛, 他的赤色马儿与月影并行, 无半分迟缓。
  
  行至吕府偏院外,内里安静无声。夏绫缨与玉彦同时飞起一脚,将朱色大门踹开, 手中紧握着武器,充当开路先锋,两张仍残留着稚气的面容弥漫着彪悍之意。唐印神定气闲, 从容不迫, 徐徐地跨槛而入。
  
  正如唐印所料,此刻的偏院空空荡荡, 只剩一群杂役和十几个书生。余下的护卫武艺寻常。
  
  夏绫缨长鞭卷起, 玉彦持剑直刺, 数十招已将余人数尽打倒。二人以武力相逼, 将闲杂人等锁在一个大房间内。
  
  唐印负着双手站在秋景萧然的花园内, 披一身云影天光, 有种稳若泰山的老成。他面对一众战战兢兢的书生,沉声问道:“你们当中可有人认识刘士童?”
  
  其中一人面露惊讶:“鉴之……你如何认得士童?”
  
  唐印神色似有紧张:“陆兄,他在何处?”
  
  夏绫缨对这番对话大感莫名其妙, 不知所云, 见唐印面色凝重,未敢多问。
  
  那陆姓书生嗫嗫嚅嚅:“士童……被吕老爷关起来了……”
  
  “请速告知在何处。”唐印眼底透着惊喜,像是找到了遗失的宝物。
  
  “在后院。”那姓陆的摩挲着手,为难地垂目。
  
  唐印对玉彦道:“你随他去看看。”
  
  “是。”
  
  夏绫缨正自惶惑,唐印又对其余几个书生道:“若不愿留,赶紧走吧!”
  
  话音刚落,有七八人向他连声道谢,各自回屋,收拾行囊快步离开,看来是巴不得逃离此地。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该不会是要把吕千绘手下的清客也“端”走吧?那得带着多少人?夏绫缨纳闷了,难道这唐印还有朋友在此地要救出?
  
  半柱香时分,玉彦从后院领着十余个神情萎顿的读书人进来,这些人衣着简朴,进院后四处张望。
  
  唐印特意找了那叫刘士童的书生,视线牢牢紧锁,眼带期许,问道:“刘兄,请恕小弟冒昧。求教一事,两年前的三月末,你可曾去过京郊通惠河?”
  
  刘士童一脸茫然:“不曾去过,兄台何出此言?”
  
  唐印望向篱下那一地摇落的残菊,眼中如艳色被寒催般,难掩的失落与遗憾,片晌后叹息:“无事,随口一问。”
  
  夏绫缨对唐印的所为疑惑到了极点,她察觉出他此行不单纯是为“端了”吕千绘,想着事情结束后再问个究竟。
  
  刘士童倏然转头,指着那姓陆的破口大骂:“陆洛东!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
  
  夏绫缨无心理会他们的恩怨,却见刘士童怒发冲冠,青筋暴起,昂首的瞬间,下颌有一颗痣!
  
  她猛地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打断他的怒骂,颤声道:“你……请问你贵庚?幼时可有在京城呆过?”
  
  夏绫缨虽作男子打扮,但音容完全是个姑娘家,此举无疑过于失态。
  
  唐印对她突如其来的异动大为惊诧:“姑娘,怎么了?”
  
  刘士童低头看着她的芊芊玉手,皱眉道:“这是何意?”
  
  “有吗?“夏绫缨松开了他,吸了口气,压抑着激动之情,追问,”幼时可在京城?”
  
  刘士童摇头:“不曾在京,小生乃徐州人,未离开过南直隶。”
  
  “啊……抱歉。”她回过神来,朝他歉然一笑。
  
  唐印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凝视她半晌,忽而对那陆洛东道:“陆兄是否曾在凤阳府的宏声鼓坊预定过一个小摇鼓?”
  
  “你……你到底是何人!”陆洛东震悚,瞳孔陡然一缩,额角汗已涔涔。
  
  “我是何人不重要。去取小摇鼓的青年,数日前在凤阳府外的荒野被杀,此事与你有关?”唐印向玉彦使了个眼色,玉彦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小摇鼓,上面绘着彩色虎头图案。
  
  “朱兄……我不知……”陆洛东惊道,“为何……”
  
  刘士童勃然大怒:“朱兄怎么了?”
  
  夏绫缨神思飘飞,见刘士童虽下巴有痣,可瞧着年纪好像小了两三岁,既然小时候没在京城呆过,就不会是她所寻之人……唐公子在搞什么鬼?乱七八糟的……谁被杀?小摇鼓又是干嘛的?
  
  见她若有所思又不耐烦,唐印并没急于回答两个书生的疑问,转而对她道:“姑娘,你要是嫌无聊,且带玉彦进内,看有何物感兴趣。”
  
  “你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吧?”夏绫缨时刻谨记他是个弱男子。
  
  唐印目光温软,笑颜堪可入画:“别担心,其余人跟我一样手,无缚鸡之力。”
  
  她闻言浅笑,心知那夜将他扛在肩背时说的话,算是被他记在心上了。她对同样含笑的玉彦道:“走,咱们去逛一下。”
  
  夏绫缨脚步滑向后院,进了最大的宅子,到处翻查,此处无金银珠宝,酸枝柜中有个上锁的小漆匣,打开后有一把镶有宝石的精致匕首。她顺手放入怀内,随后找到两箱名家字画,和大堆手抄本,皆为古籍。
  
  “是好东西,可惜我拿去没用,你和唐公子留着。”夏绫缨不经意地翻了翻。
  
  二人搬出一大堆事物,唐印仍在庭院中与几个书生相谈,见二人出来,对书生们作揖而别。
  
  “挑好了?咱们撤!”唐印顺手接过夏绫缨手中的长匣,不愿多言,大步踏出。
  
  夏绫缨见匣子不算太沉,由着他了。
  
  三人将所搬事物安置在马上,趁天色尚早,往隐藏着驴车的山洞赶去。
  
  “这些金银珠宝……”夏绫缨逐一检视,偶有珍稀之物。她原本想着,进吕府偷几件贵重物品,连同《虞山林壑图》一并送往戴家,然而唐印和玉彦相助下把吕府库房诸物搬空,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置。
  
  “这是姑娘的主意,姑娘作主便是。”唐印笑容尤为舒心,脸上毫不在意,像是半点儿跟他扯不上关系。
  
  夏绫缨小嘴一抿:“哼!言下之意,我为主谋,日后若要定罪,与你们无关?”计策明明不是她出的,东西也不是她搬的,这二人才是真正的大贼,她不过去放了把火,打了几个人!
  
  唐印笑得更欢:“姑娘意下如何?”
  
  她鼓了鼓腮帮子,秀眉一扬:“你们看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留着无用,不如散了。”
  
  兴许是这答案出乎意料,唐印神情充满震惊,他目视夏绫缨,眸中泛起涟漪,唇畔如有难明的笑意,良久方道:“不必顾虑我们,姑娘留作纪念吧。”
  
  纪念?夏绫缨想起一事,她在怀中取出适才从吕府偏院搜刮的匕首。绿宝石镶嵌的银鞘甚为精巧,上有细致的团云纹,出鞘后匕首隐隐有层冷光,她摸出一根金条,用匕首在上面切了几下,如切豆腐。
  
  “好锋利!”玉彦赞道。
  
  夏绫缨将匕首入鞘,递给唐印:“送你。”
  
  唐印不解:“为何?”
  
  “给你防身,”夏绫缨吐了吐舌头,“我从吕府偏院顺来的,别嫌弃是赃物。”
  
  唐印接过,细看片刻,抬眸而笑,眼波扰乱三秋平湖:“不敢!多谢姑娘。”
  
  夏绫缨本想翻翻看是否有合用的武器给玉彦,可找了半日全是金银、珠宝和玩物,有些不好意思。
  
  当下三人边检视宝物边玩赏,对各类事物稍作分类,内里有个别精美的珠宝玉器,如前朝的嵌玛瑙蓝晶金项链、莲花白玉佩等,也有小摆件,如翡翠西瓜、镂空金熏球等,多为精致之物,虽不比皇家珍宝,也极为难得。
  
  唐印提议:“时候不早,恐怕吕千绘听说偏院失窃又会派人折回,咱们先换个地方吧。”
  
  夏绫缨经历诸事后,对他颇为信赖,立即同意。
  
  “估计这车上路没多久就会遭人惦记……贼人能从车轮压印、行车声响和扬起的灰尘判断出车内之物,恐怕得早日散干净,以免惹来祸事。”
  
  “你当真是个良民?”夏绫缨狐疑,“感觉你对此道很是在行。”
  
  唐印的回答一本正经:“都是从书上学的。”
  
  夏绫缨半信半疑,扫了他一眼,翻身上了月影的背。
  
  玉彦坐到车前,唐印慢慢攀上马背。夏绫缨早已留心唐印的马神骏,模样喜人,问:“你的马叫什么名字?”
  
  “不曾有名字。”他微微一愣。
  
  夏绫缨觉得无趣,策马前行,将沿途秋色甩在背后。
  
  马儿不甘落后,载着唐印追了上来,似乎非要与月影一较高下。
  
  “要不姑娘替它取个名字?”唐印语带试探问道。
  
  她看了看马头上的白色长菱形:“此处像星星的光芒,叫星芒吧。”
  
  “好,谢姑娘赐名,”他嘴角的弧度尤其悦目,嗓音温和清冽,如随惠风飘至云端,如沐清泉欢畅洁净,“星芒,甚佳。”
  
  夏绫缨脸上泛起了绯色,心跳无端变得紊乱,她可不敢告诉他,自己的马儿唤名“月影”。 第一卷 第10章   【夏绫缨】
  
  途中, 夏绫缨骑在马上, 想着唐印之言, 压力重重。她心知这堆财宝一下子难以尽散, 若留在身边, 又怕贼人偷抢, 平白便宜了宵小之徒。
  
  商议过后, 她决定在荒郊野外找个地方先埋下一部分,日后再取出。
  
  路过一小县城,玉彦前去购置了几把铁锹。他们在山上寻得一座荒废的破庙。
  
  巡查一番确无人迹, 三人在破庙后面的石碑后挖了个大洞,埋下八箱以古董、玩物为主的宝物。剩下的八箱均为金银首饰和小物件,他们各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尽快处理。
  
  忙完这一堆事, 天色已全黑,三人累极, 干脆留在破庙凑合一宿。
  
  玉彦打了两只山鸡, 洗净拔毛用随身携带的盐巴腌制了, 找了些调味香草。夏绫缨到处捡柴枝, 唐印负责生火。
  
  玉彦在一旁烤山鸡, 油光四溅, 肉香飘溢,勾起了夏绫缨腹中的饥饿感。然而夏绫缨只能在旁盯住那漏着肥油的金红色皮子,深觉玉彦旋转手中干枝的动作过于愉快。
  
  火光之下, 唐印眸底蕴藏一片寂廖的深邃, 目光落在天际与群山交界的微亮处,犹自出神。
  
  夏绫缨忽然记起一事:“唐公子,今日在偏院,那几个书生闹来闹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印神色间添了几缕不忍,简略地说了他与玉彦在徐州城与凤阳府的见闻。
  
  原来那吕千绘爱好丹青也喜欢美男子,收留一帮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英俊书生为清客,这些人为重金签了卖身契,要在他府上居住五年之久,且对府上一切保密。
  
  被他看上多数清客大多数不好男色,有数人因顾念前途委曲求全。吕千绘把不顺从者关在后院,严加看守,强迫他们不断临摹佳作,再选取一部分以假换真或是直接变卖赝品,期间已有数人被逼死。吕千绘勾结贪官,未受制裁。
  
  陆洛东在吕府一年多,极为得宠。同乡刘士童和一孙姓书生路过凤阳,受邀前去吕府,没料是这般局面,想走又走不成,皆被关押。
  
  陆洛东与一姓朱的同窗关系甚好,得知他生了个儿子,提前在凤阳的宏声鼓坊做了个小摇鼓,准备作为满月礼物。
  
  姓朱的路过凤阳,领取小摇鼓后,听说吕千绘强行扣押刘孙二人,欲见遭拒,愤而回徐州。吕千绘怕走漏风声,派人一路相随杀了他,草率地埋尸荒野。
  
  夏绫缨听完仍旧不明所以:“这与你何干?那摇鼓为何在你手里?”她直觉唐印行为潜藏着怪异,且他对金银财物不贪恋,绝非为财而当清客。
  
  唐印道:“无关,路过听了桩闲事而已。小摇鼓是我在路上捡的。”
  
  夏绫缨有无数疑问,见唐印轻描淡写,似不欲深谈,她不好逼迫。
  
  “那姓朱的倒也可怜,留下了刚满月的孩子。”她寻思是否要跑一趟徐州,将盗来的钱财分给那家人。
  
  “改日,我去一趟便是。”唐印安抚道。
  
  夏绫缨对于他一眼看穿自己心思颇感意外,心底生出丝丝缕缕的柔软。
  
  “唐公子,你们要去往何处?”
  
  “我们正要去杭州。姑娘呢?”
  
  “扬州,和一个朋友汇合。”夏绫缨虽与他相识短短数日,可所经历的并不简单,算得上生死之交,但纵然性情相投仍须一别,因此她从不谈论自己的私事。
  
  玉彦手艺的确精湛,夏绫缨往日虽不乏珍馐佳肴,今日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唐印见她胃口大开,笑吟吟地撕下一整只鸡腿给她。
  
  夏绫缨嘴上推辞,眼睛偷偷瞄了瞄他那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和肥美的鸡腿,深觉这画面太不和谐。
  
  悄然吞咽口水,她安慰自己:笑得像花儿般的唐公子手拿个油腻的鸡腿,实在有损他温文尔雅的形象啊!看来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帮他解决了吧!
  
  她讪笑着接过:“你们读书人食量都不大啊!其实我往日没这么能吃,今儿就是……干活累,消耗大。”她也不想想,搬箱子、跑腿、挖土等粗活,几乎全是玉彦完成的。
  
  三人吃完烤山鸡,在破庙内和衣分别而卧。夏绫缨并没深睡,时不时侧耳倾听山中动静,一夜无事。
  
  次日进了城镇,三人不敢住客栈,找了一家偏远的民房,将车赶至后院,当晚唐印和玉彦轮流看守。
  
  夏绫缨则背着一大袋珠宝,飞身跃入各家各户,把珠宝塞在不起眼处。忙了一宿,次日清晨,她才倒在榻上昏睡。
  
  玉彦除了监管铁箱,还负责伙食,唐印终日游手好闲,既不读书,也不干活,偶尔拿起一两件玩赏之物,视线落在别处,偶尔会面露傻笑。
  
  夏绫缨微觉疑惑:他在想家?想心上人?
  
  沿途所经数个城镇,吕府失窃的消息已传出。三人将金银切成小块,数日之内散掉了三大箱财宝。
  
  中途碰到过一两个小贼,武功低微,身手笨拙,夏绫缨与玉彦轻而易举打发了。
  
  没多久,招来一高手来夺,此人使的是九节鞭,掣掠纵横,尖啸锐泣。夏绫缨与玉彦二人联手,苦战不下,险些受伤,只道余下的财物不保,正欲舍弃。
  
  关键时刻,那高手莫名其妙地被不知从何处乱飞的小石子砸中,腿上发软,摔到在地,被夏绫缨甩了一鞭子,被玉彦刺中一剑,悻悻负伤而去。
  
  夏绫缨越发觉得,最近的运气实在好得太过份,难道是因为她心存善念,济世扶危,因此得了神仙保佑?又或是她夏家的皇陵风水太好,以至于让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天家骨肉也事事遂顺、处处如意?
  
  前后花了四五天,总算把余下的几箱珠宝散得差不多,三人留了些金银和数件不太累赘的玩赏之物。夏绫缨意识到,与唐印和玉彦分离在即。
  
  这一日,三人在应天府道别。
  
  唐印与玉彦带着一大堆书画和手抄本,打算先北上去徐州安抚朱家人,过后再折回前往杭州。夏绫缨则决定留在应天府寻找戴家,把《虞山林壑图》还给戴家那孤儿寡母,然后动身去扬州。
  
  熙熙攘攘的街头,路人频频回望仪表出众的唐印和打扮古怪的夏绫缨。
  
  唐印从行囊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雕花紫檀木盒,递给夏绫缨,笑容璀璨,像倒映满天星河,看上去无太多惜别之情。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那般柔和:“紫焰姑娘,这是我用你赠的金条所购,相识一场,留作纪念,别嫌弃是赃物换的。”
  
  身穿男装、脸上贴了假胡须的夏绫缨先是意外,随后莞尔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条珍珠项链。
  
  她生于皇家,往日里阅尽珍宝,自然是懂行的。这珠子颗颗如拇指头般大小,全是正圆,白中透着粉光,饱满丰润,璀璨夺目,别说瑕疵,连细微的生长纹亦不可察,是难得一见的海水珍珠,价值不菲,以千金相换不为过。
  
  她对珠宝素来是要多少有多少,看多了便放发心上,此番却有惊喜之意缱绻在心头。
  
  她抬眸望向唐印那张过份悦目的脸,迟疑半晌,终于爽朗地扬起嘴角:“好,谢了。”拱手行礼,朝玉彦一笑,不再多言,潇洒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来日再会”之类的废话,还是免了吧。人在江湖,有缘自会遇上。
  
  她淡然望向前方,哪怕遇到的每个人都喊她“紫焰姑娘”,哪怕她身穿可笑的粗袍、抹黑了脸到处乱逛,哪怕她终有一日练成绝世武功、闯出名堂,她终究无法忘怀,她姓夏,名绫缨,是当年平定南昌之乱、横扫广东沿海倭寇的淮王的小女儿,身上流趟着皇家血脉。
  
  有些人,有些事,于她而言,只能如浮萍聚散,不可留,不可恋。
  
  在应天府找了大半日,得知戴家已搬走,她四下打听,各种消息皆有,有说被人上门接走了,又有人说卖掉了家产投奔远亲,夏绫缨不知该相信哪一处。
  
  晚上回到客栈,她看着镜中奇怪的自己,面色蜡黄,胡子一边高一边低,眼神呆滞,挂着无奈的笑。
  
  在净房沐浴后,她换上多日未穿的绛色秋裙,取下笼纱灯罩,挑亮烛火,细细打扮一番,戴上唐印赠予的珍珠项链,流光所至,淮王府千金的娇俏模样重现。
  
  她素来坦荡的心,无端缠绕了几分闷意。
  
  与唐印朝夕相处数日,竟然一直以各种丑陋的泥巴脸或胡子脸相对,暗自遗憾,从未在他面前流露过好看的一面,给他在余生留个稍好的印象。
  
  他会记得她吗?也许记得,也许过一段时日便抛诸脑后了吧?
  
  心绪不宁之际,有人敲门,她来了气:不是说好不让小二打扰的么?
  
  她面无表情地打开门,顿时疑在梦中。
  
  来者身材修长,背脊笔直,一身绣着雅致竹叶纹的鸭卵青长袍,玉冠更显黑发如墨,剑眉斜飞,长目清朗,鼻梁高挺,脸上轮廓有精雕细琢的分明。
  
  夏绫缨喜上眉梢,笑意嫣然:“唐公子,你怎么回来啦?”
  
  他眸光潋滟,粲然一笑,踏入房中,猝不及防地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嘴角带甜香,凑到她耳边,语带媚惑:“想你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