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为奴 残奴(黑颜)

    楔子 残奴

    月色沁凉如水,从敞开的窗无声地淌进奢华富丽的宫室,秋夜的风捎来夜红铃醉人的芳香,拂得纱帐如雾岚般飞扬。

    鼾声如雷,将这本应令人心神安宁的静谧破坏殆尽。

    女人披着薄衣,掀帐而起,对床上酣睡的男人并不多看一眼,似乎他的存在与她毫无关系。

    来到窗边梳妆台前坐下,就着满室的清辉,她看向铜镜中模糊不明的人影。即使是这样的不清晰,依然难掩镜中人的绝色姿容,只因朦胧,反而更增神秘的美感。

    纤长秀美至无可挑剔的柔荑缓缓抬起,温柔地抚过镜中人的五官,最后停留在那张吹弹可破的脸蛋上。月光突然在镜中闪烁起来,却是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反射了月光。

    是这样的脸……是这样的脸……

    每个男人都想要这张脸,都想要这张脸的主人。

    朦胧泪光中浮起强烈的恨意及屈辱,回忆起几年来的经历,恶心的感觉浮上,她赶紧用手捂住唇,将干呕的声音逼回,以免惊醒床上的男人。

    稍稍平复,一丝讽笑浮上她美丽的唇,纤手漫不经心地拔弄着梳妆台上一把镶有宝石和玛瑙的精致匕首。这是床上男人给她的呢!

    轻轻的笑从她的唇中溢出,她温柔地拔出匕首,看它在月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真是一把利器!也许——

    以后不会再有人想要她了。

    压抑后的惨哼声在房中响起,却被雷般的鼾声掩盖。匕首银晃晃的刃面上,一缕鲜血从上面滑过,滴落在地。

    这一年,娇艳的玉火焱尚未开放,便已经谢了。

    

    她抱着那个男人给她的一罐羊奶,远远绕过牧民的营帐,往那个孤零零立在马尔河下游略显破旧的毡帐走去。

    她穿着洗得泛白的灰布长袍,虽打满补丁,却很洁净。头脸被宽大的也满是补丁的披巾围得严实,紧抱着怀中的土陶罐,看上去瘦削羸弱,步子虚乏,似乎随时会被草原的大风吹走。

    烈日在头顶灼烧,照着宽大的河面,泛出银子般亮晃晃的光芒。不远处传来放牧牛羊的奇柯族民高亢嘹亮的歌声,繁星般点缀在草场上的野花散发出的香味与牛羊等牲畜的臊气夹杂在一起,随风飘荡。

    天高云阔,一切是那样的安祥宁和,但高照的太阳却让她的头一阵阵晕眩。虽避开了部落族民轻蔑的眼光和指点,但始终逃不过眼尖灵活的小孩子的追逐。有五六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一直追在她的后面,用干牛粪和泥沙掷她,嘴中叫着侮辱她的话语。

    她仿若不觉,只是紧护着怀中的羊奶,唯一露在披巾外的双眼微微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有了这罐羊奶,阿婆也许会好。

    在经过一个头戴艳丽小帽,赶着大群牛羊马匹的牧人近处时,那牧人突然跑向一头牛后,弯腰不嫌肮脏地抓起一把热乎乎的牛粪向她掷来,口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尚幸距离较远,牛粪又稀,并不易掷中。

    在离破帐不远的地方,身后的小孩都散了去。

    还离着一段距离,已可听见咳嗽喘息的声音,她加快了脚步。

    掀开帐门,一个头发苍白蓬乱,脸容凶恶丑陋的老人正趴着身子吃力地要去拿水罐。她赶紧跑上前扶住老人,让她躺回去,自己则将带回的羊奶倒进碗中,端到老人面前。

    “阿婆,这是新鲜的羊奶,你喝点吧。”她一张口,声音温柔轻软,竟然好听之极,仿佛上等的丝缎一般。

    “羊奶……”老人缓缓回过气来,声音如她的容貌一样沙哑而凶恶,“哪里来的?”即便是这么几个字,也费了她好一番力。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扶起老人,将碗沿放到了那四周布满岁月刻痕的唇边。

    老人一震,本来浑浊的眼突然恢复清明,吃力地抬手抓住女人的手腕,浑身气得都在颤抖,连声音也是,“你又去……找那个放羊汉子……你又去找他……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老人语气中的责难让女人别过了头,“我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解释。

    “……我宁可……死,也……不要……不要吃你用……身体换来的……”老人一把推开女人,一碗羊奶立时洒了大半,而她自己却因一口气没接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女人赶紧放下手中的碗,扶老人躺下。

    “阿婆……阿婆……”她轻唤,虽然尽力让自己冷静,但声音却已哽咽。

    好半晌,老人才回过气,轻轻叹了口气,老人颤巍巍伸出手拉下女人的披巾,“阿萝……”呜呜咽咽地,她哭了起来。

    披巾下面是一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丑陋无法形容其惊人之处,却是可怕可怖。两道长疤仿佛噩梦一样附在上面,让人遗忘了主人原来的容貌,却不禁猜想这疤后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要糟蹋自己……不要再……糟蹋自己……”老人哭得很伤心,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怕自己死了阿萝一个人该怎么办。自从一年前她在河边捡到阿萝,就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看。她孤苦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老得了一个伴,虽然阿萝的样子比她还吓人,虽然阿萝不爱说话,但阿萝有一双温顺善良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她孤单得太久了。

    静静跪在一边的阿萝眼中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她何曾想糟蹋自己,但她没有办法。她有想过去河中捞鱼,却差点被河水卷走;她曾在外面耗了一夜,也抓不住半只猎物;甚至去乞讨,也没人肯施舍一点东西给她。牧民们本来就视她和阿婆为怪物,谁肯帮助她们?以前阿婆身体好时,还可以帮人算命又或驱邪赶魔挣点钱度日,现在除了挖点野菜采点野菇,她什么也弄不到。除了去找那个较为和善的放羊汉子,她实在没办法弄到可让阿婆病好起来的食物。

    她不想,她真的不想……

    阿婆哭声转为喘息,她喘得很急,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阿萝茫然抱住阿婆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石化了一般。可怕的无力感在狭小的帐篷内弥漫,吞噬着人抗拒命运的意志。

    恍惚中,她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过: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火焰渐渐将阿婆苍老干枯的身体吞噬,火焰是不挑剔的,无论妍媸,它都会给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个最美最绚烂的结局。

    火焰熊熊燃烧着,风呼啸着旋绕着火堆,助长着火势。

    阿萝早已抹去悲伤的眼泪,灰褐的瞳眸温柔地看着火焰,眼中浮着的是羡慕的光芒。这样的分离,她或许寂寞,对阿婆却是更好的归宿。在这样的人世,丑陋和美丽一样,若没有权势的庇荫,同样不能存在,若硬要存在,只会是苦难。

    马嘶声远远传来,夹杂着混乱的叫喊声。

    她回头,看见在远处帐幕相连的地方,数处火光冲天而起,浓烟在清朗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

    这个牧民部落完了。轻叹口气,她收回目光。草原上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弱肉强食,她早就麻木了。

    马蹄踏在草地上的声音传进她耳中,一匹马在向她这处飞驰而来。她没有回看,她根本不放在心上。曾经,她会恐惧,但现在她一无所有,她还怕什么?

    刹那,强风刮过,比人还高的黑色骏马与她擦身而过,而后一个回旋,堪堪停在她的面前。那马通体油亮,不见一根杂毛,一双清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温热的呼吸喷到了她被披巾遮住的脸上。

    这么近?

    马儿威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阿萝不由后退了两步,这才将目光挪到马儿的主人身上。

    竟是他!阿萝不禁再退了一步。

    那男人像座巨塔般高居马上,体型虽然粗壮,身体比例却均匀完美,长发披肩,年纪不过三十。面部轮廓清晰突出,英伟古朴,浑身散发出迫人的霸气。

    竟然是地尔图人莫赫部的领袖子查赫德莫赫。一年前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因为那一面印象实在深刻,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一双小鹿的眼睛。”粗犷却略嫌冷漠的声音从他的唇中吐出,下一刻,银光一闪,阿萝的头巾已被挑开,她受惊后退,却没看清对方用的是什么。

    但显然受惊的非她一人。

    子查赫德莫赫虽见惯风浪,阿萝残毁的脸仍让他小吃了一惊,尽管他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和镇定。

    “可惜!”他摇头叹息,为这样一双眼长在这样一张脸上而惋惜不已。很明显,他没有认出阿萝。

    将目光从阿萝身上移开,他看了眼还在燃烧的阿婆尸体,又游目四顾了一番,便策骑而返,对阿萝并不再多看一眼。

    直到他消逝在视线中,阿萝提在喉口的心才放下,双脚虚乏得几乎无法站立,手心早已汗湿。

    真担心他会认出她来!

    看来她高估了自己以前的影响力。当初他就对她不屑一顾,当所有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的时候,唯有他会为了她怠慢他的族王而冷颜相向。

    蓦然察觉自己竟因他开始回忆起过往,不由一惊,忙收敛心神,将不该有的心念排出脑海。

    阿婆临死前要她去一个地方,那是位于大草原西北边界的扎尔特依山,是草原各族共同尊奉的圣山。据说那上面有一个湖,一个可以洗尽人间一切罪孽污秽的湖。

    阿婆并不知道她以前的事,可是却仿佛知道她的心事。

    是的,她是应该去一趟圣山。尽管路途遥远,尽管途中会有戈壁荒滩,即使她会在途中被狼群撕碎,她也不在乎。她早就应该去了。

    行尸走肉的人生与死何异,倒不如拼尽最后一口气为自己争取一下。当初她没有选择自我了断,也是因为对生命还存有些微的希望,尽管经过这一年的屈辱,连这一点微小的希望也快熄灭,但它终究还没有熄灭。

    她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牧羊女子。她不相信连这么小的愿望老天也不肯成全。

    火焰渐渐熄灭,阿萝跪伏在火堆前。

    一年来生活虽然艰辛,却有阿婆真心的照顾,如今连这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她又感到了遇见阿婆以前的茫然无依。今后她恐怕再不会遇见像阿婆这样待她的人。

    无法言喻的哀伤充斥在她心中,她却再也哭不出来。

    “阿萝。”粗哑的男人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将这处的宁静打破。

    她身子一僵,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将披巾重新围住自己的脸,这才回过头。

    是那个愿意给她羊奶的男人,奇柯族中最下等的放羊汉子,瘦削、肮脏,心却还好,叫……赫鲁,还是……

    她一向不会去记要过她身子的男人的名字。

    男人脏蓬蓬的发须,脸上沾着血迹,身上也是,不安地垂在身旁的手还在滴血。衣服被划破,尽管他的衣服早就很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受伤了?”阿萝的声音和眼神一样温柔。她不恨眼前的男人,她谁也不恨。若真要恨,她也只能恨上天为什么要让她来到这个被无止尽的欲望充塞的人世,恨上天为什么要给她那样的身份。

    男人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没有什么……他们只要我的羊……”顿了一顿,他才又道,“阿萝,巫兰婆死了,你……怎么办?”不知为什么,在阿萝平和温柔的注视下,他总会不自觉地感到自惭形秽,但事实却是阿萝在这里的地位比他还低贱。

    阿萝没有回答,目光落向远处绿草与碧天相接的地方,心神似去到了一个不知名处,好久才回过神来。看到男人因为自己的沉默而显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不由得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的羊没了,你那主人恐怕不会饶你。”她轻轻地道,一丝悲凉自心底升起。物伤其类,似乎只有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够体谅彼此。她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他也是,难得他还想着她。

    男人听到她的话,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自己的遭遇。他先是露出苦涩的表情,而后突然大笑起来,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没有了……哈……什么也没有了……他们想怎样便怎样吧,哈哈……”

    不忍看他因痛苦恐惧而失常的样子,阿萝转过头。似乎不幸的人总是不幸,而幸运的人总是幸运,这世间或许本没公平。

    重新跪下,她在已冷却的灰烬中寻找阿婆的骨灰,然后将之装入早就搁在一旁的土罐中。

    “啊——”男人突然发了疯般狂叫,双手使力地挥舞着,仿佛要将所经历的一切像噩梦一般挥开,“该死的地尔图人,你们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他大声地号叫,像受伤的狼,但沙哑的声音中却含着哽咽。

    阿萝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专心地捧着阿婆的骨灰。他们这样地位的人,除了对着苍天发泄,还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能适应,便只能被淘汰。她如此,他也如此。

    如雷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踏破大草原虚假的宁静,阿萝惊惶回头。

    “啊——这群天杀的地尔图人,他们又来了!”男人惊觉地大叫,蓦然撒腿就跑。

    阿萝却只是站在那里,知道人腿永远跑不过马腿,尤其是在这一无遮掩的广阔原野。

    她本不该怕,可是自从知道他们是地尔图人莫赫部后,她却不自禁地怕。她怕那个子查赫德莫赫,很早以前她就怕他,自见过他那一面之后,她就常常做与他有关的噩梦,让她半夜惊醒。

    一声惨叫将她从恐惧中唤醒,看清是数匹马并骑而来,马上是清一色散发披肩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单手举着空弓正对放羊汉子逃跑的方向,牛筋弦仍在颤动。其中并不见子查赫德莫赫。

    阿萝突然不再恐惧,木然地抬头看天。

    草原上依旧吹着风,风中夹着野花的芳香和牲畜的臊气,天澄澈得像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却照不出地上的血腥杀戮和死亡。它只是蓝得那么干净,干净得无情,人世的你争我夺、悲欢离合,它不沾染一丁半点。

    天空中乌云密布,转眼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兜头淋了下来。这雨来得突然,又是平原旷野之上,根本避无可避,无论是地尔图战士,还是奇柯俘虏,又或牛马羊群,均唯有忍受。

    雨过,天即转晴,炎阳照烤着大地,水雾蒸腾。空气中充塞着湿热的水气,湿透的衣服穿在身上,既难看又难受。

    当下,子查赫德莫赫传令就地暂歇,却并不让手下战士换掉湿衣,唯准俘虏脱衣晾晒。而牛马等牲畜并不知人类的争夺,一迳悠然自得地吃着草。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阿萝依然被排拒于众人之外,独自蜷缩于一处。并不敢如其他女人一样拉下头上的披巾,更不敢脱衣晾晒,只是将湿透紧贴在身的衣服拉扯离身,就着身子绞出水来。

    他们所停之处是马尔河的分支白木河的河岸,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莽原,一边是起伏不平长着密林的丘陵地带。经过雨水的冲刷,无论是草浪还是树木都变得清新怡人,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珍珠般的水泽。

    地尔图战士不过二三百人,但个个精悍勇武,有足够的力量控制相等人数的俘虏。

    一阵风从河面吹过来,即使太阳当空,阿萝仍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前面那群地尔图大汉中搜寻,最后落在立在河边的一人一马身上。

    子查赫德莫赫浑身都已湿透,长发滴着水,但他毫不理会,反而一边饮马,一边用干布为马儿擦拭,脸上有着与他坚硬如岩的容貌不相搭配的柔和神情。

    原来在美丽的女人和马之间,他对后者更有心些。

    阿萝收回目光,心中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她以为男人都是爱美色和权势的,除了这两件,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放在心上。战争,这世上有太多的战争和流血是因为男人的欲望而挑起,却常常让女人背负千古的骂名。因为看透,所以心冷,因为绝望,所以逃离。她从来不知道,在没有权力和美人的映衬下,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纯粹的温柔,对象却是一匹马。

    她想得痴了,并没发现子查赫德莫赫对她的注视已产生感应,即使她已收回目光,但那双灼然的黑眸依然准确地捕捉到她所在的位置,一眼便认出她来。子查赫德莫赫皱了皱眉,不再理会。

    正当初成俘虏的牧民紧张恐惧地挤在一起,地尔图战士闲散地打理马匹,用听不懂的地尔图语聊天时,潮水般的马蹄声隐隐从远处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均回首向来的方向瞧去。

    只见一片乌云似的铁骑出现在远处绿草如茵的旷野上,正黑压压地向这边席卷过来。

    一声大喝,子查赫德莫赫翻身上马,所有地尔图人也纷纷跳上马背准备应战。奇柯牧民们个个噤若寒蝉,只因不管来的是哪方的人,对他们都不会有好处。

    子查赫德莫赫用地尔图语下达了一长串命令,然后带着手下的战士奔到队伍的后面,只留下几十个人驱赶俘虏和牲口往前方起伏的山林走去。在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反抗,只因那将意味着一场绝不留情的屠杀。

    快进入山林的时候,厮杀声响起。阿萝忍不住回头,看见两方人马已交战在了一起。来的人约有千余,一色的斜领左衽武士服,卷袖露臂,腰环甲带,个个杀气腾腾。为首一人身穿银色铠甲,头戴闪亮的银盔,把大部分面容遮住,只露出眉眼和口,形象古怪。

    地尔图人抵挡不住对方巨浪般的冲击,频频后退。

    一条狭窄不平的小路从丘陵间穿过,阿萝随着众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再也看不见外面的战争。

    那些是奇柯族的战士。草原上的民族因为生存,要争夺水草丰茂的地带,所以武风盛行,人人悍勇无比,奇柯人也是如此。因此在这场奇柯人数占绝对优势的战斗中,地尔图人恐怕要吃上大亏。

    说不上为哪边担心,阿萝有些茫然。

    没走片刻,前面出现一个两山夹峙的小谷,两边长满了茂盛的草木,入口虽然狭窄,其内却宽阔无比,可容上千人。众人惊惶地退进了谷中。而这时,子查赫德莫赫也率领着地尔图战士在奇柯人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快马加鞭先一步败逃进谷中,和着驱赶人畜的战士从山谷另一头奔了出去,将所俘获的人畜全部丢弃。

    除了多年前曾在焰族手下吃过一次败仗,地尔图人从未有过其他败绩,这次看来又会有新记录了。而奇柯人在草原上的声望恐怕也将因这次战役而大大上升。

    众牧民还没反应过来,更没想到已重获自由,奇柯战士已泉涌而入,向地尔图人衔尾追去。

    如雷的马蹄声从身边经过,阿萝不由自主同其他牧民一样蒙住耳朵闭上眼睛蜷蹲在地。

    周围静了下来,落针可闻,仿佛在刹那之间所有的战士和马匹都平空消失了一般。

    阿萝惊异地睁开眼。

    没有人少,只是都停了下来,四周马匹林立,骑士高坐其上,手中虽依然握着马刀,却没人敢动一下,个个僵硬如石地看着两侧山丘。

    不知什么时候,两边山丘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地尔图战士,人人手执满弓羽箭对着谷内,而奇柯骑队却被拦腰截断,位于谷外的人显然已被控制住,否则不会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声长啸,子查赫德莫赫昂然出现在山顶,一个魁伟的虬髯汉子与他并肩而立,粗犷性格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

    原来如此!阿萝恍然明白,看来地尔图人早有准备,这整件事恐怕都是一个圈套。

    “请青丽娜小姐说话。”子查赫德莫赫朗声道,说的是草原的通用语言摩兰语。

    没有人回答他,只见那银铠人手一扬,所有奇柯人立时以闪电般的速度还刀入鞘,同时取下弓箭。只是他们快,早有准备的地尔图人更快,顷刻之间箭如雨下,专取奇柯人胯下坐骑。

    惊呼声连连,在马儿的悲鸣声中,奇柯战士都跟着翻跌的马匹往地上摔去。反应慢的跟着马一起倒地,反应快的即便侥幸跃离马鞍,也显得狼狈不堪。

    银铠人显然比其他人好不到哪儿去,勉强站稳,手中的箭却不能再射出去。

    阿萝惨白了脸,看着一匹匹原本鲜活的马儿在自己面前倒下,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忍不住心中翻搅,控制不住地一阵干呕。

    她不喜欢战争……她恨透了这些拿生命当草芥的战争!

    “怎么样,青丽娜小姐,降是不降?”子查赫德莫赫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阿萝勉强抬眼看去,只见子查赫德莫赫像一棵不惧任何风雨吹袭的大树一样屹立在山顶,脸上的柔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面对战争的冷酷和自若。他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自信从容的神态让人产生永远也不能将他击倒的可怕感觉。

    一串如清泉般的娇笑,那银铠人抬手取下头盔,栗色的长发飞扬中,一张可令天上太阳也黯然失色的美丽容颜显露在众人面前。那一刹那,所有人都为之屏息。

    “没想到威镇大漠的莫赫大人也对小女子如此感兴趣,竟不惜劳师动众前来犯我辖域。”她排众而出,挺直纤细的腰肢,昂然与山顶上的子查赫德莫赫对视,玫瑰花瓣一样娇艳的柔唇上扬,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银色的铠甲在偏西的日照下闪闪生辉,更增她夺人魂魄的魅力。

    在陷进包围的那一刹那她已明白,整件事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无论是袭击抢掠牧民部落,还是由子查赫德莫赫亲自带领的人数不多的地尔图劫掠者,都是一个诱饵,一个不愁她不上钩的诱饵。别人是有备而来,她是猝然应对,兼之情报来源有误,以及把握机会大胜地尔图人生擒子查赫德莫赫的强烈欲望,让她犯下了令己方全军覆没的过失。

    但即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会轻易认输。她的美丽冠绝草原大漠,因此她有理由相信,这个精心设下的局为的只是得到她。所以,她还有谈判的资本。

    真是这样吗?阿萝疑惑地看向神色冷淡的子查赫德莫赫,印象中他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人。

    没有解释,子查赫德莫赫朴拙雄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在下等人只是来请小姐屈尊到我们莫赫住一段日子,没有别的意思。”他说得轻描淡写,让人无法揣测他的意图。

    青丽娜再次娇笑起来,对方的态度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要请我去也可以,”她停止笑,不笑时的她高傲得像一只美丽却冷漠,让人自惭形秽的孔雀,“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否则我宁可自刎于此,也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她说得坚定而果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请说。”子查赫德莫赫面容如古岩般坚硬,丝毫不显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青丽娜突然露出一个妩媚至极的笑,差点吸走所有盯着她看的男人的魂魄。但子查赫德莫赫的眼神依然清冷无波,由此可知他是一个意志极端坚毅的人。

    青丽娜那两泓如清泉般澄澈、如月亮般明亮的美眸微眯,扬臂,手中马鞭向子查赫德莫赫轻轻却坚定地一点,“我要住在你的帐中,除了留下一人服侍我,其他人全部放了。”

    这样的要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艳羡的目光都投向子查赫德莫赫,想必没有她开始的申明,也没有男人能拒绝这种艳福。

    果然,子查赫德莫赫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当下,在青丽娜的带领下,所有奇柯战士都弃了兵器,被分批遣送走。为表诚意,青丽娜脱下了铠甲交给地尔图战士,身上仅着白色武士服的她减少了一份英气,却更增女性的柔媚。

    一场本应血流成河的战争在青丽娜明智的决定下被及时化解。阿萝和其他人一样站了起来,仰头看向被带到子查赫德莫赫身边的美丽女人,心中油然起敬。在大草原上,兼具美丽、智慧和英勇于一身的女子并不在少数,但像这样顾全大局的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该能让他心动了吧。

    想至此,她不由将目光挪向青丽娜的旁边,却不期撞上一双智慧熠熠的深邃黑瞳,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而后惊惶垂首,心跳已经失序。

    子查赫德莫赫不在意地继续扫视谷中诸人,刚才短暂的眼神相交并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太阳已位于苍莽的林海边缘,灼人的光芒熄敛,瑰丽的色彩染红了半边天,吹在身上的风开始转寒。

    “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戴着披巾?”青丽娜在牧民中寻找合适的人选陪伴自己,然后奇怪地发现一个始终蒙着面的女子孤零零地立于人群边沿,显得怪异而突兀。

    子查赫德莫赫不必看也知道她指的是谁,淡淡道:“她的脸被毁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是这个女人却让他产生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的古怪感觉。更让他奇怪的是,是谁将这样的女人也捉了来。

    听到他的回答,青丽娜修长入鬓的眉轻轻一扬,唇边浮起一丝算计的浅笑。

    她没有阿萝想的那么伟大,她只是在顺应情势玩一个游戏。她青丽娜自上战场以来从未有过败绩,但子查赫德莫赫却打破了她这项记录,所以,她也要让他尝尝败得一无所有的感觉。

     正文 第二章  前尘

    晶莹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天淡淡的阴郁。

    她坐在草亭中,身后是两个常伴的侍女。

    这里是仿冰城的梨苑,是那个新近掌握权势和将她占为己有的男人为她而建。他打听到她喜欢梨花,于是为了搏她一笑,动用了庞大的人力物力模仿冰城的梨苑在这王都之郊也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

    可是那个男人哪里知道,她喜欢的只是冰城的梨苑。只要在这里,在这些男人你争我夺下,在战争频繁血流成河之下,她永远也不会笑。她早忘记该怎么笑了。

    梨花瓣瓣飞落,一些被风吹入亭中,落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她也并不拂开,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突然,远远传来喧闹之声,打破了梨苑常驻的寂静。

    她不为所动,坐得依然如一座石雕,身后的侍女也不敢打扰她。梨苑外有众多的侍卫,并不虞有人敢闯进来。

    然而,她们面前终于还是出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紧随仓皇追进的侍卫。

    “我是子查赫德莫赫,你就是那个冰城的女人?”他说,一双犀利的眼上上下下无礼地打量着她。

    她皱眉,盈盈起立,膝上的花瓣顺着长裙的弧褶滑落。示意侍卫们都下去,以免为这处的清净平添许多杂乱。

    “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她不愠不怒地道,对这些男人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所做的一切早已见怪不怪,也无丝毫畏惧。

    男人大笑,而后突然须眉怒张,大步逼近她,厉声道:“你不过是一个容姿比较出色的巴图女人,竟敢在我们族王面前摆高姿态!哼!我偏不信,什么人是我们地尔图人不能见的。”

    被他张狂的气势惊吓,她脸色发白地向后退却,两名侍女也被吓得不知所措。

    对她,男人怜爱追捧还恐不及,何时有人像眼前这人一样。

    幸好,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朴拙雄奇的面容在瞬间变得如岩石般坚定,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浓浓的嘲讽,却绝对没有她常见的惊艳和欲望。

    “糊涂的女人!你难道不明白,得罪我们的族王,就等于得罪我们整个地尔图人。”他语气冷淡,态度却不再嚣张,似乎这刻才醒悟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摇了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一个女人计较的行为有些无聊,也不再多话,转身就走。临了还不忘冷冷丢下一句:“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离了这张脸,你什么也不是!

    一惊,阿萝睁开眼,入目的是被仍燃着的牛油灯照得昏黄的宿帐顶,灯影在上面摇曳。额角有些冰冷,她伸手一摸,竟然出了一头的冷汗。

    又做那个噩梦了。

    她心中叹息,没想到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稍一打盹便做这样的梦。

    耳中传来匀细悠长的呼吸声,她坐起身,发现另一边的青丽娜已然睡熟,子查赫德莫赫却仍未进帐。

    跟着地尔图人骑马走了三天,每天要赶上百里的路,出了丘陵,又过了小戈壁。不惯骑马的她每到安营休息时,浑身都酸痛得几乎要散架,却还要支撑着服侍青丽娜,到可以睡时却已难以入眠。直到现在她仍不明白,青丽娜为何要选她。

    子查赫德莫赫每晚都要很晚才入帐,并没有对这个送到枕边的艳福采取任何行动。真不知是否是这个男人有问题,以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究竟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他眼。

    胡乱想着这些,阿萝裹着子查赫德莫赫拿给她的毛毯掀帐而出。

    仍有几堆篝火燃着,供守夜的战士取暖。多数人都睡了,只有几个人坐在火边喁喁细语。

    草原的夜是很冷的。

    阿萝就在主帐前的阴影处坐下,背靠着帐篷,仰头看向星罗棋布的夜空。无月,从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狼的嗥声,夜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她不由裹紧了毯子,想起一个关于狼的传说。

    在远古不知名的岁月,狼不是现在这样子。它们有着比人还高大的身躯和美丽的长毛,还有着超越人类的智慧及悠长的寿命,更有着人类不能理解的幻化成人的能力。它们的名字叫幻狼。

    幻狼数量比人要少许多,它们混杂在人类中,与人和平相处了很长的岁月。直到一个叫苍御的狼继承幻狼族的王位,一切开始发生变化。

    苍御是一个英明的君主,深受他臣民的爱戴。但是他打破了人族狼族不能通婚的祖规,爱上一个叫百花奴的人类女子。

    也许这一开始便注定是个悲剧。阿萝感到一股极深沉的悲哀,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人类的卑劣她早有体会,没必要在这个远古的狼王身上再次重温。

    “睡不着?”子查赫德莫赫沉厚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地响起,打断阿萝的沉思。

    阿萝抬头茫然地看向他,在对上他在暗夜中显得更加深沉的黑眸时才蓦然回过神,慌忙站起,屏息垂首。

    将她惊恐的样子看在眼里,子查赫德莫赫露出深思的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坐吧。”他没让自己多想,只因这样的女子只要见过一面,就不可能忘记。也许是在别的人身上见过类似的神情也不一定。

    出人意料的,他竟然也坐了下来。不得已,阿萝只好跟着坐下,心中却忐忑不安。

    子查赫德扫视了一遍营帐间隙处的的草原,而后也如阿萝一样将目光落在了繁星密布的天空。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天神的赐予,他一向很珍惜,但这草原的星空自他成为一个战士之后,便再没如现在这样用心地看过了,偶尔抬头也只是为了行军又或战争需要。人的一生,在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吐出一口气,子查赫德为自己平空冒出来的感慨失笑,不明白一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他为什么会想这些。

    “你不是奇柯人。”他肯定地对阿萝道,却没看她。不是他神机妙算,而是在同意她服侍青丽娜之前,他已从牧民口中知道了她的来历。一个和巫祝生活在一起的巴图女人,一年前流落到那里。这样的事实确让他有刹那的疑惑,巴图女人是草原上靠出卖皮肉为生的女子,眼前的女人无论怎么说也够不上资格干这一行,但事实却是如此。不过以常理推断,像她这样容貌的女子,若继续干这一行的话,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并不意外他知道这一点,阿萝轻轻回道:“是。”再无他语。有许多事无法否认,就只能承认。

    摇了摇头,子查赫德这才将目光转向低垂着头,木然看着脚边某个地方的安静女人。蓦然发现蜷缩在毛毯中的她看上去竟是如此的瘦弱娇小,这样的身体在草原上的女人当中实在是无法想象的,难怪吃不消白天马上的颠簸。

    “草原的女人,不应该像你这样弱不禁风。”他批评道,他们地尔图的女人跟男人一样强悍,他觉得女人应该像那样才对。

    阿萝沉默不语,她早就明白大草原潜在的生存法则,弱者没有存在的权力。她能活到现在,凭的不是自身的强大,而是那丝微弱的希望以及对生命不知原因的留恋。但她好辛苦……好辛苦!

    子查赫德也沉默下来,睿智的黑眸神往地看向与他眼睛一样深邃无际的天宇。

    阿萝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他这样坐在一起,平心静气地共度宁谧的夜晚,心中却不再害怕。深印在她脑海中的子查赫德莫赫是一个凶恶无礼,令人心惊胆战的男人,但现在的他,却让她觉得平和没有丝毫威胁。这样的想法让她吃惊,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会有这样的转变。难道是因为他给她的感觉和一般男人不同吗?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生存下来的。”许久,子查赫德幽幽叹道,发现这个安静的女人跟他曾见过的那些巴图女人不大一样,并不会让人觉得腻烦,“一双温柔的眼睛,一张残毁的脸……”他语中多的是悲怜,他始终不能想象什么人在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还能下如此毒手。毁一个女人的容貌就等于毁她的一生,何况对方还是一个这样瘦弱的依靠色相为生的女子。

    阿萝不由自主地看向他轮廓坚硬分明的侧面,心中升起无法言喻的感觉。在没有美丽之后,谁会在意她的生存?他说这样的话,竟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对阿萝的注视子查赫德恍若不觉,也没回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性格的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有趣的笑,“如果女人都像你这样不爱说话,我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头痛了。”

    阿萝一怔,回到现实。想起自己曾经历的种种,眼角感到一丝涩意,她话少,是因为发现语言并不能说出这世间的一切,不能说出人的心。而语言能说的,只是不切实际的虚妄言辞。

    收回目光,恰看见一颗泛着银色光芒的星子从夜空正中划过,她浑身一震,跪起身。

    冰城的习俗,凡见星子从天上落下,必要下跪祈祷,以保国泰民安,她早已养成习惯。

    她的动作引起子查赫德的侧目,颇感有趣地看着她认真专注的样子。草原上的牧民多有见流星许愿的习俗,他也并不奇怪,只是不知她会有什么愿望。

    祈祷完毕,刻意忽略子查赫德的目光,阿萝坐回原位。有子查赫德的遮挡,她所坐的位置暖和许多,更让人升起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让她身心都放松下来,疲累的感觉立时席卷了上来。

    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幸福换来冰城永久的和平安宁。朦胧间,她的耳畔响起一个小女孩稚嫩的祈祷声,一点湿意从眼角滑落,浸进遮脸的披巾下。

    这一觉睡得很沉,及至队伍出发,阿萝才被子查赫德拍醒。青丽娜早已梳洗完毕,坐上了马背。她从小就练习骑射,这样的旅程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影响。

    “哑奴,我开始怀疑你不是大草原的女儿了。”对牵着马来到自己身边的阿萝,青丽娜好心情地调侃。这两天阿萝在马背上的惨状她都看在眼里,直到现在才发表意见。至于称阿萝为哑奴,实在是因为发现阿萝的话少得和哑子没太大的区别。

    阿萝垂眼,双手交叉行了礼,对青丽娜的话不予置否。冰城也有马,可是不是拿来骑的,是用之拖冰车。冰城的马和这里的马也大不相同,毛很长,性格也温驯得多。她是在冰车上长大,不是马背上,所以性子欠了草原女儿的豪气,却多了她们没有的温驯。

    营帐都收拾好后,队伍又浩浩荡荡开始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行去。

    地尔图人的辖域是位于朴兰湖和蓝都子海之间辽阔的多色沽大草原,照现在这样的速度走下去,用不了三天就可以抵达。

    十多年前,地尔图人与焰族争夺蒙都草原的统治权,却因一个意外引起地尔图各部内哄,最终导致他们惨败在焰族手下。受到重创的地尔图人在休生养息了几年后,一鼓作气攻占了这与焰族领地隔着一道戈壁和一个大湖的多色沽大草原,一时之间,也没什么部落民族能与他们抗衡。

    阿萝陪着青丽娜走在队伍的前方,子查赫德莫赫与那个虬髯汉子并辔而行,不时闲聊几句。不少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在青丽娜身上打转,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因为四周空旷无际,故而太阳的移动轨迹显得格外明显。太阳升上中天的时候,前方出现一个明镜般的小湖,各色的野花点缀在湖畔草地上,比其他地方更为明艳。

    看了眼显得疲惫不堪的阿萝,子查赫德当即下令就地休息。

    “我要洗澡。”青丽娜宣布。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子查赫德最先反应过来,颇感为难地一笑,“青丽娜小姐,这里有上千双男人的眼睛盯着,又没有任何屏障,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他真不敢保证到时会不会发生暴乱。

    青丽娜傲然一笑,“当然。”语罢,示意子查赫德给她一副弓箭。而后蓦然引弓上箭,反身一箭,一点白羽似流星般射出,直取人群边缘一个正在拿水袋准备去湖中汲水的战士。

    没想到她会突然伤人,子查赫德脸色瞬变,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而那名战士听到羽箭带起的破空之声,不解地回头时,箭已临身。没有时间让他做出任何反应,“扑”的一声,他头上的圆顶毡帽被箭带飞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等那个战士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时,他的毡帽已安稳地躺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一阵后怕让他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其他人也为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屏住了呼吸。

    看她无意伤人,子查赫德莫赫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也为这女人出人意料的行为感到些微的不悦,如果真让她伤到人,他恐怕难以向族人交代。

    见自己一箭威慑全场,青丽娜美丽的脸上掠过一丝得色,将弓箭扔给子查赫德,娇笑道:“莫赫大人,就劳你为本小姐把关,若谁敢偷瞧,这一箭定要射下来几分了。”她以此种方式警吓,也算是胆大无比。

    子查赫德苦笑,当下命令所有战士全部退离湖边,牵过马匹阻绝众人视线。他并不虞青丽娜会逃走,只因草原民族最重信诺,若她不顾这一点擅自逃离,那将对她的声誉造成无法估计的损害,毕竟她还是奇柯族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人物。

    “哑奴,过来伺候我。”青丽娜唤仍在她那一箭震慑下的阿萝,“你也洗洗,我不喜欢我身边的人太脏。”

    她无意的一句话却刺痛了阿萝。

    脏!阿萝迫自己不要多想,但为青丽娜解衣的手却无法自控地在微微颤抖。看到青丽娜逐渐露出的玉样洁白的娇美胴体,她将目光偏向了别处,心里升起自惭形秽的感觉。

    女人,如果拥有美貌,就一定要像眼前的女人一样有能力保护自己。否则,绝世艳色只会是一个不堪负荷的重担。

    “你将衣服洗好晒起再下水。”青丽娜一边吩咐一边踏入水中,临了还不忘抱怨一句,“这些地尔图人小气得很,连件换洗衣服也不给我们准备。”

    此话她说得大声,位于马群外的男人们听得清楚,不由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行军打仗谁会随身携带女人的衣物?

    太阳白晃晃地照在湖面,也照在湖内尽情畅泳的青丽娜身上,在天空一样澄碧的湖水衬托下,她就像一个纯净无垢的水的精灵,栗色的长发在水中铺开,反射着水的润泽。

    阿萝却不敢如她这般大胆,只是脱了外袍,穿着贴身薄衣就这样滑进水中。

    青丽娜见之忍不住取笑:“哑奴,你是见识过男人的,怎么还这么忸忸怩怩,穿着衣服能洗吗?”一边说一边游过来,毫不客气地来扒阿萝的衣服。

    “别……”抵挡不了青丽娜的身手,阿萝求饶的话尚未出口,已因为挣扎而沉下水,呛了一大口湖水,将剩下的话全淹没了。

    青丽娜得逞地大笑起来,将到手的湿衣往岸上马背上一扔,又自顾在水中嬉戏起来。

    湖中传来的娇声笑语及水浪拂动的声音惹人遐想无比,引得地尔图战士们个个心痒难当,恨不得就这样冲上去一饱眼福。但是青丽娜开始的一箭威慑力十足,又兼有子查赫德的压阵,谁也不敢真正将想法付诸行动。反观子查赫德和那个虬髯大汉,却谈笑自若,似乎并不受湖中美女的影响。

    阿萝不敢在水中待得太久,洗浴完毕,也不等衣服全干就穿了起来。即便她遮遮掩掩地穿,依然逃不过青丽娜的眼。

    “咦,哑奴,想不到你有这么美的身子!”青丽娜诧异地道,不禁觉得有些荒唐,这样的身份竟然会有堪与自己媲美的身子,未免浪费了。

    阿萝微感尴尬,匆匆穿了衣服,虽没围脸,却将头垂得很低,仍在滴水的长发下滑,遮住了脸上可怖的疤痕。

    没有得到回应,青丽娜大觉无趣,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中,继续和水嬉戏,懒得管是否有那么多人在等她。

    阿萝跪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如水的目光缓缓流过湖中天鹅般的女子。湖的另一面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最后停驻在飘着几朵絮云的澄蓝天空。

    从早上起她就一直在思索昨夜她是怎么回到帐中的,答案其实不难猜测,只是不能肯定,所以心中一直隐隐不安。她怎能在子查赫德莫赫还在一旁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睡着,她对他怎能如此地信赖?而他为什么不叫醒她,对于一个战奴来说,他是不是过于善待了?

    子查赫德莫赫不应该是这样的,昨夜的一切让人感觉像是一场虚假的梦境。对于她来说,那个狂傲无礼曾对她咄咄相逼的男子才是地尔图莫赫部的子查赫德。而那个男人是不会抱一个睡熟的女奴进帐的。

    “发什么呆,哑奴,快给我拿衣服来。”青丽娜随手扬起湖水泼向怔然出神的阿萝,神色间约见不悦之色。

    水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像晶莹的冰粒一样落在阿萝已干的衣服上,重新留下几块面积不大的湿迹。阿萝回过神,并不在意衣服被淋湿,站起身拿过青丽娜晾干的衣服,从容地为上岸的美丽女人穿上。

    “奇怪……”青丽娜任阿萝为她系上衣带,纤手却忍不住抬起阿萝的脸仔细打量,脸上闪着疑惑的光芒。但在看到阿萝那两道丑陋吓人的疤后,又赶紧放手,秀眉不由自主皱了起来,却没再说什么。

    奇怪,刚刚在湖里看她出神时,怎么会觉得她美得不可思议,这样的错觉出现在这样丑陋的女人身上也未免太可笑了点。

    阿萝不明白青丽娜的意思,也没心思探究,只是专心地为她穿戴整齐。既成奴隶,便做奴隶该做的事吧。

    刚沐浴过的女人是最美的,何况还是个闻名草原的绝色大美人。因此,当青丽娜出现在一众男人面前时,不要说其他人,就连一向冷静自制的子查赫德莫赫也有瞬间的惊艳。

    早已习惯男人的眼光,青丽娜并不怎么在意,飞身上马,也不招呼一声,便率先而行。阿萝等人赶紧相随,不明就里的人,恐怕还会误以为子查赫德一众人只是随从。

    草原的风吹在湿发上,仿佛也将青草的香味染上了青丝。也许是因为刚沐浴过,阿萝觉得一向沉郁的心境在这一刻出现了罕有的轻松。

    阿萝的发乌黑润泽,丝毫不逊色于青丽娜棕色秀逸的长发。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容貌,依然有许多目光停驻在她的背上。但她却茫然不觉。

    子查赫德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快马奔驰的两个女人,浓眉不可察觉地微微皱了一下,他不喜欢招惹女人,这一次若不是为了特兰图,他绝不会来做这种无聊的事。

    有的事他不喜欢深究,但那个哑奴阿萝却似乎有着与她出身不相符合的引人特质,尽管她表现得低调而安静,但依然让人无法忽略。相较青丽娜的绝色容颜和高傲自信,她就像淡然静立于山谷内的玉火焱,虽然素淡,但百花齐放的绚丽色彩也不能将她遮掩。她的出身来历和她给人的感觉的巨大差异,为她笼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薄雾,让人很想一探究竟。

    飞驰的骏马渐渐慢了下来,青丽娜蓦然回头对着子查赫德莫赫灿然一笑,勒住马等待他跟上。

    阿萝也只有停下回头,却不想正撞上子查赫德探究的目光,心口不由一悸,晶莹的眸子漾起水样的润泽。

    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头,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子查赫德有刹那的失神,而后略显仓促且狼狈地别开眼,但心中的震撼却久久无法平复。

    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阿萝的眼睛带给他的感觉,那样的震撼,甚至超过青丽娜的美丽所带给他的。

    是月亮?不,不是……他不由自主在脑海深处挖掘一种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相类似的感觉。是……月色笼罩下的冷潭,本应该很冷很冷,但什么事物一旦镀上朦胧的月光,给人的感觉就要比之本身柔和得多。月光下的冷潭也不再让人觉得冷,倒似二月的风,温温软软。

    冷而温暖?子查赫德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失笑,但心中却实在希望能再看上一眼阿萝的眼睛。想着,他不由自主将目光移了回去,只是阿萝低垂着头,注视着马蹄下的青草,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赫大人,没想到你竟然对我的女奴如此感兴趣。”青丽娜不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谁都知道她在生气,“若你喜欢,便让她今晚陪你吧。”

    在主动示好后,得到的竟是对方的冷遇,这对一个美丽而自负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何况还是因为一个在任何方面都不能和自己相比的女人。青丽娜心中的郁气可想而知。

    阿萝一惊,猛地抬头,眼中惊惶可见。恰被正看着她的子查赫德捕了个正着。

    一丝不悦自心底升起,子查赫德将目光移向脸色不大好的青丽娜,淡淡地道:“不劳小姐费心。”他不会勉强女人,无论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身份。但是阿萝的眼神还是让他很不快,毕竟以他的身份被一个巴图女人排拒,绝不会让人觉得好过。

    显然没想到子查赫德这么不给她留面子,青丽娜俏脸气得煞白,一声冷哼,蓦地掉转马头,旋风般驰了出去。

    子查赫德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神情自若地以先前的速度率领手下战士继续赶路。对于阿萝他也再没多看一眼。

    狂奔一段路后,青丽娜神色恢复了正常,并没有找阿萝的麻烦,到了晚上宿营,她已经笑语盈盈,就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一样。阿萝暗忖,也许这个充满英气的美女并没有一般女子的小心眼。

    “哑奴,莫赫大人对你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一边梳头,青丽娜一边睇着正跪在地上为自己铺陈卧铺的阿萝,若有所指地道。昨夜子查赫德与阿萝坐在帐外闲聊以及后来他抱睡熟的阿萝进帐,她全知道。她心中有无数的疑问,子查赫德明明是为她而来,为什么当她已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后,他却对她似乎兴致缺缺,反而对着这个普通男人也看不上眼的哑奴,像比对她更感兴趣。

    阿萝怔了下,直起身来,身旁的牛油灯焰因她的动作而急剧跳动了两下。回头,她最先看到的不是青丽娜,而是那映在帐上的她的影子。

    见她一脸的不解,青丽娜暧昧地一笑,用牛角梳点了她一下,“你是巴图女,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旅途寂寞,莫赫大人必然也会想要女人,你何不趁此机会……”说到此她停了下来,后面的话不说,料想阿萝也能明白。

    闻言,阿萝心中冒起寒意,不,不可能。不自觉地,她缓缓摇头,她再不会让任何男人碰她的身子。阿婆的离去,让她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出卖身体和尊严,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该得的,既然这样,何苦再去做这样的事。

    青丽娜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又继续梳理自己的发,“你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奴才!又不是干净的人,装什么清高?以你的阅历,难道不知道一旦得到莫赫大人的欢心,身份就会大不一样?”

    她的声音沉寂下去,帐内很安静,甚至可以听到牛油燃烧的声音。

    阿萝不再回应,只是默默地做手中的事。子查赫德如往常一样出去了,要到很晚才回来。

    铺好毛毯,阿萝站起身,正要去找水为青丽娜净脸,却不料与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的青丽娜打了个照面,不由吓了一跳。

    美丽的唇角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浅笑,青丽娜的手不急不忙地伸向阿萝,口中吐出让人害怕的话,“哑奴,我知道你很乖,他一定拒绝不了你的。”随着话音的落下,阿萝连闪避的念头都未及升起,已随那点中自己身上穴位的手指无力地倒下。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明白眼前的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啧!啧!”青丽娜轻松地搂住阿萝,一边扯开她的衣带,一边紧盯她的双眼,摇头笑道:“你的眼睛美得让人嫉妒!”

    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被她拉掉,阿萝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终于明白了青丽娜的意图,但又如何,她始终不能自救。

    闭上眼,阿萝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凉意袭上身子,腰上的手松开,她摔跌在毛毯上,微粗的毛刺着她柔嫩的肌肤,微微的疼。耳边传来青丽娜的轻笑和调侃:“如果不取下面纱,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笑声扬起如铃铛般的余韵,一直缠绕在阿萝的耳中。

     正文 第三章  蓝月

    那一夜什么也没发生。

    阿萝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有如此大的自制力,在目光充塞欲望的黯沉后,还能够在察觉不对时及时脱身。在有这样的权力和机会时,他并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

    第一次,阿萝对子查赫德莫赫产生由衷的敬意。相较于青丽娜对她所做的一切,她反不是那么放在心上。在红尘俗世中,谁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尽管她并不明白这样做对青丽娜究竟有何好处。

    平安无事地度过两日,骑队终于抵达了多色沽大草原。

    多色沽大草场的丰饶美丽丝毫不逊于焰族所占的蒙都草原。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湖泊像珍珠一样散在一望无际的沃野上,长长的草浪,色彩绚烂、硕大肥厚的野花,以及在这近秋之时产生颜色层次变化的广阔原始森林,构成了多色沽大草原独特的风姿。地尔图人的帐篷分布在这辽阔的地域之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还夺目。

    莫赫部占领多色沽草场东南部。这里有美丽的湖,宽阔的河流,也有稀疏的树林。

    子查赫德率领莫赫战士的归来,得到了族人热情的迎接,嘹亮的牛角号吹响,牧民奔走相告。

    青丽娜傲然迎视众多好奇惊艳的目光,丝毫没觉得不自在,阿萝却变得更沉静了,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太阳落到了遥远的那条绿线下面。一阵热闹的喧腾,营帐前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一只只宰杀好的肥羊被抬到了火上。为平安归来的勇士接风洗尘的晚宴在暮色降临后隆重举行。

    当青丽娜在子查赫德和阿萝的陪伴下走进人群时,引起了自她出现后的第二场骚动。她的美丽是无可比拟的,没有人可以忽略,包括子查赫德。因此,在这样的身份下,她依然可以高昂着她的头。

    人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盛满美酒的牛角杯在人群中传递畅饮,夜风轻拂着,气氛是那么的热闹而融洽。

    见惯场面的青丽娜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地盘,并没有丝毫的畏怯,她从容自若地游走于人群中,与人谈笑风生。也许是受她的风姿吸引,也许被她的美丽蛊惑,凡是有资格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她涌去。

    几日来备受子查赫德冷落的青丽娜显然对自己所引起的旋风颇感自得,一度她曾怀疑过自己的魅力,但现在证实那是她过虑了,只是子查赫德莫赫不正常罢了。

    阿萝不是很适应过多的人,在人群的拥挤下,她被推离了青丽娜的身旁,只好悄然避于人群的边沿,冷然旁观着那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对于她来说过于喧闹,也过于虚幻的场面。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子查赫德高大魁伟的身影也离开了青丽娜所在的地方,与一个身形高挑健美的地尔图女子并肩而去。

    原来他心中有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阿萝感到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疼痛,垂下头,她无力地跪在草地上。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来不会妄想什么,但为什么会难过?

    又或者是,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所以当看到他们是如此的自由,她不由自主地羡慕。

    身旁的长草随风而动,轻拂着她宽大的衣袍,不远处的喧嚣传进她的耳中,却与她毫不相干。有那么一刹那,她突然觉得恍惚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冰城的梨苑中吗?她不是应该和小冰君在银妆素裹的后苑中漫步,互诉彼此的心事,听她说那个银发少年的故事吗?

    一切好像是昨天的事,但她却再没有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心境,好累,她好累,不过只是短短四年,她所经历的已经让她后悔拥有曾有过的优越生活。她宁可没生存在这世上。

    “你是谁?”生硬的摩兰语,风铃般的声音,在阿萝耳边响起。

    阿萝抬头,看见一个戴着彩色小帽,穿着有艳丽图案镶边的窄袖短衫和圆裙的美丽少女正站在前面,双手负后,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那一脸的娇憨,让阿萝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青丽娜小姐的侍女。”她不由自主地回答,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发现少女比自己要矮上一小截,却不让人觉得柔弱,反充满了健康的活力。

    少女偏了偏头,一脸的不以为然,“原来你就是那个巴图女人,所有人都知道你呢。你怎么躲在这里?”没有人愿意和巴图女人待在一起,她也是,但另一方面她又对草原上这个特殊的人群充满了好奇,她很想知道她们的生活是怎样的。

    阿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眼前的少女像圆月一样明艳,和小冰君的温婉文秀大不一样,不管面对什么身份的人,妹妹总是礼貌而和善,绝不会以这样的口气与人说话。

    那少女见阿萝不回答,也并不生气,皱了皱鼻子,穿着小蛮靴的脚尖在草地上无意识地点了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停驻在阿萝身上,充满了兴趣。

    “特兰图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她问,娇艳的小脸上是没有心机的试探,阿萝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过于明显的在乎。

    “特兰图?”阿萝没听过这个名字,也不关心那是谁,“不知道。”虽没有过牵心的男子,阿萝依然看得出少女的牵挂,但她无心探究。

    “你怎么能不知道?是你的主人勾引了特兰图,你怎么会不知道?”显然很不满意阿萝的回答,少女踏前一步,双手叉腰生气地质问。她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奴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奴隶,倒比她更像主人。

    少女天真的怒气并没有吓倒阿萝,阿萝温和地看着她,而后弯腰行了一礼,从容地抽身离开。她不想和人在无谓的事上纠缠,退让是最好的选择。

    那少女想不到阿萝竟然就这样走了,诧异之下,竟然忘了叫住她,等反应过来时,阿萝已从人群中穿过,回子查赫德莫赫的大帐了。

    子查赫德莫赫的宿帐虽大,但陈设却极简单,除了必备的器具外,只有弓箭武器。

    站在这个十足男性化的毡帐里,阿萝有些茫然,难道这就是她下半生栖身之所,又或者暂居之后又要再次漂泊?她不认为当青丽娜可以离开时会带着她。

    不敢再想下去,她开始为青丽娜铺设床被,借做事来让自己不去想无望的未来。

    帐门掀开,青丽娜冷着脸走了进来,阿萝忙上前侍候。

    “你到左手边第二个毡帐去,把子查赫德给我叫回来,就说我不舒服。”青丽娜冷冷地吩咐,美丽的脸上是阿萝曾经熟悉的妒嫉。

    虽然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也知道现在去叫子查赫德等于自找气受,但阿萝更知道不去不行,唯有依言而行。

    两座帐房相距并不远,走至近处,阿萝看到那个宿帐的门帷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狼,与子查赫德的帐幕一样,不由想起以前有人告诉她地尔图人是狼的后裔,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帐内隐隐透出灯光,站在帐前,阿萝有些犹豫。不远处人们仍在狂欢,快乐的歌声和喧闹声传过来,更显此处的安静。

    暧昧的喘息声在帐中响起,清晰地传进阿萝的耳中,似乎没有人想过要去压抑又或掩饰欲望。

    一丝战栗发自心底,阿萝不由抱紧了自己,感到心中的抗拒。因为曾有的过去,她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一点也不喜欢。

    “莫赫大人。”突兀地,她打破了暧昧的沉静。不是真的想打断他们,她只想快快逃离,即便已预见到子查赫德的怒气,她也不后悔自己鲁莽的行动。

    过了半晌,帐内并没有回应,喘息声依旧,甚至可以听到女人压抑的呻吟。

    咬了咬牙,阿萝鼓足勇气又唤了一声。

    “滚!”子查赫德带着火气的吼声传了出来,在这种时候被打断,无论是什么人都不会有好脾气,即便子查赫德的涵养再好,也不会例外。

    “别理她就是了,何必生气。”一个低沉却悦耳的女人声音响起,之后便安静了下来。看来阿萝的确成功地打断了他们。

    阿萝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怔忡地立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往回走。请不回子查赫德,青丽娜会怎样对她,她心中一点底也没有。自上次青丽娜利用她来引诱子查赫德后,她就发现根本看不透那个女人在想些什么,更无法预料下一刻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什么事?”子查赫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接着她的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

    阿萝一惊,回头。子查赫德已来到她的面前,身上仍散发着迫人的热气,他手上的力道不小,却并没抓痛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恢复了常态,可见这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男人。

    “青丽娜小姐不大舒服,请您回去。”阿萝回道,因不习惯和他这样靠近,却又不能挣脱,她的眉轻轻皱了起来。

    诧异于手下的纤瘦,子查赫德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话意,疑惑地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得为自己莫名的分神失笑。

    “她还真会找时间。”他不满地咕哝,虽明知这是青丽娜的借口,却不能不理会。放开阿萝,他率先往回走。阿萝赶忙紧跟。

    “我们以前是否曾见过?”扫视了眼还在篝火边跳舞唱歌的族人,子查赫德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他总觉得这哑奴似曾相识,哑奴看他的眼神总给他这样的感觉,可是无论他怎样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他不想再猜测下去,索性直接问她。

    乍闻此言,阿萝只觉手脚一阵冰冷,他难道认出她来了吗?不,不可能,他和她只见过一面,她又毁了容,他不可能认得出她。好半晌阿萝才镇定下来。

    “没有。”她的声音听不出内心的波动。清清的,淡淡的,像水,似没有风吹过的潭水。

    子查赫德没有再问下去,对于他来说,见没见过其实不是那么重要,他只是随口问一下而已。

    阿萝却悄悄松了口气,行为却更为谨慎起来。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但她更不希望以往的种种再来干扰。

    跟随着子查赫德走进他的宿帐,青丽娜正斜倚在榻上等待着他们。见到子查赫德,她并没有起身,只慵懒地瞟了他一眼,一脸的嗔怪,情态煞是动人。

    “一回来便丢下人家去会情人,你这主人未免太失礼了吧。”她语意隐含责怪,声音却温和之极,让人无法生气。

    子查赫德礼貌而疏离地一笑,淡淡道:“我看小姐和我的族人相处融洽,比我更像主人,哪用得着我在一旁扰了你的兴致。”不知为何,对着这个众男人趋之若鹜的美女,他始终没什么兴趣。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和哑奴待在一起,至少哑奴不会让他绷紧神经应对,但显然哑奴对他恐怕不是这样想。想到此,他不由自主望向静立一旁的阿萝。她正低垂着头,似乎在等着两人的吩咐。

    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目光移动,青丽娜脸色微变,却很快恢复常态,“原来莫赫大人已有了心上人,难怪对我的小奴一点也没有兴趣,当然,哑奴的确差远了。”原来那日她利用阿萝引诱子查赫德,是因为子查赫德的深沉让她无法掌握,更无法理解他对自己疏离的态度源于何因,唯有用阿萝来试探他的心事。而事实证明,他对女人不是没兴趣,只是比别的男人更能自控些。至于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功夫擒自己来,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不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貌。

    听到她的话,子查赫德不由想起那夜,当他看见阿萝倒在他的毯上时,他所受到的震憾。因为她曾是巴图女人,又以为她是自愿送上门,没有任何顾忌的他甚至连犹豫也不曾,便将她抓入了怀中。若不是及时察觉她的身不由己,他恐怕已在她身上解决了自己的欲望。无法否认,蒙上脸的阿萝有勾起男人欲望的本钱,也难怪她能做这一行了。想到这,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神色不由冷了下来。

    “小姐要我回来不是就为了说这事吧?”他淡淡地道,对于青丽娜隐含讥讽的话不予理会。

    见他一脸如果没有合理解释他就走人的样子,青丽娜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对于子查赫德的冷硬她早有领教,不想再验证一次。

    “不是。是不太舒服……现在见到你,已经好多了。”她突然变得温柔无比,明显得透露出愿意妥协的讯息。

    阿萝惊讶地抬起头。

    阿萝掀开帐门,灼热的阳光立时洒了她一身。

    她去取水。

    在这里,她和青丽娜一样,有着很大的活动自由。在这辽阔的地域,子查赫德根本不怕她们逃走,而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她们也没有逃走的必要。

    无尽的绿从脚下一直蔓延至天际,与澄蓝的天宇相接。数不清的帐篷分布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像一朵朵盛放的白色花朵。不远处,著名的草驼湖高贵而优雅地静立着,湖水融合了草原的绿和天空的蓝,散发出一种神秘而独特的魅力。

    阿萝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向大湖走去。

    “你——站住!”昨夜那个少女的声音在她身后突兀地响起,有些娇蛮,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阿萝有些犹疑,不知是否是在叫她,但还是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那少女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紧身的骑装将她婀娜健美的曲线完美地衬托了出来,如花的娇颜上有着浅浅的红晕和隐约可见的汗渍,显是刚骑马归来。

    见阿萝停下,她驱着马缓步踏近。

    “他们说你很丑,我想看看。”少女道。语罢,蓦然扬鞭,卷起了阿萝的面巾。

    阿萝闪躲不了,只能仓皇地低下头。

    “啊!”一声惊叫,少女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瞪大了眼。任她怎么想,也估料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张脸。

    “儿,你做什么?”子查赫德的声音出现在不远处,隐约可听出不悦的意思。

    阿萝尚没来得及看过去,回过神的儿使起了性子,已挥鞭没头没脑地击向她。

    阿萝措手不及,反射性地抬臂遮挡,硬生生受了一鞭,火辣辣的疼痛在下一刻自她纤细的胳膊蔓延开,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她看到的另一鞭落下——

    “儿,你太放肆了!”子查赫德恼怒的声音来到近旁,下一刻她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中。

    是子查赫德护住了她。

    一丝暖意在阿萝心中悄然升起。

    “她吓到我了。”儿俏脸上是犹有余悸的怒意,那一鞭却不敢再挥出,“大兄,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奴隶对我发脾气?”

    感觉到怀中瘦弱的身子,又听到儿如此娇纵的话语,子查赫德更觉生气,声音却很冷静:“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

    不由噤口不语。子查赫德早有严令,不得随意打骂奴隶,违者严惩不怠。知道自己闯了祸,她的目光求救地望向子查赫德来的方向。

    “莫赫,你是不是应该先放开你的……奴隶。”低沉的女声传进阿萝的耳中,是昨夜那个和子查赫德在一起的女子。原来他们是一起到的,只是那女子一直在冷眼旁观而已。

    阿萝身子一僵,在子查赫德闻言松手的那一刻顺势退出他的怀抱,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不知何时来到旁边的女子。

    那女子也正看向她,两人目光相撞,女子露出友善的笑意。但她眼中隐藏的惊色依然被阿萝敏锐地捕捉到。

    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身形高挑匀称,肤色微黑,在紧身武士服包裹下的身体健美而充满活力,虽及不上青丽娜的艳色,但一双秀目明媚俏丽,又亮又黑,散发着另一种不同的诱人风情。乌黑的秀发编成双辫,长长地垂在胸前,除了垂在双鬓的两串骨饰外没有特别贵重的装饰,却让人一见难忘。

    也只有这种女子才适合他。

    阿萝收回目光,漠视臂上的疼痛和心中莫名其妙出现的酸涩,弯腰行了一礼,就要退去。她不想在一件她并不放在心上的事上纠缠过久,也没想过让谁受到惩罚,所以最好离开。

    “哑奴,你去哪里?”子查赫德有点奇怪地喊住她。她难道不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阿萝顿了一顿,目光落在草驼湖浩渺的绿波上,有很多水鸟正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飞翔捕食,“取水。”她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任何的倔强和负气,但也没有奴隶应有的卑微。

    “怎么?不是有人送来吗?”那女子讶道,不解地看向子查赫德,按道理没人敢漏掉他的大帐啊。

    “是。”阿萝知道,但她想去湖边,想去看一下水鸟,想去看一下它们的自由。自由,即便是看着,也会让人觉得美好吧,“我想自己去取。”她的心思不会有人明白。

    看着她心不在焉的神情,子查赫德的眉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的表情让他失去了处罚儿的情绪,如果可以,他更想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柃木,儿交给你,该怎么做你应该很清楚。”口中虽是如此说,但谁都明白他是有意放过儿,否则绝不会这么随意地交代一句。

    柃木聪慧,一听便明,也不多言,拉着满脸不高兴却又不敢再使小性子的和她的马先行离开,留下子查赫德和他的女奴。

    “你受伤了。”看向再次蒙上脸的阿萝,子查赫德缓缓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来,对一个奴隶,他是否付出了过多的关注。可是这样瘦弱而奇特的女子,实在很难让人不留心。

    “嗯……”阿萝没想到还会有人关心她,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才想到应该说点什么,“没有关系。”手臂的痛她并不放在心上,可是要去湖边恐怕不太可能了。

    她有些遗憾地望了眼那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丽大湖,然后别开了头。

    那一道鞭痕像她脸上的疤痕一样,在白腻如玉的肌肤映衬下显得异常骇人。

    月色下,阿萝让自己缓缓浸入冰凉的湖水中,对于手臂上那道红肿的血痕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深夜的草原空阔而冷清,人们都已入睡,她疼得睡不着,又觉得身子染了汗污尘土,于是悄然起身来到这疏林边的湖畔。

    夜晚很冷,以她的身体本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入湖洗浴,但除了现在,她找不到更好的机会。

    空气很好,有花的香味,没有烈日下牲畜的臊气。她咬紧牙关抵抗那让她颤抖的浸骨冷寒,她是冰城的人,没有道理怕冷。

    “蠢女人!”一声低沉的叹息在静夜中蓦然响起,下一刻,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林中扑出,将湖中手足僵冷的女子拎了出来。

    “想找死也不必用这种方式。”胡乱为阿萝裹上衣服,子查赫德没好气地道。

    很快在林中空地生起一堆火,他回过身将冷得直哆嗦的女人和着微湿的衣袍勾进自己怀中,坐近焰火。

    他在柃木那里,因为感到异常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会发现这个笨女人竟然在夜晚最冷的时候下湖洗澡。不要说她,就是他们族中最强健的妇人也不敢这么做,她未免太有勇气了些。

    抱着怀中冰冷而瘦弱的女人身体,子查赫德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他知道这个女人没有那种引起他警觉的能力,那么是什么人呢?是有意还是无意?

    树枝断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并不意外,知道来人是有意发出讯息,表示没有敌意,以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抬眼,他看到一个猎人装束的青年男子走出树木的阴影向火堆走进。明月的光线下,他可以看到男子清秀俊朗的脸和修长的身型。

    不是他!子查赫德不动声色,却已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猎人。

    “对不起,看到这里有火光,所以想来借点火种。希望没有打扰你们。”那青年猎人直至近前,开口道。声音出乎预料的好听,像是男子的清越,却又隐含女子的轻柔,若只闻声音的话很难让人分辨雌雄。

    只一眼便对一个人产生好感,子查赫德很少有这种经验,但这个猎人却让他体会到了,“不会。若不介意,小兄弟何不就在此处歇息一下。”他主动邀请。

    青年猎人看了眼子查赫德怀中的阿萝,微一犹豫,而后颔首道谢答允。

    “我还有一个伙伴,不知是否也能一起?”没有立即坐下,猎人迟疑地征询主人的意思。

    子查赫德心中一动,知道猎人的伙伴才是那个惹起他警觉的人。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回应的同时已经开始猜想另一个尚未出现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紫狼,出来吧。”猎人回首对着树林斑驳的深处低喊道。

    紫狼!子查赫德听到他的话,一惊,原来是头狼,但自己为什么没闻到狼的味道?

    一阵风过,浓烈的麝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一头巨大无匹的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火堆对面。以子查赫德的镇定也差点惊得站起来。那匹狼体型硕大,高度竟与子查赫德相差无几,一身紫毛深长华美,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对不起,我这朋友有点、有点……”猎人的表情有些尴尬,显然在为紫狼吓到人而觉得不好意思。

    很快回过神的子查赫德微微一笑,深深地与眼神冷淡高傲的紫色巨狼对望了眼,“没有关系,请坐。这么高贵的狼……很少见!”他发自真心地道。

    “是……”猎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含糊地应了,便在火堆前席地坐下。那紫狼竟无比驯良地偎在他的身边,为他遮挡寒冷的夜风,只是一双连人类也不会拥有的睿智墨色眸子却漠然地望着天上的圆月,仿佛在想着什么。

    迫自己将目光从巨狼身上收回,子查赫德感到怀中的身子开始暖和起来,不由低下头。阿萝仍紧闭着眼,但不再颤抖,嘴唇也已渐渐红润。

    那猎人似乎是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坐下后便偎靠着紫狼打盹,只是偶尔醒过来给火添点木枝。清醒的只有子查赫德和那匹狼,却谁也没发出声音。

    温暖的感觉从四肢蔓延至脏腑,阿萝缓缓回过气来,浑身一震,睁开眼,不想竟望入一双比天宇更深黑的眸子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莫赫大人!”她惊惶地挣脱他的怀抱,一时之间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子查赫德并不阻止,看着她慌张的表情,突然产生想笑的冲动。

    这边的响动惊醒了那个猎人,他坐直身,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再入睡。而那匹狼依然旁若无人地看着夜空,似乎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把衣服穿好。”看到阿萝的衣袍因为她的站起而散开,隐约现出里面曼妙的胴体,子查赫德艰难地别开眼,低声提醒。阿萝是面向着他,所以那猎人暂时什么也看不到,但若阿萝稍一转身必会春光大泄。他不希望看见那种情形出现。

    阿萝一怔,然后蓦然反应过来,不由脸上一阵滚烫,慌忙抓住衣襟将自己裹了个严实。背转身,准备系腰带,不想竟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而且是一个人和……

    “苍御!”她失声道,而后倏地住口。怎么可能,那只是一个传说,不可能真的有,是巧合吧。

    “什么?”除了子查赫德,其他两个不速之客对她的叫声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以为她在自说自话。

    阿萝赧然地低下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转,对子查赫德的问话含混应了句没什么,让看着她的人也觉得紧张。

    摇了摇头,子查赫德突然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不理会她的抗拒,帮忙为她整理好衣服。抬头看到阿萝震惊的表情,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事实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要在人前对阿萝故意做出如此暧昧的动作。

     正文 第四章  情萌

    叫苍御的幻狼王有着一身紫色的华美长毛,就像眼前的这匹狼。

    阿萝想起小时候阿嬷给她和小冰君讲过无数遍的故事,眼睛怎么也离不开火堆对面的紫狼。那狼仰望苍穹的神态实在像极了人,一个高贵而冷漠,曾位于权力巅峰的人。

    百花奴是一个柔弱的人类女子,当她遇上苍御,她得到了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幸福,幸福得让她怀疑起自己的幸运。一个女人的心一旦产生怀疑,就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平静。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对自己百般宠爱,拥有可睥睨天下的权势的男人竟是一个让人害怕的“怪物”,一个每当月圆之时就会变成巨狼的怪物。

    这样的事实让她几欲发疯,她再也无法忍受苍御的碰触,甚至开始痛恨起他对她所付出的一切。

    “小兄弟从什么地方来?”子查赫德的声音打断了阿萝的沉思,将她从不太愉快的情绪中拉扯了出来。

    她看向那个青年猎人。

    “山里。”猎人简短地回答,火光映照下,他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郁,显是想到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

    阿萝首次听到他说话,除了声音,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一口带着山地口音的摩兰语。

    “是扎尔特依山吗?”她忍不住开口问,尽管希望渺茫,她还是无法就这样放弃自己的梦想。也许有一天……有一天,她可以得到自由……

    阿萝主动搭话让子查赫德感到惊讶无比,却又有一丝莫名的不悦,他似乎不太喜欢她对别的人表现过多的兴趣,尤其是……男人。这样的心态让他觉得荒唐且可笑,他不可能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什么感觉吧,尽管看到她的身体时他会有生理上的冲动,但他相信每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这种冲动。他不可能对一个毁了容的巴图女人有任何想法。

    “不是,是东边太阳升起的大山。”对将脸蒙上的阿萝,猎人显得比较温和,并没有出现其他人上脸上常见的轻蔑。

    “是吗?”阿萝有些失落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看了她一眼,子查赫德很想让自己不去追问她问话的意图,但当她落寞瘦削的侧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他立时忘了自己的决心,“我去过扎尔特依山。”他脱口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直觉告诉他,她会感兴趣。

    “你……”阿萝意外地抬起头,眼中闪现一丝异彩,但很快便消隐无踪,只因她突然意识到谁在对她说话。

    虽然只是眨眼的光景,子查赫德依然被阿萝双眸闪现的神采挑动了心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他心中悄悄发芽。

    “是。”他微笑点头,突然产生将眼前的女人搂入怀中的冲动,但那只限于想想,一直以来他都用理智控制着欲望,“那里方圆数百里之内都没有人烟,是一块荒土,景致虽然美丽,却不适合人居住。”缓缓地,他向阿萝叙述自己眼中所见的扎尔特依山。对于他来说,再没有比大草原更可爱的地方。

    敏感的阿萝察觉到子查赫德看自己眼神的变化,她不自在地别开眼,但不得不回应,“听说那上面有一个湖?”她轻轻地道,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确认。

    听到她的话,子查赫德哑然失笑,“那上面的湖岂止一个,大大小小有数百个之多,你说的是那一个?”

    “我……”阿萝语塞,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若湖真有他说的那么多,那阿婆让她去找的是哪一个?

    将她的茫然不知所措看在眼里,子查赫德心中一软,决定为她提供选择,“传言最美丽的是阿瑟湖,最神秘的是哲灵湖,其他的也都各具特色。我只在无意中到过一个无名小湖,恐怕不是你所说的。”

    哲灵!阿萝精神一振,哲灵不是传说中的圣女吗?

    “哲灵湖……”她微微犹豫,才鼓起勇气追问,“是在扎尔特依山什么地方?”子查赫德对她态度的轻微转变让她觉得不安,但想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也就不再多虑了。

    子查赫德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双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幽暗却睿智的光芒,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哲灵具体在什么位置并没有人知道,但与它有关的传说却很多。传说湖水澄澈如玉,时而云腾雾绕、巨浪滔天,时而万里冰封、波澜不兴;传说仙子哲灵时现湖之中央,体态婀娜,翩然其上;传说湖乃玉女之泪汇成,至纯至净,可涤人世百恶,可洗人身万秽。”说到此,他突然笑了起来,“一切不过都是传说而已,哪有那么神奇。”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猎人的兴趣,他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可能有这种湖,怕是人们以讹传讹吧。若作了恶,只要到湖中洗一洗,就可以摆脱一切责任,那未免对受到伤害的人太不公平了。”

    他似乎是有感而发,眉宇间隐见忧伤。而他的手则在说话的同时轻抚身旁紫狼的长毛,仿佛这句话是对紫狼说的。紫狼收回仰望圆月的目光,温和地看向它的主人。

    阿萝沉默下来,心因两人对哲灵湖的看法而变得冰冷。子查赫德却因猎人与他意见相同而大悦,只因在他的周围,每个人都固执地将哲灵湖视为圣湖来祭拜,认为它真的有什么神奇的力量。而他却从来不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不错,一个人应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承担起责任,而不是冀望推给一个从未见过的湖。”他说,对猎人的好感更为加深,“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难得碰上投缘的人,他有心结交,所以诚心相询。

    那猎人似乎没什么心机,听到子查赫德问,毫不犹豫便直言相告:“我叫红柳。”也并没想起问一下对方的姓名来历。

    这样不通世事的人子查赫德还是首次遇到,当下也不在意,主动自我介绍:“在下子查赫德莫赫,地尔图人,就住在前面那片营地。小兄弟何不到鄙舍稍歇?”

    他真诚相邀,谁知那红柳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那倒不必,我和紫狼不惯和人相处,天一亮就要赶往别处。”他说得生硬,连委婉推拒也不会,似乎根本不在意是否会得罪人。

    阿萝有些惊讶,微感担忧地望向子查赫德,害怕他会因难堪而发怒。说不上为什么,她不希望两人发生冲突。

    谁知子查赫德生性大度,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反而是阿萝泄露出心中关切的眼神让他颇感不悦,他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为了他。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有兴致说话,于是夜风吹过树梢以及柴木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分外清楚起来。月光很清朗,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

    曙色尚未现出,红柳和他的紫狼便已起身离开。阿萝的头发和衣服早已干透,子查赫德再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很奇怪的感觉,阿萝觉得他是在生她的气,至于为什么,她却想不通。

    默默地随他回到大帐,青丽娜尚未起身,面向里躺着,呼吸匀细,似乎好梦正酣。但子查赫德知道她不过是在做样子,毕竟以她的武功修为不可能对他们的归来毫无感觉。她只是在避免做出质问他们的不聪明的事罢了。

    青丽娜是个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女人,她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心思浪费在威胁不到她的人身上,她也不会认错竞争对手,所以阿萝从来就没被她放在眼里。她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巴图女人用心。

    马蹄声踏破黎明的沉寂,狗吠和牛角号嘹亮的声音随即凌乱地响起,将莫赫部民从晨起的迷蒙中惊醒。

    正换好衣服准备去骑马的子查赫德闻声怔了下,而后微微一笑,喃喃自语:“来得好快!”似乎知道来者是谁,他的神情镇静若常。

    阿萝讶然看向他,却没有从他脸上得到任何可供人猜测的讯息。感觉到她的注视,子查赫德的神色恢复自早上回来后便一直维持的淡漠。

    “哑奴,煮茶,今天有尊贵的客人到访。”他将拿下的弓箭又重新挂上,同时冷淡地吩咐。

    他刻意的疏离仿佛一根小刺扎在阿萝的心上,她的脸在面罩下渐渐失去血色,或者这是她想要的,又或者女人的贪心让她在不自觉中期待着什么?

    “是。”她应了,心神有些恍惚地准备去湖中汲净水。

    就在她伸手要去掀帐门时,阳光却抢先一步泄了进来。

    “小心!”子查赫德的惊喝声在同一时间响起,阿萝有些茫然地被一股大力扯进了那个曾给过她温暖的怀中,没发现自己险险避过了一个如旋风般莽撞闯入的巨大身影。

    子查赫德变了的脸色在瞬间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放开臂弯中被他紧护的女人,他不悦地看向来者,“终于舍得回来了吗,特兰图?”

    莽撞闯入的是一个壮如铁塔,有着宽阔厚实的肩膀的男人。方形的脸盘长着寸许长的连腮胡须,满脸风尘,短发如刺猬一样立着,整个人看上去像粗石砍成的雕像,粗糙而坚硬。容貌不算好看,却有一股强悍豪雄惹人好感的味儿。他是特兰图莫赫,子查赫德莫赫同父异母的兄弟。

    “你要了她?”特兰图一眼看见因他的闯入而从卧铺上坐起,正用手掩唇打着呵欠的青丽娜,在被她优雅而动人的动作迷得神魂颠倒之际,一股强烈的妒嫉直冲脑门,让他忘记了子查赫德略带嘲讽的话语,几近发狂地冲他的兄长咆哮。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子查赫德有些啼笑皆非。

    “这就是你见到久违的大哥所说的第一句话?”他不紧不慢地调侃,眼角余光注意到阿萝拿着陶罐离帐而去。

    特兰图根本听不进其他话,他心里唯一闪现的念头就是,他疯狂迷恋并追求的女人被他的兄长轻而易举弄到了手,如果是其他人,他还可以用武力夺回来,但那是他大哥!

    痛苦和嫉妒让他算不上英俊却充满男人阳刚味的脸变得扭曲。

    “你有没有强迫她?”他很在意这点,若兄长用的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青丽娜,他决不会退让。

    青丽娜看着这一幕,第一次发现这个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她曾不屑一顾的莽夫有点意思。她不会好心地为他释惑,她更喜欢看到男人为她争风吃醋,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她已经太久没有这种重要感了。

    子查赫德看了眼仍慵懒地躺在毛毯里,打算隔岸观火的女人,唇角浮起一丝淡漠的笑。

    “我对她没兴趣,只为让你回来而已……姨母想你。”他缓缓解释,不喜欢看到一个男人为女人嫉妒到失去理智的样子,特兰图的表现让他很是失望。

    事实是,特兰图的母亲一直认为特兰图的离去是因为子查赫德为了争夺权力而使手段逼走的。为此,她还搬离了族人居住的地方,独自住在遥远的山脚下,引得流言蜚语四起。

    为了让人心安定,子查赫德不得不使出这样的计策,诱使特兰图主动回来。

    子查赫德轻鄙的语气让青丽娜在瞬间变了脸色,特兰图虽然仍有些将信将疑,但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诱饵?”青丽娜毫不在意特兰图爱恋渴慕的目光,一边起身披上外衣,一边冷冷地看着子查赫德。她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受过男人这样的侮辱,这让生性高傲的她怎能忍受,“想不到小女子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莫赫大人真是太抬举我了。”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的目的已达到,就没有必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事做任何辩解,何况那还是事实。至于青丽娜,让特兰图收拾残局就好了。

    果然,特兰图对心上人的怒气特别敏感,根本不会等待子查赫德的解释,他已趋近青丽娜,打算安抚她。

    细碎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子查赫德心中微动,帐门已被掀起,抱着水罐的阿萝出现在门口,早晨的阳光从她的身后射了进来。

    子查赫德眯眼,有那么一瞬,他感到那被阳光镶嵌着的女人像太阳神的使者一样,浑身散发出无比纯粹的神圣气质。但一切奇怪的感觉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在帐帘放下,阳光被隔断的时候轻易地消散。阿萝依然是那个带着散不开忧郁的柔弱女子。

    吐出一口气,子查赫德为自己莫名的感觉而郁闷。

    “你最好先去见一下姨母。”他对准备讨好青丽娜的特兰图淡淡建议,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阿萝忙碌的身影。

    看了眼进来的阿萝,特兰图没怎么在意,“我会去的。”他说,然后略带期望地看向青丽娜,问,“不知青丽娜小姐可愿陪在下一同前往?”他这样问,无疑是在向青丽娜求爱,只要青丽娜答应,那便代表着他得到她芳心的几率将大为增加。他一直在追求她,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机会让他表达自己的心意而已。

    阿萝已生起了火,正将水倒进茶罐中准备架上火。她知道有人看着她,而且不止一个,但她只能选择假装不知道。她不想被牵涉进任何麻烦中。

    青丽娜冷漠地看着阿萝,她没想到自己会妒嫉一个丑陋的巴图女人,但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正视子查赫德看阿萝的眼神。不管他的心态如何,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的注意力已超过了自己,而以眼下的情况看来,自己能引起他兴趣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

    她不甘心!

    “我为什么要陪你去?”她口气不好地道,脚下却悄然靠近阿萝。

    似乎感觉到她的敌意,阿萝诧异地抬头看向她。

    子查赫德皱眉,双脚仿佛有自我意识似的,先青丽娜一步来到了阿萝的身边,隔开了两个女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不安。

    被抢白了的特兰图并没注意到帐内诡异的气氛,他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因此他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发白。

    “那我去了……”他微显失措地含糊咕哝了一声,转身狼狈地打算离开。

    “等一下!”狠狠瞪了眼子查赫德背后的阿萝,青丽娜转眼间又是笑靥如花,“去便去吧,有什么大不了。”她的心思转变之快,让人难以适应。

    特兰图却是喜出望外,当下兴奋地告别子查赫德,在青丽娜的陪伴下离开了子查赫德的大帐。

    草根燃烧的噼啪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帐内显得格外清晰。阿萝看了眼还没冒热气的水,而后疑惑地望向方才莫名其妙突然靠近自己的子查赫德,茫然不觉自己幸运地躲过了青丽娜的怒气。

    子查赫德回望她漆黑晶亮的双瞳,无意为她解惑。

    “在帐中不必蒙脸。”他说,然后出其不意地伸手扯下阿萝的披巾。面对她可怖的脸,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阿萝惊惶地垂下头,任黑缎般的长发滑落,遮住了自己不欲示人的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心湖开始出现波动。

    “会吓到人。”她别开脸,低声解释。

    视线无法离开她乌黑光泽的发,子查赫德在火堆旁的垫子上跪坐下,“地尔图人没有那么胆小。”他微觉不悦。如果一张脸就能将他们地尔图人吓到,地尔图人也不可能在草原上拥有现时这样的地位。

    阿萝不再说话,目光怔怔地看着火苗承托下的水罐。他不要她遮,她便不遮,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管这些闲杂的小事,按理,这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你的脸是被谁毁的?”子查赫德突然问,这个问题已困惑了他太久。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一向不大理会,但不知为何,阿萝却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想去探究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阿萝闻言浑身一震,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嘴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怎能告诉他,这恐怖的残痕是她自己刻上去的;她怎能告诉他,为了逃避注定的宿命,她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僵硬地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子查赫德发现,本就单薄瘦弱的阿萝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加弱不禁风了。

    “水沸了。”他道。壶中升腾的热气打破了逐渐变得凝窒的气氛。

    看着阿萝微显忙乱地将茶叶放入壶中,子查赫德察觉自己竟然再次升起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他恐怕会在事后懊恼许久。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他专注地看着阿萝在茶水中放入羊奶和糖,然后将火熄灭,用余热让茶和糖奶的味道融合在一起。

    不是第一次他注意到,阿萝拥有一双罕见的纤长秀美的手以及不经意间便会泄露出的不符合她身份的优雅动作。即便是斟茶递杯这样极不惹人注意的行为,在她做来亦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事。

    接过阿萝双手奉上的茶,他突然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满足。说不上为什么,他很喜欢看她专心致志为他煮茶的样子。

    “青丽娜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说,“你……如果觉得孤单的话,我可以再要一个女奴来。”他本打算让她自己选择是随着青丽娜离去,还是留下,不想话到嘴边立即变了个样。说出来后,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想给她选择的机会。

    阿萝早已不再奢望自由,闻言并不意外。

    “我不怕孤单。”她轻声道。当孤单变成习惯后,她已无意再去挣脱它。

    听到她几近认命的回答,子查赫德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下,恍惚中似乎在痛,却隐隐约约地,并不是那么实在。

    他突然生起气来,咕嘟咕嘟一大口将碗中仍很烫的茶一口喝尽,然后将碗递给一旁神态恭谨的阿萝,“还要。”他的声音微冷,他不喜欢自己的情绪因为一个女人而出现不受控制的波动,那会让他无所适从。

    阿萝顺从地为他斟满茶,心中却为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感到诧异不已。然后,她突兀地开口问了一个本不该她问的问题。

    “大人是不是舍不得青丽娜小姐?”她问,虽然从未发现两人有过任何暧昧,但那样出色而美丽的女子,是男人都应该舍不得吧。可是,她想到柃木,然后又想到自己,突然觉得一丝落寞。无论是以前拥有绝色姿容的秋晨无恋,还是现在地位卑贱、样貌可憎的阿萝,在他的心中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也许她不该有这种想法,但是她没有办法不去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在意他的心思。

    没想到一向似乎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阿萝会关心他的感受,子查赫德一怔,心情在瞬间莫名地好了起来,“看着我说话。”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温和地命令。

    阿萝滞了滞,然后依言缓缓转过头来。她本该习惯的,但是在这一刻,她竟然有些害怕,害怕他看到自己的脸。在他面前,她竟然自卑起来!

    也许是她的眼睛过于美丽,也许是她的神态过于娴雅,又或者是她的清冷像冰魄一样吸引人,总之,子查赫德发现自己似乎再也无法体会到初见她容貌时候的震骇,看着她,他像对着一泓冷寒而神秘的湖水,无端地被吸引着。

    “我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他回答阿萝开始的猜测,双眸不由自主紧攫着她充满诱惑的水眸,“冰城的女人秋晨无恋,她的美丽……”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仿佛在想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阿萝僵住,几乎要屏住呼吸。她没想过他还记得,更没想到那一次他竟然将她看入了眼。

    “除了容貌,也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没想到子查赫德语气一转,批评的言辞脱口而出。

    阿萝一愣,然后觉得哭笑不得,原来无论是一年前,还是现在,他对她的看法都没变过。

    “也许……她们只是受容貌之累也不一定。”她试着为美丽的女子辩解,容貌是受父母之赐,难道她们就要因此而承受偏见吗?

    子查赫德看到她认真的表情,笑了起来,“那倒不一定,”他说,“几乎所有女子都视美丽为最珍贵的财产,怎能说受容貌之累呢?”

    “最珍贵的……”阿萝略感茫然,一个女人最珍贵的究竟是什么?一年来她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是美丽?是尊严?是贞洁?是心?还是自由?

    无论是什么,她似乎都没有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占据残躯的生命。这个每个活着的生物都拥有的东西,在失去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之后,还有什么用?

    特兰图的归来,像是在莫赫部族中间刮起了一股飓风,将表面的平静破坏殆尽。所有人都知道了特兰图对青丽娜的爱慕之情,所有人都以为青丽娜是子查赫德的女人,因此在两兄弟权位之争的基础上,又多了一项女人之争。

    没有人为这事做出任何解释。特兰图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想到应该有所解释。子查赫德却没想过要解释,懂他的人用不着他解释,不懂他的人解释也没用,如果他做任何事都要向人解释的话,岂不是要累死。

    “我要带哑奴走。”在特兰图充满私心的游说下,青丽娜不胜其烦,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望在短时间内掳获子查赫德的心,于是决定暂时离开子查赫德的大帐,搬到一个独立的帐篷居住。但是走之前她如此要求。

    阿萝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查赫德。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心中突然升起的不舍来自何因。

    “她本来就是你的……”特兰图毫不犹豫地回应,在他心中,只要青丽娜肯搬离他大哥的帐篷,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设法给她弄来,何况是一个一直服侍她的卑微的女奴。

    “不行。”没等特兰图说完,子查赫德冷然打断了他,“阿萝是我的女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带走她。”没有看阿萝,子查赫德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道。在这一刻,他不再随青丽娜一起唤阿萝为哑奴。同时也表明了他的决心,不管阿萝愿不愿意,他都不会让她走。

    “大哥?”特兰图有些不解,不明白从来不要奴隶的大哥为什么突然和一个女人争起战奴来了。

    阿萝闻言轻轻松了口气,一丝涩意浮上眼眶,她缓缓低下了头。

    青丽娜俏脸在瞬间板了起来,她没想到子查赫德竟然真的会和她争阿萝,“哑奴是当初莫赫大人留下来服侍本小姐的,大人难道忘了?”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看了眼低垂着头等待别人为她决定命运的阿萝,一丝怜意浮上心头,“当初你是我的客人,现在你是特兰图的客人,让他的奴隶来服侍你吧。”他的确有点过河拆桥的意味,但他不认为青丽娜有任何资格可以将阿萝从他身边带走,阿萝是他的。

    他毫不客气的话语让青丽娜的面子有些挂不住,特兰图虽然讶异于子查赫德的态度,却没法深究,只能赶紧打圆场,“是啊,小姐现在是我特兰图的客人,自然是由我的奴隶服侍你。你不必担心,我的奴隶一点也不会比大哥的差。”

    青丽娜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有些些好过,她秀美的眉皱了起来,显示出她正处在情绪非常恶劣的情况下。

    “你竟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奴隶得罪我?”她冷冷地质疑,语气中充满了讽刺,“莫赫大人,一直传闻说你是一个理智而善于分清利害的人,现在看来是传言不实了。”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因为撇开她冠绝草原的美丽,她还是奇柯族的三大军事领袖之一,得罪她,无疑是跟整个奇柯族交恶,这对一个正处在蓬勃发展的族群是很不利的。

    特兰图见两人闹僵,颇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是他最尊敬的大哥,一个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帮谁都不好。

    子查赫德对于青丽娜的怒气并不以为意,唇角含着浅笑,道:“不劳小姐费心,特兰图,还不带着你的贵客去参观你为她精心布置的营帐。”

    特兰图被点醒,赶紧道:“对,对,那处离这里尚有一段距离,丽娜小姐,我们该走了。到那里你看还需要什么,我会让人立即置备。”他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为一个丑奴惹美丽的青丽娜生气,但他一向尊重大哥的决定,何况大哥还给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接近心上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青丽娜不再多言,樱唇紧抿,冷冷一哼,转身离开了子查赫德的大帐。特兰图略带歉意地看了眼兄长,而后匆匆跟了去。

    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的阿萝缓缓抬起头,她以为没有人会像阿婆那样待她了,她甚至不知道子查赫德莫赫为什么要为她和青丽娜闹翻。她身上早没有可值得人贪图的东西,可是这个男人却一直在维护她,或许不是有意,但已足以让她心生感激。在赞美和惊艳的目光不再的时候,这样的维护更让人难以忽略。

    子查赫德被她情绪乍现的澄净黑眸看得心中怦然,不由露齿一笑,神色间竟然带有一丝罕见的腼腆。干咳一声,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试图做出解释。

    “你很会煮茶……”他含糊地道,然后发现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服,所以倏地住口,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不想他为难,阿萝善解人意地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取过水罐,掀帐走了出去。他若喜欢喝她煮的茶,那她以后在为他煮茶时更上心一些吧。

    看着仍在晃动的帐门,子查赫德发了会儿怔,突然笑了起来,他知道阿萝没有怪他留她下来。而更重要的是,他以后可以常常看到她为他专心煮茶的景致。他知道这是一个很怪的癖好,但他不在乎。

     正文 第五章  牵心

    地尔图人的习俗有些奇怪,男女在婚前的关系随意到让人咋舌。不管男女,都可以同时拥有一个甚至几个情人,只要双方都愿意,便没有人可以管。但最后只能同一人结成夫妻,而且婚后绝不允许不忠的情况出现,否则会按族规严惩。因此如不是拥有至死不渝的感情,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在族规定下的三十岁最后期限前成亲。

    子查赫德在男女之事上算很克制的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自身所具有的魅力,却只有柃木一个情人,这在其他拥有同等条件的地尔图人来说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果没有意外,柃木恐怕就是他妻子的不二人选。

    青丽娜的出现曾让族人对这个猜想产生过的怀疑,很快便在特兰图回来后化为乌有。子查赫德和柃木始终是族内最般配的一对。

    阿萝本不关心这些,但身在子查赫德的大帐,想不知道也不太可能。只是柃木并不像其他的女人那样时常痴缠在情人身边,她如子查赫德一样自控而理智,只偶尔会主动来找子查赫德一起去骑马狩猎。对于阿萝,柃木也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尊重,没有丝毫的瞧不起。

    阿萝从未想过会在曾让她惧怕的子查赫德这里得到她一直向往的平静和安稳,只是这样的日子让她隐隐不安。说不上为什么,她始终觉得幸运不可能这么容易便降临到她身上。她经历得太多,以至于不相信命运会善待她。

    “一起去骑马。”柃木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天蓝色的劲装,外加无袖白狐皮坎肩,腰挂马刀,一双长腿在皮革制的长裤和长马靴的配衬下,显得匀称而结实。她的长发编成一条又粗又大的辫子垂在胸前,给人率性而利落的良好感觉。

    她的邀请是对着阿萝的,从她热情而友善的眸子可以看出她的诚心。

    阿萝在微微的错愕后,是受宠若惊的失措,垂下眼,她不敢与柃木充盈着生命热情的双眼对视,“我……没有马……”委婉的拒绝从她的口中吐出,而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她不认为他们两人的幽会,会喜欢她不合时宜地伴在一旁。

    谁知柃木竟不明白,反略带责怪地看向正在拿箭筒的子查赫德,“莫赫,你的奴隶怎能没马?”生为部族首领,他的奴隶拥有配备马匹的权力。

    子查赫德回转身,看了眼低眉垂首的阿萝,一边挂上箭筒,一边笑道:“在我的马中随便选一匹就是了。问题在于阿萝没有合适的衣服,穿这么宽大的袍服,想要策马驰骋恐怕是不太好的选择。”

    阿萝闻言,心中轻轻吁了口气,知道自己是不适合去的。

    “她虽然瘦,但身高和我相差不多,我的短衫她或许能穿。”柃木出乎意料地坚持,语罢也不待阿萝有所反应,转身出了帐,返回自己的住处去取合适的衣服。

    阿萝惊讶地抬头,恰看见子查赫德微觉有趣的笑容。

    “地尔图的女人一定要会骑马和打猎。”他说。显然不认为柃木小题大做。

    “可我不是……”阿萝试图为自己辩解,她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血腥的打猎场面。

    “你属于我,算是半个地尔图人。”子查赫德没有让她说完。听到她的否认,他感到莫名的不悦,甚至有轻微的怒气。

    属于他?阿萝怔然。不明白这样的用词在他来说有着怎样的含义,但是她,心中有着惶恐,以及难以表达的欢欣。属于他,是的,她很愿意属于他,但不是成为与他有感情牵扯的女人,而是一个卑微的奴隶。因为现在的他不会欺侮她,因为即使作为一个奴隶,也会得到他的保护和尊重。如果他真这样想,或许她很快就可以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平静。

    柃木的脚程很快,不一会儿便拿着两套短装走了回来。

    “先将就着穿,等过两天再让人量身订做。”她说,又催促阿萝赶紧换上,好去选马。

    阿萝不再犹豫,道谢后接过衣服,随意地拿了一套换了。柃木想得周到,还为她准备了两条与衣服同色的面纱。

    褪下宽大破旧长袍的阿萝令人眼前一亮:斜襟宽领的蓝紫色绣边窄袖短衫,下摆只及膝盖,两侧开叉,腰间以青玉色绣花腰带相系,与腰带同色的长裤,下端绑扎在羊皮小靴中。她的长发在脑后拢成一束扭结反转盘成矮髻,脸上覆以蓝紫色面纱。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虽稍嫌大了点,但仍然将她不欲示人的婀娜身段展现了出来。

    柃木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差,看到无措地来到他们面前的阿萝,竟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子查赫德先是一怔,而后露出深思的神色。相处也有月多,虽然也曾见过阿萝的身体,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震撼。换过衣服的阿萝让他想起一个人,一个他几乎快要忘记的女人——摩兰国国君的宠妃,也是冰城的女人,秋晨无恋。只是一个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一个却丑陋骇人,应该没有牵扯……但阿萝若没有脸上的这两道疤痕——

    “怎么,没想到自己的奴隶竟然这样美丽?”柃木先回过神,推了子查赫德一把,取笑道。

    阿萝难为情地垂下头,知道眼前的情况是自己最不愿看到的。她不想惹人注目,永远也不再想。但是从小受到的教育已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让人难以改变,而这些却是她除容貌外最惹人注目的特质,根本无法掩饰。

    子查赫德露齿一笑,也没为自己解释,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率先走出大帐。

    “去选一匹马。”

    他浑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如同帐门撩起时射进的阳光。

    无云,天很蓝。

    阿萝却知道这样好的天气不会持续多久了,大草原的冬季很可能在一场细雨后便会来临。

    她始终不惯骑马,一阵快跑就变得气喘吁吁,远远地被他们两人抛下。她倒乐得轻松,不必去看猎物被利箭射中时的凄厉画面。她的心很软——曾经很软,若是还在冰城的恋儿,必定不会让他们为了寻找乐趣而去残害那些生灵。但,她不是恋儿,她是阿萝,一个明白人类欲望和冷漠的女人,一个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女人。

    似乎也沾染了主人懈怠的心思,马儿慢慢停了下来。阿萝看了眼远去的两个小黑点,犹豫了下,然后小心地滑下马。

    一抹紫蓝色突兀地闯进她的视线,她一滞,而后缓缓蹲下。

    那是一朵在平原空地上罕见的玉火焱,盛开着,在粗搠的风中瑟瑟地颤抖。

    看着它,阿萝许久未曾波动的心泛起浅浅的涟漪,像被春风吹过。她纤长的指不自觉抚上那柔嫩的花瓣。

    在这塞外的苦寒中怎么会生长出这样娇嫩的花儿?并不是它盛开的季节,它怎么承受得了凛冽的寒风?

    一丝心疼没来由地自心底悄然升起,她莫名地觉得酸楚,对着玉火焱,她就这样怔怔地垂下泪来。

    她很想家,很想小冰君。小冰君在那个让人心寒的地方是否还会如以前那般爱笑?现在没有自己陪她说心事了,她会不会寂寞?梨苑没了主人,还有没有人去认真地照料?那些梨树、那些梨树……没有人陪它们说话,它们定然也会寂寞吧。

    也许今生她再不能回去了……

    见她没跟上,折返来寻她的子查赫德远远看到蹲踞在马旁的瘦小身影,浓眉微微皱了起来。

    她不该这样娇弱的!他有些不悦地想,而后跃下马,悄然向那个身影靠近。他想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来到她的身后,竟意外地发现她在喃喃说着什么,不由凝神细听。

    “你怎能绽放得这样肆无忌惮?你就不怕过于惹人注目了么……”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梦一样,似乎只要一不注意就会消失在风中,“……你难道不知道过分的美丽是不容于世的么?”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难掩看尽世情的忧伤和苍凉。子查赫德看到了与她玉白的纤指共同构成一幅绝美画面的紫色花朵。闭上眼,他依然无法忽略她的声音和那一双手对自己造成的影响。

    再睁眼,他的眼神变得灼热而渴切,“阿萝……”他喊,本想借此打破那如梦般不实的感觉,却在听到自己不知在何时变得沉哑的声音后彻底崩溃,也许他不该再忽略自己的感觉——

    阿萝身子一僵,没想到子查赫德会回转来,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而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

    抬手不着痕迹地拭去眼睫上残留的泪珠,她缓缓站起,转身,“莫赫大人……”她回应,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唯有沉默不语。

    子查赫德的神情很严肃,双眼一眨不眨地紧攫住阿萝露在面纱外的灰褐色眸子,经过泪水的清洗,让他一直保持心情平稳的冷寒似乎融化掉,只剩下那如初见时小鹿一样温顺的晶莹光泽。

    然后,他看见那双美丽的眸子中露出惊惶的神色,一怔,蓦然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抚上她被面纱蒙住的脸。

    “莫赫……”阿萝不知所措,想避开他突如其来的碰触,却发现自己竟紧张僵硬到无法动弹,唯有出声提醒。但她颤抖的声音在他粗糙的手指隔着面纱抚上她的柔唇时戛然而止。

    “做我的女人。”子查赫德的口气并不是征求,而是陈述。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感到从所未有过的轻松。恍然之间他明白到,这一段日子他情绪的失常就是来源于此。他想要眼前这个女人!

    听到他的话,一股久违而熟悉的恐惧自阿萝心底升起,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曾经有人也这样对她说过,而且不止一个。可是她的归属权是要用生命来换取的,没有人能真正拥有她一生一世。

    “你在害怕?”感到手下的颤抖,子查赫德讶然,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他周围的女人都在渴望着他说这句话,即使是骄傲自信的柃木也不例外,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会让人害怕。

    “大人,阿萝曾是巴图女人。”他的手离开她的唇,阿萝才稍稍冷静下来,眸子中的温驯退敛,代之而起的是防备的疏离。她想用自己的过去来让他打消一时冲动的念头,不希望他也卷进自己不祥的宿命中。

    子查赫德一滞,神色微冷,“那又如何?”他怎会不知,只是不喜欢她提而已。他不会瞧不起巴图女人,否则最初就不会同意她和青丽娜一同进他的帐,更不会在青丽娜离开时硬要留下她。他是一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奴婢不配侍候大人。”阿萝在一瞬间收敛起身上的淡漠,变得卑躬屈膝。她宁可他瞧不起她,也不要改变两人之间的关系。

    子查赫德的唇不自觉紧抿,被阿萝急于撇开自己的神情激怒。不再多言,他猿臂一伸,出乎预料地将阿萝拦腰抱起丢上他的马背,自己紧跟着一跃而上。并没有如何使力,胯下黑马已放蹄飞驰,阿萝的马很灵性地紧随他们之后。

    阿萝猝不及防,惊得面容失色,但很快就发现了身后男人的怒气,只因那搂着她纤腰的铁臂坚硬而紧窒,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知趣地没敢再出声,撩拨一头怒狮不是她会做的事。

    快马飞驰,疏林矮树以及碧绿如浪的长草在眼前飞逝,野马和羚羊在旷野上悠闲地吃着草,对从身边飞驰而过的人和马投以好奇的注视,却并不惊惧。

    一直没看见柃木。

    前面出现茂密的树林,绵延至碧蓝交界的远方。

    “咦——”子查赫德勒住马,皱眉扫视四处。他和柃木约定在此处会合,怎会不见她人影?

    “大人,请你……”感觉到他怒气似乎已经消敛,阿萝想趁机让他放开她。

    “闭嘴!”子查赫德没等她说完,寒声打断。他一向不强人所难,但对着阿萝,他却无法冷静以待。她是一个女奴,是一个巴图女人,是一个容貌残毁的女子,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他避而远之。但是,就是这样的女子却无数次牵动了他的情绪,也是这样的女子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传递给他拒绝的信息,“笨女人!”他喃喃地骂,为阿萝的不识时务。但自己心底却知道,若她真如一般女子那样时时刻刻都想接近他,他还不一定会为她挂心。

    他突如其来的怒气让阿萝心中隐隐不安,不由沉默下来。感觉到身后宽厚温暖的胸膛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她不自在地轻轻咬住了下唇,身子变得僵硬。幸好子查赫德只是抱着她,并没做其他不规矩的动作,这让她稍稍好过点。

    没有人再说话。

    轻风,蓝天,绿草,莽林,两人一骑静立在辽阔的原野和苍穹下,显得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么安祥宁和。

    良久。

    “下马!”子查赫德低喝一声,随后抱着阿萝跃下马背,“我们就在这里等柃木。”放开阿萝,他说,他已经失去了打猎的兴致。至于柃木,他并不如何担心,他很清楚,在莫赫部的领地中,不会有人有那个胆量又或本事敢招惹柃木。

    脚下芒草在风中起伏,太阳已不再像月前那么灼热炙人。因为远离部落,这处无人放牧,空气中没有牛羊的骚气,显得清新而纯净。

    子查赫德昂然而立,充满智慧的双眸凝视着广袤无际的草原,眼中流泻出炙热浓烈的感情。来到这里已有十多年,他依然深深地迷恋着这个地方,并无时无刻不感激着上天的恩赐,让他们地尔图人拥有了这片土地。

    阿萝站在他身后,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宽阔结实,似乎可以承担住一切的肩膀上,心中有些茫然。她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竟然会渴望靠向一个男人的背。

    突然之间,她觉得好累。

    “十六岁前,我一直住在北边贫瘠的大漠中。那里除了黄沙,还是黄沙。”子查赫德淡淡道,没有回头,但阿萝知道他是在和她说话,不由专注地聆听。

    “在那里,水是珍贵而奢侈的财产。为了争夺水源,各族之间互相残杀……”看着远方,子查赫德的眉不自觉皱了起来。显然那些回忆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因为资源缺乏,即使是最强大凶悍的民族,它的族民也依然生活在贫困之中。”

    听到这里,阿萝忍不住上前一步,向他稍稍靠近了些。也许,儿时的她比他要幸福。

    “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这是我们地尔图人之所以悍勇无比的主要原因。”说到这里,子查赫德停了下来,他想到柃木,想到青丽娜,这两个对草原大漠有着绝对适应能力的女子,无论是容貌,还是本身所具有的才能和见识,都比阿萝强上千倍万倍。若按他一惯的喜好,在两女面前,柔弱的阿萝是应该入不了他眼的。他一向不大瞧得起连自己也保护不了的人,“柔弱对于我们来说,只意味着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力。”

    他回头,看向阿萝,表情很柔和。

    “那时候,我们从来没想过能生活在如脚下这片草原一样辽阔富饶的土地上。但是——”他顿了顿,伸手摘下阿萝的面纱,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你应该是个美丽的女人。”他突然岔开了话题,让阿萝有瞬间的错愕。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说。不理会阿萝的抗拒,将她拥进怀中,虽然仍是强迫性的,但这一次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温和而让人难以挣脱。

    将下巴搁在阿萝的头顶,感觉到她纤细而柔软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轻轻颤抖,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极了这种将她护在自己双翼下的感觉。

    阿萝只是试着挣扎了下,便不再动弹,早知没有用了。虽然不反感他的怀抱,但对男人的强硬,她还是觉得不能适应,或许她更愿意在背后看着他。然后,她听到他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再次响了起来。

    “我这一生最尊敬的人就是我们地尔图族现任的族王。是他带领着我们地尔图人走出了那片代表着死亡的黄沙,因为他杰出的领导,我们才能拥有这块梦寐以求的沃土。”他缓缓地道,鼻中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却没去细想来自何处,只是一味地沉溺于往事中。

    “但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一转,变得严厉起来,甚至隐含着不满,“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竟然会为了一个从未见过一面的女人神魂颠倒……”

    他没有再说下去,显然他的族王在他的心中依然有着很高的地位,让他不愿在背后说他的不是。

    阿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直觉他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以前的秋晨无恋,“怎会……”她不由自主地出声,虽及时察觉,忙住口,但为时已晚。

    虽然只是短短的的两个字,子查赫德已然听清,为她对自己的话做出反应而心情大好。

    “只因着一幅谄媚奉迎之辈献上的画像……”他只约略说了句大概,并没打算细说。

    “你让我想起那个女人。”他接着说。想起那梨花下的邂逅,想起那沉静娇柔的女人。一年多来他从没想起过那在他生命中无足轻重的人,但是阿萝却无端让他想起了那个他不屑一顾的女人。这让他产生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冰城的秋晨无恋——她是摩兰王的女人。”说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突然发现,只要和阿萝单独相处,他就会忍不住去想起很多他从来不想的事。

    阿萝手心开始冒汗,一股凉意自心底升起,听他的口气,很明显对秋晨无恋不以为然。

    她不该靠他太近。

    “你……放开我吧。”她轻轻却坚定地说,没有用疏离的尊称,像是请求,更多的是令人心寒的冷淡。她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子查赫德闻言一怔,明白了阿萝的意思,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尊让他无法再以蛮力相强,他不是一个如特兰图,又或他们族王那样会为一个女人颠狂的男人。

    俯首在阿萝的额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他微笑着放开她,不再展现怒气。开始的失控,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让他警惕起来,他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犯与特兰图一样的错误。尚幸对过往的回忆让他冷静了下来。

    “放心,地尔图人是不会强迫女人的。”他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成为我的女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透露出誓必达成的信心,却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阿萝微讶,因为感激,眼神再次转柔,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子查赫德却是心口一撞,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出口的话。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他费力地迫自己别开眼,目光落往遥远澄蓝的天际,让美丽的景致来沉淀自己的心情。

    阿萝没有回答,只觉眼角涩然,颇有些茫然地垂下头。不是奇怪,是不得已。从她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被剥夺了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力。

    “天下男人皆薄情,这世上本没什么缱绻白头的先例。何况我们冰城王族女子又是以色侍人,而这世上最易老去的便是女子的容颜。我们所面对的都是能呼风唤雨的人物,每天不知有多少美丽女子在等着他们的宠幸。所以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对你身边的男人动情,否则你的生命将会充满痛苦。”

    阿嬷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阿萝的心在瞬间变得空落落的。

    马蹄声远远传来,打破了窒人的沉默,阿萝和子查赫德同时循声望去,只见英姿飒爽的柃木正骑着她的白马从南边林沿飞驰而来。及至近处,他们才发现她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人。那人被面朝下横放在马背上,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但从体型和衣着来看,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

    在两人面前柃木勒停马,从上一跃而下。

    “我去饮马,在湖边捡到这个人。还有气,但受了严重的内伤。”寥寥几句话,柃木解释了马上人的来历。

    子查赫德上前察验那人的伤势,又掀起他的头发看了眼。竟意外地看见一张阴柔俊美的脸,虽双眼紧闭,奄奄一息,但仍然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吸引人的妖异魅力。

    “不是草原上的人。”子查赫德淡淡道,“或许是南边的汉人。”他如是揣测。

    柃木点头同意他的推断,问:“救不救?”草原民族都不喜欢汉人,所以她才有此一问。

    子查赫德微笑,“你已经决定了,不是吗?”以他对柃木的了解,若是不想救,一开始就不会理会,断不会半途而废。

    看到两人默契的眼神交流,阿萝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显得多余而突兀。一丝不明显的涩意浮上心头,她有些失措地别开了眼。

    她不该跟他们来的。

    日薄西山,营帐内逐渐暗了下来。阿萝独自一人跪坐在火坑边,看着随草根的燃烧而跳动的火焰,微微地出了神。

    他晚上不会回来了,他和柃木一起去找巫医救那个受伤的男人,让她自己先回来。也许……他会去柃木那儿。

    那其实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她说那种话?要知道现今的她已没有了可让人垂涎的美貌,也没有高贵的出身,她只是一个有着可怕的容颜以及巴图女人过往的低贱女子,他究竟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他又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以他的身份和能力,想来不会有什么东西是他得不到的吧。又怎会无聊到来作践她?而且,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摇了摇头,她不让自己想下去。无论事实是什么,那都与她无关,在她的生命中是不会有情爱的。她早已不是纯洁无瑕不解世事的少女,不会对情爱有任何的幻想和憧憬,他之于她,只是她自由的主人,再没有其他。

    水沸了。

    她从身边茶篓中取出茶放进去,然后将茶壶端开,架上烧水的大锅。自那夜后,子查赫德便不准她半夜到湖中洗澡,倒是允许她在帐内自己烧水洗。但碍于他的存在,她一直没敢碰水。今夜却有了极好的机会,若错过,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烧水的时候,她为自己倒上一碗没放奶和糖的热茶水,然后坐在火边慢慢地喝。

    他说她煮的茶好喝,她心里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与她曾喝过的茶相比,地尔图人的茶粗劣而让人难以下咽,但这却是他们日常不可或缺的主要饮料。也许是曾有的沙漠生活让他们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让他们对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恩。

    啜了口苦涩的茶水,阿萝不由自主地细细品味起那浓重的涩意,也许就是这样粗劣的食物才培养出像地尔图人这样强悍的民族,而也只有这样的民族才不会受别族欺凌,不需要在女色的庇护下苟延残喘。锦衣玉食又如何,养尊处优又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在尊严和自由都丧失的条件下,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思及此,她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曾做的一切。为什么历代以来,冰族的女子都要依靠色相来维护自己民族的和平安定?是因为冰族历代的族长都是女子,没有其他办法保护自己的族民,还是因为习惯?只是他们一直希望能够得到永久的安宁,而在她们为之付出一切后,他们又何时真正得到过?

    深吸一口气,她捧住粗糙的土茶碗,看着里面轻轻晃动的褐黄色茶水,感到一阵晕眩。

    由始至终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为族人所做的一切,但是当她见识到青丽娜在战场上的指挥若定,柃木豪气不让须眉的英姿后,她才想到,即使是女人,也可以不依靠容貌而在世上生存。只是……她苦笑,仰头将茶水全灌进了自己的口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喝茶,因为不习惯,还呛咳起来,但她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只是,她依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没有能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她曾经所学的一切,在茫茫草原上根本是毫无用处。

    拭了拭嘴角的水迹,她仍然有些喘息,看着大锅中水汽开始上腾,她突然很想大笑。明知还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明知不一定非要这样做,但她却无法选择。过去的便过去了,她可以不去想,但未来,她的未来竟还是在别人手中。那么,她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若不让她自己决定,又为什么要赋予她这虚假的生命?

    阿婆叫她去圣山。那么就算圣湖真的能涤净一切肮脏污秽,能让她重新做人,她又能怎样?她依然要依附着别人生存。

    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阿萝湮没,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前行的路。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她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已经勇敢地选择了摆脱以前的生活,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才放弃。

    锅中的水开始翻滚,适时地将阿萝从绝望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她抽出火坑中的柴草,将火弄熄,然后用木瓢将热水舀进大木桶中。

    当将自己浸没到白雾弥漫的水中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好久都没有像这样泡在热水中,即便位置是这样的狭小和局限,她依然感觉到一股发自心底的愉悦。这样的感觉,就算是在以前奢华宽阔的浴池中她也不曾有过。

    也许,她若有所悟,也许人的一生不一定非要拥有什么。拥有,不一定会快乐,而一无所有,也不一定就不能快乐。只是她一直不懂而已。又或者,她根本没有机会懂。

    闭上眼,她将头仰靠在木桶边沿,本想静静地体会这难得的感受,但脑海中却不是时候地浮起子查赫德的身影以及他下午的话,让她整个人又紧绷起来。

    蹙眉,她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而且开始担心子查赫德会改变主意突然回来。不是没被他看过身体,但撞上总会尴尬。

    不自觉,她加快了擦洗的动作。

     正文 第六章  情伤

    大草原的冬季在一场小雪后正式来临。所有在莫赫部作客的人都无法再离开,需等到来年春天雪融之时才能起行。青丽娜如此,那个被柃木救了的异域男人也是如此。

    这一段日子,柃木来的次数更加少了,而且每次见面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子查赫德似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是冷眼旁观的阿萝有些不解。

    因为大雪,子查赫德待在帐中的时间也相应地增多。但他果真如他自己所承诺的那样,并没有再强迫过阿萝,更没对她做出任何逾越的行为,仿佛那日他只是心血来潮,并不是认真的。放心之余,阿萝茫然若有所失。

    这一天,天稍稍放晴,被闷了许久的子查赫德和一众莫赫战士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雪地狩猎,青丽娜、蓝月、柃木等许多女子也参加了进来。

    子查赫德本想叫阿萝也去,但考虑到她羸弱的身子恐怕承受不了寒冷的天气而最终选择让她留在了大帐内。

    这一次狩猎时间较以往要长,总共耗了七八日。阿萝独自待在帐中,百无聊赖中也会做点针线活。前些日子有人送了几张上好的羊皮来,她打算趁着这段时间给子查赫德赶制出一件袍子。

    除了自己,她其实并未给人缝制过衣服,但现在身为奴隶,免不了要做一些过去从不做的事。她倒也并不介意,只要不再过以前的那种生活,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在子查赫德帐中的这些日子,虽然地位卑贱,她却感觉到了数年来罕有的平静,这让她不得不打心底感激子查赫德,这个一度让她害怕的地尔图男人。

    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怕他呢?阿萝停下手中针线,望着火坑中燃得很旺的火焰,微微地出了神。

    只因为他那时凶恶的神态吗?毕竟当时的他并无意伤害她。现在想来,自己不过也是以貌取人之辈罢了。

    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继续未完的活计。

    看着快要完成的袍子,阿萝忍不住幻想起他穿上时的样子。他身形魁伟高大,也不知合不合适。顿了一下,她将有点钝的针尖在发上擦了擦,才又继续。

    他的肩背宽阔厚实,仿佛可以承担起一切,让人忍不住想靠上去,让他把自己的那一份生命也背负了……

    她茫然不觉地想着那些从来不允许自己想的事,还是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将她惊醒。察觉到自己刚才的想法,她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遍整个莫赫部居住的草原,狗吠声和猎鹰尖啸的声音在白茫茫的大地上远远传来。

    是他们回来了!阿萝精神一振,站起来。

    当她蒙上面纱,掀帐出来时,留守的人们早已钻出了各自的帐篷,一边向猎人们归来的方向涌去,一边高声兴奋地猜测着这次的收获。小孩子们更是骑着自己的马儿飞驰着迎了过去。

    阿萝呆了呆,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了人群后面。

    走着走着,她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是柃木救的那个男人。她讶异地望向这个容貌俊美得有些邪气的男子,他冲她一笑,然后越过她往前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阿萝倏地站住脚,低眉思量起来。

    她去做什么?她凭什么去迎接他?她只不过是个奴隶而已,哪里需要那样的热情。想到此,她茫然失落地看了眼远方的人影,而后毅然转身。

    回到帐,阿萝刚刚将水放到火上,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她没反应过来前,一群人涌了进来。她微感不安地看过去。

    子查赫德在特兰图、柃木一左一右地相伴下走在最前面,青丽娜、蓝月等人跟在后面,人人面色阴郁。

    发生什么事了?阿萝无声地趋前,担忧地看着子查赫德苍白的面容,心跳扑通扑通加快。

    子查赫德坐到榻上,环视众人一眼,微笑道:“没什么事,都有些乏了,回去吧。”他的声音是阿萝从未听过的沙哑虚弱,她突然觉得脚下有些乏力。

    “我要留下照顾你。”青丽娜突然趋前一步,急切地道,似乎想要补救什么。

    看了她一眼,特兰图沉声道:“我也留下。”

    柃木没有说话,却也没有走的打算。

    子查赫德皱了皱眉,看到人群外静默的阿萝,叹了口气道:“已没什么大碍,有阿萝照料就行了。我现在想休息,你们明日再来吧。”语罢,闭目躺下。他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柃木等人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敢相强。青丽娜却异常地坚持。

    “你是因我而受的伤,我无法就这样离去。”她蹙眉道,又看了眼不知所措的阿萝,美眸中闪过一丝敌意,不快地道,“而且我担心哑奴不会照顾你……”

    “够了。”子查赫德睁开眼,打断她,微微的不耐烦,“特兰图,把你的客人带走,我累了。”

    他声音中的疲乏令阿萝心口不由一紧,对青丽娜突然有些不满起来。这种不满使一向不大愿惹人注目的她冲动地排开众人,来到子查赫德身边,轻轻为他盖上毛皮盖被。

    特兰图有些尴尬地看了眼青丽娜,为兄长话中的不客气暗暗捏了把汗,但令人讶异的是青丽娜这次竟然没有生气。她先是一怔,而后露出纵容的浅笑,“你不高兴了吗?好吧,我听你的话离开就是。”语罢,果然不再纠缠,只等着随众人一道离去。

    特兰图明知不该,却仍忍不住因为她罕见的柔顺和体贴对兄长升起强烈的妒意。而这种心情,他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只是青丽娜丝毫不理会。

    “阿萝,大人的伤在胸口,你小心一点。”走之前,柃木叮嘱道。

    阿萝应了,看着他们离开,觉得自己手脚有些冰冷。他的伤……不会太严重吧。

    大帐恢复了往昔的安静,阿萝的心跳却出现许久未有的紊乱,素手紧张地攫住自己的衣襟,她悄然来到似已睡去的子查赫德榻旁。

    子查赫德闭着眼,面容疲倦而苍白,利剑一般的浓眉紧紧地皱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楚。

    怎么会这样?他离开的时候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仿佛什么都打不倒他,怎么只是短短的几天就……

    他好像很痛,大夫呢,他们为什么不叫大夫来?

    阿萝慌张地转过身就要跑去找族里的巫医。

    “你去哪里?”子查赫德的声音在身后突然响起,阻止了她匆忙的步伐。

    阿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子查赫德竟然撑着在坐起来。她赶紧跑过去帮他。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痛?等我一会儿,我去叫大夫。”扶住他,她担忧地问,声音未落又要往外跑。

    子查赫德一把抓住她的手,逞强笑道:“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急急慌慌的了,不像我熟悉的阿萝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巫医早看过了。”在他的印象中,阿萝一直就是那种不愠不火的样子,现在这样的急躁还是首次得见,不免觉得有趣。

    “是吗?可是……”阿萝半信半疑地又转了回来,感觉到他握住自己手的大手好像在微微颤抖,始终有些不放心。

    “没什么可是,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这里有药,你去弄点水来给我洗洗,然后重新上药就可以了。”子查赫德打断她,不紧不慢地吩咐,口气平静,仿似说的是别人一样。

    裂开了!阿萝的心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忙含糊应了一声,轻轻抽出手,背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来到火边。在子查赫德视线之外,她紧咬着唇,强忍着心疼的泪水。她不喜欢他受伤的样子,一点也不喜欢。

    打水,端水,阿萝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再看子查赫德一眼。

    “都说过了在帐中不必戴面纱,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在阿萝为他解外袍的时候,子查赫德颇感吃力地抬手扯下她的面纱。

    阿萝低垂着眼睑,没有任何反应。

    外袍下是皮制的护甲,小心翼翼地脱下这穿着绝不会让人觉得舒适的软甲,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而此时,那本应是很干净的素色上,在右胸的位置却浸着腥红仍透着湿腻的血迹。

    阿萝纤秀的眉不自觉地紧紧蹙了起来,眼前已有些模糊,抓住他衣服的手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她很想问他是怎么受的伤,巫医又怎么说,可是她不敢开口,她怕她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子查赫德一直看着她的脸,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但却什么也没说。

    去掉最后一件衣服,阿萝看见他的胸膛被浸血的绷带重重包扎着。深吸一口气,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免手抖得不听使唤,反而加重他的痛苦。

    “不是第一次受伤,却要数这一次伤得最冤枉。”感觉到她的紧张,子查赫德以自嘲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看到随着绷带一层层解下,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受伤以来他首次感到担心,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真害怕她突然晕倒。

    阿萝双眼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绷带完全取下。当绽裂的创口完全暴露出来时,她不由倒抽一口气,喉咙中控制不住发出哽咽的声音。

    看到那约莫有四寸长的可怖创口还在往外浸血,血腥味迎面扑来,阿萝咬紧牙关弯下腰去扭毛巾打算为他擦拭干净,以便上药。谁知刚一躬身,眼泪已落了出来,滴在木盆中。

    她从来不知道,伤在别人身上会比伤在自己身上更加让人难已忍受。她讨厌他身上有伤口!

    尽管已经泪眼模糊,她的动作却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在他已有的痛苦上再增加一丝半点痛楚。

    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子查赫德的眼微眯,蓦地伸出左手抬起她的下颌,不想竟看见一张布满泪水的脸。

    “哭了?”他疑惑地扬眉,“害怕血吗?那你到那边去,我自己来,等会儿帮我包扎就好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奴胆子竟然这么小,不过她一直都是这样,倒也不稀奇。

    阿萝摇头,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又继续为他清洗,“痛……的话……你就说一声……”她终于开口,却哽咽得不能说出连贯的话语,只好再次沉默。

    闻言,子查赫德不以为然地笑笑,没有回答。他一生经历无数战争,受伤的次数已无法数清,如果连这一点小伤都要大呼小叫,他也不必再上战场了。不过——她这样说……他脑中灵光一闪,隐约捕捉到她泪流满面的真正原因,心情不由大悦。

    “你是因为我受伤才哭的吧。”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制止她的工作,锐眸紧盯住她因诧异而扬起的水气氤氲的眸子。

    阿萝不自在地别开眼,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我该给你上药了,大人。”好半晌,她才找回声音,示意他放开她的手。

    子查赫德也不迫她,了然地一笑,松了手。

    按着子查赫德的指点,阿萝从他的外袍中找到那瓶巫医配制的药膏,小心地为他抹在伤口上,而后用干净的布条为他包扎。

    当阿萝的手随着布条穿过子查赫德的腋下时,他的鼻中又嗅到那种曾闻到过的淡淡馨香,令他心中一阵骚动,“你用了什么,这么香?”香得令人血脉愤张,绮念杂生。

    阿萝一滞,神色变得僵硬,“没有。”她低声回答。但心里却明白,这些日子因为他不在,她天天都洗澡,她身上奇异的体香便无法掩饰。她其实并不是一生下来身体便具有异香,只是因为从小被逼着服食一种香丸,久而久之,身体便开始散发这种香味,再也无法除去。而这种香味——有催情的作用。

    “是吗?”子查赫德自然不信,却也不再追问,“今天为什么不来接我?”他想到当时在人群中搜寻她的影子不获时失落的心情,不仅有些生气。

    阿萝闻言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包扎好后,一边为他换上干净柔软的衣服,一边回答:“我在给你准备热水……”

    听闻此言,子查赫德不由笑开。

    服侍着子查赫德睡下,天色已暗,帐内朦胧一片。阿萝点亮牛油灯,又在火上炖了驼肉,准备子查赫德醒来后吃。

    拿起正在缝制的羊皮袍子,她来到子查赫德的榻边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完成剩下的部分。

    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她看见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新旧伤疤,也难怪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他依然谈笑自若,像没事人一样。

    叹了口气,她看向他疲惫沉睡的脸,怔怔地出了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到他受伤时会如此难受,她以前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能代替他承受那些痛苦,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地尔图人是个好战的民族,他们的历史就是由数不清的战争连缀而成,但是归根结底他们依然是为了生存。一直以来他们生存的环境都很恶劣,他们只有不断地挣扎求存,不断地侵犯别族的领地,才能延续至今,并变得无比强大。

    想到这些,想到子查赫德是从无数的战争中靠自身的顽强和幸运才生存下来,阿萝就觉得心口紧缩,口中发苦。

    她本身的经历让她对战争痛恨无比,但却又无力阻止,唯有以逃避来解决一切。但现在,她的主人,这个男人却是以战争为生,她该怎么办?她不想有一天又看见他满身染血地回来,不想看见他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而逃避已不能解决问题。

    她的眉自他回来后就再也没舒展开。

    一声轻呼,她心不在焉地被针扎了一下。抬起手指,她怔忡地看着冒出血珠的指尖,久久没回过神来。

    锅中传来汤烧滚的声音,浓郁的肉香味在帐内弥漫。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挟怒而来,双眼射出的利芒如箭一般,几乎可以将人刺伤。但是正因为如此,他的样子就在那一刻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时隔一年多,她依然不能忘记他怒气张扬的样子。只是如今他容颜依旧,而她却已样貌全非。

    他恐怕不知道,是因着那一面,因着他无情的言辞,让她首次想到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而后才有鼓起勇气试图反抗既定命运的行为。

    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阿萝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眼神是多么的温柔。她伸出手,想抚平他纠结的眉头,但手指最终停在了半空,没有落下。

    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收回手,垂眼,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一点晶莹。

    夜很静,可以听见子查赫德匀细悠长的呼吸声,还有就是驼肉汤翻滚的声音。阿萝突然觉得很寂寞。她从来都很寂寞,可是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寂寞,寂寞到很想要点什么。

    甩了甩头,她深深地看了眼子查赫德,然后起身,无声地来到火边,用勺子搅了搅肉汤。而后就这样蹲在火坑旁边,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动不动。

    良久。

    “阿萝……”子查赫德的声音从卧榻那边传来,有些沙哑。

    阿萝一惊,慌忙站起,却发现双腿不知何时已经麻木,险些没跌倒,而坑中的火也几乎要燃尽了。胡乱丢了一些柴枝进去,她顾不得脚掌蚁噬般的感觉,跛着脚来到子查赫德榻边。

    “大人?”她询问地看向双眼睁开的子查赫德。

    “水。”子查赫德道。

    阿萝赶紧回身去取煨在火边的茶水。水还是温热的,她倒了大半碗端过去。子查赫德已自己坐了起来,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眼中浮起一丝笑意。

    “你在做什么?”喝过水,他问,目光落在榻边织毯上的羊皮袍子,忍不住伸手去拿。

    “小心……”将碗放下的阿萝看到他的动作,忙出声警告,却已不及。

    子查赫德一声闷哼,缩回手。好巧不巧,正好碰到插针的地方,被刺了一下。

    “怎么样?没事吧?”阿萝赶紧趋前,忘了避讳地一把抓起他的手,仔细检查起来。倒还好,并没扎出血。

    子查赫德双眼微眯,看着她关切的样子,心弦一动,反手将她的手包在了自己的大掌之中。

    “这么关心我?”在阿萝仓皇地抬眼看他时,他用玩笑似的语气问。然后,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那种让人心浮气躁的香味,手下不由自主使力,将她扯入了自己的怀中。

    “你……”阿萝大惊,下意识地挣扎,不想乱动的手正好按在他胸口的伤处,立时引来他疼痛的抽气声。吓得她赶紧放下手,不敢再动弹。

    谁知子查赫德并不放开她,反而伸手到她脑后,取下她的发簪,放散了她那一头令人想念的美丽长发。

    “只看着你的长发,”他的手指在那滑顺的乌丝间穿过,然后掬起一缕放到鼻下深嗅,同时梦呓般地低喃,“就可以勾引起男人的欲望。”

    阿萝僵硬着身子趴在他怀里,听到他的话,心里一阵恐慌,“大人,请你……看看阿萝的……脸……”她颤声提醒,不希望在明晨看到他懊恼厌恶的神情。

    “如何?”子查赫德依言抬起她的下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布着两条丑陋疤痕的脸,不以为然地问。他早就看习惯了,现在反而发觉她的肌肤雪白晶莹,美丽得不可思议。

    感觉到他的目光开始充斥欲望的炙热,阿萝的手心和后背冒起了冷汗,“大人,阿萝是……”她想再次提醒他自己曾是巴图女人,谁知话未说完,已被他封住了双唇。

    他的吻如他的人一样,霸道而强悍,让人无法抗拒。

    阿萝还有很多话要说,比如他身上有伤,比如他说过不强迫她的,比如火上还炖着肉,比如……

    只是一切的借口在他燃烧的欲望面前都化为了乌有,一切的抗拒都因莫名的心疼而不得不放弃。

    夜深沉,寒风呼啸着在帐顶打着转,帐内却温暖得让人想起春天。

    他疲累地睡了,伤口再次浸出血来,染红了绷带。但他的手却依然占有性地抱着阿萝,仿佛仍眷恋着她温凉如玉的肌肤。

    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阿萝看着身边的男人,微微的黯然,却并不怪他。当他开始闻到她身上的异香的时候,她就知道难以避免。

    只因,她曾是颠倒众生的秋晨无恋。一个可以让一个部族在瞬息间毁灭的红颜祸水,一个可以引起战争和杀戮的女子。

    冰城的主人,一生下来便注定要为她的族民谋求和平安定。冰族自古以来都是阴胜阳衰,女子以美貌闻名天下,这很容易就会招致其他由男人占据统治地位的民族的觑觎。为了不亡族,历代以来,他们都只能寻求强者的庇护,而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族中血统最高贵容貌最美丽的女子与外族联姻。

    轮到她这一代,她和她双生的妹妹秋晨冰君便成了最佳的人选。因此从小她们就被精心地调教如何让一个男人对她们死心塌地。其中的一项就是服食香丸,一种可以让人身体散发出催情香味的药物。

    小冰君在八岁那年突然染上一种怪疾,从此沉睡不起。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深夜的时候小冰君会醒,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她希望爱笑的小冰君一直都爱笑。所以,她,秋晨无恋成了联姻的唯一选择。

    那一年,她十四岁,冰城以最华丽的马轿,最盛大的仪式将她献给了最强大的摩兰国前任君主。

    她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只是对天意的顺从。那个男人正值壮年,她以为他会是她一生的依靠,冰城的依靠。那时候她依然天真,天真得不知道对美色和权势的欲望可以让人不再为人。

    她的第一个男人因为她被一个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暗杀了,后来他的兄弟又以她的名义挑起战争,在一夜之间将那个部族灭绝。三年间,她被一个又一个的男人争来夺去,他们有的甚至连她的头发也没碰到就倒在了血泊中。他们每个人都想拥有她,每个人都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她,杀人也是。

    她忍受着无尽的屈辱活了下来,只因她是冰城的少主,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护冰城的和平安定。她不管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她只要确定她所做的一切能帮她保护冰城、保护她唯一的妹妹就够了。

    她要的是和平,不是战争。

    但是她没想到她要的和平得用鲜血来构建,她没想到人的欲望会这么可怕,她更没想到她一心想要保护的小冰君最终还是逃避不了既定的宿命,被献给了权倾天下、神秘莫测的黑宇殿主。

    那一日,身边这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冷漠而轻蔑。那一夜,她从噩梦中醒来,突然之间心灰意冷。她们一直想要和平,冰城却一直没有真正得到过和平,那她们历代女子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罪名。

    若不是他……

    阿萝看着子查赫德刚毅的脸,神色变得无比的温柔,她试探着将脸偎向他宽厚的胸膛,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却又缩了回来。

    他之于她,或许不同于其他男人,但又如何?连过去的秋晨无恋在他眼中也只是一个容姿比较出色的巴图女人,何况如今的阿萝。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她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子查赫德搁在她腰间的大手上,温柔似水的褐眸中闪烁着泪光,几近无声地叹息。

    若还是冰城的恋儿,她定会不顾一切地追随在他的身边,全心全意地爱他、怜他。可是阿萝不行,阿萝只能远远地看他,只能衷心地为他祈求幸福安康。

    “大人……”她轻唤,不知他是否睡熟,若没有,她应该为他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子查赫德没有回应。

    阿萝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悄然起身。她是不应该睡在他的身边的。

    火坑中的火早已熄灭,肉汤还在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她同子查赫德一样都没吃过晚饭,这时倒有些饥肠辘辘,只是没什么心情吃。

    因为子查赫德的伤,她不大放心去睡,当下拿起羊皮袍子继续缝制,希望能在这一晚做完,那明日他就可以穿了。

    她缝得很认真。她心中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可能是她身上的催情香引起的,她更清楚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她没想过要什么,她也不会要什么。她只想、只想……

    看他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看他喝自己精心烹煮的茶,看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只要能这样,她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其他。

    因为火已熄,帐内渐渐被外面透入的寒意浸凉。牛油灯的摇曳在帐外旷野上呼啸而过的北风声映衬下分外显出冬夜的冷寂。

    阿萝的手足也随着温度的下降而变得僵冷,不得不时常放下针线起身走动一下,搓热僵得不听使唤的手。

    终于,在天色微亮的时候子查赫德的羊皮袍大功告成。阿萝欣慰地起身,将袍子折叠好放在仍熟睡的子查赫德枕边。揉着酸疼的脖子,她打算将火生起来等会儿做早饭。

    轻轻的咳嗽声将子查赫德惊醒,他睁眼,枕边余香犹存,却不见阿萝,不由支起身在帐中搜寻她的身影。

    阿萝压抑过的咳嗽声从灶堂那边传来,她单薄瘦弱的身影随后映入他的眼中。

    是着凉了吗?他皱眉,有些担忧。

    “阿萝,过来。”他喊,一夜的休息,他已觉得精力充沛。伤口虽然仍在火烧般疼痛,但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看到阿萝明显地僵了一下,而后才缓缓起身,慢慢向他走来。她看上去有些憔悴,是因为昨夜……

    “大人,你应该先穿上衣服。”阿萝打断他的揣测,平静地道。他赤裸着裹着绷带的上身就这样坐在那里,让她有些不悦。这样冷的天气,他又受了伤,怎能这样不珍惜自己。

    子查赫德一把抓住她准备为他穿衣的手,立时为她小手的冰冷吓了一跳,“怎会这样冷?”他不解,“你起来有多久了?”

    他的手很温暖,让阿萝的心也似乎暖了起来,但她却没将心思丝毫泄露在脸上,“大人,请让阿萝服侍你穿衣。”她试着抽出手。

    “又和以前一样了吗?”子查赫德黑眸微眯,大手像铁箍一样,没有让阿萝逃脱的余地,“昨晚那个柔情似水的阿萝到哪里去了?”他讨厌她一脸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大人,请您……”阿萝硬着心肠打算忽略他的话,昨夜,若不是担心他,她必不会失常。

    “够了。”子查赫德突兀地打断她,一把将她扯入怀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埋首在她的颈侧,吸入她奇异的体香,他颇觉矛盾地低喃。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若说是她的身子,那也已得到了,为何还是觉得不甘?

    阿萝透过他的肩膀茫然看着前方帐上挂着的大弓,有些不知所措。他手上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融进他的身体。

    良久,她放弃坚持,迟疑地抬起手,试探性地抚上他的发。

    她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什么不让他开心点呢?

     正文 第七章  承诺

    青丽娜一身白色襦裙,外披雪狐皮镶的披风,俏生生地立在雪地中,在黑褐色凋零的粗糙树干映衬下,高贵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清丽。敛起一贯的锋芒逼人,她显得尤为楚楚动人。

    “哑奴,你来了。”看着铅灰色的天空,她温和地开口,却没有回头。

    阿萝来到她身后,不明白她叫自己出来有何目的,“是,青丽娜小姐。”疑惑让空气变得沉寂,充满了未知的惶惑。

    青丽娜温柔地一笑,美眸中有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茫然。她一向不大瞧得起阿萝,但现在却不得不正视这个女奴的存在。自她初逢子查赫德莫赫这个男人起,他的所作所为都与她对男人一贯的认知大为相异,从他拒绝自己暗示性的诱惑,到他对阿萝这个身份卑贱容貌骇人的巴图女人非同一般的重视,以至那日狩猎时他为救失足落入陷阱的自己而受伤,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迷惑,甚至于开始对他产生莫名的好感。只是这个男人的心思并不在她身上,也许,到目前为止,他喜欢这个巴图女人更甚于她。

    当然,她也明白,他和哑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地尔图最大的部族首领,怎可能要一个巴图女人做自己一生的伴侣。而她,青丽娜,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奇柯族三大军事首领之一,撇开柃木不说,她有足够的资格与他相匹配。

    这是青丽娜第一次想到与一个男人厮守一生,因此,她定会珍惜这个非同一般的机会,不会让任何人破坏。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她问。她知道,要战胜敌人,首先应该掌握到对方的弱点。而哑奴的弱点,就是她的过去。

    阿萝一怔,没想到青丽娜会问这个问题。稍一犹豫,她才缓缓回答:“冰原。”冰城在冰原,那里除了冰族,还有很多其他族群,她如是回答并不会让人怀疑她的身份。

    “冰原!”青丽娜美眸一亮,随即浮起梦幻般的神彩,“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她去过,作为奇柯族的使者到冰城为她的族长求婚,但却不获而归。不过那里的美丽却深印在了她的记忆中,包括那个拒绝她的少女。即使被拒绝,她心中也并没有气恼。那样的美丽,那样可爱的少女,是怎么样也不会让人生气的吧。

    看着她的神情,阿萝心中一痛,突然强烈地思念起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强烈地思念起她的亲人来,“是,那里很美丽。”因为过于的美丽,所以不容于世。她幽幽地低喃,感到无比的惆怅。

    她的情绪很快便被敏锐的青丽娜察觉,“哑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为什么不回家乡去。那总比终生为人奴仆好吧。”青丽娜丝毫不显露心中的喜悦,柔声循循诱惑。她知道有的事是不能急的。

    阿萝茫然,“回去?”她能回去吗?她这个抛下一切责任的逃跑者能回去吗?她已经是冰城的罪人了,她的城民、她的家人还会接纳她吗?

    寒风呼啸过林梢,将枝梢上的积雪刮了下来,纷纷扬扬地落了两女一身,似乎预示着另一场暴风雪即将来临。

    阿萝突然觉得很冷,一种打心底升起的寒意在瞬间弥漫了她全身。

    “不错,回去。你要知道,只要是在这里,你就得终生为奴。”青丽娜回过身,首次正视阿萝迷惘的眼,“而且,以你的容貌和过去,在这个熟知你的地方,你以为你可以找到一个能不计较你的过去,可以让你托付终身的男人吗?你以为与柃木又或其他女子成婚后的子查赫德会一直待你这么好吗?”

    一连串的反问,并没有击中阿萝内心的脆弱点,阿萝一直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但是,青丽娜开始关于回家的话在她心中所击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静。她沉默不语地回望眼前绝美的女人,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话,她不认为骄傲的青丽娜会关心一个曾让她鄙屑的女奴。

    阿萝洞悉一切的眼神让青丽娜有些狼狈,她修长的眉微微一皱,有点想掩饰什么似的慌乱开口:“别傻了,哑奴,你不会是对子查赫德抱着什么奢望吧?你以为像他这样身份的男人会娶一个巴图女人做自己的妻子?”

    阿萝木然地看着她,在那一瞬间明白了青丽娜的心思。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这样关心,若不是出于友谊,便是出于忌妒。她相信青丽娜不会对她有任何友谊。那么……

    “你喜欢莫赫大人。”她缓缓道出事实。

    青丽娜猝不及防,刹时闹了个面红耳赤。但她很快收拾住自己的窘态,昂然扬起了美丽的下巴,索性直言承认:“不错,我喜欢他。你要和我争吗?”后面一句话有些底气不足,只因对于子查赫德,她一点把握也没有,何况还有一个柃木在。

    阿萝眼中掠过一丝落寞,低下头,她看着脚下被踩上污迹的雪。她哪里有资格争?

    “我是莫赫大人的奴隶,走不走由不得我做主。”她转开话题,陈述一个事实。一直以来她都不是由自己做主,现在难道能例外?

    听出她的语气,青丽娜心中一喜,显得有些急切地道:“这不是问题,只要你愿意走,我可以为你制造机会。我还可以给你一笔足够你下半辈子过活的钱财,那你就可以不必再做巴图女人了。”她相信没有女人会心甘情愿做那一行。

    阿萝听青丽娜如此说,知道自己梦想很久的自由就在眼前,只等她答应了。可是为什么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为什么她会觉得胸口有些闷,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等他伤好……”她发现自己在说,觉得有些恍惚。可是她是应该离开的,只等他伤好,她一定会离开的。

    看到她的神情,青丽娜虽然不情愿,却也不敢强逼她,毕竟在这样的雪季让一个女人远行,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好,一言为定。”青丽娜愉快地笑了,为成功除去一个情敌而高兴。她相信阿萝不会反悔,她也不会允许阿萝反悔。

    “嗯。”阿萝几乎无声地回答。又抬头细细看了眼青丽娜,这是个可以温柔也可以刚强的女人,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可以跟在丈夫的身边,在他遇到危难的时候可以帮助他。不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被她小鹿一样温柔纯美的眼睛看得有些惭愧,青丽娜不自在地微微侧了侧头。

    “你要答应我,无论他选择的是小姐你,还是柃木大将,都要好好对他。”阿萝首次开口要求,也是唯一的要求。她不希望任何人伤害到他。

    青丽娜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只要阿萝一走,她有信心让柃木主动退出。

    得到这样的保证,阿萝才稍稍放心,“小姐,我要回去了。”语罢,她没有等到青丽娜的回答,便转身往回走,离开了这么久,没人照顾子查赫德,她有些担心。

    青丽娜愕然看着阿萝单薄的背影,在雪地的映衬下,穿着灰色宽大袍服的阿萝并没有任何让人觉得美丽的地方,但是偏偏地,她却再次产生这个巴图女人很美丽的错觉,而且美得让人心神颤动。

    “她和你说什么了?”身着小羊皮袄,梳着一头小细辫,戴着圆顶小帽的蓝月在阿萝回去的路上拦住了她,扬着娇俏的小下巴,有些傲慢地问。

    看得出,她对青丽娜有着很强的敌意,因此也波及了阿萝。对于她,阿萝始终无法怪责,只因那小女孩的刁蛮和娇憨,是没有心机的。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蓝月心中的惶惑和无措。

    只是这些原与她不相干……

    “青丽娜小姐并不喜欢特兰图大人。”轻轻地说完,阿萝的眉不由蹙了起来,她说这个干什么?不是不要管这些事吗?别人的感情与她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被她一眼看穿心思,蓝月立时闹了个措手不及,小脸涨得通红,“她、她喜不喜欢特兰图干我什么事……我、我……”她着窘地一跺小蛮靴,转身想走,却又不舍。

    看到她小女儿的娇态,阿萝的心不由一软,还记得与小冰君深夜在梨苑中散步时,她说起那个银发少年的情态。都是一般的心思,只是妹妹的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一生已难以如愿。而眼前的女孩子却不一样,她的心上人虽另有所爱,但至少是真实地生活在她身边,触摸得到。但愿她能够幸福吧。

    “青丽娜小姐不会喜欢特兰图大人。”再一次,阿萝违背自己的初衷,郑重地陈述她所感觉到的事实。只因她不想这个小女孩再被无望的感觉折磨了。

    “你……怎么会知道?”蓝月先前的嚣张气焰突然消失不见,她咬着下唇缓缓转过身来,眼中泛着水汽。

    一直以来,娇蛮任性只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从小到大她都喜欢着特兰图这个始终保护她的二兄,可是特兰图只当她是个小妹妹,于是她就只好用别人都不认同的方式来赢取他的关注。直到青丽娜出现,面对这个无论在什么方面似乎都比自己强很多的对手,她突然很害怕,她总觉得这一次她是真的要失去她的二兄了。但她一直压抑着这种恐慌,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她一定可以从青丽娜手中把二兄抢回来,天知道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谎话。而阿萝突如其来的话却让她的心中再次燃起了希望,同时也将她长久压抑的委屈释放了出来。

    看到她欲哭的表情,阿萝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心中有些酸楚,“我曾经服侍过她……对不起,我得回去了。”阿萝说了一个不是太令人信服的理由,她不想告诉蓝月青丽娜实际上只对子查赫德感兴趣,只因她不想给子查赫德惹麻烦。

    没有等到蓝月回应,她擦过小女孩的肩匆匆回走,仿佛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

    “阿萝……谢谢你!”蓝月的感激从后面急切地传过来,让人体会到她性格中率真的一面。

    阿萝没有回头,也没回应,当然也看不见蓝月遗憾的神情。

    来到子查赫德的大帐外,她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子查赫德一个人在,这时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是柃木和特兰图。

    见她回来,两人也并不是如何在意。倒是子查赫德,他坐在榻边,看向她的眼神中露出询问的光芒。她去见青丽娜他并不知道。

    “焰人自视甚高,而且古怪。放着自己族中的女子不娶,专门迎娶别族中出身高贵容姿出众,且又冰清玉洁的女子。”柃木愤愤地道继续他们开始的话题,“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特兰图一改他平日莽汉的形象,与子查赫德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不是有一个什么传说吗?”他漫不经心地道。鬼才会相信如此一个大族会单单因为一个莫虚有的传说而坚持不让本族女子传递子嗣,这其中的道理只要仔细一想便会明白。

    “阿萝,你过来。”没有得到阿萝的回应,子查赫德向她招手道。

    阿萝微一犹豫,向他们走过去。

    “传说?”柃木冷笑,“什么传说,不过是侮辱女子的借口罢了。真不知他们的女人都是干什么的?就这样甘心白白被欺负。”

    听他们的话,知道是在谈论他们的死敌焰族。阿萝走到子查赫德旁边,“您想要什么,大人?”她在不打扰谈话的情况下小声地问。

    “去哪里了?”子查赫德忍住抓她手的冲动,淡淡问。醒来没看见她,让他很不安。

    “柃木,你以为别族女子都似你们一般吗?”特兰图取笑的话传进阿萝的耳中。她沉吟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子查赫德青丽娜约见她的事。

    “去湖边,想看看冰有没有化。”她垂下眼,说着她并不陌生的谎言。很多时候,她不得不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也是她不喜欢开口说话的原因之一。

    对于她的回答虽然不算满意,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好深究,子查赫德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煮壶茶,然后弄些吃的。柃木和特兰图会在这里吃饭。”

    交待完这些,子查赫德这才加入谈话。

    “焰族历经数百年,人丁并不兴旺,却始终能保证其草原大族的地位,柃木你难道以为这与他们这种无情的做法没有任何关系吗?”他带着乏意侧身靠向一旁的枕头,慵懒地道。

    “焰族血脉遍及天下,你又以为他们只是单纯地想驱逐他们的女人吗?”看到柃木不能置信的表情,子查赫德有趣地再补上一句。很多时候,女人更愿意相信一些梦想般的言辞,他们地尔图的女人也不例外。

    摇了摇头,柃木对他的推测依然持怀疑态度。她不相信一切只是基于焰族男人的野心,更不相信这种毁掉本族女子一生的做法只是一个不着痕迹吞噬天下的阴谋,她更不相信那些女子就这样任由摆布。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争执,女人的看法一向和男人不太一样。这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也没那个必要。他的目光落向阿萝忙碌的身影,神情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

    “不管是什么原因,焰族始终是我们的死对头,小心着就是了。”特兰图道,然后岔开话题,“对了,柃木,你救的那个男人的身份弄清楚没有?我总觉得他不简单。”

    闻言,柃木的神情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她不安地看了子查赫德一眼,见他没太注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嗯……他说他是中原人,叫秋若湖。被仇人追杀流落到此。”她中气不足地回答。只因这么一点资料,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特兰图还待再问,子查赫德却先一步打断他:“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欲示人的隐私,他若愿说就说,不说便罢,不必追究。”

    听兄长如此说,特兰图只得作罢。当下三人又商议起开春后的一些事宜,希望趁闲时早做准备。

    阿萝缝制的羊皮袍正好合适,穿在子查赫德的身上越发衬出他的英武挺拔来。

    阿萝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粗豪的男子脸上漾起开怀的笑容,感觉到心口处滑过一丝暖意。

    “阿萝!”子查赫德粗糙的大掌抚上阿萝的脸庞,炯炯的黑眸中流露出浓烈的情感,她愿意为他做衣服让他很意外、也很开心,然而他却不知要怎样才能让她明白他的心情,“阿萝……”他咧开嘴笑,然后勾住阿萝的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这个男人没有花言巧语,也没有太多的柔情,有的时候冷静淡漠睿智得让人害怕,有的时候又拙于言辞就如现在,但这却是他最真实的一面。阿萝知道她只有处于现在这样的地位才能看见这些,以前不行,拥有美丽的时候不行。

    她尝试着将脸轻轻贴上他心跳的位置,然后伸出手环住他粗壮的腰,他有一个可以让女人倚靠的胸膛,但她却不敢要。

    阿萝反常的依恋让子查赫德很诧异,不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一不留神她又变回以前那样。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幽幽地,阿萝呢喃,虽然很舍不得,却仍然希望看见他健健康康地站在自己面前。

    听到她的话,子查赫德微笑,“不要担心,过几天就没什么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感觉到她是在乎他的,这是第一次他突然觉得受伤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那就好。”阿萝柔声回应,心里却冷冷的,有些空落。顿了一顿,她又想起什么,仰首看向子查赫德不再冷硬的面庞,“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受伤了。”她知道这个要求过于不切实际,但她不得不做这样的请求,她只希望他能因此而更爱惜自己一些。

    子查赫德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一生他都离不开战争,因为他是地尔图人,因为草原不是只属于地尔图人。而有战争就会有伤亡,他是个诚信的人,不愿意答应自己做不到的事。

    看到他的为难,阿萝不由叹了口气,“不能答应吗?”她落寞地从他的怀抱中退了出来,有些神思不属地转身打算去做事。她知道以后不论她走到哪里,都不可能真正地安心了。

    她的背影单薄而无助,让人的心里不能自已地怜惜。

    “我最多只能答应你尽量不让自己受伤。”沉默了一会儿,子查赫德突然开口,看到阿萝惊喜地回头,他又补上一句,“但是……我有一个交换条件。”他是个善于利用形势的人,有的时候这个习惯并不是太好。

    阿萝一怔,“什么?”她想不出他对她会有什么要求。

    子查赫德攫住那双如小鹿般温柔的褐眸,期待专注的神情让阿萝心跳不自禁地加速,“从来没见过你笑,我希望看见你笑。”说不上为什么,他知道笑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就证明了他无法让她开心。这样的事实让他分外觉得挫败。

    笑!阿萝茫然回望他严肃的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笑……

    她也曾笑得无忧无虑,也曾笑得天真无邪……直到她发现她的笑带来的只是鲜血与杀戮,只是平民百姓愤怒的指责与唾骂,只是别人的痛苦与泪水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笑了。

    若是以前的秋晨无恋,子查赫德想看到她的笑,她毫不奇怪,但现在的阿萝、阿萝的笑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

    “我……不会。”垂下眼睑,她迷惘地低喃。语罢,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秀眉轻轻蹙了起来。她不是不想笑,是真的不会。

    “你……”子查赫德气结,大步来到阿萝的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却意外地发现她的眼中竟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叹气道:“你这女人,让你笑,你却给我哭……好了,不会笑就不笑吧,我不难为你就是了。”他本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但对她实在是硬不起心肠来。

    阿萝不语,眼泪也并没有落下来,只是抬手抓住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把温柔给一些在别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人或物?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倾慕秋晨无恋厌弃阿萝?如果他和她以前所见过的男人一样,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舍不得,也不必为他担忧了。

    “怎么了,阿萝?”她的反常终于让子查赫德开始隐隐不安。

    阿萝摇了摇头,牵着子查赫德来到火边的软垫上坐下,自己则依偎着坐在他身边。

    “我记得你提起过冰城的秋晨无恋。”看着火堂中跳动的火焰,阿萝柔声道,漫不经心的表情让人以为她只是随口闲聊,“曾听过她的大名,人们都说她是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究竟是不是呢?”

    这是阿萝第一次愿意主动和人闲聊,子查赫德很喜欢,当下抛开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起来。

    “也不尽然。”他沉吟道,“我见过她,除了容色出众外,不过是一个柔弱普通的女子罢了。”这是他第三次对秋晨无恋做出评论,不知是不是因为阿萝罕见的亲昵和温柔,使他心情很好,因此出口的言语也客气许多。

    “是吗?”阿萝微觉诧异,有些糊涂于他对秋晨无恋的感觉,“那么为什么那么多人怨恨她呢?”她当然知道,但仍想听听子查赫德的意见。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她的手,“也有很多人喜欢她。”顿了顿,他才又道,“因为她很美丽,所以她什么也不必做就会有人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生命。”

    “是这样吗?”阿萝突然觉得有些冷,于是蜷缩进子查赫德宽厚的怀中,希望能从那里汲取到一丝丝温暖,“那你呢?如果她愿意成为你的女人,你会不会要呢?”

    轻柔地环住阿萝纤瘦的肩,子查赫德听到她天真的问题,忍不住哑然失笑,“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这样不可能的假设也想得出来。”

    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他决定纵容她的奇怪,“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思索了一下才继续解释,“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王迷恋着那个女人,我不会为一个女人做出对我的部落族民不利的事。”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像王又或特兰图那样为女人神魂颠倒到什么都不顾。

    听到他回答,阿萝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嗯了声,然后侧耳倾听帐外雪落的声音。狼饥饿的嗥叫声从旷野上远远传来,让人既恐惧又心生怜悯,在这样的大雪天,狼多半是寻觅不到食物的。

    地尔图人自称是狼的后裔,对狼有着极特殊的情感,因此他们有一个让其他民族无法理解的风俗,那就是饲狼。

    每到雪季,狼寻觅食物十分困难,就在这个时候,地尔图人会每隔十天至半月,在由奴隶专门饲养的牲畜群中挑选一批家畜放逐至原野上供狼捕食。这样一来,凡是在地尔图人生存的地方,狼也会比其他地方多。

    这一日,伤势初愈的子查赫德迫着阿萝和自己一起参与了饲狼的行动。他希望阿萝能很快接受并融入他们地尔图人的生活,他不喜欢她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她周遭的一切,那会让他觉得她似乎会随时消失一样。

    阿萝坐在子查赫德送她的那匹枣红马上,将自己包裹在宽大的披风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雪不大,细细的像玉屑一样,但寒风却依然猖狂肆虐,在这样的天气中纵马奔驰实与受罪无异。

    人们一边呼喝,一边将马鞭在空中甩出响亮的啸声,骑着骏马从这面驰向那面,又从那边奔向这边,将惊惶失措的羊群驱向辽阔无垠的雪原中。

    阿萝只是和子查赫德遥遥地跟在人们的后面,并没有加入他们的驱赶行动。

    看到羊群无助的样子,想到它们即将葬身于饿狼的腹中,阿萝就觉得浑身乏力,心中不忍。她根本不能明白地尔图人为什么要用柔弱善良的羊羔来饲养凶恶的狼群,更加不明白子查赫德又为何要她来面对这样残忍的场景。

    “你早晚得习惯。”将她的抗拒看在眼里,子查赫德突然开口道,“你要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如羊羔一样柔顺的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任人宰割。”

    阿萝心冷地看向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子查赫德,在这一刻,说着这样的话,这个男人似乎又是那个站在山颠上指挥若定的子查赫德莫赫。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除了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与她对望半晌,子查赫德又缓缓补充。他不认为自己会一直在她身边,在这个世上,无论关系如何亲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她的柔弱始终令他无法放心。

    阿萝敛目不语。她怎会不知道,她早就明白了。

    一声长啸突然响起,驱赶羊群的人马闻声齐齐掉转马头回驰,任羊群四散逃逸。这样的情景让阿萝略微有些吃惊,子查赫德已牵着她的马头避到了一边。

    “即使我们提供食物,狼也要依靠自己的实力捕获猎物。同样,这些羊如果有本事逃回去,那么它就享有被精心饲养直到老死的待遇,脱离被屠杀或再次成为供养狼的祭品的命运。”子查赫德为阿萝释疑,炯然的目光则落在惊惶奔逃又或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羊群身上,神色冷漠而傲然,“这很公平。而这种公平只有我们地尔图人才会赐予它们,在其他种族,牲畜唯一注定的命运就是被宰杀。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只羊有这个本事得到我们准备的优厚待遇。”

    阿萝有些茫然,他说得没错,整个冰族就像他所说的待宰羔羊,始终依附着大族生存,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的手中,怎可能有好的下场。奈何她们一直不懂,徒然浪费掉一个又一个花样年华少女一生的幸福。

    “人都贪图安逸富贵,厌恶辛劳贫穷。但是奢华的生活很容易便能磨蚀掉一个英雄的毅志和坚韧,让他变得如你现在所看到的羊羔一样软弱。”子查赫德继续道,对从他们面前驰过的人们视若无睹,“所以,无论我们地尔图人现在是如何的富有或强大,我依旧要求我自己和我的族民远离奢华安逸。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让我们的敌人有机可趁。”

    听到这里,阿萝恍然大悟,难怪她一直觉得除了在战场上,她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人无法相信地尔图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之一。

    “我明白了。”她首次回应,明白了他要她坚强的苦心。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若她们冰族有这样的领袖,她们或许不会落到眼下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子查赫德还待再说点什么,却被突然响起的青丽娜轻快愉悦的声音打断。

    “子查赫德,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劲装的青丽娜在特兰图的陪伴下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向他们缓步踱过来。

    “你好,青丽娜小姐。”子查赫德礼貌地向她打招呼。

    冲阿萝微一点头,青丽娜巧笑嫣然,“你们这饲狼习俗倒是有趣,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们地尔图人有这个胆量和本事做这样的事吧。”

    子查赫德微微一笑,对青丽娜明显的赞美不以为意,“没想到青丽娜小姐也有兴致来参加我们这微不足道的活动。”

    特兰图道:“是我请青丽娜小姐来的。在这冬日里,也只有做点事才能打发无聊的时光。”

    “是啊,真的很有趣。”青丽娜兴奋地道,显然意犹未尽,“我听说你们通过这种活动提供给牲畜脱离被宰杀的命运的机会,是吗?”这在她看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不错。”子查赫德淡淡回应。看了眼静立一旁的阿萝,她低着头,在不易察觉地发着抖,似乎在极力抵抗寒冷,于是准备带她回营地。

    谁知青丽娜谈兴正浓,“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们既然连牲畜都给了这样的机会,那么对于你们的奴隶,是否也同样有获得自由的机会呢?”她说得漫不经心,让人丝毫想不到其他。

    阿萝却浑身一僵,听出了她的意图,她正在为自己寻找光明正大离开的机会。想到此,阿萝不由自主地看向子查赫德,心中有些矛盾,不知道他将怎样回答。

    子查赫德一怔,没想到青丽娜会有此一问,顿了顿才道:“当然有。”但他并没有说下去。

    倒是特兰图接了过来:“在我们的南面是辽阔的戈壁和沙漠,我们族规规定,只要奴隶是从那个方向逃离,我们必须放弃追赶。因为沙漠是我们地尔图人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那里的恶劣条件我们比谁都清楚。无论是谁,只要有本事穿过沙海,就值得我们尊敬。”

    听到这样的回答,青丽娜眼中亮光一闪,不着痕迹地瞟了眼阿萝,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浅笑。

    阿萝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再思索。

    也许这就是天意!

     正文 第八章  终须去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幽幽叹了口气,阿萝放下笔,温柔地看着案上被着上墨迹的白绢,怔怔垂下泪来。自逃离摩兰都城萨古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执笔填墨,写的是数年前她曾翻阅到的一个汉人女子所作之词。她并没有写这首词的人的豁达胸怀,她很舍不得,舍不得一个她永远也没有资格拥有的男人。

    半晌,泪眼模糊中,她再次提笔,落下“阿萝”二字。她不想在走之后还为子查赫德招来麻烦,因而决定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之。

    再坐了一会儿,当她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依恋越来越深时,毅然起身,拿起搁在一旁的包袱,不再犹豫地走向帐门,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她知道再留恋下去,她恐怕会失去理智,决定留下。

    她离开,并没有知会青丽娜。

    帐帘掀开,一股清新的风带着青草香味迎面扑来,让人精神一振。

    雪已经融了,嫩绿的新草随处可见。这是大草原的春天,比别的地方来得都要晚一些。地尔图人每年春季在王庭都有一个祭天大典,向上天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每个部落的首领都必须参加。听说那里很远,骑马要走上好几天,子查赫德和柃木等人现在想必还在路上吧。

    为了不惹人注意,阿萝没敢去取子查赫德给她的马,甚至不敢带太多的食物。她将包袱藏在宽大的袍子下面,若不是心存定见,并不容易被发觉。

    因为她常常一人去湖边,所以人们看见她往那个方向走的时候,并不会想到其他。何况任谁也想不到,在没有马代步的情况下,阿萝一个弱女子敢只身穿越草原,而子查赫德的大帐内并没有其他人使唤,因此,等有人察觉到她逃离时,恐怕已是数日以后了。

    暮色降临的时候,阿萝已远离莫赫部民居住的地方。前面是连绵起伏的小山丘,树木稀少,而且树枝光秃秃的,还没发出嫩芽。一个很小很小的湖安静地躺在山坡下,周围是黑褐色的泥土,除零星半点刚冒出头的嫩绿新草外,什么也没有。这是阿萝在地尔图人的领地里见过的最荒凉的地方。

    来到湖边,阿萝蹲下,掬起一捧寒凉刺骨的湖水喝了一口。看着水珠散落,将湖中自己的影子溅成碎片,不由得有些茫然。

    直到现在她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办。事实是她只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却从不敢想该去哪里,因为她根本是无处可去。她不想去扎尔特依山,她知道自己根本到不了那里,而且她对圣湖的幻想早在子查赫德和红柳的对话中破灭,她觉得就算圣湖真有那么神奇,那对她也没什么意义了。已经发生了的事怎能抹灭?

    她不会回冰城,那里再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连她一心想保护的小冰君也被他们送走,她回去也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平静。

    那么她应该去哪里呢?

    天黑了下来,她却没有生起火堆,只怕会惹来狼又或者是人。寒风呼啸着从她身边刮过,她战栗地抱紧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一次在萨古,她是以坠河宣告自己的离去,让人们都以为她溺死了。然后从河道逃逸,最终精疲力竭,任河水将自己冲往茫茫的草原。若不是阿婆救了她,她恐怕活不到现在。

    可是活着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多增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牵挂。她想起子查赫德温暖的笑,宽厚的怀抱,以及他温柔的抚触,一年前不会有的情感在心中激荡。

    “不是爱风尘,不是爱风尘……”她皱紧眉头,喃喃低语,眉梢眼角尽是说不出的苦涩。若没有以往的种种,她或许可以追随在他身边。可是……她想起那日她问过他的话。他说他不会要秋晨无恋,他说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对他的族人不利的事。所以,就算她是纯净无瑕的恋儿,他也不会要。

    想到此,她突然心灰意冷,颤巍巍地站起身。她从来就没有过希望,现在自然也不会有。

    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没有一丝光线,阿萝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寒冷肆意地将她包围,她却不想再挣扎。

    还记得那一次她在湖中被冻僵,是他救了她,她其实并不感激他。可是现在她才明白,若真有一个人能救她,那必是他无疑,只是他必不愿意做那个救她的人,而她也不想将他牵扯进连她自己都厌弃的生命中。

    轻叹一口气,她摸索着靠向一棵大树,以抵挡夜晚的寒冷。也许用不着想太多,今夜她恐怕便难以熬过。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黑暗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突兀地在湖畔响起,吓了毫无心理准备的阿萝一跳。

    按住心口,阿萝惊惶地循声望去,只见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站在那里。不知道来者是什么人,她屏住气,不敢发出声音。

    一声冷笑,那人道:“不必遮掩,我知道你是子查赫德的女奴。你在这里做什么?监视我吗?”听她的口气,似乎对子查赫德有着很大的敌意。

    轻喘一口气,阿萝知道躲避不了,唯有答应:“不,我不认识你。”任她怎么也想不出这里怎会有人,而且还是一个老人。但是不管是谁,她恐怕都有麻烦了。

    那人突然静了下来,隔了半晌,正当阿萝忐忑不安的时候,她再次道:“没想到你的声音这么好听。”

    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阿萝睁大眼很努力地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奈何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不得已只好放弃,却不知该怎么回应她赞美的话。

    一声咳嗽,那人又道:“跟我来吧,我倒要看看子查赫德那小子愿意收下的女奴是怎样的。”语罢,轻微的脚步声向阿萝右侧方向走去。

    看她一点也不怕自己逃走的样子,阿萝有些泄气,知道对方根本是胸有成竹,不怕她不跟去。想了一想,她忙紧跟上那看也看不清的黑影。听得出这人和子查赫德关系可能不大好,或许自己可以想办法留在她的身边,嗯……就近照看一下。

    并没有走多远,前面出现一个不算大的帐篷,其中隐隐透出灯光,不知是否还有其他人在里面。阿萝随着那人迳直向帐篷走去,心中惴惴不安。

    钻进帐篷,一股热气迎面扑来,阿萝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帐中并没有人,火燃得很旺,上面架着一个陶土罐,腾腾地冒着热气,香味在帐内弥漫。闻得出来,那是驼肉汤。阿萝稍稍放下心来,这才有工夫打量那个领她来的人。

    出乎阿萝意料,那竟是一个容貌甚美的老妇人。穿着粗布长袍,身材高挑,长发披在身后,直垂至地,五官秀美高雅。乍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几岁,与她的声音甚为不符。仔细打量之下,才发现那唇角眼尾岁月的沧桑,那一头长发亦是灰白相杂。只是这么美丽的老人,阿萝还是首次得见。

    “把你的面纱取下。”一边剔亮油灯,老人一边淡淡吩咐,神色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阿萝也并不坚持,依言拿下面纱。

    回过身,对于阿萝残毁的脸,老人视若无睹,她突然伸手抓住阿萝按着袍内包袱的手,阿萝措手不及,包袱从外袍下掉了出来。一丝笑意浮上老人的唇角。

    “原来是不喜欢这里啊。”她颇感有趣地低喃,“不然就是不喜欢那小子……”完全是自言自语,丝毫没有询问阿萝的意思。

    阿萝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小丫头胆子倒大。”老人自顾自地在火边的垫子上跪坐下来,从身侧的矮柜内拿出两个碗,用木勺在罐中搅了搅,然后将两个碗都盛满了香气四溢的肉汤。她的动作很悠闲,似乎已忘了阿萝的存在。

    见她不再理会自己,阿萝这才想起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包袱。然后来到老人一边,“不知嬷嬷怎么称呼?”她开口问。这是数年来首次主动询问一个人的姓名,为的却是老人对子查赫德不太友善的态度。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阿萝前面的方垫,“坐。”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让人无法理解。

    阿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再次打量了眼这个小而简朴的帐蓬,确定暂时没有危险后才不安地依言坐下。

    “天没黑我就看见你了。”老人缓缓道,语气中没有开始的敌意。“不知道该去哪里是吧?”她说得漫不经心,却一语点中阿萝的心事。

    阿萝吃惊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老人了然地一笑,捧起一碗汤递到阿萝面前,神色慈祥地正视她令人心生寒意的脸,“喝吧。冻了这么久,先暖一暖。”

    阿萝不知所措地接过,连道谢也忘了。怔怔地捧着滚烫的碗,没有送到嘴边。碗很烫,烫得她差点要掉下泪来。

    “我叫禹妹。”老人道,然后喝了口汤,她喝汤的动作很优雅,不像一个普通的牧民,“不用担心,我不是地尔图人。”她再次口出惊人之语。

    “您……”阿萝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问什么了。

    “我是七色族的圣奴。”不知是否太久没人说话,禹妹不用阿萝问,便开始主动说起自己的事来,“七色族你恐怕没有听过,是和地尔图人生活在同一个沙漠里的小族。不过七十多年前已被地尔图人灭了族。”说到这里,她美丽的眸中掠过一丝怅然,停了下来。

    阿萝的确没有听过这么一个族群,但听到禹妹的话,心中却升起一丝寒意,“所以……您恨地尔图人,是吗?”她试探着问,心里为子查赫德捏了把汗。虽然那不是子查赫德做的,但他流的同样是地尔图人的血,这无法改变。在这种族与族之间的仇恨中,针对的并不是个人,而是整个民族。

    “恨?”禹妹微讶,而后微笑,她的笑平和安祥,“老太婆九十有六了,和地尔图人一起生活了七十七年,你说什么样的恨能持续这么久?”她的眸子清亮智慧,并没有一般老人的浑浊。若不是她自己说,根本没人能想到她竟然年近百岁。

    阿萝惊讶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对面前女子的惊异视若无睹,禹妹漆黑的瞳眸中是看尽世事的沧桑,“女人一生中唯一能让她刻骨铭心记住的只有爱,又或是由爱而生的恨,不会再有其他。”

    示意阿萝碗中的汤冷了,直到她端到嘴边开始喝,禹妹才又继续未完的话,“而且,你认为一个愿意为地尔图人生孩子的女人心中还有恨吗?”顿了顿,她语出惊人,“我那粗鲁的孩子你应该不陌生,特兰图。”

    特兰图的母亲?年龄上会不会……或许不是亲生的。阿萝从诧异中回过神,如是猜想。

    看出阿萝的猜疑,禹妹不以为意,“我是圣奴,体质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她只随便说了一句,无意解释太多,“你呢?子查赫德不值得你为他生孩子吗?”

    料不到她会有此一问,阿萝几不可察地一震,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脆弱,“您多想了。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没有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禹妹不悦地打断阿萝自轻的话,“子查赫德那小子对你也算另眼相看了,不然怎会留下你?”说着,她放下喝了一半的汤碗,直起身,用布包住土罐,将它端了下来。

    阿萝咬住下唇,没有回话。

    重新坐好后,禹妹的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如两束冷电,似乎能直透人心。阿萝被她看得有些坐立不安。

    “那小子的眼光一向出人意料。”半晌,禹妹收敛住眼中利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花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让人仿似感到她发上岁月的流动,“他既然对你稍显不同,那么你必有着过人之处。可是说到底,他到底也是一个男人,而男人看女人一向是先从脸看起。嗯,你的想法也不能说不对。”她指的是阿萝已毁容的事实。当然,在她这个年纪她可以看得更多更深,但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插手。

    听到她的话,阿萝倒也不是如何难过,因为在很久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子查赫德或许不一样,但她不会因为这个不一样而放任自己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早就失去了幻想的能力。

    “不过——”留意到阿萝的反应,禹妹充满智慧的双眸中掠过一抹深思,而后表情在瞬间变得冷漠而高傲,“你既然是地尔图人的奴隶,就不该逃走。若不是我这里正好需要一个侍奴,我定要让你受到逃奴应有的惩罚。”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强硬地留下阿萝。

    看到阿萝意外的表情,她露出一丝冷笑,“不要再试图逃跑。不然老人家我一定会把你像牲口一样锁起来。”

    老人的喜怒无常让阿萝心中直冒寒意,但她天生性子温驯善良,倒也没想与一个老人发生冲突。也就这样被迫着留了下来。

    “逃了?”风尘仆仆归来的子查赫德甫一进入莫赫部领地,就被特兰图告以阿萝逃走的消息,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冷静。反倒是其他人显得更为激动些,纷纷询问追捕的情况。

    “派士兵追过,但一无所获。”特兰图颇感惭愧地回答,“不过已传令下去,凡是居住在我们辖域内的民族,均不得收留帮助她。”此令一出,也就等于断了阿萝的生路,没有人会相信,单凭她一个柔弱女子,能只身逃离偌大的多色沽草原。她的结局几乎已可以预料,不是饿死,就是葬身野兽之腹。

    “知道了。”子查赫德淡淡道,摆了摆大手,示意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再谈。从他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出他对这件事抱何种心态。

    当下,特兰图又向子查赫德简略地报告了他离开后这近月期间内发生的事,除了马贼又开始肆虐外,并没什么过于重要的。寒喧叙旧完,其他人又要赶着去安排洗尘的晚宴,纷纷告辞离去。

    当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子查赫德站在自己空阔的大帐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的表情一直维持如前的平静。然后,他缓慢地闭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不再平稳。

    原来……她心疼的泪水,她温柔的顺从,她柔情似水的注视……一切,都是伪装。他竟然忘记,她这样的女子,为了达到目的,一向比男人更要不择手段。

    手指弯曲……收缩成拳——紧紧的拳头,垂在腿侧。

    “为什么要走?”他几不可闻地出声问自己,一个奴隶,又或一个女人的离去,他本不该放在心上,由特兰图去处理就行了。可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没有任何的征兆,当他以为她心甘情愿地跟随他的时候,她却突然地离去。她难道不知道,她根本没有机会活着离开这片草原吗?即使她真的如此幸运,能安全地抵达她想去的地方,但为了生存,除了重操旧业,她还能做什么?不然,在她的心中,葬身在荒野,又或者当个人人轻贱的巴图女人会比当他的奴隶更好?

    蓦然睁开眼,子查赫德的眸中隐隐燃起怒火,一把扯掉身上的外袍,他大步走向书案。她想要自由,那就要按他们地尔图人的方式来获得。他绝不会为她破例!他要下令,除了南面沙漠,其他三方均要戒严,若在沙漠以外的其他地方发现那个女人的踪影,格杀勿论。

    他心中其实明白这道令恐怕已下得迟了,过了这么久都没人发现阿萝的踪影,那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活着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除了这样做,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应付出现在他身上的古怪情绪。他甚至不能分辨那是愤怒,还是害怕,又或者是痛苦。他只知道,他整个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且无望找回来。

    一抹轻盈的白被一块青色圆润的鹅卵石压在深红沉重的几案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恬淡而优雅。

    子查赫德顿住,感觉到阿萝的气息,想也不必想,他已可以肯定那定是她留下的。他的手犹豫着抚上那凉滑柔软的绢面。

    当他看到上面清雅秀丽的字迹时,心中的怒意在瞬间消敛,就如同她站在他面前时,他无法对她生气一样。

    她竟然用的是地尔图人的文字,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命运的无奈却又向往自由的真挚感情。就在那一刻,他第一次不再抗拒地去感觉心底那份实实在在的疼痛。

    “阿萝……”他低吟,将白绢紧紧地抓在手中,闭眼,浓眉纠结在了一起。“你想我怎么做……”她是否还在等他决定?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阿萝柔润如缎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吟诵,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脸上的忧郁。

    浑身一震,他蓦然站起身,向外走去。无论她想怎样,他都要先找到她,她在外面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她根本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召来扎合谷——那个阿萝常常看见伴随在他身侧的虬髯大汉,子查赫德让他带着手下不动声色地去秘密寻找阿萝,无论生死,一定要找到她。扎合谷当即领命带人悄然离去。

    颓然回到帐中,子查赫德心神不属地来回踱着步子,无法安下心来做任何事。

    她究竟想要什么?自由吗?她难道不知道若连自己也保护不了,自由只会是苦难。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莫问奴归处……

    这个笨女人……

    子查赫德脸色难看地低咒。目光不经意地看到地上被他扔掉的羊皮袍,心中一动,俯身拾起。

    那是阿萝为他亲手做的,他一直穿在身上。

    将羊皮袍拿到手中,不自觉地轻抚上面细腻的针脚,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阿萝在缝制它时的专注神情。深吸一口气,他将袍子按到胸口,抵制住那里异乎寻常的疼痛。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有放不下一个女人的一天。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对阿萝的感觉就像对柃木的一样,喜欢,所以他用地尔图人的方式来向她表达自己的好感。他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但是他从未想过两人会永远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是地尔图男女相处的模式,没有任何承诺,他和柃木如此,其他情侣也是如此。他不认为自己会娶阿萝做妻子,甚至阿萝的存在也从没影响过柃木在他心中认定的地位。

    可是,就在这一刻,或许更早,当特兰图告诉他阿萝从他生命中突然消失的时候,他蓦然察觉,她对他来说,或许与其他女人不大一样。

    是的,是不一样!

    就在那一刻,他的神情变得无比坚定。抖开紧抓的羊皮袍,他重新穿上,然后风一般卷出大帐。

    他没有办法坐下来等待寻找的结果,也没有办法在这里胡乱猜测那个笨女人的心思,他必须亲自去找,他必须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然后……

    所有的事等找到人再说,现在他根本不敢多想,只希望她安然无事就好。

    “莫赫。”柃木站在帐外,神情局促,却又含着明显的决心,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向子查赫德宣布。

    压抑住焦急的情绪,子查赫德停了下来,“有事?”他们一起回来,她会有什么事这个时候才想到说?他微感疑惑,却不怎么在意。

    柃木滞了滞,然后猛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莫赫,我要离开这里。”

    离开!子查赫德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看到他错愕的表情,柃木美丽的脸上浮起深深的歉意,但她的神情却依然坚定如前,“对不起,莫赫。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找秋若湖。我要跟着他。”她说得义无反顾。在她离开的这段日子,秋若湖也离开了,他留了信,说他回去了结一些事,他没有说他还会来。而她,她要去找他。

    冷静下来,子查赫德才听明白柃木的意思,原来——他们这一对在别人眼中最般配的情侣,竟然在同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人,这未免过于巧了些。暂时抛开对阿萝的担忧,他露出浅浅的笑。

    “不需要说对不起,我应该祝福你。”他张开双臂,拥抱住柃木,沉声道,“不要忘了回来。有需要帮助的时候,传个口信回来,你的族人一定会以风一般的速度赶到你的身边。”能够真心地说出这番话,子查赫德知道自己与柃木以前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彼此欣赏以及一种互需。

    怎么也没想到子查赫德会是这种反应,柃木诧异之后是松了口气的欣慰。她真害怕他会生气,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又或是低估了他的心胸。

    “谢谢!”她说不出其他的话。

    子查赫德点了点头,“我有点急事要去处理。”他说,然后像一股旋风般从柃木身边刮过,向自己的马圈走去。

    柃木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有些微的茫然。她和他就这样结束了吗?没有人留恋,没有人在意。那么,这几年他们又为什么要在一起,是因为寂寞吗?一丝惆怅在她的心中悄悄漫延。

    子查赫德牵出马,正要翻身而上,眼前却出现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子查赫德,你要去哪里?”精心打扮后美得仿佛当空艳阳一般的青丽娜嫣然浅笑着来到他的马前,她的神态温柔妩媚得让人无法忽略。

    “青丽娜小姐。”子查赫德疑惑地看着她,无法猜透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有事?”他不想费神猜测,直接问道。

    青丽娜有些微忸怩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她一向任性妄为,不将男人放在眼里,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心跳如擂鼓。她一知道他回来,就赶紧打扮好来寻他,刚巧看见他走向马圈,所以跟了来。近月不见,他看上去似乎比记忆中更英气逼人。

    “我……”她微微犹豫,而后蓦一扬美丽光洁的小下巴,傲然道:“我决定了,我要你做我的男人。”她是青丽娜,他应该为她愿意垂青于他而感到荣幸,而不是她在这里忐忑拘谨。

    子查赫德一怔,片刻回过神,不由皱了浓眉,以为青丽娜又在耍什么把戏,“我现在还有事……”他跃上马背,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准走。”青丽娜一把拽住子查赫德的缰绳,因为他的不在意而心底着慌,但与生俱来的骄傲让她没有表现出来,“还有什么比我所说的事更重要?你若不给我一个答复,今天休想去任何地方。”

    挂念着阿萝的安危,子查赫德有些不耐烦,俯首看着青丽娜令人屏息的美丽容颜,却无动于衷,“答复?什么答复?无论青丽娜小姐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的是真的,我都必须告诉你,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看着青丽娜渐渐苍白的脸,他顿了顿,然后淡淡道,“现在,请你让开。”

    没想到会是这么直接的拒绝,青丽娜的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她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谎……若你不喜欢我,那日又为何要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我?”若不是那次,她也不会对他改观,也不会做出现在这样自找耻辱的事。他一定说的不是真心话,谁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一个自己不在乎的人。

    子查赫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是特兰图的心上人,我怎能让你受到伤害,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青丽娜怔怔地重复他满不在乎的话,雪白纤长的手不由自主地缓缓松开粗糙的缰绳,“原来如此……你好……子查赫德!”她垂下头,没有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滴落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浸了进去。

    子查赫德没空理会她,一掉马头,从她的身边擦过,向远处奔去。

    听到马蹄踏地的声音,青丽娜浑身一震,蓦然转过身,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

    “莫赫大人,你是去寻哑奴吧。”她没有扬高声音,但她知道他一定听得到,“听说她在马贼手里。”

    话音未落,如她所料,马蹄声中那雄健的身影再次向她靠近。

    她冰冷的笑褪去,换上娇媚如花的微笑。

    “你怎知道?”来至近前,子查赫德狐疑地问。明知她的话可信度不高,但他却无法放任不理。

    注意到他眼中的关切,青丽娜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她知道她越表现得漫不经心,他就会越重视她的话。

    子查赫德看了她一眼,不再问下去,掉转马头,扬蹄而去。不管真假,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

    青丽娜目送他远去,樱唇不由紧抿,一丝脆弱在眼中一闪而过,随之而起的是如寒冰般的冷漠。

    原来在他的心中,她竟及不上一个又丑又贱的奴隶。

    他如此轻贱她!

     正文 第九章  相随

    没有人知道阿萝在哪里,包括青丽娜,当然也没有人能找到阿萝。当子查赫德四处搜寻她的时候,她却恬淡安静地生活在他们部落最荒凉的地方。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子查赫德那小子竟然以为你在马贼手中。”禹妹掀帐进来,对正在煮茶的阿萝冷笑道。

    阿萝一震,抬眼看向这美丽却古怪的老人。看禹妹似乎无意说下去,她便也不打算追问,又垂下眼继续安静地煮茶。问什么呢?她还想知道他会怎么做吗?她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奴隶,一个奴隶逃了,又有什么重要的,他怎会浪费精力去管,大不了吩咐其他人处理也就罢了。

    禹妹花白修长的眉毛一扬,有些不满意阿萝的沉默,但是她的嘴角很快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我一向不喜欢那小子压在我儿子的上面,现在他竟然失策到单骑去追寻马贼,那倒算不上是件坏事。”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来到阿萝旁边,出乎意料地伸手抬起阿萝的脸仔细端睨起来。

    听到她的话,阿萝本来平静的心仿佛被投入一块大石,乱了。

    他一个人去找马贼做什么?他就算再厉害,单身一人怕也……

    她不敢想下去,心神不属地站了起来,并没留意老人奇怪的动作。

    “你这丫头哪来那么大的吸引力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子查赫德乱了方寸?”收回手,禹妹摇头叹息。

    她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提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阿萝的耳中,阿萝茫然看向她,无措地轻声呢喃:“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似乎是问她,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禹妹一怔,发现了阿萝的魂不守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是真的在询问什么。微微一笑,就在那一刻,这个睿智的老人准确地把握到了阿萝的心思。

    “为什么?”她冷冷地注视着阿萝的那第一眼让人觉得恐惧,处久后却隐隐透出柔美的脸,没有感情地道,“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他。”

    “去问他……”阿萝低声重复,并没意识到话中的意思,许久,浑身一震,反应过来,“是,应该去……”她应该去找他,不管他为什么去那里,她都应该去。她帮不了他,但她可以远远地看着他,陪着他。

    历经世事的禹妹怎会听不出阿萝的意思,一丝赞赏在她的黑瞳中一闪而过,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马贼如风,来去无踪。想找到他们,除非到两日马程远的榆林集。”那里并不是马贼的窝,但只有那里没有人理会货物来源,一律公平交易。所以也就成了马贼出手贼赃的地方。

    榆林!

    榆林是地尔图人管辖领域内的人货集散中心,因傍着青水,交通方便而富庶。由于是地尔图人管理,所以无论是马贼恶霸,还是土豪酋长,都必须按规矩买卖,不能倚势欺人。

    当阿萝骑着禹妹借她的马到达榆林时,已是第三日中午,太阳高挂在头上,却并不热。正好是赶集日,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都在陆陆续续地到达,人们打扮各异,但无论男女均背弓带刀。集上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货物,陶瓷盛器、鱼网、药物、狩猎工具、布匹以及各种兵器。而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当然是奴隶和马匹的买卖。在这里,奴隶的主要来源是战俘,在交易中,可直接用金钱买卖,也可以用牛马羊等更有用的东西来换。

    牵着马走在集正中的大街上,两旁是黑色泥土混合着牛马等牲畜的血草草筑成的低矮房舍,各式各样的交易在房中或房外热烈地进行着,讨价还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阿萝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注目。

    禹妹为什么会主动借她马,阿萝其实并不明白,但她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她只知道她要去找子查赫德,确定他平安无事,其他的事她不愿再多想。

    一群身着艳丽服饰、蒙着面纱的白燕族女子边说边笑地从后面赶上,越过阿萝向远处的五色帐篷走去,去得远了,仍可听见她们铃铛般的笑声。

    阿萝驻足,看着她们窈窕的背影,不由有些怔忡。快乐对她们来说为什么如此简单?

    正出神,一股力道从后面使来,将她推向一边。她回过神,才发现是一个赶着羊群的牧人,显然是她挡了他的道,又没听见他的喊声,他这才出手推她。

    那牧人看了阿萝一眼,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阿萝没有在意,目光被街对面一个站在卖药摊子前选药的身影吸引了去。

    那是个男人,穿的是摩兰国男子日常的白色长袍,腰系宽带,身形修长俊拔。但他吸引人注目的却是他那一头罕见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背上,直垂至腰,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芒。阿萝心中一动,想起一人来。

    仿佛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回过头,对上她的目光。

    俊美似神的容貌,温和宽厚似乎可以包容一切的银色瞳眸,煦如春风的微笑……

    阿萝心神一震,肯定了心中的猜测。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她对他却早已熟识,在寒宫的深夜,她不止一次听小冰君柔情依依地提起。她只是没有想到会有相见的一日。

    他当然不知她,对她的注视也只是礼貌地点了下头,而后便转过头继续选药。

    她是否该去为小冰君询问一下他的名字……阿萝犹豫着,然后想到已身为宇主姬妾的冰君,突然感到一阵心灰意冷。问了又如何,在那样的地方,小冰君哪能如她般轻易逃离。这一生,她们恐怕注定再不能相见。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转过头牵着马继续往前走。然后才发觉,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注意到银发男人的存在。他仿佛是出现在黑暗中的一束耀眼的阳光,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忍住回头的冲动,她想到子查赫德,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担忧再次浮上她的眉头。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一个又一个的铺子,从买卖奴隶的大帐到界限分明的族群宿营地,阿萝从日头当中,一直打听寻找到星光闪耀,却一无所获。在一个游民生起的篝火边胡乱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她在所有人仍熟睡的时候,牵着马离开了榆林集,顺着青水而下。

    青水宽阔平静,江面上有渔人撒网打鱼,沿江零散分布着许多土屋和营帐。两岸沃野千里,林木莽莽,偶尔可见挥着长鞭的牧民骑在马上,赶着如天上云朵一样的羊群出没在原野之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和平安祥,阿萝却无心感受。

    他究竟在哪里?

    她茫然无助地骑在马上,任马儿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原野上游荡,不时停下来吃一两口肥嫩的新草。

    没有人敢谈论马贼,也没有人看见过子查赫德,是不是他们并没有来过这里,还是禹妹的消息有误?

    直到此刻她才想起怀疑禹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当时连考虑也没有,便按她的指点直扑榆林,并没想到子查赫德一向精明,怎会无缘无故做这种单挑马贼的不智之事。只是禹妹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骗她才是……

    正徘徊难决之时,蹄声骤响,打破黎明的清静。阿萝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从榆林正中的大街旋风般驰出,人人长发披肩,体型健壮,虽只有几十骑,却气势惊人。待近了,阿萝才发觉,那为首的壮汉怀中竟搂着一个被粗绳捆缚着的,长发凌乱、衣衫褴褛的女子。

    看那一群人来势汹汹的样子,阿萝赶紧驱马避到一边,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当那些人经过阿萝身边的时候,并没有人留意她,或许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妇人,又或者是他们无暇理会。

    等他们远去,阿萝想也未想便拍马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为首那人骑在马上,立在低矮的山丘之上,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加高大威猛。他体型健壮颀长,黑色的劲装将他比例完美的身形显露无遗,黑亮的长发扎成一条粗辫垂在胸前,额上系着一根寸许宽的红带,打扮异于常人,让人一眼就可将他从众人中辨认出来。脸庞稍长,但高鼻隆颧,轮廓深邃,仿佛大理石刻出来的一般,英俊无比。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又细又长,开阖间精光闪烁,令人心生寒意。

    这是一个冷漠无情且心志十分坚定的男人。

    看着陷入己方重围的子查赫德,他眼中泄露出深刻的仇恨光芒。

    “子查赫德莫赫,你以为在地尔图人的地盘上我就不敢动你了吗?”他寒声道,“平日我敬你是条汉子,不来惹你,不想你竟然主动送上门来。为了这个女人……”

    他一顿,蓦然抓住怀中女人凌乱的长发向后一拉,让她的头仰了起来,露出一张沾满血污看不清容貌的脸。女子双眼紧闭,仿佛已晕厥了过去。

    子查赫德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成拳。

    “子查赫德莫赫,你为了这个女人追到此处,又杀了我的两个弟弟,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回去吗?”男人冷寒的声音仿佛地狱来使,显露出他要杀死子查赫德的决心。

    那女子身形单薄瘦弱,发色乌黑,与阿萝极为相似。看得出,她受了不少的折磨。追踪了这许久,子查赫德首次得见她,因为早已认定,哪有心思去仔细分辨。

    “阿萝,你怎样了?”他开口询问,却发现声音干涩难言。看见她受苦,他才知道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那为首的男人狭长的双眼微眯,一丝疑光在眸中闪过,“她是个哑子,子查赫德莫赫你——在期待她回答你什么?”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女人的脸上,利剑般的眉不可察觉地轻轻皱了下。抓住她长发的手松开,任她又软倒进自己的怀中。

    “放了她,哥战。”子查赫德深吸一口气,缓慢而沉重地道。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他知道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想出办法解决问题,而不让阿萝再受到伤害。

    那男人正是马贼中的头号人物哥战,一个出了名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男人。

    “放了她?”哥战闻言突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不成,她现在是我的奴隶,以后也是,只要你没惹怒我到一定要杀了她的话。”顿了顿,他又呈犹豫状,故意沉吟道,“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她,毕竟她害我失去了两个弟弟。”

    子查赫德一惊,而后突然明白到他是在戏弄自己。但是阿萝的生死的确是操纵在他的手中。

    “那与她无关。”他声音沉了下来,手不着痕迹地在腰间的马刀上来回摩挲。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在他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一是他的马,一是他的刀,只要这两样东西在,再艰险的处境他都有信心渡过。只是现在——他眯眼看着哥战怀中昏迷的女人,心中再没有了把握。第一次,他后悔自己没让手下跟来,“哥战,若你放了她,我便答应你打消逃走的的念头。”他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一字一字清晰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哥战先是一愣,露出思索的神情。子查赫德提出的条件实际上含有威胁的意味,他言下之意就是,若他们不答应他的条件,他有可能会不顾一切地保全性命逃离此地,事后再报复他们。那也不是不可行的事,毕竟哥战不认为这个世上有哪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当然,最主要的是子查赫德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格说这种话,相信只要他下定决心逃跑,就算再多一倍的人,他也做得到。

    看了眼怀中的女人,感觉到她在轻轻颤抖,知道她已醒来。哥战冰冷的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而后突然仰天狂笑。

    子查赫德冷冷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谁也不知道那只按在马刀上的手已被冷汗湿透。

    半晌,哥战止住笑,一把勾起怀中女人的脸,对上她惊惶失措的眼,然后蓦然伏首强势地夺获她的唇。

    “哥战!”子查赫德的冷静在瞬间崩溃,暴怒地大喝出声,想也不想反手到背后,以闪电般的速度取下弓箭,一箭向哥战射去。即便在这种时候,他取的依然只是哥战胯下战马,只因他还不想让“阿萝”成为挡箭牌。

    他的箭刚一出手,四周的箭已如下雨般射向他。马蹄和呼喝声潮水般向他涌过来,刀剑银亮的光芒将这一片地域照得寒气森森。

    子查赫德抽出马刀,一边舞出刀网挑飞及身的羽箭,一边策马向矮丘上的哥战奔去。

    哥战终于放开不能言语的女人,冷漠地看着在坡下左冲右突几近疯狂的男人,右手按上斜背在背上的长皮囊,触到包裹在里面的精钢矛身的冰凉,感觉到噬血的因子在血液中沸腾。

    “子查赫德莫赫也不过如此。”一丝讥讽的笑浮上他的唇角,垂首看着怀中女人惊惧的脸,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无比,“看来,他为了你连命也不想要了。哑女,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愿意开口吗?”

    哑女闻言微露凄然之色,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他真的不明白吗?那个人……那个男人她从不认识,又怎会为她不顾一切,只是一场误会,她却看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无足轻重。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目光移离这让她心伤的男人,移离这来得莫名其妙的战争,落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

    看到怀中女人的神情,本来热血沸腾准备冲下山丘与子查赫德一较高低的哥战改变了主意,反手从另一侧拿下铁弓,弯弓引箭对准了已进入自己射程以内正在浴血奋战的男人。

    若在平日,他倒很希望遇到子查赫德这样的对手,但今天,他为的是复仇,必须不择手段杀死眼前这个男人,绝不允许有任何差池。

    阿萝取下面纱,脱去一身宽大的袍子,仅着贴身的素白单衣,将她婀娜柔美的身段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她一向知道自己的本钱,若她想,她会很好地利用这一点。她很清楚一个拥有美丽身子和可怖容貌的女人会引起怎样的骚动。

    “子查赫德。”她轻唤,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却越战越勇的男人,脸上浮起温柔无比的神情。摸了摸绑在前臂上的匕首,一咬牙,猛一夹马腹,向不远处的战场奔去。

    他已经受了伤,外层又有弩箭环伺,再这样下去,他生离的机会会越来越小。她做不了什么,只愿能制造一点骚乱,让他可以伺机逃逸。

    虽然已是春末,风却依然很大,还带着寒意。在飞驰的马背上,阿萝的长发被风刮得四散飞扬,如云似雾般衬托着她钟天地之灵气于一身的美好身姿,出现在这杀气弥漫的草原上,突兀得仿似一个误闯凡间的山野精灵。除了激战中的人,余者均被这一幕震撼得屏住了呼吸。仍旧是那张残毁的脸,可是竟无一人认为难以入目,反是从中感到了另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

    是的,只要秋晨无恋想,无论是残毁还是完整,她都可以让人从中体会到美。

    陷入力战的子查赫德回刀劈飞一把短锏,感觉到身上的压力一轻,除了哥战那柄弓仍虎视眈眈地对准他外,周围弩箭的威胁似乎在刹那间消失了一般。此时的他已无心理会其他,趁势一夹马腹,大幅度缩短与哥战之间的距离。

    哥战也注意到了那突然出现的奇异女人,但他只是一瞬间的失神,而后蓦然大喝:“杀了那个女人!”语音未落,他的箭已脱弦而出,直取来到山丘脚下的子查赫德,同时,另一支箭又来到了手上。他很清楚那一支箭只能分子查赫德的神,而不能取他的命。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阿萝看着子查赫德雄伟的身躯骑在马上,不避刀剑、不顾一切地向矮坡上冲去,丝毫无突围离去的意思。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思营造出来的有利形势就这样被白白浪费,她心中又急又苦,却无能为力。她的马已来到外围的马贼近前,看着那在哥战命令下数支指向自己的弩箭,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生死都不再重要。微微一笑,她放慢马速,出乎意料地启唇唱起那首向子查赫德告别的曲子。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她的声音不大,几乎要湮没在杀伐声中,但她的歌声好听得让人叹息,所以终没有被掩盖住,反而如风一般缠缠绵绵飘荡在战场的上空,久久袅绕不散。

    所以,她神态娴雅地骑在马上散步一般走进了马贼的包围中。

    这的确是一件极诡异的事,哥战眯眼,首次仔细打量那让自己那些以残忍冷酷出名的手下失神到忘记自己命令的女人。而他怀中的哑女显然也被这奇特的情景吸引住了,眼睛定定地落在那闯入战场中的素衫长发女子身上。

    明明不是美女,为何会让人觉得无比的美丽?

    正陷入激战中的子查赫德听到了歌声,浑身一震,马刀劈中那横拦在自己面前的马贼左肩,劲力发处,那人打着转飞跌下马。趁此空间,他回首望去。

    “阿萝!”他不敢置信地低唤,然后转头看了眼哥战怀中的女人,恍然明白自己受了青丽娜的愚弄,只是悔之晚矣。

    破风声响起,一支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长箭仿佛从另一个空间突然冒出来一般出现在眼前,他挡之不及,只能侧身闪避,不出意料,又一支箭从另一个角度恰恰射到,封死了他的退路,而左右两方又有马贼的一刀一矛攻到,让他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

    一声大喝,他躲过刺向他要害的长矛,拼着以肌肉结实的后背硬接那记马刀,而将全力集中在劈飞那致命的一箭。他知道那箭是哥战发的,只有哥战有能力取如此刁钻的角度,也只有哥战有这种置他于死地的劲道。后背一阵剧痛,他咬紧牙关一抖背肌,那马贼的刀立时被他震开,他本想顺势送上一刀,却发觉手臂一阵酸麻,几乎连刀也要拿不住。由此可知哥战那一箭有多厉害。

    “放箭!”哥战再次下令,对象依然是那仿入无人之地一样走向子查赫德的女子。

    “不——”子查赫德听闻大惊,顾不得自身安危,蓦地从马上跃起,足尖在马背上一点,如大鸟般向阿萝迎去。

    “子查赫德。”阿萝看到子查赫德浑身染满自己和别人的血,眼中不由泛起疼惜的泪光,唇角却浮起浅浅的笑,“走啊,子查赫德,走啊……”她喃喃低语,心中却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止这一切。

    利箭呼啸着向她射来,她恍若不觉,只是深情无限地看着那个在马贼群中起落厮杀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

    “阿萝,趴下!趴下!”看到箭如雨般射向阿萝,子查赫德不由目眦欲裂,厉声大叫,丝毫不理会那砍向他臂膀的厚背大刀。

    阿萝脸上浮起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冲他摇了摇头,然后蓦然一夹马腹,马儿立时如脱弦之箭般向他飞驰而去。她张开双臂,仿似敞开的心,想要拥抱那为她再受重创的男人。

    一声闷哼,她感到背上一痛,但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减。

    子查赫德心中剧痛,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射而出,身上的疼痛突然之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他奋力一跃,不再理会四周袭向他的兵器,一心只想接住那个飞奔而来的人儿。

    看着这一幕,哑女终于忍不住垂下泪来,只是不知是为两人的无论生死都不离不弃,还是感伤自身。

    哥战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看到子查赫德和那个奇怪的女人终于拥抱在一起,他也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场误会,只是他两个弟弟终究是为了这个误会送了命,他没有理由为任何事放弃为他们报仇。因此,子查赫德只有以他的命来结束整件事。

    “阿萝。”子查赫德抱住跌落马下的阿萝,将她紧拥在怀中,为她遮挡住连绵不断射来的箭雨,“你这个笨女人……为什么要来……”他喘息着,感到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失中。

    “子查赫德……”阿萝挣扎着想挣脱他的怀抱,她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子查赫德的力气大得让她无法挣脱,而她也已没有力气。

    “不要动。”子查赫德无力地伏首在她颈侧,“阿萝……”他唤,却不再言语。

    “嗯。”阿萝听话地不再挣扎,温柔地依靠在那压在自己身上、沉重的身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的男人怀中,努力集中逐渐涣散的意识,等待他的话。

    良久,就在她快要陷进深沉的黑暗中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游丝般的话。

    “若有来世……你一定要做我的女人……”

     正文 第十章  梨花雨

    荒野草屋。

    一株开满雪白花朵的野梨树孤寂地伫立在春日的冷风中,为单调的野景平添了几许生气。

    柴扉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一个银发男人。他穿着白色布袍,脸上带着清淡如风的笑意,身型修长挺拔,双眸是罕见的银灰色。

    这样的男人只要见过一面,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正是那日阿萝在榆林集看见过的那个人。

    “怎么样?”红柳紧随他的身后,关切地问。

    “你的那头狼呢?”银发男人不答反问,唇角噙着一丝浅笑,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人怀疑他根本不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红柳皱眉,“紫狼不是我的。它并不是常常跟着我。”他的话让人费解。

    但银发男人并不惊讶,淡淡问:“里面的人是你的朋友?”

    “萍水相逢。”红柳忆起那夜相逢,那时两人就很亲密,但他从未想到他们的感情竟然深到甘为对方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为相识,只为这一点,他和紫狼才伸手相救。

    闻言,银发男人不再发问,凝目遥望天际,他的眸中掠过一丝怅然。萍水相逢之人尚能如此,拥有共同血脉的人为何要彼此轻贱……

    “我叫明昭。”他突然说,“如果你遇见叫焰娘的女子,请多多关照一下。”说到这,他清朗的眉微微皱了下,脸上的笑容突然显得有些忧郁。

    红柳一愕,尚未回话,明昭已经转身回屋。

    太阳落到了远山之后,天际浮起一片焰色。

    红柳心中浮起淡淡的怅惘。明昭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可以感觉到这个不似凡人的男子必有办法解救那一对情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紫狼找到他的。

    想到紫狼,他不由叹了口气。他和紫狼的关系并不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认为他是紫狼的主人。

    当初,紫狼救了他,进而成了他的伙伴。若真说起来,紫狼还是他的恩人。跟紫狼在一起,既让他觉得安全,却又让他感到没来由的自惭形秽。四年了,紫狼一直陪着他,保护他,他从来没有办法把它当成一只通灵性的畜牲。它,给他的感觉,更像一个高贵的王者。

    紫狼的高傲,紫狼的神秘,直到如今,他对它依然一无所知,这让他觉得不安,似乎他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它。

    只是——

    连拥有都未曾,又怎么能说失去?

    红柳茫然看着远方,体会到紫狼和自己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浓馥的麝香味飘进他的鼻子,紫狼那熟悉的柔软长毛拂在了他的脸上。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侧头,红柳释然笑道,黑眸深处却隐含忧心。紫狼每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他都会产生它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这让他觉得惶惑不安。

    紫狼回望他,墨紫色的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要走了吗?”红柳问,回头留恋地看了眼紧闭的柴扉,想到里面那对生命垂危的生死情侣和银发明昭。

    摇了摇头,他笑自己想得太多,他和他们本没什么关系,为何要多作挂念。生也罢,死也罢,自有天意。

    薄暮,一人一狼并肩走入苍茫的旷野中。柴扉始终没有打开。

    那一场雨,满树的梨花纷纷扬扬洒落在茅草屋顶和空地上,一片雪白。

    阿萝睁开眼,看着屋顶的横梁,心中一片茫然。她清楚地记得子查赫德将自己紧护在怀中挡避箭雨的那一幕。

    “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做我的女人……”昏迷前,他用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的话在虚无的黑暗中一直缠绕着她。

    来世吗?那么,现在她为什么要醒过来,带着伤处火灼般疼痛地醒过来?这个世界早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留恋的了,她怎能将他独自抛在那冷清无尽的黑暗中?

    皱眉,痛楚的冷汗和着眼角无声滑落的泪从额角淌下,没进鬓发之中。

    他说她只是一个容姿比较出色的巴图女人,他说他不会和他的王争夺一个女人,他说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是他的族人,他说……

    难道他一直在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吗?他为什么不按他自己说的去做,一个奴隶怎值得他付出生命?她宁可他不将她放在心上,她宁可他讨厌她,甚至忘记她,也不要他为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她怎配?

    想起第一次见面,他狂傲暴怒的样子,这一直令她害怕的情景在这一刻却让她心中升起淡淡的暖意。

    然后是他冷漠无情地挥刀挑开她面纱的那一幕,他错愕的表情,必是被她的容貌吓倒了吧?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唇角却轻轻地扬起。过往的记忆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只要是有他参与,便是温暖而珍贵的。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在她的心上,他是如此的珍贵。

    原来,当初的放弃竟太过轻率!

    如没有那时的放弃,她必不能知道他的真心,但她宁愿不知道他的真心,宁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他自己的真心,也应该守候在他的身旁。她想着自己,却伤了他。

    “很痛吗?哭了啊!”如春风一样温和的声音飘进她的耳中,她茫然睁眼,入目的是一个银发俊美若神的男子。

    “你——”她张口,声音沙哑虚弱,几乎让人听不清。“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随子查赫德一同去?对着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男人,她心中无法怨,却莫名地觉得委屈。

    明昭微笑,用自己的袖子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和额上的汗。

    “你醒得晚了,不然可以看到一树的梨花。”他的笑容和他的声音都让人没来由地心安。仿佛只要在他的身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梨花吗……”阿萝心冷地呢喃,再也没有兴致向往那繁华的素白。

    看着她萧索的表情,明昭眸中银光一闪,柔声道:“是的,梨花,可惜在昨夜的风雨中零落了……嗯,听说……”他顿了一下,看她依然沉浸在悲苦中,对他的话不大有兴趣。唇角上扬,他露出一个炫目的笑,却没人看见。

    “那地尔图人的传说必然不是真的,”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外漫步而去,“说什么若将一树的梨花残瓣收集来放在枕下,梦中便可见到自己思念的人……世上怎会有这种事?”他的声音消失在柴扉之外。

    阿萝一震,往他瞧去,却已不见人影,但心中却反复响着他状似无心的话,难以遏制的渴望让她不由自主费力撑起疼痛不堪的身子。

    地尔图人的传说吗?

    俯首没有看见鞋子,阿萝没有多想便赤脚踩在了地上,尚未站起又跌坐回去,于是不得不喘息着歇了会儿。

    这是一间很简陋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木桌,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连板凳也没有。阿萝靠想着子查赫德努力去忽略背上火灼般的痛楚,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自己的心里话,若真能见到他,她再不会有所顾忌。

    冰凉的地面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一咬牙,站了起来,蹒跚不稳地向外面走去。

    茅屋位于一座光秃秃的荒山之下,正对着一片空旷的原野,已是晚春,入目尽是或深或浅的绿。在屋子的一侧,一株一人合抱粗的梨树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光秃秃的枝干,若不是满地的雪白,还会以为它尚未开花呢。

    地仍湿漉漉的。

    阿萝在柴门前僵住,看着那个正蹲在地上专心地捡拾梨花瓣的身影,脚下一阵虚软。她伸出手扶住门框,感觉浑身都在颤抖。

    “子查……”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确认的呼唤也不敢出口,就怕一切只是梦境又或幻觉。

    他一直蹲在那里,动作很迟缓,也很认真。他的旁边放着一个很大的竹篓,里面装了小半篓花瓣,看得出已拾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做着自己的事,茫然不觉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也感觉不到有人在注视着他。

    良久,阿萝深吸一口气,控制住紧张和惶恐,慢慢地挪动脚步向他悄然靠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怕惊扰了他……惊扰了梦境。

    终于,她来到了他的身后。这才发现他的嘴中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楚。

    是梦吗……真的只是梦吗?

    阿萝感到针扎般的疼痛,说不清是后背的伤处,还是其他地方,似乎浑身都在疼,疼得她泪流满面。

    她张开双臂——

    若真是梦,也让她抱一抱他吧。若——抱住,她将再也不放手!

    扯疼一身的伤,她用尽全力将那散发着温热的魁伟身体紧紧地抓住,紧紧地搂在怀里,再也不敢松开。

    这样的举动终于惊扰了他。然而对于这个在自己身上突然冒出来的多余“物体”,他除一震之外没有任何反应,就这样任她的手有力地压裂他的伤,任她凌乱的长发将他缠绕,任她的泪沾湿了他的脸,和着他的冷汗湿透他的衣……

    直到——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雪白赤裸的双足上,上面还沾着一点泥浆和数片梨花瓣。

    唉!这样笨的女人!

    他反手勾住她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在她看清自己以前,将她的头压在了自己的胸前,站了起来。

    他脸上的泪迹是她的……他不想让她误会。

    十多天,没有人说一句话。

    他代替了明昭为她清洗伤口,为她敷药换药,为她梳理秀发;她只是看着他,偎着他,又或者紧紧地抱着他。他的伤一点也不比她轻,可是他终究不会有事了,她也一样。所以谁也不怕疼,谁也不怕伤口重复的裂开,只是想重复地确定两人是真正地在一起,在一起相偎相依,而不再是天神的戏弄。

    是真的在一起了。

    她再次从背后将正在按明昭的指示将新鲜的草药舂成药泥的子查赫德紧紧抱住,泪流满面。

    他如常般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纵容她异乎寻常的依恋。

    良久。

    子查赫德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总是这样哭,怎么成呢?”他放下舂棒,回过身轻柔地搂住她纤细的腰,用粗糙的大掌笨拙地为她抹去源源不断的泪水。

    不想再让他为她担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半晌才平静下来。

    “子查赫德。”她唤,素手柔情无限地抚上他坚硬粗犷的脸,“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奴,再也不离开你。”再也不让他担心。

    奴?子查赫德诧异地扬眉,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却欢心雀跃,为他的应允。

    “你怎会写我们地尔图人的文字?”他突然想起那让他无可奈何的白绢留言,一是好奇,一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再处于这些日子以来那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中。而事实是,他自己也是才刚刚从失去她的痛苦恐惧中平静下来。

    这时的阿萝再也没有心思对他隐瞒什么,于是如实回答:“我自小就学习别族的语言和文字,不只是草原各民族,还有南边汉人的文化和语言。”她没有多说,只因她所学的这一切为的只是一个目的,就是可以随机应变地周旋于各色人中。

    闻言,子查赫德深邃智慧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异光,搂住阿萝纤腰的手不自觉地一紧。

    “知否是谁救了我们?”在阿萝觉察出异常之前,他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阿萝点了点头,“他说他叫明昭。”一个不似世间之人的男人,一个似多情却无情的男人。

    子查赫德微笑,摇头,“他只是医治我们。真正将我们从哥战手中救出来的是那个叫红柳的猎人和他的狼。”

    “咦——”阿萝颇感意外,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是他们。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却又这么不合理的事,怎会有人甘冒生命危险救两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我也想不出他们为什么要救我们。”子查赫德温柔地伸手将落在阿萝颊畔的散发顺往耳后,看着她带着丑陋疤痕的脸,不由为她感到心痛。这两道疤痕划上去的时候,必然痛到了极点。想着,他的手不自觉抚了上去。

    阿萝身子一僵,努力控制住想要躲避的念头,秀逸的眉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了起来。

    “很丑,是不是?”她轻轻地问,语气中隐含着无可奈何的叹息。可是她心中很明白,若没有这两道疤,她必不能与他再次相遇;若没有这两道疤,她必不能得他倾心相待;若没有这两道疤,她在他心中必然还是那个祸国殃民的女人。只是现在,他是否会因此而嫌弃她?

    子查赫德神色中透露出些微的不悦,放开她,站了起来。

    “若他觉得你丑,你又待如何?”这个时候,明昭清泉般澄澈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阿萝一怔,看向门口,只见一头银发的他背着一个药篓,正含笑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笑得如此云淡风轻,但他问的话却犀利得让人难以回答。

    “我……”阿萝惶然无措。

    “是不是要离开他?”明昭随口接问,状似无心。

    子查赫德闻言,浑身蓦地紧绷,目光没有看阿萝,而是落在屋顶一角上正在织网的小蜘蛛上,木无表情。

    离开?阿萝摇头,连犹豫也不曾。这样的痛苦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

    “子查赫德答应过我,我可以永远不离开他。”说到此,她抬头看向子查赫德刚硬的下巴,神情中尽是难以言喻的依恋,“他是一诺千金的男儿,必不会食言。我再不会离开他。”虽然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但她对这一点却毫不怀疑。

    一抹释然的笑浮上子查赫德的眼,他收回目光,终于回应阿萝的注视,“你最好是如此。”不然,他定不会放过她。

    明昭微笑摇头,为子查赫德的生硬威胁话语。只有他知道这个男人是怎样地着紧他眼前这个自认为丑陋的女子,谁知出口的竟然是这样毫不温柔贴心的话。不过看他的女人似乎也并不介意。

    走进屋子,他放下药篓,然后漫不经心地道:“我可以为你去掉这两道疤……”他是个不会吝惜自己医术的医者,若能做到的事,一定尽力而为。

    “不要!”

    “不必!”

    奇异地,这一次,阿萝和子查赫德竟然默契地异口同声打断并拒绝他的提议。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别开头去。

    明昭失笑,不再废话,转身悠然而去。

    阿萝咬住下唇,垂下了头,心中忐忑不安。子查赫德为什么不让她恢复容貌,是他知道什么了吗?

    “你在怕什么?”终于,子查赫德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问。到了现在她还在怀疑什么?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压抑濒临爆发的脾气。

    “我……”阿萝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起他对秋晨无恋的态度。可是有的事是不能隐瞒一辈子的,尤其是她的出身来历。

    是的,当她决定跟他一辈子以后,她还能隐瞒什么?所以,哪怕他因此而不要她,她也必须告诉他——

    “我是秋晨无恋。”

    秋晨无恋!

    子查赫德闭眼,忆起那个静坐在梨花树下的女子,忆起她惊惶失措的神情。原来……真的是她!

    只是,到了现在,这一切还能阻挡在他们之间吗?若一早知道她是秋晨无恋,他必然会避而远之,还好他没有那么早知道。

    “知道了。”他缓缓回应,丝毫没显露出内心的想法。睁开眼睛,看见阿萝惶恐不安的神情,明白自己吓到她了。事实是,他还在生阿萝擅自逃离他的气。不过她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那么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唇角上扬,他露出了劫后最灿烂的笑容,仿佛阳光破开云层,照亮了阿萝的脸,也照亮了她的心。

    “不管你是秋晨无恋,还是阿萝,从此以后你只能是我的女人。”攫住阿萝如小鹿般的褐眸,他霸道地宣布。

    看着他炙热的眼睛,听着他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话,阿萝的眸子又渐渐泛起了水样的润泽。

    “是,不管你是否会厌倦,从此以后我都只会是你的女人。”她回答得如此认真,终于放下阿嬷的告诫,平生首次对一个男人许下永不言悔的承诺。

    “终于听到你这句话了。”子查赫德叹息,欣悦地将她揽进怀中。他不要她做他的奴,不要她做他的侍婢,他只要她做他的女人。还好她总算明白了。

    脸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阿萝突然觉得一向漂泊无依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平静了下来。踏实安稳的感觉将她包围,未来再次为她点起了希望的亮光。

    清脆的鸟叫声从窗子外面传进来,阿萝一怔,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听见这么悦耳的叫声了。

    “我想去外面走走。”从子查赫德的怀中仰起头来,她柔声请求。

    子查赫德微笑,握住她的手。

    时值春夏相交,原野上已是一片葱荣。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野花从脚下一直漫延至天际,间有蝴蝶蹁跹、蜂吟鸟鸣,一切显得是如此的生机勃勃。因为晚间的雨,虽然不见太阳,但雨后的清新一样让人神清气爽,没有丝毫的阴郁。

    屋旁的梨树已长出了嫩绿的新叶,早没了花的踪迹。

    “谢得这么彻底……”阿萝怅然地低喃,为花开花谢的无迹。

    看到她失落的样子,子查赫德的浓眉一皱,“明年还会开。”他沉声道。对于花开花落本没有什么感觉的他,在这一刻竟然很希望那些花能开得久些。只是那一场恶雨——

    阿萝垂眼,想起那日醒来时所见到的一切。

    “你那日拾的花瓣可还在?”

    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子查赫德蓦地哑口无言,脸上掠过一抹奇异的赤红。

    “在,当然在,他怎舍得丢?”明昭带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再次突兀地响起,吓了阿萝一跳。她疑惑地回头看向他,怎么总觉得他似乎来去无踪、无所不在。

    明昭站在茅屋的拐角处,手中拎着那个装着花瓣的竹篮,只是花瓣已枯黄卷缩了,不复盛开时的莹白如玉。

    阿萝不解地看了眼子查赫德尴尬的神情,走过去,接过明昭手上的竹篮,“谢谢。”

    “不用,谢你的那个地尔图人吧。”明昭忍俊不禁,终于爆笑出声,与他一向的温雅大相迳庭,“怎会有这么笨的地尔图人……”他摇头叹息。

    “咦——”阿萝回过头,恰看见子查赫德懊恼地别开眼。

    “子查赫德?”她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宁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希望他有丝毫的难过。

    “也没什么。”子查赫德瞪了眼双手环在胸前,斜倚在土墙上的俊美男人,“只不过这个焰人说你是梨花魂,只要将凋零的梨花瓣尽数拾起放在你的枕下,你就可以醒来。我看你一直不醒,所以——”所以他不顾自己行动困难,就下床去捡拾花瓣。他没提的是,明昭还告诉他,每拾一片花瓣都要念一遍她的名字。这样荒谬的言语他当时竟然会当真了,想起来真的有些丢脸。

    “啊?”阿萝错愕地看了眼笑得无辜的明昭,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他告诉我你们地尔图人的传说……”她重复了那日早上明昭对她说的话。

    “哪有这回事?”子查赫德一怔,脱口道。

    这一下两人都知道被明昭给愚弄了,不约而同看向他,只是一个恼怒,一个疑惑而已。

    明昭耸了耸肩,一脸无奈,“我不过随口说说,哪知你们会当真。”语罢,施施然进了屋,姿态优雅无比,似乎什么也没做过似的。

    阿萝和子查赫德面面相觑,哑然无语。他们并非真是愚笨之人,只是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们已然明白彼此的心。只因全心全意地挂念着对方,所以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都愿意去尝试。

    “他是有意的。”阿萝靠进子查赫德怀中,微笑道,心中对明昭充满了感激。

    子查赫德冷冷一哼,睨了眼正在屋内整理药材的明昭,淡淡道:“我看他是想验证被情所困的人到底有多蠢。”事实上子查赫德是有感而发,当初他对特兰图被青丽娜迷得晕头转向感到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自己似乎连特兰图也不如。

    他的声音不加掩饰,明昭自然听得到,只见银发微动,那张俊美的脸回了过来,上面有着认同的浅笑。

    子查赫德懒得理这个让人即便被他捉弄了,还是会心甘情愿感激他的男人,扭开了脸。

    带着花香的风轻轻吹拂,温暖和煦一如明昭的笑,阿萝的长发被扬起,将子查赫德魁伟刚硬如岩的身体轻柔地包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