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朝沦落为面首 玉郎江枫(重晗)

    楔子

    作者有话说:这段可以说是《绝代双骄》第1章名剑香花和第2章刀下遗孤的压缩版,主要是为了方便各位进入剧情,如果熟悉剧情的可以直接跳过。由于玉郎美男死得太早,所以从第1章开始,本文基本与《绝代双骄》脱节,试图寻找同人文的看官请见谅。原著中玉郎在地府里逍遥,而重晗我胆子小,写不了鬼篇。见谅,见谅。

    另外,本文将怜星的岁数减了几岁,邀月喜欢的也不是江枫,本文借鉴了林志颖版的《绝代双骄》,让邀月喜欢燕南天去,这样子的话,怜星就不会抢姐姐的男人了。抢姐姐男人的戏码我不喜欢。

    江湖中有耳朵的人,绝无一人没有听见过“玉郎”江枫和燕南天这两人的名字;江湖中有眼睛的人,也绝无一人不想瞧瞧江枫的绝世风采和燕南天的绝代神剑;只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一个少女能抵挡江枫的微微一笑,也绝没有一个英雄能抵挡燕南天的轻轻一剑!任何人都相信,燕南天的剑,非但能在百万军中取主帅之首级,也能将一根头发分成两根;而江枫的笑,却可令少女的心粉碎。

    现在的江枫没有笑,但依然可以让少女的心粉碎——因为她们的意中人已经有了爱侣,那位幸运的女人此刻刚刚为他生下了一对孪生子。

    如此值得庆贺的事情,这位平时花心蕴藉,温文尔雅,总挂着三分笑容七分慵懒的名家子弟却为何绷着个脸,扯不出一丝笑容?

    此刻,他连眼睛都红了。

    此刻,车厢中产妇在低叹,婴儿在啼哭,车厢外站着的却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一场恶战。

    江枫发髻已蓬乱,吼声已嘶裂,为了他心爱人的生命,这斯文公子此刻看来已如疯狂的野兽!

    但他纵然拼命,却也无用了,狮已入陷,虎已被困,纵然拼命,也不过只是无用的挣扎而已。

    暮云四合,暮色凄迷。

    血!江枫脸上、身上,已无一处不是鲜血!

    这一场恶战虽然惊心动魄,却也悲惨得令人不忍卒睹,他流汗、流血,换来的只不过是敌人疯狂的讪笑。

    大地充满仇恼的喝声,得意的笑声,悲惨的狂叫,婴儿的啼哭,混成一种令铁石人也要心碎的声音。

    当无法选择一起活下去时,至少能选择相拥而死。

    江枫冲向自己的妻子,刀、爪、啄雨点般击下,他也不管,他身中刀削、爪抓,他血肉横飞。只是他还未冲到他妻子面前,便已跌倒在地下。

    此时,花月奴亦惨呼一声,挣扎着爬过去,他也挣扎着爬过去,他们已别无所求,只要死在一起。

    刀,正要落下。

    哪知就在这时,那柄闪电般劈下的钢刀,突然“喀”一声,竟在半空中生生一断为二!

    恶徒之一黄衣人大惊之下,连退七步,喝道:“谁……什么人?”

    除了他们自己与地上垂死的人外,别无人影。

    但这百炼精钢的快刀,又怎会凭空断了?

    恶徒之二鸡冠人变色道:“怎么回事?”

    黄衣人道:“见鬼……鬼才知道。”

    突又蹿了过去,用半截钢刀,再次劈下。

    哪知“喀”的一声,这半截钢刀,竟又一断为二,这许多双眼睛都在留神看着,竟无一人看出刀是如何断的。

    黄衣人的面色终于变了,颤声道:“莫非真的遇见鬼了?”

    恶徒之三黑面君沉吟半晌,突然道:“我来。”

    轻轻一脚挑起了江枫跌落的钢刀,抓在手中,狞笑着一刀向下劈下,这一刀劈得更急、更快。

    刀到中途,他手腕突然一抖,刀光错落……只听“当”的一声,他钢刀虽未打断,却多了个缺口。

    鸡冠人变色道:“果然有人暗算!”

    黑面君也笑不出来了,颤声道:“这暗器我等既然不见,想必十分细小,此人能以我等瞧不见的暗器击断钢刀,这……这是何等惊人的手法,何等惊人的腕力!”

    黄衣人道:“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莫非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竟再也不敢将那“鬼”字说出口来。

    垂死的江枫,也似惊得呆了,口中喃喃道:“她来了……必定是她来了……”

    黑面君道:“谁……莫非是燕南天?”

    突听一人道:“燕南天?燕南天算什么东西!”

    语声灵巧、活泼,仿佛带着种天真的稚气,但在这无人的荒郊里,骤然听得这种语声,却更令人吃惊。

    江枫夫妇不用抬头,已知道是谁来了,两人俱都惨然变色,黑面君等人亦不禁吃了一惊,扭首望去,只见风吹长草,波浪起伏,在凄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条人影,纤弱而苗条的女子人影!以他们的耳目,竟丝毫觉不出她是自哪里来的。

    一阵风吹过,远在数丈外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

    听得那天真稚气的语声,谁都会以为她必定是个豆蔻年华,稚气未脱,既美丽、又娇甜的少女。

    但此刻,来到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身上穿的是云霞般的锦绣宫装,长裙及地,长发披肩,宛如流云,她娇靥甜美,更胜春花,她那双灵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满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满了稚气——不是她这种年龄该有的稚气。

    无论是谁,只要瞧她一眼,便会知道这是个性格极为复杂的人,谁也休想猜着她的丝毫心事。

    无论是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会被她这惊人的绝色所倾倒,但却又忍不住要对她生出些怜惜之心。

    这绝代的丽人,竟是个天生的残废,那流云长袖,及地长裙,也掩不了她左手与左足的畸形。

    黑面君瞧清了她,目中虽现出敬畏之色,但面上的惊惶,反而不如先前之甚,躬身问道:“来的可是移花宫的二宫主?”

    宫装丽人笑道:“你认得我?”

    “怜星宫主的大名,天下谁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错,很会奉承人嘛。”

    “不敢。”

    怜星眨了眨眼睛,轻笑道:“看来你倒不怕我。”

    黑面君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怜星笑道:“你做了这么多坏事,居然还不怕我,这倒是一件奇事,你难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要你们的命么?”

    黑面君面色骤然大变,但仍强笑着道:“二宫主在说笑了。”

    怜星嫣然笑道:“说笑?你伤了我的宫女花月奴,我若让你痛痛快快地死,已是太便宜了,谁会跟你们这样的人说笑?”

    黑面君失声道:“但……但这是邀月宫主……”

    话未说完,只听“劈劈啪啪”一阵响,他脸上已中了十几掌,情况正和他方才被江枫夫人所掴时一样,但却重得多了,十几掌掴过,他已满嘴是血,哪里还能再说得一个字来。

    怜星仍站在那里,长裙飘飘,神态悠然,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动过,但面上那动人的笑容却已不见,冷冷道:“我姐姐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么?”

    鸡冠人颤声道:“但……但这的确是邀……”

    这次他连“月”字都未出口。脸上也照样被掴了十几个耳光,直打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几乎飞了出去。

    怜星笑道:“奇怪,难道你真的不相信我会要你的命么……”

    “唉……”轻轻一声叹息,叹息声中,突然围着黄衣人那高大的身子一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也未瞧见她是否已出手,但黄衣人已静静地倒了下去,连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花衣人中一个悄悄俯下身子去瞧了瞧,突然嘶声惊呼道:“死了,老二已死了……”

    怜星笑道:“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那花衣人嘶声道:“你好……好狠。”

    怜星道:“死个人又有什么大惊小怪?你们自己杀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你们现在死,也满值得了。”

    恶徒们人目中已暴出凶光,突然打了个手势,一拥而上旋风般向怜星卷了过去。只听“叮当,呼噜,哎呀……”一连串声响,只见那纤弱的人影在满天银光中一转。

    不过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倒了下去。

    江枫夫妇正挣扎着想进入车厢,抱出车厢里哭声欲裂的婴儿,两人的手,已堪堪摸着襁褓中的婴儿。

    但忽然间,一只手将婴儿推开了。

    那是只柔软无骨,美胜春葱的纤纤玉手,雪白的绫罗长袖,覆在手背上,但却比白绫更白。

    江枫嘶声道:“给我……给我……”

    那少妇颤声道:“二宫主,求求你,将孩子给我。”

    怜星笑道:“江枫,你既然能在移花宫布下眼线,难道就想不到你身边也会有移花宫的眼线么?”她虽然在笑,但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凄凉,幽怨。随后,她的目光出神地瞧着那一对婴儿,喃喃道:“这一双孩子很像你们呢……”

    那少妇花月奴道:“二宫主,我知道对……对不起你,但……孩子可是无辜的,你饶了他们吧。”

    怜星没有搭理花月奴,眼睛突然望向江枫,目光是少有的木然,幽幽地道:“你总该知道移花宫里,饶不饶了你们,并不是我说了算的。”

    花月奴忽然使出全身力气,扑到怜星脚下,哀求道道:“二宫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从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惟有你还能救活他。”

    怜星身子一颤,“他从此就是你的了……”这句话,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里,她一脚踢开花月奴,冷冷道:“这句话你凭什么资格跟我说?”

    江枫突然嘶声狂笑起来,但那笑却比世上所有的痛哭还要凄厉、悲惨。

    他充血的目光凝注花月奴,惨笑道:“救活我……世上还有谁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还能活么……月奴,月奴,我忘记过你一次,难道我还会忘记你第二次么?我江枫岂是这种背信弃盟之人。”

    花月奴的脸色有一丝不自然,她忍住了又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柔声道:“我了解你,我自然了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们又该怎么办……孩子们又该怎么办?”

    她语声终于化为悲啼,紧紧捏着江枫的手,流泪道:“这是我们的罪孽,谁也无权将上一代的罪孽留给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无权以一死来寻求解脱。”

    江枫的惨笑早已顿住,钢牙已将咬碎。

    花月奴颤声道:“我也知道死是多么容易,而活着是多么艰苦,但求求你……求求你为了孩子,你必须活着。”

    江枫泪流满面,似已痴了,喃喃道:“我必须活着……我真的必须活着……”

    花月奴道:“二宫主,无论为了什么,你都该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爱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见他死在你面前。”

    怜星悠悠道:“是么……”

    花月奴嘶声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会救活他的。”

    怜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是能救活他的……”

    话未说完,也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语声,缓缓道:“错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救活他。”

    这语声是那么灵动、缥缈,不可捉摸,这语声是那么冷漠、无情。

    令人战栗,却又是那么清柔、娇美,摄人魂魄。世上没有一个人听见这语声再能忘记。大地苍穹,似乎就因为这淡淡一句话而变得充满杀机,充满寒意;满天夕阳,也似就因这句话而失却颜色。

    江枫身子有如秋叶般颤抖起来。怜星的脸,也立刻苍白得再无一丝血色。

    一条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阳下来到他们面前。她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如何来的。

    她衣袂飘飘,宛如乘风。她白衣胜雪,长发如云;她风姿绰约,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却无人能描叙,只因世上再也无人敢抬头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与生俱来便带着一种慑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远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视!

    怜星的头也垂下了,咬着樱唇,道:“姐姐,你……你也来了。”

    邀月宫主悠悠道:“我来了,你可是没想到?”

    怜星头垂得更低,道:“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邀月宫主道:“我来得并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听见许多别人不愿被我听见的话。”

    花月奴忍不住惨呼道:“大宫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您……您不能怪他。”

    邀月宫主语声突然变得像刀一般冷厉,一字字道:“你……你还敢在此说话?”

    花月奴匍匐在地,颤声道:“我……我……”

    邀月宫主缓缓道:“你很好……现在你已见着了我,现在……你已可以死了!”

    花月奴见了她,怕得连眼泪都已不敢流下,此刻更早已合起了眼帘,耳语般颤声道:“多谢大宫主。”张开眼睛,瞧了瞧江枫,又瞧了瞧孩子——她只是轻轻一瞥,但这一瞥间所包含的情感,却深于海水。

    江枫心也碎了,大呼道:“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

    花月奴的眼睛含着泪光:“玉郎,我先走了,你可愿许我来世?”

    江枫怔了一怔,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怜星,一时竟然讷讷不得语:“我……我……”

    花月奴凄然一笑,柔声道:“我先走了……我会等你……”

    她再次合起眼帘,这一次,她的眼帘再也不会张开了。

    江枫突然疯狂般大笑起来,笑声久久不绝。

    怜星轻叹道:“你还笑?你笑什么?”

    江枫狂笑道:“你们自以为了不起!你们自以为能主宰一切,但只要我死了,便可和月奴在一起,你们能阻挡得了么?”

    狂笑声中,他抓起了地上的一截刀头。

    怜星脸色一凛,飞掠上去抓住了江枫的手,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阻止江枫的自戕行径,而是轻轻往江枫胸膛一送,让刀头完全插入他胸膛里。

    月已升起,月光已洒满大地。

    江枫沉寂地躺在地上,怜星跪在她身边,石像般动也不动,只有夏夜的凉风,吹拂着她的发丝,良久良久,她终于轻轻道:“死了……他总算如愿了,而我们呢……姐姐,你得不到燕南天,我也得不到江枫了。”

    邀月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尖锐,她长袖一挥,将怜星扇倒在地上:“不准你提那个名字。”言罢,转身离去。

    

    看着眼前人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怜星不禁长长舒了口气,轻轻地捏起自己持续泛着疼痛的左臂。

    燕南天真不是个东西!

    当日,江枫自刎之后,她故意提起燕南天气走姐姐,然后在江枫月奴身上种下黄泉一梦,方假装离开。等她设计遣走姐姐的眼线,带着自己的人回去找寻江枫月奴二人的“尸体”时,这二人却已经被燕南天带走。

    她尾随燕南天好久,久得她的黄泉一梦都要失效了,才终于逮到机会趁乱带走二人。须知,她的黄泉一梦在七日内可令人假死,再多个一日,中毒者就真的要长梦黄泉了。不过,黄泉一梦在体内存在的时间越长,对身体的损耗越大。

    如今,这二人其实也……

    原本江枫可以很好的,毕竟心口那刀是她下的手,穴道跟经络都拿捏得刚好,可是被燕南天这么一折腾,怜星原本的把握此刻都不自信了。反而月奴,因为是自己下的手,当时她只求速死,免受邀月的惩罚,下手之重,未留分毫余地,燕南天折不折腾都差不多。

    将手轻轻贴在江枫的面颊,怜星眼中有着满满的怜惜:“我都狠下心让你们双宿双飞了,你怎么还把自己过得这么糟糕。”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这怪不得你,你心地纯善,对上我姐姐又怎么能安然逃脱呢。是我不对,没有牵制住她,没有保护好你。不过你放心,那个人……”

    说到这里,怜星忽然间住了口,脸上的怜惜一瞬间化为木然,点滴不漏。

    那镶嵌着两弯长睫的眼睑终于打开,那一双比天上的星辰更令人心叹的明眸此刻恹恹的失了些神气,却让一直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怜星多了分勇气去与他对视。

    五、四、三……

    果然,当这双眼睛在短暂的冥茫后,当怜星的身影映入这泓深潭时,这双眼睛同时也折射出厌恶的光芒。

    怜星心里苦涩,脸上却咧开了天真的笑容。

    江枫迅速打量完四周,对自己的境遇有个大致的了解:“月奴在哪里?” 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却很是焦急。

    “你可知道你命不久长?”酸,很酸,这不是她再见他时想听到的第一句话。

    “月奴呢?你把月奴怎么了?”江枫挣扎着起身,让自己的视线能与怜星平视。

    “你喜欢她什么?”明明是个不易动感情的人,克己守礼,为何短短一个月就爱上了花月奴,还……孕育了一双孩子。

    江枫按捺下焦躁的心情,努力寻回些理智:“怜星宫主,不管我喜欢月奴什么,我已经喜欢她了。”他本性甚为温和,当他愿意温和地跟你讲话时,你总是能感受到他赤诚的诚意。

    他已经喜欢了啊。怜星脸色一白,转过身去,背对着江枫,面对着阳光。夏季的阳光很刺眼,也让她有一些晃神: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一个人,问他为什么会喜欢她。

    那个人回答的是什么?

    ……

    时间太久,她似乎忘记了。

    “把这个吃下去。”转过身,怜星伸出完好的右手,那只柔软无骨,美胜春葱的纤纤玉手上托着一颗墨绿色的丹丸,隐隐地散发着丁香的味道。

    “把这个吃下去,我就带你去见她。”

    江枫没有任何迟疑,拿起丹丸便吞了下去,喉间残存了一丝薄荷的清香。

    当真深情。

    怜星从床榻站起,转过身,自嘲一笑:“你若走得动,就起来跟着我走。若走不……”

    “我可以。”江枫打断了怜星的话,咬着牙挣扎着下了床,新换的白色中衣,隐隐又泛出了血色。而他却恍如未觉。

    怜星回过头,眼光在江枫胸口那抹越来越清晰的红晕中逗留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房门。江枫捂着胸口,勉力紧紧跟上。

    一路上,江枫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怜星。他想知道月奴是不是还活着,他们的孩子在哪里,怜星又为什么要救他……可是,他知道相比于邀月的冷情直性,这个看上去总是带着天真笑容的移花宫二宫主的心思却更是晦涩复杂。她打定主意不愿告知的事情,自己问了也白问,不如省点力气,多走点路。抹了抹额前的汗水,江枫吸了口气,加快脚步跟上怜星——这段路,真长。

    感受到江枫气力渐渐不足,怜星放慢了脚步。相较于江枫的心急火燎,怜星却如同在无边美景中散步一般,一路分花拂柳,颇具闲情逸致。明明是过一个直桥就可以到的地方,她偏偏要带着江枫绕湖半圈才走过去,而明明是一条直径就可以到的地方,她又带着江枫往曲曲折折的浮桥上转了很久,甚至,在江枫气力不继时,她还好心地停下来喂了喂鱼,让他喘口气。

    一路上,江枫不吭一声,怜星怎么耍他,他便由着她耍。这位富豪出生的世家子弟,纵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却有着令人惊讶的好性子。

    ……

    自己当真是被耍了。

    跟着怜星兜兜转转走了半个时辰,目的地竟然是——自己房间隔壁,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焦急还是体力耗损太多,江枫隐隐觉得心口有些燥热,脑子还开始有些混沌,眼睛也开始迷蒙,额上的汗珠儿也变得更为大颗。

    怜星回头看了他一眼,推门而入。

    江枫甩了甩头,让自己维持一丝清明,带着一颗忐忑的心,跟了进去。

    有呼吸的!感谢上苍!

    看见躺在床榻上的月奴微微起伏的胸口,江枫一口气总算放了下来,捂着胸口的手也随之放了下来,那一片红色迅速放大。他却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来到榻前,手指温柔怜惜地轻抚过月奴的脸颊,然后拉起她的手依恋地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月奴。”他轻唤,声音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花月奴是他亲手定下的爱侣,他却忘记了她。这一生,他欠她太多,都还来不及补偿她,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怜星的眼睛垂了下去,遮盖了已经无法遮掩的黯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房间外天朗气清,荷塘中莲花开得正好,可是站在烈日下的怜星的心中却如六月飞霜,左臂也因着心里的冷意颤抖起来。

    “很痛?”一道透着点疏离的女声传来,循着声音,是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丽人,很美,也美得如声音般疏离,但此刻这道疏离的声音却问出了浓浓的关怀。

    怜星笑了笑,这个笑容没有天真,充满着疲惫:“你跟碧睛交代清楚了?”

    紫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走到怜星身边:“你用自己的血救江枫,我无话可说,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救那个人?你莫忘了,如果不是你的功力深厚,你自己也是个病胎子。”

    怜星笑了笑,脸上多了分天真,这昭示着她已经调整好心情,也收起了她的情绪:“紫眸,我一直认为在你、红瞳、碧睛、青眼、蓝目五人之中,你是最懂得主仆分寸的人。”

    ……

    天色渐暗,有歌声传来,声音空灵而幽怨,歌词却听不清晰。当江枫再度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己房间,他胸口的伤已经被人重新包扎过。

    他挣扎着坐起身,想再去看看花月奴。

    “你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现在又想去哪?”窗外传来一个声音,怜星翻窗而入,她似乎摔了一跤,身上有泥土的痕迹,而左脸更是高高地肿了起来。

    但这些,江枫又怎会在意。

    怜星自哂一笑,脸上又挂上了天真的笑容。她走近床榻,伸出右手想去轻抚江枫的脸颊,却被江枫嫌弃地避开。

    她发出更为天真的笑声,再次伸出手去,此时用了三分功力,江枫却是避不开了。

    “二宫主,请自重。”

    “玉郎,我碰你,你会不会觉得心跳加快?”

    移花宫二宫主说的话,必然意有所指,江枫定了定神,确实感觉心脏在躁动,他皱了皱眉,内心却笑得苍凉,这种感觉他并不是没有过,只是却不知道如今如此狼狈的自己,竟然还会有人对自己下药。

    看见江枫了然的神色,怜星也不再打哑谜:“那颗丹丸是用罗勒等调制的,罗勒虽然是一般的催情之物,但我怜星调制的情毒又怎是一般药比得了的。”

    她将江枫的脸转向自己:“丹丸内养了一只蛊,它叫‘荒唐一梦’,其实却一点也不荒唐。它会一直在你体内,只有我才能将它召唤出,你有没有感觉到,它已经醒了。”

    江枫感觉体内的火越来越热,脸上去神色不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他自逞自己还是能对付得了的。如同最后幻化为水仙花的希腊美少年纳西塞斯一般,江枫虽然比天下任何男人都拥有玩弄女性的资本,内心的高傲却让他一直清心寡欲。自幼被女子毛手毛脚借机揩油的他,对于女子避都来不及,无兴趣自然也无性趣。

    怜星将自己的脸颊搭在江枫的左肩,微微摩挲:“我知道你心性坚强,却不知道花月奴的命有没有你的心坚强?”

    见江枫沉默不语,怜星坐直了身体,与人谈判,她也喜欢平视人的眼睛:“你看见了,她还有口气,这口气是顺下去还是咽下去,取决于你。”

    江枫的眼睛闪过一把怒火,却在片刻后化作宁淡:“她死,我亡。”

    “好一个她死,我亡。”

    怜星漾起了甜甜的笑容,一点都不了解她的人,看见她的笑容,会觉得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对她有一点了解的人,觉得她的笑是一种伪装,而熟悉她的人却知道笑容是怜星宣战的信号。

    “月奴她自幼孤苦,让她一个人下地狱,我也觉得有点心疼。不如你、你的两个孩子,然后我想想……”怜星起身拍了拍手,一紫衣女子穿窗而入。

    “紫眸,凤起江家有多少人?”

    “禀宫主,直系327人,旁系1223人,加上家丁、门客一万人不到。”

    “如果我……”

    “凤起江家存续逾五百年,根基又岂是你移花宫一朝一夕可以撬动的。”江枫傲然道。

    怜星眼波一转,娇稚一笑,点点头:“也对。”

    “紫眸。”

    “在。”

    “听说江夫人最爱吃丰记小笼包?”

    “是。”

    怜星笑得越发甜蜜:“那把丰记收了,把那两个孩子剁成肉酱做成小笼包子每日给江夫人送去。”

    “是!”紫眸眼睛也不眨一下,点头应诺。

    “你!”江枫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我怎么了?残酷无情,穷凶极恶?我本来就是个妖女呀。”怜星走近江枫,弯下腰俯瞰着他,“我是一个妖女,我不仅会杀人,更知道怎样能让人生不如死。”

    眼前的女人眼波灵活,看不出一分煞气,可是心肠,却歹毒至此。

    江枫闭上了眼睛,却闭不上耳朵。

    “其实,我这么做也算帮了那两个孩子。你瞧,他们来世上走一遭半分儿孝道都没有尽到。他们死了如果还能让亲祖母尝尝人肉的味道,倒也不枉为人孙。对哦,孝敬了祖母,也该孝敬娘亲。或者,紫眸,你说我们杀一个孩子,留一个,让那个死了的孩子,孝敬兄长、父母、祖父母,可好?”

    紫眸点头道:“唐朝的大盗朱粲,就是个吃人精。他专门烹吃小孩子,也吃女人。他说过,食之美者,宁过于人肉乎!想来人肉确实鲜美。不说唐朝了,恶人谷不就有个吃人肉的么?此种机会当真难得,江公子你一定要尝尝。”

    “你出去。”江枫整个人微微颤抖,盈满了怒气。他虽然此刻处于极度的下风,说出来的话却依然颇具威严。

    紫眸朝怜星看了一眼,怜星微微点头,她便退了出去。

    “你要我怎样?”江枫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不复往昔的宁淡,有着屈辱与不甘,却也带着浓浓的倔强。倔强得让怜星有些心疼。

    忽略那份疼痛,怜星凑近他,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睑,江枫整个人僵硬着,却没有躲避。怜星亲吻着江枫的额头、亲吻他长长的睫毛,有人说睫毛长的人脾气都不大好,也许眼前的男子温文的表象下有着不曾显露的另一面:“做我的面首。”

    面,貌之美;首,发之美。面首,谓美男子,也指男妾、男宠。

    江枫垂目,一时间没有说话,原本就温尔的气质流泻如月光,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如谪仙下凡的人物即将沦为他人的禁脔。谁下得了这份狠心?

    “十年。”江枫什么话都没说,怜星却已经心虚的让步,“十年后,如果你武功赢得了我,你就可以离开。”

    “我保证这十年里移花宫与凤起江家秋毫无犯,你的孩子们也没有性命之忧。”怜星急急地抛出筹码,明明胜券在握的是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割地赔款,只有她知道,这场交易,自己输不起。

    俊眉微皱,江枫开口,声音有些艰难:“你能救她?”

    她,自然是花月奴。

    “算能,也算不能。”怜星轻轻整了整额前的发丝,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兴致与江枫打哑谜,眼前这个男人不仅有着出众绝俗的容貌,他的耐心与自制力亦是一流的。白日里,她让他服下荒唐一梦后,刻意带他绕了一圈以便于荒唐一梦为他所吸收,按着药理,此刻荒唐一梦早已经在他体内翻江倒海。怜星的心里不禁苦笑,同样中了催情之药,他对着花月奴就无法控制,对着自己却还能清冷如斯。

    “我能救活她,但是,救活后,她也只能活十日。”

    “咔呲”床栏被抓碎的声音。

    怜星又拢了拢一丝不苟的发髻:“能在我姐姐手底下多活得十日光阴,已经是她祖上积德了。难道你不想让她多活十日,难道你不想让她和自己的孩子亲近十日?”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江枫,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我有一个要求,让我陪她走完这十天,以后不论……不论……”下面的话,江枫委实说不出口,试问天下,又有哪个男子愿意出说口呢?

    “我拒绝。”怜星打断了他的话,“你并没有与我谈条件的本钱。要么,现在、立刻、马上做我的面首,要么就等着吃你的爱子做的……唔……”

    说话间,江枫一把将她拉下,一个翻身将她按住。他没有亲吻怜星,也没有爱抚她,他粗鲁地如最猴急的客人一般径直地去拉扯怜星的裙子。

    “啪。”

    江枫尝到了血丝,脸颊如怜星一样,也高高肿起。可他确如发了疯似的又将怜星推到在床上。

    “啪。”

    怜星将他推到在床里侧。江枫也不放抗,就如死尸般躺着,胸口一片鲜红。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刚才的疯狂其实是在宣泄内心的怒火。

    看着江枫肿肿的俊颜,鲜红的胸口,怜星心头泛起了怜惜。嘴角的娇稚笑容敛去,脸上没有笑意,眼睛里却泛出温柔。

    她叹了口气,自己都替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这欢好是她强求来的,她又怎能苛求他温柔以待?

    自己当真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一个翻身,怜星压在江枫身上,捧住他此刻不算太过清俊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眸色翻出紫色的光华——荒唐一梦蛊虫最爱的颜色。

    江枫的眼睛随之出现了墨绿之色。

    此刻,逢魔。

    一晚荒唐。

    江枫软绵绵地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不能动。

    这倒并不是因为兴奋后的疲惫,而是因为荒唐一梦的余力。他目光空虚地望着帐顶浅紫色的流苏……

    怜星就伏在他胸膛上,等着喘息平息。

    有人说,欢好后的女人就如一只餍足的猫,可是在怜星脸上却是可怕的苍白和憔悴。她随手抓了块枕巾,覆上江枫的脸,虽然身体下的男子连多看她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勉力起身,怜星胡乱披了件外衫,踉跄地下床,一拐一拐地取来药箱。

    走向江枫时,被地上自己的鞋子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怜星不禁苦笑,自从她将明玉功练到第五层,就不曾如此一拐一拐地走过路了——当真是自讨苦吃,怜星在心里唾弃自己。

    将江枫包扎好后,怜星这才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略略抬头,衣柜上的镜子里面是一个丑陋的躯体,如果只看右边,这是一具相当诱人的女体,有着玲珑的胸膛,纤细的纤腰,瘦而不见骨,丰而不多肉的手臂和修腿,可是,当你看到她的左臂和左腿时,你会觉得很恐怖。因为这只手和这条腿似乎在她发育中的某个阶段停了下来,忘记了生长。

    如果单单看这只手或者这只腿,它们并不丑,可是,将这属于孩童的手和腿按在一具成熟且带些妖娆的女体上,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真恶心。怜星厌恶地对着镜子给出了评价。

    将自己穿戴妥当,看着自己苍白如鬼的脸,怜星又一拐一拐地走到梳妆台前为自己扑上了一些胭脂。然后从桌上取过一颗丹丸,握在手中。

    她一拐一拐地走进江枫,揭去他脸上的枕巾。江枫的眼睛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阖上,两弯长睫在他脸上投下微微的阴影,薄唇微动:“你什么时候救她?”

    将手中的丹丸抛到他胸口,怜星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我早已经救活她了,只是为她下了些药,让她乖乖多睡会,你让她服下这颗丹丸,她就会醒过来三个时辰。等她睡着后,你就给我回来。”

    “孩子呢?”

    “待会儿我会让人送过去。”怜星说完这话,又拍了拍手,紫眸再次出现在面前,“你带江公子去隔壁,帮着他将那女人救醒。”

    “是。”

    紫眸领命,将江枫扶起,走向隔壁。

    待二人离去后,怜星将身子略略舒展,半趴在桌子上:“还不进来?”

    只见窗户里穿进来一条大红色的人影,她一进来便嘻嘻哈哈地对怜星笑着,十足的女坏蛋样子。

    “往昔个就算你当值,我也总是找不到你身影。今儿个不是你当值,你却眼巴巴跑来了。”怜星有些无语问苍天,“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眼光,竟然把你给领了回来。”

    红衣女子上前给怜星揉揉肩膀,被怜星一把拍开:“别,让你给我按摩,还不如被驴踢呢。”

    红衣女子也被惹毛了:“切,奶奶的,有我这么美艳的驴子么?”

    她还再欲夸赞自己几句,却被怜星凉凉一瞪,顿时消去了气焰,气弱地讨好道:“再说啦,我也不是最差的,你看看青眼,就知道我其实还是很好的,呵呵,是吧,主子?哎哟喂哦!”

    怜星悠然扯过红衣女子的衣摆,将自己发簪上的血迹拭去:“第17次,在宫里喊我二宫主。”

    红衣女子跳脚着呼痛:“是是是,二宫主。”

    怜星揉揉额头,又暗自叹了口气,真吵:“背我去芍药泉。”

    “咦,你一直不喜欢跟人接触,为啥让我背?”

    “……”

    “哎哟喂哦,疼疼疼!”

    移花宫依山而建,位于山之谷,谷内有多处温泉,分为三等,分别是灵泉、汤泉和温泉。灵泉一共有三处,分别是邀月的牡丹泉、怜星的芍药泉以及邀月义妹弄辰的海棠泉。这三处温泉颇具灵力,后世为帝王所得,并题诗“汤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遥自丹砂生,沐日浴月泛灵液,微波细浪流琮琤”。汤泉灵力较灵泉弱,但亦能治病养神,为宫中各花主所有。而温泉则为一般宫女共同使用。

    此时,怜星正懒懒趴在芍药泉内,半眯着眼睛,神色颇为娇懒。

    红衣女子原本也跃跃欲试,却被怜星一口拒绝:“我这芍药泉,紫眸入得,蓝目入得,碧睛入得,甚至青眼也入得,就是你红瞳入不得。”红瞳就是这红衣女子。

    红瞳哇哇为自己不平。

    怜星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只轻轻吐了两个字:“你脏。”

    此时紫眸躬身进入,顺手将放在一边的各色鲜花洒进泉水中。经过红瞳时还嫌弃地看了她一眼,道:“三个月?”

    红瞳怒道:“胡说,我才一个月没洗澡而已。”

    怜星微微皱起眉:“去换了衣服再回来。”她身边这几个丫头虽然与她亲近,可是该有的威严怜星却从来不缺。听见怜星颇为严肃的口气,红瞳摸摸鼻子,伸手摸了紫眸的脸一把,未待紫眸发作,便一溜烟飞了出去。

    紫眸呸了一声,赶紧掏出锦帕擦干净脸。她原本是要向怜星禀告江枫那边的情况的,却看见怜星阖起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便在温泉边的石榻上坐着等着。等红瞳再次回来时,看见怜星累得连睫毛都未动,便也小心翼翼地挨着紫眸坐了下来。

    紫眸嫌弃的挪了挪身子。

    红瞳瞪了她一眼,复又讨好地笑了笑:“小眸子,我们那道行比千年狐狸还厉害的主子真的翻船了?”

    紫眸凉凉看她一眼:“你洗澡时没用药皂。”

    “……”

    如此约摸坐了半个时辰,从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曲调清新明快、悠扬华美却隐隐含着一丝黯然。

    怜星忽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温泉上方的宫灯出神,这首曲子四年前她也听见过,只是那时的曲子更为平和、静谧,如素月幽静凉凉地润泽了她的灵魂,又如晚风轻拂轻轻地撩拨了她的心。

    见她微微蹙起眉头,红瞳起身道:“是哪个没规矩的东西,敢吵了我家主额额二二宫主的清梦,我去揍他一顿。”

    紫眸赶紧拉住她,并白了她一眼。将离殿与其他殿不同,怜星素喜安静,宫女们就算要把玩丝竹,也往往是去其他殿里拨弄。敢在这里吹笛子的,除了那一位,还有谁?

    怜星叹了口气:“平湖秋月逗波游,阁水岸望俱消愁。 玉寒泉冷未凝景,桂魄戏浪泛小舟。 墨云银珠同船舞,鲤越佳荷乐入楼。”

    紫眸见怜星出声,便走近她,将她扶起。经过半个时辰的泡浴,怜星的气色果然好了很多。

    “禀二宫主,月奴已经醒了。她求您能见她一面。”

    “呸,那人还敢见主子,不是,二宫主您。不行,你受得了见她,我还受不了你见她。要不是看在她是大宫主送过来的丫鬟,我真想剁了她。”

    怜星闲闲地偏头看她:“你的意思是说我的丫鬟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剁了喽?”

    红瞳跳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主子你别老是设圈套让我跳!我擅长的是追踪跟绝杀,可不是小眸子这般玩心计的。”

    怜星轻挥衣袖,红瞳立时往后一飘,但是脸上还是红了起来,不由痛得哇哇乱叫。

    “叫我二宫主。”怜星将水袖收好,然后继续被打断的话题,“她想见我?”

    “是。”紫眸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捂着脸的红瞳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她。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二宫主你之前慈悲,放水让他们两个逃了出去,却不想还是被他们自己的亲信出卖了。有些东西不是自己命格消受得起的,就不该妄想,否则,就算有贵人相助,到头来也只能白白送了性命。”

    “说得好,你有没有当那人的面说。”红瞳放下手问道。

    “江公子在场,我不方便说,不过,改天我定要说说,你也知道,我心眼多是拿来放计策的,可不是拿来盛放火气的。”紫眸冷冷道。

    “这话我可不爱听。”怜星将头发松松挽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怎么听着怎么觉得你是在诅咒我。”

    紫眸脸色不禁一白,然后微微泛红,立马转头看向红瞳道:“那个人逮住了?”

    红瞳冷哼一声:“江枫那书童倒也不简单,竟然想得到躲到恶人谷去。不过,凭老娘的功夫,要进去取他性命绝对没问题。”

    紫眸看向怜星道:“江枫对江琴不差,到头来竟然还是被他出卖。这种人根本就没良心,二宫主你看如何处置他?我比较偏好喂他一颗天仙子丹。”

    怜星凝眉思索了下,然后道:“留着他的狗命,只要不要让他脱离你的视线就可以了。”然后回身对紫眸道:“暂时,我还不想见月奴。你去跟姐姐说,这孩子就在我这边住十天。”

    紫眸盯着怜星高高翘起的脸颊道:“大宫主下的手可真狠。”

    怜星摸摸自己的脸蛋:“还是很肿?”

    紫眸点了点头,又道:“是属下大意,让大宫主发现了端倪,才暴露了江公子。”

    怜星淡淡道:“无妨,能瞒过姐姐这么多日子,已经超过我预期了。”她吸了口气,接着转身正色道,“这一次我将他再次救活后,我就对自己说过终我这一生都绝不会再让他受到伤害。你传令下去,江枫若死我必不独活,你们若想保护我,首先要保护好他。”说话间,眸子九色光华流动,耀傲不可直视。

    紫眸跟红瞳纷纷跪下:“属下遵命。”

    怜星唔了声,然后道:“去吧。”

    回到江枫的房间已经是黄昏,江枫的笛子已经收好,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天际。虽然长身玉立,丰仪翩翩,可是称着苍茫的暮色,隐隐地却透着一些心灰意懒,仿佛他的灵魂正一点一点死去。

    怜星心中一痛,走上前从后面环住他的腰。

    江枫吓了一跳,赶紧回过身来,推开了她。

    怜星也不恼怒,运上功夫又搂住了他,江枫挣脱不过,便木然站着。

    将脸埋在江枫的背上,怜星闷闷道:“白日里那首平湖秋月很好听,你能再吹一次么?”

    江枫探手取出笛子,握在手中,然后偏头推开怜星,转身看向她:“我可以再吹一次,因为我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我要说清楚的是,此生能让我甘心情愿为她抚琴弄箫的唯有我心仪的女子。”

    心仪么?怜星笑得天真起来,眼角却有些酸涩:“开始吧。”

    江枫轻摸着笛子,问道:“还有一个孩子呢?”

    “活着,很好。”

    “在哪?”

    “我知道,却不能告诉你。”

    江枫追问道:“有谁能告诉我?”

    “那得靠你自己去找,只要你好好活着,凭你凤起江家大公子的身份和势力,找个孩子并不是难事。”

    江枫沉默了下,然后将笛子搭上薄唇,忽而又放了下来:“会吵醒她么?”

    怜星嘴角出现一丝讥诮,一把夺下江枫的笛子,然后搂下他的脖子狠狠吻了上去。江枫背一僵,将头高高扬起,他比怜星高很多,如此,怜星便亲不到了。

    理了理微乱的发丝,怜星道:“比起笛声,你更应该担心昨日我们颠鸾倒凤的声音她有没有听见吧。”

    看见江枫一下子青白的脸色,怜星有一丝不忍,但还是硬下心肠道:“你去洗一洗,我不喜欢你身上有其他女人的味道。”

    说完拍手召唤紫眸进来,带江枫出去。

    待二人走远,怜星才低低吐出了一句:“怜星呀怜星,你不仅长得有残缺,性子也这么不讨喜,他又怎么会喜欢呢,怎么会喜欢呢?”

    送江枫去芍药泉后,紫眸折回:“二宫主,大宫主让你早日给江枫服下前尘一梦。”

    怜星眸光一沉:“我交代你做的试验,结果如何?”

    紫眸微微环视了周遭,压低了声音:“全都失忆了,一个都没侥幸。”

    “失忆后具体是什么表现,还能识字么?武功还会用了?”

    紫眸从怀中抽出一本册子:“具体症状我都已经记载在这里了。”

    将册子放在桌上,怜星缓缓坐下叹了口气:“紫眸,有时候我很恨自己竟然配制出这种药,可是,我真的很庆幸自己配制出了前尘一梦。”

    紫眸看向怜星,眼睛里是深深地同情,好在她心思玲珑,立即想了其他话题转开怜星的注意力:“二宫主,听蓝目汇报,碧睛、青眼在收拾东西想回宫住一段时间,蓝目说她也想回来。”

    怜星哭笑不得:“胡闹。别让她们来,一个红瞳我就头大了。”事实上,她身边有五个婢女,各个都很有个性,特别是蓝目,让她常常以为自己身边其实只有红瞳、紫眸、青眼、碧睛四个婢女,做事情时也想不到还有这么个宝贝。

    “叩叩……”两声轻促的敲门声,紫眸闻声从窗口穿了出去。

    “叩叩……”

    “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晚风拂过,送来江枫身上芍药泉的花香,伴着淡淡水汽。刚沐浴完,江枫没有束发,长发披散,在风中低低飘晃。而未寄腰带的衣衫让他显得更为清瘦。怜星忽然觉得他的两颊都已经凹进去了。

    感受到怜星的注视,他木然看了怜星一眼,然后关上门,便静静站在门边。他的抗拒与不甘是那么明显,仿佛只要他不迈出脚步,今夜就可以躲过怜星的“糟蹋”。

    怜星也不说话,却一直看着他。两个人的性子都是外表沉静,内心倔强的,一时间竟隐隐有了较劲的意思。谁也不先开口。夜色如墨,将离殿一片寂静,二人一站一坐,动也不动,恍若化作了这幽静夜晚的两尊玉雕。

    终于,怜星败下阵来。

    她站起身,一片漆黑中也不点灯,径直走近江枫,伸出右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凑上唇亲吻他。江枫的头依然惯性往后仰,怜星却有些不依不饶,见吻不到他的唇,怜星便开始亲吻他的脖子,她深深吮咬了一口,然后坏心地低低笑开:“你说如果我再用力一点,花月奴会不会看到啊?”

    江枫的身子僵了僵,怜星在他怀中轻轻笑了会,然后又勾下他的头,亲吻他的唇。这一次,江枫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搂住怜星的腰,轻轻回吻起来。

    一吻过后,怜星软在江枫的怀中。

    江枫破天荒地帮怜星理顺了散在脸上的发丝,怜星不禁愣了一愣,鼻子有些酸涩。

    “你……”

    “我们换个房间好么?”

    这一次鼻子是真的酸了,心都酸了。原来江枫的示好是为了这个。怜星笑得妩媚,伸手轻抚江枫的左颊:“玉郎,刚才的吻我很满意,所以,本宫允了。本宫的房间玉郎还记得怎么走么?”

    江枫点头,准备将软在自己怀中的怜星扶正,不料怜星却伸手搂着了他的脖子。

    微愕,江枫不解的低头看她。

    怜星笑得娇俏:“玉郎,你刚才的吻很卖力,本宫走不动了。”

    明知道怜星在耍着自己玩,江枫却也无可奈何,他这一生欠月奴的太多,受眼前女人的陷害,他忘记了花月奴。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记忆的他,目光常常不自禁地停留在怜星身上,这让月奴掉了不少泪,他也为此赔了很多不是。花月奴一直提防着怜星,对怜星有着心结,他实在不知道如果月奴知道自己跟怜星之间的苟且之事会如何。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弯腰将怜星抱起。怜星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眼角出现了一丝倦意,微微合眼,假寐起来。

    穿廊入巷。

    将怀中女子轻巧放入床榻,江枫偏头打量着怜星。眼前人容颜其实极为美丽,娇俏中带着甜美,天真里藏着狡黠,其实,原本是他欣赏的类型。如果单从外形跟气质来看,甚至比月奴更符合他对意中人的幻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心里就不舒服,隐隐作痛,连头都痛,心都痛。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他心痛地跪倒在地的情景。而现在自己应该是恨她的吧。

    看着床上安眠女子纤细的脖子,江枫的手指微动,复而克制住自己——沦为面首是迫不得已,自己尚且可以原谅自己;若趁人不备,那只怕列祖列宗都不会原谅自己了。思及此,他心气一定,正打算起身。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脉门,怜星缓缓张开了眼睛:“你想杀我?”她本来就在假寐,刚才一瞬之间的杀气,惯于游走在生死之间的她怎会感觉不出?

    “是。”江枫看着怜星,硬气道。这个人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有用不完的倔强,很矛盾的个体。

    怜星脸色一白,嘴唇有微微颤抖:“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说话间,手指已动,真力缓缓催开。

    而江枫抖得比怜星更厉害,却咬着唇一声不吭,脸上的血色却如身体内的功力般渐渐消失殆尽。约摸过了半炷香时间,怜星放开了江枫的手腕:“你运一下功试试,看看还剩不剩?”

    江枫额上冒出汗珠,暗自试着提一口真气,却是半分不剩了。

    怜星看他神色,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废去了他的功夫。看见他比鬼更难看的脸色,怜星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拭去江枫额上的汗水。

    江枫却偏头避过。

    怜星不依不饶,较上劲,也不用功夫,江枫头往左边转,她手就往左边凑,江枫头往右边偏,她手也跟着右移。江枫当真气得只想晕过去,无力跟无奈下,便又开始“躺尸”。怜星心里暗笑,然后一一拭去江枫的汗水,轻轻道:“玉郎,你若变成鬼,也一定是一只艳鬼。”

    说罢,怜星下床,将江枫扶上床。然后轻轻转动一处机关,开启一间暗室,自己转身走进房间的暗室,出来时手边多了个檀香木做的精致木盒。

    她走回床前,倚着床头而坐,慢慢打开盒子,一室生香,盒中盛放有三颗颜色不一的丹丸。怜星取出一颗奶黄色丹丸,凑到江枫唇边。江枫闭着眼睛,也闭着嘴巴。

    怜星取笑道:“玉郎想本宫亲自喂你么?”

    剑眉微蹙,一会儿后,薄唇微张。

    怜星将丹丸喂入江枫嘴里,待他咽下后,却依然忍不住俯身在他唇角亲了一口:“真乖。”

    江枫脸上又气又怒,抬眼看她,似乎在控诉她的耍赖与无耻。

    怜星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没喂你,我只是单纯的亲你。”说话间眼睛里的笑意渐渐幻化成一抹瑰丽的紫色。

    江枫偏过头去,别扭道:“我没力气。”

    怜星翻身跨坐在他身上,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咬了一口:“我有就行。”

    幽室里,情潮渐起。

    ……

    天刚明,晨曦乍现。

    江枫已经端衣危坐于桌边,背对着床榻。夏末秋起,晨温中带些微寒,初失去内力的他不免觉得偏冷,微微压抑着轻咳几声。

    怜星挣扎着张开了眼睛,除了没有初夜的酸痛,她依然感觉疲惫、乏累。看着眼前用手背抵着唇轻轻咳嗽的男子,她的眼睛里泛着微微的怒气,声音虽然疲倦却不减娇蛮:“看来改天我得找个鸨公教你怎么样做个合格的面首了,有哪个面首敢让他主人睡冷被窝的?”

    江枫回过身:“我确定二宫主你现在的被窝一点儿不冷,二宫主素来怕冷,这床下的地热终年不断,不是么?”

    “冷不冷难道你比我清楚?”

    江枫起身走回床榻,伸出修长的手:“丹丸,我想带月奴去看日出。”

    日出?!

    怜星怒气大盛。

    曾经有一位开国帝王留诗曰——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邀月读了此诗大怒,连去刨这一代明君的坟的心都有。是以,移花宫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将日出当作一件很普通、很卑微的事情。不曾有人欣赏日出,更不成有人赞美日出。

    “我知道你们移花宫有规矩,不得看日出。可是如今月奴已经不是移花宫的人了,我答应过她,要带她看日出的。”江枫顿了顿,然后道,“虽然我很没用,但是我答应的事情我总是想尽最大的气力去完成它。”

    怜星忽然沉默,良久,将一颗丹丸抛入江枫怀中:“花相阁是我这将离殿最高的地方,不准出将离殿。”

    江枫没想到怜星会这么爽快答应,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复杂地看了怜星一眼,讷讷道了声谢,匆匆而去。却不知,当他转身的瞬间,怜星闭紧的眼睛还是掉下了两个泪水。

    花相阁。

    江枫拥着花月奴静静地站在窗口,一言不语地看着窗外,看那颗绯红的小球在天边升起,看一片睡意朦胧的光悠悠醒来,移花宫内的群山像是浮在一片白浪的海中,只有山尖分明突出,接着那火球升得更高了些,却还未卷起一天火云,它的四周只是一片浅玫瑰色的晨曦。再接着,黎明时刻的种种红色、灰色、黛色、蓝色,都不见了,只有上下天空,一碧万顷,热热烈烈的阳光便开始傲然地绽放,让人不敢直视他的光芒。

    “玉郎。”月奴低低开口,“在移花宫内,大宫主就是天,就是神,她的话没有人敢违背,所以我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日出。”

    “现在你看到了,它很美,对不对?”江枫柔柔回应。

    “是啊,跟你说的一样美。”月奴的眼光有一丝闪烁,想了想往江枫怀中缩了缩,江枫将她拥的更紧了些。

    “玉郎。”

    “嗯?”

    “其实在移花宫里,还有一个人很爱看日出,她看得比你我都认真。”

    “是么?”江枫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敷衍着应付,一切跟移花宫有关系的人和物他都厌恶。

    月奴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将这个话题接下去:“玉郎,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我尽力去做。”

    月奴转身,脱离了江枫的怀抱:“我托人往凤起江家给你寄了封信,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去,你答应我不要看它,好不好?”

    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江枫还是不假思索的应承:“好。”

    “如果我,如果我……回不去了。那封信你一定要去看,求你了。”

    “好。”

    “还有一件事,我想求你。”

    “不要说求,你想做的事,我都会帮你完成。”

    “我自幼就是孤女,差点还被卖为雏妓,是二宫主将我带回来的。”月奴想到这里,眼睛里有一丝愧色,“二宫主待我一直很好。”

    “好到不惜逼死你?”

    月奴惨然道:“是我对不起她在先。更何况,二宫主从来都不敢违背大宫主的。其实,我是大宫主的丫头,生死也原该由大宫主定夺。”

    “不,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生死。”江枫的心中又气又恨,气邀月怜星轻易玩弄他人生死,恨自己力量卑微,无力抗争,连心爱的人都保不住。

    月奴轻轻安抚江枫,然后道:“瞧我,把话讲远了。其实,当时我还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很多岁,一出生的时候就被卖掉了,连名字都没取。但是,她的锁骨上有一只很漂亮的蝴蝶胎记。如果玉郎你能帮我找到她,那是最好不过。”

    “我尽力。”

    “还有最后一件事,玉郎,你瞧,我是不是很罗嗦?”

    “不罗嗦,你说。”

    月奴抬起头,看着江枫的眼睛:“能活着,一定要活着。”

    江枫的眼睛里满是痛苦,为什么他爱的人还是他恨的人,都执着于代他掌控自己的生死呢。闭了闭眼睛,江枫微笑:“好。”

    月奴也掉下了泪水:“不是我逼你,你看,我们的孩子多么可爱,你忍心他小小年纪都成为孤儿么?我当过孤儿,孤儿有多苦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都无法想象让我再熬一遍那样的日子,我跟无法想象让我们的孩子去受那样的罪……”月奴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江枫将她搂住怀中,低低安慰。远远望去,一对璧人。

    花相阁楼下是一片桂花林,桂花林外盛开着雪柳,怜星便站在丹桂和雪柳之间。如繁星般灿烂的雪柳将她轻轻掩藏。

    “我直到今天才发现你跟我是不同的。”一个泛着极寒的声音传来。

    怜星轻轻一颤,回过身来:“姐姐。”

    “江枫我可以饶了他,但是月奴我绝不会放过。”邀月冷哼一声,“我能接受妹妹的任性,却绝不姑息下人的背叛。”说话间,人已经没了踪影。

    怜星一惊,高呼一声“紫眸”,然后立即施展轻功往花相阁奔去。

    紫眸从花香阁楼下闪出,俏生生立于门口,恭谨行礼道:“大宫主。”

    邀月收住去势,傲然道:“别以为你们是沐婆婆手下的人,我就不敢对你们怎样。”

    紫眸亦正色道:“普天之下又有谁敢与大宫主作对?紫眸一介小奴怎敢与明月争辉,紫眸只是请求大宫主对二宫主多加怜惜,毕竟,她对您的敬爱与付出都比其他人多得多。”

    “姐姐。”怜星在身后轻轻叫唤。

    邀月长袖一拂:“我真不知你怎么想的,这种人让她活着在世上作甚?”

    “她还有八天的寿命,多活几日又何妨呢?”怜星走上前,右手轻轻拉住邀月的左袖,微微晃动,刻意让自己高高翘起的脸颊展现在她面前。

    邀月横了她一眼:“干嘛,还想被我摔么,嫌上次摔得不够疼?”语意虽横,语气却越来越柔软。

    怜星将左脸凑过去:“疼,你看现在都还肿着呢?”

    邀月在她左颊弹了下:“净胡说,不过,凭你的功夫怎么会躲不开我那一摔,以后不许跟我施苦肉计。”

    怜星拖着邀月往回走:“好好好……”

    邀月甩开她:“这次我不管你的事,不过,我是想不清你是怎么想的。换做是我,就算只有八天,我也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容她开开心心过完这最后几天。”

    怜星嗫嚅了一下,道:“其实,她也未必开心。”

    邀月横了她一眼:“霸着你心上人浓情蜜意地看日出,还不够开心么?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纵容他们看日出。”

    怜星退了一步道:“姐姐,以前我也以为忘记日出的美就可以忘记以前的伤痛,可是我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放不下过去,不论看到什么心里都会联想到哪些伤痛,非关日月……”

    “住口。”邀月喝道。

    怜星退缩了一下,讷讷不再言语。

    邀月恢复了冷静后,开口道:“你既然对江枫施了劫若,我自然不会再要他性命,但是我的要求你必须做到。”说到这里,她放柔了语气道,“你总该知道,哪个男人会对杀妻夺子的女人倾心以对?”

    说罢不待怜星回答,径直离去。

    怜星见邀月远去,这才松了口气,揉搓着泛疼的左臂。

    紫眸上前扶着她:“二宫主,我也想不清你,花了那么大心神救回那人做什么?”

    怜星抬头看向花相隔,正好与听见动静低头看向这边的江枫对了个正着。他与江枫遥遥对视着,直到月奴扯了扯江枫的袖子拉回了江枫的目光后,她再偏头看向紫眸:“如果我明明能救回月奴却不救,此生此世我都不能够坦然站在他面前了。”毕竟,我已经那么不自信了,何苦再多一遭呢?

    二人正待离去,却听见江枫的声音:“二宫主?”

    怜星身子一怔,小心翼翼,不是很确定地回头。

    “今天月奴起得早,可否再给一颗丹丸?”

    嘲笑。

    怜星不由嘲笑自己,自己在期待什么?

    “可以。”怜星微笑,斜眸看了紫眸一眼。

    紫眸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一整瓶递了过去。

    江枫欣然道谢。

    怜星天真了回了一礼道:“这丹丸是我刻意为月奴配的,一共十颗,你爱一天给她吃完或者十天给她吃完随你。不过,如果过了十天,那么,再吃也没用了。哦,对了,如果她没来得及吃完,你可以还给我,那材料金贵得紧呢。”

    江枫听了脸色一白,眼中恨意再也不愿遮掩:“先给人希望再让人绝望,你觉得这样很快意?你又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了什么?”

    怜星一巴掌拍出,看着江枫不闪不避的神色,心里一软,转了方向将江枫手中的瓷瓶摔碎,丹丸洒落了一地。

    “的确,我不能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什么,但是江枫我告诉你,在遇见你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痛苦是什么!”

    江枫仿佛没有听见怜星的话,只是弯低身很认真地捡拾着那八颗丹丸,每捡起一颗都小心翼翼地拭干上面的灰尘,仿佛他这一生都只为了专心做这么一件事情。

    怜星摇了摇头,暗自懊恼,自己的脾气当真越来越坏了,嘴巴却忍不住又道:“等那人睡了后,记得去芍药泉清洗自己,不泡半个时辰不得起身。”

     正文 第二章  几番试炼忘前尘

    十日时光一逝即过,花月奴至死都不曾见到怜星。江枫为此曾找过怜星,不过怜星始终不曾答应,救一个人的生命是一回事,救赎一个人的灵魂就是另一回事了,怜星自认自己骨子里跟邀月是一样的——都不是善良的人,即使是将死之人也得不到她的善心,更何况那祈求她宽恕的人夺去的几乎是她的所有。

    花月奴就那么走了,带着遗憾也带着一个男人的心。江枫也显得更为清冷。他不知道该气还是该慰,月奴走后,怜星也未曾找他“侍寝”。甚至好心的给了他一些时日哀悼那份情丝。

    马车“咕噜咕噜”地前行着,怜星忽然从袖子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江枫。册子里面记录的全是一些失忆症患者的日常形态——一页页翻下去,江枫额际不禁冒出冷汗——这些失忆症患者不仅武功尽失,斗大个字不识,琴棋书画皆忘,甚至连正常的礼仪习惯都不通,一如白痴。

    “我知道你过目不忘。”怜星忽然开口道,“现在,你记住,你已经跟他们一样了。我会带你去离落山庄住一个月,教导你识字、练武、学礼仪。”

    去离落山庄是怜星想到的应付邀月的最好的办法。离落山庄不属于移花宫的产业,里面没有邀月的眼线,可以让江枫慢慢去习惯如何当一个“失忆”的人,即便日后露出马脚也可以说是她在离落山庄教会江枫的。最坏的打算,怜星都做好准备,如果江枫实在学不会伪装,自己就和他在离落山庄住上十年。反正,自从弄辰慢慢获得邀月的信任后,怜星基本上已经不插手移花宫大小事务了。只要邀月没事,移花宫再怎么天翻地覆,她怜星都没有半分兴趣。

    听完怜星的话,江枫默不作声。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怜星好奇道。

    “你为何不直接让我变成白痴呢?”如果没料错,这么多习性一样的失忆症患者,绝对是人为的。

    怜星娇俏一笑,弯身伏在江枫怀中:“我怎么舍得。”

    “砰。”

    江枫还没来得及推开怜星,马车就猛地一震,似乎与什么物件相撞了。车子还未停稳就已经听见红瞳问候他人祖宗的声音了。听她话语,似乎是一辆马车迎头撞上了怜星的车。那马车夫倒是好脾气,一阵问候过后,依然点头哈腰地道歉,还主动示好将自己的马车赔给红瞳。

    红瞳一个人骂着没趣,又说了通三字经后,嘀嘀叨叨了一阵子然后钻进马车,嬉皮笑脸道:“主子,我们这马车肯定是走不了了。您看是用那不长眼的人的马车,还是我再让人送一辆过来。”

    怜星微微一笑,红瞳立马感觉眼皮跳动,还未待逃离,便被怜星揪住了耳朵,直疼得哇哇直叫,那叫声让在外面的车夫都不禁抖了三抖,不知道如此剽悍的铁娘子竟然也有克星。

    拧完后,怜星掏出手绢擦拭干净手掌,方悠悠道:“那车夫未必未长眼睛,你却一定是没带脑子。”话音刚落,人已经掠出车外,单手向车夫抓去。

    那车夫立即往后跃,却哪里逃得过怜星的攻势,未出三招便软到在地。怜星见他倒地便停住了攻势,微微皱起了眉头。红瞳也蹿了过来,喃喃道:“呸,看那往后蹿的架势,倒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却不料绣花枕头稻草塞,啊!哪里走。”

    未待红瞳说完,那车夫已经一跃而起,向怜星的马车窜去,刚到马车前已经被怜星劈了一掌,一口鲜血随即涌出。红瞳上前准备再补一掌,却听见一声清雅的男声:“住手。”

    而这声话音刚落,另一辆马车里随即蹿出一人,那人既不营救自己的伙伴,也不对怜星发起攻击,而是随即施展轻功往回路奔了去。

    “红瞳。”

    只听怜星轻轻一句叫唤,红瞳便飞掠而去,转眼间便跟之前那人一样没了踪影。

    此时,江枫已经从车厢里走出,正从怀中取出自己用的伤药给那车夫服用。怜星见了也没阻止,反而很好心的凑上前去:“红色三颗黄色一颗,如此搭配,对他的内伤最有效。”

    江枫手一顿,然后默不作声的将多取出的两颗黄色丹丸放回瓶内,将三颗红色丹丸混着一颗黄色丹丸一同让那车夫服下。

    不多时,红瞳便回来了,身上还扛着一个人。她走近怜星,一把将身上的人扔到了地上,却是一个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待看清楚地上人的面容,饶是江枫从容冷静,也不禁惊呼出声:“枂儿!”

    怜星却不禁笑了,江枂,凤起江家唯一的嫡小姐,江枫唯一的亲妹妹:“红瞳。”

    “在。”

    “我刚才对你下手太重了。”

    “岂有岂有,主子您温柔得紧。”红瞳忽然觉得身上发毛,妈呀,早知道今天,之前就不赖着紫眸去把花月奴的尸体送去燕南天那边了。这年头,死人比活人好伺候啊。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你还没脑子的人。”

    “……”呜呜呜。

    ……

    凤起江家,人丁虽望,却因当家老爷专情于其发妻,是以这一代只得了江枫、江枟、江枂二子一女。江枟的容貌除了江枫,这世上倒也无人堪匹,但他显然比江枫善于利用这一资本,成年后,便满世界乱窜,当真是红颜遍天下。江枫容貌出色的美名,有一半倒要归功于他的宣传——碰上他喜欢的类型,他就来个花心艳遇。碰上他不喜欢的,他就告诉人家,在他江南的家里,窝着一个容貌比他好,才情比他好,连品性也比他好的哥哥,赶紧滴,缠着他干什么?快去凤起江家看看,再不去,这等善男子就是别人家的了。江枫却是一个恋家的人,未成年时他可以经年地不出家门,是以跟家里唯一的小妹感情甚好。成年后,拜于江枟不遗余力的陷害,为了躲避那些名门闺秀或者江湖女侠,他才会偶尔爬出江家透个气。那时候,为了维护他的“清白” ,他这个妹妹倒是帮了很多大忙。碰上死缠烂打的“奇花”时,在自己来不及躲的时候,江枂就会勇敢地抄起家伙就上,为自己争取一个出走的机会。

    多乖巧的女孩子!

    就算自己已经看淡了自己的一切,江枫却不得不为自己的小妹盘算:“二宫主。”

    “嗯?”

    “枂儿她,我希望你能放过枂儿和江书一次。”江书便是那假扮的车夫,也是江枂的贴身侍卫。

    “可以呀。”怜星的心情非常好。

    江枫脸上神色微微放松,然后看向怜星道:“什么条件?”

    “条件?”

    “之前我所答应的一切条件都是受你的逼迫,这一次,却是我真心实意地跟你做交易,也希望二宫主你言而有信。”

    怜星偏了偏头,看向地上的江枂:“那又有什么区别,就算十足的真心,不过也还是一场交易。”说话间她蹲了下来,手指微微碰触江枂的脸颊,却被江枫一把抓住。

    狡黠的明眸对上宁静中蕴藏着风暴的海洋。

    怜星看着江枫:“天色有些暗了。”

    “是。”

    “前面再过一座山就是离落山庄的地盘了。”

    “是。”

    “我忽然间很想你抱着我走过去,可是,我又担心失去武功的你……”

    怜星的身体离开了地面,落入了一个瘦削却还算温暖的怀抱。江枫回头看了江枂一眼,狠了下心便抱着怜星离开。身后的红瞳认命的哀叹三声,一手一个,将地上两人扛起来,跟在身后。

    一大颗水珠掉在了怜星的额头——江枫的额际满是汗珠。

    这段路并不算短,饶是红瞳武功深厚,也已经走走歇歇三次了。江枫却一直走着。怜星叹了口气,伸手在他颈项后轻轻一佛,然后轻巧地落身接住了昏迷的江枫。一阵铃铛传来,一匹白色骏马轻快地撒蹄跑了过来,停在了怜星面前。它不仅亲昵的用鼻子蹭蹭怜星,竟然还同样亲昵地拿鼻子蹭蹭江枫。怜星与它亲昵了一阵子,然后甚是欢喜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们,我的小火儿。”

    然后,顺手将它的铃铛摘下:“回去告诉我,是哪个吃了饭却以为自己吃的是草的家伙竟然给你带铃铛。”

    白色骏马哼哼嘶嘶一番,似乎很是同意主人的想法,也在努力控诉自己的光辉形象受到了深深地欺负。

    安抚了一阵马儿,怜星将江枫抱上马。

    小火儿在怜星身边又打了个响鼻,似乎是说:“你怎么还不上来呀。”

    怜星摸摸它的脑袋:“宝贝儿,陪我走走吧。”

    于是,一人一马便在幽静的山道上开始了散心。

    “今天哦,我是真的没想欺负他妹妹,可是他却不相信。”

    “……”

    “你要知道,他妹妹笨是笨了点,可是为了他,她敢来这一趟,那我就承她这个情,不欺负她了。”

    “……”

    “可是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啊,我的坏心反而比好心更让他放心。”

    “……”

    “我是不是应该伤心一下下?”

    “……”

    “你要不要偷偷用蹄子踢他一脚?”

    “……”

    “你竟然摇头?”

    “……”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眼睛在笑?”

    “……”

    “好吧,我承认,我跟你一样,能再见到他,很很很开心。”

    到了离落山庄,江枫才知道怜星带自己来这边的用意——这边就是圈禁那些失忆者的地方。每日与这些人在一起,模仿起来自然方便。可是,为何移花宫要让这些人失忆呢,这对移花宫有什么好处呢,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江枫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凉。

    “二宫主,在下有一事相问?”

    “嗯?”

    “当初让这些人失忆的时候,你有想过保留他们的武功跟技能吗?”

    “有。”怜星爽快承认,“不过没成功。”

    江枫眼睛闪过一抹沉思,然后又化作安宁。

    怜星看了他一眼,也没发表意见,直接带着他走入练功场。

    “从今天开始,我教你修习明玉功。”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江枫看向怜星巧笑嫣然的眸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那就开始练吧。”

    “明玉功是一种奇门功夫。功力运行时,非但不向外施发,反而向内收敛,无论什么东西触及,都会如磁石般被吸引过来。有此功者与人交手时,功力越用越多,所以武功相若的人与之交手,必败无疑。明玉功练到第九层时,体内的真气便能形成一种漩涡,这是内家正宗的绝顶心法。江湖中人多不明此功自何而来,所以误以为是一种邪术。所以你……”说到这里,怜星不禁自哂一笑,不再说下去。

    将第一层的修炼方法演示了一遍,一匹神骏的白马冲了进来,在怜星的面前停了下来,竟然如狗儿般摇了摇尾巴,甚至连嘴巴也如狗儿般叼了东西——一块青布。

    怜星不禁咧开了大大的笑容:“我的小火儿真聪明,好,这就去帮你出气。”说完便翻身上马,那马儿通了灵性一般,起身掉头就走,走之前还不忘凑过大脑袋在江枫肩膀上蹭了一蹭。

    看着潇洒离去的一人一马,江枫有一丝惘然,仿佛这情景并非第一次在自己的生命里出现。可是自己素来自傲的记忆力却明明白白确定自己不曾有过如此经历,这,奇怪了。

    轻轻抚了下额头,江枫暗暗骂自己——怎会又将心思放到怜星身上去了。随即调整思绪,开始练习明玉功第一层。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间,江枫收回劲气,不禁大为惊讶。才练了第一层而且仅仅这一会儿的功夫,自己原先的二成功力竟然就回来了。只是这份功力只在自己体内激荡,却无法对外施展。也就是说,他现在明明有两成功力,可是对旁人来说,他依然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是明玉功本来就这么邪门,还是怜星有心的陷害?江枫不禁暗自沉思,不知道怜星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邪门了江枫反而不是太过惊讶,要是怜星无端端教他真正的武功,他才会真的诧异呢。

    未回过神来,一条俏丽的身影便从练功场上方飞落下来,落入江枫的怀抱。江枂在江枫的怀中娇憨地抬起头,软软叫唤:“大哥,我可找到你了。”

    江枫心中充满了宠溺与怜惜,面上却一片漠然。他将江枂从怀中推离:“男女有别,姑娘请自重。”

    “大哥,你说什么呀。”江枂大大的眼睛瞪了起来,“什么男女有别,我是你亲妹妹,江枂,枂儿啊。”

    江枫脸色微微显得凝重:“我不记得我有个妹妹。”

    江枂激动的上前救助江枫的衣襟:“怎么可能,大哥,你怎么可以忘了我?”

    江枂大大的眼睛了泛出了大大的泪珠,她越想越伤心,竟然倏地蹲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江枫看得好不心疼,却还不得不硬起心肠:“江姑娘,这里是练功场,闲杂人等是不能进来的。请你马上离开。”

    江枂胡乱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然后,站了起来:“好吧,如果你忘记了,那我告诉你,你是江枫,我是江枂,你唯一的亲妹妹,才不是闲杂人等呢!”

    江枫负手而立,默不作声。

    江枂跨进一步,走到他面前:“你不信?”

    “是真是假我分辨不出,也不想分辨。就算姑娘你说你是当今公主,跟在下也无任何关系。”

    江枂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才不要当什么公主呢,我只要当你的妹妹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她偷偷伸出一只手,勾住江枫的衣角,“大哥,你不可以不管我的。江书还昏迷不醒,我在这里除了你,我,我……谁也不认识,我怕。”

    “姑娘当时敢劫移花宫的马车,就该作好面对如今情境的准备。”江枫在心里暗自叹息,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姑娘为何要劫移花宫的马车?”

    江枂抽抽噎噎地回答道:“大哥失踪了将近一年,大家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很想念大哥,就常常去大哥房间看看。我无意间在大哥的画卷了翻出了很多风景画,画的都是这一带的风景,所以,我就带着江书过来看看。然后,然后,那辆马车我也在你的画里面看到过,所以,我就碰碰运气……”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一带的风景,还有移花宫的马车?江枫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什么时候画过这些?

    “大哥记不得了么?”江枂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江枫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心里却不禁泛起了涟漪,看来自己的记忆里不仅仅曾经失去月奴而已。

    叮铃铃,叮叮铃,叮铃叮铃,铃叮铃叮……一阵阵清脆的铃声传来。清脆是清脆,可是略显纷杂了一点。

    只见一个身穿青色衣服的鹅蛋脸女子,缓缓,缓缓地走近,她已经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身上的铃铛依然此起彼伏,甚为欢乐——太多了,耳朵、发髻、颈项、手腕、脚腕还有腰带、胸前甚至衣摆都缀着铃铛。

    看见江枫江枂二人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的铃铛看,青衣女子用手握拳,微微咳嗽一下,然后又嘿嘿一笑道:“我最近在练一门高深的轻功,此功练成时,就算穿着铃铛织成的衣服,行走间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现在,小有所成,哈哈,小有所成。”

    江枫微微颔首:“姑娘轻功已然不错。”

    青衣女子得瑟一笑,霎时间铃声四起,她赶紧收敛一些,然后道:“那是,江公子你好啊,我叫青眼,客愁青眼别,家喜玉人归,那青眼就是我名字的青眼,那玉人就是我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

    “咳咳咳……”江枂刚刚哭完,情绪还没调整好,被她这么一刺激,笑神经反应不过来,嘴角要弯不弯,眼泪却活生生又给激了出来。

    “青姑娘。”江枫却是淡定地回了一礼,他原本便是温宁通透的人,仿佛这世间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包容,却也对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和事不甚在意。

    青眼回头四处看了看,然后凑到江枫身边,还“不小心”将江枂挤到旁边去:“江公子,我家主子是个醋坛子,你跟这位江姑娘已经站在这里卿卿我我很久了,要是再不分开,我家主子就要把这山庄拆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看,您是不是去收收场子?”

    “青姑娘可能弄错了,在下在二宫主心里的位置可能比青姑娘还低一些,青姑娘劝不动的事情,在下亦爱莫能助。”江枫道,微微侧过身,挡住了江枂在青眼身上放肆的目光。

    “成不成总得试试。”青眼原本说话还小心翼翼,忽然看见山庄西北角烟焰涨天,立时如虾米般蹦了起来,仿佛那火已经烧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狂铃乱作,她也顾不得了,直接伸手拉住江枫脉门,施展轻功向西北角奔去。

    江枂高呼一声:“放开我大哥。”也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江枫皱眉回头道:“别跟来。”

    江枂还待分辨,却见江枫眼神凌厉,一时一哆嗦,脚步便停了下来,要哭不哭地留在原地。

    青眼似乎甚为焦急,行走间用了全力,速度一快,有些事情就顾不了了,眼瞅着路边的一条矮些儿的树枝就要打在江枫俊美无俦的脸上了。青眼一个激灵,立时与江枫换了位置,那树枝便毫不留情的打在了青眼的脸上,划下了一条血痕。她倒浑不在意,丝毫不放松速度,拼了命般往西北角奔去。

    一半是鲜花,一半是火焰。

    一人一马站立在花与火的中间。花的美混合着火的艳,再加上通身雪白卓尔不群的神驹相衬,原本就容色逼人的怜星此刻更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却让人在慌然垂眼时又恍然觉察到花香袭人。江枫感觉头有些晕,身子却不由自主的往前踉跄——青眼在后面狠狠推了他一把。

    人刚站定,怜星便已经来到他面前,迅速伸出手将他甩到如狗儿般跟着她的白马上。然后轻拍马头准备让它离开,一只手握住了怜星的手,江枫道:“这世间的腊梅均在冬季才开花,而这里的腊梅却在夏季开花,可见其珍稀已极,想必青眼姑娘为此费了不少心机,二宫主何必付之一炬?”虽然青眼还没来得及说,但是江枫心思玲珑,约摸将青眼的意思理解了七八分,青眼大约是想说怜星恼怒自己与江枂亲近,拿青眼的梅花撒气。他自己不在乎这梅花,就算怜星将整个离落山庄都拆了,他眼睛也都不会扫上一眼。可是,如果是因着自己而累及旁人,却有违他的秉性。再则,他也担心青眼因此迁怒江枂。

    “滚。”怜星语气有些恼怒,眼睛里冒出了两把小火,江枫还没反应过来,那白马却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撒开蹄子便跑了出去。

    待一人一马离去后,怜星的怒意却越来越明显,与她的怒火相比,她身后转瞬间又猛烈了几成的熊熊火焰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主子,这黄琵琶唯有浙江府第二高峰清凉峰上才有,世人还都不知道。我花了好大心力才移植过来,准备卖给那些又有钱又爱攀比的达官显贵。我算算,”青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比了个“八”字“起码可以赚八十万两白银啊,啧啧,主子,你的手笔真大,一把火,八十万两银子就没了。”

    “谁说没了,今年你该给我赚多少钱就给我赚多少钱,一分也不能少。”怜星的怒气微微收敛。

    “可是,这这这,是,你你你……”

    “出门在外做生意,总有个天灾人祸的,这把火就算是考验你的应变能力吧。”怜星走近青眼身边,眼睛盯着她脸上的血丝。

    青眼哀叫一声,竟然扑倒在地上开始打滚。

    “闭嘴,不许动。”怜星眉头微皱。

    见青眼乖乖停了下来,怜星蹲了下来看着她,脸上露出了笑容:“铃铛好听么?”

    “不……”青眼说了一个字,想到怜星说的“闭嘴”又赶紧闭了嘴巴,然后摇了摇头,想到怜星的“不许动”头就歪在了一边。

    怜星看着这个赖皮又卖乖的属下,当真又好气又好笑:“你也知道在身上挂个铃铛整天响着会很烦,以后不准再给渔火挂铃铛了。听见没?”

    青眼歪着头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一个“唔”。

    怜星不禁莞尔,然后看见红瞳远远过来,手中还有未泼完的酒:“都泼好了?”

    “是的。”

    青眼听见终于忍不住肉痛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

    怜星赏了她一记爆栗子,然后道:“今天看在你脸上挂彩的情面上我不跟你追究,不过以后你要记住,江枫不过是我的一个面首,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不准在他身上动脑筋。”

    说完后,怜星施施然起身:“这里就交给红瞳了,记住,一棵也不准剩下。青眼,你去用枫柳叶煎些洗澡水,半个时辰后送到余容院。另外,你派些人看守我的院子,谁也不准进去。”

    想到这里,怜星暗叫一声不妙,施展轻功朝江枫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待怜星走远后,青眼才翻了个身坐起来,叮叮咚咚地开始拆自己身上的铃铛。

    “喂,注意点形象,要拆麻烦回你房间。”红瞳叫道,呸了一声,然后骂道“疯婆子。”

    “切,他爹的,要说真疯,刚才在这边烧梅花的那个才是个疯子。”青眼捂着胸口道,“女人家吃醋摔点东西是正常现象,可是,哪有个女人吃自己男人亲妹妹的醋吃到一把火烧掉八十万两的?去他爹的,亏我还眼巴巴豁出去这身老骨头把人家拉过来求情,顶个屁用!是谁告诉老娘那个疯婆子宠江枫宠得不得了,捧在掌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要星星绝不给月亮的!坑死老娘了!到头来还不是随便一甩手就给扔掉了,才说了一个字,而且既不是‘好’字,也不是‘嗯’字,我的爹呀,是个‘滚’字啊。”

    末了,青眼还觉得心有不甘,朝那片释放出最后美丽的梅林做了个永别的姿态后,将耳朵上拆下的铃铛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不爱钱的女人都是笨女人,好色的女人更是笨女人中的笨女人。以前一直以为她是披着仙风道骨的狐狸精,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所谓的狐狸精也不过是她偷来的一张皮,最里面那点里子又傻又蠢,愚不可言!”

    “主子有几层皮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你这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你身上这层皮肯定保不住,为了八十万两,值么?”

    青眼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你没听见我心碎的声音么?从今天开始,比我等级低的人都不许吃肉,他爷爷的,这要吃到猴年马月才能吃出个八十万两来呀。”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等级比你高,所以,我的膳食不准给我偷工减料。否则,我再给你烧个八十万两。”

    青眼一听,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为什么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要给你们花,凭什么她要烧我的梅花啊?啊……”

    捂上耳朵防止魔音穿脑,红瞳撇撇嘴道:“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主子一碰到江枫,整个人就不能当正常人看待了。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了。至于主子跟江枫的恩恩怨怨,你若真想知道,不妨问问紫眸,虽然,我是屁都没问出来。”说完,红瞳潇洒地转身去视察梅林,确保一棵不留。

    马作的卢飞快,转瞬间便远离了梅花林。

    待那馥郁的梅花香渐渐不复可闻后,江枫的脑子慢慢清醒。而此时骏马也停了下来——一座甚为雅致的院落,大门紧闭,而满院子的枫树却肆意的穿墙而出,郁郁葱葱。大门上是三个温和、典雅的赵体——虫二居——那字体,跟他的真像。

    在江枫发呆的瞬间,白马已经不耐烦的走上前,直接伸出前蹄准备破门而入。

    “小火儿!”一道清脆的声音唤住了马儿的行动。

    白马立即屁颠屁颠地驮着江枫往回走去。

    看着一人一马走进,怜星这才暗暗吁了口气——自己这马儿,有时候聪明得有些过分。

    抬头看向江枫,一站一坐,站着的却还得仰头才能与坐着的眼神相接。

    江枫垂下双目,然后从马背上跳下来,这才发现这马儿身上不但没有马鞍,连缰绳也没有。马儿倒是明白他的意图,直接走近怜星,在她脸上喷了个响鼻。

    怜星的心绪还没有从慌乱中平复过来,只好佯装逗弄着马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往前走右转,碰到一棵高约三丈的枫树然后左转,一直走就是余容院了。”

    江枫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忍不住说道:“待江书醒了后,就让江枂他们离开吧。”

    “一个月,如果这个月内江枂没有看出你是假装失忆,我就放了他们。”以后你有好长时间不能见到亲人了,好好珍惜这段时间跟自己的妹妹相处吧。

    江枫轻轻道了声“好”,便转身离开。虽然移花宫二宫主的心思素来阴晴不定,但是江枫却莫名的相信她。从她口中知道她无意为难江枂,他的心事便轻松不少,也有了心情为自己打算——就算沦落为面首,凤起江家的少主人的手段也不可小觑。一边记着地形,一边想着心事,长长的一段路便在不长的时间内走完了。

    刚踏进余容院,便看见方才遇见的青眼姑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那眼神有点让人心惊肉跳。

    收回身上不自觉战栗起来的汗毛,江枫拱手道:“青姑娘。”

    青眼已经换下了那身铃铛装,一身青色窄袖齐胸襦裙让她显得七分端庄三分俏丽,如果不考虑她那磨牙的声音和射出利刀的眼睛的话。

    不知是这表情太过狰狞,还是那磨牙的声音太过悚然,江枫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毛孔的收缩以及鸡皮疙瘩的战栗,微微还有些痒意。

    青眼深吸了口气,脸上瞬间绽放出谄媚的光芒:“江公子,您今天又是练功夫,又为小女子奔波,应该累了吧。我给你备了洗澡水,赶紧滴,去洗洗。那个,需要我在旁边伺候么?”

    头有点晕,控制住想去抓痒痒的意愿,江枫道了谢,便准备往房间里走去。

    哪知青眼一个侧步挡住了他的去路:“江公子,你看,如今莲花盛开,艳阳高照,良辰美景,我们又是男才女貌,需不需要我陪你站在这里谈谈心?”

    “不必了,多谢姑娘好意。”江枫又施了一礼,往右边跨了一步。哪知道青眼也往右边跨了一步。

    江枫便不动了,负手看着青眼。

    青眼原本想冲他嘿嘿一笑的,结果却不好意思地对江枫眨了眨眼睛:“江公子,奴家知道自己貌美,可是您也是见惯了环肥燕瘦的,我们不过就是站得近了点,您不需要脸红吧。这会让人误会的,多不好意思呀。”

    “青姑娘误会了,我这不是脸红。”江枫隐隐有些头痛,不自觉地猜测如果是怜星,她会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女子。想到这里,江枫不禁自嘲一笑,如果是怜星只怕轻轻一哼,眼前这女子就乖觉了吧。

    “嗯,果然,红得有点不纯粹,像是……”青眼顿了顿,然后大叫道,“江公子,你起疹子了!”说完,刷地闪了开身子,打开门将江枫推了进去,“江公子,不关我事啊,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禁晒,我就早点放你进去了,你堂堂一个大男人脸皮怎么这么娇贵呀。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家主子让我半个时辰后给你送洗澡水,我来早了,这不,还不到半个时辰,我也是依着规矩办事啊,半分错都没有!”

    “青眼姑娘,我这疹子不是晒出来的,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姑娘无须自责。”江枫忍住甩门的冲动讲完了话,然后彬彬有礼却又坚定不移地关上了门,坚决地将青眼关在了外面——他确信,这个女子看似大条,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一定都在九曲回肠中仔细琢磨过。

    听了江枫的话,青眼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心情大好,慢悠悠地走出余容院,出了院门还不忘高呼一句:“江公子啊,洗澡不忘烧水人啊!”

    ……

    褪去衣衫,江枫不禁皱了皱眉——不仅脸上,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布满了红疹,密密麻麻的,钻心窝子地痒。

    江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禁忌,江枫的父亲吃不得螃蟹,江枂闻不了百合花,最惨的是江枟——会起酒疹子——活生生让他花心倜傥的生活品质大打折扣,这家伙不能喝酒却有收藏美酒珍酿的癖好,而江枫,则不能碰触到梅花,连花香都不能闻。

    难道,这才是她烧梅花林的原因?

    江枫眼睛一跳,复又自嘲地摇了摇头。身为凤起江家的少主人,就算有弱点,也不能为世人所知。所以,就算无意间遭遇了梅花,他也是强撑着过去了,就算痒得活生生想扒下这层皮,他却还能和他人谈笑风生。除了爹娘等极少数亲近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这一个毛病。

    不过,不知道是这夏天开的梅花更为厉害,还是失去了武功的自己变得脆弱了,江枫觉得今天身上特别痒,痒得他不得不叹口气,紧紧握着拳头才勉强克制住抓挠的冲动,如果这时候有一桶枫柳叶煎的洗澡水那该多好。

    来到浴盆前,江枫伸手试了下水温,在碰触到水的一刹那,恍如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放在鼻尖轻嗅,微微有些辛辣,正是枫柳的味道。

    当怜星推门而入时,江枫正背着门静坐在桌边,听到声音微微侧脸,俊美的脸上布满红疹。他依然穿着之前的衣衫,一头乌黑的青色亦干爽而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怜星皱眉看了他一眼,然后掠身至浴盆前,看着洁净的水以及未沾半点湿气的地面,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回头看向江枫:“为何不洗?”

    江枫起身,走近怜星:“在下对梅花过敏一事,二宫主如何得知?”

    怜星偏过脸去,声音更为不悦:“我问你,你为何不洗?”

    见怜星不答,江枫也不再追问,事实上他对移花宫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移花宫与在下有夺子失妻之恨,在下与二宫主之间只不过是屈从关系,在下能给的,二宫主尽管吩咐,在下给不起的,二宫主也不必奢求。二宫主不必对在下示好,二宫主对在下的坏,在下无力反抗,二宫主对在下的好,在下亦无福消受。”

    怜星心口一痛,脸色惨白,唇角却高高弯起甜蜜的笑容,她上前一步,勾住江枫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下,冰凉的手指摩挲着江枫温暖而布满红疙瘩的左颊:“你以为我是对你好么,玉郎,你现在这样子很不美貌,叫我怎么亲近你?让你泡枫柳水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哦。”

    脖子上传来一阵一阵的热气,鼻子里是淡淡而熟悉的女儿香气,江枫却不为所动,淡淡道:“二宫主恐怕要失望了,枫柳水只能止痒,并不能消肿。”

    “啪”怜星大怒,一巴掌将江枫甩到了浴盆前。她亦上前一步,娇喝一声“不识好歹!”,长袖中真气鼓动,原本想再补江枫一巴掌,但看着江枫宁静中掩藏不住的倔强神情,心不由一软,一掌便略略倾斜,拍在了浴盆上。这次她用了七分真气,浴盆“啪”的应声而破,倚着浴盆的江枫便随之摔伏在地上,盆中水高高溅起,将江枫浑身上下淋个湿透。

    怜星的裙子也满是水渍,她冷哼一声,转身欲开门而出。手还没触及门栓,门却忽然打开,江枂欢快地探头进来,瞬间愣住,面色疑惑地看着怜星然后慢慢看向江枫,待看到江枫狼狈地样子后,整个人便如点燃的小炮竹般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怜星的鼻子道:“不准欺负我大哥!”

    怜星一把扣住她指着自己的手,将她拖出门去。

    “喂,你要干什么,大哥,大哥救我!”

    “二宫主留步。”江枫心中一急,将刚学会的明玉功运足,欲冲上前去挡住怜星二人的去路,哪知体内真气流转,脚下却多不出半分速度。

    怜星停住脚步,眼睛里露出警告的味道:“你要救她?”

    江枫脸上焦急的神色瞬间敛去:“不是,她的生死跟在下无关。”江枫说道这里微微顿住,剑眉微锁,俊目低垂,似乎在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在看到自己衣摆的竹叶时江枫眼睛忽然一亮,然后抬头道,“前些日子,二宫主想听在下吹笛子未成,今日在下新制一笛子,想请二宫主试试音色。”

    怜星看了他一眼,神色喜怒莫变,右手却松开了江枂。江枫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却被怜星一指封住了穴道。怜星点了江枫穴道后,出手如电,瞬间又扣住了江枂的手:“好酒配好景,好曲也需要好心情。本宫今天的心情,被、你、败、尽、了。”

    怜星说道这里时声音咬牙切齿,脸上却好不甜蜜:“心情不好时本宫爱做心情不好时该做的事,玉郎你自便。”

    说罢,怜星拖着江枂走出余容院,任凭江枂哀声连连,也任凭一双愤怒、担忧、自责的目光在自己和江枂身上逡巡。

    待怜星二人远去后,青眼才摇曳生姿地走进来,看见江枫不禁脸色大变:“哎哟我滴爹呀,江公子,你这是什么癖好,洗澡时都不解衣服么?我知道你长得好看,但是,我这边规矩森严,除了我家主子,没人敢偷看的。”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到江枫跟前,脸上充满了了然和同情的神色:“我知道了,你发现我家主子总爱偷看你对不对?你就是防着我家主子对不对?切,你们是同床共枕的情义,看看有什么打紧的?”

    见江枫不说话,她伸手在江枫面前晃了晃:“我说江公子,你不会又惹我家主子生气了吧,我说江公子,你长得这么讨人喜欢,怎么做事这么不招人喜欢啊?”

    然后她探头往屋内看了一眼,当场声嘶力竭,对着江枫颤颤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我说江枫,你上辈子是散财童子么?那个浴盆是我找人定做的,整整四十两银子啊,四十两啊!”

    在青眼一声一声不可遏制的骂街声中,一声清宁而略显淡漠地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

    接着便听到红瞳的声音:“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怎么了,一个个地去请人,一个个的有去无回的,再不去那老女人可要溜人了。”

    只见红瞳和一翠衫女子一同步入院子,红瞳脸色略有不耐,待看到江枫和青眼二人情况后不禁瞪了瞪眼睛:“青眼,你胆子未免太大了吧,他也敢招惹。”

    青眼立马瞪大眼睛瞪回去:“你说我敢么?!”

    红瞳吐了下舌头,指了指江枫道:“这么说,是那一位的手笔。”

    青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顿了顿,忍不住道:“还打碎了我一个浴盆,四十两呢!”

    红瞳对她的四十两没有任何感觉,回头看向翠衫女子:“小睛睛,你说怎么办?还见不见呀?”

    未待翠衫女子出声,青眼没好气地说道: “自然是要的,那老婆子一年才出来一次,要不是主子让碧睛派人没日没夜地盯着,哪里逮得住人啊。”

    翠衫女子,也就是碧睛,略略思索,然后点头道:“青眼说的在理,青眼,你赶紧去给江公子取一套干净的衣裳,动作快些,婆婆她,她,咳咳,一不留神可能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碧睛说完上前解了江枫的穴道,躬身对江枫施了一礼,然后正色道:“江公子,移花宫也许有对不住您的地方,但我家主子绝对不欠你什么,您别老惹她生气,她身子向来不好,近来,唉,更差了。”

    事实上,那位碧睛口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婆婆连首都没被见到。江枫踏入遐迩厅时,她正端坐于一帘青纱之后,身边似乎还有一人。

    “小伙子,来,坐下,把手给我。”帘后传来声音,却一点也没有老态,反而带些少女般的狡黠。

    江枫沉默了一下,依言上前坐下伸出左手。

    “妙哉,妙哉。”帘后传来啧啧赞叹。

    无人应答。

    那出声之人似乎有些失落,又啧啧两下,然后接着说:“妙哉,妙哉。”

    碧睛性情温柔,便接口道:“婆婆,哪里妙了?”

    “这个小伙子天纹(感情线)延伸到食指和中指之间,暗示他是一个感情专一的人,可是天纹如链,意味着桃花不断,这还不算什么,天纹中有十字纹,意味着命数相克所爱之人啊。”

    江枫脑海中浮现月奴温柔的身影,不禁神色惨然。

    “而他的地纹(生命线)极短,是天生的短命鬼,却偏偏伴生一条姊妹线,只要激活姊妹线,他的生命便由姊妹线主宰,而姊妹线的激活……”

    “我让你给他看病,没让你给他看相。”帘后传来清冷中又带些娇稚的声音,略略不耐烦地打断了婆婆的话语,正是怜星的声音。她似乎仍有些生气,语调中缺了分甜美,多了分不驯。

    “阿全你脾气真坏,难怪这小伙子不喜欢你。不过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一脸克妻相,你跟着他有苦头吃,你看你这身体现在破……”

    “罗嗦什么,他不过是我面首而已,他老婆已经给他克死了。”帘后人的脾气越来越克制不住。

    江枫豁然起身,手指微微颤抖,显然处于盛怒之中:“在下的身体不劳诸位费心。”

    怜星刚才那句话说出口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但是,自从今天听见江枫对自己说“在下给不起的,二宫主也不必奢求”时,她的心情就非常非常差。见江枫盛怒而起,她有些局促地起身,秀眉轻蹙,一时间却也找不到什么言语。

    那婆婆见自己煽错了风点歪了火,不禁心里发窘,略略往后门退去。

    “回来。”怜星喝道。

    婆婆的脚步顿住。

    怜星走出帘子,脸色惨白,她看了眼江枫,脸上没了笑容,眸中透着倔强,完好的右手也如江枫一般微微颤抖:“我说的是事实,所以我不道歉。但是,惹你生气不是我的本意。”怜星说道这里略略停顿,在唇上咬出一线红痕,然后继续道,“话说都说了,我也收不回来;月奴已经死了,我救不回来,也补偿不了你;所以,我赔你。”话音一了,怜星旋身欺近红瞳,抽出她腰侧的弯刀,回手便往左肩刺了进去。

    喉咙涌起一股腥甜,怜星吸了口气,抽出刀,用手背掩住嘴巴说了句:“你们继续。”便丢下一众惊呆的人走出了遐迩厅。

    江枫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木然站在那边。

    碧睛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他按回椅子上,又将他的手交给婆婆。

    婆婆的音调不复之前的活泼油滑,此刻倒是有了些沧桑的味道:“江公子你别被吓着,阿全这孩子,看上去凶蛮,事实上,心是顶好的。她呀,就算心里极不畅快,那股子气啊也只会往自己身上发。”

    江枫由着婆婆把脉,一径的沉默。

    搭完脉,那婆婆起身。碧睛赶紧凑上去,问道:“婆婆,如何,有救么?”

    那婆婆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些许悲悯,些许无奈,些许愤愤:“你家主子医术够精,手段够狠,又浑然不把自己放在心上。这样的疯丫头连阎王都怕了她,谁敢跟她抢人。你告诉她,她要的东西我会去帮她准备的,现在就回去给她准备。你们,好好照顾她,算了,你们照顾不照顾都不顶用,玩死她老婆子我绝不给她留坟。”说到这里,她一把扣住江枫的命脉,“小伙子你听好了,我家阿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取你性命。”话音未了,人影已经不见。

    ……

    夜,很深很深,有人无眠。

    霞光未散时,怜星便站在了余容院外头,却迟迟不敢进去。

    而江枫明明知道怜星站在外面,却也由着她去。他今天虽然淋了一身的枫柳水,此刻却也蒸发殆尽,痒意又爬了上来。索性去了外衫,上床休息——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当心绪凝定后,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忍受。

    很久很久,久得怜星都有些晃神时,敏锐的嗅觉忽然嗅到了一阵清香,怜星回过神来,才想起院子角落里的一朵昙花似乎就在这几天要开了。

    她以前是不爱种昙花的,她觉得一世花一次开,就算不乐意开得热热闹闹,也该开得长久点儿。可是后来,她在一个花农那儿听了一个传说,之后便不可救药地迷上了昙花。整个离落山庄角角落落都点缀着昙花的身影。

    那个传说是这样的。

    相传,昙花原是一位花神,她每天都开花,四季都灿烂。

    后来,她爱上了每天给她浇水除草的年轻人。

    玉帝得知了此事后大发雷霆,将花神抓了起来,把她贬为每年只能开一瞬间的昙花,不让她再和情郎相见,还把那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

    多年过去了,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而花神却怎么也忘不了那个曾经照顾她的小伙子。她知道每年暮春时分,韦陀总要下山来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昙花就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她把集聚了整整一年的精气绽放在那一瞬间。她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

    直到有一天一名枯瘦的男子从昙花身边走过,看到花神忧郁孤苦之情。便停下脚步问花神“你为什么哀伤?”。花神惊异,因为凡人是看不到花神的真身的。而如果是大罗金仙头上有金光、刚刚从身边走过的明明是一个凡人,如何看得见自己的真身?

    花神犹豫片刻只是答到“你帮不了我”。又默默等等待韦陀不再回答那个男子的话。40年后那个枯瘦男子又从昙花身边走过,重复问了40年前的那句话“你为什么哀伤?”花神再次犹豫片刻只是答道“你也许帮不了我”。枯瘦的男子笑了笑离开。在40年后一个枯瘦的老人再次出现在花神那里,原本枯瘦的老人看起来更是奄奄一息。当年的男子已经变成老人,但是他依旧问了和80年前一样的话“你为什么哀伤?”。昙花答道“谢谢你这个凡人,在你一生问过我3次,但是你毕竟是凡人而且已经奄奄一息,还怎么帮我,我是因爱而被天罚的花神”。

    老人笑了笑,说“我是聿明氏,我只是来了断80年前没有结果的那段缘分。花神我是送你一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说完老人闭目坐下时间渐渐过去,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开始从老人的头发向眼睛划去,老人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说罢,老人一把抓住花神,此时夕阳滑到了老人的眼睛,老人随即圆寂,抓着花神一同去往佛国去。

    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

    韦陀也终于想起来前世因缘,佛祖知道后准韦陀下凡了断未了的因缘。

    而,那位聿明氏老人,却因此违反了天规,所以一生灵魂漂泊,不能驾鹤西游、也不能入东方佛国净土,终受天罚永无轮回。

    怜星陪着那朵小昙花静静地绽放完它一生的美丽,然后将它快收拢时轻轻吻了下它的花瓣:“这一世,你没有等到你的韦陀呢。”

    小昙花儿仿佛听懂了怜星的话,有气无力地弯下了花枝。

    “小昙花呀,就算我愿意永世漂泊做你的聿明氏,我也不知道谁是你的韦陀。所以呢,我告诉你哈,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

    顿了顿,她又忽然笑了:“也许,我还是你聪明呢。小昙花儿啊,你告诉我,能够默默守着一个人,是不是就已经很幸福了。”

    轻轻推开门,怜星走近床榻,拖去鞋袜,正要睡进床内侧,却见江枫起身,往内侧挪了一挪:“你睡外边。”

    “我不爱睡外边。”怜星语气淡淡,有些疲惫。

    “这样我不容易碰到你伤口。”江枫轻轻说了句,说完后便平躺下来,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怜星先是一愣,然后胸口一暖,笑得有些傻,乖乖地在床外侧躺下。然后偷偷地将那朵凋零的小昙花塞到了江枫的枕头里。

    “枂儿她……”枕边人头颅微微动了动,然后轻轻探问。

    “她没事。”怜星好心情地问答,将昙花塞得更隐秘一些。

    之后,两人相顾无言,良久良久,江枫才开口:“你这般聪慧,莫要再做损己不利人的事情了。”

    而那边,怜星却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一大早江枫便在练功场等着江枂的到来,却迟迟不见那欢快的身影,他不禁频频走神。

    怜星秀眉微蹙:“修习明玉功最忌讳心浮气躁,你若心绪不定,自己四处走走散散心吧。”说罢,便往浸魂院走去。

    见怜星离去,江枫便往江枂居住的婆娑院走去。走进院子,却见江枂的居所大门紧闭,江枫踟蹰站立在门口,却不知进还是不进。他低头思索了一番,退到了婆娑院门口的一棵百年香樟下,背倚着树干,取出一管洞箫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不多时,江枂的门便悄悄打开,探头探脑地走出了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衣衫单薄,头上却带着一顶纱帽:“大哥,你是来看我的么?”

    江枫放下洞箫,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行动自如,唇角泛出淡淡笑意。

    见江枫露出微笑,江枂便顺着杆子往上爬,一下子扑入江枫怀中,撒娇道:“就知道大哥最疼我。”

    “江姑娘请自重。”江枫将她轻轻推离,面色一凛,“此间风景甚好,树阴浓密却不挡凉风习习,我行至此间甚为喜爱,便稍作逗留。姑娘若在缠绕不休,休怪在下不懂得怜香惜玉,希望姑娘以后自重。”

    说罢,准备离开。

    “大哥别走。”江枂急忙侧身拉着江枫,纱帽却被树梢一勾,掉了下来,露出了整张浮肿的脸。

    江枫剑眉微皱:“这是怎么回事?”

    江枂尴尬一笑,赶紧捡起纱帽戴了起来:“呵呵,没事,没事,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罢,便欲溜人。

    却被江枫一把拉住,拉近身前,然后掀去她的帽子:“说。”

    “真没什么,不过就中了点毒。”江枂说的有些气弱。

    江枫认真地看了会:“麻风、莨菪、月籽藤?、夏季雪花……怎的中了如此多毒?”

    江枂先是冒出星星眼:“大哥你好厉害啊。”然后星星眼幻化成两个问号:“可是大哥,我们凤起江家并不擅长用毒,你怎的懂的如此之多?”

    江枫一怔,不禁也晃了一下神,然后与江枂拉开了距离:“在下本就与凤起江家无关。告辞。”

    浸魂院,怜星用来提炼各类慢性毒药的地方。

    此时怜星正在对着院落里面新植入的一株罂粟发呆,这是宫中人从极南边的地方带回来的,不仅花开得绚烂华美,据说其药性也厉害得紧。

    门口有一道身影徘徊着,犹豫着进来还是不进来。

    怜星等了很久,见门外人依然没做好决定,终于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回过头去,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嘴角微微抽搐,随后又感到额前隐隐跳动。她先是默默笑了一会儿,然后又不禁低低叹气——估计这笔账江枫又要算到自己头上了。

    揉了揉有点发酸的左臂,怜星要笑不笑地看着江枂:“我一直觉得你脑子里的构造跟某种动物很像,现在倒是更好,脑子外面的构造也跟那动物一样了。”

    “我才不像猪呢!”江枂委屈道,说完急忙捂住嘴,原本肿得发青的脸蛋硬是漫起了一股红潮。

    怜星转身进屋,示意江枂跟上:“我说小姑奶奶,你倒是真厉害,我这浸魂院你都摸得进来,你不当贼当真可惜了。”

    “你……”江枂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愣是瞪圆了一点点。

    “不对,你怎么能够当贼呢。”怜星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取下一些瓶瓶罐罐。然后取出一个空的白玉骨碟。

    “就是。”那一点点圆又缩成了缝。

    “贼要是你这种脑子,还能出来混。”将粉末、膏状以及一些液体混在一起,调出一碟子黏糊糊黑漆漆的糊状物后,怜星悠悠道。

    “你不要欺人太甚!”缝儿瞪圆了一大点,隐隐烧出两把小火焰。

    “啪。”江枂左脸挨了怜星一巴掌。

    “你干嘛啊!”

    “啪。”这次是右脸。

    在江枂猪头般的脸上留下一边一个黑漆漆的手掌印后,怜星取水洗干净了自己的手,方对着那双越瞪越大的眼睛道:“自己抹匀称了。”

    随后便不再理会她,又探究起那朵罂粟花。

    江枂将脸上的糊状物抹匀称后,立时感觉肌肤凉凉的,舒适不少。她想要对怜星道谢,可是想到昨日她欺负江枫的恶形恶状,以及讥讽自己的一箩筐不带脏字的风凉话,憋了憋嘴,到口的谢谢却换做了:“喂,今天让我干嘛呀?”

    怜星手指轻轻碰触罂粟的花瓣:“继续去玩儿昨天我给你的药,小心别把小命玩丢了。”

    江枂做了个鬼脸:“才不会呢。”

    怜星回过头来欲再叮嘱两句,却看见一张黑漆漆的猪头脸正对着自己做怪脸,还吐出了一条粉色的小舌头。不禁呛了两口气,直呛得受伤的左胸生疼,暗暗诧异兄妹两的性子怎么相差这么多,当真是“良兄宝妹”。

    ……

    岁月停停走走,二十天一晃而过。江枫的明玉功修习起来如有神助,短短二十天竟然已经练到第三层,就算自知自己练武极有天赋,江枫还是大为疑惑。而当他终于忍不住询问怜星时,怜星却笑而不答。

    江枂不如之前那么粘着江枫,反而经常追在怜星身后,央着她再教她一些毒术。这位米虫小姐从小到大一直是混过来的,活这么大,这倒是第一次如此执着认真地学习一件事务,那股子认真劲连江枫都不禁暗暗咋舌。怜星倒是有求必应,只是每次教了后,必然要求江枂将她的话以及江枂自己的心得一字不漏地记录在纸上。江枂虽不如江枫般过目不忘,记忆力却也甚好,因此经常大呼屈才,却只是换来怜星的一记爆栗子。

    第三次被逼着写记录,第三次反抗后挨了爆栗子,江枂委委屈屈地跑来找江枫诉苦。江枫嘴角含笑听着,目光却看着远处若有所思,半落不落的夕阳懒懒照着大地,一群麻麻木木、迷迷糊糊的人正捧着碗去大厅排队领饭。江枫看看那些人,又看看江枂,心口不禁有些闷闷的,五指握成拳头又松开,伸手摸了摸江枂发顶:“你该回家了。”

    “二宫主,请你放了枂儿吧。”在梦寐庐的一角,江枫找到了怜星,她正在观察那些失去记忆的人,嘴角挂着她往常一贯的微笑,眼神却森隐莫定。

    听了江枫的话,怜星退后一步,将身子软进江枫的怀中。身后人立时僵硬了身子,随后慢慢地伸手环住了怜星。感觉到身后人的不甘不愿和无可奈何,怜星嘴角勾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眼睛却隐隐泛着些宠溺:“好啊。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就派人送她回凤起江家。”

    右手覆盖住腰上修长的大手:“她走了后,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见到家人了。”

    “你,要给她服药么?”江枫转过怜星的身子,低头问。

    “嗯。”怜星大方承认。

    “如果我保证她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江枫试着开口道,话未说完,薄唇已经被怜星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住。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

    “那我们……”

    “放心,我尽量让她忘记这一个月的记忆。”见江枫还欲说什么,怜星捂住了他的嘴巴,“最多,她最多忘记一年的记忆而已。”

    手腕一阵生疼,江枫握住了怜星的手:“你能控制人失去记忆的时限?”

    怜星眼中闪过一丝伤痛,用力甩开江枫的手:“本宫的事情轮不到你过问。”

    说罢,袖子一甩,当先往余容院走去。

    江枫追了上去:“那除了失去记忆,枂儿她还会受什么影响?”

    怜星径自往前走,并不答话。

    江枫边走边问:“失去的记忆还能恢复么?”

    前面行走的人儿瞬间停了下来,怜星忽然间变得很是生气,怒气冲冲地回过身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能不能恢复记忆,你问我我问谁去,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她伸手狠狠捶了一下江枫的胸膛,“不许再问我这些有的没的,否则我现在就杀了江枂。”

    被怜星突来的怒意吓了一跳,江枫皱了皱眉头:“这些问题自然是要问你的,这令人失忆的药物不正是你炼制的?这些日子,你除了继续改进这药外,不也一直在观察那些人。他们服药后是什么样子,你自然是最清楚的。二宫主,江枂是我唯一的妹妹,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总想多护着她一些。”

    怜星收敛了怒火,垂着脸眼睛看向左下方,双唇往下抿了抿,又将眼睛紧紧闭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有意中人么?”

    怜星话题转得太快,江枫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微微清咳一声:“应该,没有吧。”

    “那就没什么影响了。”怜星回身,继续往前走。

    身子被一把拉住,怜星回头,这个男人明明被废去了功夫,新修的内力也不能外施,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做什么?”

    江枫毫不迟疑道:“不要废去她的记忆,你要什么条件我尽量完成。”

    一阵沉默,怜星抬头道:“你的心,我要你的心。”

    江枫微讶地抬眸:“你总该知道,情之一字,非人力所能控制。”

    怜星笑了笑,暗暗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努力让语气波澜不兴:“如此,我们就交易失败了。”

    进了江枫的屋子,怜星将门反锁,伸手勾住江枫的脖子,在他修长的颈项边轻轻吹起:“江枂的事情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说了有用么?”江枫微微将头偏向一边,有些不自在。

    “那我们干些其他事情吧,玉郎,你说如何……”怜星语调柔弱而妩媚,边说边解开了江枫的襟口,凉凉地手指摩挲着江枫精致的锁骨。

    江枫的呼吸变得小心翼翼:“你的伤还没好。”说来也奇怪,怜星对自己的伤口也不算不上心,外敷内服一样不落,可是,伤口复原却奇慢无比,直到近几天,那伤口才终于结上了血痂,不再淌血。

    “没关系。”怜星说着一把扯开了江枫的腰带,江枫的衣襟便大大地敞开了,她将手伸进江枫的里衣,摸上了江枫左胸上的一丸樱红。江枫倒吸了口气,伸手将怜星在自己身上作乱的小手按住,却形成了怜星按着他的樱红,他隔着衣服按着怜星的手的暗昧姿态。两人都静默了一下,然后怜星低低笑开,衣服下的右手无名指微微向中指靠拢,掌心下,心跳如鼓。

    “别。”江枫语气带了些恼意。

    怜星乖乖收回手:“你不喜欢我亲近你,那就换你亲近我吧。”说着伸出双手做了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江枫看了看她,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弯身将怜星抱起,走向床榻。

    ……

    一晃两个月过去,江枂已经在红瞳暗中护送下平安地到达凤起江家。

    江枫的武功进步神速,可是依然只能内修,无法外施。

    浸魂院里,怜星正在整理草药。

    叮。

    琴声顿住,弹琴的男子,将视线从七弦琴中抽离,远远定格在院落外的一株银杏上。

    天蓝云白,一袭蓝衣似乎已经与广阔的天空融为一体,见江枫的目光扫来,她落落大方地与他对视,还给出了一个笑容——是个潇洒的女子,也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女子。不过,江枫的视线也就定格了几秒,便默然收回。

    蓝衣女子的视线却久久不能收回。

    这男人,容貌非常非常的出色,可是让她离不开目光的却是他身上的气质——这样子的男子原本应该给她一种很温润很端方的感觉,可是眼前人却莫名的多出了分沉晦的气息,他很安静,可是却总让您感觉到他的叫嚣,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叫嚣着他的隐忍与希望逃离……她也说不上来,但那股违和的特殊气质,就是莫名地抓住她全部的注意。

    原来,这就是主子倾尽所有,甚至不惜动用劫若也要守护住的男人。

    怜星没有抬头看蓝衣女子,反而冲着江枫道:“耳力强了不少。”

    江枫没有回答,径自擦着自己的琴。

    自己的主子碰壁了?

    蓝衣女子有些错愕,目光看看江枫,又看看怜星。

    怜星斜睨了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蓝衣女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道:“主子呀,我都9个月没看见你了,你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句话么?”

    怜星淡淡道:“重点。”

    蓝衣女子嚷嚷道:“你都不担心我变节么?”

    这一次怜星连头都懒得抬,继续打理她的草药了。

    沉默,默默地把胡搅蛮缠地勇气默去,蓝衣女子头皮开始发麻:“恒阳林家被灭门了。”

    怜星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抬头问江枫:“取净千金子,搓去种皮,碾如泥状,用布包严,置笼屉内蒸热,压榨去油,如此反复操作,至其不再粘结成饼,碾细。你应该会了吧?”

    江枫起身,接过怜星手里的千金子,回身走入房内。

    怜星洗净手,然后带着蓝衣女子走出浸魂院:“谁下的手?”

    蓝衣女子道:“还有谁?”

    怜星冷冷看了她一眼,蓝衣女子赶紧道:“三宫主。”

    怜星秀眉微蹙:“我姐姐怎么说?”

    蓝衣女子道:“大宫主什么也没说。”

    怜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下去,让紫眸过来。”

    蓝衣女子退去后,紫眸很快走来。

    怜星看了她一眼,然后道:“给我姐姐传一句话。”

    “是。”

    “我们的事我会去做,弄辰差不得手。”

    “是。”紫眸领命,真准备离去。

    “紫眸。”怜星将她唤住,闷了一阵子,然后低低道,“如果你可以,就把那孩子带来吧。”

     正文 第三章  微风笑过血雨布

    一场清晨的欢爱结束。

    怜星撑起身子取过丝帕擦拭枕边人额上的汗水。

    江枫偏过头,微微喘着气。

    累惨了。

    怜星打起精神,强行给他擦了擦脸,然后也有气无力地躺了回去。这一次,不仅仅是她累得去了半条命,江枫也被她折腾惨了。谁让他老爱跟她玩良家烈男的把戏,昨夜把她惹毛了,一怒之下把荒唐一梦这只蛊彻底唤醒,看他烈到哪里去。当然,她死得更惨也就是了。

    “我要去恒阳、泰阳一趟,二十日内一定回来。”怜星开口道。

    江枫喘着气,没有回答。

    怜星又支撑起自己,满心不舍地轻抚着眼前双眼紧闭地俊雅男子:“你……好好照顾自己。”

    怜星走的第一日。

    江枫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利用这一天,他观察了离落山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

    作为江家的大公子,他可以调动江家所有的眼线,而几乎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家的眼线。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孤身带着花月奴离开戒备森严的移花宫的原因。可是离落山庄看是祥和宁静,实际上却守护得滴水不漏。这里竟然不曾渗透入江家的眼线。

    走过之前那一片夏腊梅林,此刻已经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各式的草药。天气已经入秋,青眼正指挥者药农摘取部分草药的果实。

    见江枫走近,青眼迎了上来:“江公子,来找我么?”

    江枫礼貌性地笑笑:“在下随便逛逛。”

    青眼道:“那您尽情逛,要想出离落山庄也没关系。唔,最好带上渔火,这畜生除了你跟我家主子,谁也不让骑。你一定要骑骑它,让它蹦跶蹦跶去,要不然好好一匹千里马就要放着长膘了。这畜生比黄金铸成的马都贵。”想到这一点,她也不管江枫同意不同意,直接召唤马夫将渔火带过来。

    江枫看着眼前的白色骏马,有些许哭笑不得:“青眼姑娘,你可否再说一遍,它叫什么?”

    “渔火。”青眼高声道,怕江枫不理解,又补了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渔火。”

    “……”

    怜星走的第二日。

    江枫骑着渔火出了山庄,试图寻找自家的眼线。

    山庄外是一个小镇,叫安逸镇,镇如其名,很是安逸。

    逡巡了一上午,没有任何收获,江枫不禁皱起眉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小镇清得古怪。见江枫没给出指令,小渔火竟然自作主张,撒开蹄子一溜烟跑到了一间药铺门口。

    一个红衣女子跑了出来,人未到门口,声音已经传来:“小火儿,你家主子今天可不在这里,你自己一边玩……玩……”她最后一个“去”字在看到江枫时,生生顿住,然后挂上了灿烂的笑容,颇有些老板娘的味道,“哎哟喂哦,怎么,江大公子,我家主子一日不在山庄,你就待不住了。你这架势是打算逃亡呢,还是猎艳?”

    江枫淡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碧睛从药铺内堂匆匆走出,微笑道:“江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

    江枫微微有些讶异:“这里是你们开的?”

    红瞳没好气地道:“怎么,我们就只能杀人越货,不能干点好事么?”

    江枫顿了顿:“我不是这个意思。”却也确实有些意外。

    这时,在堂中等着会诊的一位老婆婆开口道:“这位公子爷,沐姑娘她们可都是顶顶好的人。老婆子住隔壁镇,家里有五个儿子,可是谁都不愿意出钱给老婆子看病。要不是知道安逸镇上有这么一间免费给我们穷苦人家看病的药铺,老婆子早就死过十次八次了。”

    江枫思索了一下,给了一个温雅浅笑,依旧没有说话。

    怜星走的第三天。

    紫眸风尘仆仆归来,似乎还受了很重的内伤。那一日,红瞳对江枫格外不顺眼,说话时句句藏针带刺。

    怜星走的第四天。

    江枫委托碧睛为他重金求购鸡血石。

    鸡血石为朱砂渗透到高岭石,地开石之中而形成,这样两者交融,共生一体的天然宝石,是极为罕见。却也是江家少主身份的印记。

    交待完自己对鸡血石品质的要求后,江枫开口道:“碧睛姑娘。”

    “江公子,还有什么事?”碧睛笑着回答。

    “紫眸姑娘可好?”

    “受了点伤,无妨。”

    江枫点点头:“那就好。”

    言罢,便欲转身离开。

    “江公子。”碧睛出声道。

    江枫回身,垂眸,静等着碧睛出声。

    碧睛抿了抿唇,方开口道:“我家主子已经离开四天了,你对她当真不闻不问?”

    “我与令主子之间的关系,姑娘必然清楚,何必多此一问?”冷泉般无波的明眸淡淡看了碧睛一眼,原本的温雅也全部殆尽,无一丝情谊。

    碧睛的眼睛里闪烁出如红瞳般的火焰:“江公子,看在碧睛为你寻找鸡血石的事情上,你能不能也帮我做一件事?”

    “姑娘请将。”

    碧睛抬头盯着江枫的眼睛,然后道:“我家主子眼睛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疤痕,不知道江公子可看见了?”

    江枫点头,那道痕迹不是很深,似乎是指甲划伤造成的。

    “那么,劳烦江公子替我打听一下这道伤疤的来历。”

    ……

    怜星走的第……

    怜星走的第十四天。

    安逸镇上来了一个从江南来的戏班子,唱的是声腔清悠婉丽的越剧,江枫破天荒地带着小火儿去听了一场戏。

    归来途中,忽听得山上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

    同时奏鸣,乐声缥缈婉转,若有若无。

    江枫暗自诧异,因为怜星的原因,这离落山庄会把玩丝竹的,唯有他一人。他正迟疑着是否要上前,渔火已经一溜烟跑到了山庄门口。

    只见红瞳、紫眸和青眼三人齐齐站在门口。

    而大门之外却落了一顶飘纱熏香的小轿,一婀娜多情的女子正从轿子里走出来,听见马蹄声时,妩媚多情的妙目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却在看见江枫的脸时愕然顿住,眯起了眼睛。江枫感到不舒服,那双眼睛看他的情形比怜星看他更令他不适。

    “公子,晚膳已经备好,您进去吧。”紫眸适时地跨出一步,挡住了女子的视线。江枫点了点头,走入山庄。他的明玉功已经有三成功力,是以,耳力甚好。远远地依然能听见门口的对谈——

    “这就是我姐姐的待客之道么?”

    “三宫主,二宫主此刻并不在这里,你若想拜见她,可前往泰阳。”紫眸不卑不吭地道。

    “如今天色已晚,我想先进山庄休息一晚,明日再前往泰阳。”

    “三宫主,小的知道您芳驾玉临,早就将安逸楼最豪华的上房为您空出来了,请,请,小的这就带你去。”这回是青眼的声音。

    ……

    没有兴趣多听,江枫走入房中,他的事情也很多。移花宫的事情,他没有兴趣。

    ……

    怜星在第十五日归来。

    同一日,江湖上盛传出泰阳孙家一晚间亦被灭门的消息。而与恒阳林家不同的是,孙家人的尸首却丢失了大半,包括孙家大家长孙叔明的尸首。

    怜星在回庄后,并没有找江枫。即便路上与江枫碰到,也不过冷冷看了他一眼,眸光中满是戾气。

    “主子,三宫主在……”紫眸道。

    “不必说了,我已经见过她。”怜星打断了她的话,要不是知道弄辰来到离落山庄,她也不会带着这一身戾气和那些个畜生回来。

    “那主子,这些人怎么办?”

    “分成两批,不在账簿上的喂服前尘一梦,在账簿上的带到浸魂院,把孙老头单独关起来,看好他,别让他寻死。”

    “是。”

    “下去吧。”

    练功场上,江枫正在练功。

    “江公子。”青眼笑意盈盈地走过来。

    “青眼姑娘。”

    “我家主子请你去虫二居一趟。”

    一座甚为雅致的院落。

    大门紧闭,而满院子的枫树却肆意的穿墙而出,郁郁葱葱。

    也是,那天渔火带着他来到过的院落。

    虫二,即风月无边的意思。

    风雅的院落,风雅的名字。

    青眼在打开虫二居的大门后,做了一个夸张的请进的动作,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推进门,然后咔呲一下把门关上了。颇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扔进老虎笼子里的兔子。

    只是,怜星比老虎更可怕而已。

    一道凌厉的掌风伴着索索的金属之声向江枫袭来,在江枫还未来得及躲避时,一到纤细的身影横空追上那道金属声,云袖翻飞,打飞了缘由她射出的暗器。

    湿润的发,衣衫应该是她匆匆穿上的,来不及抹干身子所以衣衫已经半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女子玲珑的身段。

    江枫垂下了眼眸。

    怜星正在沐浴,听到外面的动静急忙穿衣查看,她自然知道自己那般出去身上必然狼狈,不过,她又何必在意——她原本就没打算让擅自闯入这虫二居的人活着出去。只是没想到进来的那个人会是江枫。

    “谁让你来的?”拧干半湿的发,怜星问道,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呆子被人陷害了。

    听怜星的语气,结合刚才的情境,江枫似乎也有了些了悟:“青眼姑娘传的话。”

    怜星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道:“每当我觉得自己满身戾气的时候,我就喜欢来这里。”怜星环看了院子里满园的枫树,然后停在面前最动人的那一“棵”,“这里能让我感到安宁。”

    江枫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递给怜星。今天的怜星,给他的感觉跟往日不一样,格外的脆弱。

    怜星微微一怔,然后接过穿上,继续道:“原本,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满是戾气的一面,所以,我想在这里静静,再去找你。”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不过,你既然来了,也是上天注定吧。你等我一下,待会儿和我一起去浸魂院。”

    说罢,没有再理会江枫,径直走回房间,并将房门紧紧关上。

    浸魂院原来并不仅仅是一间药室,它还是一间刑室。此刻,一间装饰风雅的密室里,坐着三个人,分别是怜星、江枫与孙叔明。怜星的身后这一次却站满了人,红瞳等五名婢子一个不差。

    怜星看着孙叔明道:“当年四十九个人,我已经杀了二十个,你是第二十一个,不管你说还是不说你都非死不可。”

    孙叔明叹了口气道:“老夫死有余辜。”

    怜星道:“既知死有余辜,你就应该把最后三个人告诉我。”

    孙叔明再次叹了口气,道:“二小姐,且听老夫一句,忘了那件事情吧。令……”

    “住口!”怜星喝道,“既然敬酒不吃,那你就慢慢看这场好戏。”

    说罢,怜星扫了紫眸一眼。紫眸领命下去,不久就带上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

    那个男子一见孙叔明立马冲了上来:“爷爷,救我。”

    孙叔明的眼睛有了一丝的木然,似乎已经预料到将会发生的情景。

    一白衣女子缓缓走了上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盘上放着一个瓷瓶。她对怜星施了一礼后,道:“禀二宫主,女婢名唤三分三,这是女婢与商陆、芫花三人合制的药物,请二宫主赐名。”

    碧睛道:“详述。”

    三分三道:“此毒,气微,不易发现,但是微麻,女婢已经通过甘草调味,亦不易发觉。常人服之,腹部剧痛,一刻钟内必亡。尚未配置解药。”

    怜星淡淡道:“试试。”

    三分三应诺上前。那男子眼睛里显露出深深的恐惧,大声呼叫:“爷爷,救我,救我。”三分三一掌扣住他脖子,直接将药灌了进去,然后将他放开。那男子把手伸进自己的喉咙,企图吐出来,却没有半点效果,不一会儿,他便开始满地打滚,下体流出一些黄白之物,他在滚动间,这些黄白之物黏在了他的身上,他也顾不得了,一直嗷嗷呼痛。

    孙叔明面上不忍再看,看向怜星道:“二小姐可否给我这孙子一个痛快?”

    怜星冷冷道:“我的条件已经开好了。”

    孙叔明闭上眼睛,默不住声。

    就在这时,江枫忽然站了起来,怜星扣住他的手:“去哪?”

    江枫脸上一片漠然:“出去。”

    怜星道:“今天要试二十八种毒,你若陪我看完也就算了。你若现在走,那剩下的二十七种毒,我就上你们凤起江家去试。”

    江枫怒道:“你不觉得你很可怕?”

    怜星道:“既然知道我可怕,你就乖乖坐好。”说到这里,还不忘看一眼孙叔明,然后道,“死的又不是你孙子,你着什么急?”

    就在这时,地上的男子终于气竭。红瞳首先开口道:“三分三,你看看,你把这地上弄的,早知这样,就该把你排到最后面。”

    三分三唯唯诺诺地道歉。

    碧睛道:“无妨,来人,把这里弄干净。”然后看向怜星道,“二宫主,可否赐名?”

    怜星道:“如果是烈性毒药,不够迅速,死状亦不够凄惨可惧;如果做慢性毒药,又太快了,且没有解药。”

    碧睛应诺,然后道:“不赐。”

    三分三眼里微微有些失望和羞愧,应诺下去。

    ……

    待打扫完刑室,红瞳高喊一声:“下一个。”

    另一白衣女子缓缓走了上来,手里依旧托着一个木盘,盘上也放着一个瓷瓶。她对怜星施了一礼后,道:“禀二宫主,女婢名唤徐长卿,这是女婢与胞妹别仙踪合制的药物,请二宫主赐名。”

    碧睛道:“详述。”

    徐长卿躬身道:“此毒无色无味,有镇痛效果,身体强健者服之无异状,亦不会影响身体状况,唯有体弱者长期服之,可致死,而且直至死亡,服用者除了自觉周身有热感外,未有毒性反应。”

    怜星忽然凑到江枫耳边轻轻说道:“你说,如果我将这药神鬼不知地喂给你母亲,我可做不做得到?这毒可是妙得很,就算你家有人为你母亲饭前试毒,也试不出来呢。”

    江枫深吸了口气,掌控好情绪,黑眸望住她:“如果你让我看这些是为了学习毒术,我会用心学。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怕我反噬你?”

    怜星自负一笑:“凭你?”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她的好意也让他猜测与怀疑。

    “难疑。”怜星轻轻吐出两个字。

    碧睛先是愣了愣,然后恍然顿悟,赶紧道:“二宫主赐名,难疑。徐长卿,还不快谢恩。”

    徐长卿赶紧拜倒谢过。

    怜星淡淡笑道:“这毒本宫很喜欢,本宫有奖。”说罢,她回眸看向孙叔明,冷冷道,“本宫此次带回来的人里面,就有一个女孩子先天体弱,就赐给你当药人吧。”

    “啪。”孙叔明的椅子扶手被抓裂:“二小姐,商儿她不过七岁……”

    “七岁?”怜星笑了笑,“这个年纪不正是美妙得紧?”

    孙叔明嘴唇动了动,忽然伸手向自己天灵盖击去。

    “想死么?”青眼一把扣子他的手,一用劲,咔呲,孙叔明的手已然脱臼。江枫扫了青眼一眼,这个看上去懒懒散散的女子,同样也是高手。

    红瞳又若无其事地高喊道:“下一个。”

    ……

    当第十三个男子被拖出去后,孙叔明依旧默不作声,他的人还没死,可他的灵魂却已经死去。

    怜星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红瞳偷偷觑了她一眼,然后又开口:“下一个。”

    “换一个。”怜星开口道,“把孙元宝带上来。”

    红瞳愣了愣,然后道:“可是他不在账簿上。”

    “带上来。”怜星冷冷道。

    “可是他没有……”红瞳还欲分辩。

    “带上来就是。”紫眸喝道。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很是可爱的十三四岁的孩子被带了上来。他一看到孙叔明就大叫道:“爹爹,你怎么样了,你的手怎么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性命攸关时还能够一眼看出孙叔明身上的伤,不禁让在场的各位生出一小小的佩服与不忍——再好的孩子,进了这刑室也只能期待下辈子了。

    就在这时,孙叔明忽然开口说话,说的却是泰阳的方言。他一口气把话说完,然后哇的一声大叫,喷出了一口鲜血,他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是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就在众人晃神的一瞬间,孙叔明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右手一抬,一把扣住了江枫。

    怜星的反应也算快,她立马伸手扣住孙元宝,为了这个孩子孙叔明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可见这个孩子的重要。

    “你想做什么?”怜星冷冷问道,众人均以为他问的是孙叔明,却没有发现她的眸子始终盯着江枫。

    “二小姐,我是活不成了,也许我这样死你还不满意,可是,我求你,求你放了元宝吧。”

    “我若不放呢?” 冰冷幽瞳看着的依然是江枫。

    “那老夫就只有对不住这位公子了。”孙叔明清咳一声,咳出了一口血,其时,他经脉已断,若换做常人,早已经委顿倒地,可是他竟然苦苦支撑,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力量。

    “休想。”怜星喝道,说话间身形一动,皓腕一扬,手中立时多了把匕首,血淋淋的匕首。

    而孙叔明早起倒在了地上的血泊中,他的右手已经齐根斩断,他绝望而充满怜惜地看了孙元宝一眼。孙元宝哭着冲了上去,将他搂在怀中,却发现他已经气绝。

    红瞳有一些不忍,语气有些不驯地问道:“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做?”

    众人都等着她发话,包括那名清冷的男子。

    “接着试。”怜星冷冷道。

    ……

    清秋。

    天气转凉,万物开始萧条,却是枫树最盛的时候。一男子坐在长廊中,对着一池残荷出神——今天,在离落山庄他看到一个人,非常的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想什么?”怜星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

    江枫浑身一震,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依旧维持刚才的姿势。

    以前,虽然知道移花宫二宫主的手段,但是却不曾亲眼看过。甚至他第一次见怜星杀人时,怜星还是为了救自己。所以,那时的他面对怜星的态度很复杂,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怜星残忍,可是在那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如果没有怜星的努力,他跟两个孩子早已经不再人世。是以,就算怜星对他百般羞辱,他也只当她迷上了自己的皮囊——这并不是罪不可恕的,那些世家女子也曾对他试过迷情之药。甚至,连月奴都……

    在刑室事件之前,他对怜星的态度,与其说厌恶怜星,不如说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无能,厌恶自己的无耻。可是,刑室事件之后,他是真的厌恶怜星了。这个女子的心太残忍,太狠毒了。

    不一样了。

    怜星知道江枫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这几日,他都在躲着自己,不仅心灵在躲她,连人都一并躲了。

    原来,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后,他是这样的态度。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错怪了邀月——原来那时,就算没有邀月,自己跟江枫也是没有结果的。

    苦涩一笑,她忽然间很感谢自己的姐姐,如果不是邀月,此刻,江枫不会在自己身边的。

    心里一恸,怜星开口道:“我们要回移花宫了。”明明江枫就在她身边,可她的寂寞却比以前更深,她开始想念自己的姐姐——唯一能无条件包容她的人。

    姐妹这种关系是无法选择,不能改变的。但这种感情也是复杂的,不如父母对子女的感情一般,对父母而言,子女的眼泪是利器,是杀手锏;而在姐妹之间,却没有绝对的定式,很多时候眼泪都无用。

    所以,怜星选择微笑。

    “姐姐。”

    邀月正在诱哄江枫的孩子,她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无缺,花无缺。说来奇怪,邀月一直想杀了江枫,却又对无缺疼爱有加。她没有抬起头,只是冷冷道:“舍得回来了?”

    “姐姐。”怜星依旧软软叫唤。

    “想好怎么对付我了?”

    “姐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拔刀相向的。”怜星脸上显露出一个夸张的委屈表情。

    “这是你说的,你最好记住。还有,你最好也记住,如果哪天你惹怒我了,我依旧会杀你。”邀月冷冷道。

    “我知道。”怜星凑到邀月面前,讨好地笑道,“所以我绝不会惹姐姐生气。”

    邀月冷哼一声:“你留下那个男人就是惹我生气。”

    怜星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眼神中多了分企求:“姐姐,你应该知道,我已经没退路了。”

    邀月挥开怜星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哼,我从来不防你,可是你竟然敢对我用心机,让他诈死,让你有时间对他施用劫若。你从不骗我的,可是为了他却骗我,你说他是不是祸水,该不该杀?”

    未待怜星回答,邀月叹了口气:“要不是知道你对他用了劫若,你当我会放过他。”

    怜星感激地又拉了拉邀月的袖子:“姐姐。”

    邀月道:“性命我放过了,可是,他必须忘记过去的一切。凤起江家的少主岂容小觑,我这移花宫决不允许有人养虎遗患。”

    怜星急急保证:“我已经对他用过前尘一梦了,真的。”

    邀月绝美的面容上带着讥诮:“用没用过,以后试试就知道了。”

    “大姐,二姐你们都在这里啊。”一个明媚的声音传来,却是移花宫三宫主弄辰。

    怜星脸色变了一变,换上天真的笑容,但与方才的娇憨却又不一样:“你来做什么?”

    弄辰笑了笑:“妹子听说怜星姐姐今日回来,特来看看。弄辰也知道做妹妹的不该说姐姐的不是,可是二姐你为了区区一个男子竟然躲避大姐三个月,却是大大的不该了。”

    怜星嘴角微勾,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宫主你胡说什么,本宫是为姐姐做事去的,你休得在这儿挑拨离间。”

    弄辰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可是蔑视的眼神却表示了她的不相信。

    怜星一肚子火气却也不方便表现出来,这些年,弄辰一直围着邀月转,深得邀月欢心,培植了大量的势力。她四处笼络人心,却笼络不了怜星的心。等到弄辰弄清楚无法拉拢怜星的事实后,离间怜星与邀月便成为她目前的策略了。

    此时,邀月的亲随细辛走了进来:“禀大宫主,江枫带到了。”

    怜星怔了一怔:“姐姐?”

    邀月瞪了她一眼:“我不是说了,试了就知道,夜长梦多,我已经忍了你三个月了。”

    怜星长长吸了口气,看着从门口缓缓步入的江枫,没有言语。

    江枫低头走进,感受到怜星注视的目光,但他没有抬头。事实上,自从刑室事件之后,除了床笫间的相缠,他们之间几乎已经未曾有联系。一方面是江枫在避着怜星,一方面被江枫躲避态度刺伤的怜星也未整理好心情,索性由着江枫避着自己。二人即便在归途中一直坐在一辆马车内,都不曾说过话。

    此刻,更没有话说。

    江枫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受到三女对自己的注视,特别是邀月的目光,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目光竟会变得如此可怕,那目光射到那儿,那儿就开始发凉发颤。

    一室寂静。四人各怀心思。

    邀月带着杀气。

    弄辰看着好戏。

    江枫淡漠无绪。

    唯有怜星,焦急、担忧、最是煎熬。只盼着这一天快快过去。

    又过了半晌,终于邀月宫主缓缓道:“你可知道你是谁?”

    江枫道:“江枫。”

    邀月道:“你可知道江枫代表着什么?”

    江枫沉默了很久,默得怜星的心都揪起来了,终于有些不甘愿地说道:“代表着二宫主的面首。”

    怜星小小松了一口气,抬眼偷偷看着邀月。

    邀月目中闪动着一丝残酷的笑意,道:“那么怜星就是你的主人了?”

    江枫又静默了一会儿,终于淡淡道:“不错。”

    邀月冷冷道:“本宫听说凤起江家的二少爷江枟最近就在移花宫附近的湾岸镇,你去替本宫杀了他。”

    邀月的话让在场的两个人同时怔了怔,一个是江枫,另一个却不是怜星。

    江枫怔了一怔,缓缓抬起头,只见他面沉如水,一字字:“江枫是二宫主的人,一切听二宫主吩咐。”

    众人的目光一并转向怜星。怜星叹了口气,面对江枫如此的回答,真不知该松口气或者叹口气,松口气是为了江枫毕竟没有跟姐姐直接冲突,叹气却是因为连江枫也不放过挑拨自己跟姐姐关系的机会。

    不出意外地看见弄辰眼里的嘲讽,也对,自己在她眼里,一直是一个依托姐姐得享浩大荣华和显赫权势的废物。装傻地笑了笑,怜星嘟起嘴,朝邀月怯怯道:“姐姐,不能让玉郎去。”

    邀月的目光立时显现杀气,她冷笑着看向怜星:“这次又是什么借口?”

    怜星咬了咬唇,道:“他现在一点武功也没有,我怎么能让他去送死呢?”

    邀月狐疑地看着怜星,然后一个旋步,来到江枫面前,扣住江枫的手腕——学武之人只要被扣住脉门必会自然而然催动真气反击,那是本能,无法掩饰,就如膝跳反应一般——而此刻,江枫没有催动任何的真气。

    冷哼一声,邀月放开江枫的手。她有些意外,这一切出乎了她的算计——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怜星道:“你竟然舍得废去他的武功,你竟然下得去手?”

    怜星无辜道:“我没有,服了药之后武功自然会失去的。”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里有些许委屈,“姐姐,你还是不相信我给他服药了?是也不是?”

    邀月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弄辰忽然走上前,道:“大姐,其实,有些时候杀人是不需要武功的。”

    弄辰走近邀月,附耳说了几句。邀月微微点头,冲着怜星道:“一盏茶后,让你的面首去天香殿。”

    出了邀月的院落,怜星走在前面,江枫跟在后面,二人差了一人的距离。当怜星快步走时,江枫也会快步跟上,当怜星放慢速度时,江枫也会放慢速度,总之,二人之间差了一人的距离。

    过多的担忧终于逼迫怜星服输,首先放下自尊,她回身看着江枫道:“待会儿,如果你演不下去了,可以跟刚才一样,把问题推给我。”

    江枫薄唇抿了抿,终于开口道:“你废了我的武功,是因为早知道邀月会逼我去伤害自己的亲人么?”

    怜星娇笑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怕我的枕边人趁我不备时加害我而已。”说到这里,她又走近江枫一步,轻轻地摸他的俊颜,“毕竟,你的机会太多了,不是么?”

    江枫偏过头去:“我若要杀你,也绝不会以此行径。”

    二人步入天香殿,怜星被细辛挡在了门口:“禀二宫主,大宫主吩咐,只许江公子入内。”

    怜星怔住,有些慌乱地看着江枫。

    江枫没有看怜星,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静望着自己的手掌。

    他笔直凝立着的身形,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砥柱,不但自己屹立如山,也给了别人一份安定的感觉。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怜星,笑了一笑,神色中多了分安详,似乎是安抚。

    怜星慌乱的神情忽然得到的安抚,她冲着江枫也笑了笑,然后用唇语一字字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江枫刚踏入天香殿,便看见几个被捆绑着扔在地上的青年子弟,他记忆力素好,略略一回忆,便知道是凤氏一族中凤栖孙家的子弟。他们个个鼻青脸肿的,看来没少吃苦头。

    邀月高傲地坐在殿中的主位上,蔑视地看着地上的人,然后眼神锐利地看向江枫:“这些人自称认识你,你可认识他们?”

    “不认识。”江枫淡淡道。

    地上躺着的人听见江枫说不认识他们,立刻骂骂咧咧起来。

    “江枫你个胆小鬼。”

    “江枫你是贪生怕死的无能鼠辈。”

    “凤氏一族怎么会出你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败类。”

    “看我回去怎么跟江御声说。”

    “闭嘴。”邀月冷冷一喝,不怒而威,刚才还正义凛然的人们纷纷噤声,哪还有名门子弟的风骨。

    “江枫,你跟他们说说你是怜星宫主的什么人。”

    “下人。”江枫恭顺地回答道。

    “不对吧,哪有奴才会爬上主子的床的。”弄辰讥诮道。

    地上的人一听,眼睛里对江枫充满了鄙夷和痛快。之前由于江枫的出众,大大掩去了他们的光彩,如今江枫自甘堕落,他们除了不耻之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只想着一旦有命出去,一定要将这个牵动了整个江湖女儿心的男子的无耻行径告知天下。

    邀月又鄙夷地看了地上一眼,然后锋利的光芒移至江枫脸上:“这些人若是放出去,你的名声必受其累。本宫看在怜星的面子上,给你次机会。灭口吧。”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中杀气已经大盛,颇有些江枫不杀这些人,她就要杀江枫的意思。

    江枫姿态谦恭,声音却如往常般宁淡:“江枫不过是二宫主的一个面首,本就无什么声名,‘灭口’二字,无从谈起。”

    “好一个无从谈起。”邀月戾气大盛,看着江枫,大殿中忽如乌云密布,空气顿时觉得沉闷起来,地上的人恍惚觉得连呼吸都已经不能进行了。

    江枫却维持着敛眉低目的神情,不去不被,恭顺如常。

    良久,邀月收回了戾气,道,“既然如此,我可就放他们回去了。”

    “一切由大宫主做主。”

    邀月冷哼一声,玉手一挥,地上人的绳索便应声而落。

    他们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看向邀月。

    “滚。”邀月冷冷道。

    若是平常,谁要是敢跟这些人说个“滚”字,皮都得给他们扒了不可。可是邀月这个“滚”字于众人确如天籁一般,众人如蒙大赦,拔腿便往殿外奔去。

    邀月抬眼,冷冷看着垂着头的江枫,半饷,终于吐出了一个“滚”字。

    江枫挺直了背,回身往外走。

    “等等。”弄辰忽然出声阻止,然后从邀月身侧走下来,缓缓走近江枫,“我见过一个人,长得跟你很像,叫江枟。”

    江枫默然。

    弄辰咯咯一笑:“我实在看不出,你是比他傻呢,还是比他心机重。”

    江枫依旧默然,反而邀月开口道:“弄辰,我不喜欢我的手下在我面前卖关子。”

    弄辰躬身应诺道:“江枫明明知道这些人出去后他的名声必定败尽,却还是放了他们,这一举动证明他很傻。可是,姐姐,你莫忘记,江枫的身后还有怜星,只要有怜星在,这些人必定走不出移花宫。如果,江枫也是这么想的,那他的城府可就深不可测了。”

    江枫脸色一白,快步往外走去。

    江枫走出天香殿,却见到宫女们正在清扫血迹,不远处停了一辆车,车上赫然放着几具尸体——正是刚才那些子弟。

    江枫脸色白了一白,强撑起笑容,走近一个宫女:“请问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女见到江枫的容貌,脸上立时通红,讷讷地道:“他们,他们冲撞了,冲撞了二宫主。”然后便害羞地低下头去,扭捏起来,身上渐渐起了燥意。

    而江枫的身子却瞬间冰凉。那个女子的心,当真,狠啊。

    “你出来了?”怜星从天香殿的偏厅走了出来,刚才她的衣服沾了血渍,真准备去换,却见到江枫走出,只好撕下沾血的地方,快步走出。她,其实,很不喜欢鲜血。

    江枫盯着车上的尸体,没有出声。

    “这些人是你杀的?”邀月代替江枫问出了声音。此刻,她也已经走出殿外,满面怒容,身后跟着弄辰。

    怜星脸色一白,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低头道:“他们对我无礼。”

    邀月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过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怎么对你无礼了?”

    怜星原本想沉声回答,可是她素来怕着这一位姐姐,就算再努力,声音依旧颤抖道:“他们撞了我。”

    啪。

    邀月出手如电,怜星感觉脸上一阵热辣,血腥味已经侵入唇齿间。

    江枫也不免一惊,身子上前了一步,忽又顿住。

    这一掌让怜星的左颊红肿,而右颊却比平时更苍白,她捂住脸,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噤。

    邀月一字字道:“冲撞,你的轻功甚至略胜我一筹,他们是怎么冲撞到你的?”她的脸色越来越透明,看来就宛如被寒雾笼罩着的白冰。右手看似缓慢,实则极快地向怜星击出。

    怜星颤声道:“我,我没有看清。”她身形急转,想借势先甩开邀月的手,但这时已有一阵可怕的寒意自邀月的掌心传了出来,直透人她心底。

    怜星骇然道:“姐姐,你要做什么?”

    邀月一字字缓缓道:“做什么?与其看你被这个祸水害死,不如我自己下手……”她每说一字,怜星身上的寒意就加重了一分,等她说完了这句话,怜星全身都已几乎僵硬。她只觉自己就好像赤身被浸入一湖寒水里,而四周的水正在渐渐结成冰,她想挣扎,却已完全没有力气。

    就在这时江枫忽然伸手去抓邀月的手,却被她一掌扇开,重重地抛向远方。

    怜星却趁此得以摆脱邀月,她软软地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邀月走向江枫,伸手想再补一掌。

    “姐姐,住手,求求你——”怜星撕心裂肺地喊道。

    邀月冷然回眸:“是他再挨我一掌,还是你继续受罚,你自己选。”

    怜星抱着自己的肩,流下了泪:“姐姐,你从不曾如此对我。”

    邀月道:“你也不曾如此对我。”

    怜星闭眼收住了眼泪,偏头看了江枫一眼,江枫正挣扎着准备站起来。怜星闭了闭眼睛,颤抖着伸出右手,伸向邀月:“我受罚。”

    邀月浑身颤抖,一双手伸了又握,握住又伸,终于“啪”的一声又扇了怜星一巴掌,然后气冲冲地离开。

    弄辰待邀月离开后,才酸酸道了句:“究竟是亲姐妹啊,哼。”

     正文 第四章  种种柔情不敢记

    待邀月弄辰离开后,江枫站起来,走向怜星,半蹲在她面前:“你还好么?”

    怜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呢?”

    江枫道了句:“没事。”伸手欲将怜星扶起来,却发现她整个人又冷又僵,似乎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很久很久,整个被冻僵一样。

    江枫俊眉微皱,立即抱起怜星,往将离殿奔去。然则,他内力无法外显,抱着一个人走路已然吃力,此刻还想用跑的,差点绊倒摔跤。但他咬牙调整好呼吸,又快跑了起来。这一切,躲在暗处的邀月都看的分明,一双明眸若有所思。

    江枫终于带着怜星回到将离殿,却没有回怜星寝房,而是准备直奔芍药泉。

    “回房。”怜星阻止道。

    江枫看了怜星一眼,又转身往怜星寝房奔去。

    将怜星放在床上,江枫俯身道:“你好好呆着,我去找碧睛。”幸好这一季,当值的人是碧睛。

    刚打开门,就看见碧睛守在门口。

    “碧睛姑娘,你快看看……”江枫急道。

    “我知道,只是大宫主的天雪掌莫说无法可解,就算有法子可解,我家主子也不会同意的。”碧睛道。

    “为什么?”江枫不解道。

    “江公子你当时在场,难道你没听清楚么,这、是、处、罚。”碧睛是五个婢子中脾气最好的,但是此刻语气中却也带着薄责——为了这个男人,她们的主子又不顾自己了。

    “那该怎么办?”江枫皱眉道。

    碧睛苦笑了下:“挨过去就是了。”说罢,走入房内,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被子,加盖在怜星身上,便悄悄退了下去。

    天雪掌,江枫是听过的。

    移花宫邀月宫主的绝杀功夫之一,中掌者就算当场逃脱,也会被紧随而来冻结全身的寒气冻死,而在身体慢慢死去的过程中,整个人却是异常的清醒,清醒地感知冷,感知痛,感知麻木,也感知绝望与恐惧。

    也因此,这武功被邀月挑选出来作为处罚之用。熬过去就既往不咎,熬不过去,世上就没这个人了。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邀月会对自己的亲妹妹用上。

    江枫走回床榻,看着怜星冻得发紫的嘴唇,默然不语。他知道怜星的武功走的是阴性内力,也是至寒的,是以,邀月的天雪掌对付怜星格外有效:“我的内力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内力只是不能够外施,要承受邀月的两掌却不是不可能。你这是何苦?这份情我并不想承受。”

    其实,他欠着怜星的何止是最后代受的处罚。之前,怜星双手的鲜血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名誉而染的,对于他这种名门子弟来说,有时候名誉比生命更重要。而这个狠毒的女人,不仅救了他的命也维护了他的名誉。他真的受够了,他不想欠她什么!

    怜星闭上了眼睛:“你不欠我什么,到最后,我姐姐并没有处罚我。”她会代替江枫受罚,并不是想让江枫欠着她什么,她也知道江枫现在的内力有多深厚,可是她就是害怕,事关这个男人的事,她一点点风险都不愿去冒。更何况,她终究是邀月的妹妹,她知道她的姐姐终究对她狠不下心的。这不,她赌赢了。

    想到这里,怜星内心不禁苦笑了下,也许,凭着这一次的痛楚,邀月会因为愧疚恩赐她跟江枫几个月的安宁呢。

    只是这一次,真的有点玩大了。怜星已经感觉到左手臂一阵阵的生疼——不知道邀月是刻意要惩罚她,还是气糊涂了——她竟然没有顾虑到怜星的左臂与左腿最受不了寒冷,已经是残废的手脚如果遇上寒冷,也许会变成残废的残废,再也无法复原。

    其实,那也没关系。怜星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原本她也没想过这辈子能够复原。可是,为什么身子会颤抖呢?怜星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太冷了,绝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当一辈子的废人,更不是因为江枫刚才的那番话——呵,他是那么着急着欲与自己撇开关系呢。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多了片温暖的触感,怜星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冻僵了,明明天雪掌不会麻痹人的神智,她想回头,麻木的身子却不能动。

    “你想翻身?”江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唔。”怜星其实没听懂江枫在说什么,只是无意识地随口应了。

    “等等。”江枫自己翻身睡到了怜星的里侧,然后才将怜星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伸手将怜星搂在怀里,江枫闷闷道,“有什么不舒服就对我说。”

    其实,如果只是帮助怜星翻身的话,江枫不需要睡到里面去。在江枫翻身的时候,怜星也唤回了神智,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不想面对自己,不想让自己面对着他依偎入他的胸怀——他,其实,很不情愿。

    睡都不知道被自己睡过多少回了,还跟她摆这么个谱,怜星心里暗暗好笑:矫情。心里的暖意却也因此多了几分——这个人,不管多么不情愿,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并没有捅一刀,而是提供了自己的怀抱——这样子的人,十年后,她如何放得了手?不过,她必然会放手的吧。

    甜蜜未褪,酸楚未消,疼痛又急着来摆场子。

    就在这时,左手左腿一阵痉挛。怜星暗叫不妙,这一对废物还是撑不过去了么?

    感受到怜星的痉挛,江枫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怜星咬牙道。

    江枫静默了下,原本搂着怜星腰的手摸到怜星的左手和左腿,却发现它们比怜星身上其他地方都冷:“左手跟左脚不舒服?”

    怜星思索了下,终于放任内心的脆弱,依赖道:“疼。”

    江枫想了一下,又说了声:“等等。”

    然后慢慢抱着怜星坐起来,让怜星坐在自己怀中,将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二人,江枫才用双手开始轻抚着怜星的左手跟左腿。

    怜星的喘息声微微加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叹。她脸上微微一热,媚眼如丝地看着江枫。

    拥抱着怜星的男人此刻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在听到怜星的低叹声后微微停顿了下,然后依旧规矩而有序地为怜星的手脚做着按摩,他的心跳没有加速,脸上也没有生出一分情色的气息。枕在他胸口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的怜星不禁轻叹,这个男人,要成佛了么?

    ……

    事实证明,怜星的苦肉计不仅对邀月有效,对江枫也有效。

    那一日之后,不仅邀月没有再来刁难江枫,江枫也对怜星温和了一些,不再当她是煞神一般看待。偶尔也愿意,在怜星发呆时,在她旁边陪她一块儿发会呆。

    这一日,两人并肩坐在长廊,吹着秋风,赏着秋枫,发着呆。

    偷偷觑了旁边倾国倾城的俊容一眼,怜星浅浅笑了笑——这几日,他跟她之间的关系似乎改善了很多呢。偶然他也愿意跟自己说说话了,这样,很好。

    “我可以看看孩子么?”江枫忽然开口道。他愧对月奴,也愧对那两个孩子。

    怜星回过神,有些为难。

    江枫有些了然,不再做声。

    “再过几日,姐姐要出宫一趟。届时,我找个理由,将他抱来。”

    江枫抬头看了眼怜星:“谢谢。”

    怜星微微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他谢她,为了能看到他跟那个女人生的孩子谢她……哼,瞧,她又想多了,多思多忧,多思多虑。

    其实,她可以摆二宫主的架子拒绝他的,她不想她好不容易分来的心神被那个孩子占去,可是,她不想又和他回到冷冰冰的主仆关系,也终是不愿意让那张早已失去了笑容的脸上再多一分愁绪。

    愁绪,她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笔。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她一个活人更应该笑,而不是因为她而难过。

    可惜,她的承诺没有实现。邀月的行程被她推掉了——一批不速之客擅闯移花宫,大多数被当场杀死了或者活捉了,但是据守卫们回报,似乎还有人依然活着,而且尚未被抓住。

    这次的人马竟然全是凤氏家族的,大概他们查到了之前莫名其妙消失的凤栖孙家子弟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到了移花宫。只是这批人却比当初那批了得一些,竟然能闯进来,竟然还有人尚在宫内,不曾被抓住。

    这让邀月怎么能不愤怒。

    夕阳西下,江枫独自站在花相阁上,秋意已凉,暮风也不再柔软,凛冽中带些张狂,卷飞了片片赤红的枫叶,也似乎要将这原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人儿带走。

    怜星不爱热闹,连丝竹之声也不爱听,所以,她的将离殿素来安静,而这殿中最高的楼阁更显得远离尘世喧嚣。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时间就此凝固。

    萧索。

    看着这一幕,怜星脑海中只想到了这个词。从天香殿出来后,她就来寻找江枫,听碧睛说江枫就一直待在这儿,她就急急过来,仰望着那个自己痴恋着的男子,此刻的他如一尊天地间最美好的玉雕一般,美得让人收不开眼,却也能够幻想出他身体上沁出的凉意。

    这其实是一个懂得生命、尊重生命并且享受生命的男子,是一个就算遗世独立也能够勾起唇角为一朵花开而温柔微笑的男子。从何时起,他变得如此安静、萧索、落寞?

    轻叹了口气,怜星往回路走去。

    半痕新月,懒洋洋地从山后晃出来,斜斜挂在天角上。

    “咯咯咯”一阵婴儿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随即,又是“咿呀呀,奥格,奥格”地抗议声。

    江枫回头,却见怜星抱着一个婴孩俏生生站在屋内,她的左手放在婴儿的咯吱窝边,正在给他呵痒痒,那玉一般玲珑可爱的小娃娃一边“咯咯”笑个不停,一般挥舞着小拳头抗议。

    之前觉得凉透了的心瞬间跳跃起来,血液在血管中沸腾,他几乎是冲了过去,抢下了怜星手中的婴孩——他的骨血。

    也许是血缘关系,也许是这孩子天生不惧生,小娃儿在江枫怀中不哭不闹,反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人。

    怜星走上前将窗子关好,然后回身逗弄着小娃儿。小娃儿随即开心的噗着口水道:“奥格,奥格。”

    “奥格。”怜星刮着他粉嘟嘟的小脸蛋,应声道。

    “咯咯咯,奥格,奥格。”小娃儿又欢喜地吐出了一个泡泡。

    怜星掏出手绢,将小娃儿的口水拭去,依然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姐姐给他取了名字,叫无缺,花无缺。”

    江枫还没有从父子团圆的欢喜中回身,只是傻乎乎地喃喃道:“无缺,无缺。”然后低头将脸贴上了小无缺的脸颊,小无缺倒是很喜欢他,偏头在他脸上吐了个泡泡。江枫从胸腔中漫出一声笑,然后也偏头亲吻了一下小无缺,惹得小无缺“咯咯”欢笑。

    与小无缺玩了很久,直到他筋疲力尽睡倒在江枫怀里。怜星才小心翼翼地将小娃儿从江枫怀中抱出,召唤碧睛将他抱回天香殿。

    “不知怎的,无缺极讨姐姐喜欢,我这是跟她磨了很久才跟姐姐借了一个时辰出来的,你看,楼下早就有嬷嬷等着了呢。”怜星见江枫眼睛里有浓浓的不舍,微笑着解释。事实上,今天邀月知道她要拿江枫跟月奴的私生子去讨好他时,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还揪了她的耳朵。

    摸摸自己至今还隐隐作痛的耳朵,怜星叹了口气,自己这揪耳朵的坏习惯铁定是从姐姐那里不知不自觉中学来的。

    她记得姐姐尖锐的眼神,看向自己:“你不是说他都忘记了么,为什么还会记得自己的孩子?”

    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没说这是他的孩子,我只是想让小无缺见见他的父亲,毕竟他们是父子。谁都想见见自己的父亲,姐姐你说呢?”

    父亲,谁都想见的,不是吗?

    一阵凉意吹醒了怜星的浮思。

    江枫走到了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阵凉风习习吹入,烛影摇曳。

    不愿意看见江枫发呆时落寞的样子,怜星开口道:“白日里你在这边站了很久,在想今天的事情么?”

    江枫背对着怜星,眼睛里闪过了很多思绪,当眼波再度回复宁静时,他转身看向怜星:“我想到了西晋李密《陈情表》里面的一段话。”

    《陈情表》以侍亲孝顺之心感人肺腑,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广为传诵,影响深远。文中的一些词句如“急于星火”、“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等,直至今天人们还经常引用。怜星也是读过的,听出江枫话中有话,怜星接口道:“哪段话?”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原本描述了李密母亲风烛残年的情状。

    怜星却听懂了江枫话后的意思,脸色不禁一沉:“你在责怪我今日又造了杀孽,你须清楚今日是你们凤氏三族进犯我移花宫,我们难道不该还击么?”

    “不只是今日,还有那一日,那些凤栖孙家的子弟,他们又何尝该死?”江枫正色道。

    怜星冷哼道:“我说过,他们冲撞了我,冲撞了我的人,统统都得死。”

    “凭二宫主您的功力,他们又如何能冲撞到您。如果二宫主是担心他们出去后说出我的境况,那还请二宫主原谅江枫的不知好歹。名声这东西哪里及得上人命珍贵。”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名声确实比人命珍贵。

    “你……”怜星的右手高高举起,复又收紧为拳头,轻轻放下,原本泛着怒意的俏脸此刻绽放如一朵甜美的花儿。

    她伸手环住江枫的腰,在他怀中撒娇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玉郎博学多才,可否给我讲讲这个典故。”

    “二宫主之才学不在我之下,我何必班门弄斧。”

    “我想听玉郎讲。”怜星的手轻轻拉扯江枫的腰带。

    江枫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我这就讲,你好好听着。”

    晋室重臣王敦起兵作乱,其弟王导及家族受牵连,为了请罪一大早王导带着王氏子弟跪在宫殿门前等候皇上发落。

    这时周顗进宫,王导希望周顗能替他说些好话,便小声对他说:“伯仁(周顗的字),我全家100多口,就靠你了。”

    结果周顗就当没听见,昂首走进宫去。等他从宫里出来,已经喝得晕乎乎的,王导和他招呼,他还是不理不睬,一边走还一边嘀咕:“今年杀贼子,换个个斗大金印带在身上。”

    后来王敦总揽朝政,要收拾周顗遂询问王导:“周顗也算是个人才,是不是给个官当当?”

    连问了几次,王导因想起周顗曾在宫门口不帮自己的事就一直都沉默不语。王敦见他这样就眼中凶光一闪:“如果不配为官,那么应该杀掉!”

    王导还是沉默。于是,周顗被王敦杀害。

    其后,王导有一次在整理中书省的文件时,才发现周顗极力维护自己为自己辩白的奏章。又听说了那天自己跪在宫门时,周顗一进宫就激烈地维护王家全家,只不过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示出来而已。联想到自己却在能救活他的时候没有伸手相救,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他回家后对儿子们说:“我虽不杀伯仁,但是伯仁却因我而死。幽明之中,负此良友呀!”

    听江枫讲完,怜星才从江枫怀中离开,冷冷道:“王导之所以伤心,哀呼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是因为伯仁是他的良友。你意气风发时,那群纨绔子弟只会嫉妒你,而现下,他们也只会对你落井下石,你为了这么群人跟自己不过去……”

    说到这,怜星一顿,看了眼月色,脸上又显得妩媚动人,然后娇滴滴地没来由地说了句:“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玉郎,你看夜色多美。芳华亦失,韶音难留,玉郎应该多花些时间欣赏这世间美景,或者珍惜奴家这个眼前人,十年一晃,奴家也不过是玉郎的一个故人呢。”说道这里怜星的语气里有些幽怨,而江枫的心里却在叫嚣,十年一晃,十年一晃,十年后的自己会是怎样的?

    “要知道,玉郎,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这人是坏透了的,反正为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也要给我脸色看,那我以后就不区分谁是你故人谁是你知交,爱对付谁就对付谁了哦。”这句话话里有话,可惜当局者却没有听出来。

    江枫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怜星良久,然后忽而叹了口气:“我真分不清你对我是好还是不好。”

    ……

    这几日里,移花宫就算说不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气氛却也十分紧张。

    宫里几乎已经翻了个遍,再也找不出外人,可是三宫主弄辰始终坚持还有一个人仍然在逃,理由是:“那个人的背影烧成灰我都认识。”邀月问她是谁,她却是生平头一次当面抗拒邀月,抵死不说。

    江枫已经穿起了秋衣,站在花相阁的窗边看着秋天的雨色。他很是钟爱这个地方,安宁而宽广。

    怜星也在花相阁,不过没有站在窗户边,而是倚在贵妃榻上对着屋顶发呆。

    秋雨停停洒洒已经两轮,两个人依旧维持这种静默姿势。

    从远处收回目光,江枫轻看怜星一眼,又将目光调回远处烟雨中的湖光山色里。可心思却还在刚才回眸的一瞥中。江枫是一个爱发呆的人,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可以一整天傻傻地站着什么都不干,而周遭的人,不是如月奴般压抑着自己的寂寞讨好着陪伴他,就是如江枂般揪着他的衣袖索要关注,再或者如江枟般直接当他是木头,一个人翻墙寻花问柳去……不管是哪一种人,都会让他觉得歉疚,觉得不安,觉得不适,同时也隐隐地恼着他们打扰了他的安宁。他知道他应该陪伴他们的,可是,他真的很爱这种宁静而放空的感觉。

    竟然,竟然,最让他感到自然与安适的,竟然,是这个女人。

    她与他一般,是骨子里好静的。当江枫独自发呆时,她也有自己的心事要想。只是,两个人各自发呆的时候心里却有一个隐隐的温暖告诉自己——此刻,这里并不是只有他(她)一个人。

    “要不要下棋。”神思还没回来,江枫已经开口,他愣了一愣,不禁哑然失笑——耐不住寂寞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当真是此生罕见的事情。

    怜星显然愣得比他更严重,盯着他半天回不过神,好在追逐江枫每一句话已经差不多是她的本能,脑子不管用,嘴巴倒是能够顺溜地回道:“围棋?”

    江枫淡淡笑开:“好。”

    围棋的规则十分简单,却拥有十分广阔的落子空间,可增强一个人的计算能力、创造能力、思维能力、判断能力,也能提高人的注意力和控制力。是以,简单的棋局中却往往泄露了复杂的人性。

    怜星抬头看着江枫,渐凉的秋风吹进几许烟雨,朦胧烟雨映衬下的男子,那眉目,那脸,那安详的神态,那微微带笑的唇角,无一处不撩拨少女的春心。只可惜,眼前人对那些春心只怕躲避多过自豪。

    江枫抬眸回视了怜星一眼:“我想,我脸上应该没有棋盘。”

    怜星娇俏一笑:“有。”说罢,越过棋盘倾身过去与江枫对视,“你眼睛里有。”

    江枫微微退开一些距离,将目光调回棋盘,行了一个双关。

    江枫的棋走的很和,既不显山,也不露水,甚至他原本就没有自己的棋路,仅仅是顺着对手的棋路布子,是一个善于守的人,守得滴水不漏。

    什么样的棋路什么样的人,这个男子既不狠毒,也不奸诈,似乎也不爱用心机,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好欺负得紧,全无可怕之处。但这种“全无可怕之处”正是最可怕之处——他整个人似乎就像是大海浩浩瀚瀚,深不可测。就算你是一只最凶猛的鲨鱼,他可以纵容你在他的胸怀内横冲直撞,可是鲨鱼却永远无法将大海征服。

    又落下一子,江枫开口道:“围棋其实是古人一种观天工具。棋盘代表星空,棋子代表星星,当下雨天我看不到星星时,我就习惯下棋。”

    啪。

    一滴水溅落在棋盘上。

    江枫抬头,怔怔然看着怜星。

    怜星没有抬头,其实在下雨天习惯下棋的人并不是江枫,而是她自己。可是,此刻她不想将话题定格在这里:“如果这盘你让我赢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移花宫各殿都有属于自己的刑室,而将离殿的刑室是最人道的,因为它设置在药室的旁边。

    “每个巡捕都会满世界地寻找逃犯争取把他抓回牢狱,就算他真的翻遍了全世界也找不到逃犯,他也绝对不会相信他的逃犯竟然会自己呆在牢狱里。”怜星一边打开门,一边说。

    背对着门的男子倏然转过身——一张俊气横生的脸,一张与江枫有七分相似的脸,脸上的薄唇开口道:“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江枫瞪大了眼睛,有着焦急与懊恼:“谁让你来的?”

    江枟轻松笑道:“碰碰运气。显然,我运气很好。”说道这里他看了眼怜星,然后笑道,“不过,我想我是沾了你的光。”

    江枫没好气道:“我只看到你一身霉气。”

    江枟没有理会江枫,反而看向怜星道:“大哥,这位就是我那月奴嫂子么?果然天姿国色,怪不得你乐不思蜀。”

    “大胆。”站在怜星身后的碧睛忽然掠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江枟脸上,“二宫主面前岂容那贱婢的名字出现,没得辱没了我家主人的耳朵。”

    江枫冷冷道:“月奴是我的妻子。”

    怜星倒是没有纠结在月奴的问题上,若是旁人,将她误做月奴,她也许真的饶不了他。但是,这个人是江枫的血肉至亲,她并不打算深究。只是,她狐疑地看向碧睛,碧睛素来沉稳持重,刚才那一出却是为了什么?

    感受到怜星的注视,碧睛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受伤了?”江枫出声道。江枟的武功比自己更甚,此刻却连碧睛的一巴掌都躲不了,必然是受了重伤。

    江枟无所谓一笑道:“邀月那婆娘的武功真不赖,我倒现在都还冷得慌。”所以,刑室里原本用来上烙记的炭火盆被他取暖用了。

    简单交代了下自己的情况,江枟的眼睛一直盯着怜星,眼神有着不解,有着深思,但他却什么也没说。

    江枫回头看向怜星:“你会放他出去,对不对?”

    怜星点头道:“自然是有条件的。”

    江枫道:“请说。”

    怜星道:“我可以让他走,但是他必须把你设在这里的眼线全都带走。”

    怜星道:“江家少主果然不容小觑,短短半个月,你已经在我移花宫添加了起码二十七道眼线,是也不是?”

    江枫叹了口气,笑了笑:“不是二十七道,是三十六道。”

    怜星微微一怔,她的人竟然还漏了九道,她忍不住开口道:“你又何苦如此诚实。”

    一道很不识相的笑声响起——虽然自家的眼线被拔除,可是江枟真的觉得这段对话忒也好笑。

    接收到怜星不悦的目光,江枟摆摆手道:“你们继续。”这位二宫主是学变脸的么,对着大哥就柔情似水,对着自己立刻结冰。好歹他也是美男子一名,而且,比他大哥更会讨女孩子欢心。

    江枫正色道:“我答应你全部撤出,自然不会不守信用,但是,他日我必会重新布置新的眼线。”

    怜星道:“你布置眼线是为了离开,是不是?”

    江枫道:“是。”

    怜星道:“你若真的信守承诺,就莫要忘记,你答应过陪着我十年的。”

    江枫道:“但我没有承诺不离开移花宫。”

    怜星道:“如果我不离开移花宫呢?”

    江枫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这十年我不会有其他女人。”

    江枟不禁挑了挑眉,这承诺重了哦。如果换做是他,他大不了把怜星娶进门,然后纳一堆小妾,这样才不吃亏。唉,大哥果然笨的可以。

    怜星忽然间娇俏一笑:“玉郎的意思是,如果你回了江家,我若去找你,你还会是我的情郎,是也不是?”

    江枫脸上有一丝尴尬,他抿了抿唇,终于轻轻道:“是。”他想,她应该不会离开这里吧。

    怜星也挑了挑眉,然后道:“行,那本宫就拭目以待,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离开这里。”

    江枫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另外,不要让江枟服用前尘一梦。”

    怜星断然拒绝:“不可能。”

    江枫还待分辩。

    一个花奴匆匆进入,在碧睛耳畔轻语几句。碧睛赶紧上前道:“二宫主,不好了。大宫主和三宫主带着人马往这边来了。”

    怜星面色一凛,环顾四周。

    碧睛道:“二宫主,我们赶紧走吧。”

    “来不及了。”怜星和江枫同时开口道。

    怜星看着江枫,江枫道:“这里人住过的痕迹太重,一时间销毁不干净的。”

    碧睛道:“那怎么办,将离殿已经许久没动用过刑室了。”

    江枟道:“此间可有密道或者其他藏身的地方。”

    碧睛道:“那些密道对于大宫主而言并不算秘密。”

    江枟道:“大哥,目前我们的眼线能不能送我出去。”

    江枫道:“不行,这么做不但送你不出去,还会让他们无端端送了性命。”

    江枟沉吟了一下,然后冷静道:“那你们快走,我冲出去引开他们。”

    江枫摇头道:“你现在出去等于送死。”

    江枟也知道自己无论凭轻功,凭体力,目前都是逃不出移花宫的。但是他依旧傲气道:“那也未必。”说罢就往门口走去。

    江枫喝道:“胡闹。”

    江枟充耳不闻。

    怜星忽然一把取下墙上的鞭子,一鞭子就挥向江枟。

    江枟愕然,赶紧躲避,却因为身上的伤势,移动间并不迅捷,不久就挨了怜星两鞭子。当挨了第二鞭子后,江枟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站在原地任由怜星鞭打了。

    这时,江枫冲上去护住江枟,代他挨了第三鞭子也成功让怜星收住了手。怜星皱眉道:“让开。”

    江枫道:“你现在装作刚抓住他已经来不及了。”邀月依旧会直接杀了江枟的。

    怜星道:“但这也许是唯一的生机。我会设法让姐姐先收押他,届时再想办法。”

    江枫盯着怜星,认真问道:“为了江枟,你会跟邀月抗争么?”

    怜星脸色一白,没有回答。江枫问对了,也许,她做不到。

    江枫环顾四周,然后盯着发红的炭盆急急道:“你打我吧。”

    ……

    这一边,邀月带着弄辰徐徐走向将离殿。

    邀月的脸色有些许不悦:“弄辰。”

    “妹妹在。”

    “你的人真的看见怜星的刑室藏着人?”

    弄辰的脸色闪过一丝戾气:“不错。”

    邀月的目光变得严厉:“你可知道怜星是我的什么人?”

    弄辰躬身道:“您的亲妹子。”

    邀月厉声道:“那么,谁给你的胆子去监视本宫的亲妹子?”

    弄辰继续躬身道:“弄辰并没有刻意监视怜星姐姐,弄辰的人只是在追补逃犯时无意间发现的。”

    邀月冷哼一声,道:“弄辰,我不管你在移花宫里用什么心机。本来在这移花宫就是适者生存,胜者为王的,你吃过很多苦,也学会了很多手段。现在,你尽管把你的有手段使出来,就算你觊觎本宫的位子,本宫也由得你放手去博。但是,”说道这里,邀月盯着弄辰,一字字道“你、休、想、打、怜、星、的、主、意。”

    弄辰赶紧谦卑道:“弄辰不敢,弄辰只要能好好为姐姐办事就满足了。”

    邀月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弄辰也就不发一语。

    又走了一会儿,将离殿就在眼前。邀月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弄辰。

    她冷冷地瞧着弄辰,冷冷地道:“弄辰,你可记得你的第一个男人?”

    弄辰垂首恨恨道:“永世不忘。”

    邀月道:“你为了他付出你拥有的一切,可是,在危难时刻,他却没有救你。”

    这两句话实在像两支箭,刺穿了弄辰的心,她虽然永远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却又不敢不回答。她只有咬牙道:“他……他不敢救我。”

    邀月冷笑道:“那么,你的第二个男人呢。你可还记得,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竟然把你献给邀他斗剑的东瀛人狎玩,以此为条件换取东瀛人的假输。”

    弄辰的脸色一片苍白,她的妩媚,她的自信,她的骄傲一瞬间荡然无存。

    邀月道:“你早该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为什么今天还要上他们的当?”

    弄辰嗄声道:“弄辰不明白姐姐说的是什么。”

    邀月道:“这个逃犯是个男人,是不是?”

    弄辰点头道:“不错。”

    邀月道:“你认识他,是不是?”

    弄辰摇头道:“不,我不认识。”

    邀月冷漠的目光忽然像火一般燃烧起来,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嘶声道:“你也要学怜星骗我么?”

    弄辰吸了口气,柔柔笑开道:“姐姐也知道,弄辰身边的男人来来去去,多如过江之卿,可是弄辰从来不曾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是以,弄辰的心早就凉了,情也死了。我与他们不过各取所需,我给他们他们要的快乐,他们给我我需要的东西,银货两讫。而姐姐才是给了我重生的机会,让我重新做人的,弄辰一直知道姐姐于我才是最重要的,我怎会舍本逐末,为了一个臭男人惹恼姐姐呢?”

    见邀月脸色依然犹疑,弄辰咬牙道:“弄辰保证,如果待会儿抓到那个逃犯,弄辰一定亲手杀了他。”

    这时,邀月的脸色才雨过天晴,她淡淡道:“进去。”

    “让开。”邀月冷冷喝道。

    碧睛瞧了瞧刚才报信的花奴,花奴瞧了瞧碧睛,两人脸上都透着古怪,碧睛垂下头,花奴也垂下了头。

    细辛将二人推开,推开刑室的门,让邀月进去。

    刑室有些昏暗,半红的炭火是整间刑室唯一的光源。但这并不妨碍邀月一行人看清里面的景象。

    江枫躺在地上,白色长衫上面是一条条红色的鞭痕,他的发髻散开,衣襟也散开,满头大汗,十足的狼狈中竟然释放出致命的魅惑。

    而怜星手里正拿着鞭子,鞭子正半举在空中。

    邀月皱了皱眉:“你在做什么?”

    怜星道:“我在教训这个奴才。”

    弄辰道:“是么?可是妹妹听说,宫里人不久前还看见姐姐跟这人在花相阁浓情蜜意呢。”

    邀月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耐道:“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弄辰也道:“怜星姐姐你是不是为了隐瞒什么,在故弄玄虚?”

    怜星咬了咬牙,一鞭子抽在江枫身上,豁出去喝道:“我在做什么,难道你们还看不出么?”

    弄辰先是怔了怔,然后笑道:“原来怜星姐姐喜欢这个调调。”

    怜星心里羞恼得不得了,脸上却冷冷道:“是又怎样。”

    邀月彻底暴走了,对身后的属下喝道:“滚出去。”然后对着怜星怒道,“成何体统!”

    说罢,挥袖就欲离开。

    弄辰忽然道:“等等。”

    邀月怒道:“还看什么?她就这点出息”

    弄辰道:“禀姐姐,这调调弄辰玩过,不是这么玩的。”

    邀月道:“我管她怎么玩,这个疯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弄辰道:“有一类人天生犯贱,越是被鞭打越是有快感,像这类人最适合玩这类游戏。在小倌馆里,这类小倌身价都不低呢。”

    邀月皱眉听着。

    弄辰又道:“但大多数人骨头都没这么贱,被鞭打了也死不吭声,那就无趣极了。像怜星姐姐的这个面首,就是这类人。碰上这类人,一般会先让他们服下烈性药,再玩。”说道这里,弄辰眼珠子一转,“似乎,怜星姐姐不太会玩呢。”

    怜星冷冷道:“我又不是你,经验丰富。”

    弄辰笑笑,然后看向邀月道:“怜星姐姐素来不好此道,之前宠江枫宠得不得了,宁可自己受罚也不让他受伤,姐姐,你说她现在忽然间舍得鞭笞他,却是为何?”

    怜星抢着道:“我忽然间爱上这个调调,不行么?”

    邀月喝道:“住口。”

    怜星闭上了嘴。

    邀月又道:“掌灯。”

    在灯点起来的那一刻,怜星冲到了江枫身边,将江枫抱在怀中,满眼委屈地看向邀月:“姐姐!”

    邀月冷冷喝道:“住嘴。”然后用目光仔仔细细地逡巡了四周——刑室内很是简单,除了刑具外,就只有那个大炭盆是大件物品。而地上,除了怜星鞭打江枫时,江枫翻滚而留下的凌乱痕迹,亦没有其他。

    邀月盯着江枫与怜星覆盖着的地面,道:“抱着你的男人,滚一边去。”

    怜星委屈地看了邀月一眼,抱着江枫默不作声的挪了挪地方。

    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邀月又道:“把那个炭盆移走。”

    众人又纷纷下去,把炭盆移走。

    依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怜星这时适时出声:“姐姐,可以了么,我……我还没玩好呢。”

    邀月一张脸气得发白:“好,好,你玩,玩死你。”说罢,又欲离开——面对这个无药可救的妹妹,她要疯了。

    弄辰又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怜星姐姐,既然你好此道,我也不藏私,我这里有些好货,你让你的男人服下,保准他浪得发狂。辰芝,拿上来。”唤作辰芝的婢女立时奉上一个小瓷瓶。

    弄辰走到怜星面前,将瓷瓶递给怜星:“给他服下吧。”

    怜星拒绝道:“不必。”

    邀月看着弄辰,又看了看怜星,目露精光:“服下。你不是爱玩么,干嘛不玩个尽兴。”

    怜星看了看邀月,又冷冷看了弄辰一眼,樱唇挤出一行字:“多谢弄辰妹妹,这份人情他日我必十倍奉还。”然后伸手接过瓷瓶,喂入江枫嘴里。

    见到江枫尽数服下,邀月才带着弄辰离开。走出刑室后,还吩咐道:“看好刑室,谁也不准打断二宫主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江枫一把将怜星推开。他此刻身子一点也不舒服,不但热,而且发起胀来,就像是有人不断往他肚子里填火。

    他身上又热,又胀,又痒,嘴里干得冒火,但他喃喃说道的却是:“快把江枟挖出来。”

    怜星冲上去抱住他:“可是你不舒服。”

    江枫道:“没关系。”

    怜星抱着江枫,俯下头吸吮江枫的薄唇。她知道此刻如何能减轻江枫的痛楚。

    江枫的头脑忽然间茫然一片,他闭上眼本能地追逐着怜星的唇,怜星的舌,甚至不自禁地发出喘息与低叹。

    怜星怜惜地亲吻着他,冰凉的手滑入江枫的衣襟内。

    冰凉的触感让江枫抓回了一丝理智。他拼劲最后一分力气,推开怜星,冲到被移开的炭盆边,将双手伸进炭盆之中。

    嗤嗤。

    一阵焦臭。

    怜星吓得忘记了呼吸。

    灼烧让江枫疼得颤抖,也疼得代替了骚动,他颤抖着道:“快救江枟。”江枟中了天雪掌,本来就血液不畅,此刻服用南柯一梦,更是雪上加霜,多耽误一分时间就多一分危险。

    怜星彻底被江枫吓到了,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高喊道:“碧睛,带着花奴进来。”

    三人快速将埋在地下的江枟挖出,怜星将解药灌入江枟口中,然后又催动内力在他背上注入真气。

    “去把我的轿子抬进来。”怜星喝道。

    碧睛领命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便将轿子抬到了刑室门口。

    门口弄辰的人似乎还想阻挡碧睛,被碧睛一掌推开。

    怜星抱着江枫坐入轿子中,轿子快速离去。

    “姐姐,这么快就玩够了。”弄辰一直注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当碧睛去召唤轿子时,她就收到消息快速赶来了。

    此刻,她躲开碧睛的攻击拉开了轿帘,首先看见的便是江枫怵目惊心的双手。弄辰不禁愣了一愣,就在这瞬间,怜星放下江枫,飞身出去,向弄辰攻击。弄辰输了先机,挨了怜星一掌,忽觉得心口火辣辣的:“你用毒?”

    同时间,守着刑室的其他人也纷纷应声而倒。

    “休得胡说,移花宫人从不对自己人下毒。”怜星淡淡吐出一句,然后钻回轿子,匆匆离开。众人有的担心自己是否中毒,有的惊骇二宫主竟然敢藐视宫规对自己人下毒,谁也不曾关心,这混乱中,是否有人浑水摸鱼。

    江枫重重喘着气,大汗淋漓,他的双手被怜星简单包扎后绑缚于头顶——防止他因为身体的不舒服而乱动,这个时候骚动盖过了痛觉,但是当渴望退去了,双手的疼痛就有得他受了——他的身子不安地挣扎着,喧腾的燥火从腹部点燃,在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他热得发狂,胀得发痛,素来清心寡欲的心仿佛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而渴望则如被豺狼追赶的野马群般在他体内奔腾,无法控制。他,简直要疯了。

    当怜星冰凉的唇轻触到他的唇时,他本能地启唇,热烈的与那凉凉的甜美热烈相缠,甚至不自觉的探出了舌头。他的双手挣扎着,很想去触摸挨着自己的玲珑身体,很想去爱抚那优美的曲线,很想引导她去平息自己的燥意。

    “乖,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不可以乱动,你的手伤得很重。”怜星轻轻的啄吻被江枫加深为浓烈的缠绕后,她快速抬头避开了他的缠绕,但刚才激烈的气氛似乎不愿就此打断,一条银白的丝线划出了怜星唇瓣移动的轨迹——这个时候必须有个人还保持着清醒,要不然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就有苦头吃了。吸了口气,怜星翻身跨坐上江枫的腰,如丝媚眼中带着三分魅惑,六分怜惜,与一丝丝气恼——这个人当自己的手是木头么,那样子灼热的炭火中也敢插进去。现在如此的爱火焚身,刚才哪来的自制力将自己推开的?

    因为江枫的双手绑缚在一块,不方便解衣服。怜星干脆直接撕掉了江枫的衣服,带着怜惜,带着爱恋的目光在触及江枫身上一道道血痕时多了分怨气与懊恼,她俯低身子,凉凉的唇瓣柔柔吻过每一道伤口……唇瓣与男子肌肤的每一次亲密接触,都能够勾起男子的喘气,而那一声声的喘息也渐渐唤醒了怜星的心火。

    一室氤氲,小小的天地内充满了各种燥热与暗昧。

    两人的汗水交缠在一起,喘息交缠在一起,唇齿交缠在一起……心跳并不是这方天地里面唯一的律动。

    “那个”江枟微微清咳,“你们昨天还好吧。”问得不怀好意。

    尴尬,无言的尴尬。

    当事人颇有默契的忽略了这个问题。

    怜星摆起千篇一律的微笑表情:“这里的一切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今天弄辰定然会去我姐姐那里告状,待我去天香殿后,碧睛会带着你离开这里。”

    江枟笑了笑,然后冲着怜星眨了眨眼睛道:“谢了,改天你若去凤起江家做客,我送你一幅画,包你喜欢。”

    江枫皱眉道:“尽胡说。”让移花宫二宫主去凤起江家做客,亏他想得出来。

    怜星却笑得娇俏:“行,不过你得立下字据。”

    江枟挑眉道:“怕我赖账?”

    江枫却立即反应过来:“你还是要用前尘一梦?”

    怜星道:“自然。”

    江枫道:“之前你对枂儿用前尘一梦,我之所以没有阻止,是因为我知道枂儿年少无知,心思单纯,就算她有心严守秘密也可能被旁人套出话来。可是我二弟不会,我二弟看似浮荡,心思却甚为严密,这边发生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对外透露一个字。”

    怜星道:“比起他的承诺,我更相信前尘一梦。”

    江枫对着江枟正色道:“江枟,你现在发誓,关于你在移花宫里的看到的一切,发生的所有事情你都会烂在心里,只字不提。有违此誓,你的大哥江枫将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江枟皱眉道:“大哥?”

    江枫喝道:“快说。”

    “等等,换一个。”怜星道,她似乎在组织语句,想了一想,方缓缓道,“我要你发誓,关于这些日子移花宫里的一切都会烂在你心里,不会被第二个人获知。有违此誓,江枫将与怜星生生世世,缠绕不休。”

    江枫愣了愣,一时间呆在一边。

    江枟反而莞尔一笑,清了清喉咙,还未待江枫反应过来,就快速发了誓。

    怜星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江枫道:“你弟弟我就放过了。”

    江枫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怜星好奇道:“其他人呢,你不管了么?”

    江枫道:“我不敢保证他们是否能守住秘密。”

    怜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傻子。”偏头瞟了一眼江枟,“你可以走了,我要给我家江宝宝喂饭了。”

    听到怜星的戏谑,某个双手被包扎成线团的男子的俊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

    天香殿。

    明明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香殿却压抑得透不过气。

    邀月死死瞪着怜星:“说,为什么对宫人下毒?”

    怜星倔气道:“我没有。”

    邀月道:“弄辰她……”

    怜星抬头道:“那是她的片面之词,证据在哪里?谁中毒了?”

    邀月看向弄辰。

    弄辰为难道:“我们中的毒,半个时辰后自动就消失了。”

    怜星道:“姐姐可以翻阅药司所有毒物名录,看看有没有这么神奇的毒。如果没有,姐姐是否要为妹妹洗刷平白受屈之苦,出无端遭陷害之气?”

    弄辰恨声道:“大姐,怜星姐姐欺人太甚。她明明……”

    “闭嘴。”邀月冷声道,“你先下去,这件事情等你找到证据再说。”

    “大姐……”

    “不准。”怜星道,“不是谁都可以爬到我怜星头上来的。”

    邀月道:“你待怎样?”

    怜星道:“我要收回江南分部的掌控权。”

    弄辰嘶声道:“你还敢说你不是护着江枫,那个逃犯肯定是你放走的。”

    怜星道:“那个逃犯跟江枫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跟姐姐都不知道,你却知道?”

    邀月地目光盯向弄辰,弄辰低下头没有言语。

    怜星接着道:“江南分部本来就是在我名下,不过是我身体不适时暂时交给你监管而已。如今我身子已好,要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弄辰道:“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怜星傲气道:“我有,那又如何?是的,我要回江南的掌控权确实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江枫,可是那又如何?移花宫是我姐姐的,我就算有私心,我的心最终也是偏向姐姐的。”说道这里,怜星看向邀月,“姐姐,你信不信?”

    邀月沉默了下,开口道:“弄辰,还给她。”

    弄辰还欲分辩,邀月冷冷道:“你先下去。你们都下去,怜星留下。”

    弄辰不甘心地看了怜星一眼,终究畏惧邀月的独断与专横,告了个罪,退了下去。

    待其他人都离开后,邀月抚了抚额头,慢慢倚靠着椅背上:“全儿,我知道你不会害我。这个世上我唯一相信不会害我的人,唯有你一个。”

    怜星轻轻喊道:“姐姐。”

    邀月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有那种毒药。”

    怜星颤了颤,终于点点头:“是。”

    邀月又道:“你做的很多事情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过去了。我知道你这么忤逆我是为了江枫,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让你痛苦,要让你左右为难?”

    怜星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邀月道:“我是怕你受更大的伤害。你为了江枫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我总得为你顾些什么。”

    怜星动容道:“姐姐。”

    邀月道:“我可以默许你失去了理智的行径,但是,该管该顾的,我还是会出手,你,你莫要恨我。”

    怜星哭着冲上去抱住了邀月:“不会,不会,我怎么会呢……”抱着邀月,怜星有着浓浓的心疼——她的姐姐受的情伤并不比自己轻呀。

     正文 第五章  来不相知去不留

    江枟的事情之后,江枫信守承诺,撤去了凤起江家安置在移花宫内的全部眼线,不仅仅是他安置入的三十六处新眼线,连之前凤家早早安插进去的眼线都一并撤去。

    也因此,重新布置眼线便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

    而这个大量,代表着三年零三个月。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在屋顶,世界慢慢变得纯白而美好,怜星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内心长长吁了口气,然后满怀感激地仰头面向苍穹,让沁凉的雪花融化在自己的脸颊——今年总算是下雪了。

    “你很喜欢雪?”和怜星磕磕碰碰了四年,江枫已经慢慢学会如何和她相处。有时候他会想,如果自己真的失忆了,忘记了日夜思念自己的双亲,忘记了顽劣淘气的弟妹,忘记了凄惨离去的月奴,忘记了自己受到的种种屈辱……那么,他应该跟怜星相处得很愉快吧。

    他非草木,自然有心。事实上,不同于移花宫的冰冷,江枫自小就生长在充满爱的环境中,凭借俊美出尘的容貌、谦和温煦的脾气以及卓尔不群的能力,他得到了父母无微不至的爱护,弟妹全心全意地信赖,以及他人各种形式的示好。别人对他是什么观感,他都能很敏锐地感受到,尤其是女子对他的爱慕之意,他再熟悉不过。

    只不过,江枫认为怜星对自己的喜欢,是因为自己的容貌。每当他隐隐觉得怜星对他的好也许并不仅仅是着迷于自己这张脸时,他就会立时打住这份妄想,告诉自己这大约是自己无所事事,想太多了,根本不可能。怜星那般冷血的女人,完全不懂情,又怎么可能会对他有发自真心的情愫?真是胡思乱想。

    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就算怜星是因为这张脸而喜欢他,她对他的照顾跟关怀,江枫依然承她的情。他素来是个宽厚的人,别人对他的坏他总能轻易忘去,而别人对他的好,他却总是记在心里。江枫也知道自己的脾气,所以,对他人的示好他总是竭尽所能的躲避,害怕自己还不起。

    看着眼前这个在漫天雪花中扬起暖暖笑意的女子,江枫不觉轻轻叹息,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月奴,他可以忘却怜星的坏,却该如何回报她的好呢?

    “瑞雪兆丰年,于时始雪,五处俱贺,自然应该高兴的。”听见江枫的声音,怜星用袖子抹去脸上的雪花,扑入江枫怀中,摩挲着他的胸口,含糊回答道。

    抹去怜星发顶的雪花,江枫撑起自己从屋内带出的伞:“我原以为,你应该不喜欢这天气。”

    “为什么?”怀中人似乎真的很开心,依旧如猫儿般不停地摩挲着江枫的胸口。

    “这样的天气里,你的手脚不会更痛么?”男子顿了顿,温润的声音慢慢道出事实。

    怀中人摩挲的脑袋停了停,然后抬起头亲了亲男子的下巴:“我是不喜欢这天气,但是今年例外,你不知道,我盼这场雪盼了好久好久,连玄冥大神我都不知道求了多少次,阿弥陀佛,总算是下了。”

    “哦,这场雪这么重要?”江枫略略起了一些好奇心,对怜星时不时的亲吻等揩油行为早已经麻木。

    怜星又将头埋入了江枫怀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

    将手中密笺撕碎,一点一点扔进水里喂鱼(不知道有没有鱼好这口),江枫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也许今年的除夕夜,江家的桌子上就不会有空位了。

    这三年多来,如果忘记自己囚徒的身份,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只可惜,这个身份他时时刻刻无法忘记。

    好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抬头看向远处缓缓走近的女子,江枫垂下了长睫,心绪不由自主地绕到了怜星的身上——这个女子最近很不对劲。

    原本,怜星差不多每个三个月会出去一次,回来时,江湖上必然会多出一件灭门惨案。而她的人也会变得充满戾气。

    可是,这一次,怜星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出去过了。而且从三个月前她在一个月圆的夜晚惊醒开始,她就开始茹素,并召回了碧睛、紫眸、红瞳三个婢女,将手头事宜交接给她们,然后每日月将落日未出时,便起床,独自登上移花宫最高峰清凉崖,静静地跪坐在上面,一跪就是一整天。回来后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事实上,这三个月来,她一个字都不曾讲过。让人不得不怀疑,其实她在那一晚之后就变成了哑巴。

    而今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移花宫人几乎都躲在房间内,即便如红瞳般内功深厚的人,也哆哆嗦嗦地嚷着要给炭盆添火。

    “你的腿,疼?”在怜星从自己身边经过时,江枫还是没法子装作没看见。

    怜星愣了愣,诧异地看向江枫,她有这个自信——自己行走上面应该没有什么异样,这个男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左腿在作痛的?

    “这种天气你不应该出去,更不应该跪在雪地里。”男人的语气有一点点薄责。

    怜星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然后快速走近江枫,伸手环住男人的腰,偎入他怀中。手指在他掌心默默写道:“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屋外干什么?”

    四年了,对于这个女子的亲近江枫显然已经习惯,他从不主动去拥抱她,但是,也不会矫情地再拒绝提供怀抱。伸手收纳了女子冰凉的身体,没有回答怜星的问题,江枫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怎么了?”

    怜星偎在江枫怀中,静默不语。

    江枫又叹了口气,拥着她走回屋内:“碧睛帮你熬了一碗姜汤,你要不要让她帮你瞧瞧你的手跟脚……唉,为何这极南的地方会下这么大的雪,而且还这么久?”

    “你们之间是一个人的漠然加一个人的隐藏,一个人的敷衍加一个人的执迷,他太聪明,连别人的心都不愿意猜,怕猜对了,要陪上自己的真心,而你太傻气,一厢情愿地付出自己的真心,却还在犹疑是否给了他负担,殊不知,那个人早就选择了视而不见,知而不思。唉,都没什么新意,一世又一世的都这样,灵力越盛的女孩子在感情上往往越蠢。”

    空灵的声音,如十丈冰雪下的寒泉,明明冷得可以,却还是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听,好多感受一下那份清澈。

    “你是谁?”

    “怎么,托沐漠问我要了雪瑞,此刻就翻脸不认人了?”

    “湖、湖灵?”

    “沐漠真是个啰嗦的丫头,我早就不是湖灵了,你叫我绛弃。今天,我入你梦来,只是想问你,你真的做好决定了?”

    “是的。”

    “绝不后悔?”

    “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现在我若不这么做,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声音停了一阵子,然后道:“那,交易成交,我等着你。”

    雪瑞花开了。

    这是世界上最纯净的花,它生长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雪山之上,足足有2657丈之高。以雪为土,它扎根的自然是最纯净的土,而它呼吸的空气,也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空气。想采掘这样的花,不仅需要朝圣的心情,更需要纯净通灵的身体。

    三个月前,当湖灵托梦告知怜星雪瑞花开后,怜星便立即停止了原先计划好的“杀戮”,开始虔诚地净化身心。她自知杀孽甚重,所以,每一天的修行都十分严苛,深怕由于自己的一点点疏漏,错失这挑剔而珍贵的奇花。

    除了江枫,寒冷是她最大的克星。她的左手跟左脚受不了一点点的冷意,一点点温度的变化都会化作穿心的痛苦,让她寝食难安。

    而今天,当厚重的雪花在她身上慢慢堆积时,她的左手跟左腿的痛楚前所未有。可是,疼得满头大汗的她反而很开心——潜意识里,她傻傻地认为,自己承受的每一分痛苦都可以减轻她的罪孽,这些痛苦是老天怜悯她的痴心,施舍给她的机会——以她的痛楚换一次宽恕地恩赐,这样子,那些枉死在她手下的亡灵才能够安心——要不然,这处极南的地方,为何会下起这般大的雪呢?

    在疼得差点晕过去的刹那,怜星咬碎了唇瓣,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样子挺好,老天爷给她获取雪瑞的机会,她承受这严寒带来的惩罚,两不相欠,这才公平。这种有付出的得到,她才会觉得踏实——毕竟,在她的生命里,似乎从来就没有“幸运”二字。

    薄荷的凉意唤回了怜星的游思——唇瓣上的暖意一晃而过,却是江枫为她抹上了药膏。怜星望着空空的碗,又望望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手指,有些不在状态中——不知不觉中,江枫竟然已经哄着她喝完了姜汤,而碧睛此刻正在帮她搭脉。

    碧睛搭完脉,开了张方子,然后递给怜星:“主子,你看这样成么?”

    怜星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缓缓伸手将方子撕了。

    碧睛担忧地看了怜星几眼,终究默默地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

    “你到底是怎么了?”与怜星面对面坐着,江枫出口询问。这个女子骨子里本来就是安静的,可是,眼下的安静中却掺杂了自虐与患得患失。

    也许,他不该多问。可是明明她安静了,不挑衅,不刺激,不撩拨他了,遂了他的心愿,他那原本祈求平静的心反而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意。

    怜星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又一股脑儿闷入江枫怀中。

    一室寂静,过了很久很久,当夜幕降临,整个房间被黑色所掌控后,江枫感知到了胸口的一笔一画:

    我要离开,二十日内回来。

    ……

    花相阁。

    将离殿最高的地方,也是江枫偏爱的地方。

    自从发现江枫一天有大半日窝在这里后,怜星干脆下了禁足令,将这里划为江枫独有的领地。

    “少主,如今,邀月正在闭关,怜星外出,弄辰与武林盟主的独生爱子诸葛盛唐斗得无暇他顾,正是您带着无缺小主子离开的最佳时机。一切事宜,属下均已安排好。”

    江枫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枚白子,久久没有落下,他的目光凝视着棋盘,看着上面幻化出的星罗密布。

    那隐藏在花相阁暗处的人,催促道:“少主,事不宜迟。”

    “你先下去,时刻待命,五日内起行。”再过五日,就是二十天了。

    “遵命。”

    “其他事情可都妥了?”在那人离去前,江枫问道。

    “一切就绪。”

    “留下将离殿。”

    “属下明白。”

    第十九日。

    怜星终于风尘仆仆地归来。归来后,却是什么都没有交待,便一头扎进了被子中,蒙头便睡。

    看着窝在床内侧,睡得天昏地暗的人儿,江枫不禁哑然失笑。他等了十九天,却不曾料到等到的是这样的境况。

    左心房泛着些许怜惜,他打了水,拧干毛巾,将把头蒙在被子里的人挖出来,为其抹了把脸,又为其脱去外衣。怜星果然是累坏了,一径地任由江枫处理,兀自睡得香沉。待打理好怜星后,触及她裸露在外的冰凉肌肤,江枫皱了皱眉,还是脱去了外衣,掀开被角,躺入被中,将床内的人儿带入自己怀中——一似乎是先天有损,再厚的被子,再温暖的地龙,怜星的身子依然冷得可以。被怜星浓浓的睡意感染,江枫也进入了梦乡,竟是近二十天来第一次深眠。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双晶莹的眸子正专注地对着自己闪耀,江枫不甘不愿地睁开了眼睛,还慵懒地附赠了一个哈欠,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攀上了星光的边缘,贴着星光主人细腻温凉的右颊,小拇指轻轻摩挲着星光主人上眼睑上长长密密的睫毛。

    “醒了?”怜星神采奕奕地问道。

    “会说话了?”语气里有些许的不悦,以及淡淡的释怀。

    将江枫拉起来,怜星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送你一样东西。”

    “嗯?”江枫被带起了些许的好奇心。说实话,虽然江枫身上从头到脚的东西都是怜星的,但这盒子里的东西却是怜星第一次以赠送的名义给予的。莫名的,他有些期待。这种感觉,似乎在他十周岁后就不曾有过了。

    怜星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献宝似的将盒子摊开在江枫眼前。只见盒子里面躺着一条透明的链子,链子上有一个星星坠子,十分的璀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链子,怜星倾身为江枫带上。

    江枫的俊眉微微皱了起来,还不是很清醒的脸上有一丝困惑,更多的是变扭——这东西太女孩子气了。

    身子下意识地动了动。

    “别动。”

    来不及了。

    链子在碰触到江枫肌肤时,便瞬间融入了江枫的体内,只在江枫左边锁骨留下了一个泛着银色光泽的星星印记。

    有些懊恼地呼了口气,怜星不禁嘟起了唇,按着她原本的设想,这颗星星印记应该是烙印到江枫的左心房的。

    无言。

    无力。

    无奈。

    江枫连恼羞成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偏偏某人还不识相地埋怨道:“你不是老爱装木头么,刚才干嘛要动?”

    无言。

    无力。

    无奈。

    江枫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坚持多等五天的决定,错、大、了。

    “你不好奇这是什么么?”怜星问道。

    “这是什么?”江枫没好气地从善如流。

    怜星狡黠一笑——显然她今天心情很好,离开前的沉重与患得患失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是情锁,也许是生死劫,也许是其他的……”樱唇轻轻碰触优美锁骨上银色的星星,然后缓缓上移,一路上将光洁的肌肤撩拨出小小的战栗,最终逗留在微微轻启的薄唇,“例如,比弄辰上次给的药更厉害的药……”

    色不迷人人自迷。据说,有一只叫荒唐一梦的蛊虫,已经待业在家好多个月了。

    ……

    书房内。

    三婢子纷纷汇报了自己的工作。

    怜星难得点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红瞳道:“那是,主子你给什么奖励?”

    怜星挑眉:“一个叫江书的书童如何?”

    红瞳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嚷嚷道:“主子你胡说什么?”

    怜星冷冷看了她一眼:“胡说?”

    红瞳赶紧道:“不是,不是,主子怎么会胡说。主子你放个屁都是带着人生哲理的。”

    不对,又说错话了:“不是,不是,主子你怎么可能放屁呀。”

    完了,好像还是说错了。

    正当红瞳急得满头大汗时,紫眸无语地看看天花板,开口道:“主子,我发现最近江公子那边有异动。”

    怜星放下手中的案卷,抬头道:“什么异动?”

    紫眸道:“查不出。”她看了看怜星,然后道,“我总觉得江公子并不如他表面般温文无害。”

    怜星笑道:“这个我知道。他若真打算玩心机,你确实不是他对手。你具体说说有哪些不妥之处,从什么时候……”她话还没有说完,便感觉一阵天昏地暗。

    “主子。”碧睛赶紧上前扶住怜星,正色道,“你的身子本就大弱,之前受了大寒,紧接着又旅途奔波,早已经大亏。你必须好好休息,好好补补。前些日子,我让沐婆婆开了一剂补气固原的方子,我这就去给你熬。”

    “先给我瞧瞧。”怜星凝了凝神道。

    碧睛依言取出方子,递给怜星。

    怜星看完方子,淡淡道:“这方子十日后再用吧。”

    “可是主子……”碧睛不满道。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这些日子我姐姐可好?”怜星不耐地转移话题。

    “大宫主还没出关。”紫眸回到。

    “这么说,姐姐那边……紫眸,你派人时刻守着,莫出了纰漏。”怜星叮咛道。

    “是。”紫眸淡淡回复。

    任凭怜星嘴硬,自称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到了第三日,她还是支撑不住,开始了一场大病。

    生病中的人最脆弱,也最敏感。

    望着发着高烧,依然死死抓住自己衣袖的怜星,江枫的眼神里变换着众多的情绪,最终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喜欢我,这几日的柔情以对,算是我对你情意的回报,再多的我也给不了了;而现在,我却要为月奴报仇了。”

    “少主。”门外传来了轻声的催促。

    江枫淡淡应了声,撕下了被怜星抓住的袖子,决然而去。

    头部经络为诸阳经交会之处,凡五脏精华之血,六腑清阳之气,都上会于此。若六淫外侵,七情内伤,升降失调,郁于清窍,清阳不运,皆能致头痛。

    痛昏难忍,似针刺,如刀扎,像车碾……太阳穴阵阵跳痛,门外断断续续地争辩身渐渐传入耳边,在脑海中形成文字。

    “主子还没醒。”

    “火烧眉毛了,还不赶紧把她叫醒。”

    “你有时间就快去安排救火,这里我守着。”

    “这移花宫若是烧光了,你我担得起么?”

    ……

    “进来。”伸手揉着额头,怜星半撑起身子。

    碧睛跟红瞳前脚后脚地走了进来:“主子你醒了?”

    “主子大事不妙了!”

    怜星还未出声,便是一阵干呕,但干呕过后,她方打起精神看着碧睛。

    碧睛道:“江公子不见了。移花宫除了将离殿,全都走水。”

    怜星皱眉道:“情况如何?”

    红瞳着急道:“糟糕透了。水会司与火捕司司众不是被迷昏了就是受伤了。太平桶、火烛车、水龙这些器具均被毁去。宫里乱成了一团,众人各顾各的,如散沙般拿着脸盆救自己的火,你救你的,我救我的,结果一个都没救下来。”

    见怜星脸色下沉,忧色微露,碧睛补了一句:“紫眸已经着手处理了。”

    怜星道:“天香殿呢?”

    碧睛低着头,没有说话。

    怜星犀利的眸子看向红瞳,红瞳闭上眼睛,嚷道:“天香殿是火势最厉害的地方,大宫主,大宫主她还没有出来。”

    怜星一听赶紧挣扎着起身,也顾不得天昏地暗的昏眩感,直直往天香殿飞奔而去。

    眼前是一片火海,紫眸正指挥着移花宫众人使用脸盆、脚盆甚至澡盆往天香殿扑水,但与这猛烈的火势相比,这一点点的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身穿蓝色衣服,容貌普通的花奴装扮的女子站在她身边,跺脚道:“唉!我还是来晚了一步。火势如此凶猛,倒真不知他是用什么东西点的火……我一直以为江公子温文尔雅,面慈心善,何曾料到那样子的人物,毒辣起来丝毫不比大宫主逊色。”

    紫眸皱紧了眉头,耳边是怜星的声音——他若真打算玩心机,你确实不是他对手。

    是的,自己被他击得溃不成军。

    且不说他是如何布局燃起这猛烈的火势的,单单是他能在一夕之间神鬼不知地毁去移花宫所有的太平桶、火烛车、水龙;又能在半个时辰内毁去“水会”与“火捕”二司,他的能力就强大到可怕。

    而且,他对人心的洞彻又是那么通透——知道移花宫人各个冷漠自私,对邀月惧怕远胜于敬爱,就故意让移花宫其他建筑都处于“尚可扑灭”的火势,让花奴们纷纷忙于“自救”,无暇他顾,然后在天香殿燃起最旺的火势,欲至邀月于死地——此刻,如果不是自己从离落山庄带来的这批人,还有谁会过来救火。

    思及此,紫眸也不禁叹了口气,心绪不宁:即便她带来的这些人拼尽全力救火,天香殿的火势依旧没有得到丝毫的控制。这么下去,大宫主性命堪忧。

    放眼望去,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火……火……

    冲天的火势,已将苍穹烧得血红。

    这样的大火,若说还有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有谁相信?

    一条嫩黄色的人影,如冲上云霄的云燕般从紫眸身边一掠而过,还未待紫眸回过神来早已投入火窟之中。

    “主子。”蓝衣女子失声叫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qiàn)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yǎn)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钱塘自五代时,不烦干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乐。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海商贾,风帆浪泊,出入于烟涛杳霭之间,可谓盛矣!

    凤起江家在钱塘城内,是钱塘最具声望和声势的家族。

    踏入了钱塘城,你脚踩的地可能是江家的,你投宿的客栈可能是江家的,你买的茶叶(如果是龙井),那不用怀疑,必然是江家的……你路上随便逮一个人,就算他不姓江,他也极有可能是江家的门客。

    与江家显赫的家世地位不相称的是,江家的人却低调得很。江家的祖宅在西湖的孤山之上,位于西湖西北角,四面环水,一山独特,山虽不高,却是观赏西湖景色最佳之地。江家人将祖宅落于此处,除了贪图此间秀美风光外,也是偏爱它的遗世独立。低调的作风在江家代代传承,特别是到了如今江家的大公子江枫这一代,更是有过之无不及,那个长得如天人般的神仙公子,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却极少露面,有人曾说,他最长的“隐匿”时间足足有四年。让人不得不怀疑,其实他本就是仙人,只是偶尔回钱塘来露个面,造福于钱塘百姓。

    “大哥,西湖有三怪,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孤山不孤。等小弟身子好些后,定要与大哥畅游一番。”温暖的室内,传出一个清越的男声,伴着低低的咳嗽。

    “爹爹,我帮你捶捶。”紧接着又传出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爹爹,无缺也要帮你捶捶。”又是一个。

    简洁明雅的一间茶室,江枫、江枟与燕南天三人围着茶炉坐着,江枫的身边还绕着一对双胞胎。江枫在寻找另一个孩子的时候得知燕南天遭了恶人谷的道,被困恶人谷,便立即着手将他救出。燕南天刚刚救出那会儿,由于身中剧毒,差不多是个活死人。是这几日里,才慢慢恢复神智的。

    燕南天爽快笑道:“这个不急,我余毒未清,也尚需调理。”

    江枟却皱眉道:“大哥,你从移花宫回来已经将近一个半月了,为何身子却是越来越差了?”

    江枫笑了笑:“四年不曾回来,许是水土不服。”

    江枟又道:“那你的武功呢,你的武功真的点滴不剩了么?”

    江枫道:“那也无妨。”

    燕南天奇道:“二弟,你目光中不露光华,却隐隐然有一层温润晶莹之意,这是内功已到绝顶之境才有的表象啊。”

    燕南天伸手探了下江枫的脉搏,脸上神色明晦不定:“二弟,可否单独谈谈?”

    江枟将两个小家伙带下去后,燕南天看着江枫,有些话想说却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大哥,你有什么事情就问吧。”江枫率先打破沉默。

    燕南天握掌成拳,盯着江枫道:“你可曾与邀月或者怜星燕好?”

    清咳,江枫脸上微微泛出一丝红意。

    “是谁,是不是邀月?”燕南天紧紧逼问。

    “不是。”江枫断然道。

    轻轻松了口气,燕南天叹道:“竟然是怜星。”那个小丫头也长大了啊。

    许久不曾听到那个名字,江枫有一丝恍惚——自己如此大大闹了一番,只怕她又挨邀月的处罚了吧,当然,如果邀月还有命在的话。可是,如果邀月死了,她会很伤心吧。她一定会恨自己吧。

    摇头笑了笑,江枫问道:“大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燕南天长叹了口气,盯着江枫道:“你可知道你身上的明玉功已经到达第七重天了。”

    江枫愕然。

    燕南天又道:“普天之下,明玉功功力修习到第七重天以上的,唯有邀月和怜星。”

    江枫讷讷道:“那我呢?”

    燕南天正色道:“世人皆知明玉功有两大特点——天下无敌,青春常驻。殊不知,它还有第三大特点,那就是取赠自如。修习明玉功到了第八重天,就可以自由地将自身功力转嫁给他人或者获取他人功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方法就是燕好。”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着浓浓的痛楚与恨意。不过,江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发觉。

    “大哥的意思是,我身上的功力是怜星转给我的?”江枫问道,他问得极慢,仿佛每个字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一般。

    燕南天点了点头:“不仅如此。依我判断,此刻你身上的功力已经高出怜星了。”

    江枫沉默,他已经无话可说。

    燕南天道:“之前,你的功力不过是被怜星封住了。这一手法,连邀月都解不了,怜星一定以为普天之下唯有她能解。哼,我现在就帮你解了。”

    “不必。”江枫立即拒绝。

    燕南天不解道:“这是何故?”

    江枫笑笑,为燕南天添了茶水,道:“且随他去。”怜星的这份人情让他太过震撼,他想不通透,承受不起,更回报不了,只好当作不曾知晓。此刻他很好奇,站在移花宫的废墟上,怜星的心里会想些什么?

    燕南天还待劝解,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江枟开门进来后,脸上表情有些不对劲,他看着江枫道:“我们的人刚刚传来消息,移花宫昨日里举行了宫主级别的大葬。”

    江枫脸上露出了一分解脱——月奴,我终是为你报仇了。而燕南天的脸色却瞬间变得惨白。

    江枫呼了口气,道:“传令下去,加强戒备。我们烧死了邀月,移花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哐当。燕南天的茶杯掉落到地上。

    江枫奇怪地看向他,还未出声,就听得江枟道:“死的不是邀月。”

    是,怜,星。

    江枫木然地看向江枟,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江枟在说什么,死的人是谁?

    江枟重复道:“腊月初十,移花宫走水,二宫主怜星,殁。”

    腊月初十,移花宫走水,二宫主怜星,殁。

    移花宫走水,二宫主怜星,殁。

    二宫主怜星,殁。

    听不懂,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心忽然间闷闷地透不过起来,很痛,江枫伸手,他的手想去摸胸口,可是,为什么他的手最后停在了左边锁骨之上,那里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那里,灼痛,比心口更痛。

    江枫皱着眉,摇了摇头。

    不是的,他明明下令,将离殿不得放火,不让它受火势波及的。他离开时,怜星明明很乖很安静地躺在将离殿的床榻上,那张他很熟悉的床榻上的。

    不是的,他明明想烧死的是邀月啊,他都计划好了,就算烧不死邀月,起码也会打乱她的闭关修行,让她着火入魔。

    不是的,一定是他的眼线搞错了。这些新人办事太不像话了,连名字都会搞错。

    不是的,他还等着怜星来报仇,他要看着她亲自撕掉那张满怀柔情的面具,他要看见她对他的恨意,他要确定她并不爱他!

    不是的……

    茫然,江枫茫然起身,打开窗子。腊月的冷风灌入房间,江枫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忍不住弯下了身子。

    这断续的咳嗽声听在耳里,实在令人心碎。江枟忍不住喊道:“大哥。”

    江枫勉强忍住咳嗽,抬起头,脸上有一种病态的嫣红:“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很高兴。”说完,他开始大笑起来。

    江枫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江枟又喊了一声:“大哥。”

    江枫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他伸手抹了抹血渍:“我没事,我只是忽然间想起你楼下小地窖里那二十坛珍酿了。”

    ……

    Tango

    吻我 在渴望中我们咬碎对方的灵魂

    却以为这种疯狂能够验明爱得有多深

    无罪探戈 怀中抱着山盟海誓的恋人

    只好将舞步跳得更残忍

    就算堵住这只嘴 把尊严宣誓给神

    甜言蜜语也不值得每句都信任

    早已着迷他的魅 贪图填满他的唇

    从不反省自己是否真心得过分

    看似浪漫的愚蠢

    为何愿许下一生

    这支舞曲怎样才能配上永恒

    就让我 剥尽你的天真

    此刻 装作确信彼此都是唯一的眼神

    哪怕在炙热对视中只剩下感情在放任

    微醉探戈 与清醒的世界有几分相称

    幸运儿其实不是我们

    明白了吗 即使如此也甘心在故事里沉沦

    在谁的耳旁窃窃私语下谁对谁的忠诚

    无罪……探戈 当爱某天变成还不了的憎

    该如何嘲笑曾经的认真

    无关多么的小心 终将失望的两人

    直到背叛才辨清什么是幻是真

    暴露贪婪的过去 她正为他痴痴等?

    叫人越发期待他为她划下伤痕

    海枯石烂未见证

    狠狠刺痛只一瞬

    最后竟把一切识破随手就扔

    这又是 谁玩弄着温存

    吻我 在渴望中我们咬碎对方的灵魂

    却以为这种疯狂能够验明爱得有多深

    微醉……探戈 尝不来杯中的恨多么冷

    把离别演得太过逼真……

    都夺走吧 这般糊涂的戏有什么好去虔诚

    伤害得彻底又会是哪颗心仁慈的本能

    无罪……探戈 怀中抱着山盟海誓的恋人

    只好将舞步跳得更残忍

    真的可以吗 献上我的全部

    真的可以吗 就这样子结束

    真要继续吗 舞会快要落幕

    我不清楚 [合]

    我不清楚 [合]

    看似浪漫的愚蠢

    为何愿许下一生

    这支舞曲怎样才能配上永恒

    就让我 剥尽你的天真

    此刻 装作确信彼此都是唯一的眼神

    哪怕在炙热对视中只剩下感情在放任

    微醉……探戈 与清醒的世界有几分相称

    幸运儿其实不是我们……

    明白了吗 即使如此也甘心在故事里沉沦

    在谁的耳旁窃窃私语下谁对谁的忠诚

    无罪……探戈 当爱某天变成还不了的憎

    该如何嘲笑曾经的认真

     正文 第六章  半揭迷雾半惊心

    凤起江家大少爷病倒了。

    一时间钱塘城内议论纷纷。

    有人说: 已经请了97个大夫了,都束手无策。

    也有人说:哪里是97个,明明是98个,江湖第一神医见病不病病不多此刻就在孤山呢。

    但说的最多的,莫过于:凤起江家那大少爷本来就不是这凡尘俗世该有的人物,现在是要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病神医,您看小儿这是……”江御声忧心忡忡地问道,他这个儿子无端消失四年,好不容易回来了,身子却是一天差过一天。他很想知道江枫在这消失的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可是自己这个本就内敛的儿子回来后对这四年里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将那一对双生子抱到他们面前说了句:“喊爷爷奶奶。”其他的不论是他找他书房谈心还是他母亲的柔情攻势,他竟是淡淡笑着半个字也不再提了。

    不仅如此,以前这孩子虽然话少些,静默些,可嘴角却常常挂着笑意,眼睛里也透着温和,其心境闲适、宽广、悠然,如万里无云的蓝天。

    而现下,这孩子话比以前更少了,眉宇间总是不自觉的微绷着,似乎藏了很多心事,谁问了却都不说,如夜空下明明蓄着漩涡却掩去了一切声息的海洋。

    以前江枫喜安静、爱发呆,他从不管他,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的江枫是快乐悠然的。

    可是,现在的江枫的安静,的晃神,却让他很是担忧。

    虽然知道江枫有调度过凤起江家的眼线,可是他调度的凤眼一系,早在江枫成年时就已经全权交给他管了,直接由他调度,唯他是从。纵然自己是一家之主,却同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病不多其实是一个百病缠身的人,别人是久病成医,他却是久医成病——碰上新鲜好玩的病,他总是嫌弃病人未能够将病状描述清楚,干脆自己上阵,亲自生一把,好详细了解病状病理。此刻,他正在自己的心口比划着,眉头紧皱着,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不行,不行,不成,不成。”

    饶是江御声涵养好,此刻也忍不住再问一句:“病神医,到底什么不行,什么不成?”

    病不多被他打断了,不免横了他一眼,然后道:“老夫刚才在说,如果老夫想试试令郎的病,是不行不成的。”

    众人一听不行,不成,病不多也不能试病,无不惨然。

    江枟看了江枫一眼,然后道:“病神医,您站在也累了,我已经在簪花小厅安排了酒菜,请!”

    “慢着。”江枫开口道,“我的病,还请病神医直说。”

    病不多点头道:“那是,有些事情只怕还需大公子给老夫答疑解惑呢。”

    “病神医,你不是很厉害么,为什么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江枂愤愤不平道。

    “枂儿,不得无礼。”江御声喝道。

    病不多见江枂一派天真,倒也不跟她计较,摇头晃脑地道:“老夫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这病装到我身上是要掉我这把老骨头的命的,而之所以不成,是因为要掉我的命后,却没人会来救我了。唉唉唉,如此奇病,不能亲自体验一把,当真是死不瞑目啊。”

    众人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江枂又道:“病神医,你说什么呢?死不死的,也不忌讳。”

    病不多没有理会江枂,径直对江枫道:“你之前死过一次,是也不是?”

    厅内不禁齐齐发出一声倒吸声,众人均大惊,齐齐看向江枫。

    江夫人轻轻喊了声:“枫儿。”身子竟不禁轻颤起来。江枂赶紧扶住江夫人,然后道:“娘亲,你别担心,大哥现在不好好的么?”

    江枫沉默了下,然后决定将这问题淡化,所以他没有讲那场恶斗,也没有讲那刺进心口的一刀,只是淡淡道:“我曾经服过假死药。”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色不禁恢复了淡淡的血色。假死药虽然神奇,但是也不算死亡。

    病不多轻哼了一声,道:“你当老夫是江湖骗子?服用假死药那算死么。”他随手指了指江枟,“老夫怎么没说他死过一回?”

    江枟之前在移花宫却是也服过南柯一梦,它跟黄泉一梦的功效差不多,都是假死之药。但两者又有所不同,南柯一梦其实是让人暂停了呼吸的睡眠,而黄泉一梦却是让人暂时的死亡。

    病不多接着说:“你服用了假死药,这不算死亡。你心口被人刺了一刀,那人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仅仅刺伤了你的皮肉,未伤及半点内脏,也不算死亡。你真正死亡的原因是在你胸口被刺前有过一场恶斗,在那场恶斗之中你的气血均已耗尽……”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无法言语,唯有让病不多自己说下去。江夫人颤抖得更厉害了,她委实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

    病不多啧啧两声,然后道:“按常理而言,气血耗尽,当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的。就算老夫当时在场,只怕也爱莫能助。事实上,这江湖上只怕没人救得了你。”

    他叹了口气,跺了跺脚,然后道:“老夫自以为医术举世无匹,他奶奶的,竟然天外有天,竟然还有这样子的高人。”

    众人还来不及对那高人生出敬仰之意,就听见病不多呸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人也算不上高人,是蠢材,蠢材里面最蠢的材。”

    江枫皱眉道:“病神医,你此话未免有些偏颇……”

    还未待江枫说完,病不多就冲到他面前道:“用自己的命给你续命,难道这还不算选蠢么?!”

    众人又不禁倒抽了气,江枫的脸色一瞬间青白,手腕青筋跳动:“此话怎讲?”

    病不多捋了捋山羊胡子道:“救你的人倒也算聪明,如果彼时你一息尚存,为了维持你的气息,你那点残存的气血必然会被耗尽。她也算艺高胆大,竟然敢给你服用以至毒之物三昧耶曼荼罗制成的假死药。须知这种药能让你瞬间死亡,身体大至器官小至汗毛统统停止生命。”

    说到这里病不多停了一停,眼中闪烁一些钦佩的目光:“当时一般大夫包括老夫面对大公子你都会处于两难境地。如果为你续命,你身受重伤最大能够多活一时半日,但是迟早是要死的。但是,如果不给你续命,如这位高人一般给你用曼陀罗,确实能够将你伤处调理好后再将你救醒,但是,救醒后你也没几日好活,因为曼陀罗会将你的气血灵源毁尽。”

    病不多接着道:“老夫之所以说这人胆大,是因为他用了曼陀罗之王三昧耶曼荼罗,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你的气血,却也将你的气血灵源毁尽。而老夫说他艺高,却是他竟然能让一个气血灵源毁尽的人活了4年。”

    江枂忽然插口道:“病神医,我哥哥现在这样子是不是需要补气血呀,是不是补了气血就好了?”她的问题正问出了众人的疑惑。

    病不多道:“小丫头问对了,只是这气血乃人之本源,只能靠体内的气血灵源内生,无法外补。”

    江枟道:“可是,我大哥他明明就是外补了。”

    病不多道:“气血确实可以外补,只是,如同采摘下的鲜花确实可以用水供养几日,但是,有谁见到花开百日的?”

    病不多说到这里,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江枫道:“依老夫之能,可为江公子补气血十日。可是,据老夫所查,江公子的气血只怕已经外补了4年之久了。”江枫眼皮一跳,怜星天真又带些娇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能救活她,但是,救活后,她也只能活十日。”

    病不多捋了捋胡子,他委实困惑,还忘神的拔下了原本就不多的几根胡子:“奇哉怪哉,啧啧,这补气血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而江枫的心也不禁问着自己: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他忽然间目光一凛,然后问病不多道:“病神医,你刚才说以命续命,是什么意思?”

    病不多脸色一顿,然后遮掩道:“那是我胡乱猜的,做不得准。”

    江枫起身道:“病神医,这件事情对小可很重要,还望您如实相告。”

    病不多叹了口气:“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但是,江公子素来博闻强志,可曾听过’劫若’二字?”

    江枫摇了摇头。

    病不多轻叹了口气:“那就去弄懂它。”言罢,起身对江御声躬身道:“江老爷子,令郎这病非病不多能医。”

    见江御声面色惨然,病不多又道:“老爷子不必太难过,谁能医治,江公子自然是清楚的。告辞。”

    “大哥,你好歹吃点吧,你这么不吃不喝的,我们看着难受,娘亲都不知道哭了几回了。”江枂捧着一碗鸡汤,眼泪汪汪地说。

    “好。”江枫撑起身子,接过鸡汤,慢慢饮着。

    江枂在旁边叹着气说:“可惜我只对毒药感兴趣,于医术却是半分不通。大哥,枂儿真恨自己,半点都帮不到你。”

    江枫柔声道:“傻丫头,谁说你帮不到我。”

    江枂瞪大了眼睛道:“大哥,我能帮你做什么?你快说,就算摘天上的星星,我也帮你!”

    摘天上的星星?

    江枫有一丝恍然,眼前晃过一双比星星更美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在天堂还是地狱呢?地狱有十八层,拔舌、铁树、铜柱、刀山、油锅……依着怜星的罪孽,怕是十八层的苦楚都要生受了,那脆弱的身子又如何经受得起?

    清咳一声,他摇了摇头,笑着将碗翻过来倒了倒,确认一滴不剩后,道,“你去帮我跟娘说,鸡汤我喝光了。”

    江枂眉开眼笑,抹了抹脸,快乐的“嗯”了声,然后乐滋滋地跑回去报信了。

    待江枂走远后,江枫起身跑到后窗,身子俯出窗外便是一阵狂吐。待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时,江枫又干呕的一阵,方气喘吁吁地转过身子,背靠着墙。

    却见江枟正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捧着一杯水。自己的弟弟素来洒脱,可是此刻也不禁皱着眉头:“大哥你明明吃不下,又何苦勉强自己呢?要是娘和枂儿知道你为了让她们安心这般作践自己,她们又怎么会好过。”

    江枫接过水,漱了漱口,然后苦笑道:“那就别让她们知道。”

    江枟沉吟了一下,然后盯着江枫看,目光灼灼:“大哥,病神医说的那位高人可是怜星宫主?”

    江枫的目光中似乎有了一丝涩意,他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你不该提她,你答应过我的,不再提移花宫的一切。”

    “可是大哥,如果真的是……”

    “好了,我想休息了。”不待江枟说完,江枫已然喝止。

    这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却是燕南天。他一只手背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另一只抓着柄已锈得快烂的铁剑,正站着门口,阳光,自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着他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照着他棱棱的颧骨,也照得他满脸青渗渗的胡碴子直发光。不知是忧虑着江枫的身子,还是忧虑着其他的事情,他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可是气色却始终不见大好。

    “大哥,进来坐。”江枫微笑道。

    燕南天迟疑了一下,方走进屋子,然后道:“二弟,哥哥是来辞行的。”

    江枫点头道:“一路小心,需要什么吩咐江画便是。”江画是江御声给江枫新安排的书童。

    燕南天道:“不必安排什么了。”然后,他看了看江枫,顿了顿又道“你,不问我去哪里?”

    江枫笑道:“大哥若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说的。”

    燕南天的目光中也有了笑意,拍了拍江枫的肩膀道:“我燕南天得你这么一个兄弟,此生无憾。兄弟,你定要多多保重。”

    江枫莞尔一笑道:“我尽力。”

    燕南天走到门口时,江枫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大哥且留步。”

    燕南天回头看着江枫。

    江枫问道:“大哥可知道什么是劫若?”

    燕南天愣了一愣,方摇了摇头:“不知道。”

    江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盯着自己左边锁骨的部位,不再言语。

    燕南天叹口气道:“我此行将见之人或许知道,我可以帮你问问。”

    当江枫第八次晕过去后,凤起江家已经是愁云惨淡。

    半睡半醒间,他听见江夫人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江御声的叹气声。江枫心里有一丝歉疚,这些年来除了让父母挂心,他委实什么也未曾为二老做过。

    这时,只听得江夫人说:“老爷,不如我们为枫儿娶一房媳妇,冲冲喜吧。”

    江御声有一丝犹疑:“可是枫儿如今的身体,娶亲怕是耽误了人家姑娘家。”

    江夫人道:“我不管,只要能救枫儿,我都愿意试试。所有的罪孽由我来承担好了。”

    江御声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我不管,我已经托王媒婆去找了。”

    “我不娶亲。”江枫睁开了眼睛。

    “枫儿,你听为娘说……”

    “娘亲,我绝不娶亲。”江枫斩钉截铁道。

    “枫儿,你先听娘亲说完。”江夫人哀求道。

    江枫闭上了眼睛,淡淡道:“江枟,你送爹娘回去。我想休息一会儿。”

    江枟轻轻应了声,便哄着江夫人离开了。

    “枟儿,你帮娘亲劝劝你哥哥,娘真的好害怕他就这么走了。”江夫人扯着江枟的袖子哭泣道。

    江枟温言安抚着江夫人:“娘,您也别太担心,大哥他,他吉人自有天相。”

    江夫人听到这里不禁又掉下了眼泪:“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非逼着你哥哥娶孙笷儿,把你哥哥逼烦了,他也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

    江御声叹气道:“夫人,你胡说什么。枫儿当初是出去办事情,并不是离家出走。”

    江夫人哭着道:“那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若不是枫儿心里烦闷,他怎会愿意离开家。你该知道,他是个多么恋家的孩子。”

    江御声温言道:“好了,夫人,你别再伤心了。你这个样子让枫儿看见了,他心里该多难受。”

    江夫人道:“我,我也知道,看见枫儿时应该笑,我也想笑着跟他讲话。可是我,可是我看见他瘦的只剩下一张皮了,我,我怎么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江枟看见江画行色匆匆地往江枫的院子走去,忙出声喊住了他:“江画,何事如此匆忙?大公子刚刚睡下。”

    江画行礼后,回答道:“外面有一个瘸腿的姑娘要见大公子。”

    “姑娘?”

    “瘸腿的?”

    江夫人与江枟眼睛都不禁一亮。江枟将母亲推进父亲怀中,然后道:“爹,你送娘回去,这边的事情交给孩儿处理。”言罢,飞也似的往门口奔去。剩下江御声夫妇面面相觑。

    腥甜的味道在唇舌间漫开。

    混沌。

    江枫在混沌中睁开眼睛,此刻明明夕阳未落,他却看见了温柔的星光。

    惊讶、恍然以及铺天盖地的欣喜。

    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江枫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捧住星光主人冰凉而细腻的面颊,冰凉冰凉的,可是,很真实,很熟悉,让人爱不释手。江枫眼睛里微微有些潮湿,他想问:“你还活着?”又想问:“这两个月来,你可好?”可是当他开口后,却是低低呢喃了一句:“原来我死了也是下地狱的。”

    “你那一把火烧去屋瓦三千两百一十八间,人命二百七十四条,难道不该下地狱么?”喑哑的声音幽幽回答。

    江枫苦笑了下:“确实应该。”当他远远看着移花宫冲天的火焰时,他心里是懊悔的。可是想到月奴凄楚的目光,想到那些惨死在邀月等人手里的凤氏三族的生灵,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喑哑的声音继续幽幽地道:“我原本以为你珍惜每一条生命。”

    江枫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我最想珍惜的生命被移花宫夺去了,我对移花宫又怎么会有半点珍惜之意?”说完后,江枫垂下了目光,掩藏了晦涩的心事。其实,是有的。

    星光黯淡了一些,微微偏过头去,然后端过一碗微微透着清香的茶饮凑到江枫唇边:“喝吧。”

    江枫撑起身子,伸手握住怜星端着茶杯的手,将她拉近自己,目光中泛着浅浅柔情:“让我看看。”

    夕阳又落下去了一点,残红色的光芒下的怜星是憔悴的、哀伤的、瘦削的。她的脸色更为苍白,夕阳的余红打在她脸上,却硬是多不出半分红意,依旧是惨白,惨白的。她那一头柔软乌黑的青丝也变得毛糙、枯黄。她的两眼深深凹下去,目光中布满了血丝。而她的手,青葱玉手,此刻就像一双爪子,一双被宽松的皮肤包裹着的爪子。而她原本精致的脸颊上,则残存了很多烧伤的痕迹,断断续续的痕迹顺着纤细的颈子蔓延到领子里的肌肤之上。

    在理智未掌控神智之前,江枫的手已经解开了怜星领口的扣子。

    “住手。”怜星的手里还端着杯子,一时间阻止不了江枫,唯有出声喝止。

    江枫未有回答,而是快速地掀开了怜星的衣襟,转过了怜星的身子——在原本光洁的背部有一大片的烧伤,此刻已经化脓。江枫的心跳漏了一怕,身子不自觉地开始抽疼——如果他看得没错,这片烧伤应该是被着火的梁柱击中造成的,在击中的那一瞬间该有多痛,又该有多危险?而那把火,是他放的。

    “放开我。”怜星冷冷出声喝止。

    “药呢?”江枫的声音微微有些气恼,“你没有上过药,是也不是?”

    “我的事不用你管。”见江枫没有喝茶的意思,怜星随手将杯子一抛,只见它轻巧地落于茶几上。待右手空出后,她随即摆脱了江枫的控制。退了一步,站得离他有些远。

    江枫想笑一笑,却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一股血腥味漫了上了,他勉强忍住:“莫忘记,一直都是你来招惹我的。”

    怜星吸了口气,默不作声,又取过杯子递到江枫面前:“喝吧。”

    江枫摇了摇头,看着怜星道:“你上完药,我再喝。”

    怜星知道自己生气了,很生气,她不明白,这个烧毁她家园,险些儿夺去她姐姐性命的人,在再次相见时竟然能如此若无其事地对她温情脉脉,还一派自信地对自己说“莫忘记,一直都是你来招惹我的。”

    是,她是放不下他。可是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她宁可他如之前一般对她漠然以对,也不要他左手给她温暖,右手推她下深渊了。她好害怕,好害怕他在给她编织美梦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姐姐下毒手。

    吸气,再呼气,又吸气……

    啪。

    将水泼在江枫脸上,怜星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并不快,却隐隐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着怜星对自己莫可奈何的样子,江枫不禁浅浅笑开,但笑意在看到怜星右手拄着的拐杖时瞬间被冻结。

    他快速下床,冲到怜星身边,一把拉住她,浑不知他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很多:“你的脚怎么了?”

    你的脚怎么了?

    听见江枫的问话,怜惜在心底苦涩一笑。

    如果我说我的手脚是因为为了你去取雪瑞花而被冻伤,随后又遭遇你火烧移花宫来不及调理才废去的,你又会如何?

    当一个人左手左脚同时废去,必须依靠右手来拄拐杖,要想站立起来行走该有多难?那站立起来之前的千百次摔倒,你是否心疼?

    你可知道,看到那倒下的梁柱击向险些儿走火入魔无法动弹的姐姐时,我心里那种撕裂的感觉是如何的么?

    你可知道,移花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精心筛选,细心培植的么?那些宫人也许在你们名门正派眼里,是作恶多端的妖孽,可是她们背后辛酸的过往你听了你能保证你不会落泪?

    你可知道,我身上肌肤的灼痛不算什么,为了救姐姐跟我,紫眸从离落山庄带来的人有一半葬身火海。你可知道她们不像我,她们每个人都有着温暖的家庭,你让我如何向她们的父母交代?

    美好的家园、忠诚的属下、对你残存的一点点奢望,你可知道,在那场大火中,你我失去的并不止是这些……

    闭上眼睛阻止了泪水的示弱,怜星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睁开眼睛:“你的眼线一定告诉过你,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已经死了,是也不是?”

    江枫心口一痛,虽然怜星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听到这句话时他依然觉得彻骨的寒冷,嘴角动了动,江枫艰难的挤出一个字:“是。”

    怜星叹了口气,目光从江枫脸上拉开,调到远远的天际线:“那么,关于以前的事情,我们谁都不要再提了。你信守你的承诺,再陪我六年,六年之后,我们各奔东西,两不相欠。”

     正文 第七章  多事豪门多情客

    凤起江家大少爷的身子竟然神奇地大好了,不仅如此,他身边还多了位娇客。

    说到娇客,其实,见过这位娇客的人们是持保留意见的,你见过脸上留着疤痕,左手残废,左腿残废,整张脸冰冰冷冷的娇客么?

    不过,恋人眼里出西施啦。

    管她美若天仙还是容似夜叉,他江枫大少爷喜欢就好了。更何况,听人说,这个女子旺大少爷啦,自从她来了之后,大少爷的身子骨就一天好过一天了。

    嘘,知道么,他们同宿一房哦,没名没分的唉!

    江夫人房内。

    江枫此刻正对着一株刚刚从土壤中冒芽儿的芍药发呆,脑海中不禁想起一句诗: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

    这句诗歌说的正是芍药,又何尝不是怜星呢?

    自从之前怜星说了不再提过往后,无论江枫问她什么,她都以过往为由拒绝答复。

    他问她关于功力的事情,她明眸淡淡一瞥,没有说话。

    他问她关于劫若的事情,她微微有些诧异,依然没有说话。

    他对她重复了病不多的话,她先是沉默了一阵子,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庸医。”

    她不仅不爱提过往,似乎也不爱开口说话了,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他。

    可是,想到这里,江枫脸上不禁微微一红。这个女人的一切似乎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她依旧爱缠着他,与他欢好。

    重逢的那天夜里,她便在他身上播种下火焰。他气恼于她对他的疏离,也担忧着她身上的灼伤,不愿随了她的意。结果,她媚眼如丝,又唤醒了荒唐一梦,掀起了一晚的被翻红浪。而后果却是,第二日他神采奕奕,她却下不了床了。

    她的背……想到这里,江枫的心里泛起点点怜惜,这女人原本的体质就不好,复原极慢,这几日来虽然他都小心翼翼,可是第一晚干柴烈火般的颠鸾倒凤还是把她折腾惨了。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得快些呢?

    “枫儿,枫儿?” 江夫人开口打断了江枫的沉思。

    “娘亲何事?”江枫收回心思。

    “枫儿,我跟你爹爹商量过了,我们觉得你应该给沐姑娘一个名分。你不知道,如今坊间有些闲话说的不是很好听……” 怜星来到这儿后,改名唤作沐全。

    “娘亲,我跟沐全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吧。”江枫微笑着打断了江夫人的话。名分这东西是他拿来给自己心爱的女子的。他跟怜星之间么,说不清道不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他们之间就像层层叠叠的竹篾,一层恩一层怨,时而恩多一点,时而怨多一点,想摆脱她时,又放不下她给的恩,想靠近她时,又忘不了她造的怨,总之,就是缠绕不清,拆解不了,但他想,他不会爱上她的,他不能爱上她啊。

    “枫儿,你素来知书达理。如此不清不楚地与一个姑娘家相缠,还占了人家清白,难道不应该给人家一个说法?”江御声的语气有些重。

    江枫不禁苦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关于这一点,若要深论,到底谁占了谁清白还不好说呢。

    “还有,小鱼儿跟无缺我是喜欢,但是,你与他们母亲私订终身一事同样大大地败坏门风。唉,一个江枟就够我头疼了,你怎的也就这么点出息呢?”想到花心倜傥,如穿花蝴蝶般的二儿子,江御声的头更大了。

    “爹,好好的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江枟插话道,“不过,多谢老爹你提醒我,为了大哥的事情,我都冷落她们快三个月了,我还真得好好补偿她们一下。这样吧,爹,这个月的月俸你多给点?”

    “不孝子,滚出去!”江御声怒不可遏。

    “是,爹!”江枟闲闲起身,还不忘向江枫眨眨眼睛,意思是说,你瞧,我已经轻易摆脱老头子的碎碎念了,大哥你自求多福吧。

    江枫无力一下,准备长期作战。

    “枟儿,等一下。”江夫人开口召唤道。

    江枟嘴角抽了抽,不甘不愿地回道:“娘,我已经滚远了。”

    “那就给我滚回来。”江御声没好气地道。

    看着家人的互动,江枫不禁一阵莞尔。

    江枟撇撇嘴,痞子的模样硬是被他演绎的花心倜傥:“得了,我这就滚回来。”言罢,好不情愿地走回房内。

    江夫人开口道:“凤栖孙家的孙伯母这几日给我传了信,她想将她的幺女孙卿儿许给你。”

    江枟跳了起来:“娘,你这可是给了我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家出走啊。那个,大哥身子骨不好的时候,是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当初不应该逼着大哥娶孙笷儿,怎么,大哥这刚好,就变本加厉了?”

    “混账!你就这么跟你娘讲话?”江御声喝道。

    江夫人为自己分辨道:“儿子,娘这不也没答应呀。”

    江枟挑了挑眉道:“你答应了一半,对不对?”自己的娘是什么样子,他还能不清楚——死要面子,从来不会拒绝别人。

    江夫人被江枟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那个,那个孙卿儿会过来这边住一阵子,我估摸着这几日就到了。”

    “……”

    兄弟俩从江御声的房里出来,江枟愤愤不平道:“大哥,刚才你怎么不帮我说话?”

    江枫笑了笑道:“我能说什么?”

    江枟收回了冤怨孽之气,换上了邪气的笑容:“大哥,你不仁我却不可以不义。”

    江枫挑眉道:“此话怎讲?”

    江枟道:“据我说知,凤栖孙家那群妞自她们长姐孙笷儿之下各个拜倒在同一个人的石榴裤下,我想那个人可不是我。”

    江枫听罢,默默的有些无言。

    江枟拍了拍江枫的肩膀道:“所以呢,那个孙卿儿来这边,醉翁之意绝不是我这杯浊酒。刚才我可是为你抗争过了,该尽的兄弟情义我可是半分没落下。”说道这里,他还凑到江枫的耳边,轻道,“不过,我其实很期待,这凤栖孙家最受宠的掌珠对上移花宫的二宫主会是如何一般模样。”

    虽然江枟看好戏的诚意十足,但是,怜星并没有如他所期待的般与孙卿儿对上。事实上,自从来到凤起江家后,怜星就不曾迈出过江枫的初寒院,更多的时候,她连江枫的寝房都不愿意出来,就那么静静地倚着窗台眺望着远方发呆。让江枟不得不佩服,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什么锅配什么盖,闷葫芦般的大哥就该配一个比他更闷的怜星。

    倒是江枫,自从怜星来了后,就一日比一日精神,只差活蹦乱跳了。不过,“活蹦乱跳”这四个字放在江枂身上倒是绰绰有余,想让江枫诠释一下这四个字的要义怕是望穿秋水也盼不得。

    江枫身子渐好后,江御声便慢慢将手头事务转接给江枫。他素来倚重这个大儿子,也该是他接掌这份重担的时候了。最好是有人能将妻子的重担一并接过去,这样子他就可以带着妻子游山玩水,做一对神仙伴侣了。

    江枫也没有推辞,整日里跟着江御声了解大小事务,今日看账册,明日巡视产业,再下一日则去拜见各位叔叔伯伯……忙,忙得有些晕倒转向,忙得江夫人都不禁抱怨,说儿子身子刚刚好,不应该如此操劳。

    虽然忙得很,江枫倒也没有对怜星落下心思。

    与江枫相反,这些日子里,怜星的脸色是一日差过一日,也很是畏寒。江枫不是畏寒的体质,院落中也没有地龙。但他在怜星入住的第二日便命人招来能工巧匠连夜布置地龙,如今,谁要是想进江枫的初寒院非得回头换身夏装不可。

    而在怜星喜欢眺望的窗台下,江枫则让人种下了满满的芍药,如今虽然只冒出了芽儿,但是不难想象,到了五月里,那儿会是一片花海。

    夜幕渐渐落下,怜星依旧坐在窗台发呆,她有些时候会想些心事,有些时候就什么都不想,反正日子这么不知不觉地流逝了,也未尝不好。至少,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伤痛。至于快乐么,她从来不奢求。

    一双手分别勾住了她的背和膝,男人贴着她的脸颊将她抱起:“天凉了,去床上躺着吧。”说话间,有着淡淡的酒气。这几日里,江御声忙着带江枫引见各路叔伯,江湖上的、生意上的以及其他交情,一个也不落下。

    将怜星放到床上后,江枫脱去她的衣服,将她调整为趴躺的姿势,然后拉开床头柜,取出一瓶药膏,轻柔地为怜星上药。

    待上好药后,江枫也脱去外衣,躺入床上,取过杯子盖住两人的同时又小心的支撑起被子,不让它碰着怜星刚刚上好药的背。

    怜星偏过头,伸手轻触江枫的额。冰凉的触感让江枫舒服地叹了口气,不适的酒劲得到了些许的缓解,他偏了偏头,将脸颊贴上怜星的手掌。

    “江枟比你更适合当家。”怜星抬眸,对上了江枫的眼睛,冰凉的眸子里冷然无绪。

    江枫怔了怔,读出了话语里潜藏的关怀,笑了笑:“他也许适合,却未必愿意。”

    “那你呢?”怜星的手从江枫的左颊移到右颊,这个男子其实不适合喝酒,微微一点酒意就会让他肤色发红,眼睛发涩,身体发热。

    江枫叹了口气:“我是长子。”有些责任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无可逃避。

    短暂的沉默后,当江枫再看向怜星时,却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睡着。

    江枫苦笑一下,这一日怜星与他一共就讲了两句话。

    ……

    太过安静。

    眼前的女子太过安静了。

    怜星过度的沉默让江枫不得不挂心,是以,他刻意空出了一日来陪伴怜星。

    修长手指抚过琴弦,他偷眼看着倚在窗台的女子,微微拨错了一根弦。只见眼前女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小小的表情告诉江枫,她有在听。

    她应该是爱听他弹琴的。

    起身走到她身边,江枫蹲下,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成功引起了她的回视。

    冲她笑了笑,江枫柔柔问道:“你想不想弹琴?”

    怜星的脸色沉了一点:“你该知道没有一种乐器是可以单手弹奏的。”

    江枫将怜星抱起,柔声道:“那就是想弹了?”

    怜星微微有些挣扎:“你别闹我。”

    江枫笑而不答,将怜星抱到琴案前,自己坐下,然后让怜星坐在自己的膝上。他伸出右手,执起怜星的右手放到琴弦上,然后收回右手环住怜星的腰,再将自己的左手放到琴弦上。将右颊贴着怜星的左颊,轻轻诱哄:“这样不就可以弹了?”

    怜星静静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江枫的左手,眼睛里闪动着不可置信,隐隐还有些控诉的味道。

    江枫伸出左手,微微拨动了两记琴弦,然后微笑着看向怜星:“想谈什么?”

    怜星垂下了眸子,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哭声。

    江枫吓了一跳,抱转她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笑?”

    怜星没有理会他,似乎是赌气似的一下子坐回了身子,将右手放到琴上,嘶哑着声音道:“我要弹平湖秋月。”

    江枫松了口气,喉间微微有些笑声,他叹了口气,悠然吟诵道:“平湖秋月逗波游,阁水岸望俱消愁。 玉寒泉冷未凝景,桂魄戏浪泛小舟。 墨云银珠同船舞,鲤越佳荷乐入楼。”平湖秋月,那也是他最爱的曲子。

    言罢,他左手轻拨,首先起了音,右手盖上怜星的手掌:“可要我教你。”

    怜星避开江枫的手,丢了句:“不必。”右手翻飞,立时跟上了江枫的节奏。

    江枫微微有些诧异,未曾料到怜星的琴技精妙如斯,了悟过后心口随即一痛——中华乐器均需要双手合奏,如此精妙的琴技绝非单手就能练就,这就是说,怜星的手脚并非天生的残废,虽然看上去很像。自幼失怙,手脚又被废,怀中人的童年只怕并没有想象的美好与得意。

    “叮。”

    弦断。

    怜星微微皱起眉,偏头对江枫指控道:“你走神了。”难得她被他挑起了弹琴的兴致,他竟然把弦弄断了。

    江枫歉疚一笑,起身将怜星放在凳子上。然后从柜子中取过新弦:“莫生气,我这就换上。”

    怜星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闷闷道:“我没有生气。”

    江枫笑笑未答,快速地换弦调音后,又回到座位,将怜星抱在怀中:“我们继续。”

    怜星没有说话,一双妙目却落在江枫的左手上。

    江枫了悟,手指轻动,音韵悠然而起,怜星的右手便紧跟着动了起来。

    平湖秋月这首曲子精要在“酣畅”二字,全曲一气呵成,流畅如歌,明媚约莫,音调婉转,节奏变化自由丰富,旋律线多跃进,有时幅度较大,有较多的滑指动作。单个人演奏时已然不易,江枫却觉得与怜星一起演奏时竟然比自己独奏时更为好听,仿佛他与她天生就有着令人羡慕的默契。发觉这一点,他的心里不免有些讶异。

    “大哥,四年多未听你弹琴,你的琴技又进步不少啊。你一直不肯说你这四年去了哪里,莫非你是躲起来偷偷苦练琴了?”门外传来女子欢快的声音,说话间江枂已经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江枟。

    江枂一双大眼睛瞪着江枫与怜星二人,瞪呀瞪,就差瞪到地上蹦蹦跳了,嘴里神叨着:“大哥,你,你们……”

    还是江枟这个游历惯了花丛的人经验老到,见怪不怪,拖着小妹走进来,戏谑道:“大哥,你们这是弹琴呢,还是谈情呢?”

    怜星将手从琴上收回,偏头冲着江枫冷冷道:“我乏了,想休息。”

    江枫兀自对这两个不速之客生出了一份恼意,嘴上却温柔道:“你整日呆坐着,原该多动动。今日天气正好,要不,我们和二弟、枂儿一起去院子里走走吧。”

    江枂拍手道:“正该如此。嫂子,枂儿就是来喊你出去一起玩的。”

    怜星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我说我乏了。”

    自那日与怜星双手连弹了《平湖秋月》后,江枫似乎发现了新大陆,开始陆陆续续地蚂蚁搬家般往居所里搬家伙。

    第一日,江大蚂蚁搬运进来了一只琵琶,他将怜星抱在怀里,然后将琵琶塞进怜星怀里,软硬兼施地央着她与他连弹了一曲《飞花点翠》。

    第二日,江大蚂蚁搬运进来了一根竖笛,他拥着怜星站在窗前,将她圈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间,与她合奏了一曲《姑苏行》。

    第三日,江大蚂蚁搬运进来了一架古筝,他坐在古筝前,怜星坐在他膝上,依旧是一人一只手,弹奏了一曲《出水莲》。

    ……

    日复一日,江枫不禁感到惊奇——在他的周遭,懂乐器的人不少,但是如他这般样样乐器都玩得上手,而且玩得精妙的却一个也没有。怜星竟然是第一个,而且,竟然与自己这般的合拍。

    一曲《潇湘水云》奏毕,怜星将手从七弦琴中抽离,忍不住轻叹道:“这‘天风海涛’琴果然不是一般俗物可以媲美的。”

    江枫微微挑了挑眉:“你认得出这琴?”

    怜星道:“雷威的作品谁人不识?”

    江枫笑了笑道:“一般人能认出‘九霄环佩’、‘大圣遗音’、‘春雷’,但是能认得出这张天风海涛的却只有你一个。”

    怜星淡淡道:“只能说你身边的都是庸才。”

    江枫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是,只是他们对这些不甚感兴趣罢了。”

    怜星轻轻一哼,表露了自己的不赞同。

    江枫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发丝——给她补了这么多天,怎么一点起色也没有?心里微微有些难过,说话却依旧笑意盈盈:“当然,一般人能学好一件乐器就很不容易,你很聪明,样样都很在行。”

    怜星没好气地回道:“江大少,你是在夸你自己吧。”

    江枫愣了一愣,将怜星往怀里搂了搂,忽而笑开。

    虽然每日都预留了时间陪怜星,但是江枫依旧是忙碌的。当江枫忙得团团转的时候,闲的如米虫一般的怜星破天荒地迈出了江枫的寝房。

    初寒院的院子里有一棵百年银杏,此刻树上站立着一条蓝色的人影。

    怜星皱了皱眉:“紫眸呢?”

    蓝色人影露出了一双委屈的眼睛:“就知道主子你最喜欢紫眸,天天想着紫眸,像女婢这般为了主子水里来火里去的,主子丝毫不放在心上。”

    怜星头疼的抚了抚额头:“那么,蓝姑娘,近来可好?”

    蓝影继续不依不饶道:“主子你坏死了,人家说了几百遍了,不要叫我懒姑娘,主子你也不打着灯笼瞧一瞧,有我这么日行千里,杀人如麻的勤快姑娘么?”

    怜星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立刻感受到蓝色身影绷紧了身子,一副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的神气:“我姐姐那边如何?”

    “一切,一切都好啦。”蓝色身影结巴道。

    “说仔细点。”

    “大宫主的明玉功已经修炼到了第九重天,天下无敌,上个月她亲自带着人马灭了淮阳余家一族。三宫主接管了药司,不过她现下还没时间处理这些,她跟武林盟主那个宝贝儿子还没斗好呢。”

    “移花宫呢?”

    “还在大建中,紫眸有在监管。主子你知道么,大宫主身边那个荷露,看上出娇娇弱弱的,对土木一事却精通得很。紫眸说了,新建好的移花宫会比以前更美,布局更合理。”

    “我姐姐,我姐姐她有话让你带给我么?”

    “大宫主说了,唔,说了……”

    “说了什么?”

    “大宫主说了,你就好好当你的沐全吧,别再想着怜星了。”

    别再想着怜星了。

    自己再也不是怜星了么?

    怜星的心里有些闷,遣走了蓝衣女子,她坐在银杏树下闷闷地发着呆。

    ……

    湖心亭中。

    一对妙龄少女正在逗弄着一只波斯猫,正是凤起江家的掌珠江枂和凤栖孙家的娇客孙卿儿。

    江枂摸着波斯猫洁白柔顺的长毛,笑嘻嘻道:“卿儿,你这猫儿真漂亮。”

    孙卿儿得意一笑:“那是,我小叔叔托人帮我从外邦购来的,能不好看么?”说道这里,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问道,“枂儿,你哥哥喜欢猫么?”

    江枂摇了摇头:“我哥哥他只喜欢女人。”

    孙卿儿“呸”了一声道:“谁问江枟了,我问的是江大哥。”

    江枂又摇了摇头:“大哥啊,那我就不清楚了。”

    孙卿儿微微恼道:“你们兄妹自小一块儿长大,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江枂认真道:“卿儿,我可是真不清楚。大哥他,似乎什么都喜欢,又似乎什么都不喜欢。就拿这猫儿来说吧,你交给他养,他绝对能给你养的好好的,可是哪天你要把猫儿要回去,他也不会不舍得,更不会想念。”

    孙卿儿又问道:“我不信,是个人,总有喜欢的东西吧。”

    江枂吐了吐舌头道:“有些时候,我也怀疑我大哥到底是不是人。”

    孙卿儿不依不饶地拉拉江枂的袖子道:“不行不行,枂儿,你给我仔细想想,江大哥肯定有喜欢的东西,是也不是?”

    江枂被孙卿儿烦得不行,又偏头想了想,点点头道:“如果真说我大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的话,那应该是我嫂嫂了。”

    “喵……”波斯猫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孙卿儿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自己的手。猫儿如临大赦一般逃命而去。

    江枂狐疑地看了孙卿儿一眼。

    孙卿儿清咳一声,然后调了一个更为淑女的坐姿:“江大哥不是还没成亲么?”

    说到这里江枂嘟起了唇道:“关于这一点,我也想不通啦。我原以为我哥哥是个古板、墨守成规的人。可是,你看呀,我哥哥一次亲都没有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孙卿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然后试探着道:“我听伯母的意思,无缺跟小鱼儿不是沐全的孩子?”

    江枂点头道:“嗯,确实不是。听大哥的意思,无缺跟小鱼儿的娘亲已经去世了。”

    孙卿儿轻轻松了口气,却又听见江枂继续说道:“不过,我可以感受得出来,大哥很喜欢沐全嫂嫂啦。我从来没见过大哥这般粘着一个人,你要知道,他是那种恨不得全天下就剩下他一个人的人。他是对我很好啦,但这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妹妹,如果我不是他妹妹,他肯定像躲避其他女孩子一般躲着我。如果不是还有我们这些家人在,他估计早就包袱款款,逃之夭夭,一个人去深山老林里隐居了。可是啊,他对沐全嫂嫂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看的清清楚楚,是他粘着嫂嫂,嫂嫂还对他爱理不理呢。”

    孙卿儿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火焰:“枂儿,我想见见沐全沐姑娘,你一定得给我想个法子,我非见她不可。”

    江枂摇了摇头:“这个我可没办法,大哥早就下令了,他不在的时候,谁都不准出入初寒院。连我爹爹妈妈,他都刻意打过招呼呢!”

    初寒院门口。

    孙卿儿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回头对着自己的贴身女婢萍儿道:“我瞧着这院子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我左脚一伸右脚一迈不就进去了么?”

    言罢,就准备伸脚迈进。

    赫。

    倒吸了口气。

    当孙卿儿再次回头面对院门时,门口竟然多出了两个人。一个穿翠竹色衣服的男子孙卿儿认识,是江枫的随从,叫江笛,另一个穿土黄色衣服的,孙卿儿就不认识了。

    看见江笛,孙卿儿便不害怕了:“做什么,吓死人啊!”

    江笛笑着作揖道:“孙三小姐,请止步。”

    孙卿儿板着一张俏脸道:“这是我江大哥的院子,我为什么不能进?”

    江笛道:“既然孙三小姐知道这是大公子的院子就该知道大公子吩咐过,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孙卿儿用手比比自己,颐指气使道:“本小姐是闲杂人等嘛,滚开!”说罢,就往院子里面冲。

    江笛与土黄色衣服的人均往中间靠了一点,阻拦了孙卿儿的去路。

    孙卿儿喝了声:“萍儿。”

    那唤作萍儿的婢子立马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然后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啊,快来抓登徒子啊。”

    江笛与土黄色衣服的人纷纷一愣,孙卿儿便趁着这一瞬间溜了进去。

    江笛跺了跺脚,对着土黄色衣服的人道:“你在这边守着,我去通知大公子。”

    而同一时间,这边的吵吵闹闹也被路过的其他家丁看在眼里,有人已经赶去向当家主母报信了。

    此刻,怜星正坐在莲花池畔的紫藤棚下,对着一局未下完的围棋发呆。这棋局是江枫在两个时辰前与她对弈时留下的。这些日子江枫总是绞尽心思哄她出房间,哄她玩。如今日,春光正好,暖风和煦,江枫便软硬皆施地把她拖出来晒晒太阳,下下棋。孰料,棋未下完就有一位世交来府中拜访。江枫便被江御声唤去了。

    江枫一走,怜星就对着棋局发呆。这些日子里,她隐隐地有种被珍视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感觉两个月前她也有过,换来的是一场夜夜燃烧在她梦中的大火。

    门外的吵闹声,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不想理会。

    不过呢,怜星微微皱了皱眉,低低叹了口气,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江枫的手下人也忒老实了,这么个妮子都搞不定。若是此刻,守在门外的是紫眸,就算是红瞳也行,保准早就把这娇娇女打发回姥姥家了。

    “你就是沐全?”声音还算甜美,只是太过娇气,隐隐的还带些嗲意。

    怜星没有回答,继续看着未完的棋局发呆。

    人生就像是一局棋,有的人能预想十几步,乃至几十步之外,早早便做好安排;有的人却只能看到几步之外,甚至走一步,算一步。不能说预想几十步的人就一定更厉害,因为自己的目标太明确,就很容易暴露自己的底牌;当然,这也不是说走一步算一步的人更好,随波逐流之人往往是命运作弄的对象。

    真正下好人生这一棋局的人是那些看似走一步,算一步,可是每走一步在心里却往往演算了未来的几十步的人,这种人就算走错一步,也不会满盘皆输,他们会立时推翻胸壑中的一片棋局,根据形势重新设计,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认输。

    江枫,其实是这种人。

    而她怜星呢?

    她的筹码太过明显,可笑的是,那身在局中之人却一直看不通透。

    “喂,你是手脚残废,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回答我?”孙卿儿语气尖锐的追问。

    怜星对着棋局依旧充耳不闻,心里却不免有些薄责——江枫的属下怎么还不把这人拖出去。

    就这一点,却是怜星错怪江枫的属下了,那土黄色衣服的人此刻却是在不远处守护着怜星。但是,他也知道孙卿儿同样是江家的娇客,如果怜星都没有开口轰人,他一个属下哪敢贸然上去赶人。只能说,怜星那一票女婢在怜星严苛的锻炼下都已经成精了,就算怜星嘴不开,手不动,只消皱皱眉毛,勾勾唇角,她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切,你少给我装清高,一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世家大小姐模样,你若真这么知书达理,没名没分的怎么就爬上江大哥的床了呢?”想到这里,孙卿儿跺了跺脚,冲上前去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局捣乱。

    怜星微微蹙了蹙眉,但没有出手阻止。事实上,这棋局毁了也好,再下下去,她貌似要输了。

    待捣乱棋局后,孙卿儿挑衅地看向怜星,却发现坐在石桌前的女子又老神在在发呆去也,似乎自己捣乱的棋局不是她刚才痴痴盯着的那一盘一样。孙卿儿不禁火冒三丈——就算是只猫,这样子把主人棋局打乱了,也得挨顿打骂吧,自己如此挑衅,这个残废竟然当自己不存在一样,岂有此理!

    气疯了,气疯了,孙三小姐自打出娘胎以来,还不错如此被人忽视过,她、要、气、疯、了!

    一团火气烧啊烧,孙卿儿怒不可遏,抡起棋盘就往怜星身上砸去。

    怜星眼也没抬,右手袖子一挥,棋盘便斜斜飞了出去。而原本棋盘上的棋子则原路返回,击向孙卿儿。孙卿儿自然也会武功,她施展轻功后退一步,却不料绊到了石凳,眼见着就要摔到荷塘里去冒充母王八了。

    怜星皱了皱眉,手指轻弹,将刚才无意识抓在手里的一枚棋子击出,准确地打在孙卿儿的环跳穴上。孙卿儿下半身不由自主地侧动,改变了摔倒的方向——摔在了草地上。

    “啊!”

    “小心!”

    “卿儿!”

    “放肆!”

    一道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是江夫人带着江枂、江枟等人来了。

    江枂匆匆上前扶起孙卿儿,却见孙卿儿脸上挂满了泪珠——却不知是被痛哭了,还是恼羞成怒气哭了,当然也不排除这是她孙三小姐在孙家争宠时惯用的伎俩。

    江枟则闲闲站在江夫人的身后,在看到怜星瞥向他时,还不忘冲她挤挤眼睛,毕竟,他盼望多日的戏码总算上演了。

    “沐姑娘,擅闯初寒院是卿儿不对,可是,卿儿毕竟是江家的贵客,这是你的待客之礼么?”江夫人凝眉道。

    怜星转过身,回头与江夫人对上,却没有说话。

    江夫人的眉皱得更紧了,不悦道:“沐姑娘,你来江家也快大半个月了。按理说,我是你的长辈,这些日子里,你从未向我请安,这也就算了。如今,我来你这初寒院,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江枟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要是娘知道她现在在要求移花宫的二宫主给她请安,会是什么表情。

    怜星轻轻吸了口气,没有回话。请安这事情,她还真的十多年没干过了,就算是在沐漠面前,她也不曾请安过。

    “娘,您不知道,嫂嫂不爱说话。”江枂出声帮怜星说话。

    “别嫂嫂、嫂嫂乱叫,你哥哥还没成亲呢。”江夫人看来是真的怒了,说话间也不再顾及怜星的脸面。

    “可是,我叫沐姐姐嫂嫂,大哥也没反对唉。”江枂依旧小声抗辩道,成功把她娘亲的脸色气得更青一点。

    江枟不禁挑高了眉毛,他错过了什么了么?为什么自己这个妹妹这么喜欢怜星?

    “伯母……”这个时候,孙卿儿适时地抢到了发言权,“卿儿来府上的第一日就听说了沐姑娘的事情。卿儿想,沐姑娘既然是江大哥的,的,朋友,卿儿于情于理都是应该见见的。”

    说到这里,她摆脱江枂的搀扶,一瘸一瘸地走到江夫人的身边,然后挽着江夫人的手道:“可是呀,卿儿在府上住了好几日,都不见沐姑娘的芳踪。卿儿原本想,可能沐姑娘好静,但是,卿儿也想啊,沐姑娘就算再好静,每天总会给伯母您请安吧。所以,卿儿每天一大早就去给伯母您请安,然后一直陪伴您说话,嘻嘻,其实,卿儿是有私心的,卿儿想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沐姑娘。”

    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一派天真中透着些委屈不解道:“可是,卿儿还是没有见到沐姑娘呢。莫非,你们钱塘的小辈不需要向长辈请安?”

    孙卿儿的话正点中了江夫人的心结,眼前这个女子,不仅是个残废,还破了相,可是偏偏收走了儿子的心,迷得儿子一有空就围着她团团转,偏偏人家还爱理不理,这让她这当娘的心里着实窝火。

    她这个儿子,一走就是四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又被他狠心的爹爹拖去做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他是长子,去做事情她也没话可说,可是儿子好不容易空闲了,来她这里也是坐一会儿就着急着回去,仿佛她房间的椅子都长着刺一般。

    作为婆婆,她是一点都不中意这个媳妇。可是儿子中意呀,她也没办法。如果这个沐全能乖巧些,对她讨好些,多带着江枫来她房里坐坐,她也可以勉强接受这个媳妇。可是,谁料到,这个沐全还没进门就一副眼高于顶,生人勿近的样子,半点儿也不把她这个未来婆婆放在眼里。这、还、了、得!

    江夫人心里的这一团火早就憋坏了,此刻当真是被孙卿儿一点就着。她眯着眼,抬起傲慢的下巴,摆出世家千金以及世家主母的姿态,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怜星,愠怒道:“卿儿莫气,也不知你江大哥哪里带回来的野女人,一点家教都没有。”

    “娘!”

    “小心!”

    一枚棋子破空而出,声势凌厉地击向江夫人。江枟眼见不妙,抢身上前,可又怎么阻挡得了移花宫二宫主的攻击呢?

    就在大家屏气看着棋子击到江夫人花容失色的脸上那一刻,棋子忽然间卸了力,擦着江夫人的肌肤直直掉了下去。

    好俊的暗器功夫!

    江枟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暗暗惊叹。

    “你你你,你竟然敢对长辈动手!”江夫人做女儿时,是被家人宠大的,嫁入江家后,则是被丈夫呵宠了一辈子的,哪里受过这种惊吓。

    “出去。”怜星冷冷道。

    “你说什么?”江夫人不禁提高了音调。

    江枟暗自召唤来自己的书童江棋:“赶紧去请大公子。”

    “你若再不出去,我不保证你能毫发无伤的走出这院子。”怜星淡淡道。

    “不能毫发无伤,好啊,那你就试试!我倒要看看,我会是以怎么个样子出去的。”江夫人外表柔弱,却是丹桂之性,辣得紧。

    怜星伸出右手,慢慢舒展,又慢慢握紧,她这只略略欠了些丰腴的手掌一握一松间仿佛控制了在场其他人的心跳,让此刻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她的手掌收紧而收紧,放松而放松。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等右手再次舒展时,怜星终于摇了摇头道:“你们赶紧走吧。我现在还能控制我自己的情绪,你若再诋毁我的家人,我也许就管不住自己了。”

    “娘亲,我们先回去吧。”江枟开口道,移花宫二宫主能如此与母亲说话,已经是颇为克制,大大给足了江枫面子了。她翻手间结束人命的手段,他可是亲眼见过的。

    “我不回去。枟儿你给我看清楚,这里是江家,我是这里的当家主母,整个江家我有哪里是不可以去,不可以呆的!”

    江枟额头青筋微跳,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直接点了老娘的睡穴。

    就在这时,他长长松了口气,因为他亲爱的大哥江枫已经匆匆而入。没有江枫在旁的怜星是可怕的,但只要有江枫在她身边,对于江家人来说,怜星就是无害的。

    江枫先是对着江夫人行了礼,然后快步走到怜星身边,将挂着手臂上的男子披风为怜星披上,嘴里责备道:“太阳都要落下去了,你怎么都不知道回屋?”

    怜星右手握住披肩的丝带,抬眸看向江枫,指控道:“你说让我等你回来下棋的。”

    江枫心里闪过一丝歉疚,替怜星理了理发丝,道:“我们在房里也一样可以下棋,太阳一落,这风就冷了,你手脚不会痛么?”

    怜星轻唔了一声,咬了咬唇,道:“会。”

    被怜星较真的小表情煞到,江枫不禁莞尔一笑,伸手又拉了拉披风,让它系得更紧。

    “枫儿,你就只管这个野女人冷不冷,痛不痛,不顾你娘亲的死活了么?”江夫人愤愤道。

    江枫回头道:“娘亲,起风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江夫人哼了一声道:“好啊,枉费我把你养大成人,你就这么打发我么?”

    江枫皱了皱眉,看向孙卿儿道:“孙姑娘,我之前就警告过这里所有的人,不得擅入初寒院。你为何要擅闯初寒院?”

    孙卿儿唯唯诺诺了几声,然后往江夫人身后缩了缩,没有答话。

    江夫人挺身道:“初寒院又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什么不让进?”

    江枫道:“娘亲你知道我素来喜爱清静,不爱旁人打扰的。”

    江夫人道:“那你之前为何没有这个规矩?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这个野女人!”

    “怎么回事,吵吵闹闹的。”这时,送走客人的江御声也赶来了。

    “老爷,你不知道,枫儿带来的这个野女人不仅一点规矩也没有,还凶得很。刚才她不仅用棋子打伤了卿儿,还想用棋子打我呢。”见江御声来了,江夫人赶紧迎了上去,年纪一把的人,眼泪说掉就掉。

    江枟的嘴角不禁又抽了抽,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年纪一把后,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自己撒娇的模样,脑海中才刚刚闪过第一幕画面,身上已经满是鸡皮疙瘩了。

    江御声听罢,看向孙卿儿。

    孙卿儿赶紧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还不忘一瘸一瘸地走了几步给江御声看。

    江御声又看向怜星,温言道:“阿全,你有什么话要说?”

    还未待怜星开口,江夫人已经哭抢着道:“老爷子,你还问这个野女人做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难道你跟枫儿一样都宁可护着这个野女人,不相信我?”

    “胡闹。”江御声喝止了江夫人的话语,“夫人,你不要一口一个野女人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沐姑娘好歹是枫儿的心上人。”

    见素来维护自己的丈夫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呵斥自己,江夫人的脸刷的一下子白了,她一手指着怜星,抽噎着道:“我不管,你们看着办,今天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娘!”江枟跟江枂同时道。

    “枫儿,你说怎么办?”江御声适时地把难题推给了江枫。

    面对母亲的无理取闹,以及爹爹看好戏的心态,江枟、江枂给了江枫很多同情分,然后——坚定地站到江御声身边看好戏去也。

    “江鼓,你出来。”江枫冷静开口道。

    那土黄色衣服的男子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大公子。”

    江枫点了点头:“你把你看到的讲给大家听。”

    江鼓应诺一声,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孙卿儿来这里的所作所为,最后还不忘加了一句个人观点:“据属下所知,如果沐姑娘不发那枚棋子,恐怕孙三小姐此刻已经在池子里了。”

    江枫点了点头,沉声道:“来人,上家法。江笛、江鼓守卫不力,各领杖责三十。”

    随后,江枫看向孙卿儿道:“孙姑娘,你未经主人允许擅闯初寒院是错一,言语中对全儿挑衅无礼是错二,不顾及全儿的忍让得寸进尺是错三,全儿救你你反而恩将仇报是错四,身为客人在主人家挑惹是非是错五……”

    “二哥,大哥好像有点变了。”江枂挨着江枟道。

    “哦,说来听听。”

    “大哥以前就算再不喜欢哪个女孩子,也就是避开人家,从不会这样子疾言厉色的。”江枂发表观点。

    “嗯,最好他能将孙卿儿骂回家。”江枟点头道。

    “孙姑娘,江枫重申一次,请你以后莫要踏入初寒院。如果你在江家过得不愉快,江枫可以立刻就安排人马送姑娘会苏州。”果然,有人下逐客令了。

    “江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孙卿儿还欲解释,却在江枫冷然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口。

    “江画。”江枫继续道。

    “手下在。”江画从人群中走出。

    “对主母不尽,该当何责?”江枫沉声问道。

    江枟不禁倒抽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向怜星偏去——他的大哥吃了豹子胆了么,还是吃定眼前这位二宫主了,竟然要向怜星追究对主母不尽的刑责。

    怜星倒是老神在在地看着江枫,微微还有些被眼前男子百看不厌的俊美容貌迷惑的意思。刑责么,如果下手的人不是姐姐,她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而江夫人泪眼婆娑的美目中终于有了些喜悦的光芒。

    “杖责五十。”江画回答。

    江枫点了点头,回头走向怜星。

    他每走一步,就会让江枟的呼吸变得更轻,让孙卿儿满腹的委屈微微缓解,让江夫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让江枂焦急的眉眼更为焦急。

    怜星看着江枫,眉目中有些不驯,待江枫走到她面前时,她咬了咬唇委屈道:“除了姐姐,我还没让别人打过!”

    江枫眼睛里漫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走到怜星面前站定,然后脱下外袍交给怜星,仅仅说了一句:“帮我拿着。”

    然后径直走到江夫人面前跪下,沉声道:“行家法吧。”声音依旧清越,却不怒而威,执法堂的人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操着棍子走向江枫了。

    “枫儿你疯了么,做错事的人不是你,你不能代他人受过。”江夫人心疼又气急道。

    “全儿不是他人。”江枫轻轻笑了笑,抬头对着江夫人道,“江家的家规其实不多,不过一百零八条,全儿的记性并不比我差,她来这边也超过大半个月了。娘亲可知道她为何一条家规都不遵守?”

    “我说过了,她野。”江夫人愤愤道。

    江枫摇了摇头,回头看着怜星一字一句道:“她之所以不遵守,是因为她不知道。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她之前为了我,面对了太多两难的抉择,做了太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吃了太多苦,所以,现在,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希望她能够尽可能开开心心,随心所欲地过她想要的日子。”

    “枫儿……”江夫人还欲说什么却被江枫打断。

    “所以,她对娘亲您不敬,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该受的责罚也应该我来担。”江枫说完,看了眼江画。

    江画会意,喊道:“行刑!”

    执法堂的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江御声,然后抡起棍子就打了下去。

    “啪。”

    一枚棋子击过,棍子应声而断。

    江枫回头,微微错愕地看向怜星,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他怎么忘记了,这个女子护自己护得很紧。

    怜星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明明是纤细地只剩下一身衣裳披在骨架上的女子,明明是必须依靠拐杖才能够站立起来的女子,明明是一个适合倚靠着恋人怀中祈求庇护的女子。偏偏,在她站立起来的一瞬间,整个初寒院似乎就为她所掌控了。

    怜星环视了四周,冷冷道:“没人可以打他。”

    孙卿儿不服气道:“好狂妄的口气,你当你是移花宫的女魔头邀……哎哟!”话未说完,她的脸上已经被一枚棋子刮过。

    怜星道:“如让我再听见你说一句话,下一枚棋子就不是刮过你脸这么简单了。”想了想,怜星又补充道,“我打不过邀月宫主,如果他想打江枫我也许没办法。”

    江御声眉头一皱,怜星的言下之意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不过她。他抬眼看向江枫,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

    江枫的心思却晃得更远,他不禁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的怜星也是一个人娇娇怯怯地面对着一群强敌,一如此刻般的自信,但是那时的她爱笑,不论笑得是否真心。而如今的她,却是极少极少笑了,哪怕是虚假的笑容她都吝啬施与了。

    江枂冒出星星眼,扯着江枟的衣袖道:“二哥,嫂嫂好厉害啊。如果我未来的夫婿也像嫂嫂这般厉害,就算我在家里用错一千次一万次毒药,爹爹也不会罚我抄《女戒》了。”

    江枟挑了挑眉毛,玩味道:“江湖争斗才拼实力,家族争斗可是得用脑子的,小妹。还有,如果你真的用错一千次一万次毒药,就算你没有夫婿,爹爹也早已上西天管不了你了。”

    气氛僵硬,初寒院的一切似乎都在怜星站起来的那瞬间冻结,唯有时间依然悠然而过。

    终于,江枫站起身来打破僵局。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快步走向怜星,一把将她抱起,往房内走去,留下一地的下巴与活蹦乱跳的眼珠。

     正文 第八章  沧海月明星有泪

    冰凉的手指轻轻顺着一道道红痕抹上药膏,原本冰凉的药膏在女子冰凉的指尖衬托下竟然多了丝温温的感觉。

    生气,身后的人很生气。

    待上完药膏,江枫偏过头,温柔看着怜星,笑容里有些讨饶的味道。

    怜星抬眼冷冷与他对视。那一刻,她心里是委屈的。之前,她宁愿自己承受姐姐的天雪掌也不愿这个男子受一点点伤害。结果呢,人家一点都不珍惜。把她抱回房间摸摸自己的发顶说了个“乖”字后,便头也不回地出去挨了50棍子。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江枫忽而笑开,拉着怜星趴下,让她也如自己一般趴着身子侧着脸,笑道:“我们现在是不是一样了?”

    怜星讷讷道:“什么一样?”

    江枫轻轻抚过怜星的背,心疼道:“你的伤口怎么好的这么慢?”

    怜星有些无语,闷闷道:“你要不要打断自己的左手跟左腿?这样子,我们就更一样了。”

    听出枕边人话音里的不悦,江枫伸出左手轻轻贴着怜星的右颊:“生气了?”

    怜星长而密的睫毛眨了几眨,闷闷道:“有我护着,他们伤不了你的。”

    江枫笑了笑,手指轻轻描绘着怜星的眉:“以前在移花宫,你护着我;现在在我家,换我来护着你。”

    怜星轻哼一声:“替我挨棍子就是你护着我的方式?下次如果我犯了死罪,你是不是要替我去死?”

    玩笑的话语却引来了江枫的沉思,见江枫沉默不答,怜星凑过脑袋,与江枫杏眼对凤眼:“我不准你死!”

    面对在眼前放大的面孔,江枫微微有些错愕,然后莞尔一笑,翻身躺下,然后搂过怜星将她抱在怀里,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不死。如果你真犯了大罪,我们就逃吧。”

    怜星小心挣扎道:“放开我,你不准躺下,不痛么!”

    江枫搂着怜星的手紧了紧,温声道:“痛,所以你别动。”

    怜星怔了怔,果然停止了动作,如猫儿般乖巧地趴在江枫胸口。

    看着怀中人安安分分,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老实模样,江枫忽然觉得心口酥酥痒痒的,他无声微笑着,伸手轻轻摸着怜星的长发。自从来了凤起江家后,怜星就没有梳过发髻,任由一头及腰的长发披散着,与之前在移花宫的宫装打扮相比,别有一番风情。

    猫儿忽然间挣扎着起身,翻身下了床。

    “怎么了?”江枫半支起身子。

    “趴下。”怜星走回床沿,手里多了一盒银针。

    江枫以为怜星想为自己缓解杖责的疼痛,也没太在意,依言翻过了身子。其实刚才抱着怜星的姿势他确实很痛,但是那一刻,他就是想抱抱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怜星将一根根银针扎入江枫的穴道,运指如飞,纤指过处必然勾起江枫体内的内息。待真气跟着怜星的手指流走时,江枫才意识到怜星在做什么。

    “为什么?”

    收回最后一根针,怜星开口道:“恢复武功后,你伤口好得快。”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姐姐她不会来这里。”

    当怜星再次温顺地躺回江枫怀中时,江枫开口问道:“为何要把内力渡给我?”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

    之前是不是因为邀月的原因才废去他的武功?

    还有那个缠绕着他很久的劫若与以命续命……

    所有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怜星静默了很久,才淡淡道:“我们说好的,过去的事情都不再提了。”

    ……

    日子又这么一天天过去。

    怜星依旧没有踏出初寒院。

    而孙卿儿与江夫人的统一战线联盟也一日比一日的稳固,江夫人在孙卿儿殷勤的“谆谆教诲”下也觉得与其将孙卿儿配给江枟,还不如将孙卿儿配给江枫。唯有如孙卿儿这般孝敬公婆、娴雅答礼的世家千金才能够做江家的当家主母——一如她一般。

    而孙卿儿呢?

    除了牢牢把握江夫人这个有力筹码,她最近也是越来越开心——因为她的援兵就要到了。

    不久前,凤起江家传出了一些关于怜星的闲言碎语。不过,这件事情江枫已经亲自处理,遣走了一些下人后,又约谈了一次孙卿儿后,那些不该有的流言也偃旗息鼓。

    初寒院中,怜星眼睛圆圆地瞪着棋盘,抬头微微有些看怪物一般地看着江枫,虽然这只怪物此刻笑得很美貌。

    一局棋。

    一局很久前的棋。

    有多久呢?

    某人背上的伤都已经好了,这局被孙卿儿毁了的棋竟然该死的阴魂不散!

    “上次轮到你落子。”江枫笑意盈盈。

    怜星看着棋盘发呆,抬头茫然地看向江枫:“毁在过去的棋局你能够修好,那毁在过去的其他呢,你能修好不?”

    江枫皱了皱眉:“其他指什么?”

    怜星迷茫的眼神忽然清醒了过来,偏过脸去随意寻了个话题:“你希望我多见见无缺他们么?”

    “你听到了什么?”江枫问道。

    江家大公子的女人是个残废。

    江家大公子的女人对上不守孝道,对下毫无慈爱。

    江家大公子的女人浑身冷冰冰的,还有一身邪门的武功。

    ……

    怜星回忆了下:“听到了很多,有些说得对,有些说的不对,明玉功是内家正宗的绝顶心法。江湖中人多不明此功自何而来,所以误以为是一种邪术。”

    听了怜星的解释,江枫忽然陷入了一种无语的境界——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托腮对着棋盘发愁的女子是精明狡黠的,却不知道她也有如此较真的一面,较真得有些傻气。

    胸口微微有些疼痛,也许,这一面才是眼前女子真实的性情:“那你想见无缺跟小鱼儿么?”江枫开口道,语气比以前又温柔了几分。

    怜星偏头思考了会,眼睛里有着挣扎,最后她抬眼,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江枫:“如果我说我不想呢?”

    江枫笑了笑,爽快道:“那就不见。”伸手将棋盘换了个方向,“这样子你可以开始了么?”某个小女子好像很计较输赢呢。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换了方向后,应该你先下。”

    “……”

    有些事情,可能是命中注定,有些不该有结局的棋局,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结局。

    怜星跟江枫刚刚下了三子,就听见门口一阵喧哗,一男子带着孙卿儿闯入了初寒院。而守护在门口的江笛与江鼓默默地对望着被点穴的彼此,同时开始思念执法堂那个下手从不留情的络腮胡子。

    “三哥,就是她!”孙卿儿指着怜星道。

    “孙姑娘!”

    “阿全!”

    错愕。

    江枫错愕地看着闯进来的孙卿儿的三哥孙俞楼。

    而孙俞楼则错愕又惊喜地看着怜星:“阿全,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我总算找到你了。”他边说边冲向怜星,江枫错愕归错愕,反应也不逊,立刻挡在了孙俞楼的前面。

    两把小扇子般的睫毛开开合合两次,怜星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深邃,就那么一直地盯着孙俞楼看着。

    孙俞楼的目光中闪烁着激动与急切:“阿全,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小楼哥哥啊。”

    “我记得。”怜星淡淡开口道,“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都记得,我记得我不认识你。”

    孙俞楼激动地伸手去拉怜星的手,被江枫挡住:“俞楼,你做什么?”

    孙俞楼甩开江枫的手道:“你让开,让我跟阿全说话。”

    江枫的俊眉皱起,“沐全”这个名字是怜星编的,按理说除了江家的人,少有人会喊怜星为阿全,可是孙俞楼为何会知道,而且喊得如此……情真意切。

    按捺下胡思乱想,江枫沉声道:“全儿说了,她不认识你。”

    孙俞楼高声道:“不认识我?你可知道她是谁?她是我自小就订下的未婚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江枫惊讶地看向怜星,怜星依旧是淡淡的语调:“我说最后一次,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孙俞楼摇了摇头,“阿全,你虽然变化很多,但是儿时的五官并未改变太多,你……自小就是美人胚子,现在更美。”

    “阿全,你应该知道,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你右眼睛里有一颗小痣,你看它现在还在同一个地方,对不对?你小时候,你妈妈曾经抱着你对我说过,眼里有痣,天生多泪,让我好好疼你。可是我没有做到。”

    孙俞楼忽然失笑,语音里有隐忍不住的苦涩:“认错人了,阿全我怎么会认错你?我记得为了帮你取下风筝所爬过的所有的树;我记得帮你捉过的所有蝴蝶的样子,呵,你自小就心善,每只蝴蝶你都只是放在小手上看一小会儿就放飞,然后用你的小手绢给我抹汗来讨好安慰蹦来蹦去为你捉蝴蝶的我,我甚至记得你手绢上绣的花儿,粉红色的芍药,对不对?我记得你放每一盏花灯时许下的愿望;你的手不是很巧,又爱跟着我树林里窜来窜去,我记得你每次弄乱头发后我帮你重新梳的发髻的样子,你妈妈总爱给你梳飞天髻,把你打扮成小仙女一样,可是你最喜欢的却是双丫髻,对不对……阿全,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你怎么能说我认错人了?”

    苍白,江枫与怜星的脸色都变得苍白。怜星忽然伸手拉住江枫的手臂,手指比往常又更凉了几分:“抱我回去,我再也不想见这个人。”

    “阿全,你别走。”孙俞楼哀求道。

    江枫没有说话,静静地抱起怜星就往回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卑劣,但他只想带着怜星离开。

    孙卿儿狐疑道:“三哥,你什么时候订过亲了,我怎么不知道?”

    将怜星抱回房间,江枫想将她放在椅子上,然后搬来一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着交谈,可是怀里的人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他只好抱着怜星坐下,修长的手指扣住怀里人儿的下巴,让她对上他的眼睛:“你认识他对不对?”竟然还是未婚妻,那他算什么?

    怜星摇了摇头:“你别问。”

    江枫语气硬了一些:“不问?我每天跟着至交好友的未婚妻欢好,我能不问?”

    怜星皱了皱眉,冷冷道:“我们欢好的事情四年前就约定好了,现下还有六年时间,再过六年,你我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情你何苦问那么多?”

    江枫沉默了一下,声音中有些许不悦:“你让我跟俞楼怎么说?”

    怜星轻笑一声:“你有什么好跟他说的?说我是移花宫的二宫主,说你是我的男宠么?”

    江枫脸色一白,起身将怜星安置到她惯常爱躺的榻上:“我去见见俞楼。”

    正欲起身离去,却发现袖子被人揪着,江枫垂眸,看见怜星星亮的眼睛盯着他,里面有着歉疚也有着恐慌。

    心房一软,江枫倾下身轻吻怜星的额际:“我没生气,你莫慌。”

    ……

    如江枫所料,孙俞楼依然站在初寒院中。

    见江枫走出来,孙俞楼开口道:“三妹,你先回去,我有事要跟江枫单独谈谈。”

    孙卿儿与孙俞楼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孙俞楼自幼便过继给孙家一直未娶亲的三子孙华初,与孙卿儿并不亲近,加之其性格像极了孙华初冷漠、强势,是以,孙卿儿对这个哥哥敬畏多于亲昵。此刻,虽然她也满怀好奇,但还是乖乖离去。

    “俞楼。”江枫走近孙俞楼,开口道。

    孙俞楼长长吁了口气,平复了初见怜星的激动,恢复了原有的冷峻模样:“你怎么认识阿全的?”

    江枫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阿全的身世?”

    孙俞楼点点头:“我不能说。”

    江枫也点了下头,表示理解,然后道:“关于她的事情,我也不能说。”

    孙俞楼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他原本应该是最了解怜星的人,此刻却有其他男子占去了他的权利:“那你起码应该告诉我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江枫的语气变得温柔与怜惜:“应该不好吧。”

    心口一痛,孙俞楼的拳头紧紧握起:“她的手脚是怎么回事?”

    江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孙俞楼一把揪住江枫的领子:“该死的,她的手脚伤成那样子你都不管不问么?”

    江枫松开孙俞楼的领子:“我跟她如何,不需要你来指点。”

    “那你让我见她。”

    江枫沉思了一下,然后点头:“我尽力。”

    一阵沉默后,孙俞楼艰难开口道:“你喜欢她么?”

    江枫的眼睛里闪过挣扎与困惑。

    “你喜欢她么?”孙俞楼追问,这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清楚。”

    孙俞楼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然后转化为愤怒:“那就去想清楚。”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仍然大声道,“最好你不喜欢她,那样子我就可以带走她,好好照顾她。”他说得很响,他想房内的那个人儿也是听得到的。

    春眠不觉晓。

    穿好衣服后,怜星起身往屋外走去,窗台下那片芍药已经孕育出花蕾,她想细看一看。

    “等等。”江枫伸手拉住她,抱着她来到梳妆台前。

    将怜星按坐在梳妆台前,江枫将脸颊贴着怜星的发鬓,对着镜子里的她道:“我真笨,到昨天才知道你忽然改发髻为散发的原因。” 虽然,你散发也很美。

    怜星的眸子对上镜子里男子深邃的眼睛:“你要帮我梳头么?”

    江枫笑了笑,眼里有一丝赧意:“我没有为女孩子梳过头,也许我应该先找个人教教我,可我不想为了学梳头而拿其他女子练习,所以,如果待会儿我梳的不好,你莫笑。”

    怜星摇了摇头:“不会,你梳的很好。”

    江枫怔了怔,笑道:“都还没梳,你怎么知道?”

    怜星沉默了一下,幽幽地道:“梳一个双环望仙髻吧。”

    江枫直觉道:“这个发髻适合小姑娘。”

    怜星不悦道:“你说我老了?”

    江枫讪讪道:“我这就梳。”

    双环望仙髻是一种高状作双环形的发髻。其形将头发分成两股,用丝绦束缚成环形,高耸于头顶或头之两侧,有瞻然望仙之状,谓“双环望仙髻”,是唐代著名发型,该发髻非常高,超过二尺,梳理该复杂的发髻特别费时,大约需三个时辰,而简约版的双环望仙髻也需要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同时,还要求梳发髻的人手艺纯熟。

    当江枫看着自己梳好的发髻时,思绪似乎停止了又似乎满脑子都是摸不着抓不住的离奇念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竟然在对这个发髻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凭着本能梳好了,而且梳的非常好,仿佛他曾经梳过千次万次的双环望仙髻一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江枫看的不自在,怜星先是看看镜子,不太确定自己二十四岁的高龄是不是真的不适合这个发髻了。随后,她转过头挑起下巴倔强地冲着江枫道:“有人说过,这个发髻适合我。”

    江枫心口泛起一丝酸意:“是俞楼么?”

    怜星皱了皱眉:“跟他没关系。”声音中有些可疑的小委屈。

    江枫绕道怜星面前,蹲下来,将手放在怜星膝盖上,对上怜星的眼睛:“怜星,我不追问你们之前的关系。可是,你至少应该见俞楼一次,把该说的都说了,是不是?”

    怜星淡漠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江枫柔声道:“为了我,为了我去见他一次。你跟俞楼把该说的都说了,我才会心安。”

    怜星眼睛里闪着迷惑:“你希望我去见他?你会心安?”他最近似乎真的睡得不好呢。

    江枫点了点头:“是。”

    孙俞楼是一个怎样的人?

    凤栖孙家族长的三子,孙华初唯一的弟子。

    凤氏三族的长辈们说他是凤氏三族青年子弟里面最具才能的人,同时也是凤氏三族青年子弟里面武功最高的人。

    青年子弟们敬畏他的担当与志向,热血澎湃地追随着他,实现他的理想和他们的理想。

    江湖上的白道赞扬他嫉恶如仇,并且具有伸张正义的实力。

    江湖上的黑道竟然不恼恨他,反而觉得他的行事作风对他们的胃口。

    而少女们呢?

    她们会为他的冷峻外形所倾倒,也会为他的冷酷无情而心碎。

    ……

    上述的描述可以说很多很多,很久很久。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概况——他简直是十七年前的孙华初,只是成就还没有到达孙华初昔日的高度。

    孙华初。

    那个在十七年前独步武林,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客;那个众所仰望,一呼百应的武林至尊;那个与无令王结义兄弟,在十万大军中轻取对方统帅首级的盖世英雄;那个在十七年前倏然隐退,再也不曾离开凤栖孙家一步的冷峻男子。

    冷峻。

    孙俞楼是冷峻而成熟的,这一点,他的追随者们谁也不曾怀疑。他的冷峻,可以让遍历花丛的花魁失去万种风情怯懦不敢靠近,也可以让刁蛮任性的世家千金在他面前乖巧得如一只小猫。

    可是,他们定然是不曾看过孙俞楼现在的这一面的。

    紧张、无措、小心翼翼中带着十万分的耐心和不止一点点的讨好——都是往常那些站在他面前的丽人们惯有的表情。

    “阿全,这些年我跟三叔一直在找你跟阿满。”

    “你们为什么会以为我们没死?”她跟姐姐确实都知道,他们在找她们。只可惜,在那一个黄昏,她跟姐姐早已选择了另一条路。

    “三叔坚信池姨不会让你们有事。”孙俞楼回答道。他永远都忘不了三叔说“你池姨怕是活不成了”时的悲凉以及三叔说“你池姨肯定不会让那一双孩子有事”时的倾慕。那个叫沐池的女子,外表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强韧而倔强。一如眼前的女子。

    “我跟姐姐都好,你们以后莫要再找我们了。”怜星淡淡道。

    “阿全,除了阿满,这个世界上与你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了。”孙俞楼看着怜星道,“十七年前,你、阿满、池姨还有陈伯父,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夕之间……”

    “够了。”怜星喝止道,“我不想再提。”

    孙俞楼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歉疚:“对不起,阿全。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的。我只是想了解更多一些,好为你报仇。”这些年他积极丰满自己的羽翼,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传承三叔的侠义之道,一方面也是为了能为他心爱的女子报仇。

    “不需要。”怜星冷冷道。

    孙俞楼的目光中出现了些凄楚与心疼:“阿全,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子。我依然还是你的小楼哥哥,你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怜星看着他,冷冷没有说话。该说什么呢?她顺应的不过是她的心而已。

    相顾无言。

    孙俞楼深吸了几口气,语气竟微微有些颤抖:“阿全,如果我说,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你,你会答应么?”

    怜星摇了摇头。

    孙俞楼闭上了眼睛,掩盖眸底的绝望,然后又睁开强颜欢笑道:“阿全,那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怜星依旧摇了摇头。

    就在孙俞楼失望之极时,怜星忽然皱了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孙俞楼喜出望外:“阿全,你说。”

    怜星皱眉道:“以后就当作不认识我,不要再过问关于我与姐姐的任何事情了。”

    孙俞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全,我比你大九岁。你七岁那年,我十六岁。早在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一个人仗剑江湖了,十三岁那年,凤氏三族最强的凤涅一系已经归我掌管,而我说的话就算少林方丈也会认真琢磨。我们相识的时候,你还小,不懂情不知爱,所以,我可以接受你长大后爱上其他男子的事实。可我不一样,当年池姨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时,我是真心的,认真的,以一个男人的心情交出了自己的一辈子,不是小孩子年少无知的玩笑话。”

    长吸了口气,孙俞楼接着道:“当我知道你出事后,我忽然发现我往后的人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那一年,三叔再也不肯跨出孙家一步,你可知道,想躲起来,再也不面对没有最爱的人的世界的人,不止他一个?”

    “阿全,这些年,寻找你,猜测你长大后的模样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可以答应你,不再对外提关于你的半个字。可是,我不能不管你。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我游魂般活了十七年,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我可以不打扰你的世界,但是,我必须确保我所在的这个世界里,有你的存在。”

    死皮赖脸似乎是孙家整个家族的必杀技,这不,孙家嫡系的三小姐、三公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赖在江家定居了。

    不过,这对怜星倒是没什么影响——自从孙氏兄妹各闯入初寒院后,江枫就加派了人手,不仅派人守护初寒院,连通往初寒院的路径都派人监守,一旦这对良兄宝妹有前往初寒院的趋势,就会有人通知江枫,江枫便会立即赶至。

    所以,受苦受难的那个人自然就成了江大公子:

    “不好了,不好了,大少爷,大事不妙了!阿全姑娘要被孙家三少爷拐跑了。”

    当江枫匆匆奔至初寒院时,果然看见怜星包袱款款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你要去哪里?”

    怜星眼睛微眯:“你应该知道,我每过三个月左右会出门一趟,具体干什么,你想我详细说给你听?”

    江枫眉头一皱:“跟俞楼一起?”

    怜星轻轻笑了,空气中似乎有酸酸的味道,她挑了挑眉:“莫非你愿意跟我一起?”

    江枫踟蹰了一下。

    怜星轻轻耸了耸肩,撑起拐杖站起身。

    看见拐杖,江枫眉头皱得更深了,走上前一把抱住怜星,不是很情愿地问道:“现在就动身?”

    怜星被江枫的举动给愣到了天边去,过了好一阵子,方讷讷点头道:“正是。”

    江枫点了点头,朗声道:“江画,给我简单收拾些换洗衣服。”说罢,抱着怜星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将怜星抱上马车,车夫冲着江枫微微一笑,正是碧睛。

    江枫环顾四周,问道:“俞楼呢?”

    怜星脸上一本正经道:“我没让他跟。”眼睛里却恢复了些往昔狡黠的灵动,一时竟将江枫看痴了,连自己上了当都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江枫半躺在软软的车厢中,怀中窝着软软的怜星。颠簸的马车在一处荒山停了下来,碧睛拉开车帘:“主子,山上似乎正在进行什么仪式,这荒山野岭的竟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去打听打听。”怜星将眼睛眯开一条缝,懒懒道,伸手环紧江枫的腰,她最讨厌这个季节了,尤其是这个日子。

    碧睛领命后,下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回来回复道:“主子,他们在祭拜无令王。”

    当今天下为陈姓天下,相传陈高祖并非原立太子,原太子陈庭月生性不羁,单恋南燕国护国将军之女萧重柔,并在大婚当日逃婚,留书曰:

    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以人中豪杰为帝王。庭月自鄙,无鸿鹄之大志,无兴世之能,欲从世间万物而学之,正当汗漫九垓,历游四宇,读无字之大书。

    时康国帝王大怒,废除其太子名号,改立高祖。

    然,私下里,高祖与陈庭月关系却非常好。在高祖大危之际,是陈庭月力挽狂澜,助高祖乾坤康定。高祖屡次封其爵位,陈庭月均不受,高祖无奈,昭告天下赐其无令王封号,意思为陈庭月就算不拿任何令牌,亦可以调动天下兵马。及至后世,若有当朝皇帝万分信任的兄弟,皇帝就会封其为无令王,以示其信任。然则,陈氏一族历朝七百余年,也统共出了四位无令王。

    如果说最具传奇性的无令王自然是陈庭月,据说这位外表儒雅骨子里却充满着叛逆与抗争的男子最后娶了一名鬼妻;而最具话题性的无令王,则是两百年前武林第三大美人以及第一大话题人物南宫云岭的夫婿陈翰兰,他们之间的爱恨痴缠则是遍传朝野江湖的很冗长很冗长很冗长的故事,可以说这位一出生就百鸟朝奉的大美人,抓周时惹得其他三大世家小公子互殴的大美人,及笄后退了三次婚又被退了三次婚的大美人,一直一直鞠躬尽瘁地为江湖贡献极具传奇性的八卦。

    但是,最悲情的无令王则是17年前在这一片荒野间被一群来路不明的强贼杀害的无令王——陈廷益。

    其实,每一个无令王都是一个传奇,陈廷益自然也是,他甚至还曾经当过整整一年时间的皇帝。

    今上二十年前北伐时为北蛮所俘,朝野之中顿时人心惶惶。当北蛮乘胜追击,攻至帝都时,向来如闲云野鹤的陈廷益风尘仆仆归来,力挽狂澜,大破北蛮。其后,又设法营救了今上

    他在位一年,无战不胜。然,久战伤民,他自觉应为百姓做些什么。待迎回今上后,便向今上讨了钦差大臣的身份,带着妻小四处巡视,威望恩德遍布于各地。却不料在这荒山野岭间凄惨而去,他的夫人以及两个郡主也随之丧生荒野。据说,无令王惨死的那天,整个康国阴云密布,大雨整整下了九天九夜,而康国受过他恩惠的或者正翘首企盼他的百姓也哭了九天九夜。十多年来,康国各地子民奉拜祭祀不止。

    怜星的睫毛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她忽然觉得有些冷,往江枫怀里缩了缩:“绕过去。”

    “我想去祭拜一下。”江枫开口道。

    见怜星睁开眼睛看向他,江枫微微一笑,看向窗外燔祭时升腾的烟气,眼神中充满了倾慕:“真英雄,当如是。”

    怜星沉默了一下,坐了起来,当先下了车。谁也没留意到,她的拐杖上多了四个深深的凹穴。

    由于这些百姓来自于康国各地,进行的祭拜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火祭、有血祭也有悬投。

    怜星看见一个老婆婆在烧小女娃的衣服,走上前问道:“婆婆,你在烧什么呀?”

    那婆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无令王巡按江西时,昭雪了被冤枉的几百个囚犯,我唯一的儿子就在那几百个囚犯中,他被打折了腿。无令王一家子都是菩萨心肠,知道我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在,便好心送我儿子回来,还安排县丞好生照料我们母子。无令王仙去时,两位小郡主也都跟着升天了。我见他们男人家来祭拜带的都是酒肉,所以,做了几件衣裳给小郡主们。老天不长眼啊,玉一般的人儿竟然没长成就……”说到这里,那婆婆早已经老泪纵横。

    怜星掏出手绢递给婆婆,声音竟然异常温和:“婆婆,您也别太伤心了,人的命盘天来定,这也是她们的命。更何况,她们从出生到离去,一直拥有父母满满的疼爱,未尝不是幸福的。”

    说罢,起身向江枫走去。那婆婆擦干了眼泪,不自觉又看了怜星一眼,喃喃道:“这天仙般的人物怎的如此眼熟,老婆子莫非在哪幅画里见过?”

    怜星走近时,江枫正在写挽联,写的是:“乾坤苍茫正风尘,力挽狂澜仗要人。万里河山未清平,千秋功业空余恨。”

    将挽联交给一旁负责悬挂的人,江枫又上了一炷香,方回身看向怜星:“你也来上炷香吧。”

    怜星先是漠然看着地面很久,然后才轻轻点头,从一旁接过香,恭恭敬敬开始行礼,行的却是三跪九叩之礼。

    那递香的人微微一愣,因为三跪九叩乃家祭之礼,那递香之人只道怜星一个妇道人家只参加过家祭,不知祭祀也分很多种,是以,也没有多说什么。待怜星行完礼后,他方对江枫说:“兄台好文采,无令王这一生虽然短暂,但是他的事迹却一点也不逊色于前三位无令王,当真无愧于‘乾坤苍茫正风尘,力挽狂澜仗要人’这几个字,无愧于无令王的名号。”

    众人附和道:“正是,正是。”旋即,又纷纷叹息。斯人已去,再多的荣誉亦于事无补。

    其中一黑衣人道:“唉,如果无令王当年不飘然隐退,当今这天下只怕是另一分气象。”

    一儒士打扮道:“是啊,无令王满腹才华,用兵如有神助,治国春风化雨,当真是紫微星下凡,却偏偏是一副闲云野鹤的性子……”

    一道士打扮的人插话道:“倒也不完全是性格的原因,据说,当初先皇初定的太子就是无令王。”

    儒士道:“此话当真?”

    道士打扮的人道:“实不相瞒,贫道以前是无令王的麾下,是王爷出事那年出的家。”

    众人纷纷表示钦佩,同时亦不免唏嘘一番。人群中又有人问道:“那为何后来这皇位并未传给无令王呢?”

    道士继续道:“据说,这跟王妃有关。”

    众人又追问道:“什么关系?”

    道士摇了摇头道:“这个,王爷王妃已经仙去,我不方便说。”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和尚打扮的人,大声道:“周兄,王爷王妃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不说,你这般遮遮掩掩的,没得落人口舌。”他虽然一身和尚打扮,腰上却挂了三个酒葫芦,一身袈裟也是油腻腻的,整一个酒肉和尚模样。

    道士道:“喻兄,你今天怎的来晚了?”

    和尚走到祭台前,左右开弓,拍拍拍打了自己十几个巴掌,然后磕头道:“王爷王妃还有小郡主们,喻立海今天来晚了,您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小的生气。小的也是看见乡霸欺负村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来晚的。要不是怕吓着小郡主们,立海原打算将那个乡霸的人头提来血祭的。总之,王爷您不能为这事生立海的气,等立海努力修行,死后争取升天,您还得让立海跟。不对,不是争取升天,立海一定要升天。”

    道士之前已经祭祀过了,听了和尚的话,他又上去磕了头:“王爷,等周粥修行圆满后,您也得让我继续跟。我们这些弟兄跟着您浴血沙场,虽说是保家卫国,但是杀戮终究是盛了,比不上林大书呆子,一抹脖子就跟着您去了,您得再等等我们。”

    道士磕头后,站起来大声道:“喻和尚说得对,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家可听过幻瞳族?”

    众人摇了摇头。

    道士道:“关于幻瞳族,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苍原大陆之所以分裂为五国,就是因为幻瞳族女子的原因。是以,康国在未统一苍原大陆时就立过规矩——康国国主不得娶幻瞳族女子。”

    顿了下,道士继续道:“第一任无令王抛弃皇位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幻瞳族女子萧重柔。而我家王妃,亦是幻瞳族人。”

    众人恍然大悟。

    有人道:“无令王妃贤良淑德,哪里不好了。”

    有人道:“铁汉柔情,无令王当真多情,爱美人不爱江山啊。”

    有人道:“怪不得当今圣上肯封无令王为无令王了。”

    江枫听着这道士和尚们的话,甚为新鲜,对无令王又多了分钦佩与好奇,就在这时只听见三丈外一个形象清癯的中年男子冷冷道:“世人皆以为无令王是康国皇帝对自己兄弟最大的信任,在我看来,这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说罢,身形一掠,眨眼间便来到江枫怜星身边。

    众人还未在此人的逆天之语中回过神来,此人已经拎住怜星的肩膀施展轻功飘然带着怜星远去。

    江枫大惊,发足急追。

    而那和尚道士却相互看着对方。

    和尚道:“像不像?”

    道士道:“像极了。”

    那中年男子带着一人,行走时身法依然快如雷电,实是匪夷所思,而更让江枫不解的是,怜星竟然由着他挟持,未作任何反抗。

    那人起初是越奔越快,等奔跑了十里地左右,他发现江枫虽不能追上自己,却也能不将自己跟丢,不免轻咦一声,陡然间停步。

    就在这么一个缓冲间,江枫一窜数丈,来到了怜星与中年男子面前:“小子无礼,还望前辈放了小可的朋友。”

    中年男子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审视着江枫,他的眼睛很亮,五官很硬,让人觉得世上任何的事物都压不垮他,可是这样一个钢铁般的男子,浑身竟然透着萧疏之意,仿佛是穿越了九重天的陨星,被一层燃烧了许久许久后剩下的铁灰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金属该有的光泽。

    江枫见中年男子无意伤害怜星,心下便松了口气,耐心等着中年男子开口。

    “你的身法是凤起江家的飞鸾翔凤,你可是江家子弟?”

    江枫躬身道:“小可江枫。”

    中年男子淡淡道:“原来是江御声的儿子。”他眼睛精光暴现,盯着江枫道,“为何你的内力不是江家的内功心法,而是明玉功?”

    江枫既惊且佩,心里却犹豫着是否该说明原因。

    那中年男子却看出了江枫的犹豫,摆摆手道:“算你机缘造化,江御声教你那点内功又岂能与明玉功并提?”

    言罢,他未见任何动作,已然又开始发足狂奔,竟如腾云驾雾一般,这一次,那人却似打定主意不让江枫追上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前方。江枫眉头紧蹙,咬牙直追,他还远远在半山腰时,那人已经到了山顶,江枫心中一凛,顿步仰头看向二人,中年男人此时亦从山顶上俯瞰下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江枫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精亮的眼神中的挑衅。

    只见中年男子如大鹏展翅般搂着怜星纵身跳下了悬崖。

    江枫剑眉皱得更紧,略略思考了一下,继续发足往悬崖上奔去。

    悬崖之下,怜星抬头看看据此百十丈高的崖顶,轻轻叹息,那个呆子可莫要跟着跳下来才好。

    “全儿,这里为何没有你父母的坟冢?”中年男子问道。

    “烧了。”怜星淡淡道。

    中年男子坚毅的身子踉跄了一下,立刻又恢复冷静,看着怜星难得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他似乎长久不曾笑过,所以笑意有些僵硬:“全儿,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至于性子呢,那个女子,时而美艳、时而柔弱、时而刚烈……他花了很久才看懂她,只可惜,已然太晚,那时候她或有的情意早已经不在他身上。

    怜星看了看中年男子,抛开拐杖,跪下行了一个小辈拜见长辈的礼:“华初叔叔。”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当年独步武林的江湖名侠孙华初。孙华初将怜星扶起,声音依旧很温和:“全儿,你姐姐呢?这些年你们过得如何?”

    怜星犹豫了下,终于下定决心道:“我姐姐有另一个名字,叫邀月,而我,叫怜星。”

    孙华初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朗声笑道:“虎父无犬女,小满儿跟小全儿看不上郡主的位子,当宫主了。”语气里丝毫没有对怜星邀月“误入歧途”有任何愤怒惋惜的意思。

    怜星不确定地问道:“华初叔叔,您不生气?”

    孙华初柔声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怜星老实交待:“我跟姐姐的名声并不好。”

    孙华初朗声道:“有何不好,江湖上谁没听过邀月跟怜星的名字,谁不知道移花宫主人的实力!好极了,陈廷益的女儿又怎能默默无名!”

    怜星微愕,仰起头,气虚道:“可是,这都是坏名声唉。”

    孙华初拍了拍怜星的肩膀道:“傻丫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怎么还不懂这个道理,奇怪了,你爹娘都不是榆木脑袋,怎么生了个女儿……”他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又或者担心用词太重,停顿了一下,才叹息道,“全儿,你怎的连你妈妈一半的灵慧都没有?”

    默然,怜星嘴角抽了抽,陷入了无语境界。

    孙华初也不计较,伸手搭住怜星的手脉,凝神一会儿,然后道:“经脉并未受损,你这身子……”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莫非是犯了族规?”

    怜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姐姐要当移花宫主,所以,我不能当瞳尊。”

    怜星说的甚为简洁,好在孙华初与其母沐池相知甚深,听她这么一讲,就明白了原委。

    幻瞳族是一个拥有强大灵力的族群,亦是一个族规严苛的族群。

    其族长称为瞳尊,是由上一任瞳尊亲自选拔的。如果在瞳尊确定下下一任瞳尊人选后,族里再冒出一个灵力强过未来瞳尊的人,现任瞳尊就会将此人的灵力压制住。这是一种很残酷的压制方法,它将灵力压制在此人的肢体里,然后让这部分肢体带着灵力一起陷入昏眠状态。这也是怜星手脚缺陷的原因。当然,也有族人选择抗争,不接受压制,那么,整个幻瞳族都会追杀她,直到其满十五岁。如果逃逸者能活过十五岁,她便会成为幻瞳族真正的强者,被尊称为瞳逸。

    瞳尊跟瞳逸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瞳尊相当于整个幻瞳族权利的制衡点,制衡着整个幻瞳族也被幻瞳族所制衡着,例如,瞳尊不能有自己的势力,这也是邀月要当移花宫主,怜星就不能当瞳尊的原因。

    而瞳逸却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的,而且,整个幻瞳族人都受她差遣。

    孙华初皱了皱眉:“能否解除?”

    怜星苦笑了下:“我习惯了。”

    孙华初眼睛里有着怜惜,他摸了摸怜星的发顶道:“全儿,你自小就很懂事。你妈妈……你妈妈临走前可是让你照顾好你姐姐?”

    怜星点了点头,叹息道:“可是我没把她照顾好。”

    孙华初叹息道:“阿满就像一颗琉璃,明丽绚烂,却易碎得很,你妈妈当初是这么跟我讲的。”孙华初的眼睛飘向了远方。

    那一年,荷花开得正好。那个眉目比荷花还美的女子抱着出生不久的二女儿坐在庭院里,她的眼睛里充满着身为人母的慈爱,两弯细细的眉毛却轻轻皱着。

    赶来道贺的他戏谑道:“女儿比妈妈好看,嫉妒了?”

    女子笑了笑:“若论长相,满儿更好看些。”

    他道:“我不觉得,我觉得这小妮子更好看。”简直跟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女子长长叹了口气:“阿满就像一颗琉璃,明丽绚烂,却易碎得很。”

    他笑斥道:“你瞎担心些什么,陈廷益连偌大的康国就护得好好的,岂会让阿满受伤害?”就算陈廷益有不周全的地方,他们身后还有他。

    女子笑了笑,复又叹气,亲亲怀中熟睡的女娃儿道:“就算他护得住阿满,只怕也护不住这一个。”

    他奇道:“此话怎讲?”

    女子没有回答,突兀道:“我想好了,给她取名阿全,就是身体健全的意思。”

    十七年了。

    那个女子竟然已经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十七年了。

    他跟她,相逢甚早。

    那一年她不过十三岁,娉娉袅袅,豆蔻年华,而他刚刚弱冠,却已是击败江湖排名第二的高手正欲向排名第一的高手挑战的少年名侠。

    她就那样子张开双手,笑意盈盈地拦住了他的马:“你中毒了?”询问的句子,却是肯定的语气。

    哼,江湖第一又怎样,累累盛名下还不是一样肮脏,怕被他击败“先下毒为强”。可他又何惧!

    “我依然可以取其首级。”他不喜杀戮,这一次却要破例了。这种败类,留着何用!

    她眉眼弯弯,无惧他周身冷冽的气息,走近他身边拍拍他的马头。他素来眼高于顶的坐骑竟然对她极是亲昵,她逗弄了它一会儿,仰头看他。他想她是知道的,知道那个角度让她显得更为美丽:“我救你一命,你护我两年,如何?”

    他答应了。

    那两年,他将她护得好好的,却忘记护住自己的心。

    是他太笨了,她一开始就清清楚楚说过,救他一命,护她两年——她从未说过要他护她一辈子。

    与怜星交谈了一番,孙华初道:“如此说来,之前恒阳林家、泰阳孙家、福建闵家的灭门事件等都是你跟阿满干的?”

    怜星点了点头:“可惜那三位领头人,我跟姐姐至今都还不清楚。”思及此,怜星问道,“华初叔叔,您刚才在我爹爹祭台前说的话,可是话里有话?”

    孙华初叹息道:“你爹爹妈妈何其聪明,谁对他们下手,他们又怎会不知。他们死前不曾告诉你们,我又怎能告诉你们。”依着陈廷益的豁达自是不愿爱女的一辈子活在仇恨之中,就连素来睚眦必报的沐池都不希望她们报仇。依着怜星刚才的说法,沐池是自尽而亡。那个明丽的女子自从十五岁后便拥有了颠覆一个国家的能力,可她连为丈夫报仇的勇气都没有,要有多么的伤心,才会连在没有丈夫的世界多活几天的勇气都没有,她真的爱惨了陈廷益。

    怜星打断了孙华初的沉思:“华初叔叔,我跟姐姐发过誓,此生定当为爹爹妈妈报仇,不死不休。您若肯告诉我,我才能尽早地解脱啊。”

    孙华初岔开话题道:“俞楼告诉我,你不肯来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这段仇恨。”

    怜星道:“我来了。”原本是不想来的,可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原本计划好的叙州李家,换成了须途径这里的高家。

    孙华初道:“听俞楼说,你现在在凤起江家,也有了心上人,可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少年郎。”

    怜星道:“不错,我喜欢他,已经喜欢七年了。”

    孙华初道:“他可知道你是移花宫二宫主。”

    怜星点头道:“知道。”

    孙华初松了口气道:“很好。”

    怜星疑惑地看着孙华初。

    孙华初笑道:“他知道你是移花宫二宫主还如此待你,我就放心了。”说罢,他看向悬崖,“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肯为了你跳崖的。”

    怜星暗叫不妙,紧紧盯着攀着崖壁快速滑下来的男子。

    孙华初倒是不怎么紧张,淡淡问道: “这江家少年的明玉功是你教的?”

    怜星心里担忧,胡乱点了点头。

    孙华初也不以为意:“看得出他使的还不怎么上手,他天赋甚好,若肯如俞楼般用心,在武功上的成就绝不会逊于俞楼。”

    怜星微微不悦道:“他志不在此。”

    孙华初挑了挑眉,这妮子护这个小子护得紧呢。轻轻叹了口气——俞楼可莫要步自己后尘才好。

    在江枫攀爬至半山腰时,孙华初道:“全儿,你乖乖守着这小子,报仇的事交给我。”之前之所以放过那些人,不过是没有找到她们姐妹,而自己又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他心里没有了牵挂,无所谓而无所不为。

    怜星皱眉道:“我会自己报仇,华初叔叔,你把那三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孙华初轻斥道:“痴子。”话音未了,人已经向远方掠起,很快消失。

    当江枫终于滑到谷底,来到怜星身边时,已经是一身狼狈。

    怜星微微皱着眉,满是心疼,嘴里却说道:“第七层的明玉功就是这么用的?”

    江枫细细打量着怜星,不甚在意地回道:“近五年不曾用武功,一时不习惯。”言罢,轻轻松了口气——一点伤都没有,很好。

    怜星听了微微有些难过,在江枫蹲下来检查她的腿有没有受伤时,她扑下来搂住江枫的脖子,气闷道:“你受伤了。”

    江枫微微一愣,然后收拢双手将怜星抱紧:“一些小擦伤,不痛。”刚才她被掳走时他才痛,又痛又慌。

    怜星依旧闷闷道:“我传你明玉功,不是为了让你受伤的。”

    江枫像安抚猫儿一般摸摸怜星的头发,好声好气道:“我错了,下次会小心些。”

    将怜星抱回马车后,她便一声不吭地埋进了马车内的锦被中。

    江枫凑近她,弯身想把她的头颅从被子中挖出来:“好端端的,怎的忽然就生气了?”

    伸进被子里面的手似乎摸到了一颗水珠,江枫有些不确定,将被子往下扯了扯,还未看清怜星的脸,那条锦被便飞了起来,将二人都盖住,而怜星冰冷的唇则覆盖上他的薄唇,唇与唇相贴,谁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直到江枫感受道唇角腥甜的味道,才无声的叹了口气,伸手拖住怜星的后脑勺,伸舌温柔舔去贴着自己的冰凉唇瓣上的半圈血痕,然后柔柔吮吻。

    自从经过了那天的祭祀之后,怜星夜里总是会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怜江枫素来浅眠,也只得跟着半夜醒来。而只要江枫一睁开眼睛,怜星便会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身体与他缠绕不休,直把江枫折腾得即便醒来,也不敢睁开眼睛。

    而当江枫装睡时,怜星也不去戳破他,自顾自地翻来覆去,直翻得江枫举手投降,伸手将她搂进怀中,掀起又一场欲海狂潮。

    当被怜星吵醒的第七个夜晚,饶是江枫知道自己可能问不出什么结果,还是忍不住将怜星搂入怀中,坚定避开凑上来的唇,伸手轻轻揉着她的额角柔柔安抚,恍如安抚一直半夜不肯入睡缠着主人陪它玩儿的猫儿,说话声音也带着浓浓诱哄:“你都梦见了什么,这么睡不好。”

    “没什么。”拭去额上的薄汗,将螓首轻轻搭在江枫的胸膛上,怜星有气无力地应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江枫这次却不愿就此结束——他不介意怜星对他有所保留,但是如果她心里的秘密成了她的包袱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为她分担。

    “扣扣”外间传来两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江枫接下来的问询。

    “谁?”

    “主子,紫藤花使来复命。”门外传来碧睛柔和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听得怜星召唤人进来,江枫准备起身穿衣,却被怜星一把按住,小脑袋也顺势倚在他胸前。

    “吱”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那身影恭谨地立在门边,并不走近内室,倒也识趣得紧。

    虽然在内室,还隔着纱帐,但是江枫的脸皮依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怜星却半点无所谓,身子骨懒懒地黏在江枫身上,声音却带着七分高贵三分威严。

    “完成了?”

    “是。”

    “一切都顺利?”

    “嗯,那老匹夫一见属下来便自断了心脉。”

    “如此太过便宜了他。”

    “属下也这么认为,所以属下请了碧睛姐姐去,将他救活了。”

    “干得好。”

    “多谢二宫主夸奖。”

    “我知道你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没有报完。”

    “多谢二宫主关心,属下无能,确实还没有报完。”

    “让飞燕草、夹竹桃两系协助你吧。”

    “多谢二宫主。”

    “下去吧。”

    “是。”

    ……

    第二日,怜星一行人正待出发,却见一大队衙役行色匆匆地经过,耳边传来路人的窃窃私语,原来此间第一大善人——高征虹全家人一晚之间都或被分尸,或口鼻出血,各个离奇而亡。

    看着江枫微微皱起的剑眉,怜星凑到他的耳边,声音不如她以往般清冷,反而多了些天真娇稚:“是我下的手,你待怎样?”

    江枫转过身子,认真看着怜星,怜星嘴角挂着许久未见的娇稚笑容,很假也很倔,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很久很久后,江枫叹了口气,将怜星搂回怀中,投降道:“我不知道。”

     正文 第九章  芍药原是将离草

    五月半的天,有人还穿着春天的小袄,可怜星早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江枫总算知道一个人的体质可以糟糕到什么地步,在天气转凉的时候体温带头往下掉,总得比气温低上许多才过瘾,而当天气转暖时体温又带头往上飙,非得比气温热上许多才解气。

    这体质糟糕还不打紧,还偏偏弱得很。

    冰镇西瓜?

    没门。

    洗个冷水澡?

    你若想整她倒可以试试。

    吹吹凉风?

    很好,请备好祛热散表的药。

    ……

    当然,有多糟糕的体质,就有多完美的体质。

    江枫的体质正好相反,冬暖夏凉。

    行,人形抱枕,他江大少乐意,怜星姑娘爱抱多久抱多久。窝在他怀里时,大少爷他还不忘一手为怀里猫儿顺毛,一手拿把小蒲扇给她轻轻扇着。时而再取过手帕为她拭汗,说来也奇怪,习武之人,特别是内力深厚者基本是不流汗的,怜星往年虽然怕热,倒也不曾流汗,为何今年体虚至此?

    如今,怜星黏江枫黏得紧,本来轻易不出初寒院的人,近来倒是常常往江枫书房跑去。

    江枫的书房本来在初寒院,但他担心属下为了汇报公事来来往往地会惹怜星不高兴,刻意在初寒院外另设了一间书房。这段日子里,江家人常常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丽人如一抹从水里上来的游魂般穿梭于初寒院与江枫书房,任你亲昵地叫“嫂嫂”或者尊敬地喊“沐姑娘”或者尖声叫骂“野女人”,这抹游魂统统漠过,漠过。她冰冰凉的眼睛唯有看到江枫时才会发出星辰般璀璨的光芒。而留给这群路人的,唯有她额际汗水的反光。

    吱。

    怜星推开门,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芒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房里有人,不止一个,而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子正柔弱地依偎在江枫怀里楚楚哭泣。江枫素来自律,这房间除了怜星、江夫人跟江枂,其他女子都不得入内,包括死皮赖脸待在这里的孙卿儿。

    没有推开。

    怜星盯着江枫修长的手,这双手没有推开怀里的人,反而轻柔地拍抚着怀中人的背,温柔的力度,轻缓的节拍,浓浓的怜惜。

    没有愤怒。

    没有伤心。

    怜星觉得自己从脚底开始一寸寸发麻,瞬间麻木便蔓延至心脏,蔓延至大脑,她没办法做任何思考。

    在理智回归前,本能已经做出反应。抛开拐杖,怜星右掌挥出,击向那女子。

    “不要。”江枫眼疾手快,迅速将怀中女子拉至身后,伸手去接怜星的掌力。他素来知道怜星实力之强、下手之狠,所以出掌时并不敢保留,怕自己若挡不住怜星,她就会在瞬间取身后女子的性命。

    呯。

    当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的手掌时,江枫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亦同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怜星运出的功力并没有自己强——自己这一掌怕是要伤到她了。

    他心中大骇,正欲拼却自损的危险强行收回掌力,不料,一股阴柔的真气传入江枫掌中,阻止了江枫欲收回的内力,强行让它便顺着二人相接的手掌击向怜星。

    甜的。

    怜星苦笑,人真好玩,明明心里苦的要死,可是流出来的血却是甜的,腥甜。是身体本能地担心自己撑不住这般地苦才会用甜味来安慰么?

    深深吸了口气,她原本想端出移花宫主最擅长的笑靥,可是无论怎么努力,双颊依旧麻木。再吸一口气,怜星望进江枫又惊又悔的眸子冷冷道:“明玉功第七层的攻击力确实不错,但它不是那么用的,应该如我刚才那般用才对,那才是明玉功的要义。”言罢,右掌收回又快速在江枫手掌上一拍,借力后快速后退,人未落地,长袖便已经挥出勾回自己的拐杖,落地,漠然站好。身子可以站得笔直,跌碎的不过是一地真心。

    “你要不要紧。”江枫上前欲伸手探怜星的脉搏,却被怜星冷冷避开。

    这时,房内传来“扑通”一声,却是方才那个女子跪了下来。

    她跪了下来,向怜星磕头道:“辰萝叩见二宫主。”

    怜星皱了皱眉,她很少出移花宫,知道她身份的人基本上都是移花宫人。而此女自称辰萝,自然是弄辰身边的人:“哪个司的?”

    “禀宫主,女婢是谊司的。”

    “风尘女子。”怜星思索了下,道出了事实。移花宫宫女分两种,一种是一入宫便成为宫女的,这类宫女一般以花的名字命名,如紫藤、细辛等。而另一类原本是隶属于移花宫,为移花宫办事的,由于表现出色,才破格身为宫人的,一般她们会改名,第一个字为提拔她的宫主的末一个字,如月奴,就是邀月破格提拔的。而辰萝应该是弄辰提拔的。不过,怜星素不喜欢在移花宫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能够冒尖的女子,是以,她从未破格提拔过任何人,也未有人以星为第一个字。

    而所谓的谊司,说得好听,是移花宫的公关组织,说得不好听就是移花宫开的女肆,能从那里提拔上来的人,都是风尘女子。

    “怜星。”江枫喝道,语气里是少有的严厉。

    “江大哥,您别生气。二宫主说的没错,辰萝确实是雏妓出身。”女子娇娇怯怯地抬头看向江枫,眼睛里有着哀怨与要露不露的一丝委屈。

    娇笑。

    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展露的娇俏笑容忽然不由控制地挂上了怜星的丽颜,苍白的脸上也莫名多了抹病态的嫣红。

    无法言语。

    不在于如刀割的喉咙发不出声音,而在于脑海里一片苍白,根本无力组装任何的语句。

    那张脸。

    像极了月奴九分,而多出来的那一分又比月奴更为婉丽。那纤纤的身姿,比月奴更惹人怜爱,那无辜的表情,比月奴更显得老实,那动人的眼睛,比月奴更雾眼蒙蒙。

    呵,老实柔弱的月奴。

    呵,更为老实柔弱的辰萝。

    一双手轻轻搭在怜星的肩上,江枫担忧地看着怜星,语气里有微微犹疑:“辰萝是月奴的妹妹,我派人找了很久,今日才带回来的。”

    微笑。

    怜星冲江枫微笑,语气讥诮:“玉郎,诱拐移花宫的女子原是你的看家本事,不是么?”言罢,推开了江枫的手,转身出门。

    “怜星。”江枫莫名的心慌,伸手拉住她。

    “放开。”怜星冷冷盯着江枫的手,视线定格在江枫的手掌上,却让江枫从手掌开始一寸一寸地冷上去。那份寒意,来自眼前这个女子的心底。

    江枫知道怜星生气了,他想他们得好好谈谈。但他不确定会跟怜星谈多久,是以,这一刻,他想到的是先用一刻钟安排好辰萝的事情,然后再跟怜星好好谈谈,也许,他可以抱着她柔声安慰,直到她开心了才放手,不在乎这会花去他日落到月升的时间,还是花去他日落到日出又或者再次日落的时间。所以,他松开了手。

    却不知道,他这一次的松手后,在他们原本需要紧紧相偎才能站立好的感情危崖中,怜星宁愿跌落,也不敢再回抱他。

    感受到手掌中瞬间失去的温暖,怜星握紧了手掌:“记得梳洗后再回初寒院,栀子花的香味我不爱。”

    叮,叮。

    拐杖敲击石阶的声音,怜星轻捷的脚步变得沉重,在跨入初寒院寝房的那一刻,泪水终于无声掉落。怜星闭上了眼睛,身体忍不住颤抖——为何这个男子总是选择在自己最依赖他的时候背弃。

    男人对女人的伤害,不一定是他爱上了别人,而是他在她有所期待的时候让她失望,在她脆弱的时候没有给她应有的安慰。

    辰萝就那么在江家住了下来,用她的温婉柔弱打动了所有的人,也用她的泪水在怜星与江枫间划下了伤痕。

    “跟我走吧。”孙俞楼想进的地方,没有人能拦得住。

    怜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楼下那一片初初绽放的芍药,美丽的五月花神。

    面对怜星的静默,孙俞楼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无奈与无助:“阿全。”

    “我不走。”怜星回眸道。

    “如果你不爱江枫了,你就应该跟我走。如果你还爱着他,你就不应该待在这里。”

    怜星明眸微眯:“那我该在哪里?”

    五月的天,阳光已经太明媚,太刺眼。已然已非放风筝的好时节。

    可是在这不合适的时节,那一片绿茵草地上放风筝的四个人看上去是那么该死的合适。那个男子丰神如玉,那个女子温婉动人,那两个可爱的孩子长得七分像那个男子三分像那个女子。他们四人站成了一方天地,那天地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远远看去,江枫与辰萝紧紧站在一起,一人伸出一只手调控风筝,却是两只风筝缠绕在一块了。那样子紧紧的站在一起的样子,在怜星眼里,缠绕在一起的又何止是风筝?

    轻轻叹了一口气,怜星低喃:“墨子为木鹞,三年而成,非一日而败。”她跟他的感情,大概也如墨子手里的木鹞一般吧,曾快乐地飞上云霄,她是否就该知足?可是,失去了木鹞的墨子可如她一般伤心?

    单恋一个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当怜星因着江枫与辰萝缠绕着的风筝而落寞时,她身后的男子,想到的却是当年那个软软央着他,让他陪伴着她放风筝的小姑娘。在她漂泊的那些年光里,他总是担心着有没有人会帮她取下挂在树上的风筝。而他的神思,那个小姑娘却再也不会费心思量。

    “小姑姑,你要放风筝么?”小小的孩童欢乐地跑了过来,却是小无缺,身后还跟着他顽皮捣蛋的孪生哥哥。

    怜星伸手摸了摸无缺的头,摇了摇头。对于无缺,她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

    “要放风筝么?”清越的男声重复着孩童的稚语,江枫也来到了怜星的身边,晃了晃手里的灵芝风筝,“灵芝风筝是求健康的,适合你。”

    小鱼儿买了蝙蝠风筝,他说要当大富豪,拿金子去帮精卫填海,他说这是最快的填海方式——精卫往海里丢一块金子,就会有十个人往海里跳。

    无缺买了牡丹风筝,他说大姑姑喜欢牡丹。

    辰萝买了彩凰风筝,也向他推荐了祥凤风筝。不过,他看到了灵芝风筝就想到了那个与他冷战了多日的女子,所以,毫不犹豫地买了它。

    怜星的脸色微沉:“你见过瘸子放风筝了么?”

    江枫温柔笑着:“我可以当你的手,自然也可以当你脚。”言罢,转过身背对着怜星蹲下,“上来。”

    怜星愣了一愣,杏眼瞪大了几分。

    江枫也不催促,神色平和地等着。

    “按常人的看法,你这样子会很丢脸的。”怜星微微皱眉,指出了事实。

    “上来。”清朗的声音中透出了低低的笑意以及风轻云淡的随性,以及属于雄霸江南的凤起江家少主人的骄傲与潇洒。

    怜星心口有些酸酸的,目光准确的落到了的后脑勺的左侧,在那青丝的下方,有一颗小红痣。有人说,后脑勺有痣的人,是在忘川河里受尽千年的煎熬,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来再续前缘的。可为何,他和她,反了。

    终于,背上一凉,一只如冰般寒冷的手环上了江枫的脖子,体温明明冷得刺骨却不妨碍汗水的肆意。这一刻江枫又后悔了,这么热的天莫把背上的女子热坏才好啊。

    “爹爹赖皮,两个大人跟一个小孩儿比。”小鱼儿哇哇乱叫。

    江枫挑眉:“那还比不比呢?”

    “比比比,谁怕谁啊!”

    江枫摇头轻笑,偏头对怜星道:“你好好放,要是挂到树上,不准求俞楼,我会帮你去取。”

    怜星不悦道:“我会放,很高很高的那种。”

    一次。

    二次。

    三次。

    ……

    当江枫第七次从树上跳下后,小鱼儿打了个哈欠道:“爹爹,把你女人带回去好好教教再来跟我们比吧,这样子很浪费我们的时间唉。”

    无语。

    默默的。

    怜星跟江枫都选择了沉默。

    事实太过残忍,事实胜于雄辩。

    终于,怜星开口小声道:“是你跑得不对。”

    ……

    而自从怜星出现后就被冷落的辰萝,脸上虽然还挂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却暗藏着阴云。

    将自尊心微微受伤的怜星背回初寒院安置在躺椅上,江枫略略心疼地拭去她额上的汗水,语音里却有着忍不住的笑意:“等明天春上,我教你放风筝。”

    疲惫的眼睛睁开,里面有着愤怒的火焰:“我会放风筝。”

    江枫宠溺地点了点怜星的俏鼻,嗓音似有笑意,慢条斯理地道:“你也知道它叫风筝,不叫树筝。”倒不是刻意要跟她做对,只是这般鲜活可爱的怜星他已经很久不见了,很想搂在怀里逗弄。

    漂亮的杏眼瞪着江枫,无言的抗议,只差喵喵叫了。

    江枫笑了笑,决定哄一哄。他伸手往怀里探了探,然后取出一物,递到怜星面前。

    漂亮的杏眼盯着修长大掌发呆,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却有些傻兮兮:“什么?”

    “扇子。”

    “扇……子?”

    将玉骨扇塞到怜星手里,江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怜星的发顶为她顺了顺毛:“今天买风筝的时候买的,我想你应该喜欢。”

    怜星下意识握住,跟着,又下意识地将扇子缓缓打开。

    五月的花神,七夕节的女王。

    整个扇面是一丛盛开的芍药,怜星最爱的花。

    冰凉的玉骨上还有着男子熟悉的体温,温暖了怜星的手,也温暖了怜星的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小小的扇子似乎扇去了她多日的愁郁,也似乎在她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的世界扇注入了一丝救命的空气……怜星轻轻阖上眼帘,隐去了差点落下的泪水,将那把小扇握得更紧。

    仰头,杏眼与凤眼相对。

    怜星想说些欢喜的话,开口却是一句:“你可知道,。”

    江枫先是一愣,随即笑开:“我倒是差点忘记了一件事情。”

    “什么?”杏眼闪过一丝不解。

    “你得回赠我一样东西。”凤眼认真道。

    “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杏眼老实道,也终于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从包养某人沦落为被某人包养了。

    “那这个呢?”凤眼探手伸入杏眼衣襟,一寸寸深入,轻抚着细腻的肌肤,握住了……很色么?

    坠子。

    星星状的坠子。

    杏眼里浮出一丝魅惑,气息有些紊乱,有些恼意,也有些不怀好意:“你左边锁骨上已经有一颗星星了,还嫌少?”

    “嗯。”凤眼坦然承认,同时,低头吻住调笑他的唇,好好调教。在将某人吻得天昏地暗时,江枫轻轻解下了某人的坠子。

    “帮我挂上。”

    “你确定?”意识到江枫不是在开玩笑,怜星有些微地错愕——毕竟,这坠子与他左锁骨的印记一般,都太过女性化。

    “嗯,我们是以物易物,不散的。”江枫亲吻了怜星的额际,然后看着她认真道。

    怜星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扇」与「散」音相近,以往至今,亲朋之间若以「扇」相赠,常会向受赠的那方讨一件礼物,避开两离散之喻。

    江枫留意着怜星每一个眼神的变换,确定怜星理解后,又温柔补充道:“古代男女交往,以芍药相赠,所以,芍药既能表达惜别之情,也能表达结情之约。”

    鼻子有些酸意,眼睛也很酸。怜星靠进江枫怀里,凑上唇亲吻江枫的脖子,亲吻他的喉结。

    心房一阵骚动,江枫试探道:“怜星?”

    杏眼抬头看他,媚眼如丝:“玉郎,我忽然很想亲亲你锁骨上的那颗星星,可好。”

    真正的色,现在才开始……

    一个。

    两个。

    四个。

    八个。

    “禀大公子,今天又有十六个门客中毒了。”江家的一名管事回报的。

    江枫肃颜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手里握着的熏香桃红色信笺:

    玉郎花心,三入花界携美人出,欺花界盖女流兮?妾无知:君,屈巫兮,以一族生息换夏姬长伴兮?君,燕丹兮,以美人玉手酬荆轲兮?妾怯询,彼辰萝金贵兮,彼江府金贵兮?

    落款无字,唯有一朵花色艳丽、花姿潇洒的海棠。

    江枟斜眼扫了扫那信笺,啧啧轻叹:“又是这女人。”

    江枫皱眉:“你招惹过她?”他自然知道这女子是弄辰,却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竟然与这女子有牵连。

    江枟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逢场作戏。”那海棠般妖艳的女子直如夏姬转世,褒姒复生,错过委实可惜。

    避开江枫不认同的眼神,江枟闲闲看向江枂:“女神医,你出风头的时候又到了。”

    江枂脸上一红道:“我,我还没看出是什么毒。”

    江枟道:“所以,我还是坚持我四年前的说法,那一次,你是鬼上身了。”

    “你尽小看人。”江枂不服气道,然后可怜巴巴地眼神看向江枫,“大哥你看啊,二哥总欺负我。”

    江枫抚了抚额头,笑道:“到底是哪件事情?”

    “哈哈哈哈”江枂得意地大笑几声,方才意气风发地讲述她一代女神医的传奇人生。

    原来四年前移花宫曾经大肆扩张,很多江湖门派不是昧心屈服就是被灭门或者被迫退隐江湖,这些门派并不仅仅是小门派,连比康国历史还长的锦州郑家都在移花宫的威迫下发出通告举族退隐江湖。

    而凤氏三族在江湖中极具地位,是正派中的大家,与移花宫本就敌对,自然未能幸免。

    如果说以武力相拼,凤氏三族尚可一战。孰料,那一场角逐,移花宫仅仅派出了——一味小小的毒药,很是低调的毒药,无色无味,中毒者也不会七窍流血,也不会嚎嚎大叫,只是越来越消瘦,吃再多东西都没有用。

    经过病不多诊断后,他声称,此毒能解,却由于毒素太过复杂,需要试毒,而试毒所需的时间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十年。

    三个月,皮肉是肯定瘦没了,却不知道骨头会不会瘦下去。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江枂捧出了一罐漆黑的中药,声称这罐子东西可以解毒。凤氏三族的长辈也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死马也当活马医了。挑了十个自愿尝试的中毒子弟,服下后,次日竟然大好了。江枂也因此成了三族的救星。

    族长们问江枂要什么奖励,她只求了一样——嫁娶自由。直至今日,江夫人每每想起这项让宝贝女儿蹉跎年华成为老女人的奖励,依旧扼腕不已。

    说罢,江枂爱娇道:“大哥,我厉害吧,我厉害吧。”

    江枫笑笑表扬道:“厉害极了。移花宫后来可曾再对付过凤氏三族?”

    江枂摇了摇头:“说来也奇怪,后来几年还真的一次都没有呢。”江枟取笑道:“还不是被江大神医的威名给震慑住了。”

    江枂要笑不笑道:“二哥,我听得出来这是取笑。你真的把我惹生气了!”

    说罢,她回头看向江枫道:“大哥,你可知道二哥怎么会招惹那个女人,他是想用他的美男计换解药!”

    噗。

    江枟的茶喷了出来,不禁又好气又无奈。他生平花心债千许,被老爹拿棍子打过,也被娘亲哭哭啼啼过不少次。唯独这笔,一直被误解,虽然在那个误解中,他的形象很伟大也很憋屈。唯独这笔,他老爹竟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唯一的作用,难得拉下脸来问了他一句:“你还好吧。”那句话,问了比不问更让他内伤。

    四年前,江枫胸口一紧,想起了小妹四年前在离落山庄的那些日子里,怜星不就常常逼着她学习一些毒术?那个女子,四年前就开始用她的方式守护他的家人了。

    “二弟,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问小妹。”江枫缓缓开口道。

    江枟点了点头,潇洒离开。跨出书房后,正巧看见往书房走来的怜星,江枟挑了挑眉,迎了上去:“二宫主,好巧啊。”

    怜星淡看她一眼,冷颜没有任何表情。

    “我曾经听三宫主讲过,移花宫的二宫主爱笑,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现在这个表情可以定义为笑。”

    怜星冷哼一声:“床边故事?”

    江枟干咳一下:“二宫主原来是冷面笑匠。”

    虽然眼前男子有着与江枫肖似的脸,可是怜星依旧没兴趣跟他浪费时间:“让开。”

    被嫌弃了。

    江枟再一次感受到男性魅力受挫,苦笑下:“二宫主,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怜星怔了怔,随即了然:“我的画呢?”

    江枟笑道:“请随我来。”

    看着画中人的笑靥,江枟轻叹道:“三宫主说的没错,二宫主果然爱笑。”兴许是作画人的情意太过缠绵,画中女子的眼角眉梢无不透着温柔的情致,只是说不上为什么,许是周遭的景致,许是作画人的心境,画中人明明笑容可人,可是整幅画却为一种压抑的感情所笼罩,似爱而不得,似爱而不敢。

    落款是江枫。

    这也是为何江枟会将怜星误认为花月奴的原因。

    “二宫主,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江枟开口道。

    怜星淡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江枟便径自说了下去:“听我大哥说,你们相识于六年前。可是这幅画却是我大哥弱冠时所作,也就是七年前。二宫主,你说,这是何道理?”

    怜星将画卷收起,敷衍道:“就如江枫有个弟弟叫江枟,月奴有个妹妹叫辰萝,我说不定也有个与自己酷似的妹妹。”

    江枟伸手阻止了怜星将画卷放入盒中的举动,眼睛里有一丝挑衅:“按二宫主所说,我应该将这幅画拿给我大哥看看,说不定还能帮二宫主找到亲生妹子。”

    怜星挣脱江枟的阻拦,还以颜色:“移花宫人素知我与弄辰不和,但是,你若再挑衅我,我不介意偶尔与她尝试下姐妹情谊。”

    说罢,冷哼一声,拄着拐杖飘然离开。

    江枟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之前,我为何会觉得她有些傻?”

    轻抚着画上的落款,如初初习字的儿童般描红着上面的一笔一画。怜星的思绪回到了七年前,那段属于两个人的回忆,却偏偏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又偏偏,她还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怪罪。

    耳边里,莫名地飘入了半首曲子:

    “最苦相思不相守 ,情深竟分隔 ,回首一片空 。

    最苦相依不相恋 ,每夜相聚 ,偏偏欠好梦 。”

    南蛮的曲子,需用南蛮的语言来演绎,是以,怜星听的很少。却偏偏,这一首,入了耳,入了心。

    轻轻叹了口气,怜星苦笑——自己和江枫七年的缠绕不正好印证了这两句话么。嘴角试图挂出笑容,眼泪却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正在这时,江枫推门而入,被那划过空气的银华所惊吓到,快步来到怜星身边:“怎么了?”

    怜星仓皇收起画卷,静默不语。

    江枫担忧地注视着怜星:“江画说,你之前有去书房找我。”

    怜星点头。

    “可有事?”

    怜星摇头。

    江枫探手拉住怜星,扯进怀里:“陪我说说话。”

    怜星在他怀中安静了下,最终,摇了摇头。

    江枫无奈,修长的手掌探至怜星颊侧,承接一颗颗下坠的银华:“至少该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没……”怜星原本想说“没什么”,可是一张口,只逸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江枫被怜星这种压抑的哭泣哭得心慌胸闷,怜惜地将她往怀里再搂紧了些,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轻喃着:“乖……乖……乖……”怜星很少哭,至少,很少当着他的面哭。正如这一次,他知道如果她能控制,她也绝不会在他怀里哭。江枫皱眉,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让这般倔强的女子哭得如此无法自己?他的心都快给她哭碎了。

    怜星在江枫怀中小心地调整着呼吸,她一点都没想要在江枫怀里哭。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哭泣只会招来那些龌龊的男人或者可怕的杀身之祸,她不该哭的。她更不知道哭完后该如何面对江枫,她不是月奴,每一颗眼泪都可以得到心爱男子的补偿。这个男子刚刚应付完泪眼汪汪的辰萝又得面对泪眼汪汪的自己,一定会觉得很烦吧。如果可以,她可以装睡给他混过去么?

    扣扣。

    “进来。”江枫道。

    江画便拎着食盒走进,将二人的晚膳布置在桌上,转身离开。

    江枫盛了一碗饭,取过一双筷子,夹了一筷子芦蒿凑到怜星唇边:“来,吃一口。”

    怜星偏过脑袋:“我自己来。”

    江枫眼睛里有了逗弄的笑意:“在我哭闹的那个年纪,都是别人喂我吃饭的。所以,我想,你应该也需要别人喂。”

    怜星回过头,瞪他。

    江枫笑了笑,又将筷子凑到怜星唇边:“来,吃一口。”

    怜星瞪他。

    江枫反省了一下,然后笑着补充道:“对了,你以前也喂过我,在我手受伤那次。”俊目笑意盈盈中带些戏谑。

    怜星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顺着江枫邪恶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次他手受伤又中了迷情药的事情,那一次她不仅积极主动地承担了喂饭的义务,连二人欢好时也积极主动……

    推了推江枫,怜星准备离开他的怀抱,某人恼羞成怒了。

    江枫赶紧放下筷子搂紧她:“行行行,不闹你了,乖乖坐着,乖乖吃。”

    怜星又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低头扒着饭,脑子里全是不该想的,之前的愁郁倒是无暇理会。

    江枫从怜星袖子里取出扇子,温柔地为她扇风:“别光顾着吃饭,今天的菜色你喜欢的。”

    怜星闷闷嗯了声,夹了一筷子芦蒿,想了想,将筷子递到江枫面前。

    江枫挑眉看她。

    怜星变扭道:“你吃。”江枫一手搂着她,一手给她打扇子,空不出手来吃饭。

    江枫心口一暖,张嘴由着怜星将菜喂入嘴里,细嚼慢咽后不忘肯定道:“手法纯熟。”

    怜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用筷子在菜碗里拨啊拨,然后眉开眼笑地夹出了一块大蒜凑到江枫唇边。

    江枫挑了挑眉,摇头笑道:“你想让我吃这个?”某人估计没学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怜星重重点了点头。

    江枫收拢扇子,敲了敲怜星的额头,然后笑道:“我是不讨厌吃这个,我不挑嘴。”他顿了顿,薄唇凑到怜星耳畔,轻咬着怜星的耳朵,清越的声音变得微微有些低沉,带着些蛊惑,“不过,你确定待会儿你受得了。”

    红了。

    某人的耳根子红了。

    “臭豆腐、梅干菜、榴莲……”怜星慢慢道。

    “什么?”江枫怔了怔。

    “明天我要吃这些。”怜星嘟着唇道。

    漠然,安静了一小会后,江枫搂着怜星大笑,回转扇子敲了一记自己的额头,笑道:“看你还敢说自己不挑食。”

    那块大蒜,最终,江枫还是没吃,他喜欢逗弄怜星,可一点也不想她难受。

    晚膳就在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中被甜蜜地解决了。

    晚饭后,江枫扶着怜星在初寒院走了一圈,然后抱着她走回寝房,与她同弹了一曲《平沙落雁》。

    琴案后,江枫一手搂着怜星,一手在琴上随意拨弄,隐隐地却是《有所思》的曲调。

    怜星忍不住问道:“这几日,弄辰的事情可让你为难了?”

    江枫帮怜星调了个姿势,让她可以面对着自己说话,温柔笑道:“我刚才想的可不是她。”

    怜星眼神一黯,不大乐意道:“你在担心辰萝?”

    江枫失笑,亲了亲她的唇:“我在想你。”

    怜星有些惊讶,杏眼圆睁,看着江枫讷讷道:“我就在你眼前啊。”

    江枫道:“四年前,你为何要教枂儿毒术?”

    怜星不甚自在地道:“我没教她,我在逗她玩。”

    江枫道:“你给她的那道方子,救了凤氏三族的性命。”

    怜星耸了耸肩道:“那只能说她走运。”

    “怜星。”江枫抬起怜星的下巴,认真道,“我很高兴也很感激你总是为我付出,护着我,也护着我的家人。但是,我不喜欢你为我默默地付出,也不喜欢你一个人偷偷地哭……”

    “大哥,大哥不好了!”江枂远远传来的叫唤声打断了江枫的话语。

    江枫起身想将怜星抱上床榻。

    “一起去。”怜星勾住江枫的脖子道。

    第一个中毒的江家门客发疯了,疯狗般见人便打。江家别院如今一片狼藉。江枂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可令人惊奇的是,当江枫怜星赶至时,那个发疯的门客已经大好了,神采奕奕,谈笑正常,还不停地道歉,与众人一起收拾残局。

    江枟看了看那个门客,盯着怜星道:“枂儿,把郑源钟之前的症状再讲一遍。”

    江枂余悸未消,嗫喏道:“二哥你不都已经知道了么?”

    “再讲一遍就是了。”江枟严肃道。

    “哦,”江枂乖乖重复,

    “第一日,他开始流鼻涕、流涎、流泪、打哈欠、瞳孔散大、出汗、腹痛、腹泻、头晕、头痛、发热。我原以为是伤寒,而且,第二日又有两人也出现同样症状,我就真以为是伤寒了。

    第二日,他开始变得六神无主,易燥,一日内为了些小事跟众门客打了五回架,还把他自己家里东西都砸了。

    第三日,他的脸色开始泛黄。老陈请他喝了口酒,他当场吐了出来。

    第四日,他开始一直喊渴,可是肚子却已经被水撑得如皮球了。

    第五日,他就开始发疯了。”

    江枫上前了一步,将怜星护在身后,挡住了江枟略具压迫感的视线:“病不多可曾找到?”

    江枟挑眉道:“这里不是有比病不多更厉害的人么?”

    江枂好奇道:“谁呀?”

    江枫笑道:“不就是你?”

    江枂赧颜。

    而江枟的脸色却更沉了。

    将别院的残局收拾妥当后,江枫招来了一名凤眼:“加派人手,将病大夫请回来。”

    “大哥,远水解不了近火。”江枟出声道,“如果你不愿意牵连初寒院里的女人,那就把弥夏院里的女人交出去。”

    江枫脸色一沉:“我自有办法。”那几个人在他别院里混吃混喝这么多年,也该是出点力的时候了。

    月色融融,夏蝉未起,原该是好眠的夜。

    怀中人却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江枫轻叹了口气,平躺下,让怀中人枕着他的胸膛,大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的长发:“睡不着?”声音有些喑哑。

    “我吵到你了?”怜星小声道。

    “没有。”江枫安抚地摸摸胸膛上的小脑袋,“在想什么?”

    怜星没有回答,纤指无意识地描绘着江枫锁骨上银色的印记。江枫也没有追问,放任怀中人肆意地神游,大手依然轻轻地摸着怜星的长发。

    夜,又深了一层。

    “你不问我么?”怜星终于开口道。

    “问什么?”江枫的声音已经恢复了白日的清越。

    “毒。”怀中人放弃了锁骨上的印记,开始把玩江枫脖子上的星星坠子。这个男人身上有她的印记,她很欢喜。

    “如果真的要问什么,我比较想问问关于劫若的事情。”江枫吻了吻怜星的额际,“你愿意告诉我么?”怜星是什么样子的人,他还不清楚么?如果她能帮他解决的问题,早就在神鬼不知的时候就暗自帮他解决了,又何须他来求她。她的为难,他又何尝不知。

    怜星支起身子,俯看江枫,柔软的发丝撩拨得江枫的心也软了:“你真的不问我?”

    江枫拉她躺下:“别着凉。”然后,笑道,“我说过了,我比较在意劫若的事情。”

    ……

    次日。

    江枫一大早就消失了人影。

    “二宫主,求求你,救救我吧。”辰萝一进初寒院就跪了下来。

    一样的语调,一样的姿态,六年前也有一个容色相似的女子跪在她面前楚楚可怜道:“二宫主,求求你,救救我们吧。”在这一点上,月奴比眼前人聪明,她知道,再多的文字都抵不过那一个“们”字。

    “这初寒院还真是什么人想进来就可以进来。”比她的将离殿差远了。

    “没二宫主你想象的糟糕,这会儿,我大哥估计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江枟道,他也是凭借江家二公子的地位一路过关斩将才将辰萝带进来的。他帮辰萝,倒不是说有多喜欢她,他只不过不想让这女子牵累江家罢了。

    面对这二人的唐突闯入,以及眼前跪着的人的哭哭啼啼,怜星倒是没什么怒气,这几个月来她笑得很少,怒得也很少。忽略跪着的女子,怜星盯着江枟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道:“你要不要掌管江家?”

    江枟不羁地脸上微微现出难得的错愕——这个女子竟然看透了他的心思。众人皆以为江家二少爷花心不羁,不务正业,却不知他将江家看得比什么都重。略略有些狼狈,江枟道:“你们慢慢聊,我去门口守着。”

    “二公子。”辰萝怯怯开口道,“你别走。”

    江枟叹了口气,这般菟丝花的眼神,只适合对他老爹发射,明明他跟他老哥都不吃这一套,怎么他老哥就中招了呢。

    确定江枟不会离开,辰萝又将楚楚可怜的脸庞面向怜星:“二宫主,那毒是从药司里面取出的,您一定知道解药,是不是?”

    怜星居高临下地看了辰萝一眼:“你有何资格问我?”

    “那我大哥呢,二宫主就忍心我大哥左右为难?”江枟问道。

    怜星道:“如果你有脑子,你就该知道移花宫把辰萝带走,我会更开心。”

    江枟皱眉道:“我原以为你很爱我大哥。”

    “二哥你这就不对了。爱情是相互的,你怎么能够要求嫂嫂一个人付出呢?”江枂突然闯了进来。

    江枟脸色一沉道:“你别捣乱。”

    江枂快速来到怜星身边,站到怜星前面:“不准你欺负嫂嫂。”

    怜星心里有一丝暖意,不禁苦笑,这对兄妹倒真是行动一致,喜欢挡在她的身前——让她觉得很窝心呢。

    江枂还不知道她的嫂嫂是移花宫二宫主的身份,所以,有她在场,很多话不方便说。江枟脸色一沉,一把扯过江枂:“跟我出去。”

    江枂挣扎不过江枟,一边挣扎一边被拖着走,嘴里还不忘喊道:“嫂嫂你别怕,孙大哥马上就来了。”

    江枟一听孙俞楼也来凑热闹,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拖着江枂的步伐更大,不一会儿,兄妹二人便出了庭院。

    辰萝的脸色也沉了几分,眼泪掉得更凶了:“二宫主,您知道的。辰萝回移花宫必死无疑,如果让辰萝回移花宫,辰萝不如死在这里干脆。”

    这时,院外传来江枂的声音:“娘,您怎么又来了?”

    以及江夫人不悦的娇语:“什么叫我又来了?”

    辰萝心一横,起身往莲花池里纵身跳了下去。

    当江枫踏入初寒院时,看到的就是坐在石凳上轻蹙娥眉对着江枂发呆的怜星、浑身冒着火气的母亲以及浑身湿淋淋、微微颤抖着的辰萝。当然,旁边还有,守在怜星身边的江枂、看好戏的江枟以及瞎凑热闹的孙氏兄妹。

    湿透的衣衫勾勒出辰萝美好的曲线,江枫不假思索地除下外衫走近辰萝,递过去:“先披着吧。”他的这一举动似乎出乎怜星的意料,她不由自主地转过了目光盯着江枫的外衫发呆,看着它从江枫的手中飘到辰萝的肩膀。衣服,传递了太过亲密的信号。

    不过,怜星的出神也不过是一会儿的事情,待她回过神来,又一派云淡风轻地将视线拉向了江枂。

    “枫儿,你看看,这个野女人干的好事。她来这里不过三个多月,就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乌烟瘴气。”江夫人首先发难。

    “娘。”江枂首先不依,“嫂嫂连初寒院都不太出去,哪有您说的那样子。都是别人来烦她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这两个词语似乎不是这么用的。

    “是呀,她还没主动招惹别人就能惹出这么多祸端,要是她存了这个心思,那还了得。”江夫人继续道。

    江枂翻了个白眼,无话可说。

    “刚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个误会。大家散了吧。”江枫开口道。

    “把人推到水里,一句误会就可以揭过去了。阿萝,你说,是不是误会,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推下去的!”江夫人厉声道。

    “娘。”江枫道。

    “怎么,你不该为阿萝做主么?就算你不看在阿萝的面子上,你也要看着小无缺跟小鱼儿的面子上,阿萝可是他们的亲姨。”

    江枫吸了口气,转身道:“辰姑娘,你说。”

    辰萝嗫喏了下,看着怜星的眼神有些惧怕,江夫人适时说:“好孩子,别怕,伯母给你做主。”

    辰萝冲着江夫人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然后大着胆子道:“是,我是被沐姑娘推下去的。”她说完后,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越说脸色越苍白,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经站不住脚,软软地向江枫偎去。江枫不得不扶住她,垂眸看她时眼睛里虽然一片平和还带着淡淡的安慰,可是辰萝却说不出的心慌,总觉得江枫的眸子里的讯息并不是如此简单。这个男子,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书呆简单么?

    “你胡说。”江枂冲口而出。

    “枂儿,你闭嘴。”江夫人喝道。

    孙俞楼上前道:“事实如何,江兄只需将影卫叫出来一问便知。”

    孙卿儿天外飞仙了一句:“江大哥,她算不算擅闯初寒院,你要不要对她下逐客令?”

    “够了。”江枫喝道,“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声音中有着凤起江家少主人不容置喙的威严。

    不过,也是有人不怕凤起江家少主人的身份的。

    其中,一个的名号是老夫人:“不行,那个野女人得向阿萝道歉,还有上次卿儿的事情,她也应该道歉。”

    其中,另一个叫孙俞楼:“不行,我不准你们这么欺负阿全。你让影卫出来对峙。”

    怜星看着眼前这一幕闹剧,忽然觉得厌乏。她站起身,走向莲花池,然后盯着辰萝道:“你过来。”

    辰萝怯怯走近怜星。

    怜星冷冷道:“是我将你推下去的?”

    辰萝回头看了眼江枫,大声道:“是。”

    怜星点点头,眼睛落在池畔:“从这里?”

    辰萝又回头看了眼江枫,大声道:“是。”仿佛,只要江枫在场,她就有无穷的勇气。

    怜星点了点头,也学着辰萝看了江枫一眼,眼睛里却不若辰萝般满是娇怯,却是挑衅的光芒,她淡淡吐出一个字:“好。”语音未落,长袖翻飞。

    “扑腾。”

    江枫与孙俞楼还未赶至,怜星已经将辰萝推入池中。

    “你们看,这个女人眼里还有家法么?”江夫人尖叫道。

    众人赶紧把辰萝捞上来。

    这一次掉下去与捞上来不过转瞬间,比之前掉下去那次时间还短,却只见辰萝面部青紫、双眼充血、瞳孔散大,口腔、鼻孔和气管充满血性泡沫,浑身不停抽搐,呼吸又急又促。

    怜星冷冷看着辰萝,一字一句道:“我若推你下水,就绝不会只是给你洗洗衣服。我若想将你溺死,就绝不会给你活命的机会。”言罢,转身离去。

    安抚完哭得天昏地暗的辰萝,江枫回到初寒院。

    怜星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是《康国本纪*无令王列传》。江枫走近怜星,手刚刚伸出,还未碰到怜星的肩膀。

    “别碰我。”怜星冷冷道。

    身后男子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心,忽然一痛,他,就,这么离开了。

    怜星的脑子一片空白,视线无意识地落在翻开的书页上,那一个个的水墨字忽然幻化成一张潇洒俊逸的脸,然后幻化成一个光风霁月的男子。记得儿时,自己无论如何调皮捣蛋,那个男子总会抱起自己,将自己高高抛上天际然后稳稳接住,转一个大圈圈,再亲她一口,朗声道:“错!我的小宝贝怎么可能错,我的小全儿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不论你喜欢做什么事情,爹爹都给你靠!”

    是呀,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又怎么会去计较对与错。对跟错的法则原本就是人为定的,自然能够随着人而改变。所以,那个原则极强的男子,不找影卫对峙,只怕他早已知道事情的真像,他在用他的行动来诠释他跟辰萝之间对与错的法则。

    怜星轻叹了口气,自己与江枫前前后后七年的相缠,终究比不过一个月奴。是她跟他情缘太浅,还是他对月奴用情太深?

    也许,他跟她的十年之约可以提前结束了。

    一双大手环住了怜星的腰,身后的男子身上有着淡淡的水汽,怜星刚要挣扎,就听见身后男子略略带着讨好的声音:“我洗过澡了,身上没有任何花香。”

    “……”

    “我道歉。”

    “……”

    “我知道,你没有推辰萝下水。”

    “……”

    “你说的没错,辰萝是雏妓出身。能从那种地位晋升,获得移花宫三宫主的赏识,这样的女子又岂会没有心机。”

    “……”原来,他早已看得分明。可是即便看得分明,他做出的选择依旧是……

    “怜星,我没有办法。辰萝她没有家世背景、没有高深的武功,甚至没有谋生的技能。江家是她最后的庇护所,我是她最后的依靠。她初来江家就为江家招致祸患本就引起了部分人的不满,如果我再当着众人指责她玩弄心计,当众削她面子,她在江家又岂能有立足之地。怜星,请你原谅我,我答应过月奴,要好好照顾辰萝的。”

    挣开江枫的怀抱,怜星回过身:“如果我不原谅,你待怎样?”

    江枫怔了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怜星自嘲一笑,苦涩道:“原来你吃定我会原谅你了。那么我告诉你,既然我原谅不原谅,得到的结局都一样,我又何苦违心地说原谅?”

    她看向江枫,一字一句道:“江枫,我、不、原、谅。”

    她一晚未归。

    从母亲处请安出来,江枫看向孤山的西北角发呆。

    江画从小路上奔过来:“大公子早啊。”

    江枫皱眉道:“我让你们守着江家别院,你跑这里来作甚。”

    江画摸摸脑袋道:“大公子你说什么呢,小的听不懂。”

    江枫道:“我若看不出你不是江画,又怎么知道你们几个每日换着花样扮作我江家门客在我江家混吃混合足足十三年。”

    江画呸了声道:“你当我们愿意在你家待十三年啊,我们兄弟发过誓,非得骗过你才离开。”呜呜呜,这个誓言是他们兄弟此生最大的错误,比对女人说爱你海枯石烂更糟糕。

    江枫道:“你们可发现了什么?”

    江画道:“发现了几个可疑的人,不出三天,必有结果。”

    江枫点头道:“很好。”

    带着“江画”往大门走去,江枫计划着送“江画”回别院的同时将那个女人带回家。在大门处,他看见江家大管家与一女子热络寒暄,然后,殷勤有礼地将她送走。江枫微微皱眉——那张背影,很是潇洒,有些熟悉,至于那张脸?

    “这个女子易容术不错。”江画开口道。

    是了!是那个蓝衣女子的背影。

    江枫急步上前:“江伯,刚才那位姑娘是?”

    江伯狐疑道:“大少爷,你怎么连蓝姑娘都不认识了?”

    江枫皱眉道:“蓝姑娘?”

    江伯道:“是呀,七年前,夫人顽疾发作,病大夫开了方子,其他药材虽然名贵可是倒也可以找齐,可是药引子却极难寻到。是大少爷您亲自出马才找到的。蓝姑娘就是每年过来给夫人送药引子的人啊。”说罢,江伯小心翼翼地举了举手里的锦盒,里面是一罐茶叶。

    是了,茶叶,金花茶。

    茶有很多:绿茶、红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

    茶花也有很多:红、粉红、深红、玫瑰红、紫、淡紫、白、斑纹。

    可是,金色的茶花却非常罕见,可以说,一般人一辈子都看不到。连开出方子的病不多也说过:“老夫只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金花茶,但是,当世是否还有金花茶,老夫就不得而知了。”

    “江伯,你可知道这蓝姑娘是什么来历?”江枫问道。这些年来,他确实知道母亲每年都有在喝金花茶,可是却不知道送茶的人是蓝目。

    如果,送茶的人是蓝目,那么这茶是谁送的就不言而喻了。

    母亲,您可知道,那个被你一口一个野女人骂着的女子,年复一年地默默用着世所罕见的珍稀药材维系着你的生命?

    江伯摸了摸头道:“大少爷,你怎么了?整个江家知道蓝姑娘来历的,只怕就只有你了。”

    江枫闭上眼睛,思索了一番,然后当机立断道:“江画,你去别院。”言罢,往蓝目消失的地方追去。

    江枫在一处转角,追上了蓝目。却见蓝目身边又多出一个翠色衣服的女子,却是碧睛。

    “蓝姑娘,请留步。”

    蓝衣女子回头:“好眼力。”然后顿了顿,又用鼻音补充道,“好功夫。”哼,自家主子真是出息,自己明玉功只剩下五层,眼前这男人倒是到了七重天了。要知道,凭自家主子的天赋,修到九重天自是不在话下,说不定还能自创第十重天呢。

    江枫行礼后道:“蓝姑娘,碧姑娘,在下有一事相询。”

    蓝目挑了挑眉示意江枫继续。

    江枫道:“在下跟怜星到底什么时候就已经相识?”

    碧睛的眼睛微微讶异,抿了抿唇:“江公子此言何意?”

    蓝目不悦道:“对你来说,什么时候相识有甚重要?你不是早已经带着月奴那贱婢逍遥快活去了?你不是跟那贱婢山盟海誓早将我家主子弃之如敝屣了?”

    江枫皱了皱眉,忍不住开口道:“月奴她待我很好。”

    蓝目轻哼一声:“她悉心照料你一个月,就爬上了你的床。你的真心真廉价。”

    碧睛轻轻拉住蓝目的袖子,小声道:“蓝目,别闹了,你这样子主子不会开心的。”

    江枫的眉皱得更紧了:“一个月?”他重伤在床明明有三个月时间,怎么是一个月?

    蓝目挣脱碧睛的拉扯,道:“让我说,人都被他逼到江家别院了,我都不明白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让我说下去,说完我就去接她回去。我的主子凭什么让他这么欺负,他这是让她去死呀。”

    碧睛抿了抿唇,眼睛了也有着心痛,缓缓放开了蓝目的袖子。

    蓝目走近江枫一步,一字一句道:“是了,你不记得了,我们不可以以此责备你。可是,这将近五年的时间呢?你扪心自问,你穿的衣裳有哪件不是你惯爱的款式,你吃的菜色哪次让你觉得不对胃口,你惯逗留的地方那处不是顺着你的喜好布置的?你可曾奇怪过将离殿每次新添的书籍都让你爱不释手,你可曾留意过除了大宫主的人手将离殿可曾有人让你不快,你可曾看见移花宫有一株梅树……你痛恨我家主子困住了你的自由,可是,你可曾想过,你在移花宫的日子是否比现在更舒心惬意,你不觉得整个将离殿就是围着你而转的么?”

    “是的,你痛恨大宫主杀了月奴。可是,如果没有我家主子,你们连移花宫都出不了,更不会多出那两个孽畜时时刻刻昭示世人你跟月奴的恩爱!我家主子是生而高贵、高贵惯了也原该高贵的人,江枂、江枟、江夫人、孙卿儿、辰萝……你可知道看着这些人对我家主子不敬,我是怎样的心情?我、红瞳、紫眸、碧睛、青眼恨不得将他们送到药司做药人。你可知今日碧睛为何会跟着我,她怕我忍不住将金花茶换成难疑!”

    “人非草木,我家主子怎么待你,我们看着都叫屈得紧,可你呢?你脑子记不住,眼睛是不是也瞎了?在你心里,我家主子不过是一个垂涎你美色,对你威逼利诱的魔头,纵然烧为灰烬你也毫不怜惜的魔头,不是么?”

    “她的功夫那么好,遇到你之前,我何曾看到她受过伤?遇到你之后,我却很少见她不受伤。她那样子的身子骨……那样子的弱……”说到这里,那个潇洒的女子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们五个想过了,如果哪一天她去了,我们是不活了,你们江家也别想活下去。”言罢,跺了跺脚,当先而去。她是一个倔强的人,实在不喜欢当着外人掉眼泪。

    碧睛叹了口气,看着江枫的眼神也带着责难:“江公子,你也知道我擅长医术,你的药全部是我去找的药材,你可知道我家主子为了吊住你的命费了多少心血?你可曾发现如今给你调制药膳的厨娘是否很眼熟?呵,这个我们不去说了,其实比起其他的,这个也算不上什么。”

    “可是江公子,你那样子聪明的人,离落山庄那般滴水不漏的地方都能安插进眼线的人,一夕间毁去移花宫百年基业的人,你可曾把你的半分聪明才智放在我家主子身上?就算她擅长演戏,你难道就看不通透?甚至,我们也曾经提点过你,说过主子眼睛上的疤痕或者其他的暗示,你可曾认真思考过,或者跟我家主子好好谈一谈?”

    “你没有。”

    “如果你把月奴供奉在心里最高的地方,你将我家主子置于何地?也许你不知道你心里的偏颇,对我家主子来说是多大的讽刺、多大的欺负、多大的践踏!我都不明白,她怎么就肯这么一路陪你走下来……”

     正文 第十章  近卿怯卿心已远

    混沌,头痛,心颤。

    江枫踉踉跄跄地冲回房中。

    一室冷清。

    江枫仔仔细细看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女子今日并不在这里——原来,当这个房间里没有她时,是这么的陌生与冰冷。

    江枫转身就欲往江家别院走去。

    蓝目跟碧睛向他透露了太多的讯息,却又不曾将每条讯息讲清楚。他很慌张,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隐隐的,他就知道,他做了一件无可饶恕的事情。

    “怜星。”就在跨出门的刹那,江枫无意识地叹出了怜星的名字,眼睛也依恋地看向怜星惯常躺着的椅榻上。

    那是?

    江枫眼睛一亮,快步走近椅榻,拿起了一幅画卷。

    是了,就是它。

    那幅让那个很少流泪的女子的眼泪止也止不住的画。

    解开缚绳,江枫的手竟然不自觉的颤抖,将画卷用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打开,一点点露出青嫩的枫树与粉嫩的芍药,枫树为芍药挡去酷热的阳光,芍药则向枫树绽放它最美的风华,它们吸着同一片空气,饮着同一方地泉,土壤下的根缠绕着不分你我。再展开,是一匹神骏的马儿,马头亲昵地依偎着一个十七岁模样的娇俏少女,梳着双环望仙髻,穿着湘妃色的百叠漪漪旋裙,她的手轻轻地摸着马儿,她的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眼睛却看着枫树发呆,柔柔的眼波里闪耀着相思。

    马儿,他认识,叫渔火。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渔火。

    人儿,他认识,叫怜星。

    落款,他更认识,叫江枫。

    呵,他原来很是擅长画人物呢——世人皆知(包括他自己)江家大公子作诗从不写艳辞,作画从不画人物。

    可这是什么?

    画是人物画,一笔一画里藏不住的情致缠绵,逃不脱再世俗的一瞥——任谁都看得出来——不是深深烙印在心底,又怎能画得如此细腻传神。

    那题在画一角的又何尝不是艳辞: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太白的《白头吟》,落下这笔墨时,他是想着跟画里那女子白头的吧,一定是的。

    七年前的画。

    如果七年前他就以这样的情怀爱着画中人……

    不对。

    那月奴是怎么回事?

    如果七年前他真的以这幅画里的无可掩藏的情感爱着怜星,他又怎么可能再爱上月奴?如果他真的如画里般对怜星相思入骨,他又怎么会允许月奴进驻他的生命?

    可是……

    月奴确确实实存在。

    他也确确实实爱过,爱到生死与共。

    他与月奴交换了彼此的所有,无缺与小鱼儿是最好的证明。

    花月奴是他第一个女人,他原以为她也是他唯一的爱人。

    可是……

    这幅画也确确实实存在。

    画里的女子也确确实实存在。

    画里的情意也确确实实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

    如果深究下去……

    他应该……

    江枫跌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手间……如果深究下去,他爱怜星爱得比月奴早,也爱得比月奴深……那他为何又会再爱上月奴?

    这些年,他对怜星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之间又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该怎么办?

    不对!月奴明明说他们在七年前就彼此相爱了呀。他难道龌龊地同时爱着两个人?

    “月奴的信。”江枫忽然间轻喊了出来,往江御声的书房冲了出去。

    “父亲,四年前是否有一封我的信。”江枫喘着气道。

    江御声思考了一下,道:“似乎是有一封信,我看笔迹是女子的,便交给了你母亲……”话未说完,江枫已经往江夫人居所奔去。

    “信?”江夫人还跟江枫呕着气,“那么久的事情,我忘记了。”

    “母亲!”江枫喝道,“它对我很重要。”

    江夫人这次发现儿子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了血色,神色也很慌乱,不由跟着乱了起来:“我是真的不记得了,那时候是巧秀收拾的,可她已经嫁人了……”

    “江鼓。”江枫不待江夫人说完就开始命令道,“去把巧秀找回来。江笛,跟我走。”

    “你去哪。”江夫人急急道。

    “思过岛。”江枫的声音远远飘来。

    江夫人皱眉自言自语道:“那封信好像是女子的,卿儿、辰萝加上那个野女人,呀,莫非又要来一个,唉唉唉。”

    思过岛,是凤起江家囚禁犯了罪的江家子弟的。

    哐当。

    漆黑的牢房随着牢门的打开映入了火光。

    牢房内的男子微微有些不适应的眯起了眼睛。

    “江琴。”清越的男子声音,冷然无绪。

    “大少爷,大少爷,我错了,你饶了江琴吧。”男子扑了上来,被江笛一脚踢了回去。

    “你跟我来。”江枫淡淡道。

    将江琴带到一处明亮的地方,江枫小心翼翼地摊开手里的画卷:“你可认识画中的人?”

    “认得认得,她是沐姑娘。”

    “沐姑娘?”

    江琴狐疑道:“少爷你忘记了?她是沐姑娘,不过,她也是移花宫的二宫主,怜星宫主。”

    江枫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是我什么人?”

    “少爷你真的忘记了?她以前是你的心上人啊,您,您还计划着和她私奔的。”

    “以前,以前是什么意思?”

    江琴道:“五年前,您曾经安排好一切,准备带沐姑娘出移花宫的,还让小的在外面等候。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您后来出来的时间比之前约定的时间整整晚了三个月,而且,您带出来的人也不是沐姑娘,变成了花姑娘……”江琴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巴——接下去的话,他没脸说——那三个月的等待耗去了他所有的意志力,他背叛了自己的少爷。

    不过,他的担忧纯粹杞人忧天。江枫现在的思绪零星一点都分不到他头上:“为何会变成花姑娘?”

    江琴怯懦地摇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小的也很奇怪,可是,花姑娘与您形影不离,小的也没机会问你沐姑娘的事情。”

    是了,那段记忆他有的,而且,在那段记忆里,他对移花宫二宫主怜星很……不好呢。

    忍不住伸手取出脖子上的坠子,江枫轻轻地摸着坠子:“江琴,你给我讲讲,以前,我跟沐姑娘是怎样子相处的。”

    “呀,少爷,这个坠子是您七年前送给沐姑娘的,寻石、打样、雕刻……全是您自己一手操办的。”江琴出声道。

    江枫眼神一黯,解下了坠子,墨潭般的眸子中宁静的光华不复存在,一种很复杂很复杂的情绪极慢极慢地显现出来,似乎是怜惜,似乎是痛苦,似乎是不可置信,似乎是追悔莫及,似乎是……七年前的东西,当她看着他和别的女子在云间双宿双飞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个坠子挂在心间的。

    呵,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他真是大、言、不、惭。

    三天了。

    他没有来找她。

    怜星叹了口气,轻叹一声“痴想。”

    “痴想?”江枂嘟了下唇,“嫂嫂,你说我的解毒方法不对?”

    怜星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方点了点头:“商陆的毒性没有这么强,所以,不是商陆。”

    “哦。”江枂受教地点了点头,又对着面前的瓷盘研究起来,“嫂嫂,你说这东西肚子里面的毒到底是什么呢?”

    怜星没有说话,对瓷盘里面的东西倒是见怪不怪。事实上,这东西还是她培育的。说到玩毒,弄辰那点水平,也就只能拾人牙慧。

    “大哥真的好厉害。”江枂对着瓷盘发了一会呆,神来一笔地赞叹起江枫,语气里又是钦佩又是得意, “连逍遥五仙都乖乖给大哥办事。”

    逍遥五仙是江湖上最行踪不定的五兄弟。他们之所以行踪难觅,是因为他们均是千面郎君的弟子,自幼便浸在易容之道上,即便他们就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他们就是鼎鼎大名的逍遥五仙。

    这五人行径亦正亦邪,处事半疯半癫,却是谁都不敢惹的。

    据说,当今武林盟主诸葛昌隋就曾因为得罪了二仙风潜周。风潜周就假扮成诸葛昌隋的模样调戏无令王妃。诸葛昌隋因此先后被孙华初与陈廷益单挑,两场均大败,颇为狼狈。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甚少,就连孙华初与故去的陈廷益至今都还以为当年调戏无令王妃的是诸葛昌隋。而诸葛昌隋之所以打落牙齿和血吞,是因为他经不起调查,如果无令王较了真对他展开调查,他的下场更可怕。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以,诸葛昌隋当初咬牙承认无令王妃风华太盛,他一直情不自禁才会冒犯她。这也成了他光鲜的记录里面唯一的污点。

    “嫂嫂你知道么?我大哥让五仙分别易容成中毒的门客和没中毒的门客,果然,找到了下毒的凶手。”江枂得意地指指瓷盘里面蠕动的虫子,“谁会想到,移花宫她们是利用水蛭下毒的呢。”所谓的水蛭下毒,就是让水蛭先将毒吸入体内,然后注入人体。如果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样子的情况,又有谁会想得到这些小虫子是为人所指使的呢?在常人的世界里,被水蛭咬一口,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跟被蚊子叮一口相差无几。

    怜星没有说话,目光淡淡看了一眼白色瓷盘——他的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还强悍——他,越来越不需要她了。

    那她呢?

    她是不是该放过他了。

    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之上,怜星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对自己道,四天,她再给他四天时间。她认识他九年,他们相识七年,一年算一天,她给他七天的时间来决定这段孽缘是否该结束。

    如果她就这么走了,兰离那个老妖怪会不会发飙?

    是了,得先把雪瑞花要到手。

    ……

    “江兄,好久不见。”一道玄色的身影端坐在江枫书房的主位上,如最严肃的老夫子一般正襟危坐。

    江枫推门后便看到霸占着自己椅子的男子,脸上神色惊喜多过于惊讶:“黑兄,我托你的事情可是有眉目了。”

    “眉目?江兄,你忒也小看我色林错教了。”玄色身影严肃的脸上微微透出些不悦,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又有谁想得到他就是妖孽横出的色林错教的湖尊黑墨呢。如果有人说他是韩非子得意的门徒,或许更多人会相信一些。

    “是我失言,还望黑兄将劫若详细告知。”江枫诚恳道。

    黑墨道:“传说,在盘古开天地后,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夜空的星星;他的身体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极和雄伟的三山五岳;血液变成了江河;牙齿、骨骼和骨髓变成了地下矿藏;皮肤和汗毛变成了大地上的草木;汗水变成了雨露;精灵魂魄也在他死后变成了人类。可是他还留着一样东西没有幻化掉。”

    “什么?”

    “眼泪。”

    黑墨继续道:“盘古的眼泪中藏着他全部的感情,而感情才是世上一切奇迹的源泉。”

    江枫细细品味着黑墨的这句话,怜星的感情确实在他身上创造了许多的奇迹。

    黑墨接着道:“后来,人类的一支无意间得到了盘古的眼泪,他们的能力就得到了升华,历经了千万年,这一支慢慢地便演化出了与常人不一样的异能。”

    “什么异能?”

    黑墨道:“这一支与我教有着极深的渊源,恕我无法讲得更细了。”

    江枫点头:“是我逾界了。”

    黑墨道:“这一支自称幻瞳。说来也奇怪,幻瞳族中异能大盛者往往为女子。而据我所知,你的女人可能是幻瞳族当世异能最强的。”

    江枫道:“这跟劫若有何关系?”

    黑墨道:“这劫若却是我教第七任湖隐兰序发明的。当年兰序爱上了幻瞳女遥羚儿,而遥羚儿却爱上了南燕国重臣上官丹青,上官丹青爱着的却是南燕国护国萧家唯一的女儿萧重柔。上官丹青为了救萧重柔身受重伤,金石罔效。遥羚儿求助于兰序,兰序纵然百般不情愿,终是抵不过心上人的苦苦哀求,研制出了劫若。”

    “劫若其实是一对情蛊,只是其中的雄蛊先天带夭。当中蛊的两人交合时,雌蛊雄蛊就会自动被唤醒,雌蛊会将寄主体内的灵力、元气、武功等等能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雄蛊的寄主,让雄蛊的生存环境更为滋润,从而保证雄蛊的生长。如同为情所困的女人大都疯狂一般,雌蛊对雄蛊的能量传递是不计代价的,如此大约五年,它就基本上将自己的寄主掏空了。而且,在这一期间,如果雄蛊死亡,雌蛊也会带着寄主跟着死亡。但是,如果寄主被掏空带着雌蛊死亡却只会让雄蛊陷入昏迷,不会影响寄主。”

    黑墨顿了顿,道:“这就是劫若的劫。其实,原本安兰序的意思,雌蛊死亡,雄蛊也会带着寄主一并死亡。却是遥羚儿痴心,偷偷做了手脚。”

    “而当雄蛊发现自己的能量大于雌蛊时,它就会开始反补,雄蛊的反补不仅将原先从雌蛊寄主体内获得的能量返还给雌蛊寄主,甚至把雄蛊寄主五年来多得的能量一并补给雌蛊寄主。如此,十年之后,当雌雄蛊均寿终正寝时,雌蛊寄主获得的能量比她付出的还多。”

    黑墨又顿了顿,道:“这便是劫若的若字,看似是个劫,如果度过了,却是幸了。这是兰序的一份痴心,他希望遥羚儿的付出有所回报。只可惜上官丹青还是辜负了遥羚儿。自从兰序发明了劫若,还没有哪一个幻瞳女度得了这个劫字,看得透那个若字。呵,人的感情却还比不上一对蛊虫。”

    江枫的心很酸也很痛,怪不得那个女子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如何补也补不回来。原来,全是为了他。

    近卿情怯。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怜星。

    他不知道他爱着她的时候自己是如何与她相处的,他疼她宠她么?

    他知道他不爱着她的时候自己是如何与她相处的,可是,那些都不堪回首。他,恨不得重新活一次。

    他没脸告诉怜星他知道了他和她的过去,因为,他仅仅是知道,却不曾记起。

    可是,他也无法如之前般与她相处,可以肆意地厌弃她,憎恨她,冷落她。

    长长叹了口气,江枫起身。

    六天了。

    还是解不出他跟怜星这一盘迷局。

    不过,不论该怎么面对她,他都该去见她了。他的思绪很紊乱,但是他的感情却诚实直接地道出了他的心意——他思念她。她那般玲珑七巧的心思,只怕这六日里想了很多事情,也想错了很多事情,他得赶紧去修补,就算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起码可以将她拥抱在怀中。

    “姐夫、姐夫、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小鱼儿。”

    江枫刚刚踏出初寒院,就看见辰萝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小鱼儿怎么了?”

    “我不知道,刚才还玩得好好的,突然就剧烈腹痛,然后倒地打滚起来了。”辰萝喘着气道。

    江枫皱了皱眉,当即往小鱼儿的居处奔了过去。

    病不多不在钱塘城,他的三个弟子你探探脉、我看看舌苔,你一言我一语,却是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你们中谁医术最好。”江枫忍不住喝道。

    “大师兄。”

    “那么,就让你们大师兄当主治大夫,你们两个从旁协助。”江枫冷静道。

    不知是被江枫“吓”到了,还是被江枫“醍醐灌顶”了,病不多的这三个宝贝总算是“糊里糊涂”地下了一堆安神的药,算是成功把小鱼儿“药”晕了。

    疲倦地从房里走出来,江枫揉揉眉心:“江画,备车去别院。”

    “可是,少爷,现在已经是亥时了。”江画小声道。

    “去。”淡淡的语气却不容拒绝,江枫抬头看了看天,明明是天朗气清的白日,为何入了夜却看不见星斗。越是看不见星光,他便越是想念那两道星光。

    江画匆匆离去,又匆匆跑了回来。

    “怎么了?”江枫抬眼看他,目光一凛,“你怎么又来了?”

    “事发突然,一时间没做孤山其他人的面具,所以,今天被你认出来不算我易容的失败。”说话的却是逍遥五仙的大仙淖(nao)步修。

    “到底何事?”江枫的语气里出现了少有的不耐。

    淖步修道:“那些中毒的人全都发疯了。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毒,持续着注入毒药反而如常人一般,一旦停止注入毒药,就先开始神情委顿、然后无理取闹、最后就开始发疯了!”

    “可曾控制住?”

    “我不知道。”淖步修喘气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呢。他们挟持了江大小姐。”

    “走。”江枫语音未落,人已经施展轻功往府门掠去,留下淖步修瞠目结舌——好俊的功夫。

    还未出城门,就与一对车马相遇,当先的正是江枂的马车,驾车的正是江书。

    江枫跳下马车,快步向江枂的马车走去。

    “大哥!”江枂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冲入了江枫怀中,“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哥,我,我好怕,哇……”

    耐心地安抚着江枂,江枫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马车上看去。江书卷起了车帘,这漆黑的夜里终于有了星光。而就在这一刻,传来了三更的锣声——咣、咣、咣。

    “大哥,你不知道嫂嫂有多厉害。那些人将我团团围住,嫂嫂一把银针飞出,他们就全部倒地上了,而且,嫂嫂的银针全都扎在他们的睡穴上哦。”江枂小孩心性,哭哭笑笑,变脸很是利落。

    江枫又温柔地安抚了江枂一阵子,确定她无事后,放开江枂:“你坐我的马车。”言罢,看向江书,“江书,你跟江画换辆马车。”

    钻进马车,江枫与怜星对望了很久,江枫有些忐忑,迟疑了下,方带着些怯意地走近怜星,微微颤着手将她搂入怀中,紧紧抱住,将脸埋入她的颈窝:“谢谢。”不止是谢谢你救了江枂,也谢谢你还肯让我拥抱,更谢谢你至今都不曾放弃我。

    怜星秀眉轻蹙——江枫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与表情她都不曾错过——他是怎么了?为何这般心虚?

    心里往最坏的方向想去,莫非他跟辰萝已经……

    眨了眨眼睛,打住胡思乱想,怜星偏头偎入江枫怀中:“你放心,江枂她无事。”

    怜星的话提醒了江枫,他微微松开怜星,细细打量着她,又伸出探入她衣襟,却被怜星一把抓住:“我也没事。”

    “今日我原本是想去接你回来的。”再次将怜星搂进,江枫开口道。

    “哦。”怜星静默了会,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相信江枫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有想去接她。

    可是那又怎样?

    六年前他也说去接她,可是最终却接走了月奴。

    这一次……

    “小鱼儿忽然病了。”江枫想了想,还是道出了事实。

    “哦。”怜星又应了一声,内心却笑得苍凉。月奴留住了这个男人的心,月奴的孩子留住了这个男人的人,她似乎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住了——除了那个男子早已忘却的两年记忆,被她亲手剥去的记忆。

    或许,

    还有……

    伸手轻轻放在小腹上,怜星轻轻叹了口气,沐漠可要快些来才好啊。

    ……

    小鱼儿的病反反复复,不发作时如常人无异,一发作时却满地打滚唯有江枫抱着哄着才会稍稍好过一些。

    安抚完小鱼儿,江枫从房里出来,正好与赶来看望嫡孙的江御声夫妇撞上。

    “枫儿。”江夫人唤住他。

    “娘亲。”江枫行礼。

    “枫儿,我是一个妇道人家,原不该插嘴。但是,那个野女人你真该管管了。”

    江枫皱眉道:“娘亲此话何意?”

    江夫人道:“你快让那个野女人把那些中毒的门客放了,由着她这般胡闹,江家的百年声誉都得毁了。”

    江御声也补充道:“枫儿,你母亲说得对, 我们江家的基业长青是建立在安仁弘义四个字上。那些门客是对枂儿跟沐姑娘有所不敬,但是,他们中毒了,原非本意。我们应该对他们宽容一些。沐姑娘一直把他们囚禁在初寒院里,将他们个个捆住,动弹不得,有违仁道。”

    “父亲母亲。”江枫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她这么做必有她的原因,还请父亲将这件事交予我全权处理。”

    “那个野女人能有什么道理,她不过……”

    “夫人。”江御声喝道,然后叹了口气,“也罢。江家以后终归是交给你的,你自己掂量吧。”

    当江枫进入寝房时,怜星正看着那幅画卷。见江枫走入,她回头,看看画卷,又看看江枫,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刚炖好的参汤。”江枫捧了一只青瓷碗,挨着怜星坐下,“来,张嘴。”

    童子鸡炖人参,炖得很好,却依然没胃口。

    怜星小小的皱了皱鼻子,眼前人的动作太温柔,她不能不给面子。再说,肚子里那位也需要补一补。

    岂知,江枫的勺子才凑到怜星唇边,参汤还未入口,怜星便一把推开江枫,身子探出榻外,呕吐起来。

    她呕得很厉害,撕心裂肺,除食物外,还吐出了黏液性泡沫,以及隐隐地一些血丝。

    心疼地为怜星拍背顺气,在她停止干呕后,江枫将她搂在怀中,神色复杂地盯着怜星的右手——也许连怜星自己都未察觉,这几日,这只手总是以一种护卫的姿势放在怀中人的腰腹上。

    书房内,是两道卓尔不群的身影。很安静,已经安静了许久。

    “唯有如此了么?”黑墨的话令江枫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殆尽,他的脸毫无血色,身子僵硬得如失去了生命的枯柴。

    黑墨的眼睛里有一丝同情——这个惯来风轻云淡的男子首次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与无助的神情。

    但是,同情归同情,色林错教的主人的威严依旧不容挑衅,他不经意地皱起了眉毛,透露出一抹不苟同:“我的话,无人可以质疑。”

    见江枫一迳沉默着不吭声,黑墨补充道:“起码我救活了你另一个儿子。”

    江枫总算回过了一丝神思:“小鱼儿的事情,多谢你。”

    黑墨点了点头,手指在桌面上的一张药方上弹了弹:“这个方子很温和,最适合她。”

    “主子,虽然我一直想让你离开那个男人。可是现在离开的话,你的身子……”寝房内,蓝目语气里有些焦急。

    “我想,这对兰离来说,还不算太棘手。”怜星淡淡道,右手轻轻地摸着腹部,眼睛里是看着江枫时无法显露的温柔——她的生命中失去了太多太多她珍视的人,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了。

    “可是主子,这也太便宜江枫跟辰萝那个人了。”蓝目不甘道。

    “青州知府荒无道,鱼肉百姓,却偏偏他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是以,他再混蛋,也无人管束;山东府的阿胶不是用驴皮做的,价格却比一般的阿胶贵上一倍;秦山监狱里有个良民被人陷害,身中十七刀而亡,刑部却说他是自杀……这世上有这么多不平之事,你若不甘不平,大可以找他们出出气。我的事却容不得你插手。”纵然在江家当了多月的米虫,移花宫二宫主的气势却未消退半分。

    “唉,我就知道该找紫眸过来,我说什么主子都当放屁。”蓝目是五女婢里面唯一一个当怜星板起脸后还敢再多说几句的人。

    怜星微微蹙眉看着蓝目,直把蓝目看得毛骨悚然后,才冷冷道:“也对,你去把窗户打开,换换气。”

    蓝目是真的恼了:“主子,这不好笑。”

    “去帮我找一个独臂的绣娘,我想学绣花。”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一身母亲亲自做的衣服,她的孩子自然也不例外,她不仅要为他裁衣,她还要做双份的。沐漠一个月后会带着雪瑞过来,她跟江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可以,她也想为他裁件衣服,不管他需不需要。

    蓝目叹了口气,跺了跺脚,领命默默退了出去。

    怜星单手支腮,开始寻思着该给他跟孩子绣什么的花样。

    枫树么?太直白。

    芍药呢?太艳丽。

    竹叶吧?太普通。

    今年的生肖是什么?

    ……

    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绪从衣衫的花色绕到了衣衫的主人身上。很想装糊涂来珍惜这仅有的时光,可是怜星不得不承认,他,在躲她。

    小鱼儿的身子明明已经大好,他却以照顾小鱼儿为由,常常逗留在蒲羽院,甚至夜不归宿。

    她不是不知道,他看她的眼神变了。不若她初来江家时的温柔与怜惜,他的眼睛里有着很复杂的情愫,有愧疚、有心虚也有迷茫。

    她是擅长猜他心思的人,她能够解读他的喜,他的怒,他的憎……可是,这一次他眼里的情绪却让她很陌生。他素来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君子坦荡荡,又可曾亏欠过谁?

    想到亏欠,怜星眼中精光一闪,是了,他还真亏欠了一个人。

    是辰萝的出现唤起了他对月奴的情思了么?

    月奴,他唯一亏欠的人。

    当那个与月奴流着同样的血,又有着相似的容颜的人步入他的世界。

    当着亡妻的妹妹的面,让江枫与自己做一些亲密的事情,他很苦恼吧。

    呵,这些日子,他对她太好。几乎都让她忘记了,他是她面首的事实,这个男人是她强要来的,他从未情愿过啊。仅有的温存,也不过是他对她的付出的感激,非关爱情。

    其实,她又何尝不困扰呢。

    辰萝的存在,就如梦魇一般,让她每次靠近江枫时就不自禁地想起月奴的脸,想起那一年初冬他们恩恩爱爱的甜蜜模样。醒来后,她总是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累累伤痕,一如那一年的初冬,她每天都得换一套被褥。

    房门被推了开来,江枫走了进来,端着一碗漆黑的中药。

    怜星先是皱了皱眉,错愕了下——那味道,分明是……

    她忽然感觉刺骨的冰冷,明明已经步入了夏日,她却仿佛回到了那一个初冬,冷冽的目光盯着江枫手里的药碗,看它从那修长的手掌里慢慢移到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没有抬头,不能开口,怜星死死地盯着那漆黑的药碗。

    莪术、芫花、五味子、归尾、葶苈,还有些许人参的味道……这方子,很不错。

    “喝了吧。”一室寂静,江枫的声音也比往昔喑哑了几分。

    怜星怔怔地抬头看向江枫:“你知道这是什么方子?”

    江枫避开了她的眼睛,偏头轻应:“嗯。”

    怜惜艰难开口道:“那你可知道,我肚子里的也是你的孩子?”

    江枫的喉结动了动,同样艰难地应声:“知道。”

    怜星的脸色慢慢变得麻木,周身散发出凛冽的气场,属于移花宫二宫主该有的凛冽气场,她伸手将药碗推翻在地,冷冷道:“我不喝。”这般的冷冽,纵然是他与月奴出逃时,都不曾见过的。那时的她,惯用笑容遮掩一切心事。

    江枫木然地看了一眼药碗,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而怜星也在江枫走出房门的那瞬间,瘫软在地。从未有过的脆弱与疲倦铺天盖地地袭来,这一刻,她连睁开眼睛面对这世界都没有勇气。

    一只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子被抱离地面,熟悉的男子气息,却没有熟悉的温暖。

    软软的。

    那个男子将自己放在了榻上。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觉得地上反而更好,若在地上,她再往下跌下去,也会浅一点呢。这一记温柔的怀抱,他又准备从她身上拿走什么——她的孩子么?

    “喝了吧。”江枫的手上又多出了一碗药。

    怜星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却始终不曾睁开眼睛。

    江枫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咬牙道:“如今,我若逼你喝,你也躲不过的。”

    颤抖的睫毛微微睁开,怜星的眼睛里是了然后的痛彻心扉——他的武功已经强过她,他的机智并不逊于她,若他真的铁了心,也许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这个孩子一起死。可是,她还没等到沐漠,她还放不下他……

    “为什么?”话音里是不可抑制的颤抖。

    江枫的薄唇张了又合,他写得出让当世最得民心的羿王都赞不绝口的一片宫商,却给不出一个扼杀亲子的理由。

    “你必须得给我一个理由。”怜星倔强地抬眸盯着着江枫,眼睛里是同样倔强的要落不落的泪水。

    江枫下意识想躲避怜星的目光,但终于还是强自镇定地迎上怜星的目光——心口很痛,他想抱住她单薄的身躯,手却唯有握拳放在身侧。他有不能不这么做的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他却不能说。因为,这个理由可以说服他,却说服不了怜星。一旦他说出这个理由,这一幕乱局的控制权就不在他手里了。

    “喝了吧。”江枫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理由,最终说出口,却还是这三个字。

    “如果你没有任何理由就想杀了我的孩子,那就先杀了我。”怜星嘲讽一笑,笑音如泣“当年为了无缺跟小鱼儿,你甘愿做我的面首,如今,对我这肚子里的骨血,你就毫无感情了?就算一半血是我的,可是这孩子身上另一半血是你的呀。他的眼睛也许会是你一般的凤眼,他的眉毛也许会是如你一般的剑眉,他的唇也许也如你一般薄薄的……”她无数次幻想过孩子的长相,甚至痴心地以为,未来的日子里她可以通过孩子来思念他。

    江枫的脸色因着怜星的话语而越来越苍白,他的眼睛里是无法克制的痛苦,他想大声喝止怜星,不要让她再说下去,他的心都快碎了。可是他选择了沉默下来,由着怜星完成她最后的一丝假想的幸福。待怜星说完后,他平静地抬眸,一字一句道:“月奴是我的妻子,我这一生,从未想过,让妻子以外的人,生养我的孩子。”

    怜星紧紧咬着唇,血丝蜿蜒流过她惨白的下巴,汇成一个泪珠般大的血点,“啪”的跌落到地上,她却浑然未觉。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着开口道:“如果我带着他离开呢,永世消失在你眼前,永世不让他知道他的身世,你可否放过他。”

    江枫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血滴溅开的小小血泊,僵硬道:“可我已经知道了,你跟我,都做不到自欺欺人。”

    呵呵。

    呵呵。

    呵呵。

    忘记了呼吸,当怜星的胸口闷得受不了时,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待呼吸正常后,她傻傻笑开,伸手胡乱摸了摸眼睛与嘴唇,却让整张脸上都布满了血渍。她痴痴笑着,伸手捧起药碗,递到江枫面前:“你喂我。”

    江枫脸色惨白,接过药碗的手亦控制不住地颤抖。

    怜星痴痴笑着,伸手抓起江枫另一只手,温柔按在自己的腹部:“孩子,你爹爹要送你上路了。”

    江枫眼睛一黑,天玄地暗,捧着药碗的手如何也举不到怜星面前。

    怜星冷冷盯着他,看着眼前绝情狠心的男子的脸色一瞬间枯败下来,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又滑下了两颗泪珠——罢了,又何苦为难他。

    苍凉一笑,怜星伸手夺过江枫手里的药碗,仰头便喝了下去。

    当殷红色慢慢从下体渗出时,怜星忽然笑了起来,还是那般痴痴傻傻的笑。

    江枫慌张地看着她,不敢动弹——眼前人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敢再刺激她,唯有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怜星,我已经让人找来了碧睛,她就在外面。让她进来,好不好。”

    怜星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哭着笑了起来,还是笑着哭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直恨着我让月奴跟你阴阳两隔,也让她跟她的孩子们阴阳两隔。”

    “所以,你一直在报复我。你放火烧移花宫,差点害死我姐姐,确实让我尝到了与最亲最爱的人生离死别的恐惧与痛苦。你的手段很好,一出刀就往我要害里面刺。至今,我一做梦,都还是那一片望不到头的火海,以及那根倒向姐姐的梁柱。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脑海里就浮现姐姐看着我绝望的眼神,耳朵里是姐姐对我失望透顶的话语。”

    “不过,我是不是表现的太过平静了,不曾让你感受到复仇的快感?我真是太笨了,我应该给你讲讲,我冲入火海时的情境的,你知道人肉是什么样的气味么?你知道么,其实在火里多待一会儿,你就不会感受到痛了,你还能若无其事地在火里行走呢。你知道么,那一次我流的血比今天的多呢。你知道么,如不是想着你,那一次,我可能就不想再醒过来了……”

    “如今,你应该开心一点了吧,我现在很伤心难过,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也跟我的孩子阴阳两隔了,你对月奴的愧疚是否又少了一分?”

    “不对,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够?月奴可是有两个孩子呢。”

    “呵呵,其实,你别着急,也别难过,我素来纵着你,你想要的我若能给又岂会不顺你的意。我告诉你哦,其实你已经报仇了。这个孩子,不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早在移花宫那场大火里,你就已经为月奴报过一次仇了。”

    “玉郎,你是不是更开心一点了?”

    “玉郎,我真的不知道伤心该如何表现。你想看我大哭一场吗?还是不吃不喝?或者把这里的东西都摔了?让我想想,当年月奴死时,你是怎样的伤心法。”

    “对了!是这样子!”怜星语音未落,手上忽然多了把匕首,银光一翻,她便狠狠往自己胸口刺去。

    血,在胸口蔓延开来。

    匕首刺穿皮肉的声音一如五年前那个夏日黄昏。

    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滴答、滴答。

    血液滴落的声音。

    怜星缓缓低下头。

    江枫的右手紧紧抓住匕首的中端。

    魏太子丕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曙似朝日,名曰扬文,其三状似龙文,名曰龙鳞。

    龙鳞是其中最锋利的一把,因太过锋利,而曾被南燕国君钦定为“凌迟”利器。 南燕国第一佞臣沐清臣就是用这把匕首凌迟而亡的。

    清刚为李家所得,扬文无所踪,而龙鳞却是怜星母亲家里的祖传之宝,原本沐池是想留给邀月的,但是邀月总觉得怜星太弱,所以,所有能让她变得强大的东西她都毫不犹豫地给怜星。

    龙鳞的双刃,薄而锋利,血流滑过匕首脊,滴答而落。

    而龙鳞的尖端亦染满了鲜血,却不是江枫右手的血,更不是怜星的血——江枫的左手紧紧护在怜星的胸口上,微微拱起,在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阳三焦经之间,龙鳞狠狠地嵌入皮肉,刺穿手掌。手掌拱起的高度恰好阻止了它进一步的横行,匕首的尖端就那般肆无忌惮地从江枫的手掌戳出,明晃晃、血淋淋。

    “你……”怜星不自禁往后退了一些,身体的残缺让她瞬间失去了平衡,跌卧在榻上。腹部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子下的血忽然间狂涌而出,怜星握紧右手,她知道那个孩子此刻正在离开她,带着对自己父母的失望与怨怼,他们甚至都不想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的可爱模样……心痛到无力承受,怜星跌落进一片黑暗中。

    “碧姑娘。”江枫焦急高唤,上前一步,坐到榻上,顾不得手臂上的匕首,伸手将怜星搂在怀里。黑墨说这已经是最温和的药了,可为何还这般霸道。

    一日。

    两日。

    三日。

    ……

    “怜星,你莫要哭了。”五日过去了,怜星始终不见醒来,她的眼睛不曾睁开,泪水却一直无声地滑落着。寂静无声的哭泣却比捶胸顿足更让人心疼,整整五日,不曾停过。水滴石穿,江枫本就不是铁石心肠,怜星这边默默的哭泣,当真把他的心都哭碎了。

    “怜星,来,换个姿势再睡。”江枫一边低低哄着,一边为怜星翻了个身,为她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温柔将她搂在怀中,将自己的右手放入怜星的右手中——她总是无意识地紧紧握拳,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江枫尝试着松开她的手多次,结果她松了又握,握了又掐,不过是在掌心多了几个月牙般的伤口。江枫心疼极了,仿佛那指甲掐入的不是怜星的手掌,而是他江枫的心脏。

    待一切就绪后,江枫将怜星搂紧,亲吻着怜星的额际,呢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他憎恨她,是她让自己跟月奴生离死别。

    她错了,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恨过她。

    诚如病不多所言,月奴与他在被十二星相围困时就已经耗尽元气。那时,如果怜星不出现,他跟月奴才必死无疑。他是想要报复,可是,十二星相已经为怜星所杀。思及此,江枫心口一跳:怜星身子素来不好,偏好用毒,不爱动武。看谁不顺眼了,也极少自己亲自动手,她那几个训练有素,仿佛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的女婢早就替主子效劳了。那一次,她下手的那股狠劲,莫非是为了他?

    叹了口气,那时候的他又何曾想到这点。只觉得这对女魔头情冷心冷血也冷。一个冷着脸杀人,一个笑着脸夺命,一般的狠毒。

    那时候的他,又何尝想过,她微笑着夺取十二星相性命时内心是如何得怒火滔天,又是如何的焦急万分,怒不能言,忧不能言,痛苦更不能言。她的九曲百折又能向谁倾诉?

    那时候的他,哪会去揣测她的心思,他是恨着她。却是恨她不顾他的意愿强迫他做她的面首,折损了他的自尊,扭曲了他的人生,也迫使他背叛了月奴。他更恨邀月,如果不是她的穷追不舍,如果不是她安排的十二星相,如果不是她威逼利诱了江琴,他就能跟燕南天汇合。有了燕南天的保护,他就能得到充裕的时间,寻到一个方法,迫使邀月妥协抑或消灭移花宫。

    又叹了口气,他为自己解答了一个多年的疑惑,一个他懊恼了自己五年的疑惑——为何当年自己带月奴离开前,明明就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连和燕南天汇合后如何与邀月谈判都计划在内,为何却不曾想过邀集武林同道一举铲除移花宫,高枕无忧呢?

    原来,他当初的精心安排,想带走的不是月奴,而是邀月唯一的妹妹。是以,他之前的计划里,丝毫不曾有过铲除移花宫的念头。

    可是,心口一痛,江枫的眼睛里满是自责——到头来,他还是对她的姐姐下了杀手,丝毫不留余地。

    想到那片他原本以为很成功很完美的火海,他甚至刻意停留,抱着无缺很是快意地欣赏了一会儿火海才悠然离去。那时的他,又怎会知道,他抱着无缺用着看风景的心情欣赏着复仇的火海,那个深爱着他,为他掏心掏肺的怜星却在火海里苦苦挣扎,他与怜星的第一个孩子就葬送在他亲手点燃的火焰里,来不及给他一次拥抱在怀的机会。

    俊美的凤目里是无尽的自责与忏悔——他竟然亲手扼杀了他与她的两个孩子。他竟然让她承受了两次丧子之痛。他竟是如此的混账。

    她说,他恨她让月奴与两个孩子生离死别,所以,他要报复她。

    她又错了,在这一点上,他亦从不恨她,反而感激她。

    他再清楚不过,如果由着邀月的性子,没有怜星从中周旋,无缺跟小鱼儿又岂能有命在?

    她费尽心机保住了他跟月奴的孩子,他却亲手扼杀了他跟她的孩子,还不止一次,她一定很伤心很伤心吧。

    江枫将怜星搂得更紧一些:“怜星,我真是一个混蛋。”

    思及此,他将右手从怜星手里抽出,然后将左手伸入怜星手掌里。怜星无意识地将江枫的左手握紧,指甲深深嵌入那道被龙鳞刺透的伤口。十指连心,可是从掌心传来的痛苦反而让江枫的内心略微平静。他搂着怜星,将自己的右颊贴在怜星的左颊上,语气里有着少见的哀求:“怜星,求求你,不要放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你,让我珍惜你,让我来正视心底对你的那份感情。

    ……

    番外:月奴的信

    玉郎:

    相信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你真的很好很好,可惜月奴福薄,无缘与你白头。其实,死亡对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解脱呢。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感觉很甜蜜,却也每日都提心吊胆,忐忑万分,深怕有那么一天,你忽然记起了一切,然后对我深恶痛绝。

    不过,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的煎熬也就结束了。我很自私,如果我还活着,这个秘密我绝不会告诉你。可我也很爱你,我若死了,我却也不愿意你孤单一辈子。

    玉郎。

    我自幼孤苦,很小时,就被卖给杂耍班子。唯一的妹妹也在一出生时被送掉。温暖、体贴,关怀……这些都是你教给我的。当我十岁时,在街头表演节目,不知道玉郎你看过没?就是那种让小狗钻火圈的把戏。也许,是那次的火势太旺,狗儿怎么也不肯钻火圈。班主很气恼,就拿鞭子抽狗儿,我心疼,冲上去抱住狗儿替它挡了几鞭子。

    也因此,二宫主救了我。

    那么小小的人儿,小大人似的告诉我,等我再长大些,班主就会把我卖到女肆。

    我哭着求她救我,她原本没有答应,却禁不住我的哀求,带着我一起进了移花宫。呵,只怕她现在很后悔当年的恻隐之心吧。

    说来也惭愧,二宫主比我还小一岁,进入移花宫后却很快得到了晋升。未及笄便已经掌管了药司。大宫主就更厉害了,在她十七岁时,还跟与她一起竞争大宫主地位的几位花主武功相差不多,却在一年内功力激增,一举击败其他几位花主,并杀了老宫主,入主移花宫。邀月的名字从此天下皆知。而我,却只是当了大宫主的贴身女婢。

    也许我是二宫主带回来的,大宫主极信任我,很多事情对我并没有深瞒。据我所知,大宫主功力大增,跟玉郎你的结拜大哥燕南天有莫大的关系。大宫主之所以恨你,只怕也与燕南天有关系。

    唉,玉郎,哪怕此刻你看到信时,我已经走了。我也很想很想这封信很长很长,你永远都念不完,就好像我一直陪着你讲话一般。不过,当你看完信后,只怕就不再想要我的陪伴了。

    我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今年夏天(我不知道玉郎你何时能看到这封信,不过,对于时间,我想玉郎你是懂的,今年就是我生命停格的年份啊,也是,我们的孩子出生的年份,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们。)你闯入了移花宫,想带走一个人。

    是的,我骗了你,我骗你说,你是来带我走的。其实不是的,你一直想带走的人是二宫主。

    我不清楚你们为何没有逃脱,当大宫主把你交给我时,你已经昏迷了两个月了。那两个月,一直是二宫主寸步不离的照顾你的。瞧,看到这里,你该生气了吧。我又骗了你呢,骗你说是我在照顾你,其实不是的,二宫主深怕大宫主会在你昏迷时对你不利,哪肯让别人接近你半分。

    我知道你是二宫主刻骨铭心,倾尽所有来爱的人,我也知道你是大宫主欲置之死地的人,我更知道我不该爱上你。可是,当你一醒来就迫切地抓住我的手腕,睁开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深情地看着我时,我已经没有机会给自己选择了。

    可惜,你眼睛里的深情片刻便消失殆尽。

    你疏离地问我,这些日子里是不是我一直在照顾你。

    我真的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勇气说不是我,我太想再次看到你眼睛里的深情与专注了,我已经为你痴迷。

    此后的几日,你一直用困惑又矛盾的眼神审视我。我其实很胆战心惊,可是,我不能说,如果我说了事实,你连这样子的目光都会吝啬赐予。

    也许是上天都在成全我。二宫主忽然来找我,把你移花宫布置的眼线和逃亡路线告知了我,还将你给她的信物也交给了我。她希望我能够将这些转交给你。

    玉郎,你都不知道,为了你,我的胆子变得有多大。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告诉你了移花宫的眼线,我告诉你了逃亡路线,我出示了信物,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告诉你,你只身闯入移花宫其实是为了带我走。

    你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回答了,那一刻,我不得不佩服二宫主有多了解你。

    你信了,看我的眼光多了分怜惜,也默许了我的亲近。

    可是,你的理智让你接纳了我,你的感情却依旧在二宫主身上。

    那一日,当你与二宫主遥遥相望,我分明看见了你眼中的光芒,你素来沉稳,就算沦为阶下囚亦淡然以对,可是那一次,你的手指都颤抖了,你颤抖着用手按住了胸口,然后半跪在地上。我慌了,那一刻我已经无法约束我自己。上苍都把你交到我身边,我真的真的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玉郎,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美好啊。

    也是那一晚,我对我们都下了迷情之药。最狠毒的那种,若不欢好,必死无疑。玉郎,我很坏,是不是?掐住了你的心善,知道你就算不在乎自己的命,却不会不在乎我的性命。请你原谅我,我知道唯有这样,你才会对二宫主再无他想,一心一意对我好。

    移花宫的女子,又有谁不会玩心计?我是大宫主身边第一女婢,又岂会弱到哪里去?

    知道么,那一日清晨,我醒的其实比你早。我偷偷看着你,看着你醒来后凝视着床上的落红,神色复杂。我胸有成竹却依然小心翼翼地看着你在一番挣扎后眼神变得坚毅与果决,我知道,我赢了——从这一刻起,我将入主你生命的全部,只要你不恢复记忆,我将会是你的唯一。我一直厌恶移花宫的血腥与勾心斗角,可是,那一天清晨,我是多么感激移花宫教会我的心计。

    玉郎。

    你给了我我这一辈子都不曾感受过的温柔与体贴,哪怕这是我从别人手里偷来的,我依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日之后,你对我加意温柔,可是却再也不曾碰过我。我们明明计划好了路线,你却总是不肯离开。那个时候,你诚实地对我说,你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在移花宫。我唯有苦笑,我怎能告诉你,玉郎,你遗落的是你的心呀。

    我冒了一次险,我去求二宫主。其实,你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二宫主全都知晓。你我之间的变化,她又怎可能漏过。那几日里,她大病一场。看着那个苍白如鬼的女子,我是害怕的,可是为了你,我笔直地跪在她面前。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怜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二宫主,我也不再是卑微的女婢,我们是平等的女人,竞争着同一个男人。我用我的性命赌了一把,你却是我最后的底牌——我告诉她,我怀了你的孩子。

    她没有哭,也没有大发雷霆,却呕出了一大摊血。紫眸将我赶了出来,如果她能,我想她会杀了我。呵,她是一个好奴才,我却不是。玉郎,为了你,我学会了反抗。你给了我勇气与尊严。

    隔日,便传出移花宫二宫主命悬一线的消息,大宫主急急带着二宫主出宫去了。同一日,你的一个眼线被杀。你害怕连累其他人,终于带着我逃出了移花宫。那眼线是二宫主派人杀的,我该感谢那个眼线,她用她的性命促成了你我的出逃,也斩断了你对二宫主的那份迷思。

    玉郎,如果说大宫主是二宫主的克星,你,就是她的软肋。当她用杀眼线的方法逼迫你出宫时,我是庆幸的,我知道她是彻底让出一切,让我们双宿双飞了。

    只可惜,到底是我的福泽太浅。二宫主用自己拖住了大宫主,给了我们逃离的时间,可是,她低估了大宫主对燕南天的恨,也低估了大宫主对她的爱。

    大宫主就算不愿意你跟二宫主在一起,她也不允许其他女子抢她妹妹的男人的。这一点,我一直清楚,可是,玉郎,对你,我真的已经是飞蛾扑火,无法自计。

    也许,我又自私了,可是,我真的很责怪二宫主。如果,她能够再牵制大宫主一些日子,我们就能够与燕南天汇合了,那时,你潜龙入海,纵然是移花宫又有何惧!

    终究是……道不得,求不得,谋不得啊。

    逃离移花宫的这九个月,我确信,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呵,我也确信,这不是玉郎你最开心的日子。

    玉郎。

    这九个月里,你对我无微不至,可是,我看的出来你的困惑。你死心眼,笃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信念,认定了是我,便不曾怀疑过。你只当自己失去了部分记忆,所以,才会对我陌生,并因此对我更是温柔怜惜。你对爱情的忠贞压迫着你来接受我,你也因为忘记了我所以对我心存愧疚。

    可惜,感情这东西靠的真的是感觉,感觉不对,你的理智也管不住你,你对爱情的坚定信念也帮不了我,你对我那么深的歉疚也无法让我在你眼里变得更讨喜。

    这一切,我都冷眼看着。

    你为我吹笛子,吹一半你的眼睛里就有了温柔笑意,而曲子吹完后,你看着我的眼神永远是困惑,然后是歉疚,然后才是温柔笑意。

    你看着我时永远用的是十二分的精神,而你真正轻松自在的时候,却是躲开我独自看着天上星星发呆的时候。

    你陪伴着我,我很开心。可我的陪伴,却让你不自在。你好静,我明明害怕极了你的沉默不语,深怕你想着想着就会记起一切,可是依旧曲意陪伴在你的身边。可是,有我在你身边,你却总是无法宁静。你眼睛里有着温柔笑意,可是你眼眸深处的不解与不耐我又何尝看不出来。

    你为我点的菜,你为我的衣裳,每一件都用足了心思,可是,你选的都是二宫主的喜好,不是我的。而我能做的,却是笑着接受,谎称这些都是我爱的。

    我想,这也是上苍对我的弥天大谎的嘲弄吧。可我不在乎,就算当你心底的影子,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只是一抹影子,你今生今世也只会对我一人好了。玉郎,我必须承认,这些日子来,我每日都在祈求上苍,祈求让你永远都不要恢复记忆。我很狠毒,是不是?

    玉郎,你知道吗?你对我的每一份好,就会让我对二宫主的嫉妒多一份,我快被这份嫉妒折磨得发疯了。可我却告诉自己,我赢了,今生今世不管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心思,住着的都是花月奴。就算你午夜梦回时会仓皇醒来,怅然若失,可是,当你清醒时,你都记得你是我的男人。我,够了。

    十一个月,大梦一场。玉郎,如今我一脚已经涉入黄泉水中,才清楚地掉下泪来,我想要的,从来不止这么多。

    如果说得到了你的心,却得不到你的人,是上苍给二宫主的惩罚。

    那么我的惩罚,恐怕就是得到了你的人,却永远也走不进你的心。

    玉郎,这一世,你若还爱着二宫主,你就去爱吧。我说不出祝福的话,但是,这是我欠着二宫主的,我必须跟你讲清楚。这样子,我才不欠她什么。来世,我才能跟她公平竞争。

    玉郎。

    我向你索要了多次的缘定三生,你始终答应不出口。此刻,我再问你一次,下辈子,可否许给我?如果,不能许给我,可不可以不要急着把它许给二宫主?

    求你了,玉郎。

    我爱你,玉郎。

    “大哥,嫂子醒了没呀。”江枂有礼地敲敲江枫的房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还没有。”江枫疲惫道,“枂儿,你来可有事?”江枂的小脸上除了焦急还有着遮掩不住的兴奋。

    “大哥,你知道吗,那些被嫂嫂关押着的门客们,竟然不药而愈了。世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毒,毒是解药,解药是毒,如果能咬牙挨过去,最后又能不药而愈。如果不是嫂嫂误打误撞,把他们关起来,只怕,谁也想不到解药竟然是‘没药’,哈哈。”江枂兴奋地叽叽喳喳道。

    误打误撞?

    江枫叹了口气,怜星此番作为,又岂是误打误撞。

    这个女人,就算想帮他,也总是费尽思量,而且,从不自计。

    就拿这件事来说,最终,传出去的,必然是江枂治好了这些门客,怜星最多不过是误打误撞给了江枂线索而已。江家人,谁也不欠她人情,甚至有人反而会记恨她,说她恃宠而骄,然后感慨自己好人有好报,即便沦落到妖女手里还能吉人天相。

    在移花宫与自己之间,怜星总是万般小心地寻求一个平衡,用她的方式爱着邀月,爱着他;用她的方式,守护移花宫,守护江家。

    她对他的坏,她自己总是挂在嘴边,才会动不动就对他颐指气使,一口一个面首——她是故意想让他看到她的坏呀。

    而她的好,她总是讳莫如深,如静水般,深流、无声、无止歇。

    她傲漠,却年复一年地为母亲送来金花茶,不在乎她一口一个野女人,也不在乎她总是想为他找另外的女人。

    她疏离,素不爱与人来往,却费了不少心思教会江枂那些毒术,忍受江枂小麻雀般的叽叽喳喳以及小狗般的依恋与相缠,用江枂的手来替他保护江家。

    她怠懒,对权势毫无眷恋,却强势地同弄辰争夺江南分部的控制权,为的是将地处江南的江家纳入她的羽翼,沉默地给予保护。

    她的苦心孤诣,他可曾怜惜?

    一场燎原大火,两条亲子性命,五年冷漠以对……这些,就是他所给的。不,不止,他给的最痛的,莫过于在情感上的背叛。他的薄情寡义、毁信叛誓,钱塘江水可能救赎?

    ……

    “为什么她还是没有醒过来?”江枫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派人将黑墨找来了。如今的他,发未梳,髭未剃,满眼血丝,满脸的焦躁不安,之前的云淡风轻,风雅蕴藉,如今点滴不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幻瞳女本来就是胆大王跟胆小鬼的结合体。”黑墨不轻不重道。

    “什么意思?”

    “敢逆天用劫若给你续命是为胆大,而在情感上遭遇挫折就将神魂遁入冥思是为胆小。”

    江枫松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怜星的身子没事,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黑墨认真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幻瞳女神遁的本事很是厉害。据说无令王陈庭月的那个鬼妻神遁了好几百年才醒过来。”

    江枫刚刚松了的气都被抽紧,抱着怜星的手不禁又搂紧了几分。

    黑墨看了看江枫,也不禁皱了皱眉——自己起先会与他交好,是欣赏他云淡风轻的性子,如今倒好,为了个女子如此患得患失,庸人一个。

    “你也别太担心,你的女人外柔内刚,不久肯定会醒过来。”

    “黑墨,我心神不定,请你明示,莫要话里藏话。”

    “你只要和这个女人再交合一次,你体内的雄蛊就算养成了,你说,她岂会让自己之前的付出功亏一篑?”

    “黑墨。”

    “嗯?”

    江枫轻柔地放开怜星,下床走近黑墨,缓缓地解开衣衫。

    黑墨的眼睛一沉,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这个男人明明一副邋遢狼狈样,竟然依旧该死的魅惑人心。打住,他又在想什么?!

    “你可认识这个?”

    “嗄?”

    ……

    在一个不算太凉快的傍晚,怜星终于醒了过来。

    杏眼初开,便看见江枫的凤眸温柔盯着自己——苦涩,不知是之前那碗堕胎药,还是江枫后来喂自己喝的药,苦涩从唇舌间缓缓流入心底——为何这个男人的情感能够如此反复,一刻温柔,一刻残酷。好在,这一切,都快与自己无关了。可是,没有他也没有孩子的世界,她该如何活下去?

    “要不要喝水?”江枫将怜星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怀,柔声问道。

    怜星没有说话。

    “或者,你想不想喝粥?”男人的声音带了些讨好,似乎深怕被怜星拒绝。

    “好。”怜星淡淡开口,她确实是饿了,虽然没什么胃口。

    江枫轻轻喊了声:“碧姑娘,粥。”

    碧睛便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看见怜星憔悴的容色,立时掉下了眼泪,勉强唤了声:“主子。”

    怜星看了眼碧睛,淡淡应了声,然后道:“我没事,哭什么?”

    碧睛揉揉眼睛道:“我不知道。”

    怜星又淡淡应了声,然后问道:“沐漠呢?”

    碧睛道:“沐婆婆后日到。”

    怜星道:“好,你去接她。她年纪虽大,却极少出门,我总是不大放心。”

    碧睛道:“青眼、红瞳一直跟着。”

    怜星道:“我还是不放心。”

    碧睛跺了跺脚,眼泪掉得更凶了:“我们都知道你有多宝贝那东西,你放心,就算青眼、红瞳都死了,那东西也会好好地送过来的。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死都不会。”说罢,不待怜星说话,径直带上了门走了出去。

    江枫没有问什么,眼里却若有所思。他盛了勺粥,吹了吹气,方送到怜星唇边:“来,慢慢喝。”

    怜星乖巧地咽了下去,方好奇道:“你知道我今天会醒过来?”

    江枫道:“我不确定。不过,我有让厨房常备着粥、鸡汤什么的,这样子,你醒过来就可以吃了。”

    怜星轻哦一声,无言喝着粥。

    待怜星将粥喝完,江枫将枕头垫好,让她靠着,自己走下床,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伸出双手将怜星的双手包握在掌心,虔诚而庄重道:“怜星,我……”

    “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辰萝姑娘跟小鱼儿少爷不见了。”门廊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小鱼儿的乳娘蔡婶。

    江枫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埋入怜星手心,一小会后,他亲了亲怜星的掌心:“等我回来。”方站起身离去。

    江枫这一去却是彻夜未归。

    碧睛伺候完怜星喝药,不悦道:“辰萝是自己设局离开的,江公子其实心知肚明,可是他却装作看不出来,兜兜绕绕了一大圈子才径直取道找到她。此刻还在那里哄着辰萝呢。”

    怜星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碧睛道:“那般心机深重的女子,江公子为何还如此待她?主子,我看不下去了。”

    怜星伸手右手,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若论心机深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辰萝又如何比得过我。按你这么说,江枫不该喜欢辰萝,岂不是更不应该喜欢我?”

    碧睛讷讷道:“主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怜星淡淡笑了笑,然后道:“小时候,母亲最不耐烦带我去买东西。因为我站在店铺里左挑右选,往往挑上一日也选不出一件东西。可是,如果是我选中的东西,哪怕在其他人眼里,它不过如此,我都会喜欢它,一直一直喜欢下去,就算有更好的东西,我也不会替换。我是这样子的性子,他……也是。”

    叹了口气,怜星继续道:“其实,对于他而言,经营一份感情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却是这份感情的开始,入眼难,入心更难。可是,只要入了眼,入了心,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他的心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不过你是好是坏,他都接受,你的好,他珍惜,你的坏,他一力承担。其实,他外表温文,却极有主见,性子亦极骄傲而倔强。他看似与世无争,不过是不在意那些所争之物罢了,而他看重的事物,又岂容他人置喙半分。”

    碧睛小心翼翼道:“主子,你的意思是,辰萝的为人江公子早就清楚,不过,他并不介意,是也不是?”

    怜星叹了口气:“我想休息了,你下去吧。”

    在隔日的深夜,江枫终于踮手踮脚地走回房内,轻柔地凝视着怜星的睡容一番后,方掀开被子钻入床榻,身上是沐浴过的清爽气息。

    当他的滑入怜星腰际,将怜星圈抱起来时,怜星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

    “我吵醒你了?”

    “嗯。”怜星轻轻应了一声。

    江枫索性平躺下来,搂过怜星让她趴在自己胸口:“既然醒了,我们说说话可好?”昨日里的话,他还没说完。他想早些说,夜长梦多,怀中人又是个九曲千回的性子,自己不说清楚,她永远往反的方向想。

    怜星没有说话,良久,忽然翻过身子,俯首亲吻江枫的薄唇。

    江枫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启唇深切回应她缠绵的柔情——心口酸暖,她还肯吻他,她还爱着他。

    良久、良久,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江枫忽然偏开了头,伸手制住了怜星的右腿,前一刻的情爱消失殆尽,语气里是少有的冷厉:“你要做什么?”

    “我们很久没做了,不是么?”怜星的声音透着酥软,一边说一边亲吻着江枫的耳际。五年时间,足够她摸透他身上的敏感带了。

    “你疯了。”江枫挣扎着准备起身,不过是嘴唇与耳朵的轻触而已,这个女人又轻易地挑起了他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情欲。

    “我没疯,不信,你看看我。”怜星的眸色泛出紫色的光华——荒唐一梦蛊虫最爱的颜色。

    江枫的眼睛随之隐隐出现了墨绿之色。

    江枫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叹,怜星随即低下头,小舌探入江枫口腔内。她的右腿也明显感受到江枫身体的变化,她感觉到他的手不自禁地探入她的衣内,却在一瞬间由狂热的爱抚紧握成拳。

    浓郁的血腥味。

    怜星仓皇地退来,满脸吃惊地看着江枫:“你在做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江枫挣扎着起身,伸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

    “你的舌……”

    “不碍事。”

    怜星凄苦一笑,内心很是难堪:“你连碰都不愿碰我了?”

    “我不能碰你。”

    怜星忍受住锥心的疼痛与难堪,艰涩问出口:“你担心我怀孕么?如果我说,今日我是安全的呢?”

    “不是这个原因。”

    是因为你准备接受辰萝了么?怜星想问,却没有勇气问出口——其实,她何必问,何苦问,她原本就准备将他拱手让出了呀。

    自嘲一笑,怜星抬头看向江枫,眸中紫色光华大盛。

    “收回你的眸光。”江枫冷声喝道,同时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对着自己的眼睛,“你若再逼我,我就自剐双目。”

    怜星的眼睛一瞬间失去光华,颓然瘫倒在床上。

    江枫抓起衣裳,仓皇夺门而逃。

    江枫没有走远,就围着初寒院打转。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挥手给自己一耳光,然后双手蒙住脸,眼泪轻轻滑了下来。

    他自然知道怜星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出自情欲,他知道今天开始是劫若最后一次通过雌蛊渡元,他若和怜星欢好,自然会受益匪浅。

    “怜星。”江枫低低轻叹。

    那个傻女人必然也只想到了这点,她绝对不曾想过她自己刚刚小产,此刻如若进房事,身子必然大损,后患无穷。抑或,她想到过,但毫不在意。这个女人为了他什么都豁得出去,他早就该知道了,不是么?

    “怜星。”江枫又轻轻一叹,满怀歉意地看着漆黑的寝楼。他知道房中人必然很伤心,他也知道他的离开让她受伤了,他多么想去安抚她,告知她事情的原委,可他却不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个理由撼动不了怜星治愈他的决心,他害怕自己步入寝房后怜星会用其他方法迷惑他或者算计他——他对她的了解,不如她对他的了解——他禁不住她的迷惑,也算不出她的心机,更拼不过她的狠劲。

    唯有逃离,拿自己为筹码要挟她,然后扔下她一个人匆匆逃离——江枫,你就这点出息。

    “姐夫。”一声柔弱的声音迎面传来。

    “辰萝,你怎么在这里?”江枫收起复杂的思绪,宁声道。

    “姐夫,我害怕。”辰萝的眼里有着碎碎的泪光,“我总觉得我的房间里躲着人,他们要抓我,就如同昨日里一样。”

    “傻孩子,不会有事的。”江枫叹了口气,上前拍拍她的肩,“我送你回……”

    “姐夫,辰萝真的好怕啊……”江枫的话未说完,辰萝已经扑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辰萝的哭声吓了江枫一跳,他忧心地抬头看了寝房一眼,施展轻功抱起辰萝快速离去。

    却不知。

    江枫抬头看过的寝房内却是悄无声息,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它丝毫没有影响,可是,江枫无暇顾及的身后,却站着白衣一袭的怜星,脸色比白衣更白的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