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要滚,你滚!
“滚开,一身酒气,不要靠近阳阳!”
万籁俱寂的清晨被一声彻骨的声音打破。
破旧的居民楼内昏暗无光,女人披头散发,脸色是一宿未休的苍白,身后哆哆嗦嗦地露出一颗小脑袋,溜圆的黑眼睛惊恐地望着在门口对峙的一男一女。
“妈妈……”
苏芸转身将孩子往里赶,“阳阳你回去,快!”
屋外眼带血丝满身酒气的男人看着这一幕,露出讥讽的笑,“回哪儿去?这他妈是老子的家,要滚,你滚!”他揪住苏芸的领子,“听到没有?带着这小杂种滚远点儿!”
男人似发了疯一般,吓得周阳连连往苏芸身后藏。
“周成斌你是不是疯了?阳阳还是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我还说错了?这小杂种……”他语顿,摇晃着扶住门框,在苏芸脸上打量着,突然发笑,意味深长地将话音拖长,“是,他还是个孩子,那你呢?你他妈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还有脸让我滚?!”
争吵声太大了,将左邻右舍的人都吵了出来。
隔壁的王奶奶推门跑了出来,拉架。
“周成斌啊,你怎么又喝成这样?快别发酒疯了,跟阿芸道个歉,两口子快回屋吧!”
苏芸眼泛泪光,“王姨没事,您快回去吧,我送阳阳去幼儿园。”
说着,她转身抓起鞋柜上的钱包,扯着发抖的周阳冲出屋子。
王奶奶还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叫,可一旁的男人却露出狰狞的讥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真他妈糟心。”
……
六点钟的景城,还在沉睡。
一大一小两抹身影在荒芜的小巷道中,漫无目的地游荡。
周阳太瘦了,细细的小胳膊握着都硌手。苏芸低头看着茫然无措的小家伙,心底五味杂陈。
她蹲下,轻轻抚摸着周阳的头说:“阳阳,你告诉妈妈,你自己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周阳一听吓坏了,“妈妈你要去哪儿?”
“妈妈不去哪儿,妈妈要去工作了,不然,爸爸就会赶妈妈走的。”说完她想了想,又纠正道,“爸爸不会赶妈妈走,只是会发脾气。妈妈将你全天托管在幼儿园,让老师陪着阳阳,我们一周见一次,好吗?”
“我要妈妈!”
怀中扑入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身体,苏芸哽咽了。
还是算了吧。阳阳身体太差,她送给谁照顾都不放心。
可很快,小身体自己退出了她怀抱,眼泪巴巴地问:“是不是阳阳一直待在幼儿园,爸爸和妈妈就不吵架了?”
没等苏芸开口,周阳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小手紧攥成拳头,“那我去。”
幼儿园离得很远,母子俩走到时已经快该上课。苏芸很快给周阳办了全托手续,和院长再三道谢。
一切都很快。快的如同这五年来的光阴,转眼间就消散。
苏芸从幼儿园走出来,回头看着那双依依不舍的眼睛,最终狠下心大步离开。
顺丰快递公司。
还没到八点,包裹就已经将大门围得无处下脚。
苏芸匆匆清点货物,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开着电动三轮车就出工。
她是这里业绩最差的员工。
因为是女人,也因为周阳身体太差,动辄就要去医院,所以她总是拖后腿。挣的钱勉强够母子俩吃饱,衣食住行还是全靠周成斌。
当初她去人才市场应聘,每当向别人介绍自己曾是南大的毕业生时,面试官都以一种极其怀疑的眼光打量她,然后问她要毕业证。
苏芸没有。
所以她一份正经的工作都没找到。
幸亏门口的顺丰在招快递。原本人家不要女的,但耐不住她软磨硬泡,答应了。
可她没想到这么累。饶是她已经过惯了苦日子,一个女人也熬不得这种苦。她还有三天考核期,如果还不努力,就会失去这份求来的工作。
……
“海苑小区,六栋2502。”苏芸拿着一只包装盒,等电梯的时候不自觉念了出来。
这里太奢华,连走廊的吊顶灯都华丽得耀眼,地面是能倒出人影的大理石地砖,铺着一条红色暗纹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
她恍惚地记起自己以前也到过同样绚丽的地方,但到底哪里,她不愿细想。
电梯一路到了25楼。
她按照门牌,敲响了2号房门,没人应,她这才想起应该按门铃。
三声门铃响后,门开了。
睡眼惺忪的男人沉着脸推开门,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对上了苏芸愣怔的双目。
只一瞬,风起云涌。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时间凝固,五年前本该深埋在尘埃里的过往,如井喷般翻涌而起。
“你……”
“先生,您的快递。”苏芸几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声音颤抖,她将包裹丢出去,逃也似的冲去电梯。
身后一声高喝:“站住!”
她没停。
手指拼命地按向下的按钮,可电梯却偏偏与她作对似的,停在最高层怎么都不下来。
她的手仿佛要将电梯键戳出个洞来。
“我让你站住,没听到吗?!”男人冲了出来。
他还穿着一身居家睡衣,发丝凌乱,俊逸的双眸中似淬了血一般猩红。
他逼近,苏芸在瞬间感受到不可遏的怒气朝自己袭来。
电梯!电梯怎么还不下来?!
她没发觉自己已是大汗淋漓,额前散乱的发丝黏在脸上,嘴唇抖个不停。
“苏芸!”
一声怒斥,一切都静止了。她的动作,她的心跳。
苏芸木然地看着紧闭的电梯门,感到胸口千斤之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男人双手紧握,手背青筋暴起,隐忍的神情倒映在电梯门上,像要徒手将她撕裂一般。
苏芸咬牙,深吸口气,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说:“先生,还有事吗?”
“逃什么?”
你逃什么?
苏芸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先生你误会了,我没有逃。我只是……太赶时间了。”
“赶什么时间?”
“我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得快点……”
“我问你赶什么时间?!”
苏芸抖了一下,耳膜隐隐作痛。
“我在问你话,回答我!”
她逼着自己转过身,敛藏一切不必要的情绪,用极其平静的面色看向他。
喉间发刺。
“席煜城,好久不见。”
第一卷 第2章 :拜你所赐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招呼,换来男人阴冷的嗤笑。
“好久不见?嗯,是好久了。”席煜城上前一步,单手撑在她耳边,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们五年没见了,苏芸。你过的如何?”
她愕然。
这五年来她过的如何,自然不必多说。破烂不堪的房屋,孱弱的孩子,满身漏洞的自己。她过得一点儿都不好,或者说,非常糟糕。
苏芸抬头望着他,心如刀绞,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我过的还不错。”
席煜城一怔,嘴角勾起,染着揶揄的笑意,“嗯,是挺不错的,都干上快递了。听说这工作拼死拼活,也是份高薪?”
苏芸指尖开始颤抖。
她极力将漏洞百出的情绪藏起来,“你呢?”她一惊,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能抖成这样。
男人眯眼,说:“我?拜你所赐,我过的不好。”
苏芸一愣。
她像是在验证他说的话一样,目光不断在他脸上流连辗转,从浓眉到高挺的鼻梁,黑亮如辰的眼睛,薄薄的唇抿成一条毫无感情的直线。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迷人,完全不似她的粗糙生茧。
他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尊贵气息,怎么看,都不像是过的不好的样子。
那就好。
苏芸心想,那就好,她安心了。
“看什么?”席煜城盯着她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幻觉,要不怎么会在那双曾柔情似水的眸子里,看到该死的担忧呢?
“你是不是很期待我说自己过的不好?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心里特别畅快?”他狠狠发笑。
眉眼的笑意下,遍布哀戚。
苏芸眼底动荡,只一瞬就又恢复平静,她说:“席煜城,你不要把我想的太恶劣了,你过的不好,我不会畅快。”
他又一声嗤笑。
“骗你的。我怎么可能过的不好?这五年来,我过的比以往的哪个五年都要好,好得我都快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子了。”
说着,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她的脸。
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眉她眼,她鼻她唇,最后来到下颌,微微抬起。
“可命运就是这么好笑。五年前你主动找上门,五年后,依旧如此。苏芸,看来我们缘分未尽。”
他话里满是嘲讽,出口便化作一根根尖针,直扎她心口。
她咬唇,将嘴唇咬出了血,“席煜城,我已经结婚了。”
已经结婚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噼里啪啦砸进男人脑中。
那高大的身躯明显晃了一下。他强作镇定站稳,有一瞬间的迷茫。
就像在迷雾森林中走失的孩童,眼底染尽委屈与痛苦,找不到出路。
“结婚了。”他喃喃地重复着,撑在墙壁上的那只手逐渐攥成拳,骨头咔咔作响。
“和谁?”问完他似乎觉得太可笑,就又换了个问题,“那男人是做什么的?”
“工厂工人。”
“哦,工人。”他又嗤笑。
苏芸知道他在笑什么,很快说道:“但人很好,对我很好。”
“原来如此。”席煜城恍然,蓦地对上她的眼睛,含笑说道,“苏芸,这可真不像你。你不是只一心想傍大款,想要钱吗?怎么五年不见,你变化这么大?跟一个工厂工人结婚,图什么?他有钱还是有权有势?别告诉我你想过平淡的生活,我席煜城宁愿相信你死了,也不会相信这种恶心的理由!”
他多希望她死了啊。
她死了,他就没有痛苦的根源了。
第一卷 第3章 :席煜城你放开我
苏芸闭上眼睛深呼吸,砰砰直跳的心脏让她有种快要死亡的感觉。
“我没有理由要讲,更没有义务这么做。我只是来给你送快递,现在送完了,我该走了。”
说着她又开始按电梯。
这回,电梯终于动了。
席煜城望着面前背对他的这道身影。
她的头发不似五年前那么长,而是被剪短到了过肩之处,也不顺滑,发尾有淡淡的枯黄,是营养不良的表现。他甚至看到了一片乌黑中,出现了几根刺目的白发。
她才多大年龄,就有白头发了?
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对她好的,好到让她有了白发?
再往下,她一身棉质衣裤,脚上的凉鞋也已经是两年前的旧款,系带的地方还有修过的痕迹。
他喉间滚动,脑袋一片空白。
他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头没有以前那么纤细了,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起了一层薄薄的茧,是常年做粗活的印记。
席煜城觉得胸口闷疼。
电梯“叮”一声停下,门打开。
他伸手一把握住她消瘦的手腕,直接将她扯着拉进了电梯。
苏芸被他用力甩到电梯壁上,背部一阵痛麻。
“你想干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要嫁给那样的人?说,你说清楚了我放你走。”
他要好好听一听理由。
苏芸,这理由最好能让我信服,让我甘心!
她羞愤至极,拼命去扯他的手,“我说了没有理由!席煜城你放开我!”
放开啊。
他们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你总能把放开说的这么理所应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垃圾吗?你随随便便一句放开,就可以把我推得远远的,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苏芸,你考虑过我吗?!”
“席煜城,你放手!”她猛地甩掉他,狠狠在男人肩头推了一把,“五年前你是这样,五年后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她咬着打颤的牙根,将能想到的恶毒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五年前你的死缠烂打没有奏效,以为现在就可以了吗?我苏芸是什么人,你不也说了?我贪婪狠毒,你以前已经领教过了,怎么到了现在还不知悔改?你还想让我重复一遍五年前的话吗?好,那我就原原本本再说一次,你听好了!我……”
“够了!”
一声低吼,将气氛推至冰点。
冰点之后,滚烫的怒火烧醒了席煜城。
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用低沉的嗓音说:“滚。”
电梯停在一楼,门打开的瞬间,不用他再多吼一个字,苏芸拔腿就跑。
电梯门又合上了。
里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男人按下25楼,电梯上升的那一刻,他颓然地瘫靠在电梯壁上,眉眼低垂。
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嗡嗡作响。雨声,争吵声,女人决绝的分离声。
他多想追出去问一问——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这句话,深埋心中五年,以为再也没机会问出口。
可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了。
爱不爱,又有何妨?
她已嫁作人、妻,千问百问都不可能改变现状,还是别自找罪受。
但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第一卷 第4章 :他还是太傻
席煜城没有找到自己为什么又回来的答案,因为他被挡在了门外,烦躁至极。
刚才太过激动,连钥匙都没拿就下了楼,此刻他一身居家睡服,进退不得。
幸好他习惯性将手机放在兜里,给韩江打了电话,就一个人坐在门口等。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
梦里,苏芸要比现在稚嫩一些,顶着一张清秀的娃娃脸。
他恍惚记得那天傍晚,自己由于太忙忘记了和她约定的时间,等到他气喘吁吁赶到时,苏芸正一个人蹲坐在公园花坛前。
他直说抱歉,手机没随身带着,漏接了她的电话。
于是从那以后,他始终手机不离身,走哪儿带哪儿,就怕错过她任何一通电话。
席煜城轻笑一声。
他还是太傻。这种小儿科的习惯居然用了五年都没能改掉。
……
韩江赶到的时候,就看见那男人窝在家门口睡得正沉。
他上前就踢了一脚,“靠,你疯了吧?”
席煜城微微张眼,看到是他后松了口气,“钥匙呢?”
“给你。”
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韩江换鞋的时候唠叨起来,“看我当初多明智,替你留了一把备用钥匙,不然你哪儿能这么快进屋?”
席煜城倒了两杯水放在桌上,把包裹扔给他,“以后快递别填我的住址。”他回头看看表,问,“今天医院情况如何?”
“嗨,就那样,不好不坏的。”韩江拿着快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了,科室今早接收了一名白血病患儿,你手下挂的几个病号都差不多痊愈了,我就找刘科长帮你要来了那孩子。”
他一愣,“到什么时期了?”
“中期。”
“那救治的可能性很低了。”
“是啊,不过那孩子家里条件很好,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治。明天你上班后去看看,科室正在做骨髓匹配,得过几天才有结果。”
席煜城想了想,进卧室换了正装出来。
“走吧,今天就去。”
韩江水才喝了一半,连忙起身追出去。
“唉,我说你这个人……”
……
医院病房。
小姑娘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小脸苍白。
席煜城询问了一些细节,又叮嘱家长很多问题,这才走了出来。
韩江拿着记录板边写边问:“情况如何?”
“不乐观。发现的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匹配的骨髓。我去找刘科讨论一下,你继续查房。”
“哎,我说煜城啊!”韩江突然抬头喊道,“你别这么拼,听到没?注意休息!休息!”
一个外科医生如果休息不好,上手术台是很要命的。
况且这还是医院一棵难得的好苗子,世界名校毕业,技术一流,可是他们科室的脸面。
席煜城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大步流星。
从挂号区走过时,他原本心事重重,却好似有心灵感应一样,蓦地偏头看了过去。
是苏芸。
离得很远,他光凭一个背影就将她认了出来。
他的脚不受控制地朝她走过去。
苏芸很瘦,所以165的身高看上去也那么一把就能握碎,弱不禁风。
她满头大汗,和一群农民工挤在一起争论什么。
第一卷 第5章 :你良心被狗吃了?
席煜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怎么回事?”
农民工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席煜城这才听明白,是苏芸想插队挂号。
心中原本蓄满的担忧成了一盘散沙。
他转头,用极其讽刺的眼神看着她,恨得咬牙切齿,“你难道不清楚先来后到吗?”
苏芸急上了头,一把推开他,“不用席先生cao心。”说着她就往队里挤。
那群农民工一看,火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人伸手就去扯苏芸的胳膊,“我说你这城里人咋这么没素质,他妈的……”
啪——
农民工的手被狠狠打落。
席煜城阴着脸,“有事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见不得别人欺负她。不管什么原因,就是不行。
“席煜城你别管我了,你走啊!”苏芸打着哭腔说。
这一来二去,那群农民工也看明白两人是认识的了,立刻叫嚷起来。
“你们这医院讲不讲道理啊?插队还有理了是不是?”
“就是,认识人了不起?”
“医生就有权利帮人插队?院长呢,叫院长来!”
争吵声引来了更多人的驻足,苏芸脸上一片火辣。她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显得非常无助。
席煜城将她每一处小细节都看在眼里。
说不气,是假的。
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她无视规则,随意插队。若说生病,她看上去并不像。
“跟我来!”他咬牙低吼一声,提步离开。
回头,发现苏芸站着没动。
“听不懂话是不是?”
苏芸是第一次听到他用教训的口吻同自己讲话。不,不是教训,是对待垃圾堆里的污秽一般的不屑。
她深吸口气,很快拨开人群走向对面的等候区,抱起了一个脸色土灰的小孩子。
席煜城看着她轻手轻脚的模样,心跳漏了一拍。
不必多想,那无疑是她的孩子。
只有在一个母亲面对自己孩子时,才会流露出那般慈爱的表情。
他喉间酸涩,好像吞下了什么味道极苦的药般,连呼吸都泛着苦味。
她都有孩子了。
五年的时间,他还在原地踏步,而她却已经往前走了不知道多少步。
如今,他孑然一身。而她却已经开始相夫教子。
苏芸抱着孩子匆匆走了过去,停在席煜城身前。
她看到他眼底深深的嘲讽,下意识将周阳死死护住,第一次露出怯意——
“席医生,拜托你为我的孩子做检查吧。”
……
检查室里,席煜城低头在病历上飞快地书写。
苏芸站在对面,双手紧握。周阳从到幼儿园没三个小时,老师就打电话说他晕倒了。
晕倒了。苏芸最怕听到这三个字,周阳的身体是她五年来最大的一块儿心病。
“阳阳他……”
“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而且他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好,应该是经常受刺激,如果时间充足,建议做一下彻底检查。”他将病历重重合上,往苏芸面前一摔。
她手抖着抓起来,“不用了,我先带他回家,以后……”
“听不明白我的话吗?我建议做一下彻底检查。”
“真的不用。”
苏芸转身要去抱躺在病床上的周阳,手腕一紧,她停住脚步。
“苏芸,我真是不懂你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他是你亲生的对吧?”席煜城狠狠指着病床上蜷缩的小人儿,“你是个合格的母亲吗?把孩子照顾成这样,你良心被狗吃了?你自己随便怎么活都无所谓,可至于对一个孩子都这么刻薄?你真不配做母亲!”
第一卷 第6章 :她结婚了!
检查室内死寂一般。
席煜城讶异地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什么。是苏芸结婚了,还是她不光照顾不好自己,还照顾不好孩子?
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味儿。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被推开。
“煜城,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刘国林显然听到了刚才的争吵,看了看一脸悲恸的女人,再看看病床上的孩子,说,“有话好好说,你可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呀。”
席煜城闭眼缓了口气,“刘科。”
刘国林推了苏芸一下,“别站着了,快给孩子拿药去。”
苏芸攥着病历,低头出门。
全程,席煜城都没看她一眼。
“我说席煜城啊,你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我还是头一次见你冲病人家属发火,少见。”
“抱歉,我有点儿累。”
席煜城揉着眉心,一脸烦躁。
“对了刘科,那个白血病患者的骨髓匹配有结果了吗?”
“我正打算说这事儿呢。”刘国林坐下来,“匹配结果还要段时间,但我看,结果八成不乐观。即便是匹配成功,那孩子也不一定挺得过去。”
“我试试吧。”
席煜城用双手捂着染满倦意的脸。回国半年,他第一次感到累。
彻心彻骨的累。
“妈妈……”
一声稚嫩的童音传来。
席煜城一愣,移开手看过去,第一次正视那孩子。
又瘦又小,比同龄人要整整小一个号,但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特别亮,跟苏芸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微愕,发觉竟能从这张稚嫩的小脸上,看到她的影子。
心底蓦地划过一丝异样感觉。
刘国林走过去摸着周阳的额头,问:“小家伙,你多大了?”
周阳怕生,怯怯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好一会儿才像个女孩子似的说:“四岁。”
“都四岁了?上幼儿园了吧?”
“嗯,上了。我要妈妈。”
“你妈妈去取药了,很快回来。”
“我要妈妈。”
刘国林笑笑,走开了。他到底不擅长哄孩子。
周阳溜圆的眼睛转着转着,就停在了席煜城身上。大概是他长得好看又亲近的缘故,周阳没露怯意。
“叔叔,我要妈妈。”
一句话,说得席煜城心口揪疼。
脑袋里有个声音不断在重复——
这是苏芸和别的男人的儿子!她结婚了!
席煜城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大,直接带倒了身后的座椅,倒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不是说你妈妈去拿药了吗?!”语气极冲。
周阳一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刘国林赶忙上前哄,对席煜城说:“你干什么这是,火这么大?我批假,立刻给我回去休息!不到明早就别来上班!”
挨了通骂,席煜城没像往常一样道歉,甩手就走。
刘国林抱着周阳心生疑惑,不知道这小子中了什么邪,跟变了个人似的。
……
苏芸取药回来后没见到席煜城,她松了口气,同刘国林道谢后带着周阳匆匆离开。
医院门口停着送货的电动三轮车,她看了眼车后满满的包裹,咬咬牙,先将周阳送到了邻居王姨那里,然后开始马不停蹄地送货。
从正午的烈阳当顶,到傍晚晚霞漫天,她一刻未停,累得大汗淋漓。
自始至终,苏芸都没发现身后跟着的那辆银色轿车。
第一卷 第7章 :我不是来羞辱你
她将最后一件快递送完,顺手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份凉皮,没座位,干脆就站着,几口就塞完了。
席煜城的车就停在她斜后方,很近。
他难以相信曾经被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弱的同花瓣儿般的女人,竟然肯做这种苦力。以前的她多娇气啊,手指蹭破了点儿皮,都能对他撒娇一下午。
还有她的吃相。
曾经她连吃块儿奶油蛋糕,都得用刀叉,还要在身上铺一条餐巾,小口小口地吃上几十分钟,斯文又可爱。可现在,她竟能不顾形象站在大街边狼吞虎咽。
席煜城沉着脸,推门而出时下了定论,这个女人——
“谎话连篇。”
苏芸正在往嘴里扒最后一口,忽觉眼前一暗。
她诧异地抬头,顿时愣住。
席煜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她嘴角还沾着凉皮的酱汁,看上去特别不雅难堪。
“你说你过的很好?”
苏芸从震惊中回过神,迅速将速食盒子丢进一旁的垃圾桶,垂着眸说:“啊……是啊,很好。”
“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席煜城实在看不得她的脸,别开视线说,“把嘴擦擦吧。”
苏芸一怔,慌忙想掏纸巾擦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只能用袖子抹了抹,头低得很深。
“苏芸,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席煜城嗤笑,“我以为过了五年,你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摆脱我,至少也能傍上个不错的男人。果然麻雀就是麻雀,给你翅膀你都变不成凤凰。”
他话说的很轻,似羽毛,落在苏芸心上的瞬间却成了坚硬的石头,有千斤之重。
她身形微晃,眼前景象恍惚起来。
“席煜城,你如果是来羞辱我的,那已经够了。”
“不。我不是来羞辱你。”席煜城笑了,“我是来看你的笑话的。”
苏芸舌尖泛苦。
他看着她,眼里却似乎没有她,翕动的双唇字字句句都是利剑,穿心而过。
“我要亲眼看着你是怎么在生活中挣扎的!你越落魄,我就越高兴,我要眼睁睁看着你遭受报应。苏芸你记住,人生在世总有因果,你做了什么,一定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哦,对了,不光是你,还有你和那个男人共同的孩子!他也一定会遭到报应!”
轰隆——
天际一声闷雷,电闪雷鸣。
像是在应验什么似的,那雷声响彻云霄。
他之前说的所有话,苏芸都只是呆呆地听着,一言不发。可当他提及周阳时,她的脸瞬间惨白了下来。
“席煜城,我求你收回你刚才的话!”她眼眶通红,双手颤抖个不停,“你不可以这么狠的,不可以说这种话!”
阳阳他只是个孩子。
“我狠?真是天大的笑话!”席煜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咬牙切齿,“五年前的你,比我狠了千倍万倍!如果再回到五年前,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席煜城!”
她紧闭双眼尖叫一声,突然失去知觉瘫软在他怀里。
大雨滂沱,男人的怒气被冰冷的雨水浇熄大半。
怀中轻飘飘的人儿像片羽毛,无依无靠,归于最初的怀抱。
第一卷 第8章 :你真的忍心那么做
是谁在说话?
伴着倾盆大雨,那声音朦朦胧胧飘入耳蜗。
“……芸芸,别走。算我求你,我求你好不好?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你明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明知如此!”
暴雨迷了眼,身心俱疲。
她看不清是谁在如刀般锐利的雨中红了眼眶。泪水和雨水糅杂,冷暖交替分辨不清。
狂风卷着雨丝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往两人身上抽,一站一跪,抽得两颗心鲜血淋漓。
“……你不是这样的人。芸芸你告诉我,下跪是不是有用?女人不都爱孩子吗,你呢?你真的忍心那么做?!”
心,揪疼。
苏芸觉得仿佛置身于汹涌的旋涡中,窒息感快要让她发疯……
“啊——”
一声尖叫,她从病床上猛地弹起。
雨没了,声音也没了,四周很静。
一名护士推开门,“哎,你醒了?等着啊,我去叫席医生来。”
苏芸一个激灵,心悸的问道:“席医生是……”
“席煜城啊,你们不是认识吗?他送你过来后就去忙了。”
苏芸没说话。小、护士看她一眼,嘀咕着什么,推门走了。
苏芸嗅到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重重松了口气。她单手撑着额头,疲惫不堪,仿佛这一梦,又重走了遍这五年的艰苦。
这时,一旁隔了条帘子的病床传来响动,她拨开一看,发现是个小女孩。床边趴着一名中年女人,化着淡妆,却掩盖不住妆容下沧桑的脸孔。
“妈妈……”
中年女人大概太累了,没醒来。
苏芸想到了小小的周阳,心口软下来,轻声问:“乖,你怎么了?”
小女孩很机灵,也不怕生,很大方地回答说:“帅叔叔说有坏东西进到我身体里了,我要和坏东西打一架,把他们赶跑才能回家。”
“帅叔叔?”
“就是……”门开了,小女孩眼睛弯成了月牙,朝席煜城张开双臂,“帅叔叔我想死你啦!”
苏芸回头便看到这张脸,有片刻愣怔。
“有没有好好睡觉?”席煜城走过去把小丫头抱起来,动作自如,完全当一旁的苏芸是空气。
苏芸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关怀,和看待周阳时的眼神天差地别。她喉咙发干,低着头。
席煜城一直在和那孩子说话,期间女孩儿的母亲醒来,和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那母亲脸色更加不好。
“你的孩子生了什么病?”苏芸看了眼睡熟的女孩儿,问。
女人眼露哀戚,好久才轻声说:“白血病。”
苏芸没再开口。
这种病,她只在电视上听过,知道痊愈的可能性很低。
席煜城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好像在和同事交流什么学术问题,她听不太清,只是在心里做何时离开的打算。
就在这时,旁边女人一声轻呼,连忙抽出纸巾为小女孩擦鼻血。
苏芸也上去帮忙。
“怎么会突然流鼻血?”
“这个病就是这样。悠悠都流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鼻血了。”
苏芸看到孩子的脖颈上有几处瘀斑,想了想,没有告诉那女人。
第一卷 第9章 :我们就是陌生人
偷偷离开时,苏芸忍着头昏推开门,恰好被讲完话的席煜城抓了个现形。
他皱眉问:“去哪儿?”
“我该回去了。”
“哪儿?”
苏芸咬咬牙,说:“家。”
一个字,让眼前那张冰雕脸,瞬间铺了层嘲笑。
“哦,瞧我这记性,你可是结婚了的人。”席煜城嗤笑,“中暑加劳累过度,你确定你走得回去?”
她刚打算说什么,却听他继续道:“别告诉我你会打车。我看过了,你钱包里一分钱都没有,连住院费都是我替你垫的。”
苏芸一愣。
这才想起,她身无分文,早晨带的钱全部给周阳交了学费。
“怎么,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她将头埋得更深。
席煜城冷冷一笑,“再躺会儿去吧,反正那床位一整天都是你的,不躺白不躺。另外,千万不要认为我留你,是因为我对五年前念念不忘,实话说,我早连你什么样子都不记得,如果不是今早你突然出现,我根本没打算再见你。否则,我回国半年,咱们早就见上面了不是吗?”
最后一句解释很多余,像是在故意澄清什么,但苏芸已经不愿再细究。
她重重点头,“放心,我也是这么想的,过了今天,我们就是陌生人。”
“最好如此。”
席煜城冷冷睨她一眼,转身就走。
陌生人?
很好,他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心里在嘲笑讽刺,可脚下却不知为何,越走越快,直到狠狠撞上一个人,席煜城才惊觉自己已经失控。
韩江疼得直咧嘴,“我靠,你横冲直撞,推土机啊?哎,脸色怎么这么臭?失恋了?”
席煜城一愣。
他的样子很像失恋?
韩江见他不说话,得意起来,“咳咳……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不是我讲你啊席煜城,哥们给你句忠告——天涯何处无女人,何必单恋一根草?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叫云还是雨什么的,赶紧忘了吧,啊。都五年了,你就是不长记性,人家当初怎么对你?那就跟对垃圾一样,一脚踹开了,还把她肚子里……”
席煜城瞪着他。
韩江没敢把话说完,清清嗓子找了另一切入点继续道:“我刚才听那群小、护士叽叽喳喳的,说你抱个女人失魂落魄地冲进医院是不是?”
“一群八卦。”
“女人不八卦,还能叫女人?快给哥们说说,谁啊?认识的?”
他皱眉,“不认识,顺手救了而已。”
韩江鄙夷地甩了记白眼,“要说你怎么是个榆木脑袋?工作上我虽然比不过你,但是泡妞你可是绝对的菜鸟。我听小、护士说,那女人二十四五的年龄,还很漂亮?你想,这暴雨天她恰好生病,你恰好救下,天作的缘分啊——要电话没?”
席煜城照他那双长腿踹过去,“赶紧查房去!”
韩江抬手挡住,连忙绕道跑走了,嘀嘀咕咕了一句“工作狂”。
天作的缘分?
席煜城紧紧抿唇。
就连这缘分,都是他开车尾随而来的。
不过他很庆幸,如果那时候不是他在场,苏芸很可能直接倒在了雨中。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这样,会不会没人肯救她?她会不会摔伤?
一系列问题让他原本烦躁的心情,更烦不可耐。
第一卷 第10章 :一分钱都别想拿!
席煜城回到科室。
这个点非常忙,几名同事进进出出,没人注意到他。
原本他也很忙,可在得知苏芸清醒后,便了无事事。
还有闲置的心和同事讨论学术问题。
韩江查房很快回来,一推门就忍不住埋怨道:“席煜城,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什么?”他抬头诧异地问。
“你还问我什么?”韩江边拿记录板扇风边说,“就是那个被你救回来的女人啊!她……”
席煜城几乎是条件反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怎么了?”
韩江停下扇风的动作,探究地看着他问:“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没有。”席煜城目光闪了两下,又坐回去。
韩江“啧”了声,探出身子,“有情况。有情况有情况……快说,是不是要电话了?”
席煜城板着脸瞪他,“你这么闲?”
“我说你这个人……”他烦躁地抓抓头发,“得,不和你绕圈子。那女人的床位空了,护士说刚走没多久。亏我还想看看到底有多漂亮呢,可惜咯,可惜……”
一边是不住摇头哀叹的男人,一边,是席煜城迅速黯淡下来的脸。
走了?
走了好。省得待会儿再不巧碰上面,惹他心烦。
韩江哀叹完了后问:“对了大闲人,一会儿约晚饭如何?今天我约的妹子病了,出不来,那家五星级西餐厅刚开不久,据说味道很不错,一起?”
席煜城白他一眼,“你是怕那张餐券作废吧?”
“哎,知己莫若友啊!”韩江一点儿没觉得臊,“就这么定了,我去换衣服。”
“你先去,我再加两个小时班。”席煜城抢过他手中的记录板,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韩江一愣,瞬间瞪大眼睛,“你不刚闲下来吗?怎么又工作?!”
……
夜华如水,一如那眉眼间的深沉。
银色的轿车安静泊在街边,驾驶位的男人隐在黑暗中,后视镜里映照他俊逸却无温的眼瞳。
视线穿透淡淡夜色,落在快递店门口垂首瑟缩的女人身上。
一个瘦小、面相刻薄的男人走了出来。
瞟一眼苏芸,阴阳怪气,“哟,这是谁呀?咱们的勤奋好员工回来了?”
她两手紧握,低眉顺眼,“赵总管,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我有命听,没命受啊!”
说着他举起左手,指着腕上的手表斥道:“也不看看几点了,嗯?乌龟都比你快!你是不是想拖到明天才回来?要不是你,我们早都下班了!”
“真的对不起。”
苏芸一句解释都没有,只是道歉。
他鼻子里哼出一声,“真是霉星,怪不得儿子三天两头往医院送!”
话刚出口,女人倏地抬头,眼底那层隐忍瞬间融化。
他被她眼中含藏的怒气吓住了,没想到一向温顺似绵羊的苏芸,竟然能露出这样森冷的表情,一时间没敢再开口。
他咳了咳,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三轮车后厢,登时找到了发泄的由头。
“你怎么做事的?一整天就送了那么点儿货?!扣工资!今天工资扣掉一半!”
苏芸闭眼深呼吸,咽下胸口憋闷的一口气说:“对不起。明天我会抓紧时间把货全都送完。”
“送不完就给我滚蛋!一分钱都别想拿!”
男人大手一挥,气汹汹地走了回去。
昏黄摇曳的路灯下,只剩那道单薄清瘦的身影。
席煜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