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良缘,来世你可愿嫁我为妻? 冬至,大雪白了明月楼。 高楼大火起时,身中数箭的严冬尽抱着莫良缘问:“良缘,来世你可愿嫁我为妻?” 楼外响起欢呼声,有无数个声音在高喊,妖后和贼首死了。 欢呼唾骂声中,烈焰焚身之时,莫良缘就只记得严冬尽的这句话,二十九年的人生路,莫良缘记在心里的,也只有这句话。 一句愿意没及说出口,严冬尽断了气息,有眼泪从莫良缘的眼中流出,随即就又被大火炙干。 又是一个冬至日,闺阁外细雪纷飞,死而复生的莫良缘坐在半开的窗前伸手接了一捧雪,雪在手心融化成水,透骨的凉。 护国公府的管事婆子洪婆子站在房中已经站了许久,眼见着莫良缘迟迟不动,只得又开口催道:“四小姐,老太君正等着您呢。” 莫良缘坐着没动,她知道她的祖母找她何事,前日夜空流星飒沓,钦天监上奏皇帝,天象骤变,天道有示,大将军莫望北之女,凤命,有凤来仪,见则天下安宁,可助真龙。已经病入膏肓的兴元帝,信了这话,下诏立她为继后。 凤命,莫良缘抿唇苦笑,前世里花轿入了宫门,帝宫就响起丧钟,兴元帝驾崩,说是夫妻,他们却连面没有见过。 洪婆子见莫良缘还是不动,便又道:“四小姐,奴婢过来的时候,姑太太直说想您,巴不得快点见到您。” 莫家的姑太太,老太君的长女,嫁入傅大学士府,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如今已经是傅家的当家太太。这位贵妇人的嫡长孙女儿叫傅美景,五年前替当今圣上生下了六皇子,也就是前世里被莫良缘护着长大,却在亲政后,将莫良缘的父兄处死,逼反了被莫父收为义子的严冬尽,最后一把火烧死了“妖后”与“贼首”的嘉顺帝李祉。 昨日兴元帝下了立后的诏书,今日莫姑太太就赶回娘家,莫良缘嘴角的苦笑转冷,前世里她只道这位姑奶奶是来贺喜,现在想来,这位怕是要亲眼见着大局以定,才能心安吧? 李祉刚五岁,除去已经夭折的五皇子,上头还有四个成年的哥哥,虽然兴元帝的元后早逝,未生子女,兴元一朝没有嫡出之说,但有成年的皇子在,一个才五岁的小皇子,凭什么做皇帝?傅家可没有本事助外孙登基,放眼天下,六皇子能倚仗的也只有莫家了,再说深点,就是莫良缘父亲有大将军莫望北手里的那六十万铁骑了。 手指轻扣一下窗棂,莫良缘站起身。 洪婆子见莫良缘终于有反应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往莫良缘的身前迎了几步,刚要说话,莫良缘却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个眼角的余光都没给洪婆子。 雪花从窗口飘落,眨眼的工夫就将坐榻上的褥子浸湿了大片。 洪婆子眼见莫良缘大步,风一样走出闺房,暗自敝一下嘴。四小姐自幼被做了大将军的二老爷养在边关,二夫人去的早,四小姐无人教养,养出的性子和作派,着实是让人看不上,没女儿家的温柔贤淑,张狂又跋扈,偏偏还没脑子,上京住在国公府一年,洪婆子就没见这位四小姐做过什么漂亮的事儿,尽得罪人犯蠢,让人笑话了。 雪被风吹着扑打到脸上,莫良缘紧一下领口,丫鬟秀云跑过来给莫良缘打伞,结果莫良缘没等秀云,径自就走进了风雪中。 “四小姐,您还病着呢,”秀云急得冲莫良缘喊。 莫良缘没停步,她曾信了这丫鬟一世,结果这丫鬟偷了严冬尽的行军图,若不严冬尽机警,他们也许死的更早。现在想来,被老太君安排到她身边的人,除了当老太君的眼睛和耳朵,这些人难不成还能忠心于她? 秀云还要喊,被洪婆子使眼色阻了,莫四小姐没脑子归没脑子,可脾气却不小,可千万别惹了这位小姐不高兴。 正文 第2 章 没被哄住的莫良缘 护国公府高墙阔院,屋脊重重,端得是百年世族的气派和韵致。 莫良缘由九曲的回廊一路走过,仆从侍女纷纷避让一旁,躬身行礼,态度看着比往日里更要恭敬几分。莫良缘对此一律无视,快步从众人面前走过,身姿少了女儿家的婀娜,带着几份军中儿郞的飒爽。 “这是真把自个儿当皇后娘娘了?”廊外庭院的小亭中,三位莫家的小姐坐在一起,看着莫良缘从眼前走过,最小的六小姐神情多少有点嫉妒地道。 “良景,慎言,”三小姐莫良玉忙就轻拍了同胞妹妹一下。 莫良景还要说话,却在看见莫良缘停步看向自己这里后,想把脸上的神情收起,却没来得及。 不等亭中的小姐们起身,莫良缘就扭头又往前行了,这三位这会儿嫉妒,五日之后就会笑话她了,笑话她这个蠢货被家中长辈哄骗着跳进了火坑里,做了一个穿着嫁衣就当寡妇的莫家棋子,养大被莫家看中的小皇帝,等小皇帝长大了,父兄手中的兵权让小皇帝忌讳了,小皇帝的生母不想再屈居自己之下了,她莫良缘就得死,跟着父兄一起死,害严冬尽那个傻瓜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命。 嘴中有血气翻涌,莫良缘脚步踉跄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腰身往前走去。 老太君正院的花厅里,金镶玉的大花瓶中插着好几枝新折的腊梅花,莫良缘走到廊下,就闻到了沁人的梅香。 “我的四丫头来了,”老太太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声带欢喜地道:“快进来。” 有丫鬟替莫良缘掀开门帘,没有了门帘的阻隔,屋里的梅香更是扑鼻。 莫良缘走进屋,看一眼屋中的人,除了白发富态,看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君外,她的祖母洪氏,大伯母,两个婶娘,嫁入大学士府傅家的姑太太,还有傅家的几个女眷都在座,全都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丫头,”老太君不等莫良缘行礼,就招手让莫良缘到她的近前去,一边嘴里嗔怪莫良缘道:“下着雪的天儿,怎么也不穿多一些?你屋里的那些婆子丫鬟都在干什么?” 莫良缘低头站在老太君跟前没接话,这老太太嘴上的客气话,何必当真? “家里的几位小姐,老太君最疼的就是这个了,”姑太太笑着跟自己的几个妯娌道,这位眉眼酷似老太君,只是嘴角边的法令纹太深,就少了老太君的那份慈眉善目。 薄家的几个太太听了大嫂的话,纷纷都附合起来,有夸老太君疼惜小辈儿的,也有夸莫良缘漂亮,把莫良缘这个莫家四小姐夸成了个仙女,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热络起来。 莫良缘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老太君很快就发觉不对了,她的这个曾孙女儿说好听点是活泼,说难听点就是个傻大姐,要当皇后了,莫良缘表现得比平日里更张狂才是正常,像现在这样沉默不语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圣上病入膏肓,药石无用的事,已经传入这个丫头的耳朵里了? “四丫头这是身子不适?”姑太太莫傅氏也发觉不对了,开口问莫良缘道。 莫良缘还没开口,老太君就伸手摸一下莫良缘露在袖外的手背,道:“这手冰冷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快去传大夫来。” 当下就在伺候在花厅中的管事婆子领了命,往花厅外快步走去。 “四丫头受了寒,我就不留你们了,”老太君随即就又跟长女和傅家的几位太太说道。 姑太太看了莫良缘一眼,起身跟老太君告辞,莫良缘这丫头还没被哄住,但姑太太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把这个从来都是傻呼呼,遇事不用脑子的傻姑娘哄住的。 正文 第3章 一纸婚书,一句笑言 花厅里眨眼的工夫就剩下莫良缘和老太君了,莫良缘又打量了老太君一眼,对这位老太太最后的记忆,就是李祉新政之后,这位站在她的面前,还是这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跟她说,太后娘娘,您该上路了。 想讨皇帝的欢心,所以莫家又弃了她一次,有曾祖母带着家中女眷亲自守在床前,天下人谁能想到当朝的太后不是病死,是被杀的?保全了皇帝的孝名,又讨好了皇帝,为家族再谋一个前程,莫家多好的打算啊。 毕竟是活过一世,见了腥风血雨的人,莫良缘的眼神看起来太平淡,这可不是一个被父兄宠坏的姑娘家应该有的眼神,老太君手捏一下坐椅的扶手,低声问莫良缘道:“四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莫良缘抬一下眼,道:“我与严冬尽的婚约怎么办?这要是传出去,我莫良缘弃夫另嫁,我还要不要活了?少不得寻一根绳子吊死。” 听莫良缘是要操心这事儿,老太君的心莫名的就是一宽,这丫头只要想着当皇后就行,其他的事那都不是事。 “什么样的婚约能大过圣上的诏书?”老太君又拉住了莫良缘的手,笑道:“你与严家小郎君的事,本就是你父亲糊涂。” 严冬尽的父亲是莫望北手下的副将,战死在沙场上,严母伤心之下,不过一年就与世长辞,那时严冬尽不过四岁,被莫望北养在了身边,这一养就是十几年,到了去年莫家派人接莫良缘上京之时,更是为莫良缘和严冬尽订下了婚约。莫良缘现在能理解父亲当年的苦心了,她就是个被宠坏的人,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严冬尽能像父兄一样宠她,爱她,让着她,天下间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男子去? “我莫家的小姐哪能嫁一个被宗族遗弃之人?”老太君拉着莫良缘的手温言道:“再觉得那小郎君好,收为义子就顶到天了,将家中贵女下嫁?你爹爹糊涂了!那婚约,说到哪里都只是一场儿戏,没人会当真的,最多就是你父亲的一句笑言。” 一纸纸约,就一只一句笑言? 莫良缘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曾祖母,颠倒黑白莫不过如此了。 “我要见见严冬尽,”莫良缘开口道。 “什么?”老太君明显又是一愣。 “半个月前,是严冬尽送了父亲给我的礼物过来,”莫良缘低声道:“家里没人跟我说,可我知道这事儿。” 老太君面上不显,心里骂伺候莫良缘的丫鬟婆子们,怎么就让这丫头知道严冬尽就要京城的事了?她再三叮嘱了,这帮奴才竟然还是没能瞒住这消息。 “老太君?”莫良缘喊老太君。 “丫头啊,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了,见严小郎君干什么?”老太君道:“你祖父自会把话跟那小郎君说清楚,还是说,你与那小郎君之间有……” “曾祖母!”莫良缘这会儿做了点女儿家羞恼的姿态来,将脚一跺,道:“您说什么呢?” “好好好,”老太君笑,“是曾祖母说错了话。” “有话些,我要当面与严冬尽说,”莫良缘认真道:“不能为着我,让他恨上了我爹爹,没有成夫妻的缘份,我总归是拿他当哥哥的。” 莫良缘的话听着就是想当然,你都弃夫攀高枝去了,你还想着不让人恨,要人家当你的哥哥?这都是多大的脸面,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丫头果然是个蠢的,老太君看着莫良缘心里暗道。 莫良缘指尖顶一下手心,这会儿严冬尽应该是被她的祖父,这一代的护国公爷莫潇给关起来了,她要带着严冬尽走,只要回到辽东军中,那这个世上谁也伤不到他们了。 正文 第4章 红梅白雪,雪中烈火 老太君想劝莫良缘打消见严冬尽的念头,可话到了嘴边,老太君把话又咽了回去,莫良缘人不聪明,但性子霸道,眼见着入宫的日子就在眼前了,让莫良缘这个时候闹起脾气,对他们莫家可没有一点好处,这丫头要不是心甘情愿地入宫,你能指望驻兵辽东的那父子二人死心塌地为夺嫡之事出力? “这事啊,曾祖母得问问你祖父,”老太君跟莫良缘道:“曾祖母可不知道这个严小郎君在哪儿。对了四丫头,曾祖母都不知道这次是这个严小郎君送礼上京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来信说,会让他上京来的,”莫良缘给了老太君这么一句话。 老太君不说话了,莫望北是个宠闺女的,莫良缘上京一年,这对父女之间的书信就没断过。 莫良缘看着是犹豫了一下,问老太君道:“老太君,圣上的身体?” “可不能问这个,”老太君忙就冲莫良缘摆一下手,道:“臣子草民不能打听圣上的事,这是规矩。” 莫良缘噘嘴。 “圣上是真龙天子,怎会不好?”老太君教训完了莫良缘,又压低声音跟莫良缘道:“不要担心,你可是凤命,老天爷对谁不好,都不能对四丫头你不好!” 莫良缘笑了起来,还跟前世里老太君哄她的话,还真是一个字都不差。 老太君见莫良缘笑,松了口气,这个丫头吃哄就成,又跟莫良缘闲话几句,老太君才将这个曾孙女打发走,掉脸就吩咐人去前院请已经归府的长子护国公莫潇过来说话。 莫良缘站在院门外的拐角处,看着伺候老太君的婆子往前院跑了,才转身回自己的闺阁。 “四妹妹,”走廊里,三小姐莫良玉站在了莫良缘的面前,含笑喊了莫良缘一声。 莫良缘看一眼笑语盈盈的莫良玉,又看看一左一右站在莫良玉身侧的五小姐莫良蓉,六小姐莫良景,这三位前世里都嫁入世族大家,至于夫君如何,过得好不好,前世里莫良缘没关心过,至于这一世…… 莫良缘微躬一下身,冲三小姐莫良玉行了一礼,之后就又迈步往前走,这一世她想跟京师护国公府再无干系。 “她这是什么意思?”莫良缘走远了,莫良景才开口问道,莫四小姐是个武的,当面说了让这位不中听的话,莫六小姐还真怕这位没教养的跟她动手。 “给我这个当姐姐的行一礼,”莫良玉微蹙一下眉头,小声道:“莫良缘是不是有点变了?”她可不记得莫良缘之前有给她这个当姐姐的行过礼。 “人家要当皇后了啊,”莫良蓉掩嘴低声道:“皇后娘娘当母仪天下才是,不能不知礼的。” “若不是三姐已经定了人家,这事哪轮得到莫良缘?”莫六小姐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嫉妒的神情。 莫良玉轻摇一下头,皇帝病了那么久,太医院里那么名医都没办法,莫良缘入宫为后,就能让皇帝的病好了?这话莫三小姐是不大信的,谁知道家里在打什么主意?不过这话莫三小姐也不会跟莫良缘说,莫良缘的命是好是坏,跟她有何关系? “小姐,”走过了游廊的拐角,秀云指着廊外的梅花跟莫良缘高兴道:“您看,这红梅开得可真好看。” 莫良缘脚步一顿,回头看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秀云,想现在就让这个老太君的眼线滚远点,可是一想自己现在人还在护国公府里,莫良缘强压了这个念头,应了一句:“是挺好看的。” 虽然都是一红一白,但红梅白雪,自然要远胜十五年后,明月楼的那场雪中烈火。 正文 第5 章 秀云的苦恼 花厅里,护国公莫潇听完了老太君的话,看着对面花架上的梅花沉默了半晌才道:“那母亲的意思是?” 老太君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不想让四丫头去见那个严冬尽,再生出事端来怎么办?可是四丫头的性子在那儿,被你那二儿子宠得说风就是雨,要月亮你给她摘个星星,她都不能满意,不让他们见面,四丫头要闹,这又如何是好?” 护国公笑了一下,莫家祖上凭军功起家,但莫家百年世族,如今的莫家早已是诗书传家的豪门大族,莫潇长相也有些随母,就算这会儿已经年过五旬,人看着也仍是清俊。 “你笑什么?”老太君不满道:“我这老婆子老了老了,还要成日里操心!” 听了老太君的抱怨,护国公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道:“母亲,我先去见一见那个严冬尽,之后再让四丫头去见他。” 老太君仍是皱着眉。 “严冬尽是老二一手养大的,儿子把这事情的利害关系跟他说明,他难不成还能有心陷老二父子于死地不成?”护国公小声道:“母亲跟四丫头说,明白就让她跟严冬尽见上一面。” 老太君这才点了头,严冬尽也不过是个武夫,从小长在边关,打仗兴许有些本事,但要说心机,想必远不如自己这个在朝堂多年的儿子,“也罢,”老太君叹气道:“哄住了严冬尽,四丫头也就闹不出什么事端了。” “母亲说的是,”护国公起身冲老太君行了一礼,道:“儿子这就去见严冬尽,四丫头那里还请母亲多费心。” 老太君点头应允,在护国公告退后,又命婆子去她的私库拿几套上好的首饰,给莫良缘送去。 婆子丫鬟捧着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子进了莫四小姐的闺阁,还没等莫良缘把盒中的首饰看齐全,全府上下就又都知道,老太君给四小姐送了好些宝贝。 大丫鬟秀云看着面前珠光宝器的首饰,眼睛都放光,跟莫良缘道:“老太君真是把小姐当眼珠子疼了,这些个首饰也不知道老太君存了多久,今儿一起都给了小姐,府里其他的小姐可是一件都没得到呢。” 莫良缘没接秀云的话茬,这位一天在她面前能念八百遍老太君的好,再念八百遍护国公府的好,莫良缘自己都想明白,她以前是怎么听进去这些话的?不以堂堂辽东大将军府为荣,她巴着护国公府干什么? 端起身旁小几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花茶,这怪不得旁人,谁叫自己蠢呢? “小姐可要试试看?”秀云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木匣子,问莫良缘。 莫良缘抬头看上一眼,红木匣子里放着一块玄玉腰配,团花的图案,只小孩儿半个手掌大小,薄薄的一块,看着几近透明。 “是挺好看的,放着吧,”莫良缘又低了头,看手里的茶杯。 秀云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以前她一哄四小姐一个准,今儿这是怎么了?神色讪讪地将红木匣子放下,秀云小心翼翼地问了莫良缘一句:“小姐不喜欢?” 莫良缘看着茶杯想,老太君和护国公为了让她安心,一定会让她去见严冬尽一面,不过在这之前,护国公一定会先去把严冬尽骗住,那她见了严冬尽之后,她要怎么说才能让严冬尽相信,这是莫家设计他们一家人的一个局? 不对,莫良缘摇一下头,严冬尽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个人不会被护国公骗了的,前世是她想成凰成凤,是她拒不相见,寒了严冬尽的心,这一世她不会了,严冬尽不会被骗,她也不会再寒了严冬尽的心。 秀云见莫良缘不搭理自己,不知道莫良缘这是又发什么脾气了,但秀云也不敢问,站默默退下站在了一旁,心里犯愁,这位当小姐就这么难伺候,当了皇后后,不是更难伺候了? 正文 第6章 护国公说,圣命难违 严冬尽坐在屋中,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盔盆里烧着炭,没什么家具摆件的屋里也还是冷风嗖嗖的。 护国公推门进屋的时候,一只很是硕大的灰毛老鼠从窗台跳下,在屋子里乱窜了一气后,又从半开着的房门窜出了屋去。 严冬尽坐着没动,眼都没抬一下。 护国公走到了桌前,也不用严冬尽这个晚辈行礼,自顾自地就坐下了,看着严冬尽说道:“老夫没想到下人是如此办事了,委屈你了。” 严冬尽冷道:“我要见小姐。” 护国公看着严冬尽搭在桌案上的手,武将的手比不上读书人的手,粗糙还留有几道隆起的疤痕。 “我要见小姐,”严冬尽抬头看着护国公,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护国公便又打量一下严冬尽的脸,的确如下人禀报的那样,这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一张脸棱角分明,眉眼精致,京师里那几位有名的世族佳公子,光比相貌,还都比不上这位严小郎君。 “是你们不让我见小姐,还是小姐她不愿见我?”严冬尽这时又问,匆匆将护国公的脸扫上一眼,严冬尽就知道大将军没骗他,他们父子长得不像,看着就不像是亲生的父子。 “四丫头要见你,”护国公看一眼开着盖子,空空如也的酒壶,扭头就冲门外道:“来人,拿酒来。” 两个小厮应声进屋,手脚麻利地将酒菜布好,冲护国公行了礼后,又退了出去。 护国公亲手给严冬尽斟了一杯酒,道:“老夫也同意了,虽然于理不合,但是于情,老夫应该让你们见上一面。” 严冬尽没碰面前的酒,只是目光发冷地看着护国公。 “你与四丫头的婚约,老夫知道,”护国公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低声道:“这事是我们莫家对不起你。” 没想到护国公能一上来,就承认是莫家对不起他,严冬尽愣怔了一下,道:“大将军不是没有给小姐测过字,小姐若是凤命,大将军不会……” 护国公抬手冲严冬尽摇了摇,道:“今日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老夫就不瞒你了,四丫头是不是凤命,老夫并不清楚。” 严冬尽眉头一锁,神情却没什么大变,仍是目光冰冷地看着护国公。 就这冲严冬尽能忍住,护国公在心里就高看了严冬尽一眼,道:“圣上病重多时,虽然现在身体有了起色,但朝政已然有些乱了。立四丫头为后,圣上有圣上的打算,谁让四丫头有个手握重权的父亲呢?文贵武贱,但文臣只能治江山,守江山还是得靠武将,你跟着我家老二有身边,这几年,有多少皇子国戚们去跟莫大将军套过近乎,你比老夫清楚。” 护国公这话说得就太直白了,直白到让严冬尽一时间就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圣上立莫良缘为后,为的就是莫望北手里那几十万边军。 “皇家不讲情,”护国公看着严冬尽道:“无论是立后封妃,还是嫁公主,皇家看重的都不是一个情字。” 严冬尽冷道:“所以不管小姐是不是凤命,圣上都要立她为后?” “冲着她父亲,圣上也会善待四丫头,”护国公没有回答严冬尽的问,而是呷一口酒,说道:“你不必担心四丫头日后的日子不好过。” 严冬尽的手一握,手背上的伤疤顿时隆起得更加明显了。 “圣命难违,”护国公看着严冬尽一字一句地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懂的。” 正文 第7章 一句圣命难违 一句圣命难违,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一般,将严冬尽压在山下,永无出头之日。 “老二就这么一个女儿,”护国公又道:“老夫倒是可以拼着一死去求圣上收回成命,但老二就要弃了手里的兵权,他们父子回到京师来,老老实实当一个闲人,冬尽,你觉得他们这一家人该如何选择?” 一句冬尽透着亲热,严冬尽的心却热不起来,怎么选择?他能怎么选择?为了莫良缘,毁了大将军和大公子? “四丫头是想着你的,”护国公低声道:“老夫也知道你是个好的,只是你们有缘无份。四丫头还小,还望冬尽你劝一劝她。” 严冬尽低头不语。 护国公站起身,“之前拦着不让你们见面,是为着老夫就已听到圣上立后的风声,想亲着你们见面只会徒增伤心,还不如不见,现在四丫头闹着要见你,与其让她一辈子放不下,不如就伤心一次好了。” 严冬尽不知道护国公这话的真假,他的一颗心全在莫良缘的身上,可莫良缘的心,严冬尽不知道。 抬手拍一下严冬尽的肩膀,护国公往屋外走去,抗旨者死,只要严冬尽记着这个,那莫良缘再有心思,也翻不出天去。 屋外,几个小厮看见护国公出来,忙都冲护国公躬身行礼。 “将屋里好好收拾一下,”护国公用严冬尽能听见的声量下令道:“好好伺候来严将军,先前的那几个,给老夫带回府去惩治。” “是,”小厮们战战兢兢地领命。 严冬尽拿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阴冷穿透了皮肉,又往骨缝里穿,将他的血,他的心都冻住,冻上一辈子。 护国公回府时,天色已经晚了,见到老太君把自己跟严冬尽见面的事说了,护国公跟老太君说:“明日他们见面,母亲也不要派人跟着,四丫头的武艺只是哄人玩的花架子,但严冬尽的武艺不错,派人在暗处听话,一定会被他发现。” 老太君拍一下坐椅扶手道:“你还给那小郎君备了酒菜?” 护国公点头说是。 老太君道:“从四丫头那里传来的消息,这丫头不高兴,心事重重的样子,收着这个严小郎君,我怕终是个祸端,我儿何必留着他的命?” 这是说,不如在酒菜里下毒,毒死了严冬尽,以绝祸乱? 护国公轻轻摇一下头,冲老太君笑道:“母亲多虑了。” 老太君叹气,长子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一次怎么就心软了? “严冬尽死了,母亲以为四丫头就不会闹了?”护国公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她的一片芳心都在严冬尽的身上,严冬尽死了,这丫头不肯独活,该如何是好?绝情的话,由严冬尽的嘴说话,母亲,这比谁说都管用,不是吗?” “他会说?” “不想老二父子被连累,他就一定得说,”护国公道:“是养育之恩重要,还是情重要,我想严冬尽知道怎么选。” “就怕四丫头胡闹啊,”老太君想着秀云传来的消息,还是不放心。 “一个人闹,是闹不出什么来的,”护国公笑道:“再说,我不信这丫头能不顾老二父子俩,母亲且放宽心,五日之后,四丫头定会进宫的。” 护国公话到这份上,老太君不好再说什么,将头点点,道:“那就依我儿,只求四丫头不要太伤心了,她这辈子,是我们莫家对不起她。” 正文 第8章 护国公的安排 护国公离了老太太那里,回到自己的书房,坐在书案后思虑片刻之后,命书童将自己的侍卫长叫来。 侍卫长随了主姓,名叫莫忠卫,人高马大的一个壮汉,站在护国公的书案后,恭恭敬敬地给护国公行了一礼,道:“主子叫奴才?” “你去安排一下,”护国公小声道:“明日你亲自带人去北城外的十里坡。” 莫忠卫领命之后问道:“奴才带人去那里是?” 护国公抬眼看一眼自己的侍卫长,道:“若是看见四小姐,你一定要把人拦下来。” 莫忠卫惊住了,愣愣地看着护国公,四小姐是要进宫当皇后娘娘的人了,怎么会出城?四小姐要逃不成? “五日之后,”护国公道:“四小姐进宫了,你再带人回来,在此之前,你给老夫寸步不离十里坡。” “那,那跟随四小姐的人?”莫忠卫问,四小姐总不能是一个人跑吧? “能不杀人就不杀人,”护国公道:“若是留不住四小姐,就给老夫杀。” “是,”莫忠卫领命。 护国公坐着又想了想,突然就又道:“不能只盯着北城,知道四丫头只能往北去,那我们一定会往北城追,严冬尽不会干这等蠢事。” 莫忠卫没有听过严冬尽这个名字,也不敢去想这个叫严冬尽的人是四小姐的什么人,只能是愣愣地看着自家主子。 “多派些人手,四城城外都看住了,”觉着东南西北四城都有可能成为严冬尽的选择,护国公干脆道:“只记住不点,不要让这事宣扬出去。” “奴才明白,”莫忠卫领命道。 护国公挥一下手,让莫忠卫退下。 “父亲,”书房门外传来长子,吏部侍郎莫望乡的声音。 “进来,”护国公应声。 莫大老爷走进屋,忧心忡忡地开口就道:“听闻四丫头不甘愿?” 书案旁的烛火被风吹得一晃,护国公的目光也随之一跳。 莫望乡说:“父亲,四丫头若不是情愿,那老二知道这事,他一定会闹的。” “无妨,”护国公低声道:“进了宫,她就是皇家的人了,除了死,她再也出不了那道宫墙,形势比人强,她不甘愿又能如何?” “可老二那里?” “除非他造反,”护国公冷道:“自己当了皇帝,把他的女儿变成公主,否则他就只能听我的话,让他的女儿在宫里连衣食无忧,安稳度日,老二会反吗?” 莫望乡觉得莫望北还不至于有这个胆子。 “认命了就好,”护国公看着嫡出的长子道:“六皇子是傅妃生的没错,可不靠着我们莫家,六皇子他就成不了皇,傅家再怎样也越不过我们莫家一头去。老二么,”护国公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莫望乡心里不太是滋味,莫望北是庶出,生母产子之后就死了,这人在国公府不显山不露水的长到十六岁,看着是个没大出息的人,没想到去投了军,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他莫望乡是家中嫡长子,自幼苦读,中了状元,官位一路高升,却再也没有料到,到了要紧关头,家族要仰仗的却是庶出从军的莫望北。 “老夫亏待他不少,”护国公在这时说道:“日后老夫会补偿于他的。” 莫望乡恭声道:“父亲说的是。” “你也不要多想,你是家中嫡长,护国公府日后是你的,谁也夺不去,”护国公宽慰了长子一句,这个时候家里千万不能乱,长子和庶出的次子一定要相处融洽才行。 正文 第9章 雪夜里的噩梦 夜幕浓黑深沉,大雪之中,劳累一天的人们安然入梦,还有一些人,为着兴元帝的病,为着一个权字,夜不能寐。 莫良缘高床暖枕,却噩梦连连。 梦里,严冬尽带着她策马狂奔,箭羽的破空声中,一只只雕翎箭穿透严冬尽的身体,再带着这个人的血肉,扎进自己的身体里。莫良缘抬头看向直到这一刻,仍死死护着自己的人,严冬尽的脸上满是血污,不过这人的眉眼却仍是精致,让人赏心悦目的漂亮,十五年过去,时光似乎就没有在这人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何必呢?”莫良缘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严冬尽,她父兄死后,按照李祉的意思,只要严冬尽愿意效忠于他,那严冬尽就是辽东铁骑新的统帅。涛天的富贵,这人不要,为什么要反? 神情恍惚间,莫良缘似乎又看见了傅美景,这女人一身宫装,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还是一副如花美眷的样子,跟她说,莫良辰你是真的蠢,圣上是我的亲生子,他怎会真心孝敬你?哀家才是太后,而你,傅美景笑,只是棋子罢了。 莫良缘想怒,只是此时她已经末路,怒有何用?她想哭,却流不出泪来,想把这一生当做一场笑话,大笑一场,身上的伤口却又太疼,让她笑不出来。 “当年我拼着性命不要,也应该带你走!”严冬尽的声音发颤,嘴角渗血,“你本该是我的,你也应该是我的妻!” 严冬尽的颤声低语,让莫良缘眼前的过往云烟消散,看一眼四周,大雪纷飞,天地洁白,她和严冬尽的血将身下的战马与雪地染得鲜红。 “血肉相融,”严冬尽沙哑着声音跟莫良辰说:“良缘你莫怕,我陪你走黄泉路。” 莫良缘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和严冬尽的远方,这里是皇城,不是她和严冬尽度过孩提时代的辽东边城,没有一望无际的旷野,她和严冬尽也不可能再有策马飞奔在大漠荒原里的时光了。 再转眼又是明月楼,严冬尽抱着她上楼,这楼他已买下,门窗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床榻上鸳鸯红枕,桌上放着一双玉杯,这是严冬尽为她莫良缘布下的新房。 追兵追至楼下,架起柴堆,浇上火油,最后点火焚楼。 大火起时,严冬尽问:“良缘,来世你可愿嫁我为妻?” 莫良缘没及说话,但严冬尽看见被他一直挂在心头的小姐点了点头,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息时,严冬尽嘴角微扬含笑,他这一生的繁华,孤寂,此刻都可以放下了。 “冬尽!”莫良缘喊,猛地睁眼,罗帐微动,闺阁香暖,她不在明月楼。 “小姐?”帐外传来秀云小心翼翼的声音。 “没事,什么时辰了?”莫良缘问。 “天光放亮了,”秀云说:“小姐再睡一会儿,老太君特意吩咐了,天冷,让小姐多睡一会儿。” 起个床的事,这个丫鬟都能扯到老太君那里去,莫良缘冷笑,世上难买忠心人,只可惜这个丫鬟忠心的不是她。 坐起身,摸一下枕巾,湿漉漉的一片,原来方才自己哭了。 莫良缘收回手,揉了揉眼睛,今日就要去见严冬尽了,心跳得厉害,已经死过一次,觉着自己什么都不会再害怕的人,竟是近乡情怯了。 正文 第10章 冬尽,你听我说 大雪仍是没有停歇,正是清晨时分,路上的行人不算多,马车到了护国公府别院的时候,莫良缘在车中又坐了一会儿,才一个轻跳就下了马车,也不看候在车外的人,径直就往门里去了。 秀云几个人要跟,被带队的一个侍卫长拦下,小声道:“国公爷有令,我等不必进院。” 护国公的话谁敢不听,跟着莫良缘过来的丫鬟婆子们都低头站在了围墙的檐下,只秀云似是不死心,掂脚抻头看往门里走的莫良缘。若是莫良缘叫她,那她跟着进别院,就不算违了护国公的命令了,只可惜莫良缘头也不回,走得飞快,眨眼的工夫人就进了别院的门里,绕过门院的照壁就不见了人影,秀云这才死了心,乖乖地去了墙檐站着。 别院是四进的院落,有小厮给莫良缘带路,将莫良缘带到了最后一进的院前,也不说话,替莫良缘推开了院门,就低头退到了一边。 莫良缘进院,小厮又“吱呀”一声,将院门复又关上了。 “谁?”屋门虚掩的屋里,传出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主人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狠戾。 莫良缘的脚步一顿。 严冬尽推门出屋,看见院中站着的人后,脚步随即也停住了。 记忆中的人,一身的血污,被长长的雕翎箭穿透身体,这会儿却又好端端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玉面玄衣,长身而立,看过了这个人英雄末路时的样子,再看这个人正当少年时的模样,眼泪从莫良缘的眼中夺眶而出。 严冬尽已有一年末见莫良缘,莫良缘生长于边关之地,边地女子性烈如火的多,温婉如水的少,莫良缘就是个个性张扬,容貌艳丽,衣着打扮也艳丽的姑娘,今日莫良缘身披的白狐裘下,一袭水红的衣裙,仍是艳丽颜色,人却不再艳丽,如同鲜花褪去了颜色,苍白的可怕。 “怎么,怎么哭了?”难得地说话有了结巴,严冬尽快步走出屋门,两步就下了廊下的台阶,到了莫良缘的面前,“被人欺负,受委屈了?” 莫良缘抹一下眼睛,小声道:“你就不问我入宫的事?” 严冬尽顿时就沉默了。 莫良缘往屋中走,她祖父只会命人将这座别院死死的围住,但不会命人听她和严冬尽说话,毕竟只是人不跑,说再多的情话,说再感天动地的海誓山盟,都不会伤到莫家分毫,他又何必在意? 严冬尽跟着莫良缘进屋,眼见着雪被风吹进屋里,犹豫了一下后,严冬尽关上了屋门。 莫良缘扫一眼这间屋,一桌四椅再加一张木床,一只卷了边的破炭盆,除这六样之外,屋中再无他物。 严冬尽走到莫良缘跟前,抬手替莫良缘掸一下发间的落雪。 严冬尽的动作小心翼翼,让莫良缘的双眼又是泛酸,深吸了一口气,莫良缘也不抬眼看严冬尽,问道:“我祖父昨天与你说了什么?” 严冬尽替莫良缘掸雪的手一僵,往后退了一步。 “他与你说了什么?”莫良缘问。 严冬尽说了四个字:“圣命难违。” 莫良缘笑了起来,笑容也不复严冬尽记忆里的明媚。 “小姐,”严冬尽喊莫良缘。 莫良缘抬手就掩住了严冬尽的嘴,眼中隐有泪光的道:“冬尽,你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