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夜归、醉鬼、女孩 流莺日记(黑颜)

    

    从客人的家里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吴桂兰在一个夜市小摊上吃了碗素粉,才溜达着回租的小屋。这个时候除了计程车,根本没有其他可坐的车辆。而她,舍不得那二十块钱,宁可徒步走上四十分钟。天冷,走走也可以让自己暖和一些,不然回到家,又没有热水,只怕睡到天亮脚也是冰凉的。

    将已经被冷风吹得开始发凉的手放到嘴边,呵气,搓热后才插进外衣兜里。这个鬼天气,无雪无风的,却干冷透骨,连累生意也差了。一天下来,她才接了两宗生意,倒霉的是其中一个还被客人怀孕的老婆抓到,实在受不了大肚婆又哭又闹的样子,她连钱也没收就跑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白痴,干吗要管人家是不是会动到胎气,不是也没人同情她在这大冷的天深更半夜还在街上往家赶。

    过了夜市,路上行人也开始少了。她租的小屋是在城市边缘的贫民区,那里除了一些七八十年代的红砖楼外,多是些违章建筑,住的都是他们这样的外来人口。每月一百的廉价租金,是它受外地打工仔欢迎的主要原因。

    过马路时,吴桂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认命地爬人行天桥。这时候车辆虽然比白天少了许多,但是还是小心点好,她的命别人看不起,她自己却宝贝得不得了。

    喘了一口大气,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却被一个矗立在上面的黑影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手中拿着啤酒正在猛灌。

    一股浓烈的酒臭迎面扑来,她皱了皱眉,暗暗啐了一口,准备小心地避开。但是在经过那人身边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只是一眼,让她舍不得往前再走。那一身西装虽然皱巴巴的,可是看上去质地和剪裁都很好呢。应该是个有钱人吧。

    一天下来,才进五十块钱,让她始终有些不甘。只是,招惹一个酒鬼……

    “先生,玩吗?给你算便宜点。”踌躇中,她已遵循职业本能问出了声。话一出口,所有的犹豫都消失无踪,怕什么,又不是没接过。

    听到问话,那人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神色间透露出被打扰的不耐,却连眼尾也没扫她一下,显然是在等她自己无趣走开。

    耸了耸肩,吴桂兰并不纠缠,迈步往天桥另一头走去。她做这一行有两年了,什么样的人会要,什么样的人不要,从他们的反应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人,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多少?”就在她快要走过天桥中段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男人低沉微哑的声音。

    咦?看走眼了。吴桂兰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见男人正向她走来,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甚清,忙浮起职业的笑容,“二百,给钱再做。”她狮子大开口。如果是开始,她顶多要五十,不过现在情况换了,他看样子是想发泄,那么可以和他讨价还价。就算少一点,她也赚了。她是这一行中最廉价的那一种,很少能要到百元以上,多是五十三十,有的时候生意不好,为挣口饭吃连十块都做。

    男人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她根本不值这么多的轻鄙神色,却从身上掏出皮夹,抽了两张红色的百元钞丢给她。

    没想到他不还价,吴桂兰也不介意他轻蔑的态度,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票子,当然不会忘记用拇指分别摩挲了一下钱角鉴别是否假钞。确定无误放入包中后,才谄媚地笑道:“去旅馆,还是你那?”

    男人冷哼一声,大步往前走去,没有任何的示意,吴桂兰赶紧跟在其后。是去他家吧。她如此猜测。

    下了天桥,男人出乎意料地一把抓住她拖进路侧一座建筑物的阴影里,直接拉高她的长裙。

    吴桂兰低呼出声,没想到他会在这里,手无意识地挡了一下,便被他翻过身按在了冰冷的墙上……

    双腿虚软地靠在墙上,听着身后传来的整理衣物的声,吴桂兰心中哀号,她虽然是最低贱的站街女,但是从来不用这么下贱的方法来挣钱。当她颤抖着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时,男人早走远了。

    对着那人瘦高笔直的背影,她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喃喃骂了句三字经。

    一阵冷风吹过,打了个寒战,她瑟缩着裹紧外套,将装钱的包抱在大衣里,开始往家走。冷啊!

    快到了。前面是一道往上的深黑巷子,旁边有日报社的高楼,还有学校和宾馆,也有写字楼。但是在那些华丽的建筑物后面却是一座山丘似的坡地,从下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当地农民自己修来出租的简陋房子。几条狭窄的石阶梯道开枝散叶似的将整片贫民区连接在一起。不错,这里对于整个城市来说就是一贫民区,里面住的多是她这类人。她的小屋位于山腰,大约要爬十来分钟,想到这,那本来就一直没消停过的两腿哆嗦得更厉害了。

    扶着旁边的墙歇了一会儿,她这才拾级而上。

    马上又要到月底了,这个月零零碎碎加起来总共才挣了三千来块,去掉吃的,用的,能剩下二千五。寄两千回去,还可以存五百,虽然比上个月少,总比没有好。

    她家在偏远的农村,有六个兄弟姐妹,她是家里的老大。家境不好,她初中没上完就跟着同村的姐妹一起出来了,按爹妈说的,一是为了挣钱供弟妹上学,二是为了给她自己挣点嫁妆。要知道她上学时成绩可是顶好的,如果继续念下去,说不定也能像二妹一样考个名牌大学出来。

    想到这,吴桂兰笑了笑,她总是这样,老在深夜回家时想这些过去了的事。什么上大学啊,嫁人啊,她还能再想吗?

    过了一个转弯,她停下来歇口气,抬头看了眼城市里灯火通明的夜空。在这里,什么都有,就是看不见家乡那么干净的天。

    其实啊,刚出来那会儿可没想到自己会干上这一行。那时总想,即使没念多少的书,只要人勤快肯干,总也能养活她自己吧。想想,那时她多少岁呢?

    一只手撑在酸疼的腰上,一只手按在膝上,她看着从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气,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十五岁,还是十六……

    她的思绪突然断了,直起身漠不关心地笑看着前面正在上演的一幕。狭窄的巷子里,几个年轻男孩正按着一个挣扎哭叫的女孩撕扯,那样子决不会是玩闹。这里的人很杂,黄赌毒一样不少,自然是社会败类滋生的温床。像这样的事,不说每天发生,隔天一次也不足为奇,她早习以为常。只是这次不巧的是他们正在她必经的路上,除非她转回去,从另一条路上去。唉,她这把老骨头可经不得这样的折腾啊。

    “救我……求求你救我……”一眼看见了下面的吴桂兰,女孩一边踢打着身上的男孩一边哭着冲她哀求。在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对于女孩来说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吧。

    这样一来,那几个男孩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随着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响起,余下三个闲着的男孩向她围了过来,但在看清她的长相后便即停住。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兰大姐。”其中一个叼着烟的男孩用着夹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轻浮地嬉笑道,一只手撑住墙与另外两个塞住了过路,“怎么样,今天搞了多少?”露骨的言外之意让另外两个男孩哄笑起来。几个男孩看上去都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值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吴桂兰在心中骂了句脏话,表面上却笑得花枝招展,娇滴滴地道:“要死了,你们三个兔崽子连老娘的便宜都占。让哪让哪,老娘没工夫和你们扯谈……这天气,鬼冷鬼冷的,生意可不好做哪。”在这种地方混了这么久,少管闲事她还是知道的。

    三个少年不约而同切了一声,悻悻地往旁边靠了靠,让出一点位置来。他们再无法无天也不至于蠢到无故招惹同类,若被其他人知道,这里就没他们立足的地了。

    “拜了。”轻佻地打了声招呼,吴桂兰从三人身边挤过,自然免不了被他们手头上揩点油。她也只是佯装不依地娇嗔两句,便顺利地走了过去。

    女孩一直在挣扎哭闹不休,却没再向她求救,显然已把她当成少年们的同伙了。

    跟她没什么关系吧。每天都发生,她凭什么管?

    吴桂兰想着,快要越过他们。

    “走开……呜……乔,救我……”女孩哭着喊着,嗓子都沙哑了,眼看着没什么力气继续反抗。

    啪!一声脆响,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咒骂声,似乎是被女孩咬了一口。其他几个少年纷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又上去一个打算帮手。

    “娘的,老子非干死你个骚货……”被咬的少年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女孩的头往墙上撞去。

    本来已走过的吴桂兰停了下来,因为那清脆的巴掌声。手不自觉捏紧,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如果那时候有人能帮她一下,或者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哟,我说你们几个猴崽子,对女孩子怎么能这么粗鲁啊。”在考虑清楚之前,她已经转身来到了他们身边,“你们也不怕闹出人命……”

    “你他妈少管闲事!”一个手中把玩着弹簧刀的少年挡住了她。除了压住女孩的那个准备干事的少年外,其他几个都不善地看向了她。

    “兰大姐是不是又想要了啊?”那个叼烟的少年懒洋洋地道,又惹来其他几个少年起哄的大笑。

    “别啊……”吴桂兰一边在心中骂着自己,一边轻轻拨开面前那少年的刀,“大姐我不是关心你们嘛,玩玩可以,别把人家弄残喽,非逼着人家把你们几个小子弄进局子里啊。”

    那叼烟的少年似乎比较理智,一听这话,果然有所反应,一巴掌拍在那正抓着女孩头发的男孩头上,“喂,我说你小子有点脑子行不行?”语罢,转过脸不是很正经地向吴桂兰道:“不粗,不粗这臭娘们会乖乖让咱们上?行了,你请走好。”

    吴桂兰一点也不识趣,笑眯眯地道:“姐有办法让她乖乖的,你们要不要试试?要不然硬来的话,有可能伤到你们自己的哦。”

    知她经验丰富,叼烟的少年有些意动,耳边又听到另外那个少年的咒骂声,于是沉吟起来,拿刀的少年显然胆子较小,于是怂恿道:“凌哥,不如让她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叼烟的少年凌哥哼了一声,“好啊,你可别想耍咱哥们,不然,哼哼……”说着,让那一直在奋斗却始终没有成功的少年让开,另外两个捉紧了少女以防她逃跑。

    吴桂兰笑了起来,“姐哪敢啊……海哥,你刀借下。”也不待拿刀的少年反应过来,她已经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刀。

    “哎哟!”那少年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没想到那刀锋利,竟然划伤了吴桂兰的手,吓得他没敢再动,而是乖乖将刀给了她。

    其他几个少年见此情况都发出了嘲讽的笑,倒也不以为意。吴桂兰闷不吭声绕过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走到被压住的女孩面前蹲下,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一下。

    “好漂亮的妞儿,你们几个小子哪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唔,可惜……”她说着,受伤的手摸向恐惧痛恨地看着她的女孩的脸,“流了好多的血啊,姐给你擦擦。”

    女孩愤恨地啐了她一口,偏开头抗拒她的触碰。吴桂兰没有闪开,脸色微沉,眼神变得恶毒无比,“啪”的一声扇了女孩一耳光,“妈的,臭娘们,别给脸不要脸。”

    那几个男孩看戏般冷眼旁观着,并不喝止。

    吴桂兰心中冷笑,一只手夹住女孩的下巴与她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目光对视着,受伤的手狠狠地在女孩额上被磕破的地方擦了擦,引来女孩痛苦的哀叫。

    “小丫头,听姐的话,乖乖陪凌哥他们玩玩,不然……”从地上拾起刀,她用刀锋在女孩脸上轻轻比划着,“信不信我在你脸上划朵花……啊,糟,我手出血了……”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血顺着刀背滴落在女孩脸上,她惊呼道,蓦然丢下刀后退了一步,几乎跌倒。

    “靠,一点小伤,有什么……”凌哥在一旁冷言冷语地讥嘲,就在此时他旁边的另外一个少年像是想起什么,凑过去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让他脸色大变。

    “我操@#$%^&*……”他骂了一串脏话,冲上去一脚踹在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吴桂兰身上,“臭婊子你他妈有爱死病也敢乱碰老子要的女人……”

    这一脚力气极大,吴桂兰痛得蜷曲成一团,却还要强颜赔笑道:“凌哥你可别乱说,我怎么可能得那脏病,我、我……不管你这事不就得了。”说着撑起身子就想要离开,那样子看上去实在有心虚逃跑的嫌疑。

    “你……”凌哥本想再狠狠给她一下,却突然反应过来她身上有传染人的病,硬生生刹住了脚,退后了一步,当她是瘟疫一样避开,“这里什么人不知道你早染上那病了,妈的,你这烂货什么人都可以上,没得病才叫奇怪。”一想到好不容易弄到手的女人就被她这么给坏掉了,他就怄得要死,怎么早没想起这件事呢?

    原本还抓着女孩的两个少年闻言早吓得松手跳了开去,似乎怕被她碰过的女孩会传染给他们似的。女孩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突然安静下来,眼中一片空洞。

    吴桂兰嘿嘿干笑了两声,讷讷地试图为自己开脱:“别乱说啊……我还要做生意的。那……那个,我刚才也没怎么碰到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染上……”顿了顿,看几个少年神色仍然不善,忙又补救道:“要不,姐免费陪你们一个月当赔罪,你们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呸!不稀罕,给老子滚远点。”毕竟混的时间不长,从来没人像这样给他们面子,又加上不想再沾惹眼前的女人,那凌哥虽然懊恼,倒也不想再追究,转过头对其他人说:“被这婊子碰过,老子可不敢上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都知道艾滋病可以传染,但这些对性事尚懵懂且又不学无术的少年便将之当成了瘟疫,只怕碰一下就会被传染上,自然没胆尝试,当下都远远地避开了两女。那凌哥又撂下几句狠话,然后几个少年一溜烟往下面蹿去,不再理会那个少女。

    等那群不良少年消失无踪后,吴桂兰才靠着墙吐了口气,半晌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无论什么人,即使知道那病传染得没那么快,也会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这几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正想着,突然发生那女孩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于是瞟了一眼。这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女孩正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刀往自己胸口扎去。

    “妈的!”她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女孩的手,然后反手就是一耳光,“老娘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那帮混蛋手中救下来,你竟敢给我寻死。你他妈损失什么了……要死死远点,别让老娘看到。”越说越气,“啪”地又打了女孩一下。

    也不知是否是这两巴掌见效了,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染上艾滋病,你让我有什么脸活下去?”

    切!原来是这个原因。吴桂兰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解释,轻轻拍了女孩的脸一下,放柔了语气:“行了,先去我那儿吧。别又来几个混蛋,可有得你受。”

    女孩不过一时冲动,闻言果然害怕起来,也不用她如何劝说,便乖乖地跟了她走。

    吴桂兰租的房子是一个二楼的单间,十几平方米大,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她用一条在地摊上买的格子布将房间隔成两部分,外面当厨房用,里面睡觉。

    女孩不自在地站在门口,看着这简陋的地方,犹豫着是否该进去,“这……你住这里?”她实际上想说的是这种地方是人住的吗,还好改口得快,只因看见吴桂兰已经换上拖鞋,将包丢进了布帘后面。那熟练的动作的确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是啊。”吴桂兰走到火炉边将压火的铁盖勾起来,然后将水壶提上去打算烧点热水。如果没有这女孩,她或许连水也懒得烧就这样躺上床了。因为水电费是另外的,租同层楼的几户均摊,大家都有意识地尽量减少用电器。冬天烧炉子不仅省电,随时有热水用,还可以让屋子里暖和一些。

    “不想进来就滚,别他妈杵在门口,你不冷我冷。”瞟了眼一脸不知所措的女孩一眼,发现她除了外面的羽绒衣拉链被扯坏、牛仔裤的扣子掉了外,衣裤并没有太大的损坏,心中不由好笑,咕哝了一句:“幸好是冬天。”如果是夏天,恐怕也等不到她多事了。

    女孩脸色变了变,却还是走了进去,顺便将门关上,然后站到了角落里。吴桂兰懒得理她,自己拉了把椅子坐到炉子前,随着身上暖意增加,倦意也涌了上来。

    “你……真的有那病吗?”良久,女孩的声音怯怯地在安静的屋内响起,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侥幸的期待。

    已经在打磕睡的吴桂兰闻言这才想起自己手上的伤口还没处理,睁开眼睛,翻起右手看了一眼,发现伤口不大,血已经止了,便不再理会,又闭上了眼。

    “你是做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答,女孩又问,这一次期待明显减弱,却还有着试探的意思。

    吴桂兰哼了一声,依然没有回答,即使她并不避讳自己是妓女的事实,但也用不着昭告全天下吧。

    仔细看了看坐着的女人的打扮,女孩咬住了下唇,半晌才又开口:“请问几点了?”绝望在她的眼睛和声音中弥漫开来,她无力再去追问那明知是肯定的答案。

    “你他妈能不能安静会儿?”本来就极累的吴桂兰终于爆发出来,抬起头冲女孩没好气地吼道。如果不是她,自己也不用挨那一刀一脚,弄得现在痛得直不起腰,也不知明天还能不能接生意。

    女孩吓了一跳,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水热了,吴桂兰忍着痛自己倒水洗了脸脚,便躺上床睡了,并没有招呼女孩一声。

    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支起身才发现腰疼得厉害,撩起睡衣一看,竟然青紫了一大片,稍稍一碰便疼得她龇牙咧嘴,不由骂遍了那凌哥的祖宗八代。强撑着起身,对那女孩的不辞而别毫不意外。她并不是好人,也不想救人,更不想得到别人毫无用处的感激。

    艾滋?她一边梳头一边哼笑,她虽然节俭,却在健康上毫不啬吝,每个月都会去医院做一次妇检并验血。她比谁都清楚,如果这个身体完了,那么她也完了,她家里的人更完了。至于为什么这个片区的人都知道她得了艾滋,完全是因为一个没弄清楚情况的三八婆。还是半年前的事,那时那个臭婆娘自称是她的好友,经常缠着和她一起出去拉生意。有一次,她去医院的事被那女人知道后,那女人便自作聪明地以为她染了不干净的病,毕竟像她们这种人,如果不是发现身体出了问题,谁会无缘无故地跑去医院。后来那女人就再也没来找过她,原来和她一起的姐妹也疏离了,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奇怪,正当她莫名其妙的时候,终于有一次因为一单生意和同行吵架,这才知道原因。当时她气极了,跑去和那女人打了一架。可是后来回过神后一想,其实这样也不错,起码这件事让那个一直想拉她进伙的王老大死了心,不再派人来打扰她,那些抢钱或白吃的杂碎也不会再找她。所以,自那一架后,她再没为自己在此事上澄清过。当然她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但比起得到的好处还是可以不去计较,比如昨晚,如果不是这病,她恐怕只能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地走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看样子是没法接生意了,她笑了笑,撩起窗帘看了眼放晴的天,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去公共澡堂洗个澡。用热水泡一下腰上的淤伤,或者会好得快一点。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拿起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正文 第二章  戴眼镜的男人

    因为是周末,咖啡馆里人很多,吴桂兰在一株巨大的绿色植物后面靠窗的位置找到了那个约她出来的男人。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清秀俊朗的脸上戴着一副银丝眼镜,减去了一分阴性的漂亮,多了几分知性的斯文,穿着合身的西装,看上去文质彬彬,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让人说不出的迫人气势。阅人无数的吴桂兰一眼便知道那隐藏在镜片后的双眼正在犀利地打量评估着她。

    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她的世界中。忽略掉心中那莫名升起的熟悉感,她如此想。

    “我是阿兰,是你找我?”不客气地在男人对面坐下,然后注意到在他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驼色的长外套。

    林修乔毫不避讳地打量眼前的女人,染成红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上,因为染色剂质量较差,加上疏于护理已渐渐褪色,露出黑色的发根,发质干枯没有光泽。妆上得很浓,而且缺乏技巧,配上廉价俗艳的衣着,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风尘味,让人一看便不由想到猪肉摊上叫卖的白肉。难怪一路进来,吸引了那么多的注意力,而她竟然浑若不觉。

    “不错。”他颔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尚未冷却的黑褐色液体,“要喝点什么?”

    摇了摇头,吴桂兰平生首次拒绝这种有人付费的好事。这人让她感到莫名的压力,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出来玩的。

    “先生怎么称呼?你可是第一次照顾阿兰的生意哦。”她谄媚地笑,如果不是感觉到那个人身上散发出不可亲近的气势,她恐怕会在第一时间坐到他的身边。

    林修乔镜片下目光一闪,随即温柔地笑了,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膝上,向后靠向椅背,“林修乔。”昨晚才见过,她竟然认不出他来,对于从事这个行业的她来说,很失败啊。

    “昨晚嘉嘉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拐弯抹角,他直切正题。

    “嘉嘉?”吴桂兰怔了一怔,“谁啊?”她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嘉嘉的人,这人恐怕找错人了吧。想到这,她觉得有些无趣,好不容易决定休息一天,却又被这样白白浪费了。

    “她昨晚不是和你在一起?”林修乔双眼微眯,眼缝中射出锐利的精光,“今天一早还用你的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我,不然你以为素不相识的,我怎么找到你?”

    吴桂兰恍然大悟,喃喃骂了句三字经,这才又笑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女孩啊,我可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是见她可怜,顺手将她捡回家而已。早上她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呢。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说着,她站了起来,“你要不要,不要我走了。”救了那女人就够让她后悔的,难道还要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这与她毫不相关的事上吗?妈的,那女人竟然趁她睡着偷用她的手机,真是可恶。

    “等一下。”林修乔没想到她说走就走,情急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吴桂兰有些意外,而后格格笑了起来,弯下腰凑向对面的男人,暧昧地贴向他的耳朵,诱惑地呵了口气,故意捏起声娇滴滴地道:“怎么,林先生改变主意了?五百,不讲价。”故意喊高价格,实际上是想他知难而退,只因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招惹不得。

    廉价香水刺鼻的浓郁香味迎面扑来,林修乔向后微仰,控制不住侧脸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抱歉,你可不可以先坐下?”他微觉尴尬地提示,并没有因为她露骨的动作和话语而发怒。

    吴桂兰耸了耸肩,无可无不可地依言而行,心中暗忖如果他愿意出钱的话,她应该可以和他玩玩。刚刚想到这里,对面的男人已经开口了。

    “我可以给你钱,不过要去你家。”林修乔做了退步,对付这种女人眼下用钱是最好的办法。他想知道嘉嘉昨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又为什么会弄得那么狼狈,也许到了这个女人的家里会得到一些解答。

    吴桂兰有些错愕,她不知道自己这几天走什么狗屎运,竟然一连两天碰到这种大方的客人。一转眼,她想到自己腰上的伤,但是与金钱的诱惑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

    “哦,先付钱,是吧。”误解了她短暂的沉默,林修乔记起昨夜她就是先收钱后办事的,于是自以为懂了她的意思。当下从外套里抽出皮夹,拿了钱递给对面。

    看到钱而不要,那绝不是吴桂兰的作风,即使她从不带客人到自己的住处,但是面对这五百块,就算破例一次也应该没什么损失吧。二话不说,她几乎是用抢的将递到面前的钱拿过来,收入自己的包中,那模样像极了害怕他后悔,“行,走吧。”她不再浪费时间。

    这个女人倒也直接。林修乔笑了起来,当下买了单,拿起椅背上的大衣与吴桂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咖啡厅。对于周围射过来的诡异眼光,他也如同前面的那个女人一样,视若无睹。

    林修乔从来没想过在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人住在这种地方,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阴暗狭窄的阶道,一栋接一栋的平顶小二楼以各种各样奇怪的姿势紧挨在一起,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喏,这是昨晚我遇见那妞的地方。”爬上一个台阶,吴桂兰扬了扬下颌,指向那用水泥糊过的围墙。看在五百块钱的分上,她便多透露一些内容给他吧。但是对于凌哥那帮小混混的事,她却只字不提,毕竟她还要在这里住,可不想惹麻烦。

    林修乔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那里一会儿,可惜什么也没有,“你看见她时,有没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

    吴桂兰暗暗呸了自己一口,怪自己多嘴,脸上却浮起假笑,“林先生对那妞倒是很关心啊,难道她是你女朋友?”

    知她有意岔开话题,林修乔并不急着紧咬不放,而是回以礼貌的微笑,“目前还不是。”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是有问必答,没有任何的闪烁其词,态度也一直维持斯文有礼。一方面让吴桂兰略略放下了戒心,另一方面又让她莫名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无缘无故产生这个人是不可糊弄的念头。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浓妆艳抹,看上去应和吴桂兰是同类人的女人。看见林修乔,那女人眼睛一亮,仿佛看见蜜糖的苍蝇,再也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吴桂兰瞟了她一眼,别过脸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喃喃骂道:“骚货!”此女叫小丽,正是四处宣扬她得艾滋病的女人,两人算得上是宿仇了。

    林修乔耳尖听到,心下不由好笑。两人同是妓女,这么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想归想,他表面上依然绅士地侧靠向墙,打算让道。

    但那小丽来到两人面前以后,竟然停了下来,冲林修乔露出一个自认为甜美的笑容,主动打起了招呼:“帅哥,来玩啊。”说着,长长的指甲上涂着艳红豆蔻衬得肤色更加苍白的手就要攀上他的手臂,“我们这里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你不多选选……”

    这明着就是抢生意了。林修乔有些诧异,却不动声色,他知道会有人比他更在意。

    果然,未等那让人想到女鬼的手攀上他,身旁的女人已经挡在了他的面前,“啪”的一下打掉了那只手,“臭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张女鬼脸,凭什么跟老娘抢人?”

    林修乔差点笑出来,这女人说话虽然粗俗不堪,却似乎又很贴切。对面的女人恐怕是为了遮掩左颊上一块极大的黑色胎记,粉上得极厚,头发也垂了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涂得如鲜血一样红的嘴唇,实在让人很难不想到僵尸鬼怪。

    小丽显然被戳到了痛处,冷笑道:“老娘样子怎么了?总比有的人身上不干不净的好吧。”

    林修乔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眯了下,为那似有所指的话。

    啪!吴桂兰突然出手一巴掌煽在小丽的脸上,骂道:“你他妈嘴里乱说些什么,还没挨够打吗?”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出手大方的客人,怎能让这贱女人给吓跑了。

    小丽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下扯住吴桂兰披肩的卷发又扯又咬起来,还不忘嚷嚷道:“老娘乱说……这里谁不知你得了那个什么……艾、艾死病……也……也不知害……害多少人了……”

    艾死病?艾滋病。林修乔看着眼前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疯婆子,脸阴沉下来,他可没忘记昨晚自己是没用套子的。事后虽然有些后悔,但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没想到竟然让他中奖了。

    “妈的,臭三八,你再说,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吴桂兰力大,自小打架就厉害,上学时整个学校的男生都不敢招惹她,出来后因为环境逼迫虽然收敛了许多,但对付比她矮的小丽却仍是不在话下。

    林修乔本打算冷眼旁观的,但此时却不耐烦起来,一把抓住吴桂兰揍向对方的拳头,冷喝道:“够了!”他必须马上弄清楚一些事,没时间在这里慢慢看她们两个胡闹。但他显然忘了另外一方,只听一声脆响,被制住的吴桂兰生生挨了小丽的一耳光,脸上被那尖利的指甲划出三道血痕,而他也受到了池鱼之殃,被余势刮伤了脸。

    “妈的,王八蛋,放开老娘!”吴桂兰被打红了眼,一脚踹在还想打她的小丽肚子上,另外一只手则试图掰开像铁锢一样紧攫住她手腕的大手,那狠命的劲道几乎让林修乔制不住。

    “你倒底还要不要做生意?”在胸口受到发狂的吴桂兰的一下重击后,林修乔终于发火了,在她耳边吼道。趁她怔住的那一刻,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人拉离那个挨了一脚后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哀号的女人。

    没走多远,吴桂兰冷静下来,拍了拍还抱着自己的男人手臂,“行了,我自己会走。”没想到这男人看上去斯文,力气倒蛮大的嘛,竟然拖得动盛怒中的自己。妈的,下次看到那贱货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以后每个人都来跟她抢,自己在这一行还混得下去吗?

    林修乔犹豫了一下,并没放开。

    吴桂兰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倒回去,和那臭婆娘打架比起来,还是做你的生意比较划算。”何况她的腰还痛着呢。要不是那女人在她眼皮底下来勾引她的客人,她也不会丧失理智地在客人面前和她打架。

    闻言,林修乔这才松手,但衣服已经染上了女人浓烈刺鼻的香水味,让他不自觉轻轻地皱了下好看的眉毛。

    “你先坐一下。”等林修乔走进门后,吴桂兰把门甩上,然后指了指炉子边的椅子道,“喝水吗?我这里只有白开水。”她不带客人回来,家里并没准备什么东西。一个人生活则是能省就省,她可不想一直做下去。

    摇头,林修乔脸色有些冷。毕竟修养再好的人,在得知自己很可能染上艾滋后,恐怕也笑不出来吧。

    还没开口询问,吴桂兰已经转进了帘子后面。一阵细碎的翻东西声音之后,她再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

    “害你也被那个贱女人伤到了,我先给你的伤口消一下毒。”她笑着把纸盒放在旁边的炉板上,从里面拿出棉签和红药水。

    林修乔皱眉拒绝:“不必了。”只是小小的指甲刮伤,用不着小题大做,倒是她那件事让他无法放心,“她说的是真的吗?”

    “嗯……”并没有理会他的拒绝,吴桂兰执意将醮了碘酒的棉签涂上林修乔的脸,“什么?”她有些心不在焉,这男人好像是越看越好看呢。

    林修乔没有再试着躲开那棉签,“你有艾滋病。”他毫不犹豫地重复,丝毫不担心这样的直接会让人下不来台。

    一声轻响,吴桂兰将涂过的棉签丢进一旁的垃圾篓里,淡淡看着眼前的男人,“怎么,后悔了?”她很清楚有的事情一旦产生了怀疑,解释是没有用的,尤其还是这种宁可信其有的事。

    从包里拿出还未捂热的五百块钱,她放到他面前的纸盒子上,“还未做过,用不着担心。拿回你的钱,马上从这里滚。”她冷笑,懒洋洋坐进另一张椅子,说不上心中突然而来的失望是为了钱,还是其他什么。

    “你他妈的,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艾滋病。”林修乔根本扫也不扫那钱一眼,而是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探过身一把抓住吴桂兰的衣领,咆哮道。他没想自己难得一次的放纵竟然会落得这种下场。平日他并没少逢场作戏,但从不碰这种低级妓女,当然更是做好安全措施,昨日因为和嘉嘉吵架失去理智,才会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女人发泄。呵,想不到……

    没想到这么斯文的男人也会暴粗口,吴桂兰没被吓到,反而笑了起来,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执意要知道自己是否染病。

    “没有。”说了又如何呢,他会信吗?她平静地回答了,却并不期待得到他的信任。

    “你……”林修乔还想逼问,这才发现她已经回答了,不觉有些颓丧地松开手,坐回椅内,烦躁地扒了下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这时他才知道她的答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知他为什么会那么烦恼,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孩?吴桂兰蓦然想到这一点,心中豁然开朗。这样一来,不是什么都说得通了吗,要不然他干吗紧张?

    “喂,倒底还做不做?”她直接问,不想将自己的时间耗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上,结果什么也捞不到。

    做?林修乔抿紧唇,很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想到嘉嘉,只好硬生生压下这种欲望,看着女人的目光再没有起初的温和。

    “我现在没心情,不如你陪我聊聊天。”他控制住脾气,缓缓道,在看见女人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时,立时会意地补了一句,成功堵住她的拒绝,“钱照给。”

    只是聊天就可以赚那么多钱,吴桂兰从未碰到这么好的事,自然不会不答应,当下将纸盒子上的钱又收入自己的口袋里,笑眯眯地答应:“行。那你先等一下。”说着起身将盒子拿起,放进布帘后面,对自己脸上的抓痕却并没处理。出来后,又走到靠窗的桌子边,将平日自己喝水的杯子洗了,又用开水烫过,才倒了白开水端到林修乔面前。

    “你喝水。没什么人来,所以只有这个我自己用的杯子,嗯……不过我有洗干净,你别嫌弃。”她一向不将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但是这一次却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人家付了不少钱,却连一杯像样的饮料也没有,这实在说不过去。

    林修乔依然表现出良好的教养,道谢后接过杯子捧着,目光不由落在白色绘有青花的瓷杯边沿,那里缺了一小块,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他从未想过一个妓女竟然会过这样拮据的生活。这屋子虽小,却收拾得极干净,并没有妓女常有的颓废烟酒味道,也没有她身上那让人反胃的香水味。布帘隔着视线,但不用想,那点地方只够放一张床。

    看他捧着水杯,却并不喝,吴桂兰眼中有着看透的笑意,也不是如何在意。比起以往接的那些客人,这个男人算是对她最尊重的了,她也并不期待他会对她另眼相看。她是出卖肉体的女人,这本来就是一个事实,用不着把自己看得有多清高。

    “昨晚嘉嘉一直和你在一起?”沉吟了半响,林修乔状似随意地问。一想起今天早上嘉嘉扑到他怀里痛哭失声的样子,他就心痛不已,偏偏她又死活不开口,这才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而眼前的女人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吴桂兰一听,立时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没有放弃从她这里知道那妞儿的事,也没多想,当即和他挑明了道:“不瞒你说,昨晚的确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不过除了以为自己被感染上艾滋病毒外,她并没有什么损失。所以,劝你还是不要再追究下去,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说这些话,还是看在那五百块钱的分上,不然她会直接赶人了事。

    “艾滋?”林修乔心中升起不安,没想到嘉嘉和自己碰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不认为嘉嘉会像自己那样在外面乱来。

    吴桂兰笑,抬起自己的右手,手心向上伸到他的面前,“我不小心受了点小伤,她的伤口沾到了我的血。你最好是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看到在那有着厚茧,不似一般女人娇嫩的掌心上横着的一道寸许长未经过处理的整齐伤痕,林修乔的眉纠结起来。

    这个女人真是一个祸害!

    竟然……怀孕了?!

    看着验孕纸上出现的两条明显红线,吴桂兰无法置信地瞪大了眼,她每月都有吃长效避孕药,接生意的时候也都做好防护措施,怎么可能?

    也不知走什么霉运,自上次多管闲事之后,这两个月生意奇差,不是正在谈的生意被人抢走,就是遇到警察,有一次还被抓进局子里蹲了一晚,最后是缴了几百块钱才被放出来。就是这样也能怀上?

    早上起来刚泡了面准备应付一顿,却突然犯恶心,这让她心中稍稍打了个突。这几日都是这样,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想吐,而且倦得厉害,一坐下就想打盹。之前只当是由于收入锐减,心情不好,便也没太放在心上,但如今静下来仔细一想,她的那个好像有些日子没有来了。做她们这一行的,对这种事特别的敏感,既然起了心,自然会马上想要弄清楚,以便尽快做出应对措施。于是顾不得吃面,她跑去药店买了验孕纸,打算先自己确认一下。

    而如今看这纸条,好像是真有了。

    将纸条丢进废纸篓里,她怔怔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着这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其实在做这一行的时候,看得多了,自然会有该有的心理准备,但有是一回事,而真正怀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真他妈的,也不知是哪个男人的。

    吴桂兰有些恼怒地喃喃骂了一句。她可不打算为那些在外面乱搞的王八蛋弄个野种出来。几乎用不着考虑,她们一旦怀上便只有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去私人诊所做人流。而她,自然也是从头至尾都没有过要留下这个孩子的想法。

    次日一大早吴桂兰便来到了那个其他姐妹常去的诊所,天冷,诊所还未开门。她在外面站着,打算等医生来。素着脸的她看上去比化妆后要年轻许多,淡淡的眉,单眼皮,眼角微挑,唇色苍白,没有狐媚的勾人,却清清秀秀的,不说话时就像一个刚从乡下进城里的纯朴女孩。事实上她年纪也并不大,腊月里才满二十二,可是做那一行已经有两年多了。

    天空突然飘起雪来,先还是细细的像盐粉一样,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密密的,渐渐迷了人的眼。

    吴桂兰依然穿着她那件袖口和下摆都磨得有些毛糙的旧大衣,一向披着的头发扎了起来,围了围巾,雪花落在身上和发上,并不会马上化去,而是渐渐堆积起来。她觉得脚有些僵冷,只能不时地在原地跺跺,然后从袋中抽出始终冰冷的手放到嘴边呵气。

    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她不满二十,刚从牢里出来,身上没有一分钱,还欠着一个老乡的账,而英妹儿又恰在此时考上重点大学,学费对于家里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吃够没文化的苦,她不愿意自己的弟妹们再如她和爸妈一样,于是便跟着一个在牢里认识的姐妹做起了这一行。那个姐妹在一年前因为吸毒过量死了,她便越发爱惜起自己的命来。

    妈的,医生死哪去了,现在还不来。撇唇在地上啐了一口,她慢慢晃悠着离开了诊所的大门。晚点再来吧,再等下去,不必做手术,她就要先被冻死了。

    坐牢的事家里人到现在都被瞒着。想到坐牢,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现在想来,坐那个牢还是因为她没文化也没有钱吧。当时才十六岁的她在一户人家里当保姆,刚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儿懂什么,被女主人的两滴眼泪就弄得义愤填膺,答应和她一起去捉她男人的奸。谁料这奸是捉到了,但后来反莫名其妙变成那女人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想尽办法要与他言归于好,而自己则成了她讨好自己男人的工具。为了不和男人离婚,那女人竟然用药帮着男人强暴了她,而且还把她每天都绑在以前睡的小房间里供男人玩弄。

    可惜她吴桂兰从小到大就不是任人欺负而不还手的主。那一天,她哄得那男人去了戒心松开了她身上的绳子,然后用在学校里打架累积起来的经验将男人狠揍了一顿,临走前让他断了子绝了孙,又把那个女的脸给划花了。

    她这么做究竟是不是该坐牢,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反正已经坐了,再去追究该不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她知道在这事上自己吃了亏,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的乡下女孩,又有谁愿意为她出头呢。所以她从来也不想,也不抱怨。

    抱怨有屁用!她突然笑了起来。一想起那个被她划花脸的女人最后看她时那恶毒怨恨的眼神,她就觉得特滑稽,好像最应该恨的人是她才对吧。

    摇了摇头,她把这些陈年往事都抛开,发现自己已来到市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即使在下雪,路上行人仍然很多。身旁是一家音像店,里面正放着一首时下已经泛滥大街的歌,她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跟着哼了起来。每天走在路上都有得听,想不会唱也难。

     正文 第三章  捡到一个男人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家里估计还眼巴巴等着自己寄钱回去。一年一节的,不能不给弟妹们添置点穿的;还有爷奶爸妈,一年到头像牛一样在地里拼了命的苦,总不能让他们连年也过得不舒心吧。一想到这些,吴桂兰的头就犯了命地疼。这两个月根本没赚到什么钱,不要说多寄点回去,就是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难不成要她动存在银行里的那点老本?

    折子上还要添五百才凑得齐两万,左想右想,她还是咬牙从里面取了四千寄回去。这钱是她每月零零碎碎地攒下来为自己存的,打算存到五万就回县里租个小门面开个粉面馆,不说赚钱,可以养活自己一家人也就差不多了。但现在看来,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攒得足,如今物价上涨得又快,到时五万恐怕又不够了。

    从邮局出来,吴桂兰将汇款单紧紧攫在手中,心如当下的天气一样冷寒。英妹儿读重点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老贵,除了她现在做的这一行,换做其他正经活儿,哪一种都供不下来,但如今连这一行也不好做了。可是说也奇怪,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运气背,别的人好像也没见生意比以前差到哪里去。

    先是轻轻松松赚了一个酒鬼和那个姓林的几百块钱,然后便开始走霉运,是不是连老天都在怪她占人便宜啊?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荒谬得近乎好笑。但当手插进大衣袋子里摸到那张数字已明显减少的存折时,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沉重,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日子要怎么过啊?

    还是去找点事做吧,都说这段日子比较好找临时的工作,而且薪水也不低。不如去试试,总比每日在外面闲晃分文不进的好。

    “妈的……吃霸王餐吃到老子头上来了……”愤怒的喝骂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打断了吴桂兰的思绪。她循声看去,只见前面一家小餐馆外面围满了人,都在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地谈论着什么。

    她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人群外围绕过,连眼睛也没往里面瞟一下。只是没走两步,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人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直直撞向她。

    不长眼的东西!闪避不及被撞了一个趔趄,她低咒一声,怒目看向那个莽撞的家伙,不想竟对上一双清亮中透着歉疚的漂亮眼睛,仿佛被清澈的泉水洗过,怒火一下子就没了。

    怎么有些眼熟?她有些纳闷地瞪着眼前这张挂彩的脸,心中暗自琢磨着。

    “对不起……”无措的道歉被一声痛哼代替,男人在她面前被后面追上来的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撂倒在地,拳脚瞬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跑,老子叫你跑!”

    又有一个卷头发化着浓妆的女人也追了上来,跟着踢打起地上抱着头蜷着身子不吭一声的人来,嘴里还不停地吐出尖刻的咒骂声。

    跟她没关系吧……“哎!小姐。”吴桂兰发现自己的行为总是不受理智控制,明明不想管闲事,偏偏手已经随着嘴巴自作主张地拉住了那个女人。

    明明已经是徐娘半老了,一下子就被喊年轻了二十岁,女人即使有被干涉的不悦也没立即发作出来,只是不友善地瞪向拉住自己的吴桂兰,“干什么?”

    “别打了,要出人命的啊。”吴桂兰目光专注地看着女人厚粉也掩不住的眼尾纹,笑嘻嘻地劝道。心中想着,如果他们就此住手,她不介意出一点小血,帮着把饭钱给了。这种小餐馆再贵也贵不到哪去吧。

    “走开,管得着吗你,这种吃白食的打死一个少一个。”女人一把甩开吴桂兰的手,轻鄙地道,说着又赶上去踢打起来。

    吴桂兰被她甩得一踉跄,恼了,瞟了眼餐馆的名字,“李氏牛肉粉”,又看了眼围上来袖手旁观的人群,不由冷笑起来,但随即便被妩媚的笑代替。

    “哟——这不是李哥吗?”她扭着蛮腰绕到另一边,一把抱住那个气焰嚣张的男人手臂,嗲声道:“我刚才还没看出来呢。”

    所有人都被这突兀的一幕惊住了,包括男人自己。他停下打人,一头雾水地看向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看她年轻,长像也不算差,便没有推开,“你是谁?”

    “哎呀,哥,你这么快就把人家忘了……”吴桂兰不依地蹭了下男人的身体,睨到旁边的女人眼中冒出熊熊怒火,笑得更加灿烂,“人家是星月洗脚城的兰儿啊,原来你说等你和家里的母老虎离了婚就和人家一起过日子,都是哄人高兴的鬼话啊。”说到这,她神色哀怨起来,不依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男人的身上,但是谁都看得出来没有使劲。

    “星月……”男人显然被唬住了,反应有些微迟钝,“我没见过……”

    “李大财!”一声河东狮吼,将男人吓回过神。

    “秀,她肯定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她。”男人有些慌乱有些不舍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吴桂兰怀中挣脱,不安地为自己辩解。

    “哥,你好没良心,前两天才在人家那里过夜,一转过身就想撇得干干净净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吴桂兰冷笑着火上浇油。

    围观的人看到这样的闹剧,都窃笑起来。那个女人向来就是个凶悍的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屈辱,也不听男人解释,冲上去一巴掌扇向吴桂兰,“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吴桂兰哼笑,手一扬已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她力气大,女人哪里是她的对手,“要撒泼找自家男人去,少冲老娘来。”她趾高气扬地一把将女人甩向身边的男人。

    跌进男人怀中的那一刻,女人将所受的气都发作在丈夫身上,没头没脑地又抓又咬起来,“都是你……都是你……没良心的……”

    男人手忙脚乱地接着,想为自己辩解,奈何女人根本听不进去。被打得厉害了,又在那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他也发起火来,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女人挨了打自然更加没完没了起来。于是原本是夫妻二人共同对付外人的局面一下子转变为内乱。而始作俑者吴桂兰则退离了台风区,来到那个已经从地上爬起,却仍站在一旁傻愣愣看着圈中情景的男人身边。

    “走吧。”她笑,拉着男人堂而皇之地走出了人群。

    “你跟着我做什么?”吴桂兰没好气地停下来,瞪着身后始终距自己五步远的男子。

    男子也停了下来,睁着一双对男人来说漂亮得有些过火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吴桂兰。

    早就应该分道扬镳了,谁知他竟一路跟着自己到了租屋外的巷子里。又不说话,直弄得吴桂兰耐性尽失,后悔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警告你不要再跟来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哦。”凶巴巴地撂下话,吴桂兰掏出钥匙打开铁门,然后再“砰”的一声将男子关在了外面。

    看着紧闭的铁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漂亮的眼睛里浮起一丝哀伤。

    两天前他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的地方醒来,鼻中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人,周围安静得让他害怕。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上插着一根带着针的管子,他扯掉,就看到鲜红的血从手背上冒了出来。

    从那个房间里出来,外面走廊上没有人,有两个穿着白衣戴着帽子的女人在隔壁的房间里聊天,没看到他。

    下了多少层楼梯,他记不得了,只是知道越往下,人越多,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

    然后,他来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外面很冷,他一直不停地走,累了就跟着人群走进商场里休息,但是在晚上就会被赶出来。第一个晚上他是在一家通宵开门的药店外面蹲了半宿,几乎冻僵站不起来,后半夜就一直在跑在跳,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第二个晚上他找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呆了一夜。

    饥饿一直伴随着他。每个人的脸都很冷漠,他不敢去碰那些摆在商店橱柜上以及食摊上的食物,直到经过那个小餐馆时,那个女人殷勤地拉他进去,紧接着就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牛肉粉。两日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他不知道那是招揽顾客的手段,然后自然是吃了,没钱,被打。

    周围有很多人看热闹,可是没人愿意帮他说句话。他觉得很害怕又无助,只能一声不吭地挨着,等着疼痛自己结束。是这个女人将他从那一团乱中拉了出来,虽然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可是自始至终也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挨着墙他慢慢蹲坐在地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她,只是想着她掌心粗糙却温暖的感觉,想着她冲他那善意的一笑,便不想离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他没有,或者他记不起来了。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巷子里没有风,却还是冷。他抱着腿蜷缩成一团,有人路过,他不理会,也没人管他,只当他是个疯子或流浪汉。铁门开开关关,有人进去,又有人出来,每次他都会抬起头来看,却再没看到那个女人。说不上究竟失望与否,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天色渐暗,开始飘起雪来。抬起手接住一片絮状的雪花,他好奇地看它在手心化去。如果没有寒冷和饥饿,那么这个世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可爱的。

    门再次从里面打开,他侧过脸看到浓妆艳抹的她,忙不迭站起来,因为冻得浑身僵硬,差点踉跄跌倒。扶着墙站稳,无措地看着与白天不太一样的她,他惶惶若有所失。

    吴桂兰没想到他还在,不禁有些头大,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理会,径自往外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了她的身后。

    跟着她走进公园,酒吧,迪厅以及其他混乱的娱乐场所,看着她跟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搭讪。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不喜欢她那样的笑,看上去好假。

    “你他妈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眼看着即将谈成的生意因为嫖客注意到她身后不远的他而再次告吹,吴桂兰终于发作出来,怒气冲冲地踩着高跟鞋来到他面前,扬手赏了他不大不小的一巴掌。一个晚上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浪费掉了,也难怪她生气,再次后悔起自己多管闲事。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看她扭着腰恨恨地走开,这一次终于没再跟上去。脸上传来针扎似的刺痛,心里空洞洞的,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可怕起来。

    只走出百米远,吴桂兰低咒一声又咚咚咚往回走。手掌上传来的冰冷直达到她的心里,戳痛她的神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想起他被打时茫然无辜的眼神。

    他站在原地,看到她回转,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但是还是由着她抓住了自己的手。

    握着他冷如冰棍的手,吴桂兰压下心中的酸意,带他进了家火锅小店。只是一锅麻辣烫,便换来了他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变得红润的脸色,两天来一直处于僵冷中的身体终于暖和起来。

    “林先生?”

    当清理干净男人脸上的污迹,吴桂兰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他眼熟了。除了没戴眼镜外,男人和来过她这里的林修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唯一明显的区别就是林修乔的眼神即使透过眼镜依然犀利得让人心寒,而眼前男人的眼睛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是同一个人吗?

    看着错愕地大张着嘴的吴桂兰,男人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问:“你认识我?”

    吴桂兰咬了咬下唇,无法确定,“你叫什么名字?”恐怕是长得相似吧,她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衣冠楚楚的林修乔与身无分文的流浪汉扯到一起。

    “我不记得了,你是不是认识我?”男人不放弃地追问。也许,也许她可以告诉他一些他忘记了的东西。

    玩失忆?吴桂兰撇唇,有些不屑他的伎俩,“你从哪里来?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又年轻力壮,如此落魄实在有些可耻。

    看出她眼中的轻蔑,他怯懦地低下头,不敢再追问,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吴桂兰退后一步,狐疑地瞪着他头顶蓬乱的黑发,暗忖他不会是想赖上自己吧。可是即使他真有此意图,她也无法硬着心肠在这雪夜赶仅着一件薄毛衣的他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没再在失忆的问题上纠结,拖过一张塑料椅子坐下,吴桂兰探究而实际地问。她不是冤大头,可不想养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我……”男人抬起扇子一样的长睫飞快地瞟了眼吴桂兰,后面的“不知道”三个字在她警告的眼神下硬生生消了音。隔了好一会儿,在对面的人耐性尽失的时候,终还是吐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连瞎掰也不能。

    吴桂兰怒极反笑,半天说不出话来。

    男人被她恼怒的眼神看得不安之极,交握放在膝上的手开始冒汗,他不自在地将掌心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看出他的紧张,吴桂兰叹了口气,怒气消了大半,“那你会什么?”为今之计不是生气,而是该如何摆脱这个大麻烦。

    闻言,男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声也不敢吭。

    在意料当中,吴桂兰这次反而不生气了,抓过他的右手,不理他诧异的目光,仔细打量起来。

    修长,白皙,指甲修得极整齐,指腹上有薄茧,摸上去柔软不粗,右手中指第一关节处有拿笔之人特有的硬茧。这是一个非体力劳动者的手。

    百无一用是书生。吴桂兰冷哼一声,放开了他的手,靠向椅背。

    “我不养吃白饭的人。”她缓缓开口,心中拿定主意。看到男人眼中的受伤,她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继续道:“在你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先住我这里。但你有手有脚,必须尽快找到事情做。”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让他离开,就等于把他往绝路上逼,她吴桂兰没那么没良心。她自己也曾走投无路过,若不是有那一两个人拉她一把,她也许早就活不下来了。

    听到她肯收留自己,男人眼中漾起欣喜的光芒,也不管她后面还有但书,只知一个劲地猛点头。

    吴桂兰这才露出微笑,起身去洗漱。

    “明天你先去洗个澡,把自己弄得整整齐齐的,才好找事做。”一边洗掉脸上的浓妆,吴桂兰一边对看着自己的男人道。

    看男人认真之极地听着她的建议,吴桂兰心情终于转好,笑道:“我叫吴桂兰,你叫我阿兰吧。该怎么称呼你呢?”

    男人怔住,看着她的眼中又露出茫然的神色。吴桂兰忙道:“你摸摸你身上有没有表示你来历的东西。”她实在不想听到“不知道”三个字了。

    男人依言搜索了全身上下,结果一无所获。

    看到他摇头露出颓丧的表情,吴桂兰几乎要相信他失忆的说辞了,“算了,希望你早点找到事做,我就先叫你成功吧,讨个吉利。”擦过脸,她随口给他取了个名字。

    于是,男人的名字就这样被定了下来,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好。

    “我这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床,一床被褥。”将脚泡在热水里,吴桂兰开始定下必要的要求,“我可以把床和被褥暂时分给你一半,但是你要记着,别想打我的主意,不然就给我滚到马路上喝西北风去。”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却再认真不过。她虽然是做妓的,但不代表可以随时让男人上,那也得她高兴才行。

    成功不懂她的意思,却仍一脸郑重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天下着大雪,成功蜷缩在巷子的拐角处,不敢回吴桂兰的租屋。已经过了十天,他还没找到事做,看着阿兰一天阴沉过一天的脸色,他很害怕她会把他撵出门,再也不允许他回去。

    冷啊!他抱紧自己,看着一个头发染得五彩缤纷打扮很蛊惑的少年仔一摇一摆地从他面前经过,没走多远突然回头看向他,脸上露出一抹恶作剧的嘻笑,倒了回来,一脚踹向他……

    天完全黑了,巷子两旁小二楼紧闭的窗子里都透出了灯光,雪仍在下,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一个打着伞的黑影出现在巷子那头,成功下意识将自己的身体收缩到最小的程度,以便不招人注意。

    “笨蛋!”吴桂兰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头顶,其中有着他无法理解的释然,“怎么不回去?”伞遮住了不停落往他身上的雪,一股不明显的暖意开始注入他僵冷的身体。

    “阿兰。”他抬头看向瘦小的女人,心中的渴望促使他不顾一切地伸出已没有知觉的手臂紧抱住她正要蹲下来的身体。这个世上只有她,只有她不会欺侮他。

    吴桂兰僵了一下,然后便由着他抱住自己。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回去吧。”她已经找了他多个小时,心中的担心出乎自己预料,直到刚刚看到他,方悄悄松口气。

    成功闻言瑟缩了下,将头埋在吴桂兰的肩膀上,讷讷地道:“阿兰……我没找到事做……”说完,他的心便提了起来,生怕她扭头就走,不再理会他。

    “回去再说。”吴桂兰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挣脱他的拥抱,直起身,顺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惴惴不安地随吴桂兰回了租屋,灯光下,成功脸上的青紫以及唇角破裂的血痕立时毫无遮掩地显露在了吴桂兰的眼中。

    “这次又是谁干的?”吴桂兰勃然大怒,一把将成功拉到自己面前细察他的伤势。自成功第一天出去找事做有人看他单纯便恶意地欺负耍弄他起,之后每天他回来都会挂点或大或小的彩,这也是他为什么越来越胆小,越来越找不到事做的主要原因。

    看到成功眼中的畏缩和怯懦,吴桂兰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爆出一连串咒骂,放开他,转身用盆打来热水,开始为他清理脸上的伤势。

    “那些狗娘养的,倒底还是不是人?”怒气冲冲地骂着,手上擦洗伤处周围污迹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吴桂兰说不出为什么看到他受人欺负会这么恼怒,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已经以他的保护者自居,受不得他被别人伤害。

    “阿兰……”成功感觉到她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渐渐放下心来。

    吴桂兰看了眼他如小狗一样无辜纯净的眼睛,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行了,明天你别出去了。”且不说他是否真是失忆,只是他这怯懦的性子,在外面也只有吃亏的分。

    成功无措地瞪大眼睛,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不要出去,那么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赶他走了?“阿兰,成功会很努力去找……你别不要成功……”他有些惊惶地乞求,害怕极了一个人走在陌生大街上的感觉。

    不要?吴桂兰怔住,看着眼前这张虽然挂彩,但依然英俊斯文的男人脸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成了她的。可是,她要他来做什么?人家男人是拿来依靠的,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还要靠她养,她哪里来的闲钱做这种没任何好处的事?虽是如此想,她的心还是莫名其妙地柔软了,无法对他说出冷硬拒绝的话。

    “你先别去了,等适应了环境以后再说吧。”在成功被吴桂兰的沉默吓得开始不安的时候,她沉沉地开了口。也许,她想,也许他真的是失忆了也不一定。

    听出她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又得到允许暂时都不必去外面面对那些可怕的嘴脸,成功这才羞赧地笑了起来,温顺地任吴桂兰为他处理脸上的伤。

    咕噜噜一串响亮的肠鸣声,逗得吴桂兰笑起来。

    “笨蛋!”她语含怜意地轻责,收拾好简单的医药用品,然后去揭开压火的铁盖,放了铁锅上去。

    饭早就煮好了,菜也洗了,就在等他回来。

    看着吴桂兰瘦小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转来转去,成功突然想起先前抱住她的感觉,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娇小单薄,为什么抱着她会让他感到安心和依赖。

    吴桂兰侧头正捕捉到他专注的目光,一震,心跳有刹那的紊乱,“真不知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掩饰地咕哝,为自己奇怪的反应感到荒谬,她怎么可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有感觉?

    闻言,成功原本清澈的眼神瞬间黯沉,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正文 第四章  运气

    “你以后不用再来了。”餐馆老板拿两张百元钞放到她身边的圆桌上,淡淡地道。

    吴桂兰怔了下,注意到老板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以及暧昧,心下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也不多说,拿了钱便转身离开了只打了四天工的餐馆。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鸡,还染有艾滋病的事,每一个出来找乐子的男人都远远地避开她,每一个缺人的地方都拒绝聘用她。她不由得猜想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可是却想不出究竟得罪了谁。至于那些个经常会和她有些小摩擦的同行姐妹,包括小丽,即使看彼此不顺眼,顶多也只是见面的时候抢抢生意,吵吵嘴,打打架,再也不会害她至此种田地。毕竟是同一类人,知道出来混不容易,决不会做得太过分。

    想来想去,她也没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更想不出认识过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所以最后还是将这一段日子的遭遇归结于人衰走背运。又想到总有一天这霉运会有个尽头,于是便又从茫然无力中振作起来。

    为了能挣点生活费,她从银行里取了两千块钱,到市西路出了些小饰品,跟着人四处摆地摊。生意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差。可是人背时做什么都倒霉,没做几天,就被城管抓到,没收了所有的东西。这一次不仅生活费没挣到,连本钱也赔了出去。

    更让她感到绝望的是,当她那日傍晚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租的小屋的时候,赫然发现成功正可怜兮兮地蹲在外面,小屋的锁已经换了。原来是屋主来过,把他赶了出来。

    她怒气冲冲地去找屋主,屋主竟然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她的租期到了,他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她。并指控她得了不干净的病竟然还敢租他的房子,他没找她赔偿损失已经算是对得起她的了。

    赔偿损失!气极了的吴桂兰是欲辩无言,索性也不同他嗦,被压抑住的本性当即爆发,加上这阵子受的窝囊气,一股脑全发泄在了屋主身上。临走的时候看到抱着头缩在地上,脸肿得像猪头的屋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或许她该去抢劫。

    成功一直跟在她身边,被她发火的样子吓得不敢说话。他可没想到,她那么瘦小,揍起人来竟然毫不含糊。

    找了一家廉价的旅馆暂时住了下来,吴桂兰一边找房子,一边开始为两人的生计发愁。成功虽然对世事仍有些懵懂无知,却也可以察觉到吴桂兰的窘境,心中便常常希望能帮她做点什么。

    也许是霉运快到头了,那天旅馆的老板娘突然告诉他们,在靠近苷荫塘的那边有一个小院要出租,租金很便宜,每个月只要五十元。三间平房加一道砖砌的围墙,在高楼大厦的夹缝中,城市规划似乎遗漏了那么一块地方。老板娘也没骗她,只说那里不干净,以前还有人住,租金也没这么便宜,这几年没人租了,屋主不敢住进去,又舍不得那块地皮,找人看屋是真,租金只是意思一下而已。至于怎么个不干净,老板娘却没说。

    吴桂兰现在只是怕没地方住,至于干不干净,反倒不重要了。而且她从小就胆子大,对于这种事也不太放在心上。于是租了下来,当日就和成功搬了进去。

    雪下得很大,吴桂兰提着蛇皮袋走在人行道上,遇到垃圾箱就停下来,然后伸出那只戴着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毛织手套的手进去翻腾一下,看到能卖或者勉强能用的东西就捡起丢进手中的编织袋中。

    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做什么都不顺,除了捡破烂,她再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熬过这段日子。

    又冷又乏,吴桂兰提着空扁扁的袋子走了很久也没捡到什么,这样的天气没什么人喝矿泉水一类的饮料,饮料瓶易拉罐等自然也就少了。大雪的天,其实真捡不了什么,她只是不愿傻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做而已。无意识地轻咳一声,她感到小腹隐隐地有些痛,不由叹了口气,看到前面就是地下通道的入口,于是走了下去。

    在地下通道的椅子上坐下,无视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时投过来的歧视眼光,她将左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希望能捂暖和一点。

    穿得已经不少了,旧大衣里套了两件毛衣,又用围巾包住了头脸,可是寒风还是直往骨子里灌,感觉连血液都似寒透了。这地下通道里倒是比外面暖和许多,至少没有风。

    这样一天下来,挣的钱有的时候连一天的生活费也不够,可是又比坐吃山空来得强,也许过几天她可以试试再重操旧业。唉,真不知人衰可以衰到这种地步。

    轻轻抚揉着肚子,她有些沮丧。这个小东西真是个麻烦,留下它似乎不是个好的决定。可是,谁叫她害怕呢。

    想起那天自己从诊所里悄悄溜走的情景,她忍不住觉得好笑。一看到那些冰冷的器械,还有那让人摆出古怪姿势的手术床,她心中就起了疙瘩,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连想也不想便借口要上厕所,临阵跑掉了。

    事实上她一直没有忘记以前有好几个姐妹因为做人流的次数过多而再也不能生育的事。还有就是有的刚做完没多久就去接客,结果反闹了一身的病,这样的事也很多。在那个手术室外面,她尤其清楚地想起这些。所以,留下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实在是因为她怕死怕痛,而不是因为那人们常挂在口中的莫名其妙的母爱。连他妈的父都不详,哪里来的这些什么爱啊,真是!

    嗯……究竟是哪个男人下的种呢,生出来不至于太难看吧?

    她不由低下头回忆起那些天接客的情况,反复推敲了半天,依稀记得应该是一个酒鬼的。那王八蛋什么防护措施也没做。那王八蛋长得……好像还不差。她没什么把握地想,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脚冷得好像麻木了。动了一下,木木的没有任何感觉,吴桂兰忙交换着左右跺脚,直到感觉到疼意,才缓缓地站起来,往上走出了地下通道。

    雪比开始还要大了,路上的行人仍然不见减少,多是如她一样为生活奔波的底层劳动者。城市和乡下的区别就在这里,像这么大的雪,村子里哪还有什么人走动,大都是窝在家里做一些修修农具之类闲时的事。

    “兰妹儿……兰妹儿!”

    正当吴桂兰一边想着家里的温暖灶膛子,一边将目光掠过人群寻找着人行道边的垃圾箱时,一个男人不太确定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不由站住。在家乡,连着爹妈,村里的人都是这样叫她。这声音很熟悉,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循声看去,果然是他。

    是她的小学同学张伟,她在牢里时就是托他给家里寄的钱,也是他帮她圆的谎。

    “唉。”拉松围巾露出脸来,她笑着应了一声,看着他一脸疑惑地走向自己。

    张伟人长得又瘦又小,和她年纪差不多,但看上去却有三十多岁。他们都是这样,因为生活又穷又苦,人也比城里人显老得多。吴桂兰知道自己亦是如此,早已习惯,也没精力去计较。

    “你这是去哪儿啊?”吴桂兰问,一开口一股冷风就灌了进来,呛得人鼻头发酸,心都凉了,她于是又把口鼻蒙上。

    张伟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天停工,陪朋友出来逛逛呢。”

    吴桂兰察言观色,立时明白他的朋友实际上指的是女朋友,不由笑了起来,“这天气……”原本是想取笑他两句,却在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神色不善地走向他们而打住。

    “伟伟,你在做什么?”那个女人带着敌意地看了吴桂兰一眼,一边大声嚷道,一边走近,然后以一种占有性的姿态抱住了张伟的手臂,“你去帮我看看那双鞋好不好看。”说着,也没同吴桂兰打声招呼,便拖着手中的男人往她刚刚出来的鞋店走去。

    张伟有些措手不及,被女人拉得站不稳脚,又不好大声地喝斥,只能匆忙地丢给吴桂兰一个无奈尴尬的眼神和一句短促的话:“有事来找我。”

    吴桂兰并不介意,反笑弯了眼,点头。

    目光落在他们进入的鞋店。那里正在打折,人却不多。城里的商店总是在打折——

    她想起缩在家里不敢出门的成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除了第一天为了让他能出去找事做她曾给他买了件棉外套,他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这些日子一直不顺,没顾及到他,他竟然也一声不吭。想到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柔了下来。

    不管日子怎么难过,该给他添置的东西还是要添置的,要不收留他做什么?

    回到家,成功竟然不在,在屋子周围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吴桂兰有些慌了。成功害怕接触外面,一向是能不出门就决不会踏出门一步,别是发生了什么事。想到最初认识那几日他总是被人欺负得惨兮兮的样子,她的心就紧了起来,赶紧出门去找。

    一直找到华灯初上,吴桂兰才忧心忡忡地回到小院。而成功,正如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里等她回来,在他面前桌子上,摆着两盘已有些冰冷的菜。见到她,他开心地站起来,脸上漾起讨好的笑。

    “你跑去哪里了?”见他无事,放心之余,一股无名之火瞬间涌上,吴桂兰质问的语气很冲,“以为这里是旅馆,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是不是?”虽然知道自己的火发得有点没道理,他一个大活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窝在屋里,但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疲又累加上虚惊一场,想来任谁也难以有好心情吧。

    成功的笑僵在脸上,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紧张地交握在一起的手,原本期盼而滚烫的心渐渐变凉。

    他不说话,吴桂兰反而更加生气,不经大脑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不想留在这里就滚,我没义务要养一个吃白饭又尽给我找麻烦的人。”

    她是这样想的吧,是这样想的吧,养自己已经很难了,还要养一张闲嘴,她……还是不情愿的吧。所以才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成功抬起眼,看着她苍白而恼怒的脸,一丝淡淡的悲哀的笑浮上唇角,“我知道了。”他低声回答,然后转身走出了仍敞开着的大门。她其实是不想要他的,他早就知道,只是还是想和她在一起,这造成了她的困扰吧。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吴桂兰哑然失声。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把他逼走。那么……她开始在外面心慌意乱地寻找又是做什么?

    颓然坐进他开始坐的椅子里,吴桂兰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子上,看到上面已冷的香葱炒鸡蛋以及青豆炒肉沫,还有摆得整整齐齐的两副碗筷,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触电般从椅子里弹起,她飞快地奔出大门。求求你,老天,别让他走远!

    看到蹲坐在围墙边的孤寂身影,吴桂兰欣喜若狂,再没了平日的冷静,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他,“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她胡乱地道着歉,胡乱地抓紧怀中人,仿佛是想抓住什么再珍贵不过的宝贝一般。

    显然被她吓着了,成功无措地抬起头,想扳过紧埋在自己肩上的脸看清女人的表情,不想竟摸了一手的湿意。

    “阿兰?”他有些慌乱,她不是在生他的气吗?她不是说不想要他了吗?那么现在这样……是为什么?他无法理解,可是不喜欢她哭,“别哭!”她倔强地不让他看到她的脸,他只能用手摸索着为她擦拭那一脸的温湿。

    没有路灯,黑暗包裹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影。夜寒冷寂寞,但是两个本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的心却因为对彼此的怜惜而紧密地相贴,驱走了那可让人窒息的冷。

    “你下午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对他造成的伤害,吴桂兰只能选择将之记在心中,冀望在以后的日子里用行动来抚平自己的愧疚。

    成功这才明白她发脾气的缘由,心不由变得雀跃起来,展臂回抱住她瘦小的身体,“我去给人家搬砖,有挣到钱。”心疼她每天早出晚归,疲惫不堪的样子,他终于克制住对陌生人的畏惧心理,再次走出了门。正巧在不远处有家人自己修房子,缺人手,主动找了在一旁转悠却没勇气上前询问的他帮忙。报酬虽然不多,他却很开心。至少这让他知道自己还有用,不是只会依靠阿兰。

    “刚才你是不是想和我说这事?”吴桂兰想起他开始脸上讨好的笑,感觉到他用力地点头,心中又愧又痛,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跟我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汗颜无比,她轻声乞求。语毕不由紧张地闭住了呼吸,生怕他吐出一个拒绝的字,毕竟她曾那样狠狠地伤了他的自尊。

    成功没有回答,沉默了下来。就在吴桂兰忐忑不安的当儿,他突然低低地道:“你不是真心想要我的。你只是可怜我……”可怜他无家可归,可怜他无法谋生。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但是很清楚的是,他不想要她的怜悯。

    吴桂兰抿紧唇,从他怀中退离。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晶亮的光芒,一丝让人无法忽略的悲伤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唉……”她垂眼叹息,凑过唇轻轻碰了下他的,那温软的触感让她有些惶惑的心平静下来。她知道自己不只是同情他,可是她更明白一个正常的男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的过去。他现在是失忆又或者远离人群太久了,所以不会计较那些,但是以后呢,谁又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在想清楚该如何选择以前,她已经用行动为自己做了决定。不安地,矛盾地以及喜悦地。

    成功眼中悲伤敛去,代之而起的是开怀的笑意。

    “哥哥。”

    成功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不由奇怪地循声张望。

    围墙那头怯生生地探出一个小孩头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剪着难看的锅盖头,可是乌溜溜的大眼睛十分神气。

    “你好!”即使是个孩子,成功仍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真诚友善的笑容。竟然不怕陌生人了,看来他已经开始慢慢适应这个社会了呢。

    得到回应,小孩很高兴,蹦蹦跳跳地从墙后转了出来。穿着破得冒出旧棉絮的小棉袄,脚上趿拉着一双探出大脚趾的脏球鞋,小脸被冻得红通通的。

    “我叫小荆,你可不可以陪我玩?”来到成功面前,他可怜兮兮地乞求。

    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腰际的小东西,成功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可是我要做好饭等阿兰回来。”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小荆一边摇手,一边笑嘻嘻地道。

    “那好,你进来等吧。”成功打开了门,小荆跟着他走了进去。

    “你家好暖和。”自动窝进炉子边的椅子里,小荆一脸的羡慕。

    “你住哪里?你家难道不是这样吗?”成功一边淘米,一边好奇地问。他还以为每家都是这样的呢。

    小荆撇了撇小嘴,“我家在池塘对面。没生火,没钱买煤,冷死了。”

    “哦……那你以后冷的时候可以来这里,阿兰把钥匙放在门框下面。”成功想起自己醒来后的头两天夜里在外面受冻的感觉,不由对小荆同病相怜起来,于是毫无心机地建议。

    “你真好!”小荆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正弯腰将饭锅放上火的成功重重亲了下。

    也许是在外面冻了太久,小荆的唇很冷,成功不自觉打了个寒战,但是看到小孩脸上洋溢的快乐,他自己也不由开心起来。

    “不过,那个姐姐很凶啊。”突然想起什么,小荆原本兴高采烈的小脸黯淡下来,“她一定不会欢迎小荆的。”

    想到阿兰,成功眼神变得温柔,“阿兰人很好,你别怕她。”在他的心中,再没有比阿兰更好的人了。

    小荆格格笑了起来,拍起手,人小鬼大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哥哥喜欢阿兰姐姐!羞羞脸,羞羞……男生喜欢女生!”

    成功被笑得红了脸,虽然不好意思,但仍老实地承认:“是啊,我是喜欢阿兰。”是因为喜欢,才一直跟着她吧。

    看他着窘,小荆显然很开心,反而好心地安慰起他来:“不要不好意思了……嘻嘻……妈妈说大人都是这样的啊。”顿了顿,忍不住又道:“阿兰姐姐也是喜欢哥哥的吧,我有看到她亲你哦。”

    成功闻言不由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这小孩儿……

    小荆理直气壮地昂起小下巴,“我有看到啊……不是有意的啦。”被成功瞪得有些不安,他又小小声补了一句。

    “你也认为阿兰是喜欢我的吗?”成功在意的是这一句,小荆其他的话便被自动排除脑海。

    “是啊。”见他没有生气,小荆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是随口敷衍。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成功傻傻地笑了起来,然后被小荆投以鄙视的目光。

    “你出来久了,爸爸妈妈会不会找?”他突然想起昨天阿兰没看到自己而担心地四处寻找,不由为小荆操起心来。

    小荆闻言小脸冷了下来,没好气地道:“谁要你管……他们带着弟弟去收破烂了,才不会管我。”说完便低下头去,不再理成功。

    听他声音有些哽咽,成功怔了怔,蹲下,伸手抬起那还未暖过来的小小脸蛋,对上一双泛红的眼圈。心中怜惜,于是将他抱进自己怀里,拍着那小小的背,放柔了声音哄道:“没有关系,你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小荆窝在成功温暖而安全的怀中,可爱而苍白的小嘴终于再次扬了起来,“这是你说的哦,可不许反悔。”

    见他破涕为笑,成功也悄悄松了口气,“不会。”他郑重地点头应承,然后放开孩子,炉子上的饭已经沸了,他得先把菜清洗出来,“你这么可爱,阿兰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以心比心,他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

    小荆冲他吐了吐舌,扮了个可爱的鬼脸,哼道:“那可不一定。”

    成功微笑,也不与他争辩,默默地择菜。说来也奇怪,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看过一次阿兰做饭后,便知道自己也会做。就是不知是他学习能力太快,还是在失去记忆前就会的。

    正思索间,小荆突然惊跳起来,叫道:“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我得快点回去,不然会挨打的。”

    看他急惊风般道完别便冲出门去,成功不由失笑,原来是自己耍孩子脾气,家里人并没有不管啊。这时门外传来响声,他探出头去,正看见阿兰拖着鼓鼓的编织袋从大门走进来,忙迎了出去。

     正文 第五章  陌生人

    “你明天跟我一起去拾荒吧。”听完成功一天的经历,吴桂兰一边吃饭,一边淡淡道。

    “嗯。”成功没有异议,反正他还没想到自己可以做什么。

    吴桂兰沉默下来,安静地吃饭。

    “成功……”隔了许久,她突然开口唤,等对面的人抬起头,才有些迟疑地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也许……你的家人正在四处找你。”

    成功怔然,瞬间失了胃口。

    “家人……”他的家人以及不存在记忆中的过去……为什么会一点也想不起以前的事呢?他闭上眼,脑海中一片空白。是什么洗掉了他的记忆?“想。”轻轻吐出这个字,他的眉皱了起来。只是想又有什么用?

    吴桂兰叹气,放下筷子,“知道了。”看来以后要多留意一下那些寻人的消息了。也许……她应该先试试找一下那个姓林的,他们长得这么像,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虽是如此想,她却知道那不过是一种侥幸的心理罢了,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又哪会那么巧的。

    “顺其自然吧。”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她喃喃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成功睁开眼睛,正看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无奈。

    “阿兰?”猜不透她的心思,他有些惶然。

    吴桂兰笑,“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很想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她语含自嘲,却也不觉得在眼前这个成功面前有掩饰的必要。

    做梦也想不到阿兰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成功眨了眨眼,唇角无法控制地往上扬,“成功本来就要留在阿兰身边一辈子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认为需要顾虑什么。

    吴桂兰笑得更加灿烂,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意,她起身来到成功面前,坐进他的怀里。

    “看在你这么乖的分上,就让你抱一次吧……不过你要轻一点哦。”她无限温柔地揽住满面诧异的成功脖子,展现出自己的另一面。她想清楚了,除了现在这个成功,以后再不会有男人这样真心真意地对她,她不想错过。那样的话,即使以后他走了,她也不会有遗憾。

    成功思想单纯,虽受宠若惊,但也只是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环住吴桂兰的腰,不敢再动一下。而且只是这样抱着她,他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还真没往其他方面想。

    “傻子!”吴桂兰似责怪似喜欢地低嗔,便也不动,只是将脸贴在他胸口,与他静静地相偎。

    “有的时候,我也只是想有一个人像这样抱着我就好了……”闭上眼隔衣倾听那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让人安心的味道,只是这样就够了。可是这样的愿望对她们这类女人来说就是一种奢求。

    听到她隐含无奈的呢喃,成功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瘦小的身体紧紧地锢在自己怀中。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这样的贴近依然可以让人感到彼此的心跳应和。

    “你想的时候可以叫我啊。”他回答,神情再认真不过。

    “嗯,好。我记着了。”吴桂兰也并不客气,只是弯成月牙儿的眸子里依稀有晶莹的水光。

    “阿兰,我该去洗碗了。”隔了一会儿,成功突然不自在起来,试图想让吴桂兰离开自己。

    吴桂兰早已察觉他身体的变化,不由吃吃笑了起来,叹息道:“男人啊……”

    成功又愧又慌,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她,他都会觉得呼吸困难,而且脑子里还会冒出一些吓人的念头。听到她的感叹,他更是涨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想将她放到地上,只怕时间再久,他会无法控制地将脑子里的画面付诸实际。

    “真是一个傻子!”吴桂兰再次责备,不理他试图放开她的意图,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成功恍受雷击,僵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都说让你抱了,你偏要装正经。”吴桂兰无恶意地轻声嘲弄,唇依然贴着他的,不似昨夜那样一触即分,而是温柔地摩挲吸吮,引导他启唇。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呵!”丢下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她将小舌探进了那温润而颤抖的唇瓣间,与他惊惶失措的舌纠缠在了一起。

    轰!成功只觉大脑瞬间空白,下意识地紧抓着怀中人儿的腰,绷着身体任她在自己身上点起燎原大火。直到——

    “木头。”一声抱怨传进他的耳中,他蓦然回过神来,这才顺着身体的本能做出早该有的反应。

    “你轻点……”在被抱上床的时候,吴桂兰再次提醒,她没忘记自己还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虽然怀孕前三个月不宜有性事,但是她更清楚她和成功只有现在。每过一天才能算一天,谁也无法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个一心对她、不在意她过去的成功会不会消失。

    她——只是想抓住这如同肥皂泡般的幸福罢了。

    睡到半夜,吴桂兰突然惊醒,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迷迷糊糊间想着快要过年了,小孩们似乎也睡得越来越晚。

    睁开眼睛,黑暗围绕在四周,空气中有着淡淡的垃圾味道。即使很注意将捡来的东西与吃住的地方隔开,仍无法杜绝这种气味四处弥漫,现在是冬天还要好些,若是夏天,又不知要怎样臭了。

    想到此,她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听着成功平稳的呼吸声,心中又是暖热又是不安。若他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两个人一起面对艰难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可是若他只不过是暂时遗忘了过往,有一天终究要忆起,那样的话……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直直地刺入吴桂兰的耳中,令她心跳漏了一拍,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救命……救救我啊……”若近若远,若有若无的呼救声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飘过来,依稀可以听出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吴桂兰僵着身体,感觉到拥着她的成功呼吸深沉,没有丝毫受到叫声影响醒转的迹象。

    “救……命……救我……”悲伤无助的求救声在暗夜中无望地飘荡着,一声又一声地撞击着吴桂兰的心。

    倒霉!她低咒一声,悄然披衣而起,尽量小心地不惊动成功。

    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门,循着声音的方向绕着围墙来到屋子后面。雾气笼罩着反射夜光的雪地,冷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寒透了,但无雪无雨,空气清寒沁人。

    几棵黑压压光秃秃的杨树矗立在屋后,往前走两步就是一个冷森森的水塘,约有半亩地大小,上面水雾弥漫。

    求救声消失,吴桂兰便也停了下来,目光平静冷漠地看着前方。片刻后,呼救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自水塘当中。凝目看去,隐约可以看见浓雾下有一个黑影在水中挣扎扑腾。

    吴桂兰没有动,只是冷眼看着。许久过去,挣扎的黑影消失,水面恢复平静。

    抱着僵冷的身体回转屋子,成功仍睡得沉,丝毫没察觉到她的离开。蜷进被子中,感觉着身上的冷寒一点一点被成功身上传来的体热驱散,她疲倦地闭上了眼。

    半睡半醒间,恍惚看到一个小孩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床边,冻得苍白泛青的脸,正眼含怨毒地瞪着她。想睁眼,却发现眼皮沉重难当,似有重物压在身上,连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

    可恶!她心中暗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理那双让人心生寒意的眼睛,也不去理那沉重的窒息感,而是将意念集中到双手手指,缓慢而坚定地尝试做微小的动作。

    曾有的经验告诉她,挣扎,恐惧都不会有用,除了冷静,再没有别的办法靠自己脱离眼下的处境。

    脚踝一紧,一只冰凉的手捉住了她的脚,将她往床下拖。只是一刹那的慌乱,她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仍一心地去动手指。

    成了!就在另一只手掩住她的鼻子的时候,她的手指终于动了起来,接着是整只手,然后浑身都恢复了自由。

    口鼻倏畅,浑身一轻,她睁开眼睛,四周依旧黑暗一片,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人蒙她的口鼻,捉她的脚踝。

    只是被迷到了,她知道,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难得没有下雪,但是地上的雪也没有化,反被踩得又硬又滑,不小心就会摔一跤。有孕的吴桂兰本不该出门,可是连大雪天她都不间断,所以没有雪就更不可能阻止她了。不过以防万一,出门前她在鞋上绑了两束烂布条,倒是可以防滑。

    带着成功去了趟城郊的垃圾场,和其他拾荒的人一起等垃圾车来到,然后涌上去在新到的垃圾里面寻找可回收的废品。最初她并没想到去那里捡,还是一次在路上和一个拾荒人闲聊时才知道在那里找到的东西会多一些,然后随那个女人去了一趟,便识得路了。

    据那些拾荒者说,勤快的话,在那里一个月可以收入五六百块。如果节约一些,除了度日,还可省些钱寄回去。这些人都是和她一样,从乡下出来,除了种地又没有其它一技之长,才落得来捡破烂卖。虽然收入不高,但比起一辈子苦哈哈地面对土地又要好过许多。

    看见成功,那些人都很惊讶,不时跑到两人面前晃晃,发几句感慨,都说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拾荒人。成功心思单纯,并不会如常人般觉得拾荒丢脸,只是很认真地跟吴桂兰和其他人学着在垃圾里寻找可回收的废品。

    拖着被装得鼓鼓的蛇皮袋子回家时天已经黑了。累得腰酸背痛的两人并没有搭车,一是因为多数公交车的司机并不愿意让拾荒者上车,二是能省一块是一块,天天走,早晚会习惯的。

    走了很久,除了拖袋子的手外身上并不觉得冷,反而有些冒汗。吴桂兰松开了围巾,看向成功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温柔。对于目下的处境她并没有抱怨,像她这类的人或许都是这样,在认真地为生存挣扎的时候,再也没空去想什么公不公平、应不应该的问题,更不会可笑地坐在那里自哀自怜。而成功,出乎她的意料,适应得很好。

    “阿兰,我来。”接收到她的目光,成功想也不想便将空着的手伸向她拎着的袋子。

    吴桂兰摇头,“我没那么娇贵。”她可还没打算把他压垮。

    前面是御园,一个有钱人住的地方,门卫看得很严,捡破烂的一律不准进入。不然,她一定会进去看看,在那种地方捡到的东西定然也会比外面好吧。

    笑了笑,她没有放任自己的目光去探索里面的豪华别墅,而是注意了一下路边的垃圾箱,发现里面干干净净的,显然才清理不久。

    御园过去还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才到他们住的地方,正是在这御园和另一个住宅区夹缝中,就如她这类人一样,原本不该属于这里,但却又存在得那么理所当然。

    注意到成功的步子慢了下来,吴桂兰关心地看向他,“怎么,累了?要不要休息会儿?”他不是干体力活的人,她也知道跟着她做这些事其实是委屈他了。

    “不累。”成功甩了甩头,忙紧赶两步跟上。刚才他突然产生曾来过此地的感觉,只是等他细想时,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甚至连那股熟悉感也消失无踪。应该是错觉吧,他想。

    这时,一辆红色跑车从大门内驶了出来,两人停下,让车先过去。但是那车只往前行了五十米左右,又倒了回来。

    “乔?”车门打开,跳下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路灯映照下那深刻的五官及浅灰色的眸子可以看出他定然带有异族人的血统。而此时,那张俊美的脸上有着让人诧异的惊喜和激动。

    看着男人向两人走来,吴桂兰的心跳在刹那的停顿后突突加速。

    “你这小子真能藏,我还以为你被老鼠叼进洞里了呢。”男人走近成功,一边戏谑地打趣,一边就要伸手拥抱他。不过在要触及之前迅速打住,皱眉道:“你搞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臭。”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的嫌恶。

    “你是谁?”成功将蛇皮袋放到地上,并不介意男人的态度,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眼前之人也许知道他的过去。

    吴桂兰冷淡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脑子里却浮起一拳将他脸上可恶的表情轰掉的画面。

    男人吃惊地张大嘴,目光在成功脸上打量了半天,而后爆笑起来,“差点又被你糊弄过去了,哈哈……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一身打扮还真是像个土包子啊……如果被小嘉嘉看到,呵呵……”

    摇头,成功觉得和眼前的人无法沟通,于是重又扛起袋子,拉着吴桂兰继续赶路。他们又饿又累,哪里有时间和这个奇怪的人磨叽。

    看着两人的背影,男人仍张着嘴,声音却戛然而止,一脸的无法置信。

    “乔!”他叫,大步赶上,拦在了两人面前,“你还要玩多久?大家为找你都快把全国都翻转过来了。”这一次,他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显然是察觉到事情的不寻常处。

    成功笑了笑,眼角余光瞟到吴桂兰紧张僵硬的表情,“对不起,先生,我真不认识你。你恐怕是认错人了。”语罢,牵着吴桂兰绕过了男人。

    这一次男人没有再追上去,只是一直紧随着两人背影的浅灰色眸子里悄然浮起一抹深思。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这一夜,吴桂兰几近绝望地纠缠着成功。

    “阿兰,很累啊!”抱紧明明累得连眼都快睁不开却还试图挑逗他的吴桂兰,成功只好主动示弱,以阻止她近乎幼稚的解除不安方式。

    吴桂兰终于停了下来,“成功……成功……”将头埋在成功的怀里,她不停地唤着,然后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成功被吓坏了,慌慌张张地又是拍又是哄:“阿兰,别哭,阿兰……我哪里也不去。”原因是那个晚上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男人,他们谁也没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吴桂兰收声,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眼眶仍红,脸上泪水却已不见,“你想哪去了?”她微微冷笑着说,“我只是在怨老天,凭什么有的人可以开小车住豪宅,而我就必须捡破烂?我他妈不甘心!”

    成功怔住,审视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辨别出她真正的想法。

    吴桂兰不耐烦地转过身,背对着成功,继续哼道:“今天如果不是因为捡破烂弄得又脏又臭,那个又高又帅的男人说不定会多看我几眼……”

    看着她突然之间变得疏离的背影,成功有些无措,“阿兰,你有我啊。”有他还不够吗,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你?”吴桂兰嗤笑,沉默了半会儿方道:“你有什么?你能让我不再这么辛苦吗?你能让我过上舒服的日子吗?你不过是一个比我还没用的穷光蛋。”后面的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阿兰……”成功语塞,清澈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悲哀。是啊,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甚至于还要她养活他。

    可是,既然这样讨厌他,她又为什么要对他说想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的话?又为什么要和他做那么亲密的事?

    想到这,他本来有些僵冷的心再次充满了柔情,轻轻地贴上吴桂兰的背,伸手将她环抱入怀,“阿兰,对不起……”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

    笨蛋!吴桂兰暗责,闭上眼不让其中的感动流泻出来。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拥抱,但身子却僵硬着,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主人的厌恶和冷漠。

    “算了,算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语气不耐地打断他,她脑海中浮起成功无辜而惶恐的样子,心中叹了口气,“早知你这么没用,那天我就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收留你。看我给自己找了个多么大的麻烦!”怎么会是麻烦呢,是老天的恩赐吧。被爱的幸福呵,又岂是她们这种人可以拥有的。

    好冷!仿佛又回到了刚醒过来的那两天,无亲无故,茫然无助,寒冷和饥饿紧随在侧,即使是抱着女人娇小的身子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成功仍然无法遏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缓缓放开拥着吴桂兰的手,他向后缩了又缩,在两人之间隔出一道距离。

    感觉到他的挪动,吴桂兰咬着牙忍了又忍,没让自己转过身去看他的表情。够了,真的不想再说了……

    “你看你的样子,连给那开跑车的帅哥提鞋也不配……”泪悄无声息地顺着大睁的眼角淌下,没进一侧的发际中。这一次,她必会伤他很深吧。与前夜的无心相比,这样的刻意是真正地不能被原谅啊。

    “阿兰,你是真心这样想吗?”成功心思茫乱,无意识地问。若被人这样的讨厌,那么留下来做什么呢?

    吴桂兰没有回答,已经不能出声。即使自知出身不好,她仍想不顾一切地与他在一起。只是……有的时候,人不得不做出一些最不情愿的选择。他有属于他的世界,她怎能自私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准他去看?即使以他对她的喜欢为名义也是不行啊。

    没有得到回应,成功已经不甚在意,只是看着前面女人有些枯黄的卷发,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即使被她嫌弃厌恶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想,也许是在仅有的记忆中,只有她一个人曾向他伸出温暖而友善的手吧。所以,他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更没有办法恼她气她。怎么办呢?

    无法言说的甜蜜和酸楚因为他的话而弥漫心间,吴桂兰几近抽搐地深吸了口气,没敢再发出声音。若开口,她不敢保证不会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来。

    屋子里陷进了落针可闻的安静当中,很久很久之后,当成功以为吴桂兰已经睡着之后,他忍不住悄悄地往她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直至轻轻地触到她的背。

    吴桂兰闭着眼,状似睡熟,这一次没有再吐出伤人的话,身子也温软暖人,不再如前般僵硬得让人心寒。

    “阿兰,我很喜欢你啊!”轻吻着眼前枕上的发丝,成功悲伤而失落地悄声喃语着。他很喜欢她,她那样说,他真的很难过……可是,因为她不喜欢他,所以才不在意吧。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目光难及的前方,女人的眼睑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淡淡的弯眉紧紧地拧成了结。

    再看见那个男人,成功一点也不惊讶。这两天吴桂兰没有出门拾荒,而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天天拉着他到御园外面从天亮守到天黑,能等到自然不稀奇。看着吴桂兰与那个自称为阿森的男人站在那里就他回不回去的事谈条件,他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自那夜起,她就开始对他冷淡得让人难以忍受,且不说自己是不是那个男人寻找的人,只是他的回去如果能为她挣到她想要的好处,他便跟那个男人走又何妨。

    显然条件谈妥了,吴桂兰看上去很高兴,笑得近乎谄媚。成功看着她的笑,感到心中的某个地方正在渐渐死去。

    “成功。”吴桂兰走过来,他知道她是想劝他跟那个陌生男人走,“我问清楚了,你原本是叫林修乔,他有你的相关证件,不会有错。”一边伸手为成功顺了顺长得把整个宽广的额头都覆盖住的黑发,她一边柔声道。马上就要分开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冷漠下去,谁知道这一别是否能够再相见。

    林修乔吗?成功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瘦小的女人。能摆脱自己真让她那么高兴吗?甚至可以让她对他再次变得温柔起来。

    “你跟他走吧,回去过属于你的生活。不要再来找我了。”低声嘱咐着,吴桂兰觉得喉中干涩难言。

    “阿兰,你真那么讨厌我?”突兀地,成功问出一个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是因为不甘吧,他是那样的喜欢她啊!

    吴桂兰哑然失声,无法说出讨厌的话,半晌,蓦然转身,打算就此离开。无论是喜欢还是怎样,都只能如此,不是吗?

    “阿兰!”成功叫,伸手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不愿松,“阿兰,我不走……求你……别不要我……”卑微地乞求,没有尊严也没关系,只要她肯让他留在她身边。

    阿森站在不远处,为这一幕而面露惊异,却没有任何动作。

    吴桂兰僵住,眼神有一瞬间的矛盾,不过转眼便恢复清明和坚定。脸上浮起轻佻的笑,转过身腻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是出来卖的,你若真对我念念不忘,等你有钱了,还可以来找人家啊。不过啊……没钱就免谈哦。”

    在她刻意的拉长音调当中,成功的手终于缓慢地放开,失望和痛苦将他清澄无垢的黑眸覆盖。

    趁他放手的当儿,吴桂兰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去看他的眼,转身大步走向阿森,从他手中拿过一叠钞票,然后便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被丢下了。看着吴桂兰穿着高跟鞋扭着腰越走越远,成功黯然地垂下眼,搁在腿侧的手指缓缓地收拢,最后紧紧地握成拳,指甲刺进掌心。

    “走吧,乔。”阿森不知在何时来到了近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肩,“她不适合你。”

    成功抬起眼,看向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不再抗拒地任他揽着自己走向停在路边的车。阿兰不要他了,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人肯收留他就应该偷笑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看着那个人带走成功,吴桂兰这才从一棵大树后面转出来,单手扶树支持着无力的身体,她的目光变得茫然而凄凉。从此啊,这个肯全心全意对她的男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了吧。

    她……其实也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啊!

    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般,她将额头抵着粗糙的树干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回走。

    回到小院,她略一犹豫,径直走向屋后。那里是一片正在施工的住宅区,堆满了沙石砖块以及钢筋木料,因为年节或者其他原因,在他们搬进来前便已停工了。

    没有粗大的杨树,自然也没有池塘。

     正文 第六章  记忆啊

    小院的门锁着,成功知道吴桂兰又去拾荒了。习惯性地伸手到门框下面,摸索了半天,并没有找到钥匙,他有些失落地收回手,背挨着门滑坐在地上。

    新的环境很舒适,什么都有,还有一大群关心他的亲人朋友。可是他不开心,没有阿兰在身边,连觉也睡不着。所以他又偷偷溜了回来,就算阿兰会不高兴,也没关系,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而已。

    “哥哥!”小荆突然从屋后转了出来,蹦蹦跳跳地来到他面前。

    看到他,成功很高兴,没有注意到他又脏又烂的球鞋上滴着水,“小荆。”张开手臂抱了小孩一下,感觉到他的冰冷,成功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无奈,“你来烤火的吧。可是不行了……我没有钥匙。”说到这,他神色黯淡下来,有着浓浓的落寞。

    “我知道。”小荆在成功面前蹲下,笑嘻嘻地道:“没有关系。阿兰姐姐说你回家了,你家比这里还要好。”

    听到吴桂兰的名字,成功立时精神起来,一把抓住小荆瘦小的肩膀,“你见过阿兰了吗?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控制力道,但是小荆一点也不在乎,点头道:“嗯,阿兰姐姐说她其实也很舍不得你,只是啊……”说到这,他停了下来,一脸的神秘。

    成功顿时紧张起来,急切地问:“只是什么?”听到阿兰也舍不得自己,他甚至不想去辨别此话的真实性,只是觉得两日来的愁苦一扫而尽,心中升起无尽的希冀。是不是……是不是他还可以回来?

    “嘘——”小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将小手指放到唇边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才凑到成功耳边,小小声地道:“因为……这个屋子闹鬼。”说完,退了开来,看着成功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漠和玩味。

    成功没有注意,只是为得到的消息困惑不已,“闹鬼?”他不是很能理解这两个字,更加不能明白这与吴桂兰不要自己有什么关系。

    笨蛋!小荆翻了个白眼,有些失望地站了起来,“你想不想去找阿兰姐姐?我知道她在哪里哦。”

    闻言,成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想。你要带我去吗?”清澈的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乞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有什么问题?”小荆耸了耸肩,笑弯了眼,主动拉起成功的手,引着他穿过小巷往大街上走去。

    小荆的手很冷,成功不自觉握紧了,想把自己手上的温度传递给他。小荆因为成功的动作脸上浮起开心的笑。

    “成功?”在走上大街的时候,成功恍惚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不由停下脚步回过头寻了半天,并没看到人。等收回目光,才赫然发现小荆不知何时放开了自己的手,正一个人往马路对面走去。

    “小荆!”看到一辆货车突然驶过来,直直地撞向浑若不觉的小荆,成功吓出一身冷汗,想也未想便冲上去想将小荆推开。

    “成功!”一声厉叫从身后传来,吴桂兰脸色惨白地看着成功莫名其妙地冲向高速行驶的汽车。

    仿如一场哑剧,成功的身体像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般被抛飞至空中,然后再缓缓地落下。

    在受到那样的撞击之后,除了陷入短暂的昏迷外,成功竟然毫发无伤,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坐在病房外面,吴桂兰将病房让给了那几个突然出现的人,其中一个中年美妇坐在床边拉着成功的手无声地垂着泪。美女就是美女,连哭的样子也是那么楚楚动人。

    女人身后站着的男人虽然两鬓含霜,但仍然风度翩翩,锐利的双眸中有着深沉的悲痛,容貌与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成功有五六分的相似。不用太费脑筋,吴桂兰也可猜到这一对中年夫妇与成功的关系。

    另外还有两个穿着名贵西装的年轻男人一坐一靠地挨在窗边,神色凝重,其中一个从袋中抽出一根烟,刚叼到嘴上,又拿了下来,显然想起病房中不能抽烟。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吴桂兰并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人都不简单,的确像是和她以前曾见过的林修乔的同类人。

    咯噔咯噔,清脆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廊道上响起,异常的惹人注意。

    吴桂兰将自己的目光从病房中抽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男一女迎面走来,男的正是那天从她手中带走成功的那个阿森,女的秀发披肩,打扮清新靓丽,那眉眼似曾相识。吴桂兰微一细想,立时忆起正是某夜自己从小混混手下救出的少女,后来林修乔还为她找过自己。

    两人走近,少女并没认出吴桂兰,阿森也只是冲她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和少女一先一后走进了病房。

    目光追随着两人,只见少女径直走到床边,与那个中年美妇没说两句话便抱头痛哭起来。

    哭什么?又没什么事,只是睡一会儿罢了吧。吴桂兰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中则暗自打算着,等成功醒来,如果他还是要跟着她,她就想办法带他走,再也不去管其他。

    主意打定,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想起下午在大街上看到成功时心中的激荡以及车撞向他时那将自己笼罩的巨大恐惧,她仍有余悸。

    病房内阿森与其他几个男人安抚住哭泣的女人,然后便与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走到窗边低声交谈起来,目光不时地瞟向坐在走廊上的吴桂兰。过了一会儿,两人停止交谈,阿森举步向病房外走来,看样子是有意同吴桂兰谈谈。

    吴桂兰心中冷笑,暗忖我将人交给你们就是为了他的安全,现在弄成这样看你又有何话说,当下凝神以待。

    谁知就在此时,病房里一通骚乱,竟然是成功醒了,阿森的步伐自然而然停了下来。吴桂兰有些紧张地站起,恼火地看到那个少女扑了上去,将他霸占。

    阿森按呼叫器叫来了医生。吴桂兰跟着医生走进了病房,不过只是远远地站在能听到众人谈话声的角落里,没有掺和进那一团混乱。

    对醒过来的人做了一番详细的检查之后,医生肯定了之前的诊断,只是一时性的脑震荡昏迷,不会有什么后遗症,随时可以出院。

    医生走开后,吴桂兰蓦然听到成功的说话声,心顿时凉了半截。

    “你们怎么都来了?”那温和而疑惑的语气,不似成功,“爸妈,你们不是在纽约吗?”

    记忆恢复了。吴桂兰脚下微软,于是往后靠向墙,看着那群人的欢喜。记忆恢复了,那么他可会再如之前那般喜欢着她?

    “你还敢说,无缘无故失踪了二十多天,我们能不回来吗?”中年美妇又哭又笑地道,可以听出其中欣喜其实多过埋怨。

    “我失踪二十多天?”成功的语气有着迟疑,有着不敢置信,“我只是……刹车失灵,撞上安全岛而已,又没什么事。阿森,你和我一起的不是吗?我哪有失踪,你没有必要为了让嘉嘉担心而把事实如此夸大吧。我老爸老妈可是很忙的啊。”他伸手按住有些痛的额角,为这么大的乌龙而感到无奈和可笑。

    闻言,所有人面面相觑,还是阿森见机得快,身体挪动,挡在了成功与吴桂兰之间,笑道:“你不是埋怨姑姑和姑丈都快忘了你这个儿子吗?我只是趁机帮你完成心愿而已。”

    其他人立时反应过来,都忙帮他圆谎,中年美妇破涕为笑地嗔道:“你看你,还这么小孩子脾气,想我们可以直接打电话叫我们回来就是,不然你也可以飞过去看我们啊,有必要弄得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的吗?”

    原来都忘了啊……吴桂兰本来还有些期待的心瞬间寒透,一口气滞在胸口,几乎吐不出来。

    也好……也好……忘了,就没什么可牵扯的了,就不必再担心他是否会瞧不起自己,是否会嫌弃自己了。

    从此,这个世上再不会有成功这个人。如是对自己说着,她吃力地抬起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腿向两步外的门走去。

    “那是谁?”身后突然传来林修乔疑惑的询问声,她心中一震,顿了下。

    “一个医院的护工而已。”有人回应。

    吴桂兰落寞地笑了笑,再次抬起腿。

    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天已经薄暮。没有开灯,吴桂兰安静地坐在炉旁的椅子中,任黑暗逐渐加深,最终将自己完全湮没。

    “王永荆,一九七九年腊月生。”她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语气幽凉中透着冷酷,“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爸爸妈妈是收废品的。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掉进家门前的池塘中被淹死,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第二年春天,全家搬走。之后池塘被填,建了现在这个小院……”

    格格的笑声从门外传来,是小孩子特有的清脆悦耳。

    啪!电灯突然亮了,打断了吴桂兰,也驱走了一室的漆黑。

    啪嗒!啪嗒!随着一声接着一声湿鞋踏地的声音响起,一串湿漉漉的小孩鞋印出现在紧闭的门口,并逐渐接近安然坐在椅内的吴桂兰。

    “你用不着吓我。我连活人都不怕,会怕你这死鬼?”吴桂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冷冷地笑,“不妨告诉你,这房子我住定了。”和一个鬼争地盘,她还是生平第一次。

    话音刚落,她蓦然觉得喉头一凉,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环在了上面,并在逐渐收紧。地上,两个湿湿的脚印正停在她的面前。

    唇角噙着一丝不屑的笑,她没有浪费力气做无谓的反抗,闭上眼,脑海中浮起成功腼腆羞怯的笑,心中不由自主溢满了柔情。

    她出生那天重阴,因而在很小的时候就经常碰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曾经还有过被一个死去的同伴找上当替身的经历。她并不怕,也知道怎样才能不被它们伤害。所以才敢在明知此地不干净的情况下仍贪便宜地租了下来,只是没想到的是它会先找上成功。

    如果那个叫阿森的男人没出现,她也许用不了多久就必须从此地搬出去,如同以前那些房客一样。但是现在,没有必要了。

    “你伤不了我。”一股莫名的力量压迫着她的呼吸道,让她产生窒息的感觉。可是她仍在笑,轻蔑地说,“你没那能力。不过,我却可以从这房子下面把你的骨头挖出来喂狗。”她很清楚,只要心中不害怕,那些无形的东西根本不能奈何她。

    “讨厌的女人。”小荆稚嫩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其中有着不加掩饰的恼火。吴桂兰只觉喉头一松,呼吸瞬间通畅起来,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身影,“就会欺负人家小孩子。”锅盖头下淡淡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小孩子?”吴桂兰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声,“是会害人的小鬼吧。”看着对面的小孩一扬眉准备反驳,她凉凉地补了一句,“成功是不是你害的?”失忆的成功再不通世事,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冲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

    “我只是帮他而已,才不是害他。”跳上旁边的椅子坐下,小荆不高兴地回道,“看他那傻傻的样子实在让人着急,所以就帮他恢复记忆喽。”

    “你最好真是这样想的。如果让我知道你是想找他当替身……”吴桂兰垂下眼,冷淡地道。话未尽,却已足以让小荆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你这个女人真是讨厌。”小荆生气地道,“你明明在我找上成功哥哥玩的第一天就开始想方设法把他拴在身边,不让我接近他,现在还这样诬陷人家。哼……人家只是想找人陪我玩,才没你想的那么坏。”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不再去探究他话中的真实性,吴桂兰淡淡转开话题。

    “不要你管!”小荆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尖声叫了起来,原本可爱的脸在瞬间凄厉得让人有些战栗,“我好好地在这儿,为什么要走?我偏不要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挑眉,吴桂兰有些好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喃喃道:“臭小鬼,你要留便留,老娘会怕了你吗?你要是闹腾得厉害了,老娘就去找人收了你。”顿了下,然后无趣地摆了摆手,“行了,你自便……真他妈累!”说着,从椅中站起,神色疲倦地往卧室走去。

    小荆目瞪口呆地看着吴桂兰挪啊挪,很快就要挪进里面那间房,原本还凄厉恐怖的神情蓦然一敛,委屈爬上了小脸。

    “你陪我玩吧……都没人和我玩……”他乞求,然后哀哀地哭了起来,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吴桂兰却理也不理,直直走进房间。

    小荆见状,立时收起一脸可怜相,嘿嘿笑了起来,“你不和我玩,我就去找成功哥哥玩。”

    话音未落,吴桂兰果然如愿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眼神分外凶恶。

    其实不敢真正惹火她,小荆又恢复怯生生的样子,嗫嚅道:“只要你肯答应人家一件事,我以后都乖乖地听话,不再闹你。”

    闭眼,吸气,吴桂兰压抑住濒临爆发的脾气,哼了一声,“说吧。别太过分。”如果能谈拢条件,然后再相安无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被她哼得打了个哆嗦,小荆怯懦地垂下头,漆黑的大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小手轻轻点了点吴桂兰的肚子,小小声地道:“让我做你的孩子……都找不到人和我玩,我好孤单,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吴桂兰瞪着他有着两个漩儿的头顶,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可以?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哦。好嘞,我有妈妈了!”小荆见机抬起头,一下子从椅子里跳起来,扑进吴桂兰的怀里,一双大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吴桂兰来不及躲开,诧异地看着怀中小东西脸上的兴奋神采,感觉着一阵又一阵的阴冷从两人接触的地方传进她的身体,一个“不”字竟然是如此难以吐出。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林修乔站在落地窗边,一边听着手机中传来的汇报,一边看着外面飘飞的大雪将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片迷蒙中。这雪下了好些天了,那些露宿街头的人日子恐怕不好过吧。等雪停天气转暖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怕会干净上好一段日子。

    “嗯……到此为止。”沉吟着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看来在他昏迷的这些天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啊。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把一个妓女逼到去拾荒,也该差不多了,一个小小的惩戒不需要太费事。

    一想到自己和嘉嘉曾受到的虚惊,林修乔就有些恼,却又有些莫名的好笑。所以……嗯,所以想稍微惩罚一下那个女人,让她知道做鸡也要有做鸡的职业道德,不要随便拿那些乱七八糟的病来吓人。如果不是考虑到她曾帮过嘉嘉,就凭那打在嘉嘉脸上的两下子,他就完全可以让她永远也见不到天日,就像那几个欺负过嘉嘉的混蛋一样。

    揉了揉额角,他的目光落在右手边的相框上,里面的女孩笑颜一如朝阳,在背后圣洁的雪山映衬下,显得尤为纯美动人。

    是十六岁那年照的吧。他不由阖目想了下,正值不识情滋味的时候,心中眼中只有他,比小狗还粘人。真让人怀念啊!一丝苦意浮上他微扬的唇角。

    有的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远离他,甚至极力抗拒着与他有进一步的发展。看着她如只花蝶般周旋于各色男孩子中间,换男朋友的速度堪与换衣服相比,他就恨不得把她关起来,除了他谁也不让见。以他的能力当然做得到,但是他却只能压抑住这几乎让人发狂的冲动,只因,他要的是一个会像照片中一样笑得无忧无虑的女孩,而不是一个怨恨的木偶。

    叹了口气,他取下银丝眼镜,露出一双对男人来说漂亮得有些过分,也锐利得有些过分的眼睛。

    上次的事虽然让她的行为有所收敛,对他的态度也大为改善,但是却也让他有所警惕,提醒着他必须快点让她心甘情愿地躲到他的羽翼下。不然等时间一久,她那乱交朋友的毛病再次复发,即使让他派人二十四小时跟着也难免会因她的抗拒而出问题。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有点头痛。只因那丫头如果真肯听他的话,就不会出现那种事了。

    敲门声响起。他应了一声,刚刚将眼镜戴上,门已被推开,沈嘉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这些日子她倒乖了很多,主动要求到他的事务所实习。可以就近照顾她,他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忙完了吗?”她手中提着包,显然已准备下班。

    “嗯。”林修乔起身,拿了外套,沈嘉已走了过来挽住他的手臂。

    “我想吃你包的饺子。”在等电梯的时候,沈嘉突然弯起了眼,由本来的一只手换成两只手紧捉住林修乔的手臂,同时奉上一个近乎谄媚的笑。

    林修乔先是一怔,然后失笑,“那样的话,我们得先上超市一趟……”然后如愿听到她的欢呼声。电梯门开,两人走了进去。

    “你要吃什么馅儿的?”看着沈嘉伸手关了电梯,他问,眼中满含笑意和宠溺。

    “嗯……芹菜。”沈嘉从小就对芹菜有着一种奇异的嗜爱。有一次林修乔用芹菜和肉做馅包饺子,她一吃就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便常常念叨着。

    林修乔无奈地摇头,“你呀,怎么就不腻呢?还有那么多可以选择……”

    “不管,我就要芹菜的。”沈嘉嘟起了小嘴,“好久都没吃了,我就是想吃啊。”她从小就是这样,喜欢一样东西就会一直喜欢,很难改变心意,只有在交友上显出了异常。

    林修乔笑,不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再就此事发表意见。

    “又把人家当小孩子……”沈嘉因他的小动作显得有些阴郁,悄悄地嘀咕了一句。

    “什么?”林修乔没听清楚。

    “没啦。”沈嘉皱了皱鼻子,话题一转,“对了,你这两天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离开医院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回事务所上班,有过他失忆的经历,她和其他的人都感到有些惴惴,生怕他突然又想起些什么。

    “不过是轻微的脑震荡而已,你们用不着这么紧张吧。”林修乔笑,被众人一天几问那种神经兮兮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加不耐。

    “轻微?”沈嘉闻言反射性地拔高了音调,“失忆又失踪,你竟敢说……”突然意识到说了什么,她有些仓皇地收了声,暗暗揪了大腿一下,只差没懊恼地咬掉自己的舌头。

    “失忆又失踪?”林修乔敏锐地捕捉到那未完的话中最关键的字词,心跳微乱。

    沈嘉心中叫糟,只能干笑着,目光变得游移不定,“没……乱说了……”她嗫嚅着,着急地想着补救的方法。

    正在此时,电梯停住,门开,有人走了进来。谈话只好到此为止,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沈嘉,林修乔镜片后的黑眸中掠过一抹深思。

     正文 第七章  小偷

    除夕这天,吴桂兰起了个大早,去了菜场。虽然是一个人,这年还是要过的。就算不能像在家里那样热闹,起码要做几个像样的菜慰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自己吧。

    在菜场转了两个小时,挑了一条半斤左右的草鱼,又买了一斤五花肉和半斤精瘦肉,再加上一些蔬菜,大包小包地提着走出了菜场。在经过一家专门售卖烟花爆竹的商店时,她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这两个月的运气,最后咬牙决定还是花三十几块钱买一捆鞭炮放放冲冲霉气,图个吉利。

    正当她将所有的塑料袋都交到左手里,空出右手掏出钱包准备付钱时,横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钱包从她手里抢了去。她吓了一跳,慌忙转头,就看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子正抓着她的钱包撒腿往对街跑。

    抢劫?

    “帮我看一下……”想也未想,她一下子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商店门口,匆忙向被吓得还在发愣的女老板丢下一句,话音未落,人已冲了出去。

    那显然没料到她敢追,当时他就是看她长得又瘦又小,一副单薄得可被风吹走的样子,才贼心大起,明抢的。这时见她追来,也并不是如何害怕,只是冲着前面的小巷子跑去,心中料着女人即使追上了也没多大威胁。

    吴桂兰被气得糊涂了,根本没想到喊人帮忙。也不管是红灯还是绿灯,跟着冲过了马路,对于周围杂乱响起的汽车喇叭声充耳不闻,终于在那个跑进巷子前追上了他。

    听到背后传来的喘息声,心中咯噔了下,蓦然回头,尚未来得及看清人在何处,背后的衣服已被人抓住,接着一股大力拖拽着他往后跌去,“砰”的一下仰摔在地。

    “妈的,不长眼的东西,偷到老娘头上来了。”正挣扎着要爬起来,耳中传来女人恼怒的骂声,然后胸口一痛,竟然被狠狠地踹了一脚,痛得他蜷缩成虾米状,手中一直拿着的刀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吴桂兰眯眼看到泛着白光的刀刃,倏地飞起一脚踢在的手腕上,“哐当”一声,刀脱飞出去,落到了远处。而这时,那也渐渐缓过劲来,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一下子扑向吴桂兰的腿,企图将她撂倒在地。

    冷哼一声,吴桂兰在碰到她的腿前,蓦然抬膝顶在他的下巴上,而后抓住他伸出的手,一个反扭单膝抵着对方背心,将其压制在地。

    不甘地想要挣扎,却赫然发现背后的女人力道竟然奇大,他根本被压得动弹不得。

    “饶命,大姐,饶命,我家里还有老有小……”他倒也见机得快,马上开口乞饶。

    没有听他那毫无新意的求饶理由,只手从身上搜出钱包,打开看了一下,什么也没少。吴桂兰将钱包放回自己的身上,这才一巴掌拍在那人的后脑勺上,笑道:“你小子他妈的不带种啊,求饶得这么容易?”

    “是,我没种,我没长眼……大姐你大人大量,饶了我吧。”那听出吴桂兰口气松动,忙继续放软语气哀求,他可不想被送到局里去。

    周围已经渐渐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吴桂兰可没心让人当猴看,当下又敲了下那人的脑袋,微笑道:“警告你哦,别耍花样,不然我会很不客气的。”

    那人赶紧连连应承,然后感觉到仿佛快被拧断的手臂蓦地一松,下一刻背上的重量就消失了。他忙爬起来,在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声中,看了眼已笑眯眯退到人群里的瘦小女人,然后落荒而逃。

    “你怎么不把他抓到派出所去?”一个看热闹的女人有些不满地问,“放他在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倒霉。”其他人听到纷纷附和,到后来已渐有责怪的意思。

    对于这些事后的意见,吴桂兰显出极大的兴趣,表情认真地倾听着。直到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她才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高兴。”语罢,不再理会那些人的脸色变成什么样子,退后一步,打算离开这个比菜市场还热闹的地方。不料,后退的身体竟然直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啊,对不起。”她赶紧转身道歉,却看到一张戴着银丝眼镜的斯文俊秀的脸。而在他的身边,是一个身高与他相若,容貌英俊,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

    心跳失序,一股涩意直冲眼眶。只是在看到那一双与陌路人无二的眼睛时,她激动的情绪瞬间被凝冻住。

    抱歉地笑了笑,没有同他打招呼,绕道走了过去。她很清楚,眼前的人已不是那个将她放在心上最重要位置的男子,何况,他已将她完全遗忘。现在的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曾花五百块钱只为找她闲聊的客人而已,而像他们这类体面的人是绝不会喜欢在人前和她这种下等人扯上关系。

    她一向很有职业道德,绝不做客人不喜欢的。否则,以前也不会有那么多回头客,只是后来那些人以为她有艾滋病才没再光顾她。

    真他妈倒霉!一想到此事,她就觉得怄,不由愤愤地向地上啐了一口。

    “请等一下。”在看到吴桂兰付了钱拿了鞭炮,然后弯腰提起买的菜准备离开时,林修乔蓦然开口。

    “咦?”吴桂兰没想到他们两人竟一直跟在她身后,有点意外,停了下来,“你们……有事?”呼吸有点困难。难道他想起她来了?或是想找乐子?但是她现在有孕,就算给再多钱也不能和两个男人做,除非她想借机弄掉孩子。

    看着眼前这张略略苍白的清秀脸孔,林修乔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就是那个妓女,没有化妆的她看上去年轻了很多,连身上那股风尘味也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她从他们车前跑过时,启言随口提了一下,他一定认不出来。

    “前些日子,谢谢你。”他微笑道,感觉到心口突然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不由皱了下眉头。因为嘉嘉无意中的说漏嘴,他才知道原来他们所谓的昏迷竟然是失忆加不知所踪。动用启言的情报网查了一下,出乎意料地发现那段日子他是和她在一起。他将她逼得走投无路,而她却收留迷途的他,老天爷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点。他有轻微的洁癖,曾和一个妓女同吃同住,还一同捡垃圾的事实让他有些无法接受,这恐怕也是爸妈和阿森他们掩饰此事的主要原因吧。

    想起来了吗?吴桂兰愣了愣,“呵呵,不必客气,有钱拿的事,我不介意多遇着几次。”她笑得有些干涩,这样的客气,想不想起来又有什么不同?

    原来是为了钱。林修乔有些郁闷,却又觉得她笑得让人心口发涩,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是怎样和她相处的,“我送你。”他脱口而出,语罢立即接收到卫启言诧异的目光。

    “呃……不是很远,不用……”吴桂兰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摆动提着东西的手,她没把握对着他能一直没心没肺地笑。

    谁知林修乔并不理会她的拒绝,转头对卫启言道:“你坐计程车回去,告诉他们我晚点到。”

    卫启言点头走了,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吴桂兰,显然同大多数人一样瞧不起她们这一类人。吴桂兰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有些头痛地任林修乔提走她手上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先前追那个弄得肚子隐隐作痛,她应该拒绝得会干脆一些。又或者,在私心里她仍渴望着能与他多处一会儿,毕竟……有好些天没看到他了啊。

    “你不舒服?”林修乔开着车,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吴桂兰一直不停地轻抚着小腹,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第一次坐这种高档车,吴桂兰显得有点不自在,却仍然报以勉强的微笑。即使对她不再有那种感情,这人也算是个好人呢,竟然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她。

    “哦……你怎么搬家了?”林修乔转移话题,明知故问。

    吴桂兰由他想到以前的那些嫖客,一有钱就想到来找她们,转过身又骂她们贱,不禁有些想笑。闻言,怔了下,他不是恢复记忆了吗?但口中仍回道:“房主不给租,就搬了。”或者因为那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所以忘掉了。

    看了她一眼,林修乔有点意外她语气中的轻描淡写,沉默了一下,才有些迟疑地试探道:“那些天……我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他想着怎样开口问,说到这停了下来。

    不记得?吴桂兰先是诧异,而后释然地微笑,原来并没有想起来。

    “嗯。”淡淡应了,她想他应该是想问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吧,只是那些事忘了便是忘了,用嘴重复一遍又有什么意义?“没什么,只是你失去了记忆,暂时借住在我那里而已。那个叫阿森的先生已经付过我报酬了,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哦……是吗?”林修乔听到报酬二字,修长的眉不自觉皱了皱,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比痛恨听到从她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自然知道她向阿森要了五千元钱,只是不喜欢她开口闭口都是钱,于是扯开话题,“看不出你挺厉害的,竟然能制服那个。对了,你怎么把他给放了?”

    这一次吴桂兰不好再用我乐意搪塞,只好道:“东西拿回来就好了,我哪里有那个闲工夫送他去派出所,今天可是除夕呢……咦,到了。”也没看清楚他的车是怎么转的,不过一个拐弯,前面竟然就是自己住的小屋。

    在院子外面停下,吴桂兰拎着自己的东西下了车,然后顺口邀请道:“谢谢啊……看都到家门口了,您进来坐坐吧。”这话不过是礼貌上的客套,白痴都听得出来。

    “好啊。”谁知林修乔似乎听不出是客套话,竟然真的下了车,转过来时脸上还挂着温文的笑,让人实在难以产生厌恶感。

    吴桂兰哑然,看来无论情愿不情愿,这客人都得接,只好转身拿钥匙开大门。还不停地安慰自己,过年啊,多一个人也热闹点,不是挺好。

    看到她无意中流露出的无奈,林修乔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大。虽然对面前这个屋子周围飘散的垃圾味有些心悸,但他很好奇呢,这个女人究竟瞒了自己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那些日子发生的事?而且据启言调查到的资料,这栋屋子可是有名的鬼屋,很久都没有人敢住,这个女人独自一人住在里面也有一个月了,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

    因为烧着炉子,屋子里很暖和,而且看上去很干净,并没有想象中的恶臭气味。看了眼被擦得明晃晃的水壶,林修乔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做过大清扫?”语罢又觉得自己无话找话。

    吴桂兰倒没什么想法,将买回的东西放到那搁置油盐碗筷的桌子上,一边倒水,一边回道:“嗯,前天把所有的废品都卖了,然后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过年嘛,总得干干净净的。”说着,将水递到了林修乔的面前,“您喝水。”还是白开水。

    林修乔道谢接过,目光则不着痕迹地在没什么多余家具,却因为干净而显得清爽的小屋内打量。

    “过年怎么不回家?”无意识地喝了口水,他随口问,等热水入口他才想到自己竟然在用眼前这个女人用过的杯子,不由有些后悔,却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勉强咽了下去。但心中竟像吞了只苍蝇般难受,于是赶紧将杯子放到了炉板上。

    “回去做什么?来回路费要花二百多,又耽误赚钱。”吴桂兰开始蹲在那里麻利地拾掇起买来的菜,闻言淡淡道。她自然想回去,想看看爹妈和弟妹,只是一想到回去就要不停地说谎欺骗家人,她就觉得厌烦。这些年她的谎话说得够多了。

    她低垂着头专注地去鱼鳞,几缕枯黄微卷的发丝因为太短束不上而耷拉在颊畔,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竟然莫名地被这一幕吸引住,林修乔脱口问道:“过年也要做?”明知因为自己动的手脚,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做了,但是他想,如果她还要做,或许、或许他可以……

    吴桂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勾下头继续,笑道:“也不知招了什么衰神,整整一个月都没生意,过不下去……暂时不做了。我现在靠捡破烂混口饭吃。”说着,刀刃对着鱼腹白线的地方用力,剖开。

    浓烈的鱼腥味在空气中漫开,林修乔皱了皱眉,看着她素白的手伸进鱼腹中掏挖内脏,不由一阵泛恶,忙将目光又落在了她微微苍白的脸上,然后注意到在她的眼下有几点淡褐色的雀斑。

    “留在这里拾荒难道比回家乡好?”他问。总觉得无法理解她们这些人的想法,没有尊严地活在城市的最底层,为那一点微薄的收入拼命,真会比在农村种地好?

    听到这带着些微指责的话,吴桂兰只是淡淡地笑,端起盆到水管边将剖好的鱼清理干净。

    “我们那里种不出稻子,只产高粱包谷还有大豆,地方太偏,交通不方便,卖不出去。每天吃的也就是那些。这里不管怎么了,有有米饭吃是不?”吴桂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自己的家乡,一般的闲话家长,语气中并没有抱怨诉苦的意思。手中却丝毫没停,将鱼从内到外洗净,然后用一根绳子从腮下穿过,挂在了水池边。

    转过身,她拿着盆来到炉子边从水壶里倒了些热水出来洗手,然后拉了把椅子在炉子边坐下。

    “说来你别笑,我还在家的时候,一个星期才能吃一次油,我们叫那是吃肉……”说到这,她自己倒先格格笑了起来。独自笑了一会儿,见林修乔脸上不见笑容,不由无趣地收敛了笑,垂下头补了句:“我出来后要好得多了。”不用说明白,谁都清楚那好是用什么换来的。

    林修乔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不自觉拿起放在炉板上的杯子大大地灌了口水。

    “你看,我一个人,也没准备什么瓜子水果,实在……”没有办法再把他当成成功,林修乔的沉默让吴桂兰局促起来,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感到些微不安。

    林修乔压抑住心中莫名翻腾的情绪,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没关系,我坐坐就好。”如果他没有为自己和嘉嘉所受的一点惊吓而施手段将她逼得走投无路,她的日子应该过得比现在轻松吧。

    “你……不化妆比较好看。”做过的事没有后悔的必要,他另起话题。然后蓦然发现自己手中捧着她那只边沿缺了一小块的瓷杯,杯中的水已去了大半,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却并没有开始的恶心感。看来是心境变了。

    吴桂兰显然也注意到他喝了她倒的水,脸上露出感动的笑,看他的眼神也变得亲切起来。

    “你是个好人……”即使忘记了她,也没嫌弃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她咬了咬下唇,这才回应他的话,“好看吗?你是第二个这样说的人……我大妹长得才叫好,上学的时候,那些男生都喜欢偷偷地看她,可是没人敢和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到这,她突然失声笑了起来。

    “为什么?”看她去了戒备地谈笑,林修乔先前有点发堵的感觉瞬间淡了许多,虽然对她的妹妹没什么兴趣,却仍顺口接了话题。

    “唔……”吴桂兰的脸微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停了一下才回手指了指自己,“因为我。怕我揍他们,我从小打架就很厉害的。”说到这又不无自傲。

    林修乔怔了怔,而后大笑起来。他可以想象一个美女后面跟着一个母老虎的情景。

    看他乐,吴桂兰也很高兴,谈兴也就浓了,接着道:“我妹人长得好看,成绩也好,我在家时把她看得紧紧的,就怕让那些小崽子毁了。还好她也争气,两年前考进了A大……”说起英妹儿,她的语气中有着身为姐姐的自豪。

    “你呢?”慢慢止住笑,林修乔突然问道:“你上学时怎么样?一直跟在你妹妹后面,怕人把她给偷了?”

    被他的话逗笑,吴桂兰从他手中拿过杯子添了水。

    “哪能呀?我比英妹儿高两级,成绩也是班里拔尖的……”说到这,想起老师的表扬,同学们的钦佩眼光,她微微地笑,“我初二升初三的时候,大妹正好读初一,而最小的两个弟弟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所以我就退学了,跟人来了这里。”

    外面传来放鞭炮的声音,显然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团年了,吴桂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和他扯起自家的陈年往事来,不由有些尴尬,忙道:“你瞧我,里嗦的,你该烦了不是……这天不早了,你在这里吃顿饭吧。”在大年三十,这话说出来更显得是客套了,毕竟团年饭谁会在别人家吃啊。但是她却是真想有一个人能陪着自己吃顿饭,每年每天都是自己一人,其实很寂寞。今年本来打算和成功一起过的,没想到那也只是一种妄想。

    想不到的是林修乔竟然犹豫了一下,而后微笑着答应了,她不由喜出望外,赶紧开始张罗。

    一盘红烧鱼,一碗咸菜扣肉,一盘笋心炒肉,一碗素白菜。

    菜色简单,味道普通,林修乔却吃得出奇的自在。倒是吴桂兰颇多拘谨,想给他夹菜又不敢,怕他嫌脏。事实上,她始终不大明白忘记她的他为什么会愿意留在这里吃饭。

    “过年后你有什么打算?还要做回那一行吗?”林修乔随口问,他没忘记自己欠了她两次,如果能够,他希望能补偿她。

    吴桂兰闻言停下筷子,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抚上小腹,摇了摇头,笑道:“恐怕要有一大年不能做了。”嫖客花了钱就会想要尽兴,自己这身体哪里能够让他们乱来。

    她的笑中有着自己没有察觉的温柔,林修乔却看得心中突地一跳,脸微微发热,忙移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怕没生意吗?”这是他能想到的理由。

    “不是。”吴桂兰笑弯了眼,“当然不是,那个霉运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吧。我只是……嗯,只是怀孕了。要做的话,也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说。”第一次对人说到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她竟然并不觉得丢脸,反而有着淡淡的为人母的骄傲,这是她当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时不曾想到的。

    怀孕!林修乔刚吃了口饭,差点噎到,忙抓起旁边的杯子大大灌了一口,“你怀孕了,早上竟然还去追?!”闻言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浮起的竟是她追着横穿马路,然后将之撂到在地的情景,背上不自觉冒起了冷汗。

    吴桂兰倒是没一点危险的自觉,扬了扬眉,笑道:“不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偷儿把我整个月的生活费拿走?我可不相信那些看热闹的人会帮我抓。”人情淡漠,她明白,所以不抱丝毫侥幸的心理。

    林修乔哑口无言,心口又开始犯堵,只好埋头默默地吃饭,空气凝窒得让人尴尬。

    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吴桂兰有些忐忑地看着突然沉默不语的林修乔,细思起方才的对话。她真的无心惹他不高兴。

    感觉到她的不安,林修乔抬起头,冲她露出安抚的微笑,“再不吃,菜要凉了哦。”

    吴桂兰释怀,正端起碗,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虽然经济有些拮据,但为了让家里人好联系,她一直没敢停用手机。

    接通,是英妹儿。家里在吃团年饭,想着她,便来了电话。一家子,从阿婆阿爷到最小的弟弟,挨个跟她问候了一遍。她早已习惯,倒没觉得如何,只是听到亲人的声音有点想哭。反是林修乔听着她的应答,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她那一家子人真多,有五个弟妹,还有就是她的家人并不知道她真正在做什么。

    挂了电话,吴桂兰情绪有些低落,一抬眼却看见林修乔正对着她笑得古怪,不由勉强扯了个笑容回应,“我大妹去学校前要来看我。”她以为他在询问她什么事呢,于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你好像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林修乔笑着总结听出来的事实。

    吴桂兰被他的话转移开心思,细想了一下,才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是老大,自然要分担爹妈身上的担子。”一家人除了种地,真正的经济来源却是她,所以一旦她没有了收入,那弟妹的人生将会是另一个样子。

    “你……孩子的爸爸在哪里?”看着她没有丝毫怨言的脸,林修乔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据调查,她一直是独居,所以他才会有此一问。以她现在的状况仍然愿意给一个男人生孩子,想来是爱惨了那男人吧。没来由,他竟然想到了这上面,而且还莫名地为这个猜想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吴桂兰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她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既然决定要了,那就是她的孩子,管他老爹是谁。

    林修乔愕然,“是客人的?”看到她点头,他突然觉得有些怪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说不定他也有分。

    “我不知道是谁的……”吴桂兰垂眼,夹了筷笋心放到碗里,“林先生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说到这,她扬眼看向林修乔,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林修乔干咳了一声,没有敷衍地否认,“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愿意留下这个孩子,毕竟你现在的条件并不宽裕。”他还说得比较含蓄,要知道当一个单亲妈妈不只要承担经济上的问题,还要承受精神上的压力,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忍受下来的,何况孩子还父不详。

    吴桂兰微笑,喜欢他的坦诚,“也没什么愿不愿意的,只是不敢去做人流,又不放心药流,就只好让它在里面长大了。”她如此解释,事实上连她自己也说不大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想留便留了吧。

    林修乔有些诧异,看她埋头开始吃饭,自己却已经吃饱了,于是放下筷子,等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又开口:“有没有想过去找孩子的父亲?”她的做法让他不由得不怀疑她是想借着孩子去敲诈那个倒霉的男人,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先一步确认那孩子是否是他的。说到底他对曾为娼妓的吴桂兰的道德操守还是有所怀疑。

    吴桂兰却没想到别处去,只当他是关心自己,“为什么要找?孩子是我一个人的,难道还要去找一个人来嫌弃他?”她自然清楚,对于孩子的父亲来说,这个孩子定然是不受欢迎的,她才不会犯贱到去找人来糟践自己和孩子。

    看着她认真而倔强的表情,林修乔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只是觉得即使低贱如她也有值得人敬佩的地方。

    “天黑了……”放下碗,吴桂兰瞄了眼窗外,这才发现这一顿饭边吃边聊竟然吃了三个多小时,“你可不可以等我放完鞭炮再回去?”她有些迟疑地请求,其实心中觉得自己要求得太多了。她没忘记早上他送自己回来的时候,似乎是要去什么地方。

    林修乔笑,没有拒绝。吴桂兰大喜过望,也不等到十二点钟,当下就拿出了早上买的鞭炮,用一根竹竿挑起支在门口。林修乔拿出火机帮她点燃了。

    啪啪啪啪……

    鞭炮的声音很脆很响,红色的纸屑四散飞扬。

    鼻中充斥着爆竹的硝烟味,吴桂兰回头看了眼兴致昂然的林修乔,心口突然变得滚烫滚烫的。

    “你要不要,我……不收钱的。”一股冲动让她脱口而出。除了这个方式,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表达出对他的感情。

    林修乔怔住,看着她在昏暗的电灯泡的光线下微微涨红的脸,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而明白的那一刻,他的心莫名一热,心跳竟然奇异地失速了。

     正文 第八章  相念

    他并没有留下来。

    看着再次恢复冷清的屋子,吴桂兰唇角噙着的笑一直无法敛去。他走得有些狼狈,看得出,他有心动,如果不是她有身孕,也许他会留下来。他是个体贴的男人。

    这样就够了。抚着已经开始隆起的小腹,吴桂兰对自己说。她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但是还不至于认不清现实,不然也不会明明打定主意送他回去,却还要向那个阿森讨要报酬。她被现实逼得已经没有骨气了。

    “妈妈。”顶着锅盖头的小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修乔所坐的椅子上,小手托腮,做若有所思状。

    吴桂兰已经习惯,并没吓到。虽然没打算让他当自己的孩子,但是不可否认那小大人的样子实在很可爱,也不可否认听到那两个字时她的心仍会不自觉变得柔软。

    “恢复记忆的成功哥哥是不是看起来比较聪明?”放下手,小荆又是一脸小孩子沾沾自喜的神气,自以为这件事做得极好,“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养他了。”

    吴桂兰看着他闪耀着光彩的大眼,闭了闭眼,为突然多出一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儿子感到头疼不已。

    “你有没有想过,投生在我这里,不仅没有好日子过,还会没有爸爸?”她的条件这么差,真不明白这小孩是怎么想的。

    小荆嘻嘻地笑,“我知道啊。不过妈妈会疼我的,是不是?”别看她经常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心软得不得了,不然怎么会收留成功哥哥。她明明有办法将他从此地驱离,却没做,只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他做下决定。

    吴桂兰眯眼看着眼前“天真”的孩子,撇嘴,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己的孩子自然会疼,可是若这孩子是一只野鬼投的,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就很难说了。

    小荆闻言有些委屈地垮下了脸,泫然欲泣,“我生前的爸妈也很穷,两个都还是酒鬼,他们只疼弟弟,又喜欢动不动就打我……”原本是想博取同情地叙述自己的不幸,不想回忆起往事心中仍然大恨,他原本明亮的眼眸浮起深刻的怨毒,小手紧攥成拳,身体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寒诡异得让人心中发怵。

    吴桂兰心中一悸,无法言语。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小荆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那天因为洗碗时打烂一个碗被两个酒鬼打得起不了身,然后就开始发烧,一直烧,一直烧……他们却带着弟弟去收破烂,让我自己躺在床上管也不管。看家里的大花狗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放在狗碗里的剩饭,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比一条狗还不如……嘿嘿……”

    吴桂兰脸色有些发白,手不自觉放上了小腹轻轻地抚着,像是想抚平周围空气中那份强烈的怨气。

    “……好冷……不,好热……好渴……”小荆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痛啊……脚站不稳,只好爬了……没有水,没有水……呵呵呵呵……”清脆的童声发出成人的狂笑,让闻者不由毛骨悚然。

    然后笑声倏止,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与外面不时传来的热闹鞭炮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面下着雪,白白的一片。”过了好一会儿,小荆冷静下来,幽幽地道:“池塘里有很多水,喝也喝不完……”

    终于,吴桂兰向对面椅内的孩子伸出了手,将他扯进自己温暖的怀中。“也许……我可以试着当一个好妈妈。”她低声喃语。突然之间她明白了,穷或许并不是最可怕的。

    小荆怔忡地偎在她的怀里,“我很冷啊,妈妈。”他轻轻地道,小小的身体颤抖起来,脸青唇紫,一如被浸在寒冷的湖水中那样。

    吴桂兰不由收紧了手臂,轻轻拍着小孩瘦小的背,柔声道:“不怕,不怕,一会儿就暖和了。”就在那一刹那,她体会到一个妈妈心疼儿子的心情。

    “塘里有好多好多水草,把我缠得紧紧的……”小荆终于像一个孩子那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不要我了,带着弟弟们搬了家,又生了一个妹妹,他们就只……不要小荆……”

    吴桂兰叹气,她是从一个还住在此地的老人那里打听得知小荆的事。事实上小荆是他妈妈当姑娘时带过来的,不是他爸爸的孩子,所以在家里极不受重视,还是大人的出气筒。也许是怨气太重,又或者是有心愿未了,小荆才会在丧生之地徘徊十数年不肯去。

    “其实我也不想吓人,可是那些小孩看我穿得不好,都不肯跟我玩。大人更加坏,把我当野狗一样嫌弃……”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嫌恶,吴桂兰深有体会,不自觉抱着小荆安抚地前后轻轻摇动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微微地笑,眼角却有晶亮的泪光闪动,“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不用去管别人。”人啊,过好过坏,也不就一辈子么,怎能计较那么多?

    小荆渐渐收住声,神色开始恢复正常,小手试探着怯怯放上吴桂兰的小腹,一丝满足的微笑浮上他脸,“妈妈,你和成功哥哥一样好。如果成功哥哥能做小荆的爸爸,那小荆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前一刻还哭得昏天黑地,下一刻又马上异想天开起来。

    吴桂兰摇头苦笑,没有回答。

    红灯。

    林修乔坐在驾驶座上,脑海中不停地浮起那日吴桂兰涨红的脸,无法否认,那一刻他的确有为她直接的邀请而心动。幸好及时想起女人还怀着身孕,不然,恐怕真会留在她那里。

    思及此,他自嘲地一笑,然后看到绿灯亮起。

    竟然留在一个娼妓兼拾荒者那里吃饭,还吃得那么自然,这对有轻微洁癖的他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前面就是御园,离女人的地方只有几分钟车程。虽然飘着雪,但是仍有很多吃过晚饭的大人陪着孩子在公园空地里放烟火。那冲天而爆的绚烂烟花让他不由想起女人小院里那简单而寒碜的鞭炮响声,一丝莫名的阴郁与苦涩悄悄浮上他的心间。

    吃饭的时候家里来几次电话都被他找借口避过了。按理就算他想从女人那里探听出自己失忆时发生过什么事,也可以另找时间,没有必要选在除夕家人团聚的重要时刻。何况在那里耗了半天,他根本是一无所获。

    摇头失笑,转动方向盘,他将车驶进御园大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行为,只是看着素颜的她眼中的期待,竟然无法拒绝。

    也许在失忆时,和她相处得应该还不错吧。他如此猜测。

    “乔,你倒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啊?”耳边传来沈嘉微恼的问话,他一惊,这才想起嘉嘉还坐在旁边。

    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侧脸询问:“对不起,你说什么了?”看到沈嘉嘟着嘴不理他的恼怒样子实在像极一个闹脾气的可爱小孩,他心中一软,空出右手拧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好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乖,别生气了,生气会长皱纹哦。”

    沈嘉爱娇地哼了一声,脸色稍缓,“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皱眉,让人看得心里着慌。”

    林修乔哑然,他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经沈嘉这样一提醒,他才蓦然想起,这些天脑海里总是那个娼妓的身影,对于身边的人,包括嘉嘉,似乎都疏忽了许多。

    犹记得那天回到家面对父母和阿森的责怪时,他竟然一点悔意也没有。而在次日见到嘉嘉,对着这个自以为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他竟然有些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直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好半天之后,他才喃喃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沈嘉眼神微黯,没有戳破他的敷衍。

    穿过一排光秃秃的樱花树,一座日本和式建筑风格的宅子出现在视线中。林修乔将车停在大门口,侧头面对沈嘉的疑惑,“我想起还有点事,就不进去了。代我向沈叔和倩姨说声新年快乐。”

    沈嘉蹙起了眉,有些不悦,“一点诚意也没有,我才不说。”推门下车,在“砰”地关上车门后,她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甘,又回身弯腰对着车内问:“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个妓女?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降下车窗,林修乔为沈嘉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心中一震,反倒是对她语气里明显流露出来的醋意没什么反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是念念不忘”是什么意思?而且妓女两个字为什么会那么刺耳?

    “难道不是吗?那天如果不是你偷溜出去找她,又怎么会被车撞?”沈嘉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是吗?林修乔怔然,他难道会喜欢上一个粗俗的娼妓?

    “她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打扮俗气,满口脏话的婊子而已,四五十块钱就能跟男人睡……”沈嘉心中气恼,越说越口不择言,甚至忘了那个被她说得一无是处的女人曾经救过她。

    林修乔平静地看了眼车外容貌娇美的女孩,然后慢慢地将车滑离她的身边。那一眼中流露出来的陌生让女孩倏然住口,心中升起莫名的寒意。

    车驶出御园大门。

    林修乔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外表给人斯文无害的假象,但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宁可惹火一头狮子,也不要轻易招惹他。只是,为什么刚才会觉得满口妓女婊子的嘉嘉,脸嘴让人生厌?他不是喜欢她喜欢得可以付出一切吗?为什么会因为她说出一件事实而产生那样陌生得让人担忧的感觉?

    前面出现一条小巷子,他甚至连犹豫也没有便将车转了进去。没有路灯,两边都是破旧的危房,仍然有人在住,点点灯光从糊着报纸的破玻璃窗中透出来。而在危房的另一边不足五十米处,却是林立新建的住宅楼。

    没开两分钟,吴桂兰租的小院出现在前面。将车停在围墙边,他并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

    为什么会来这里?真是如嘉嘉所说的那样,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吗?

    容貌普通,打扮俗气,满口污言秽语,四五十块钱就能买……

    这样的女人和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人,如果初识那夜他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又喝了点酒,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碰她这种女人。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

    脑海中不由浮起那日她垂头认真剖鱼的样子,几缕枯黄微卷的发丝耷拉在有些苍白的颊畔,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吐出口气,他从衣服口袋里搜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打火点着。

    没理由,他怎会为一个只要有钱、什么人都可以上的娼妇动心。

    没理由……

    正当林修乔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都是又瘦又矮,即使光线不好,依然可以看出其中有一个是吴桂兰,另外一个是个男人。

    林修乔皱了下眉,没有动,只是大大吸了口手里的烟,然后吐出,在弥漫的烟雾中看着两人慢慢走近,停在大门外。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嫖客?他眯眼,手放上方向盘,劝说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但是下一刻他已经摁熄了烟,走下车。

    不是说有孕在身,起码要一两年不能接客的吗?抿紧唇,他走到那大门前,缓慢却使劲地拍起来。

    隔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才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后停下。

    “谁?”吴桂兰疑惑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并没有立即开门。

    林修乔莫名地有些恼,沉声应道:“林修乔。”想到另外一个男人在里面,而自己却被关在门外,还要经过验证身份才能进去,他心里就莫大的不爽。

    一声轻咦,门“吱呀”一声打开,现出里面的人来。因为背着屋内的光,看不清吴桂兰脸上的表情。

    “成……林先生,你有事吗?”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惊讶。

    林修乔在门开的瞬间已经将脸上的不快敛去,代以骗人的温柔笑容,“没什么,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边说已边往里走去,其心急之态颇有丈夫抓妻子奸情的架势。

    吴桂兰只得跟在后面,虽然很高兴看到他,但是仍然不大明白他怎么会顺路顺到这里来。

    一踏进屋门,林修乔一眼便瞄到那个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里穿着不合身西服的男人。个子很矮,但是看上去很结实,像是做惯体力劳动的人,长得老实巴交的,看到他立即浮起疑惑却友善的笑。

    不知是因为两人还没开始,还是因为这个男人一点竞争力也没有,总之,林修乔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脸上的笑自然而然掺了些得意进去。

    “咦,原来你有客人。”他故作惊讶,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会不会打扰二位?”

    男人显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是看他穿着不凡,不由自主就感觉到矮了人一截,何况,就身高来说,他也的确比林修乔矮了许多。当下闻言,只是讷讷地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会?”吴桂兰笑,“如果你不忙的话……”

    “大过年的,没什么可忙的。”不等她说完,林修乔已经接了口,同时脱下外套递给她。

    吴桂兰条件反射地接过他的衣服,然后才有些怔愕地看着他仿佛在自己家一般自顾自拖了她的椅子坐下,而对面那个男人显然也因为他的举动而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兰妹儿,那……我走了,明天要我来接你不?”男人站起来,一口西南边的腔调。

    兰妹儿?“轰”的一下,林修乔刚升起的得意顿时化为乌有。

    “不用,你在家等我吧,我收拾好了就过去。”吴桂兰没察觉到林修乔突转阴沉的心情,对男人道,“我送你。阿伟,你回去同那位好好说一下,让她别多心。”这人正是她那个同乡张伟。

    “我晓得。还有客,莫送了,又不是外人。”张伟看了眼脸色不大好的林修乔,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嗯,那你慢走,路上小心。”吴桂兰一边叮嘱,一边跟到了门口,目送他穿过院子,消失在黑暗中。

    “你的相好?”林修乔失去素日从容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她吓了一跳,转身,不想竟一头撞进身后人的怀中。

    “你怎么不声不响的……”退后一步,她有些埋怨地抬起头,话声却在接触到对方不悦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没有第一次见她时的浓妆艳抹。林修乔这时才注意到吴桂兰如数日前相遇时那样素淡着一张脸,这是否意味着那个男人在她心中应该和一般的嫖客不一样。

    “你没上妆。”他倏然转了话题,同时抬起一只手,用手背蹭了下吴桂兰的脸。

    这个人……吴桂兰差点又要往后退,只是硬生生忍住了,不过脸却不由自主地染上绯色。

    “又不做生意,化什么妆?”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她别开头,粗声粗气地回答,打算绕过他走到里面,这时蓦然发现自己竟一直抱着他的大衣,“你的衣……”想让他自己拿着,不料话未说完,人却被他扯进了怀里抱住。

    “你……”她呆住,震惊地瞪着眼前封住自己所有话语的俊脸。他独有的男性气味蹿进她的鼻腔中,熏得她有些昏昏然。

    糟了!糟了!林修乔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理智不停地警告着他做错了事,但是身体却仿佛有自我意志般,无法停止地追索着怀中人的温柔。

    四十瓦的灯泡下,两人生疏地分坐在炉子两旁,为刚才那突兀的热吻而处于尴尬的沉默当中。

    只是和妓女接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林修乔努力说服自己,手伸向搁在椅子背上的大衣口袋,摸出钱夹,从中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到吴桂兰面前的炉板上,“阿兰小姐……”想起刚才那个男人对她的昵称,他心中又开始冒酸水,“我太冲动了,对不起。”付了钱,就两清了吧。忽略掉心内的真实感受,他决定用钱解决一切。

    混蛋!原本还因为那个吻而升起一丝期望的吴桂兰因他的动作而心寒,垂下眼,看着自己搁在膝上不自觉紧握的拳头,用一分钟压制将他踢出门的冲动,再抬眼,已是满脸谄媚的笑。

    “原来林先生今晚来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很后悔上次没留在阿兰这里啊?”伸出掌心被指甲掐出血的手,她神态自若地将钱收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站起身,绕过炉子,走向林修乔。野鸡就是野鸡,怎么也不可能变成凤凰。

    那一副典型的对待嫖客的嘴脸让林修乔阴沉了脸,冷冷地看着她一边解外衣的扣子一边靠近自己,心中升起揍人的欲望。

    “林先生付这么多钱,阿兰一定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的,让你尽兴而归。”吴桂兰媚笑着,己行至林修乔跟前。他只是个嫖客,不是她的成功,看着男人镜片后闪烁着冷锐光芒的双眼,她不停地提醒着自己。身体贴向椅子中的人,勾住他的手臂,“我们去房间吧。”

    林修乔没有动。

    吴桂兰皱眉,片刻后展颜而笑,“林先生是喜欢用嘴的吗?不是吹,阿兰我的技术可是很好的哦。”说着,抽出了手在男人腿间半跪下。

    “你……”林修乔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恶毒言语因她的动作而全部哽在了喉咙,绷紧身体,他表情僵硬地看向埋首在自己腿间的女人。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手指不由自主地渐渐收拢,眼中露出不敢相信的光芒。他,竟然抗拒不了她!

    当极度的欢愉降临的那一刻,他终于忍不住把手放在了吴桂兰的头上,将她按向自己。

    抬起头,吴桂兰看到林修乔昂着头闭眼喘息的样子,心中微软。毕竟是同一个身体,高潮时的反应竟一模一样啊!想起那双在激情时对她溢满情意的单纯双眼,她只觉鼻尖一酸,眼神变得温柔无比。

    林修乔睁开眼睛,恰巧捕捉到那浓烈的感情,心口一震,不自觉一把将吴桂兰从地上拉起,扯进自己的怀中。

    “兰……兰……”无意识地低唤,所有的恼怒都因为那样的发泄而化为乌有,心中剩下的只是满满的疑惑。除了失去记忆那二十多天,他和她相见不过两三次,怎么会产生这样让人不安的感觉?那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吴桂兰没有应声,也不挣扎,只是任着他收紧手臂将自己锢在怀中。她想,她或许明白他矛盾的心情。

    “你还要不要?”过了一会儿,她沙哑着嗓子问,态度无法再如之前那样自若。

    “不。”僵了下,林修乔摇头,“让我靠一下。”近乎乞求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

    吴桂兰便动也不动地让他将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安静下来,鼻中开始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却很好闻的味道,有点像老家松林在太阳暴晒下散发出的香味,又有点像野山菊的味道,清爽而温暖。

    “从明天起,我会有些天不回这里。”也许是那香味放松了她的心情,她突然开口,好意地提醒他短时间内不要再来,以免白跑,尽管她并不认为他会抱着这种意图光顾她第二次。

    “你要去哪里?”意外地,林修乔竟然会关心她的去处。

    隔着那架银丝眼镜,吴桂兰与他抬起的眼对望,而后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怎么可能会看到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妹过两天就要来了,我要到老乡那里借住几天,他那里条件比我好许多。”实情自然而然就从嘴里吐出,注意到自己竟如此老实,吴桂兰也只是暗自耸了耸肩,不以为意。

    “是刚刚那个男人?”林修乔眉皱了起来,脑海中不自觉浮起吴桂兰对那个瘦小而丑陋的男人做刚才对自己所做之事的情景,胃中不免一阵翻搅。

    “是。他人很好,一直都很照顾我。”看到他眼中的厌恶,吴桂兰下意识为张伟说话,她知道他们这些城里人瞧不起外来打工的,“我在狱里时,还是他帮我寄钱给家里人……”仿佛是想切断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牵扯,她将自己坐过牢的事也扯了出来。

    “那是不是说,你也可以和他做刚才那样的事?”谁知林修乔的注意力放到了另一个关键上面,对她坐牢的事反而反应平淡。

    吴桂兰怔了怔,然后点头,“如果他要的话,我没什么意见。”人情债最难还,她很明白这一点。这些年的站街生涯,早让她把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儿,并不在乎多和一个男人做。

    “婊子!”林修乔冷了眼,一把将她推开,起身拿起大衣往外便走。

    片刻沉寂,然后吴桂兰尖厉的笑声和咒骂声从身后传了过来:“王八蛋,你不是今天才知道,装什么清高!滚吧,以后都不要让老娘再见到你。”

    林修乔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却没有再回头。他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对这种女人心动。

     正文 第九章  久违的家人

    拎着装有一些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的编织提袋,吴桂兰出了小院。她的脸色带着疲惫的苍白,双眼下阴影甚重,似是一夜未眠。

    在巷道口遇到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她的唇角抽搐了一下,扫也未扫车内的人,径自与之擦身而过。

    跑车的车窗降下,露出林修乔那张精心修饰过的俊脸,“不要去。”他对着女人单薄的背影喊,一抹尴尬的红晕同时浮上白皙的脸。

    吴桂兰听而不闻,反而挺直了背脊走得更快。

    林修乔眼中升起一丝恼意,抿紧薄唇停了车,微一迟疑,还是下车大步追了上去。

    “喂,我说,不要去。”一把抓住吴桂兰提着编织袋的手臂,他有些生硬地道,脸色通红,也不知是窘的,还是怒的。

    冷冷睨了他一眼,吴桂兰轻蔑地嗤笑,“你他妈凭什么管我?”说着,便要挣脱他的手。

    林修乔咬牙,另一只手伸出去勾住她的小腹将她环抱住,伏在她耳际沉声道:“我他妈才不想管你。我只是……我只是想弄清楚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在这之前,你哪里也不能去。”这是他临时唯一想到的能不放她走却又不用拉下面子的理由。

    吴桂兰有些诧异,感到那隔着厚衣紧贴住自己小腹的大手,一丝暖意从那里直透心脏,说不出的怪异情绪随之弥漫全身。如果孩子是他的,那有多好!在成功走后,她曾不止一次地如此幻想。可是,她比任何人更加清楚,那是决不可能的。

    她尖声笑了起来,神色之间尽是嘲讽,“呵呵……你担心什么?除了昨晚,我和你可没什么呢,你不会没常识到以为那样就可以怀孕吧?而且是几个月大的孩子……呵呵……林先生真是幽默啊!”不管他是真忘,还是假忘,她都不打算以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作为要挟,何况那时她已有孕,与他根本没有关系。为了省去麻烦,她借他的忘记抹去一些对他无意义的事实。

    林修乔对着她放肆的大笑不怒反笑,“也许我该提醒你一下——”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从容,“三个月前,我打电话找你的前一天晚上,青山路十字路口的人行天桥上。”看着怀中女人随着他的述说渐渐敛去笑容的侧脸,他沉下眼,“看样子我的记性比你好。”

    王八蛋!难怪她总觉得他面熟,原来他就是那个酒鬼。吴桂兰低咒一声,感觉到自己怦怦加快的心跳,虽然有被隐瞒的懊恼,可是更多的却是喜悦。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孩子有可能真是他的呢。

    “那又如何?”她轻笑,心中充满愉悦,“任何一个嫖客都有可能是孩子的父亲,别人躲都来不及了,你竟然还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呵呵,让人感动啊。”用轻浮的口吻说着感动,她放下行李,在他怀里转过身,展现出娼妓贪婪油滑的一面,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媚声问:“那么,孩子他爸,你想怎么安排我们母子呢?”这一招叫打蛇顺棍上,又叫以进为退,端看世人如何看。

    林修乔不自觉厌恶地皱了下眉,发现自己竟然看不懂这个女人的心思,“住到我那去,等孩子生下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想要一个妓女的孩子,可是势成骑虎,已欲退暂时无门了。

    还算有良心,没有让她去打掉孩子。吴桂兰决定因此放过他,于是伸指在他胸口一边挑逗地画着圈圈,一边谄媚地笑道:“你真是个好人。可是以你的身份怎么能要一个妓女生的孩子呢。不如我们打个商量吧,你给我一笔抚养费就算是尽了做父亲的责任了,我以后决不让我们的孩子来打扰你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在说到“我们的孩子”时,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看着她那一副想借机狠敲他一笔的贪婪嘴脸,林修乔不自觉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他想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自找麻烦,“你要多少?”他没打算当冤大头,只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

    吴桂兰注意到他疏远的动作,心中微空,但是脸上依然笑颜如花,“你看着给吧。把一个小孩抚养长大,不仅要供他吃,供他穿,还要供他读书,这些可不是一笔小的花费哦。”

    林修乔看着她算计的样子,终于冷静下来,温文有礼地一笑,柔声道:“也许我还没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喜欢斤斤计较的会计师,在没有确定孩子是我的之前,我是一毛钱也不会出的。”这一刻,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来此的初衷,更忘记了昨晚一夜未睡的原因。

    这样才合理嘛。吴桂兰心中暗笑,如果他真那么容易就付她钱,不是智力有问题,就是良心太好。而在她的印象中,戴着眼镜的林修乔决不是这两者中的任何一种,即使他今天不知何故没有戴眼镜。

    她敛去奉承的笑容,撇了撇嘴,“既然如此,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着,弯腰拎起地上的行李转身就走。变脸之快,让人惊叹。

    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林修乔看着越走越远的瘦小背影,有些诧异地问自己。然后蓦然惊跳而起,蹿上车,驾车追上那个狡猾的女人。

    “你倒底想做什么……”吴桂兰恼怒的尖叫声被车门关上的声音掩盖住。看着自己被丢在后座的行李以及上锁的车门,她突然觉得有些无力。这个男人简直有毛病!

    林修乔看着她直笑,“我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人。”开口闭口离不开钱的现实女人,却又经常做一些对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矛盾得让人想进一步探究。

    吴桂兰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别开脸不再理他。

    林修乔笑得得意,习惯性地伸手去推鼻梁上的镜框,谁知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早上出门时心烦意乱,忘了戴。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车内的静默。林修乔皱眉看吴桂兰接通电话,一想到可能是昨夜那个男人打来的,他就觉得满心不是滋味,很想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电话扔掉。

    “英妹儿?”吴桂兰的声音微微拔高,有着少许的疑惑,却让林修乔放下心来。

    “……什么?火车站?怎么……”

    收起手机,吴桂兰的脸色异常难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怎么了?”林修乔终于忍不住,状似随意地问了出来。

    “死定了……”仿似没听到他的问话,吴桂兰自言自语地低喃,片刻之后才像是想起什么,将脸转向身旁的人,“我要去火车站接人。”

    飞快地扫了她一眼,赫然捕捉到她眼中着急慌乱的泪光,心中一悸,不由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在他的印象中,她一向是坚强而狡猾,有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凶悍的,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真有些不能适应。

    吴桂兰垂下头苦笑,“你别再给我添乱子,我就阿弥陀佛了。”如果不是他,自己现在恐怕已经到了张伟的家,也不必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没处着落。

    好心被雷劈,林修乔自觉没趣,正要反唇相讥,不料竟看到一滴水珠从她低垂着的脸上落下,滴在她的手背上。呼吸一滞,看她将脸转向另一边,然后抬起手胡乱地擦拭,所有的不悦瞬间化为乌有,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在一个三岔路口调转了方向,开往火车站。

    下车走向车站出口时,吴桂兰已恢复如常,笑吟吟地,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林修乔走在她的旁边,心中暗暗警惕,提醒自己这个女人演技相当高超,以后小心千万别上她的当。

    “他们在那里!是我爸和大妹……”指着车站出口处的两人,吴桂兰微笑道,神色间有些悲凉,“……没骗你吧,我家英妹儿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女孩子差……”说这话时,她自豪地睨了身旁的林修乔一眼,有些期待他的评语。

    林修乔顺着她的手势看到了她所指的人。她的父亲穿着老旧的棉袄背心,戴着一顶早已失去本色的毛线帽,鬓角处露出些许花白的短发,脸上布满愁苦的皱纹,加上佝偻的身体,一眼看去像是六十好几的人。她的妹妹则如她说的那样,很漂亮,不仅漂亮,穿着打扮还很时尚,一点也没有农村带出来的乡土气。两人没有看到吴桂兰,又或者是没有认出来,正低声在交谈着什么,在他们的脚边,摆着一个小的行李箱。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实在是一个极扎眼的组合,很难让人忽视。

    见多了都市丽人,除了漂亮以外,林修乔对吴桂兰引以为傲的妹子并没有更多的感觉,只能淡淡嗯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把目光收回,放到了身边这张平淡得没有任何出色之处的脸上。她究竟哪里吸引他了?为何明明厌恶她娼妓的身份,却仍无法控制想亲近她的欲望?昨夜的不欢而散,他以为自己可以认清现实,不必再自找麻烦。谁知回去后竟然满脑子都是她即将搬到一个可以得到她身心的男人那里去,心烦得他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想将自己打理得精精神神地去上班,只是显然这种做法没有什么成效。出门时不仅忘了戴眼镜,还莫名其妙地把车开到她那里。在路上遇到她的那一刻,他不但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甚至还在庆幸来得及时,没有与她错过。他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不满意他的敷衍,吴桂兰别开眼不再理他。

    时隔六年多的至亲相会并没有预料中的激动场面。当吴桂兰走近语声隐含颤抖地喊出老爹时,吴老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眸子疑惑地落在了林修乔的身上。

    “阿兰。”一如外表给人的感觉,吴桂英的声音亦是清澈而温柔。

    吴桂兰心中有些发凉,旋即浮起亲热的笑容,展开手臂想要去抱妹子,“英妹儿越长越好看喽,姐开始都不敢认哩。”

    吴桂英后退,毫不掩饰自己躲避吴桂兰拥抱的意图,“你也变了很多啊,阿兰。”她眼中有着明显的讽刺,自相见以来,始终没有喊姐。

    看着这两个人的阴阳怪气,不由想起来时路上默默垂泪的吴桂兰,林修乔心中升起愤懑,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了起来。

    吴桂兰显然是个纵容妹妹的姐姐,只是笑了笑,知趣地不再去碰她,“坐了这么久的车,该累了吧?老爹,英妹儿,先去我那儿歇歇。”说着,弯腰去提那个小行李箱。

    “我来。”林修乔抓住吴桂兰的手,另一只手抢先提起地上的箱子,然后蓦然发现握在掌心的手冰冷得让人心酸,不由收紧了长指将之紧紧包裹,似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阿兰,你不是想带我们去伟伟哥家吧?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骗人?”女大学生的声音温柔得要人命,也尖刻得能要人命。

    吴桂兰浑身一震,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将手从林修乔的握执中抽出来。垂眼定了定神,扬眼时她又是笑意吟吟,“哪能?你们远道来看我,我怎么会把你们往别人家送。”转头看向林修乔,她的眼中隐隐有着乞求,“麻烦你送我们回家。”看样子什么事都瞒不住了,所以请他别再掺和进来添乱。

    看出她的心意,林修乔心中气闷,抿紧唇堵气地别开了头。

    林修乔的存在对于初来乍到的父女俩绝对是个意外,尤其是在看到他的车时,他们甚至开始怀疑他又是吴桂兰请来骗他们的。

    “先生,请问你和阿兰是什么关系?”男人对自己冷淡的程度与那在上车后复又紧握住吴桂兰手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向受男孩子追捧的吴桂英自尊受损之余,不由得猜测这或许只是一场假戏。

    什么关系?从后视镜中看了眼坐姿文雅的女子,林修乔有趣地扯了扯唇角,“我是兰的朋友。”他不认为有必要将两人的关系巨细遗靡地告之不相关的人。

    接受到吴桂兰诧异的目光,他促狭地对她眨了眨眼,看到她眼中的感激,不由紧了紧握着她的手。

    把两人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吴桂英脸上浮起一抹轻蔑的笑,吴老爹却有些疑惑,“娃,你知我家兰妹儿是做么子的吗?”

    他声音粗哑,语速快,说的又是纯正的地方话,林修乔有听没懂,只能侧头询问地看向吴桂兰,等待她的翻译。

    吴桂兰苦笑,回首对吴老爹道:“老爹,你和人家说这些做什么?”

    对着自己的女儿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吴老爹一大声吼了过去:“不说?不说,难道看着人家好好的小子像阿伟一样闷不吭声吃你的亏?”

    吴桂兰被吼得住了声,过了一会儿才倔强地憋下喉咙中的哽咽,半开玩笑地道:“我哪里让阿伟吃亏了?老爹你又开始乱怪好人。而且你眼前这小子精着呢,能吃我的亏?”以前在家闯祸时,她总是冷静地面对父亲的火爆脾气,然后靠着狡辩混淆事实,加上一个素来乖巧的英妹儿在旁帮衬,往往轻易便能躲过责罚。

    听到她的话,林修乔有些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想到相逢以来的情景,不由暗忖,说不定自己真是吃了她的亏还蒙在鼓里呢。

    “阿兰,伟伟哥家的嫂子前天打电话到家里,让我们来劝你不要再缠着人家伟伟哥。”这一次,以前的帮衬反而在一旁加油添火。

    原来是这样。吴桂兰为亲人不善的态度感到难受,却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前面到了,进家再说吧。”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小院子,她为能脱离这窄小的空间以及暂时避开亲人的指责而悄悄松了口气。

    进到屋内,看到简陋的陈设,父女俩的脸色顿时变得比开始更加难看。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吴桂英喃喃自语,脸上浮起受骗的愤怒以及不加掩饰的嫌恶。

    啪!一声脆响,吴桂兰被打得脚下一踉跄,差点跌倒,吴老爹颤抖着手,脸上老泪纵横,“你骗俺们骗得苦啊……你倒说这多年你究竟在干些啥子?是不是真在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下贱事?”

    吴桂兰定住神,并没有伸手去摸疼得发麻的脸,只是转过头对扶住她,俊美的脸上渐渐升起怒气的林修乔平静地道:“求你先回去。”不是命令,也不是询问,而是乞求,只因被家人嫌弃不想被他看到。

    沉默地对上她冷静的双眼,林修乔并不打算将她独自一人丢在可能会伤害她的人面前。正与她无声对峙时,吴桂英开了口。

    “为什么要让他走,难道他和两天以前的我们一样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吗?”她一向崇拜这个姐姐,当知道事实真相后,立时有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感觉,由敬爱生憎恨,所以自见面起就再没给吴桂兰留过面子。

    “莫走,娃,你就在这儿看仔细我这背时的女娃子究竟都在做些么子好事。”吴老爹探过身,如老树皮一样瘦黑粗糙的手紧紧抓住林修乔的手臂,反应残酷得让人心寒。

    林修乔讨厌人随便碰他,当即不留情地甩开了老人的手,拿出手帕擦拭着被抓过的地方退到了一边,准备冷眼旁观。

    随便吧。吴桂兰不再执意要他走,心灰意冷地看着自己最亲的人陌生的嘴脸。一直在害怕着这一天的到来,真的来了,其实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我做什么?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来问我?不错,我在卖淫,我和所有愿意花钱的男人睡觉。”她扬着唇,赫然发现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无耻!”看到她的满不在乎,吴桂英美丽的脸上是满满的唾弃,“我真为有你这样的姐姐感到羞耻。”

    吴桂兰心中一抽,一抹冷笑浮在唇角,“你也知道我还是你姐?谁都可以骂我,就你没这个资格!不要以为多读了几年书,就可以来教训……”

    “老子打死你这下贱货……”没等她说完,吴老爹已气得操起身边的椅子就要往她身上砸,却被一旁的林修乔抓住了手腕。

    “说话就说话,别动不动就打人。”斯文的笑,配着的却是恶魔般的眼神。

    “我管女儿还轮不到你这混小子多事!”显然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留下对方,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吴老爹差点气得吐血,奈何林修乔年轻力壮,他竟挣不脱那铁箍一样的手。

    林修乔低笑,“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我只知道她是我孩子的妈妈。”一句话引来两声抽气。他这才放开手,优雅地拍了拍手上看不见的脏东西。抬眼恰看到吴桂兰不躲不让的木然表情,心脏莫名地一紧。如果自己不阻挡,她是不是就要任由那灌满怒气的椅子砸到身上?

    “还不一定是谁的种呢!”吴桂英冷哼,被抢白的怒气加上心中浓浓的嫉妒让她说出不经大脑的恶毒言语。她有着无数的追求者,可是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这个男人,也难怪她心理不平衡。

    林修乔闻言脸色一沉,“小姐,如果你想惹祸上身的话,尽可胡言乱语。”

    吴桂英脊骨上冒起寒意,明明觉得他应该是在说大话,但是却无法忽视那话中几乎让她窒息的魄力。

    吴桂兰显然也听到了,神色一动,看向吴老爹,“老爹……”

    “莫叫我老爹。”吴老爹吼道,“我没你这样下贱的女子……”骂声未息,他蓦然抱着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数落,“我这是造了么子孽哟……怎么就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东西……”

    “全家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不敢再去招惹林修乔,吴桂英把所有的怒气都发作在吴桂兰身上,“妈听到你在做这种事,气得倒在床上,我们来时还爬不起来。她要我们好生问你,她那硬气好强的女儿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谁他妈一生下来就想做婊子!”自见面起没有一句嘘寒问暖的话,现在又这样轻贱她,吴桂兰脾气本来不好,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心中又气又痛,嘴上也就不管不顾起来,“臭丫头你少在这里阴一句阳一句地教训你姐,你以为你读的书有多干净?还不是你姐的卖肉钱……行,你能耐!你能耐有本事就自己挣钱读书去!”

    一向少与人争执的吴桂英真正吵起架来哪里是吴桂兰的对手,当下就有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好,我再不用你的钱,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丢下决绝的话,她弯腰去扶父亲,“老爹,我们走。你还有我和弟妹,就当没生过这个不知羞的女人。”

    “是啊,死了,就当死了……”吴老爹颤巍巍地站起来,老泪纵横,却没有再看吴桂兰一眼。

    “走吧,走吧,我这里脏,别弄脏了二位!”看着两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吴桂兰眼前已有水汽,却兀自嘴硬。

    她啊,就是学不来柔软。多年来的忍辱苟且,掩藏真心,竟然让她在至亲的人面前也无法再以真实相对。没有了牵挂的家人,这些年,她究竟是所为何来?

    回过头,看到林修乔不知何时已坐到了椅子中,她飞快地抬起手抹去滚下脸的水珠,脸涨得通红。

    “你看热闹可看得够了!”她咬牙切齿地道。

    林修乔扯了扯好看的唇,“还行。”顿了顿,才又道:“你家里的人好像很不能接受你做这行哦。”后面这一句话纯粹是故意招人恨的。

    “操……与你无关。”吴桂兰差点破口大骂,却在看见他悠哉悠哉的样子时及时收住,冷冷回了句,然后从身上摸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走到门外院中。

    林修乔好奇地跟在了她的后面,看她做什么。

    “伟吗?”听到这两个字,他立时变了脸色。

    “……我老爹和英妹儿来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照看一下他们?”

    “嗯……都知道了……没什么,在气头上,过一阵子我再好好地和他们说。”

    “……你打英妹儿的电话吧。麻烦你了!”

    收起电话,吴桂兰回头,正对上林修乔不甚高兴的眼,“我说……”她叹了口气,不想和他发生争执,“林先生,你是不是该少来这儿啊。我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吧。”林修乔勾起一边唇角,冷嘲道。她竟然一有事就想到那个叫张伟的男人,自己就在她面前,她却想尽办法要摆脱他,这算什么?

    吴桂兰一愕,而后垂眼苦笑,“是,与我无关,你请吧……出去的时候麻烦顺便帮我把门带上。”说完,也不再理会他,径直走进内间床上和衣躺下。多年来所受的种种委屈痛苦仿佛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哪里还有精力与他周旋。

    平生第一次被这样的无视,林修乔气不过,差点真就这样掉头离去。可是一双脚却仿佛有自主意识似的,竟然跟在了她身后。无声地站在床边,他皱眉俯视这个让他一切的行为都脱离正轨的女人。

    她面向里侧躺着,一抹极淡的悲凉从她紧锁的淡眉以及眼底的阴影中透露出来,酸楚涩人,她却抿紧了唇,没有流下一滴泪。

    真是倔得可以。他叹气,心中某个角落在刹那间变得柔软无比,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眉眼,最后停留在她的眉结上。

    吴桂兰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木一般充满渴望地抓住他的手,“你要我吧。”

    林修乔僵住。

    “你要我吧,求你。”仿佛害怕他拒绝,她哀哀地恳求,“我没病,真的,我每个月都有检查。我没有艾滋病,也没有性病……”

    那双眸子里逐渐破碎的坚强以及倔强仿似一把尖锥,缓慢却固执地钻进林修乔未及设防的心中,他痛得呼吸一滞,不得不闭眼吸气以缓解那种感觉。

    “唉……你原是看不上的……”他的反应落在吴桂兰的眼中就是拒绝,她悲哀地一笑,近乎无声地喃语,手渐渐松掉。

    “你这女人!”林修乔反握住她松开的手,无奈地叹息,知道自己问题大了。

    本是没有任何情欲的缠绵,却在吴桂兰因他的温柔而失控低泣出声时逐渐变质。

    “……啊……成功……”在悲伤和欢愉同时达到顶点的那一刻,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终于也随之爆发出来,吴桂兰紧紧攀附着身上男人精壮的身体,带着哭腔地叫喊,“……想你,好想你……成功……”

    林修乔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从身到心都寒了个透。

    “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林修乔!”捧住女人的脸,对上她有些狂乱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地道。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在床上把他错认,她竟然敢!

    吴桂兰清醒过来,不明白他的怒火所为何来,有些茫然地道:“我知道啊。”她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林修乔那一双比女人还漂亮的眼睛眯成了极危险的弧度,语气轻柔地重复她的话,“那么请问,那个成功是什么东西?”敢让他林修乔做替代品。

    吴桂兰惊讶地张了张嘴,“成功不是东西……呃……”惊觉到语病,忙打住,只是看着林修乔,笑得有些古怪。

    被她莫名其妙笑得不自在起来,林修乔突然预感到答案或许不是自己想知道的,于是悻悻地翻身侧躺在她身边,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疲倦的身体。

    “喂!”看到她的笑渐渐敛去,他有些不满,“警告你,和我在一起时不准想别的男人。”

    别的男人?吴桂兰苦笑,幽幽叹息:“知道了……你是个好人……唉……”想到父亲和妹子的怨怼,她不由有些感慨。

    林修乔一夜未睡,此时倦意上涌,打了个呵欠,将她揽进怀里,“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别想那么多……”若她知道自己曾对她做过什么,她一定不会再这么说。心中嘀咕着,他将头埋在她脸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怎能不想?吴桂兰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很累,却了无睡意。看着近在咫尺的酣睡俊脸,她想着这些年自己的境遇,想着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想着老家气病在床的母亲……眼泪终于还是无声地浸了出来。

     正文 第十章  野鸡与凤凰的相守

    次日,吴桂兰在出门拾荒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

    有着混血人俊美容貌的阿森倚坐在他那辆骚包的红色保时捷车盖上,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见到她,只是露出一个优雅得无懈可击的微笑,便将注意力收了回去。

    吴桂兰想他恐怕是在这里等人,也没在意,只是走自己的。谁知在走到近处的时候,他蓦然“啪”的一下合上了火机的盖子,扬起那双浅灰色的深邃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带着些许轻佻地问:“多少钱玩一次?”

    吴桂兰一怔,站住。

    “我说,你陪睡一次要多少钱?”似乎为了证实她没有听错又或误解,阿森又缓慢而清楚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

    吴桂兰眼微眯,其内的不善一闪而敛,“不做。”淡淡撂下两字,她没打算与他多做纠缠。是不是认真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人明摆着来找事的,她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愿惹麻烦上身,所以还是能忍就忍吧。

    “不做?”阿森挑了挑眉,嗤笑,将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中,慢悠悠晃到吴桂兰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别假正经了。昨天不是才接了我的朋友?今天就装贞节女?呵呵……还是婊子有情?”语气戏谑,神态玩世不恭,眼神却凌厉而冷酷。

    抿唇,吴桂兰深吸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怒气,“做不做随我高兴,不劳阁下费心。”这个世上有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她很清楚,所以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脾气。

    “啧,啧。”阿森摇头发出轻鄙的声音,上上下下打量着吴桂兰,却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显然对她随身带着的垃圾味深感厌恶,“不做就不做吧,我也不强人所难……呵呵……不过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谁会在意?呵呵……”

    看着他狂妄嚣张地笑,吴桂兰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痒,不过还不至于失去理智到忘记现实,于是只是保持耐性沉默地睨着他,等他让开。

    “乔宠小嘉嘉宠得也太过了点,竟然为了她浪费大把的时间和你周旋。”笑声止,无视吴桂兰的冷漠,阿森露出怜悯的神色,“他是个为爱疯狂得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我奉劝你一句,别太相信他,不然……”话意未尽,他让开了道,摆摆手往自己的车走去。

    吴桂兰垂下眼,往前继续走去,似乎并不受他的话影响。

    阿森上了车,当车滑过吴桂兰身边的时候,他突然探出头来,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凤凰怎么可能看得上野鸡?别忘了自己前几个月有多么倒霉。你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运气不好吧……”

    留下这么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后,他驱车绝尘而去。

    吴桂兰停下,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这算他妈的什么世道?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喃喃地骂。她不天真,也不是傻瓜,一听那话便能琢磨出七八分的意思。原来,一场好心竟然让她在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得罪了一尊瘟神,弄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哪里也呆不下去。

    虽然知道这个叫阿森的男人决不会好心地专门跑过来告诉她实情,但是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他所说的话还是值得她琢磨一番的。

    转身,她往回走。在经历了亲人的反目之后,又得知这样似真似假的事实真相,任她再坚强也终于有些吃不消。

    回到家,关好门,她冷静地走到床边。看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脑海中浮起昨日那个人与她相拥而眠的情景,浮起那一日他抱住自己不肯放手的情景,不由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王八蛋……”喃喃地骂了一句,她蓦地跪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被褥里,半天没有动静。

    人活到她这分上也算是没用到极点了。

    月末,吴桂兰照常往家里面寄钱,只是因为拾荒的收入微薄,寄的也就少了。打过几次村头商店的电话,人家开始还帮着喊了几回,却没人来接,后来一听是她,干脆直接挂掉。想来她的事已经闹得全村皆知了吧。家里的情况都只能从张伟那里打听到,母亲没有什么大问题,英妹儿回了学校,有没有她似乎都无关紧要。

    那天以后,林修乔再也没来过,算算亦有一月。原还些微期待能从他口中得到不一样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渐渐死了心。或许对于他来说,她就只是一个能用钱买的廉价妓女,玩过便抛在了脑后。这是她早就看透的现实,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小荆每天傍晚都会出现,有他在旁,其实也不寂寞。正月一过,天气明显暖起来,院子里开始东一簇西一丛冒出了嫩绿色的草芽。衣服在一件件减少,肚子则在一天天长大。有时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就在眼前,那种感觉还真是有些奇怪。

    这天,从垃圾处理场回来,吴桂兰背着一背篓加一蛇皮袋拾来的废品边走边歇,到御园外的公园时已经天黑,公园里的灯都亮了起来,放射着乳白色的光芒。因为天气暖和,公园里饭后散步的人很多,见到她都捏着鼻子嫌恶地远远避开。如同其他拾荒者一样,吴桂兰明白想要挣口饭吃,就必须学会忽视这些人的眼光,何况她以前的生计也不见得比这个更加受人待见。

    在穿过公园正中的枫叶道时,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她的眼帘,让她的步子迟缓了一下。

    是林修乔,他正和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并肩漫步在前面不远处,不时侧脸与之交谈几句,气氛融洽宁谧。

    心仿佛被什么抓了一把,痛得她眼前发雾,深吸口气,她努力对自己扯出一个涩笑,然后挪动沉重如铅的双腿转进一旁弯曲的小径。

    妈的,自作自受,活该!边走她边恨恨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涩意。然而——

    没有办法!停住脚,她无力地垮下肩膀,为心中那剧烈的疼痛。

    不自觉抚上隆起的小腹。她原是个唯利是图的下贱妓女,却要去学人家做什么好人,她哪是那种料啊。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她……

    甩头,抛开一切应该不应该的想法,她继续往前。如果想要活下去,她就必须把他和他对她所做过的事给忘了。她从来就不是会为情要死要活的女人,现在也没必要装出一副被人玩弄后再抛弃的可怜样儿,那样的话连她都会唾弃自己。

    回到家,打水洗漱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才开始煮东西吃。

    小荆一脸苦瓜地晃了出来,穿着吴桂兰烧给他的新衣服,那双老是趿在脚上的湿鞋也换了下来,看上去可爱极了。

    “妈,你的心又在痛了。”他抱怨,长长的刘海半遮着明亮的眼,也掩去了些许精明的锐芒。

    啊啊了两声,吴桂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不好意思地笑。自从答应小荆投胎做自己的孩子起,两人之间似乎就建立了某种联系,她的情绪会莫名其妙地影响到他。她痛的话,他也会跟着痛。所以那些天他几乎是跟着自己一起熬过来的,如果不是她以打胎为要挟的话,他早已气得去找林修乔和自己家人的麻烦了。

    “妈,都跟你说了,以后让小荆来爱你,你也只疼小荆,别再想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你总不听。”小荆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训道。

    吴桂兰摇头失笑,看他现在这古灵精怪的样子,可以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水沸了,她起身去下面。这时有人敲门,她还没反应过来,小荆已经先一步跳起来,跑了出去。

    吴桂兰也不急,自顾在椅子中坐下,看着飘浮在水中的细面,怔怔地出神。

    “是成功哥哥。”在停了一会儿又响起的敲门声中,小荆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他可以影响人的心理让人产生碰触窒息等相应幻觉,却不能真正地接触实物,连开门这么轻易的动作也做不到。

    吴桂兰身体一僵,没有动。敲门声持续不断地在耳中响起,她却将锅端离火,盖了火盖,开始捞面。

    “妈,不去开门吗?”小荆问,看上去有些着急。

    吴桂兰没有回答,自顾吃面。啃了一天的冷馒头,胃的确需要一点热汤来暖一暖了。

    吃到一半的时候,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小荆皱起眉头,愤愤不平地瞪着埋头吃面无动于衷的吴桂兰,“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好奇怪,明明想得不得了,等人家真来了,又把人关在门外……”

    吴桂兰睨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应该去开门?”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唠叨起来都是很让人心烦的。

    “当然。”小荆被成功打断数落,一昂小下巴,坚定地回应。

    “行,听你的。我这就去开门,如果他还在的话,就让他进来。”吴桂兰低笑,放下筷子,起身。林修乔心高气傲,久等无人开门,怎么可能还在那里傻傻地站着。她这样做只是想让小荆死心而已。

    “妈,你……”小荆知道她在敷衍自己,有些恼。

    “嗯?不开了吗?”吴桂兰慈爱地看着他赌气的可爱样子,温柔地问。如果他说不,那她可以省点力气。

    小荆嘟起了嘴,本想说不用了。但转念一想,妈妈死了心,自己也总要死了让成功哥哥做自己爸爸的心才好啊,于是扬起头,响亮地应道:“要,当然要。”

    吴桂兰叹口气,往院子里走去。

    门打开,如吴桂兰预料的那样,外面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也不见林修乔的车。

    无法忽视心中的失落,吴桂兰自嘲地一笑,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对他竟然还抱着期待。什么人啊,总学不来教训。她责备自己。

    甩了甩头,她吐出一口气,回头冲小荆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没人……”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小荆并没有跟出来。摇头,她嘀咕:“就知道让我来开门,你也知道懒得动啊?”

    叹气,她准备关门,却在看见屋旁围墙边一点明灭不定的火星时僵住。仔细看去,才发现那里竟倚墙站着一个人。

    “你又带男人回来了?”那人开口,冷淡而嘲讽的语气,不是林修乔还是谁?

    吴桂兰心中五味杂陈,竟一时无语。连她自己也想不到,在确定他还在的那一刻,她竟然感觉到了喜悦。真是没用!

    “怎么,不想看到我?还是我打扰了你做生意?”林修乔将烟头在墙上摁熄,然后慢悠悠地踱到吴桂兰的面前。透过屋内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他戴着眼镜,斯文的脸上有着让人无法捉摸的情绪。

    “你回吧,以后别来了。”吴桂兰回过神,冷笑着逐客,完全忘了和小荆的约定。他们这种人她惹不起,躲着还不行吗?

    小荆隐身在旁,看得直着急。

    林修乔微感错愕,“你说什么?”她这是在拒绝他?

    他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她抛弃,吴桂兰不由想起那日自己送失忆的他回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心中一酸,口气立时柔软了许多,“我只是一个低三下四没有任何背景的妓女,怎么敢得罪那些在外面混的小子,除非我想死无全尸。当我求你,别再为那事找我麻烦了。怎么说我也算是救了你的女朋友……”她以为他是为那事报复她,完全没想到艾滋病一事的误会上面去。

    林修乔心口一震,她知道了?她知道是他把她逼到无路可走了?“你在胡说什么?”没来由的,他的心掠过一丝慌乱。她是怎么知道的,谁胆子恁大?

    还要骗她!吴桂兰心中又苦又怒,咬牙道:“问你的朋友阿森去吧。如果你是打算逼死我的话,直说好了,不必这么费事。”家人嫌她丢脸不认她,连她一直以来认为的好人原来也一直在骗她害她,在痛苦挣扎的她看来死不见得就比活着差。

    她的话仿佛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林修乔的心上,他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一惯的斯文从容消失殆尽,“我没有那样想……我只是……”他想要辩解,却不知该从何辩起,事实上他的确是为了一点小事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可是,他没有想逼死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别开头,吴桂兰不去看他的失神懊丧,“走吧。”淡淡丢下两字,她退后一步,无视小荆在一旁浮现的哀怨小脸,准备关门。

    “等一下。”林修乔反应过来,一把挡住门,往前踏了一步,看着吴桂兰隐在阴影中疏离冷淡的脸,强扯出一个痞笑,“我可以答应不再找你的麻烦,可是你要怎么回报我呢?”不想就这样和她断绝关系,不想以后再也不能看到她,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愧疚,说出厚颜的话。

    “回报?”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吴桂兰的意料之外,她怔了一下,而后失笑,只是笑中充满涩意,“你看我这里有什么,尽管拿去好了。”原是讥嘲的话,她说着却突然想落泪。原来啊,对一个人死心的过程也会这么痛苦。

    林修乔露出得意的笑,“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拿了。”说着,蓦然伸手一把将措手不及的吴桂兰搂进了怀中。当那个瘦小却因怀孕而显得丰满的身子落到胸前那一刻,林修乔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气。一个多月了,还能抱着她,真好!

    “你……”吴桂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挣扎,有些弄不清是什么状况。

    “别动……”双臂收紧,如铁箍一般将小小的身体定住,林修乔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中,控制住自己澎湃的心情,轻柔而缓慢地道:“对不起。”

    吴桂兰僵住,为那三个字。为什么要说?他还想要怎么样?

    “对不起……对不起……”仿佛咒语一般,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呢喃,直到逼出她的泪水。

    小荆皱着眉蹲到黑暗的角落里,为心中那强烈的冲击恼怒不已。他还是个小孩子好不好,怎么能让他跟着承受这么复杂的感情?

    “对不起不值钱啊,说这么多。”吴桂兰闷声怨责,动不了,只能把眼泪擦在囚住她的男人衣服上。事实上,她宁可他不说这三个字,让她彻底地死心。她不想再接他的生意,也不想做他的朋友,她不想不上不下地被吊在那里,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地看他和另一个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受不了。

    林修乔不应,只是蹭过她湿漉漉的脸,急切地攫住她的唇。

    有人哪!无奈地叹口气,在确定不会再被连累着心痛后,“咻”的一下,小荆消失在黑暗当中。他还想要成功哥哥做爸爸,所以最好是不要打扰他们谈情说爱。

    无法拒绝。吴桂兰只能闭着眼淌着泪接受那温柔中带着急切的索取,心连着身体全化在了他的柔情中。明知那是一杯噬心断肠的毒药,却已禁不住诱惑喝了下去。

    林修乔的手机突兀地响起,两人受惊分开。对视良久,林修乔才想起拿出手机接听。

    是阿森。

    “是,我在她这里。”抵着吴桂兰的额头,一边对她微笑,他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没有丝毫的犹豫。

    ……

    “我想清楚了。”

    ……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盯着吴桂兰的眼睛,他说,然后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震惊和疑虑,不由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脸。

    疯子。是那头最后丢给他的两个字。

    收起电话,林修乔耳边还响着阿森的骂声,笑,“哎,女人,我们结婚吧。”

    “神经。”吴桂兰被吓了一跳,脱口道,只当他胡说。但是无法否认,在听到他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跳漏了好几拍。

    林修乔只是一个劲地笑,没再多说。

    这一夜,他留了下来。

    林修乔的话吴桂兰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不认为如他这样的男人会愿意娶一个坐过牢卖过淫又怀着一个父不详孩子的女人。连从小喜欢她的张伟都对她彻底死了心,她想不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肯做这样的蠢事。何况她还亲眼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相处的和乐情景。没有问他那件事,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就这样吧,暂时。

    谁知次日一大早林修乔就离开了,这一走,竟然又是大半个月。吴桂兰也并不觉得意外,她是什么人?他恐怕就是无聊的时候才会想起她吧。

    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吧……

    每次忆起那天晚上他抵着自己额头对着手机说的那句话,她就觉得好笑得不得了。明明他已经当着她的面说了他心中有人,她竟然还是被他随后那句玩笑话给糊弄住,留他过了夜。

    一边嘲笑着自己,吴桂兰一边打开了门,不想一眼看见林修乔那辆银灰色的车。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天空,天要下红雨了吗?大清早的。

    “女人,上车。”林修乔从车窗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冲她喊。

    吴桂兰站着没动,垂眼思量了一下,才在脸上扬起笑容,“林先生,白天我不接客人。”只有把他定位在客人的位置上她才不会被他不时兴起的行为折磨得疯掉。

    林修乔原本灿烂的笑容因为她这一句话而稍敛,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不过片刻他又恢复了一惯的悠然,一丝狡黠从他镜片后的眼中飞快闪过,“我明白了,可是……我很喜欢你啊。”一句低吟从他唇间不紧不慢地逸出,那样子仿佛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吴桂兰却浑身一震。

    阿兰,我很喜欢你啊。曾经有一个人在被她用恶毒的话狠狠地伤害后,也对她说过这么一句话。

    成功!成功……吴桂兰心口窒息般地揪痛起来,眼睛雾蒙蒙地看向眼前戴着眼镜的可恶男人,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滚,不要再来烦我!”她沉下声咬牙切齿地道,空着的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林修乔的眼神因她的反应瞬间晶亮起来,并不恼,仍然笑得斯文,“那可不行,我说过要娶你的。你想让我食言而肥吗?”顿了一顿,有些不耐烦地又道:“哎,我说上车,女人。”

    吴桂兰简直拿这个男人没办法,索性不去理他,反身关了门,沉着脸往外走。

    林修乔笑嘻嘻地看着她,并没追上去的打算,只是在后面悠哉悠哉地嚷道:“喂,女人,你是不是爱惨了成功?”

    如他所料,此话一落,吴桂兰已以最快的速度走了回来,“林修乔,你他妈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狠狠地一拳砸落在车顶,她的耐性终于告罄。

    林修乔面不改色地看着那落在自己眼前的拳头,笑容可掬地道:“呀,看我这记性……我是专门来告诉你,你的爸妈在我家作客。如果你想见他们的话,就上车。”说着,他突然抽了抽鼻子,皱眉,“女人,去换件衣服,臭死了。”

    如果说吴桂兰因为他前面的话而呆若木鸡的话,那么也很快便被他后面的一句话给拉回了神志,她的脸瞬间涨红,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她穿的是捡破烂时的“工作服”,自然有洗不掉的垃圾味。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林修乔不答反问,为她不相信自己而感到些许郁闷。

    “谁知道?”吴桂兰嘀咕了一句,转身开门进屋换衣。姑且信他一次,如果他骗自己的话,那么就有他好看的了。

    “嗯,这样好多了。”当吴桂兰换完衣坐进车时,林修乔又吸了吸鼻子,道。

    吴桂兰只是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在此事上纠缠不休。

    “我爸妈怎么会在你家?”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就连她都没去过他家,爸妈怎么会去?

    林修乔嘿嘿一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道:“你是爱惨了成功,还是爱惨了我?”

    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吴桂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自然不知道身旁的人表面轻松,实际上是紧张至极地等着她的答案。

    “这重要吗?”没想到她想了半天,脱口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林修乔差点没气晕过去。

    “当然……不重要。”他恨恨地回道,然后赌气地别开头不再理她。

    “你还没回答我,我爸妈怎么会在你家?”吴桂兰突然之间变得不懂察言观色了。

    林修乔没有回答,半天才缓缓道:“女人,我们结婚吧。”他的目光注视着路面,似乎这一句话是对着空气说的。

    吴桂兰震住,不确定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

    嘎吱一声,车停在了路边。林修乔转过脸,专注地看着被震住的女人,“我们结婚吧。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吴桂兰喃喃地道,感觉到脑子嗡嗡地作响,太多的疑惑因为不知从何问起,反而变得一片空白了。

    “笨蛋,当然是因为我想留在你身边一辈子。”林修乔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再没了开始的嬉皮笑脸。

    这不完全是吴桂兰想要的答案,“我是说你……”她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个笨蛋,平日灵活的脑子仿佛被什么塞住,一点也无法转动。

    叹了口气,林修乔一把勾过她的头,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我可以让你不再那么辛苦,可以让你过上舒服的日子,也可以……让阿森给我提鞋,如果你想看到的话。”他的声音很温柔,表情也很温柔,像极成功。

    吴桂兰为他这几句似曾相识的话吓得张口结舌,“你、你……”当时她为了让成功死心,好像就有质问过他这几个问题,没想到时隔许久,他竟然会给自己答案。

    林修乔微微一笑,将她紧抱,唇附在她耳边,“我想起来了,阿兰。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然后有一天睡醒,就全想起来了。”

    吴桂兰无法动弹,只是僵硬着身子,“什么时候?”难道他一直在把她当猴耍?

    “你爸和你妹来了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你……一开始我没有办法接受,所以很久都没有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林修乔叹气,当回忆起一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陷得有多深。没有办法割舍,那就干脆接受。过后的半个多月,他一边努力说服父母接受他的选择,一边处理好与嘉嘉向来就不甚清楚的关系。之后又考虑到吴桂兰的心病,他还专程跑到她的家乡,威逼利诱地把她的父母接了过来。其实目的只是为了让吴桂兰多一分接受他的理由。

    “你知道的,我的过去,你还愿意……”这是吴桂兰的心结,她没有办法假装忘记。

    “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是要和你的过去生活。”林修乔已经想明白了。

    吴桂兰为这个答案失神良久。

    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沉吟了一下,她终于释怀,“行,试试看吧。”两人以后的路也许会有许多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麻烦,可是不试过,又怎么知道?又怎么甘心?

    “呃……”她答得那么干脆,林修乔反而语塞。

    吴桂兰笑。坐正身体,恰巧看见有几个路人正好奇地向车内张望,不由眉一扬,大声吼了过去:“看什么看,小心我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

    那些路人悻悻地别开头去,也有人嘴里小声嘀咕,却并没有一人正经地回应她。

    吴桂兰格格而笑,心情大好。

    林修乔眼中漾起笑意,开始发动车,“女人,你还没回答我,究竟是爱惨了成功,还是爱惨了林修乔。”他始终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

    吴桂兰睨了他一眼,突然扑过去,抱着他的颈子在他脸上“啵”的一下重重亲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理了理发丝,“笨蛋!”都决定娶她了,竟然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是笨蛋是什么?可是,心里为什么会为他这个问题而甜滋滋的呢?

    林修乔一怔,突然有了答案。斯文儒雅的脸上漾起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跑车“咻”的一下驶上了大道。

    也许,对于吴桂兰来说,无论是成功还是遗失了部分记忆的林修乔,虽然同是一个人,却又都是不完整的。所以,如今恢复记忆的他,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爱惨的那个人吧。

    结尾

    “啊!啊——”两声凄惨的叫声从花园里传进大厅里,然后是一连串噼里砰啷的磕撞及凌乱的脚步声。

    大厅,所有宾客都停止了交谈,同时往外面看去。

    原本在花园里物色美女的阿森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脸色惨白,目光仓皇地在大厅里搜寻着,再没了平日的优雅潇洒。

    林修乔正想迎过去,却被吴桂兰拉住了,她对着阿森背后努了努嘴,悄悄道:“等一下。”

    林修乔看过去,这时小荆正好从阿森背后转了出来,笑嘻嘻地向两人走来。而阿森的眼睛却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一下子冲向靠近阳台的一个短发女孩。

    “那是谁?”吴桂兰问。那个女孩头发只及耳根,可是前额的刘海很长,几乎遮住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她似乎有些怕人,独自站在阳台边,眼睛总是垂着,不与周围的人视线相接。

    看到阿森一下子冲过去大熊一样抱住女孩,林修乔笑了起来,“阿森的学妹,叫方小言,还没毕业就被那小子挖进了公司。不过我看那恐怕是阿森专门用来壮胆的。”犹豫了一下,他才又道:“阿森从小就怕鬼……呵呵,小言胆子比较大……”他言未尽,这里面的事很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也没必要在两人婚宴上说。

    这时小荆已经走到了身边,快乐地挤进两人之间,一边一个拉住了他们的手。

    “你做了什么?”吴桂兰看着紧抱住女孩不理众人异样眼光仍在瑟瑟发抖的阿森,心下约莫明白了八九分。

    小荆耸了耸肩,无辜地道:“没什么,就和第一次见你时一样啊,是他自己没用。活该,谁叫他要欺负你。”

    吴桂兰叹气,接受到女孩投过来的了然目光,知道她看到了小荆。

    “嗯,是该让他受点教训。”林修乔脸上漾着温文有礼的微笑,嘴里却说着冷血的话,俯身,他在妻子脸上印下一吻,“走吧,别管他了,我们去招呼客人。”如果不是时间不对,他也许还会在旁略助小兴。

    吴桂兰甜甜一笑,挽住了他的手臂走向宾客。小荆则如一个小花童一样始终跟在他们身边,只是除了特定的几个人外,谁也看不到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