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正值早春时节,恭城的桃园结了新果,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挂在树枝上,翠盈盈的,像极了圆润的小碧玉。地上还有未枯萎的桃花花瓣,粉白|粉白的,宛如豆蔻少女脸颊上的胭脂。
一双棉鞋踏过花瓣,杏色绣海棠花的裙裾轻轻扬起。
是一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姑娘,两道柳叶眉弯起,黑漆漆的瞳眸漾开一抹娇羞。阿殷忽然停下脚步,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随后又轻抚乌发上的发簪,生怕有一丝凌乱。
姜璇低笑出声:“即便西施在世,见着阿殷姐姐,也只能自惭形秽。”
阿殷嗔她一眼,佯作恼怒地捶她一下,说:“就懂得笑话我!”
姜璇眺望远处,只说:“是妹妹的错,妹妹自罚在此处替姐姐把风,好让姐姐与谢郎叙旧。”叙旧两字话音拖得老长,颇有调侃之意。
阿殷哪会听不出,只是此时时间紧迫,她又嗔她一眼,方提起裙裾匆匆走入桃园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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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
不远处的青年眼睛倏然一亮,三步当两步便行到阿殷身前,俊朗的眉目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说不出的欢喜。阿殷抿唇笑道:“傻呆子!”
谢少怀被她这么一唤,跟着傻笑:“嗯。”
五年前第一眼见到她,他便像是着了她的魔,美人如云,可他只想娶她。
“阿殷,我母亲终于松口了,明日便遣媒人去殷家提亲。”
阿殷闻言,不由一喜,道:“当真松口了?”
她家只是小门小户,家中有点积蓄,还是当年殷家祖父行商得来的,而谢郎却是恭城县令嫡幼子,正所谓士农工商,她又是万般不愿做妾的,因此两人虽情投意合,但直到阿殷长成双十年华的大姑娘,婚事仍然迟迟未定。
谢少怀颔首,说:“等提亲后,我便立马求母亲挑个好日子,迎娶你过门。我们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阿殷眉开眼笑,说:“瞧你猴急的。”
他握住她的手,不愿松开。
“阿殷是少怀心中的朱砂痣,少怀哪能不急?”
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直到姜璇忍不住前来催促时,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谢少怀目送阿殷离去,目光痴痴,仿佛无论如何都看不够。待阿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后,他方惆怅地叹了声。
他母亲之言历历在耳。
“……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那殷氏也不想想自己是何等身份?嫁入我们家做妾已经是抬举了她,还妄想当正妻?儿啊,她若真想进我们谢家的门,真心想嫁给你,当妾她怎会不愿?唉,别跪了,起来起来,娘怕了你……这样吧,正妻是不可能的,但以正妻之礼迎娶过门却也不是不行,你是我们谢家的嫡子,正妻之位自是不能给殷氏。殷氏的母亲倒是明理之人,我已遣人指点了她母亲。你瞧瞧,她女儿都是大姑娘了,有人娶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何况还是我们这等人家。你听娘说,等她入门后,生米煮成熟饭了,她想反悔也不成。”
他喃喃自语:“但愿阿殷别恼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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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位于桃山。
桃山以前唤作恭山,后来被绥州上官家买下后,改了名儿,才唤作桃山。阿殷自小随祖父出来野惯了,对这座桃山格外熟悉,知道许多小径小道,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园的几位小厮,与姜璇一道下了山。
天色将黑,阿殷却走得不快。
姜璇说:“姐姐,再不走快一些,恐怕夫人会不高兴。”
阿殷仿若未闻,似是陷入沉思。
姜璇察觉到阿殷的不妥,轻声问:“姐姐怎么了?可是与谢郎争吵了?”
阿殷回神,轻轻摇首,随后苦笑一声:“恐怕迟早也要吵了,方才谢郎字里行间颇有躲避之意,若我猜得不差,想必我与他的婚事没那么简单。”
姜璇“啊”了一声,问:“姐姐此话何解?”
阿殷道:“谢郎为人单纯,几次与我不合皆与他母亲有关,此回定是他母亲与他说了什么。这门婚事,谢郎母亲不可能这么早松口的。”
姜璇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惊诧地道:“姐姐的意思是谢郎母亲应承这门婚事了?”
阿殷摇首:“其中必有诈,只是我却有一疑惑,听谢郎语气,似是爹娘这边已经首肯,可母亲向来不愿我做小的,她不可能会应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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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全黑。
殷家人口不算少,殷祖父离世后,两房分了家,大房人口多,置办了一间两进的院落,不过位置却是极偏,砖砖瓦瓦虽破旧,但在阿殷母亲秦氏的打理下,也算井井有条。
守门的老叟唤作秦翁,是秦氏的远房亲戚。
秦翁给阿殷开了门,阿殷甜甜地道了声:“多谢秦伯。”秦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姜璇问阿殷:“姐姐可是要先去夫人的屋里?”
阿殷说:“嗯,我去和母亲说一声我回来了,妹妹不必跟着我。”一顿,她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玩意,约摸有一寸大小,是个刻成猴头模样的核雕,她说:“送到浩哥儿屋里,便说我今日偶然得之,然后你仔细观察浩哥儿屋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姜璇接到掌心里,借着月光看清楚了猴头核雕。
她感慨地道:“姐姐技艺愈发精湛了,外头的都及不上姐姐的半个手指头。”
阿殷笑说:“你若勤学苦练,亦能如此。”
说罢,阿殷摆摆手,转身便往秦氏屋里走去。刚进门,秦氏便嚷道:“你这死丫头,又去哪儿野了?”
“娘,我和你提过的,昨夜梦见祖父了,今早才去给祖父上香的。”
秦氏哪会不知女儿的性子,说是给祖父上香,哪有上香到入夜才归家?不过秦氏也不点破,嚷了句便算消气,对阿殷招招手,说道:“过来,娘给你买了好东西。”
秦氏打开一个木匣子,里头有一对金簪。
“娘今日特地出去将你外祖母给的金镯子融了,找工匠做了一对金簪,等你出嫁时正好可以戴上。阿殷,这世间也只有当娘的才会对你这么好,你以后嫁人了可不能忘了娘。”
阿殷不动声色地问:“娘,可是谢家那边有动静了?”
秦氏眉开眼笑地道:“明日是个提亲的好日子。”
“娘,谢夫人真的松口了?”
秦氏眉头一横,道:“我们的阿殷万般好,要娶你回去自然是得用正妻之礼。”秦氏合上木匣子,语重心长地道:“我瞧谢家的小郎君愿意等你几年,也是个真心,阿殷,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心里有你,其实当正妻也好,妾侍也罢,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名分不同罢了。”
说起这个话茬,秦氏不由看向窗外。
不远处,二姨娘陆氏的尖细嗓门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殷修文哈哈大笑。秦氏面色阴郁,又说:“陆氏就是扫把星,打从她进了门,不仅仅克了你祖父,还害得你父亲不思进取。你若嫁了人,以后千万不得狐媚夫婿,定当贤良淑德,操持家业。”
提起陆氏,秦氏满腹埋怨,一股脑地说了半个时辰,方放了阿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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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回了房。
因着父亲生性风流,除了二姨娘之外,前不久又纳了个三姨娘,二姨娘生有一子一女,如今万般得宠,与大房同挤在最里头的院落,东边是大房,西边是二房。东边有三个房间,从大到小依次分布,阿殷的房间在最尾处。
阿殷推开门,姜璇已经回来了。
姜璇是阿殷祖父的故人之子的遗孤,从小与阿殷一块成长,祖父离去后,秦氏本不大想养个闲人,多得阿殷游说,秦氏才勉强答应让姜璇留下来。
两人感情甚好,同吃同住,比亲姐妹还要亲。
“可从浩哥儿屋里发现什么了?”
浩哥儿是阿殷的二弟,今年十岁。阿殷还有个同胞亲弟,比阿殷小两岁,自小喜欢行商,四五年前便离开了家中,出去闯荡,每逢过年才会回家。
姜璇低声说:“我进屋的时候,浩哥儿正在念书,书是新的,书皮上写了寿全学堂四字。”
此话一出,阿殷登时怔住。
春寒席卷而来,她的心口似有一道细缝,冷得她浑身打颤。姜璇问:“姐姐怎地脸色如此白?”阿殷半晌才回过神,喃喃地道:“寿全学堂哪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
她定定神,又道:“时候不早了,妹妹先睡吧。”
姜璇晓得阿殷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也不多问,给阿殷沏了一壶茶,便先钻进被里。阿殷喝了口茶,热茶滑过喉咙,落入心底,可胸腔处仍然冰凉一片。
她一直知晓母亲最疼两个弟弟,她只是个女孩儿,不能替母亲在父亲面前争宠,这些她从不计较,可是她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为了浩哥儿的前程,母亲一声不吭就将她的婚事给卖了。
寿全学堂是恭城最为有名的学堂,也是出了名的门槛高。
学堂的夫子都是都城永平过来的,创办这个学堂的正是恭城的谢县令,进者需得有声望的人举荐,且一年的学费足足有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足够小家小户的半年开销,他们家不过是小家小户,多得祖父行商时留下的积蓄,才能维持如今的生活。
她低眉敛目。
过了许久,她从箱笼里抱出一个红木匣子。她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六把小刀——毛锉刀、平锉刀、平锥刀、圆锥刀、尖锥刀、斜刀。
这是祖父留给她最宝贵的东西,核雕的必备器具。
她低声道:“母亲,你不疼我,我只能自己疼自己了……”
正文 第二章
鸡还未鸣,秦氏便起了。
丫环冬云给秦氏打了水,侍候秦氏梳妆。殷家全家上下就只有一个丫环,一个杂役,还有一个看门的秦伯。秦氏对待下人不薄,体谅冬云侍候一家子辛苦,时常将多余的小物赏给冬云。
冬云为此很是感恩戴德,侍候秦氏比陆氏还要用心。
“把那对碧云簪拿出来,今日谢家来提亲,可不能丢了我们殷家的脸面。”
冬云将碧云簪比划了会,插在发髻上,说:“碧云最衬夫人的雍容,夫人戴上这对碧云簪,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秦氏人逢喜事精神爽,听得冬云此话,更是笑不拢嘴。
“这张小嘴真会说话。”手指在妆匣里挑了挑,取出一对半旧的珍珠耳环,“今日我们殷家有喜事,赏你了。”
冬云连忙谢过。
秦氏心里是实打实地欢喜。
女儿年有二十,若非她喜欢的人是谢家小郎,不论如何她也会强迫着女儿在十八之前嫁出去,邻里街坊这几年的闲言蜚语她听得耳朵都能生茧子。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谢家终于要来提亲了!
虽说当妾是有点委屈女儿,但谢家小郎真心一片,对女儿又言听计从,即便以后娶了正妻,心到底还是在女儿这边的。本来她亦是不愿女儿当妾的,但浩哥儿本该八岁就上私塾的,老爷却非得坚持浩哥儿要上最好的私塾,托人四处拜访,都不得入寿全学堂的门路。如今谢家那边开了口,既能把女儿嫁出去,又能让浩哥儿上寿全学堂,连未来几年的学费都全包了。
且那边愿以正妻之礼迎娶,仔细想来,也算给足了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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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一过,谢家遣了当地最有名望的媒人李婆上殷家提亲。
谢夫人碍着谢少怀的恳求,在彩礼上费了一番功夫,足足十二担的箩筐,流水一般涌向殷家。李婆在门口吆喝,惹得周遭邻里频频瞩目,认出了李婆身后是谢家的总管。
殷修文与秦氏早已候着,可谓是春风满面地开了门,迎了一众人进去。
两家暗地里早已达成共识,如今请媒人过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殷修文一直盼着自己的儿子能上寿全学堂,如今美梦即将成真,与李婆还有谢总管说话时,连髭须也透露出一股子喜气。媒人说了两个迎亲日子,一个是五月,一个八月,都是难得的好时日。
殷修文没有任何犹豫便道:“五月好。”
语气里的着急令谢总管微微侧目,敛去鄙夷的目光,他淡淡地说:“我们夫人亦属意五月初八,日子已然定下,如今时候不早,我……”
倏然,一道匆忙的脚步声传来。
一抹青色人影慌慌张张地出现在大厅,姜璇哭红了双眼,脸色白得吓人:“老……老爷……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阿殷姐姐不知得什么病了,脸也不知怎么了……老爷夫人快去看看吧!”
秦氏面色顿变。
殷修文几乎是瞬间便望向了谢总管。谢总管也不走了,起身温和地道:“我们谢府与周章大夫颇有交情,李婆你随殷夫人去看看,若殷姑娘有何事,我还能立马请周大夫过来一趟,以免误了病情。”
秦氏却轻拧了眉头。
这谢家总管好生圆滑,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先看看她家闺女病得如何,若是重了,这婚事说不定便暂且搁下了。秦氏正想回绝李婆,然而殷修文感激地看了谢总管一眼,道:“多谢谢总管了,李婆子,这边请。”
话已出口,秦氏只好随了夫君的意思,带着李婆去了阿殷的闺房。
一进闺房,秦氏就傻了眼。
昨天夜里还是如花似玉的女儿,不过短短一夜,脸上,脖子上,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米粒大小的红点,右脸颊还有一处拇指大小的红印,淌着血。
李婆顿时明了,一看阿殷右脸颊,不由可惜地叹了声。
长水痘可不能随便挠的,一旦抓破便会留下痕迹,殷家姑娘哪不抓,偏偏抓在如此明显的地方,好好的一张脸便这么毁了,真是可惜了这张五官精致的脸蛋。
秦氏的眼眶泛红,正要上前,阿殷捂住脸,尖着嗓子道:“不要过来。”
秦氏生怕她又抓脸,连忙道:“好好好,娘不过去,你莫要抓脸,只是水痘而已,一头半月便能消了。”阿殷说:“娘,祖父不是给我留了间屋子吗?让我去那边养病,浩哥儿还未出过水痘,免得我传染了弟弟。”
秦氏本是有几分犹豫的,但一听到浩哥儿,便道:“也好,娘请大夫过去那边,让姜璇跟着你去。”
殷祖父离去时,两房分了家,殷祖父还特地给阿殷留了一份嫁妆。二房原本是不乐意的,凭什么长孙女能得一间屋子?不过去瞧了眼屋子后,便没人再吭声。
屋子建在苍山山脚。
苍山最是荒凉,离屋子不到两里的距离挖满了荒坟,路过之人都觉阴风阵阵,莫说住在那儿了,白给也不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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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出来后,与谢总管嘀咕了几声。谢总管便立马道:“想来是今日提亲的日子挑得不好,才令殷姑娘出了水痘。提亲讲究和和美美,如今出了这般的事,还请殷老爷允许在下回去禀报夫人,择日再来提亲。”
说着,与李婆离开得飞快。
殷修文面色不佳,看向秦氏的目光多了几分怒色。
“你怎么看女儿的?早不出迟不出,偏偏这种时候出了水痘?”
秦氏委屈得很,也恼了:“女儿出了水痘,你也不关心一下?”
殷修文这才道:“请了大夫没有?”
秦氏说:“阿殷说是要去父亲留给她的屋子里养病,我怕传给浩哥儿,答应了。”殷修文说道:“在哪养病都一样,别传给浩哥儿才是最重要,让姜璇跟着过去照顾,把水痘养好了,谢家小郎一样会娶我们家女儿。”
秦氏附和:“妾身也是这么想。”
当天,秦氏便让家里仆役去租了辆牛车,准备载着阿殷与姜璇前往苍山。秦氏倒不是很担心女儿的安危,她生的这个女儿打小就与寻常姑娘不太一样,力气特别大,八岁那年家中遭贼,阿殷靠着蛮力卸了小贼的两条胳膊,将全家都震惊了。事后问女儿,女儿也糊里糊涂的,甚至不知当时发生了何事。自此,她便晓得女儿在危急之时,有神明庇佑,能爆发与众不同的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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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上车时,被秦氏裹得像是一只大粽子。
邻里街坊今日都尤其关注殷家,尤其是看到谢家带着彩礼离去时,胸口的好奇之心便收不住了。如今见着一个大姑娘上了牛车,家家户户都探长了脖子。
恰好此时,有风出来,拂开了阿殷的面纱,露出了斑斑点点的右脸颊。
秦氏“哎哟”一声,赶紧让姜璇将阿殷扶进牛车。
驭夫赶着牛,慢悠悠地赶往苍山。待牛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后,不到半个时辰,殷家大姑娘长水痘,还挠破脸的消息便席卷了整条东街。
秦氏心里苦,只能板着脸关门。
而此时此刻的阿殷却悠哉游哉地摘了面纱,好不自在地伸了个懒腰,问:“妹妹,有带吃的吗?”
姜璇叹了声,说:“姐姐这是何苦呢?”说着,把食盒里的小米糕递给阿殷。阿殷咬了口,吃得津津有味。姜璇又递上一块帕子,阿殷顺手擦了擦脸,脸上的斑斑点点,红印子,通通化为虚无,脸蛋光滑得像是剥了壳的白煮蛋。
她吃了两块小米糕,才道:“我曾和谢郎说过,若不能娶我为正妻,我们好聚好散。可他应承了我,最后却骗了我。阿璇,祖父曾告诉过我一句话,他的人生里容不下任何欺骗,我亦然。至于母亲那边,”她慢条斯理地擦去手背的红印,方道:“没人疼我,我便自己疼自己。”
姜璇听了,眼眶微微泛红。
“姐姐,以后我疼你。”
阿殷莞尔道:“好,我们姐妹俩互相疼,用不着其他人来心疼。”
姜璇又道:“姐姐,你真不想嫁给谢郎了吗?等你水痘好了,谢郎那般喜欢你,一定会再来上门提亲的。”
“此言差矣,谢郎最听他母亲的话,她母亲又怎会允许一个右脸破了相的姑娘嫁进谢家。且东街的邻里最是嘴碎,不用几日,整个恭城都晓得殷家的大姑娘右脸要破相了,如此爹娘也不会再拿我的婚事做文章。妹妹,你信不信,我养病的一个月里,谢夫人必定会给谢郎张罗一门亲事?”
“姐姐聪慧,妹妹自是信的,可姐姐这招无疑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苦恼地道:“以后没人娶姐姐,这该怎么办呢?”
阿殷说:“爹娘让我寒了心,此回能为浩哥儿上学堂和外人一起卖了我后半辈子,以后还不知能怎么卖了我,我得为自己多做打算。爹娘都不能依靠,嫁人倒是次要了,我只能依靠自己,幸好祖父还给我传了门手艺,以后不至于穷困潦倒。”
正文 第三章
苍山与桃山只隔了条苍恭河,并不远,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殷祖父留给阿殷的屋子。阿殷对这间屋子并不陌生,祖父还在世时,经常带她来这里。
此屋非寻常屋舍,乃是殷家祖父费了一番功夫方寻得的宝地。
雕核雕核,又岂能无核?
时下人雕核大多用桃核和杏核,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桃子和杏子,去肉摘核,还需在阴凉之处自然晒干,等成了旧核方能开始雕刻。
此屋,殷家祖父取名为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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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大半月没来,屋里生了不少灰尘。她拿起屋舍外的扫帚开始打扫,姜璇连忙道:“姐姐,我来。”阿殷拦住她,说道:“不,我来,我需要你做其他事情。”
姜璇说:“但凭姐姐吩咐。”
阿殷说:“母亲找来的大夫应该差不多到了,以母亲平日里的习惯,请的定是东柳巷的张大夫。张大夫医术平平,是个好逸恶劳的。他大老远来到这儿,必要经过那处荒坟,你在那边等着他,随便打发了他。”
“好。”
待姜璇离开后,阿殷边扫边开始思考要如何借助祖父的手艺挣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尽管恭城只是绥州的一个小城,可因盛产桃子,引来许多商人,甚至偶尔还会有达官贵人经过此处,只为挑得好核。
阿殷是知道的,原先核雕只是一门繁复的手艺,并不为人们赏识,直到后来□□皇帝改朝换代,因尤爱核雕,才使得民间核雕渐渐盛行,核雕人才层出不穷。去年新帝登基,对核雕的痴迷更甚于□□皇帝,四处搜罗核雕珍品,令许多核雕技者一夜暴富。她祖父曾感慨过,如今是太平盛世,更是核雕技者的盛世。
姜璇回来时,阿殷已经扫完了,手里还多了个小铜铲。
她道:“我去取点东西,你留在屋里,”说着,又不太放心,叮嘱道:“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能开门。”
姜璇不由笑道:“知道啦,妹妹会小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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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往西,约摸有五里的距离,种了一颗杏树。
是阿殷小时候自己种下的,如今二十年一过,亭亭如盖,杏花飘香。阿殷围着杏树转了一圈,她忽然蹲下,青铜铲一撂,不过顷刻间,已然铲出一堆泥土。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渐渐露了表面。
一挖一铲,动作行云如流水,利落地到了阿殷手中。
她撬开贴匣子,里头端端正正地摆了一锭银子。见到这锭白银,阿殷的小心肝噗咚噗咚地跳着,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这锭白银是她打从懂事起便开始积攒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时候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攒了一两银子,后来被母亲发现了,直接充公,她沮丧了好几日,之后便想了另外的一个法子——藏在土里。
多得有祖父打掩护,她这些年来才藏得如此顺利。
阿殷左擦擦右摸摸,心里头荡漾得恭城含光湖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荡个不停。
意识到爹娘不可靠后,眼前的银子愈发迷人,在她心目中已经上升到第二位,第一位自然是核雕。祖父的这门核雕手艺,她八岁那年便开始学了,连祖父平日里鲜少夸人的都称赞她天赋异禀,下刀又准又狠。
起初她只是贪玩,后来越学便越发喜爱,只觉寸尺之间,有着大千世界。
阿殷掂了掂银子,这锭银子估摸能换五两银子,足够她做不少事情。她收进衣襟,将铲除的泥土填回,正打算回去时,冷不丁的有一道细微的呻|吟声响起。
脚步一顿。
她抬首望向天际,天色昏沉,此时此刻出现在苍山,还发出这般痛苦的声音,约摸是个麻烦。
她目前惹不起麻烦,遂佯作听不见,抬步前行。
岂料刚行一步,背脊处登时爬上一丝丝冷寒,刹那间,阿殷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咣当”的一声,一个晶莹通透的白玉扳指滚落在阿殷脚边。
“带我离开这里。”
声音格外低沉,带着一丝压抑。
阿殷的目光触及地上的白玉扳指,她不懂玉,可也知这是极其上好的白玉。
“它能换十锭黄金。”
此话一出,阿殷的耳根子微微红了。
这人好生无礼!居然一声不吭地将她对白银的狂热看了个遍!她正想出声反驳,却忽然一愣。白玉扳指上有一丝血迹,鼻间的血腥味也愈发浓厚。
……不是她能得罪的人。
她无声地捡起扳指,问:“贵人方才可有看清我的脸?”
“无。”
阿殷又看了眼天色,苍山林木郁郁,加之天色昏暗,的确不一定能看清她的脸。她又道:“贵人的手能动否?”
“能。”
声音愈发低沉,还有一丝不耐。
阿殷往后退了几步,扔下一方手帕,道:“还请贵人以帕覆眼,我好带贵人离开。”言下之意,便是你不挡住眼睛,我就自己离开。
身后沉默了许久,半晌才有衣料窸窣声响起。
“带我走。”
阿殷这才放心地转身,她依旧没看那人的脸,微垂着眼,看着他带血的衣裳。墨蓝的苏绣麒麟纹圆领锦袍,衣料一看便知是价值不菲,敢穿麒麟纹的,果真是个贵人。
她判断得不错。
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她不宜牵扯上。
阿殷力气大,轻而易举地就扶起了沈长堂,他半个身子都依附在她身上。她发现他伤得很重,上半身几乎要被鲜血浸透,方才竟还能保持神智与她说话,还能系上帕子,非寻常人可比。
“贵人要去哪儿?”
沈长堂迟迟没有回答。
阿殷心里想的却是离核屋越远越好,免得伤了阿璇,遂扶着他往西边走去。男人身子很沉,在血腥味的掩盖之下,还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不是熏香,也不是任何香味,阿殷说不出来,只觉似曾相识。
男人的身子越来越烫,隔着一层薄薄的春衣,阿殷也能感受到他烫热的身体。
她停下来,抽出一只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还未碰着,一只如烙铁般烫热的手紧紧地箍住她的手腕。
“没死。”
声音极冷。
阿殷问:“贵人要去哪儿?”
手腕上的大手力度越来越大,仿佛要捏碎她的手腕似的,令她不由抬眼望向男人的脸。这不望还好,一望阿殷吓得小心肝都在抖。
他的额头,脸颊,下巴都冒出一条一条的青筋,像是蠕动的青虫。
“你……”
此时此刻的两人离得极近,阿殷一张口,气息便如数喷到他的脸上。手腕被狠狠一拉,她的腰肢被紧紧箍住,随之而来的是欺上来的薄唇。
毫无防备的,是一条粗暴的舌,竭尽所能地在她嘴内搜刮。
她的蛮力无处可用,被他捣腾得像是一滩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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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阿殷的力气才恢复过来。
她正要一个手刀劈去,方才还气势如虹的男人居然彻底昏倒,瘫软在她身上。阿殷恼极,气极,怒极!虽说她不指望嫁人了,但也没说能随便被人亲。
色胚!登徒子!流氓!
右足在他小腿上狠狠地踩了脚,阿殷内心的气才消了不少。
“侯爷!”
“侯爷!”
……
远处传来的呼喊声令阿殷打了个激灵,瞧着雪白里裤上的鲜明脚印,她没由来有点心虚,赶紧解了他眼上的帕子,又擦了擦裤腿。可惜方才踩得用力,脚印只能擦走了一小半。
眼见声音越来越近,阿殷咬咬牙,把白玉扳指塞回男人身上,提起裙裾匆匆离去。
正文 第四章
大兴朝驿站尤其多,每隔二十里设一。近年因核雕技艺兴盛的缘故,来往恭城收核的人多,朝廷怕人多口杂,特地在恭城外隔十里设一驿站,以防生事。
张驿丞隔壁的驿丞姓元,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为了做出政绩,整日勤快得不行,将过往的官员服侍得妥妥帖帖,最近还来抢他地盘。他年有四十,打算在这儿养老,也不与他计较。正好今日春寒得紧,张驿丞早早便歇了,横竖元驿丞派了人守在附近,一有人来便会立马招揽过去。
然而,张驿丞被窝还没暖好,便听得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地板声。
张驿丞一张老脸沉沉,推门喝道:“吵什么?”
家仆慌慌张张。
“大人,不好了。”
张驿丞没好气地道:“姓元那黄口小儿又做了什么?”
家仆说:“元驿丞见着穆阳候的马车,吓得连滚带爬地回了他的驿站。现在穆阳候的马车正往我们这边来,约摸再过一刻钟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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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阳候三字简直如雷贯耳。
弱冠之年驱逐蛮夷,被先帝封为穆阳候,又曾是皇帝伴读,当今太子太傅,现下年仅二十八。这些身份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穆阳候心狠手辣,脾气一暴躁,必定要见血方能顺心。
传闻穆阳候随身携带一鞭,名为饮血鞭,不管何等身份,脾气上来时先抽了再说。
张驿丞揣着一颗养老不成便给自己送终的心壮烈地侯在驿站门口。
马车停下。
然而张驿丞连能送自己上西天的穆阳候的脸都没看清,便彻彻底底地被忽略在一边。半晌,才有个白面郎君风驰电掣地过来,问:“驿丞在何处?”
“正是下官。”
“把恭城最好的大夫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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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郎君唤作言深,生得一副好模样,可此刻却对另外一名黑面郎君怒目而视:“若侯爷有个三长两短,你我全家都只能陪葬!”
言默抽出匕首,寒芒刺骨,一言不发便往手背划去,鲜血流了一地。
“此事错在我,是我一时不察才让那小儿伤了侯爷。”
“人呢?”
“已命人前去捉拿,他为侯爷所伤,又服了软骨散,跑不远,今夜子时之前必能捉回。”言默暗想:若侯爷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手刃小儿,再跟随侯爷而去。
言深方才的话虽如此说,但心里知晓这点伤于侯爷而言,算不得什么。他们家的侯爷体质略奇,不论多重的伤,只要能得到充足的歇息,很快便能痊愈。
他此刻担心的倒是另一点。
他压低声音问:“侯爷的怪疾可有发作完?”
言默亦低声回道:“发现侯爷时,侯爷面上青筋已然全消。”一顿,言默又道:“只不过有一事颇怪,侯爷的裤腿上有半个脚印。”
向来淡定自若的言深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眉眼一敛,怒道:“那小儿当真胆大包天,连我们侯爷的金腿也敢踩!待捉到他不把皮给剥了,老子生吞了他!”
仿佛为了应和他这一番豪言壮语,房门嘎吱地作响。
一小童跑出,喜出望外地道:“两位爷,侯爷醒了。”
言深与言默皆是一怔。
若是以往,侯爷必定要昏迷个几日才能醒的。如今昏迷了多久?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都没有。两人立即夺门而入。软榻上的男人已经坐起,一旁的小童跪在床沿下烹茶。
茶香扑鼻而来。
小童斟满半杯,茶汤色泽苍翠,是一两百金的早春泉城绿。
杜鹃啼血白釉薄胎茶杯在男人过于修长的五指中沉稳如山,他轻闻茶汤,再闻,三闻。小童捧起手,接回茶杯,尽数倒掉,伏地一礼,轻手轻脚地离去。
沙哑低沉的嗓音响起。
“人在何处?”
言深与言默齐齐跪下,言默道:“侯爷,子时之前必能带回。此次是属下办事不力,请求侯爷责罚。”
沈长堂看了眼言默的手,道:“言深领十鞭,言默领五鞭,下不为例。”
“是,侯爷。”
言默又问:“那小儿……”
“处心积虑取我命的人,天下间唯独有一。时候未到,这一次暂且记下。至于那小儿……”沈长堂轻描淡写地道:“杀了,不必留全尸。”
说话间,沈长堂的长眉忽然轻拧。
手指挑开血迹斑斑的衣襟,一个带血的白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言深赶忙去唤小童去马车取来干净的衣袍,回来时,却见自家侯爷掀开了薄被,望着裤腿兀自凝神。言深心领神会,立即咬牙切齿地道:“岂有此理,区区小儿竟敢糟蹋侯爷的裤腿!待人一带回,必教他挫骨扬灰!”
岂料沈长堂却露出万年难得一见的笑意。
“倒是个胆大的。”
言深以为自己眼花,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家侯爷嘴上是千真万确的笑意。外头进来一个小童,轻声说:“恭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夫都带来了。”
沈长堂慢条斯理地带回白玉扳指,淡道:“都让他们回去,言默,”微微一顿,细长的丹凤眼深邃如墨,他缓缓地道:“你去恭城寻一个姑娘。”
言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家侯爷要找一个姑娘?说找一条母猪都更能让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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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璇见到一身血的阿殷时,都快吓哭了。
阿殷不想她担心,隐瞒了自己遇到麻烦的事情,温声道:“别担心,只是今天去挖银子的时候摔着了,偏不巧摔在一滩血迹上,才沾了一身的血。”
姜璇是晓得阿殷埋银子的事情,只道:“姐姐险些吓死我了。”
阿殷笑道:“死不了,姐姐在一日,定不会让你死。”她从衣襟里摸出那一锭白银,姜璇眼睛睁得老大,说:“姐姐竟藏了这么多银钱!这锭白银有十两银子吗?”
“最多五两。”
“五两也很多了。”
阿殷道:“不多,现下我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当务之急,我们要做的是挣得更多的银钱,才能保以后无忧。恭城太小,且人多口杂,我们不能出现在恭城。”
她微微沉吟。
姜璇道:“我听秦伯说,近几年邻近多了个镇子,因离恭城近方便淘核才新兴而起。”
阿殷也正有此考虑,遂道:“明天我们去镇子上转转,看看有何机会。”
姜璇有些担心:“核雕技者大多是郎君,姐姐一介女子,可要女扮男装?好方便行事?”
听到此话,阿殷叹道:“我也有想过女扮男装,只是……”她瞅了眼自己,很直白也很客观地道:“我能遮掩自己容貌上的女气,亦能刻出喉结,胸也不必裹,可声音却无法改变,一旦开口必会露馅,引得他人猜疑,倒不如坦坦荡荡。”
姜璇的目光忍不住看向阿殷的胸。
两人相差三岁。
可若说姜璇的乃胸如丘壑,阿殷的便是胸如平川。
老天爷赏了她在危急之际爆发的蛮力,还有与蛮力配套的平胸,悲哉……
阿殷重咳一声。
姜璇的脸微红,道:“姐姐,我没其他意思。那……那……如果明日夫人遣人过来了怎么办?”提起母亲,阿殷心中更是悲哉,她道:“冬云要侍候殷家八口人,脱不了身;秦伯年迈,离不开殷家;剩下的一个仆役,却是要侍候浩哥儿的。况且以母亲的性子,定觉得我能应对,她不必操心。谢郎正妻未定之前,想来爹娘暂时都不会想到我。”
姜璇很是心疼,说:“姐姐莫要伤心,是谢郎配不上你。”
阿殷扯唇笑了下。
“哪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其实我早就想明白了,与其说我等谢郎五年娶我为妻,倒不如说我用了五年来死心。他骗了我,我反倒放下了,”她又自嘲一笑:“更何况在爹娘面前,谢郎对我的伤根本不值一提。”
阿殷与姜璇歇下时,隐隐觉得胸有点疼,没由来的想起了今日林中所遇的贵人。
她揉了揉胸。
……但愿以后别再遇上。
正文 第五章
小镇离苍山不是很远,但也有小半日的脚程。阿殷雇了两头驴子,将近晌午时分,两人才抵达小镇。小镇原来有名儿的,大老远的便瞧见一块巨石上,刻有朱红的“核雕镇”字样。
姜璇捂嘴偷笑,说:“这般明晃晃地刻在巨石上,生怕别人不知镇里住的都是核雕技者。”
阿殷很是兴奋。
以前祖父从不允许她在外面显露核雕技艺,她学核雕时,能够交流的人只有祖父和阿璇妹妹。而如今里头全都是核雕技者!全!都!是!
她翻身下驴,驻足在巨石前观摩,只道:“字迹苍劲有力,可见刀功,若有核雕,真想得以一见。”
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响起。
阿殷抬首望去,只见一明艳姑娘对她露出一脸的不屑,漫不经心地对身边侍婢打扮的姑娘说:“这年头阿猫阿狗都能谈核雕,核雕又岂是那些平庸之辈能够谈及?真真可笑。”
侍婢轻笑:“姑娘说的是。”
“走,进去,免得有人污了我的耳。”
姜璇微恼,正想出声反驳,却被阿殷拉住。她轻轻摇头,道:“如今核雕兴盛,有才华者能得赏识。方才那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若也是核雕技者,这个年纪心高气傲也是应该的。”
姜璇嘀咕道:“姐姐十六岁的时候,外头卖得最贵的核雕都及不上姐姐的呢。”
阿殷嗔她一眼,说:“出门在外自该谦逊,何况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姐姐才是最厉害的。”
阿殷哭笑不得,却也拿她没办法。入了镇子后,阿殷发现街道上行走的姑娘不少,经打听才知原来大多都是替主人家来买核雕的侍婢。镇里摊档商铺琳琅满目,皆是核雕,因水平参差不齐的缘故,有的门庭若市,有的则门可罗雀。
阿殷佯作挑选核雕的样子,又问:“我方才见到一位姑娘,生得五官明艳,看似对核雕有所涉猎。”
她本想再形容一番那姑娘的容貌,档主却一拍大腿,道:“你说的是恭城洛家的掌上明珠,洛三姑娘!她与寻常人可不一样。去年洛家出了一位核雕天才,正是洛三姑娘的长兄,他的核雕为当朝丞相所喜爱,去年年底已被招去永平,成为丞相府中的门客。如今可是丞相面前的红人,小姑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知道吗?现在莫说我们核雕镇里的人,连恭城的人都得让他们洛家三分。”
洛家之事,阿殷有所耳闻,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
那档主又道:“这位洛三姑娘也是有点天赋的,如今凭借着她长兄的威名,在核雕镇里打横走都没人敢管她。我们雕核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吗?我雕核已有三年,出来的核雕形神韵工都是不差的,你瞧瞧这个,买回去当扇坠是极有面子的。瞧你是头一回来我们核雕镇吧?我马大核的名声那是整条街都知道的。”
隔壁摊档有人笑了声。
马大核面不改色地道:“笑什么笑?有本事卖得比老子多再来笑!”
那人面色讪讪。
马大核搓着手,道:“小姑娘,你瞧着如何?卖得不贵……”上下打量眼前的阿殷,眯眼笑道:“看你头一回过来,折个二钱,便只收你三十文钱。”
三十文钱,冬云半年的月钱。
姜璇咋舌,道:“姐姐,这不抢钱吗?”
阿殷也不表态,手指拈起核雕,放在掌心端详。
是一个猴头顶寿桃的核雕。
春光明媚,映射在阿殷纤细洁白的五指上,格外刺眼。马大核的心虚来得突然,不知怎么的,眼前姑娘看起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说话谈吐亦是平平,可当她安静地端量自己的核雕时,那双看起分外瘦弱的手却如此沉稳有力,仿佛能够轻而易举地翻云覆雨。
马大核粗着嗓子道:“买不买?不买别挡路!”
阿殷问:“这是三十文钱的核雕,一百文钱的核雕又是哪种?”
马大核一听,以为遇到一个挥金如土的主儿,当即笑吟吟地道:“有有有,我马大核这里什么都有。”他打开一个木箱子,又取出一个缎面锦盒,里头正是一个罗汉核雕。
阿殷微笑道:“原来马老板擅长罗汉核雕。”
“我拜师学艺三年,雕刻罗汉无数,我这里卖出的罗汉核雕念珠,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望了眼阿殷手里的猴头顶寿桃核雕,又道:“当然,我雕刻的猴子亦是不凡,难得你一个小姑娘家懂得欣赏我的技艺,罗汉核雕我卖你一百一十文钱,正好今年猴年,你手中的便当作添头送你了。”
阿殷又问:“我若买下,这个核雕凭我处置?”
“你想砸碎了都成!”
阿殷说:“我只带了三十文钱,先买手中的这个核雕。”说着,当真取了三十文钱出来,递给了马大核。马大核收了钱,心底乐呵,问:“另外一个罗汉核雕,姑娘你打算何时来买走?我给你留着。”
心里头喜滋滋的。
今日遇着傻财神了!
阿殷道:“一刻钟后。”
马大核闻言,目光越过阿殷,望向镇外。平坦的空地上齐齐地停了数十辆马车。他立马谄媚地道:“我可以陪姑娘出去一趟,免得姑娘来回麻烦。”
“不麻烦。”她指着马大核板凳下的木箱,问:“这是你雕核的器具吧,能否借我一用?”
马大核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才回神,莫名其妙地把木箱给了阿殷。阿殷打开一看,略微满意,取出一把尖锥刀,随后低声在姜璇耳边说了几句。
姜璇会意,眼睛微亮,张嘴便喊:“这里有小猴献桃的核雕,只卖一百一十文钱,走过路过,都来看看喽!”
此话一出,马大核宛如雷劈,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阿殷。
隔壁摊档的档主闻言,不由哈哈大笑。
马大核的摊档离小镇的出口不远,正是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地,方才已有不少人在一旁观看,如今听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脆生生地喊着如此荒谬的话,围过来的人渐渐增多。
马大核的厚脸皮都觉得受不了,恼羞成怒地道:“喂,你……”
阿殷仿若未闻,温声问:“有人买吗?”
姜璇笑盈盈地附和:“有人要买吗?才一百一十文呢。”
人群中哄然大笑,有人取笑道:“一百一十文,算上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吗?”
姜璇瞪着一双铜铃大眼,道:“我姐姐千金难买!”
阿殷也不恼,在一片喧哗之中握起了尖锥刀。雕核器具有五,毛锉,平锉,平锥,圆锥,尖锥,其中尖锥用以雕刻双目。马大核的小猴献桃核雕虽有其形,却缺其神。当初殷祖父教导阿殷刻猴,特地捉了只猴子,阿殷每日对上一个时辰,足足半年,方将猴儿的神态尽收心底。
猴儿最是顽皮跳脱,一双猴儿眼,便是猴核雕的精华所在。
人群中的喧哗嘈杂骤止。
能来这儿的人,大多对核雕是有所了解的。那黄毛丫头一握尖锥刀,众人便立马知晓这是个懂行的,握刀姿势十分标准,且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渐渐的,渐渐的……
有人发出惊叹之声。
方才还只是一只寻常猴儿,仅仅片刻,竟像是活过来一般,猴儿献桃的机灵栩栩如生。尽管还不曾打磨,不曾抛光,可众人知道这般刀功,莫说一百一十文,两百文都有人愿意买。
“一百二十文,卖给我!”
“我出一百五十文!”
“滚你令堂的,我先开口的!”
……
阿殷最终以一百六十文的价格卖了出去,她收了钱,缓缓转身。马大核的一张脸又青又白,他自是明白雕一只猴儿不难,雕一只活灵活现的猴儿也只需费上些时日,难的是在成品上加以修改。
他的脸被一个黄毛丫头啪啪啪地打得异常响亮。
技不如人,他只能认栽。
阿殷还未开口,马大核便灰溜溜地收拾了摊档,迅速离去。隔壁摊档的档主看阿殷目光变得不一样了,他道:“姑娘好技艺!不知师从何人?”
阿殷笑了笑,只道:“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
“有!正好我今日要早些收摊,我带你们过去吧。”他咧嘴一笑,又道:“我姓范,叫范好核。”
正文 第六章
范好核是个热情的小郎,带着阿殷与姜璇前往客栈时,一路说个不停。阿殷也大致了解了如今核雕镇的状况。核雕镇里虽热闹非凡,但大多都是赶着来做上一两笔生意的,所以也导致了核雕的水平参差不齐。
不过此处却也满足了许多一心学核雕技艺的人。
镇里有三条主街道。
一条是今日阿殷所见的长兴街,专供核雕技者售卖核雕。还有两条则是北派街与南派街,专供学艺,里头住了不少愿意收徒的核雕师,时常有人切磋技艺。
阿殷闻言,心底有几分诧异,问:“北派南派?”
范好核一听,也诧异了。方才见她颇有架势,怎地连核雕技者的基本学识都不知?哦,肯定是个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徒儿!他越想越有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给阿殷解释。
“核雕技者分南北两派,南派核雕秀丽雅致,北派核雕粗犷质朴,在核雕镇里时常能见到两派相争,甚者头破血流。”见阿殷睁大了眼,范好核轻咳一声,道:“毕竟核雕器具锋利,争吵起来一不留神,便把对手当核雕了。我们都是粗人,若吓着姑娘,便是我不好了。”
“无妨。”
若真打起来,她是不怕的。
范好核见阿殷如此镇定,心中好感骤增,笑眯眯地问:“姑娘来我们这里是所为何事?方才姑娘浅露的一手,想来不是来拜师学艺的,莫非是来卖核雕的?若是姑娘想卖核雕,得租赁一个摊档,小镇南北街交汇处住着绥州上官家的方伯,姑娘带上户籍文书与三百文铜钱,待方伯首肯便能租赁。摊档位置剩余不多,姑娘要的话,得尽快了。”
姜璇说道:“多谢范小郎,我姐姐正想……”
“小郎热忱,阿殷感激在心。”阿殷笑着打断,又说:“我来核雕镇乃私事,不便透露,还请小郎见谅。”
范好核愈发认定自己的猜想。
这般神秘,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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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殷要了一间上房,与姜璇同住。
姜璇心疼钱,说:“姐姐,我们住差点也行的,上房要十五文钱一天呢。”阿殷放下细软,斟了杯茶,递给姜璇,说:“我们刚得了一百三十文钱,能住小半月。”
阿殷见她愁眉苦脸的,哪会不知她在想什么,低声道:“别心疼。”
姜璇扁嘴道:“是肉疼。”
“好好好,姐姐以后努力让你想疼也没法疼。”
姜璇被逗笑,喝了茶杯里的茶,又说:“姐姐不是打算来镇里卖核雕的吗?怎么方才不愿告诉范小郎?”
“我们是要挣银子,可卖核雕并非长远之计。今日在马大核那儿,我是故意如此张扬高调,祖父曾说好的核雕是一雕难求,是等着人上门来求的,摆在摊档商铺里的核雕,在一开始便输了气势。我们现在最要紧之事,是打响名气,让人揣摩不出,让人心怀敬意。”
似是想到什么,阿殷微微凝神,她认真地问姜璇:“你可知为何马大核学艺三年,仍然刻不出一只猴儿的神韵?”
姜璇晓得姐姐在考她,不由正襟危坐。
小时候姐姐学核雕时,她也有跟在一旁学习,殷家祖父亦会指点她,只是她天赋不及姐姐,近来又遇着瓶颈,才一直止步不前。她仔细思考,回道:“依妹妹所观察,马大核的罗汉核雕刀功并不扎实,学艺时应是没打好基础。”
阿殷颔首,说:“这是其一。”
姜璇想了半天,犹豫地问:“其二是?”
“马大核说了一句,我们学核雕的是为了什么?他说是为了出人头地。有动力是好事,可核雕只得方寸,每一刀,每一笔,都极需耐性。马大核功利心太强,雕核时必定耐心不佳,他的核雕可见浮躁之气流于表面。祖父曾言雕刻出好的核雕,心,至关重要。”
她轻握姜璇的手,温柔地说:“只不过马大核想要出人头地的心并没有错,可妹妹不要学他,我们雕核,要遵循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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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阿殷与姜璇口中的马大核正在前往恭城的路途中。
马大核籍贯长州,闻得恭城之名,才大老远跑来绥州恭城,盼着挣点银钱度日。他在核雕镇已待了半年,生意虽不是特别好,但也能糊口。
未料今日竟被一黄毛丫头给毁了!
先前的事一传出,不用半日,他马大核的核雕名声必定毁于一旦。
核雕镇是万万不能待了。
一想起这事儿,马大核心肝脾肺脑门都疼!不知哪儿来的小丫头,竟坏了他的生计!他可不会这么容易就算了!就算要死也得拖个垫背的!
傍晚时分马大核抵达恭城,他找到洛府。
他蹲守在暗处。
足足一个时辰,直到一辆马车驶向洛府时,他猛地冲前,拦截马车,高声道:“敢问是洛家三姑娘?有一女不知天高地厚,言语间对洛三姑娘多有不敬,如今就在核雕镇,企图与洛三姑娘争风头。小人一心敬重洛家,替三姑娘不平,特来禀报。”
车帘一掀。
马大核见到了洛三姑娘的脸,他心中一喜,跪下道:“洛三姑娘技艺出众,又岂是那黄毛丫头可以相比?那丫头还扬言自己核雕技艺举世无双,丝毫不将洛三姑娘放在眼中!”
洛娇漫不经心地瞥马大核一眼。
“你是技不如她的马大核?”
马大核一张脸皮微热,“那丫头不过虚张声势!妖言惑众!”
洛娇下巴微微扬起:“连猴儿都雕刻不好的人,不配跟本姑娘说话,更不配站在我洛府面前,脏了我洛家的门口。我洛娇的马车不是阿猫阿狗都能拦!来人,把他扔到含光湖。”一顿,她冷笑道:“既然技不如人,手也别要了,免得玷污了核雕。”
话音落时,已有两道黑影抓住马大核,堵住他大叫的嘴,毫不留情地拖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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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回到府里时,洛夫人梁氏早已在屋里等着她。一瞧女儿风风火火的模样,梁氏便道:“你一个姑娘家家,成日在外面抛头露面,以后怎样嫁个好人家?”
洛娇说:“娘,我这哪里叫抛头露面?先前大兄还说了,丞相的夫人晓得我颇有天赋,还夸了我呢。大兄如今可是丞相身前的红人,以后有谁敢说我?”
梁氏也舍不得说女儿,只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便是。吃过晚饭吗?灶房里还有温好的菜肴,都是你爱吃的菜。”似是想起什么,梁氏喜上眉梢地道:“今日谢家的夫人过来了。”
洛娇问:“县令夫人?”
梁氏道:“娇娇,你年有二八,也是嫁人的年纪了。谢家的嫡幼子也到了娶妻的年龄,娘亲瞧过了,模样俊朗,为人温和,与你再配不过了。且那谢夫人也打心底喜欢你,嫁过去了有婆婆喜欢,地位便站稳了一半。你爹和我都满意这门婚事,打算挑个吉日便定下来了。”
洛娇喜欢皮相好的郎君,听得母亲这番话,心中也有几分欢喜。
她道:“婚姻大事,女儿听爹娘的。”
梁氏眉开眼笑:“好,你爹今日才遣人给你大兄送了信,等你成亲那一日回来撑场子,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哎呀,嫁妆也该筹备起来了,我们的娇娇出嫁可是要羡煞旁人的。你这几日也别到处跑了,安心待在府里。”
“过几日我还要去核雕镇。”洛娇轻哼道:“核雕镇里向来没人敢与我抢风头,我们洛家的风头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丫头给抢了。而且有人压我一头我便心里不舒服,我得去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做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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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阿殷与姜璇已在核雕镇待了三日。
这三日里,姐妹俩只有在早晨才会在镇上晃悠,范围也仅仅限于长兴街。不少摊档的摊主因为马大核一事,对阿殷心生警惕,可又因拿不准她的来头,也不敢多加阻拦,惹得这几日长兴街卖核雕的摊主人心惶惶。
第三日下午,阿殷的猴儿献桃核雕以两百五十文的价格卖了出去,在核雕镇里掀起了一阵小风浪。
三十文,两百五十文,之间的差额让许多人垂涎不已。
渐渐的,长兴街没有不识阿殷的摊主,都晓得核雕镇近日来了一位化腐朽为神奇的姑娘。
然而阿殷此刻却有点小苦恼,她急需一个让更多人知道这里有一位能雕核的女技者,靠摊主的口口相传远远不够。毕竟出来摆摊的,核雕水平称不上高超。
第四日的早晨,阿殷在上房吃早饭时,姜璇匆匆忙忙地进来。
“姐姐,不好了!”
姜璇的脸颊红扑扑的,阿殷拿帕子擦了擦她额上的薄汗,说:“别急,有话慢慢说。”
姜璇顺了顺气,才道:“那天我们在镇外遇到的洛三姑娘来了,就在下面,指名道姓地要姐姐与她斗核。”
阿殷心中一喜。
正好,刚想瞌睡便有人送来软枕。
正文 第七章
阿殷下了楼,还未靠近,便已见着那一日在镇外的明艳姑娘众星捧月那般被围在中间,客栈老板亲自端茶倒水,殷勤之极。姜璇在阿殷身后嘀咕:“架势真大。”
阿殷说:“等会莫要乱说话。”
姜璇又笑吟吟地道:“妹妹又岂是不识大体之人?姐姐放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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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此时也见着了阿殷,眼神一瞥,周围凑热闹的人立马会意,如同避水神珠落入深海,一分为二。洛家三姑娘的身前顿时清出一条宽敞的路。
她眯眼打量着缓步上前的阿殷,认出了是那一日点评巨石的姑娘。
她穿着杏色海棠花纹的袄裙,显得五官柔和,宛如枝头盛开的杏花,小小的一朵,白花红蕊,美则美矣,却少了独特之气。洛娇自认长得明艳动人,但凡自己出现的地方,其余姑娘便只能是陪衬。
如今瞧见阿殷这般容貌,心底更是倨傲。
连语调也带了几分轻视。
“你就是卖了两百五十文的阿殷?”
阿殷纠正道:“只卖了一百六十文。”
旁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姑娘也不知真傻还是假傻,听不出洛三姑娘在嘲讽她么?
不过旁人却是不知,此刻的阿殷内心相当激动,这几日常听摊主提起这位洛家三姑娘,说是个有些天赋的。阿殷听后,心里头便极想一睹洛三姑娘的核雕。加之洛三姑娘只得二八年华,比阿璇还要小,那么水灵灵明艳艳的一个小姑娘,不论说什么挑衅的话,阿殷都觉得人家尚小,耍耍嘴皮子,情有可原。
她认真地问:“不知姑娘想怎么与我斗核?”
洛娇见她不接话茬,还摆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丝毫没害怕紧张之意,心里愈发不悦,暗想果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看我怎么教训她。
她问:“你擅长什么?”
阿殷有点苦恼,这问题真不好答。她八岁开始习核雕,至今已有十二年。祖父教导她时,千叮万嘱不许有偏爱,她什么都学,什么都雕,如今也说不上什么特别擅长的。
她想了想,反问:“不知洛三姑娘最擅长何物?”
“罗汉念珠。”
阿殷爽快地道:“那我们比罗汉念珠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不由哗然。
谁人不知洛家大郎雕得一手好核雕,最为擅长的便是十八罗汉,风格出众的南派核雕,被丞相一眼相中,才得以进永平。他的三妹洛娇在罗汉核雕上也颇有其兄风韵,曾经得过北派张老与南派黄老的称赞。
要晓得这两位老人家极少夸人的。
洛娇重哼一声。
自寻死路。
她要死,她又怎会不愿?
“三日后,我们比十八颗罗汉念珠,一日为期,就这间客栈里比试,我会请来南派黄老为比试定输赢。你若输了,跪在长兴街上给我磕头,从街头磕到街尾。我若输……”洛娇忽然笑了下,仿佛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亦然。”
阿殷笑眯眯地道:“好。”
几乎所有人看向阿殷的目光都带了一丝可笑,洛三姑娘并非马大核,罗汉核雕与小猴献桃更不一样,十八罗汉核雕,神态各异,不像小猴核雕那般能以巧取胜。众人仿佛都能预见阿殷跪地磕头的场景了,这压根儿就是一场必输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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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日,洛家三姑娘要与阿殷斗核的消息纷纷扬扬地传了开来。
不仅长兴街,连北派街南派街的人茶余饭后都谈论。斗核常见,洛家三姑娘与人斗核却是不常见,且与其斗核的还是个姑娘,这可比两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要新鲜多了。
甚至有人暗中开了赌桌,买定离手。
只可惜无人看好阿殷,洛三姑娘的押注堆积如山,阿殷的押注仅有一二,且皆是猎奇者。直到第二日,忽有一白面郎君而来,随手一搁,便是足足一锭银子。
坐庄的郎君傻了眼,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下错注了?”
言深瞄了眼,说:“好像是下错了。”他摸着下巴,可惜地道:“不过买定离手,就当我可怜这位阿殷姑娘吧。”说着,转身离去。
众人下的注大多是十来文钱,多者也不过是几十文钱,如今见一锭明晃晃的银子放在阿殷名字的上面,众人忍不住又往洛娇身上添了银钱,人多力量大,转眼间,洛娇身上的赌注已有将近十两银子。
.
“……可不是吗?看她生得娇娇小小的,心里头主意多得很。说是出水痘要去休养,一转眼便跑核雕镇去了,脸蛋光滑白嫩,哪有一丝出水痘的痕迹?分明是骗她家人的。”
言深说得停不下来,又道:“不过看样子是有几分本事,昨日还要与恭城洛家的洛娇斗核,核雕镇里的人都下了赌注,我瞧着她可怜,便给她撑了下场子。”
言深嘴快,把言默要禀报的话都说了,只好道:“据属下所查,殷家上下只有殷氏祖父懂核雕,想来是殷家祖父所教。”一顿,言默又将殷家状况一一汇报。
沈长堂慵懒地倚在躺椅上,阖着细长的眼,手中把玩着一个核雕。小猴儿欢脱机灵,刻画得栩栩如生,正是那一日阿殷以一百六十文钱成交的小猴献桃。
“恭城洛家?”
良久,沈长堂方低低沉沉地开口。
言默说道:“回侯爷的话,去年得圣上称赞的罗汉核雕正是出自恭城洛家长子洛原之手,如今洛原为王丞相的得意门客。”见自家侯爷不说话,言默问:“侯爷,可要将殷氏捉回来?”
言深瞪了言默一眼,说:“我们侯爷又不是土匪,要一个姑娘哪用得‘捉’字?”
言默轻咳一声,道:“属下愚钝。”
此时,沈长堂缓缓地睁开双目,淡道:“不急,先看看她想做什么。”
言默道:“侯爷,洛家那边已派人在查殷氏。”
“截了。”
“是!”
待两人退下后,沈长堂的目光落在掌心上的小猴献桃核雕上,指骨分明的长指轻抚核雕,素来高深莫测的双目说添了几分深邃之色,过分好听的嗓音轻启。
“手倒是巧,唇……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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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另一边,洛娇遣人打听阿殷,谁知都两日了,却半点消息都没有。唯一能打听出来的只有阿殷叫做阿殷,甚至连她身边跟着的姑娘唤作什么名儿都打听不出来。
洛娇陷入沉思。
打听一个人,什么都查不出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对方大有来头,要么对方没什么好查。显然目前情况下,洛娇更希望阿殷是后者。
洛娇皱起眉头。
打从她兄长成了王丞相面前红人后,她便开始喜欢讲究排场。
出门要排场,赢人自然也要排场,她本想着以自己的才华,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输得颜面尽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有天赋的人本来就不多,从小到大她都不曾见过有比她好的姑娘。
可是如今居然查不出她的来头,这让洛娇心底有点儿慌。
她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娇娇呢?”
梁氏一进屋,女儿的身影又不见了。侍婢回道:“三姑娘一炷香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说是去核雕镇,宵禁前便归。”梁氏顿时有点愁,她刚遣人给谢夫人送了拜帖,想着两家打好关系呢。如今女儿连人影都不见了,这该如何是好?梁氏拍拍脑门,心想都怪自个儿平日里太宠女儿,以后等女儿嫁去谢家,可万万不能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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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派街的黄老这会也有些愁。
他刚刚送走了洛家的三姑娘,如今一回来对着一小箱笼的银子更是发愁。可左思右想,似乎也没那么发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与恭城洛家的三姑娘,明眼人都知道不能得罪哪个。
黄老合上足足有两个巴掌大的小箱笼,唤来小厮。
“收好吧。”
正文 第八章
阿殷取出她的核雕器具。
她雕出第一个核雕的时候,祖父亲自找匠人打了六把刀,在她十岁生辰的那一日赠给了她。从那时起,她便一直用到至今。整整十年,这六把刀一握在手中,感觉便如此熟悉,仿佛已经深深地融入骨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姜璇走进,小声地道:“姐姐,方才范小郎,外头的人都道洛家的三姑娘最擅长罗汉核雕念珠。”她忧心忡忡地道:“还有听说南派街的黄老与洛家颇有交情,也不知会不会有所偏颇。”
“妹妹别担心,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且你也别对洛三姑娘有偏见。她与我不一样,是家里头千宠万宠,搁在掌心上的明珠,难免性子会骄纵一些。我倒觉得她像极祖父以前给我们讲的武林话本里的少年郎,心高气傲的少年郎武功了得,游走江湖,但凡得知高手现身,必要与其过招,力求当武林第一。好胜心虽强,但也是真性情。我瞧洛三姑娘是个真喜欢核雕的,与我斗核约摸也是为了酣畅淋漓的过程。”阿殷笑了笑,又说:“再说了,此回斗核不论输赢,如今整个核雕镇都知我阿殷的名字,我并不会吃亏。”
姜璇只道:“不是人人都像姐姐这般真心喜欢核雕的。”
阿殷反问:“妹妹不喜欢吗?”
姜璇搂住阿殷的一只胳膊,撒娇道:“我更喜欢姐姐,核雕没姐姐重要。”
阿殷乐了:“你这张小嘴儿,甜得没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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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一到,客栈里座无虚席,就连窗外都挤满了人,可谓是人山人海。客栈老板为了方便洛娇与阿殷斗核,特地将中间的桌椅都挪开,挑了最好的两张方桌置在中心。
老板还特地准备了不少上乘的瓜果点心,供两人食用。虽说是无偿的,但老板心里头早已乐开了花,两人斗核,雕的是十八罗汉念珠,周围的人起码得坐上一整日,瞧着两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用瓜果点心,定少不了要叫小二来一份,今日的银子收入想想也是可观得很。
两张方桌的前方还有一把太师椅与一张黄梨木案几,坐的正是今日的判定胜负的黄老。
老板为黄老备了一壶枸杞茶,最是明目清肝。只见黄老喝了一口枸杞茶,搁下茶杯时,轻拍手掌,登时便有两个小厮捧着托盘而出,为方桌前的洛娇与阿殷准备了一模一样的桃核。
然而,只有一枚。
众人有些不明,这雕的可是十八罗汉核雕念珠,必须要有十八枚大小相似的桃核,只有一枚,只能雕一个念珠。
黄老微微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刚开始只是小试牛刀,先让两位雕得尽兴,稍作放松后,剩下的十七枚罗汉才是真正的开始。身为核雕技者,第一步要学的是挑核,若不懂得挑核,又怎能称得上是核雕技者?所以我才设置了一道新难关,待第一个罗汉雕刻完毕,便能先挑核。另外,此回斗核因数量多的缘故,仅需要雕刻,免去打磨与抛光的步骤。”说着,他一拍手掌,一小厮抱着一个箩筐走出。
众人一望,居然是满满一个箩筐的桃核。
众人登时兴奋起来,有人道:“头一回见这样的斗核,有趣,真有趣。”
黄老轻抚白须,不着痕迹地与洛娇交换了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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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卡这般设置,自不是为了有趣。那一位唤作阿殷的姑娘,查不出来头,唯一见到的核雕是小猴献桃,且还不是完全她自己雕刻的,虽化了腐朽为神奇,但真正水平如何还不得而知。
小试牛刀是为了看阿殷的水平。
倘若一般,那是再好不过;若是对洛娇有威胁,那么这边也要做点手脚了。小厮的袖里藏了九个好核,箩筐里只有二十五个好核,而洛娇早已看过,能快速地找到好核的位置。
若阿殷表现平平,小厮袖里的十个好核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箩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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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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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令下,洛娇率先提起备好的画笔,在宣纸上画出一个欢喜罗汉,正是十八罗汉中的迦诺迦代磋尊者。欢喜罗汉面带笑容,垂耳慈悲眉,是十八罗汉中最容易下笔的一个。
时下核雕技者为了不费一笔,为了更加精准,常常会先在纸上作画,待画作出来,再开始用刀雕刻。
好的核雕技者往往也能作得一手好画。
洛娇向来为此感到骄傲,她画罗汉的手速经过习练,连片刻也不需,寥寥几笔,一传神的欢喜罗汉便跃于纸上。她搁下画笔时,已有旁人惊诧,叹道:“好快!”
洛娇心中得意,微微地扬起了下巴,手伸向平锉时,顺带分了一个眼神给不远处的阿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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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望,洛娇就觉得可笑之极。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居然连纸笔都没有准备,左手两指固定桃核,右手执圆锥刀,微微凝神,盯着桃核,像是在发呆。她竟连最基本的核雕学识都不知,且不说她没画图,第一步用刀自然是用平锉铲平两端核尖。
简直是个外行。
她前几日到底哪里来的底气要与她比十八罗汉核雕念珠?
洛娇心底嗤笑一声,收回目光,准备开始铲平核尖时,众人忽然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声音不小,连正在喝茶的黄老都停止了动作。
洛娇以为阿殷又做了什么外行的举动,本不想搭理,直到第二声惊叹传出,她才瞥了眼过去。
这一瞥,洛娇的手就僵住了。
阿殷居然直接动了刀,且以极其快的速度在桃核落下六刀,眼睛两刀,耳朵两刀,鼻子一刀,嘴巴一刀。因着桃核甚小,周围的人都看不清阿殷的刀到底落得如何,可洛娇离阿殷很近,她这个角度恰恰好能看到此刻阿殷正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铲除桃核表皮,并就着最开始的一刀,手执圆锥刀雕刻出探手罗汉半托伽尊者的悠然自在的眉眼。
惊人的刀功!
洛娇被吓懵了,直到黄老重咳一声,她才蓦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在与阿殷斗核。可尽管回了神,握着平锉刀的右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太可怕了!
洛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尽管如此,因为手的颤抖,她不小心刻错了一笔,又因此费了更多的时间来修补。在她刻完欢喜罗汉的左眼时,阿殷已然放下刀,站了起来,向黄老微微欠身,随后走向抱着箩筐的小厮。
莫说洛娇,连黄老都有点懵了。
完全没料到会是阿殷先完成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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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面色微白,她咬咬牙,此情此景只能迅速雕刻完。
阿殷专心地挑着桃核,箩筐里有许多不适合雕刻的桃核。纤细的手指拨弄着桃核,见到好核时,她眼睛一亮,正想拾起,箩筐忽然动了下,好核又没入一堆核海中。
小厮歉然地道:“方才没站稳。”
黄老低声喝斥了他一句,阿殷笑说:“无妨。”接下来阿殷挑核的速度却慢了许多,一箩筐那么多桃核,她几乎都摸了一遍。阿殷的慢让周遭的人有些不解,不过鉴于先前阿殷的表现,众人又有些期待,莫非这姑娘又想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然而阿殷却令众人失望了。
她挑得很慢很慢,直到洛娇雕刻完欢喜罗汉核雕,她才挑完第三个核,且看起来似乎很吃力的样子。
这令人不禁猜想,莫非阿殷是不懂挑核的?不然没有理由解释她的慢。
终于,洛娇也过来了。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看着一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桃核,脸色又沉了几分。不过当她瞥到阿殷挑了三个核,里头有两个不是好桃核时,又定定神,开始挑核。
适宜雕核的桃核,昨天夜里洛娇已经摸过一遍,还稍微做了点手脚,她很容易就能认出哪些是最适宜的。
渐渐的,两人挑核完毕。
洛娇取了十三枚好核,而阿殷却只得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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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恢复了自信,继续雕罗汉。
此时的阿殷却望向洛娇,看着她第一个雕出的欢喜罗汉出神,半晌她才收回目光,微微垂着头,旁人看不见她的表情,更不知此刻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许久,阿殷才开始动刀。
这一回却是比头一回要慢了许多,不过仍是不需要用图,开始仅需六刀。这一边阿殷慢条斯理地雕核,另一边洛娇则火烧屁股似的雕得飞快。
雕核需要耐性,更需要时间。
转眼间,便过了两个时辰。
阿殷停下来吃糕点,周围的人也叫了小二点菜,还有人踮着脚探着身子,想瞅瞅阿殷到底雕刻得如何。可惜核雕太小,众人都看不清楚。
阿殷吃过糕点后,又喝了杯茶。
大抵是吃饱喝足了,她似是有些困倦,雕得更慢了。反而是洛娇没吃东西,越战越勇,傍晚时分,她比阿殷还先要完成十八罗汉核雕念珠的雕刻。
不过也仅仅是快了一点儿,在洛娇放下锥刀后,刚刚站起,阿殷也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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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前来观看两人的核雕。
坏核一下刀便分裂,完全成不了雕。十八罗汉核雕,洛娇有十四个,而阿殷只有十三个,比洛娇少了一个。此刻,众人也围了上来观看。
洛娇的罗汉核雕南派风格很是明显,细腻雅致。
而阿殷的罗汉核雕,与她雕刻时的做派很相像,一时间竟分不出南派还是北派,倒更像是将两派融合。
黄老有些为难。
单从刀功上来说,洛娇发挥得比较好,除了第一个下错刀后来再修补的罗汉之外,其余水平相当。而那位唤作阿殷的姑娘却不一样,只有第一个才是超常发挥,剩余的十三个水平有好有坏。
底下的人亦争论不休,有说阿殷的好,亦有说洛娇的好。
终于有人问:“黄老,谁胜谁负?”
正文 第九章
黄老今日委实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洛娇的雕工不差,也的确是个有点天赋的。那一日他收下银钱,本以为只是件锦上添花之事,还能得洛家一个人情。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若单论第一个罗汉核雕,那一位唤作阿殷的姑娘水平实在高超,完全不符合她这个年龄。
然而,后面的十几个罗汉核雕却平平。
可尽管如此,她露的第一手,已然不能让人忽视。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呢,他的判定是万万不能出错的,否则会让人看了笑话,尤其是北派街那边虎视眈眈,出点差错,北派张老能笑上一个月。
想起张老连髭须都写着刻薄二字的脸,黄老凝神,再次拾起阿殷的核雕,细细端详。
……终于。
黄老在阿殷的一个罗汉核雕上发现明显的瑕疵,心里头终于重重地松了口气,他清清嗓子,看向阿殷,问道:“你师从何人?学核雕又有几年?”
阿殷敛眉答道:“几年前偶得高人指点,才习得核雕。”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不由惊诧。
几年,居然才几年,就有这样娴熟的刀功!
黄老问出众人心中所想:“不知是何方高人?”
阿殷回道:“高人不愿透露名姓,我只习得高人的皮毛,雕工粗鄙,让黄老见笑了。”
回答谦逊有礼,黄老不禁多看她一眼,抚须叹道:“罗汉核雕早已为人们所熟知,雕刻罗汉最关键在于十八个罗汉的神态各异,你的十三个罗汉核雕中混淆了开心罗汉与欢喜罗汉,两者虽喜,但眉眼的表达却是不同。”
黄老展开阿殷的两个罗汉核雕,让周围的人看得更清楚。
“罗汉核雕刻最忌讳相似。论整体刀功,洛娇更胜一筹;再论整体神韵,亦是。此回斗核主题乃十八罗汉核雕念珠,比的正是整体,因此我正式宣布胜者为……”
尽管答案昭然若揭,可此刻周遭依旧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一道开门声响起,在静寂的客栈里显得格外响亮。不少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核雕镇的这家客栈是最好的,二层分了两半,一半是供歇脚的上房,另一半则是供吃饭时所用的雅间。
而声音正是从雅间里传出。
一白面郎君双臂倚在二楼栏杆上,两道斜眉略显吊儿郎当,只听他嬉笑道:“喂,你们斗核的核雕卖不卖?”
洛娇今日心情不佳,恼道:“不卖,不卖,什么都不卖。你是什么人,怎敢扰乱我们斗核?”
白面郎君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又不是问你卖不卖,你答什么?喂,穿杏色衣裳的姑娘,我家郎主相中你的罗汉核雕,十两银子卖不卖?”此话一出,众人震惊。
十……十两银子?
他们没听错吧?核雕镇里被公认的雕核水平高的大师雕刻的精致核雕也卖不到十两银子!众人不由再次看向阿殷头一回雕出的探手罗汉,先前只觉刀功深刻,待打磨抛光后必是极佳的核雕,如今有十两银子衬托,那罗汉悠然自在的眉眼似是闪着金光,连刀功也变得如此精贵。
有人忍不住看向阿殷,以为会在这个姑娘身上见到狂喜震惊的神色,可是并没有。
她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眉眼平和,不喜不悲。
只听她温声道:“多谢贵人厚爱,常言道好核配好雕,好核雕能得真正的赏识,方是我身为核雕技者的初衷。阿殷尚有自知之明,如今手艺粗鄙,无法与贵人的厚爱匹配。待来日我手艺增进,贵人仍愿垂怜,阿殷定当奉上佳核好雕,博贵人一赏。”
说罢,她欠身一礼。
此时,周围不少人看阿殷的目光添了丝异样。
这个姑娘竟有这般风骨!核雕技者的铮铮风骨!
阿殷回身又对黄老道:“此番斗核多得黄老指点,并从洛三姑娘身上收获良多,阿殷不胜感激。”她又微微欠身,说:“阿殷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说着,她便要往外走。
洛娇立马拦住她,她不傻,若真让她在外面磕了头,她洛娇的名声往哪里搁?且她给足了面子,洛娇下台阶时也没那么艰难,她说:“黄老还没宣布。”
说着,她给黄老使了个眼色。
黄老是个明白人,当下便道:“洛娇整体虽胜你一筹,但你也无需妄自菲薄,你的探手罗汉核雕极佳,论单个核雕,是你胜一筹。斗核重在过程,结果乃次要,今日难得大家相聚一堂,你们二人又各自胜了一筹,便判平手。”
本有些人因为洛家偏袒洛娇,想着巴结一把,可如今见阿殷年纪轻轻,不为金钱迷惑,对核雕的一颗拳拳赤子之心令他们油然生愧,遂没有任何异议。
阿殷又道了声谢,收拾了器具与罗汉,在众人目送之中与姜璇回了房间。
虽是平手,但这一日,阿殷的名字在核雕镇里算是彻底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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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能胡乱用侯爷的名义?”
“你这个死不开窍的脑袋,我能这么说,自然是得了侯爷的默许。难得能得侯爷另眼相看的姑娘,眼见要输了,我出去给她撑下场子又如何?”言深瞪着言默,说得理直气壮。
言默直接回他:“她明显没接受你的好意。”
提起这个,言深便觉阿殷是个榆木疙瘩,说:“你跟她一样,都是死不开窍的脑袋。”说着,转过双面屏风,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意,低声道:“侯爷,殷氏与洛娇成了平手。”
沈长堂“嗯”了声。
言深道:“倘若殷氏后头能发挥得好一些,今日殷氏必胜。”想起今日的场景,平日里对核雕不太喜爱的言深也被阿殷雕探手罗汉时给唬住了,当真教人震惊,那小小的一枚桃核,在她纤细的十指里仿佛活了过来。他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后续不佳。”
沈长堂执起青釉缠枝纹的茶杯,轻闻,慢条斯理地道:“她只是不想得罪洛娇罢了。”
言深一怔。
沈长堂放下茶杯,慢声道:“洛娇在桃核上动了手脚,她发现了。”
言深说:“真是个胆小的丫头。”
言默道:“不是胆小,以她现在的处境,洛娇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人。”言深却道:“哪里是不能得罪?有我们侯爷在,整个恭城的人她都能扔着玩。侯爷,时辰尚早,属下现在去将殷氏叫过来如何?”
沈长堂默许了。
言深摩拳擦掌地出去,今日在这间破烂的雅间待了一整日,为的可就是现在。一刻钟后,言深回来,带着一张瞠目结舌的脸,他结结巴巴地道:“禀报侯爷,殷……殷氏离开了。”
话一出口,言深就懊悔得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瞧瞧自己怎么办事的,在眼皮底下都没能把人给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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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连夜离开?姐姐可是担心洛家的三姑娘对我们动手?”姜璇有点气喘吁吁,方才几乎是一回到上房,姐姐便让她带上细软,悄无声息地从客栈后门离开,随即又雇了一辆牛车。
两人此刻正在颠簸的牛车里,阿殷心事重重,并未听进姜璇的话。
姜璇见状,不由更加担心了。
她又道:“今日姐姐分明只用了五分实力,都故意输给她了,她怎地还阴魂不散?莫非真想姐姐给她磕头不成?姐姐可不能真给她磕头!”
说到激动处,姜璇声音拔高,拉回了阿殷的思绪。
她道:“阿璇你脑袋里想些什么,跟洛娇无关,她如今也不会对我们下手,也不敢下手,这么多人盯着呢。只是我们离开核屋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怕是会被爹娘发现。”她又安慰姜璇,道:“现在核雕镇里都晓得我的名字,不久后定会有人来请我雕核,我已托了范小郎,若有人来寻我,便由范小郎传话。”
姜璇一听,弯眉笑道:“以后生计也不愁了,说起来还多亏先前的白面郎君呢。他开了十两银子的高价,以后来请姐姐雕核的人定也不敢开低价。”
阿殷含笑点头,敛去眼里的担忧。
为了刻好核雕,她打小在望闻听感四方面格外敏感,今日白面郎君的声音她分明是听过的,正是那一日在树林里喊“侯爷”的人。
想起那一位贵人,阿殷不由打了个冷颤。
出十两银子买她核雕,莫不是对她的脚印怀恨在心?可转眼一想,身份那般高贵的人又怎会有心思与她计较,应该只是凑巧,凑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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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要追吗?”
“不必了。”沈长堂眸色沉沉,“真是个谨慎的丫头。”
正文 第十章
夜深了。
紧张了一整日的姜璇早已歇下,躺在小床的内侧睡得正香,恬静的眉倏然蹙了下,翻了个身,挥舞着拳头,喊道道:“姐姐,打她!”
吧唧了下嘴,又嘀嘀咕咕地说着梦呓。
阿殷回首看了眼,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正要缩手时,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又迷迷糊糊地喊着:“姐姐?”
阿殷摸摸她的头,温柔道:“姐姐在,睡吧。”
姜璇又安心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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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有一盏小铜灯,灯光微暗,却也清晰地照亮了桌案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核雕,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统共有十个。八岁那年起,每逢生辰,祖父便送她一个核雕,皆刻得极为精细,有山川,有河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显得淋漓尽致。
她一直爱不释手,得闲时便会细细把玩,有几个核雕在她的把玩下已呈漂亮的暗红色。
两年前祖父仙逝后,她一想念祖父便会取出这十个核雕,以此缅怀。
阿殷轻轻地叹了声,低声道:“祖父将孙女护得太好。”
今日她与洛娇斗核,确确实实收获良多。祖父以前常给她讲江湖,讲武林,三言两语便描绘了一个肆意潇洒的江湖,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少侠喝酒仗剑风华正茂,凭靠一身武学,追求大成之境。
侠客风光月霁,一身坦坦荡荡。
她一直认为核雕技者如武学者,可切磋,可比试,但绝无尔虞我诈,大家都凭真本事说话。
可今日却让她见识到了一个新的核雕技者的江湖。
阿殷并没有失望,大势所趋,目前只能去适应。
她轻抚核雕,低声道:“路漫漫其修远兮,祖父,孙女要学的仍然很多。”此时的阿殷满心满眼都是核雕,那个曾经占据她心中一角的郎君,早已无足轻重。
这小半月的日子令她开阔了眼界,她见到了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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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被阿殷扔出心房的郎君正暴躁地在屋里发着脾气,手掌一扫,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茶壶茶杯,通通摔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门外的小厮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进去,只能急匆匆地让另外一个守门的小厮去通报夫人。
小厮苦着一张脸,掰手指头数了下,已是这个月的第八回,也是他家小郎被关的第十二天。打从那一日谢总管把彩礼带回来后,夫人便狠心地把小郎关在书房里。
不多时,谢夫人便匆匆前来。
门一开,谢夫人捂着心肝,嚷道:“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小厮默默地垂首,心里头又开始掰手指头,夫人这样的戏码也是这个月的第十二回。
谢夫人红了眼眶,说道:“你摔东西不要紧,莫要气着自己,你是娘的心肝,娘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又怎会做于你不利的事情?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外人来伤娘的心吗?娘十月怀胎生了你,生你时天寒地冻,又因难产烙下了这些年的病根,可娘都觉得无所谓,只要我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便好。”
谢夫人又抹着眼泪。
谢少怀为之动容,嘴唇微微翕动。谢夫人又吩咐小厮:“愣在那儿作甚,还不赶紧把地上清理干净,碎片若扎着小郎,你们通通领板子去。”
谢夫人再次叹道:“儿,娘亲知道你心里不甘愿,可那殷氏千般好万般好,都是破了相的。我们谢府又怎能容下那般姑娘?说出去了,不让人笑话吗?”
谢少怀板着张脸道:“我不喜欢洛娇。”
“正妻娶回来是用来摆的,没让你喜欢。你只要娶回来便可。”谢夫人语重心长地道:“儿,若搁两年前洛娇确确实实连我们家门都人入不了,可如今世道变了,永平那边喜好核雕,洛娇的长兄洛原得王相宠信。你父亲仕途停滞不前,若能得洛原在王相面前美言几句,你父亲定能离开恭城。”
谢少怀仍然不大乐意,可却想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谢夫人也知差不多该松口了,温声道:“你若娶了洛娇,娘亲也不反对你纳殷氏为妾,只是正妻之礼你无需再想,用轿子从侧门抬进。”
“一言为定。”
谢少怀是怕了。
有一句话娘亲说得对,不管如何,先娶回来再说。虽有些委屈阿殷,但成亲后他一定会加倍对阿殷好的!
其实谢夫人心底还是相当看不起洛家,他们家是读书人,与洛家土财主出身不一样,若不是核雕盛行,洛原又运气十足,洛娇哪能进他们谢家的门?以物侍人,说到底不过是工匠罢了。
想起坊间传闻,那洛家的三姑娘飞扬跋扈,仗着自己兄长的威名在恭城横行霸道,还时常抛头露面,丝毫没有身为一个女儿家的矜持,谢夫人便打心底厌恶。
可偏偏他们谢家需要这个机会,只能暂时忍下。
她家老爷在官场沉寂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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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娇回到家后,脸色仍是又青又白的。今日与阿殷斗核,虽得了平手,名声不至于难听,但显然是阿殷压了她一筹。思及此,洛娇的心情便不太爽利,看什么都不顺眼。
侍婢给她端茶时,不小心抖了下,便被洛娇甩了个耳光。
侍婢战战兢兢地跪着求饶。
洛娇心情更坏了,一脚踹去时,房外蓦然响起一道重喝。
“住手!”
声音中气十足,正是洛娇的父亲洛涯。梁氏也紧跟其后。洛娇本来今日就觉得委屈,如今一归家,从小到大都舍不得说她重话的父亲居然喝斥她,洛娇更是委屈了,小嘴一扁,气巴巴地道:“我打个下人怎么了?爹你要打我是不是?你打呀!最好打死我。”
洛涯气得头发都快能竖起来了。
“你……”
梁氏连忙打圆场,说:“娇娇,你爹只是关心你。老爷,您也别气,女儿性子打小就这样,你我当爹娘的还不清楚吗?”梁氏又对侍婢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如获大赦,急急忙忙地退下。
屋门一关,房里便只剩三人。洛娇扭着头,一声不吭。当爹娘的,到底是斗不过儿女。洛涯一叹,说道:“平日里你对府里的下人要打要杀,爹都不管你。毕竟是府里卖了死契的下人,死一个不算什么。可马大核不是我们府里的下人,是外人!你平白无故废了他的手,是我们理亏在先,若非谢县令与我们即将成为亲家,将事情挡了下来,现在你哪能坐在这里打骂下人?”
洛娇不以为然,说:“大兄是丞相面前的红人,马大核不过是区区一摊贩,家中无财无势,我不过说废了他的手,又没取他的命,他能奈何得了我?”
洛涯一听,气得心都疼了起来。
“别人只道你大兄飞黄腾达,在永平有个天大的倚仗,可你知不知永平那是什么地方,你大兄孤身一人,内心的苦与难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你不能不知道。”
洛娇道:“我知道,所以才愿意嫁给谢家小郎。永平那样的地方,我才不去,人人都比我高贵,我在恭城当地头蛇不好么?”
梁氏连忙软声道:“娇娇,你是要将你爹气出病来不成?”
洛娇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好了好了,爹娘我自有分寸,以后我收敛点便是,一定不给兄长惹麻烦。”话是这么说,洛娇心里却依旧不以为然,她只觉爹娘顾虑太多,大兄天赋异禀,雕得一手好核雕,那王丞相定会将大兄当宝,说不定以后还能娶个公主当驸马呢。她现在才不担心马大核,不过是区区小民,她如今更为操心的是那个查不出来头的阿殷,她那个探手罗汉惟妙惟肖,再过几年,指不定能超越大兄,成为他们洛家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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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夜,几人各怀心事。
两日后,阿殷在苍山脚下见着了家里的侍婢冬云。冬云坐着马车过来,一下马车便先笑吟吟地给阿殷行了礼,瞧见阿殷光滑的脸蛋,更是喜上眉梢。
“大姑娘,您的水痘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夫人让奴婢过来探望姑娘,说是外头毕竟清冷,不宜养病,想着把姑娘接回去的。待老爷夫人见姑娘病好了,定打心底高兴。大姑娘,您瞧,夫人怕姑娘一路颠簸,特地雇了马车呢。”
到底是一家人,阿殷听得母亲挂念着她,心底还是高兴的。
她问:“母亲近日可好?”
冬云道:“夫人吃好睡好身体也好。”
“多得你照顾母亲,”她佯作不经意地又道:“你耳朵上戴的耳环真好看。”冬云高兴地道:“是夫人赏给我的。”
阿殷含笑道:“家里最近可是有什么喜事?”
“谢家把彩礼送过来了,大姑娘嫁过去的日子也择好了,下个月初十,大姑娘便要嫁做人妇了。”冬云连着三句,语气愈发轻快:“恭喜贺喜大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阿殷顿觉有一盆冷水从头泼下,连方才有那么一丝高兴的心情也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