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人生自古谁无死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日。大都。
  
  北兵马司衙门口的屋檐下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冰柱。门口守着的几个蒙古武士鼻中喷着热气,手中握了马刀,站得笔挺,只是偶尔拉一拉头上的毡帽,让羊毛盖住耳朵。
  
  忽然,金鼓齐鸣,夹杂着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路传来。几个蒙古武士立刻肃然注目。只见那马上乘着一个腰佩虎牌的华服官员,顶发结辫,虬须根根如戟。那马行至兵马司门前两三丈远时,不防满地冰霜,前蹄微微滑了一滑。那官员连忙下马查看,口中用蒙古话连连咒骂着,见爱马无恙,这才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完了最后的几步路。
  
  几个蒙古武士左右一分,让开大门。
  
  同一时刻,隔着厚厚的土墙,兵马司地牢里的一位住客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刺耳鼓乐。他轻轻叹了口气,朝门外的狱卒笑了一笑,说道:“吾事了矣。”
  
  那年轻的汉人狱卒却还浑不明白,眼睁睁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冻得通红的双手呵了呵气,将折起的袖口小心放下,又整了整头上的儒巾。由于数次绝食,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长期的牢狱生活使他害了眼疾,左眼几近失明。他还不到五十岁,却已佝偻了身子,当年的潇洒倜傥无影无踪,手背上爬满了古稀老人才有的皱纹。他透过浑浊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三年有余的窄小牢房,又看到了信步走来的蒙古官员,微微点头致意。
  
  囚车从北兵马司出发,一路向南。四周无声寂寂,唯闻车马辚辚。
  
  全城戒严。新年将至,煌煌帝都,一派萧条景象。
  
  但没行多久,离开了兵马司衙门重地,便看到一户临街的人家半开着大门,几张百姓脸孔朝门外探了一探,随即消失。
  
  街上走着的寥寥行人,让蒙古士兵一路驱赶进周边的胡同里,却并不走远,回过头,怔怔地看。
  
  再过不久,便有胆大的百姓打开了门窗,一张张面孔、一道道眼神,全都聚焦在道路中央那个小小的囚车上。
  
  “文丞相!”
  
  “文相公!”
  
  几句窃窃私语伴着寒冬的北风,立时刮遍了周边的大街小巷。躲在胡同里的人跑了出来,只为看一眼那囚车中的背影。更多的人涌到车仗行进的前方,将整条大街挡住了一半。大街上虽然布满了精兵,但这些百姓的胆子似乎在这一日变大了,并没有显出平时的惧怕之情。
  
  开路的蒙古士兵挥开马鞭,劈头盖脸便抽,用蒙古话和生硬的汉话交替叫道:“滚开!让开!滚回家去!”
  
  百姓此起彼伏地惊呼,畏缩着向后直退。几个孩童尖叫着哭了起来,随即让母亲捂住了嘴。
  
  但街上的人众依然有增无减。等车仗过了金水河,来到城南顺承门外的柴市口,一行蒙古官兵齐齐吃了一惊,几匹马同时嘶叫起来。
  
  只见十字路口四方,十几队刀棒刽子手周围,挤满了住在城郊的平民百姓。就连住在城南的蒙古人、色目人,还有一些外国的使者贡臣,也聚集了不少。人群头顶弥漫着一片呼出的浊气。
  
  马可·波罗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心中充满了疑问。他是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年轻旅行者。他不懂汉话,无法和中国人交流,只得用波斯语向身边的色目商人询问那囚徒的身份。
  
  对方也不太清楚,只是说:“也许是个俘虏吧。”
  
  马可·波罗摇摇头,不相信那人的解释。这个横跨欧亚的崭新帝国,千百万的俘虏曾在他们的铁蹄下灰飞烟灭,杀这一个,却如何能引来如此的关注?况且,这还是个被他们视为奴隶的汉人。
  
  他得出结论:是蒙古人强迫这些汉人来观看的,目的是杀一儆百,警告他们不许生出反叛的念头。他决定把这个发现写进他的旅行记录里。
  
  但是汉人越聚越多,仿佛是被驱赶而来的羊群,放眼一看,竟不下万余人众。人们见到车仗,窃窃私语变成了嗡嗡的议论,议论又变成了止不住的嘈杂。终于有一个大胆的年轻人冲着囚车喊了一声:“文丞相?”
  
  只听得“啪啪”几声,那人立刻挨了几下马鞭子,满头是血,倒在地上,让同伴急急抬走了。人群中立刻爆出“轰”的一声愤怒。紧接着又是此起彼伏的几声“文丞相”,已辨不清声音来自何人。汹涌的人流犹如一道翻滚的海浪,将柴市口团团包围。人们越来越大胆,推推搡搡,如潮水般涌上前去,圈子越来越小,无论官兵如何驱赶,都没有用。
  
  车仗里的蒙古官员微微变色,和前来迎接的几个汉、蒙官员商议几句。随即锣响声声,一个汉官扯着嗓门,对着人群喊道:“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遂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比也!汝等立在原处,不得再上前!”
  
  与此同时,两小队官兵跑来复命。他们从清早就出动,悄悄散到顺承门四周,将城垣上覆盖的苇席全部撤了下来。那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引火作乱。
  
  另一个汉官挥了挥手中的一卷文书,对着囚车喊道:“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说着令人打开囚车,弯下腰,亲自将里面的人扶了出来,朝他长长一揖,又道:“皇帝有旨,只要文相公肯降,立即收回成命,任命为中枢宰相,主管枢密院……”
  
  这话不是喊给文相公听的,而是喊给那蠢蠢欲动的人群听的。那份恭敬,既是献给那一个人的,也是做给万人看的。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这个死硬的文天祥忽然回心转意,那将是整个蒙古帝国前所未有的巨大胜利。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百姓,从此再不会有任何异心。南方土地上的零碎抵抗,也会从此销声匿迹。因为他们当中,最有脊梁的那个人,已经低头了。
  
  但文天祥却充耳不闻。他微微抬起眼,高台上坐着的,是时任中枢右丞的回人麦朮丁。当时元廷里有着庞大的汉人幕僚集团,大多在力劝忽必烈皇帝保他一命。忽必烈爱慕其才,也时时不忍杀却。麦朮丁的态度却十分干脆,“不如杀之便”。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在劝降之人如走马灯般访问他的牢房时,他便有所耳闻。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这些大都城郊的贫苦百姓,大多数是和他一样的同胞汉人。他们的眼中有好奇,有钦佩,有惋惜,有愤慨,却很少有家国沦丧的悲怆和黯然,因为这座城市早在百年之前,就已不复衣冠。他不由得想起了陆游的那一首绝笔:“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只可惜,七十多年过去了,陆游的在天之灵并没有得到丝毫慰藉,今后,恐怕也再收不到只言片语。而自己,大约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了吧。
  
  他叹了口气,转向离他最近的几个看客,轻声问了一句话。
  
  麦朮丁以为他在询问自己的身份。因为得到答案之后,文天祥提起手中的镣铐,整衣敛袖,似乎是要下跪了。麦朮丁的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他知道,这个人,即使是见到皇帝,也是长揖不拜,哪怕双腿让人反复抽打,再也站不住时,他干脆坐在了地上。到得后来,皇帝见他时,已经不再强求他跪拜。
  
  但文天祥双膝落地时,却并没有朝着麦朮丁的方向。他朝着百姓指给他的南方,神情肃穆地一拜,又是一拜。聚集在南面的百姓连忙侧身转向,避开他的大礼。几声压抑不住的哭泣从人群中传了出来。
  
  有大胆的百姓取来笔墨,趁官兵不注意,跑上去铺在文天祥面前,请他留一些最后的墨迹。文天祥从容提笔,一挥而就。
  
  汉官立在文天祥身后,将忽必烈那道封相的御诏展开来,又读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悻悻然住了口。
  
  麦朮丁的眼中射出怒火,朝身边的亲随用蒙古话说了什么。
  
  忽然人群一个起伏,原来是前排的一个老人竟也跪了下去,老泪纵横,朝着文天祥连连磕头。这个举动让附近的百姓一下子骚动起来。立刻便有官兵喝开人群,要将那老人拖开,挤得旁边的一个小孩摔倒在地,又被踩了几脚,连声尖叫。那小孩的母亲连忙把他抱起来,母子俩一起放声大哭。一时间悲声一片。
  
  官兵欺上前来,鞭子抽得哗哗作响。冰冻的泥地上立刻溅了点点鲜血。不知何时,几队精兵悄悄围住了整个法场,手中的刀反着微弱的阳光。
  
  有人害怕了,想要退回去,想要回家。
  
  也有人拼命向前挪,只想亲眼见到文丞相,送他最后一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在人群中左推右挤,拼命向前挨去。她裹着一件并不合身的蒙古袍子,头发被挤得乱蓬蓬的,脸色苍白,一双秀目中满是惊慌和恐惧。她拨开几条胳膊,又踩上一只脚,手肘的衣服钩上了一个色目人的腰带,将那人带了个趔趄。那色目人哇哇大叫,伸出巴掌,朝她掴了下去。那女孩向左一蹿,躲了过去,顷刻间不见了。现在,一个高大的汉人男子挤到他身边,一下将他撞出了好几步。但他并没有摔倒,人实在是太多了。
  
  那小女孩钻出人群时,已是满面泪水。泪眼模糊中,她看见法场中央那个人安详地面南而坐,一柄鬼头刀已经悬在他的头顶。她张大了口,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整个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看到文天祥的目光慢慢转过来,定在了自己身上。
  
  文天祥恍惚了一刻,随即心中祝祷:“奉儿,奉儿,是你吗?是你来黄泉路上接我了吗?你长大了些……阴曹地府里,也有岁月流逝?别着急,爹爹马上就来,来和你们团聚……”他微笑着闭上了眼。
  
  那女孩大叫一声,拔腿向前跑过去。
  
  但她的叫声还没冲出舌底,一步刚刚迈到一半,便觉得背上一紧,一只大手将她轻轻易易地抓离地面。紧接着,她只觉得口鼻一闷,眼前一黑,脸蛋被牢牢贴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再也发不出声来。她用力挣扎,却都无济于事。那人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回头,压低了声音咆哮道:“别看!”
  
  那女孩动弹不得,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有那么一瞬间,周围的人一下子静了下来。接着是一声轻柔的微响,好像秋叶落地,又好像是几万人同时叹息了一声。
  
  下一刻,大风挨雾,日色无光。
  
  战马嘶鸣,马蹄声声,几十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开始驱散人群。
  
  那女孩心中痛极,拼命拳打脚踢,喉中闷声呜咽。那人却又把她抱得更紧了。她一口咬在他身上。他微微叹气,一个手刀,轻轻斩在她后颈。她这才晕了过去,软绵绵地被一把抱了起来。
  
  那人向下拉了拉衣袖,遮住了右手臂上的一片斑驳伤痕。转头看到那个年轻的色目旅行者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想必是注意到了方才那女孩的一番反常动静。他勉强陪了个笑,说道:“小孩子胆小,禁不得吓。”说着抬起手,轻轻给昏迷不醒的女孩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将她往肩上一扛,挤在人群中,蹒跚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滴血和泪,洒落在他的鞋尖。 卷一:身世篇 首赴勤王役,成功事则天   那女孩昏昏沉沉的,伏在一人怀里,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父亲的怀抱里。她低声叫着:“爹爹,爹爹……”
  
  印象里,父亲是会立刻回应她的。他会叫:“奉儿!”或者含着笑,摸摸她的头,叫她:“奉丫头!又去哪儿淘气了?”
  
  是了,她的名字里的确带一个“奉”字。父亲给她起名奉书,那是希望她以女儿之身,也能够知书达理。只是这个闺名固然外人不知,父母也很少这样叫。记忆中只有一次,她打碎了一个名贵花瓶,却鬼使神差地赖到了自己的小丫环头上。父亲发现她说谎,大发雷霆,直斥她的名字,吓得她双腿直抖。从此以后,她再不敢顺口扯谎。
  
  府里的丫环婢仆则叫她“奉小姐”或是“五小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最后一次听到小丫环这样叫自己,似乎是七岁的时候。
  
  那时候,江西赣州的家里莺声燕语,花团锦簇。除了她,还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自己排行第五。若算上两个哥哥,自己便是老七。除了亲生母亲,自己还有两位庶母,家中的男女婢仆则不计其数。那时候,父亲是个留情声色、寄情山水的闲官。她隐约记得听母亲说过,父亲生性耿直,即使在朝堂上也敢一倔到底,几年下来,得罪些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他被一次次的排挤中伤弄得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家是庐陵望族,家资不菲,不食俸禄,终老山野,也没什么。
  
  尽管他是宝祐四年的状元,是那一年大宋最有才华的人。理宗皇帝看了他的名字和试卷,连连称赞:“天之祥,乃宋之瑞也。”从此,他便以“宋瑞”为字。
  
  奉书记得,那时候大姐还没到及笄的年纪,来给她说亲的七姑八婆们已经每日走马灯般在后院轮转,而母亲每次都是招待一番,再把她们客客气气地打发出去。而那些婆子总是笑着说:“啧啧,有你家状元公的榜样立在那儿,哪个姑爷还入得了夫人的眼呢?挑吧,挑吧!”
  
  母亲也不反驳,只是抿嘴笑笑,忽然转头,温声喝道:“奉丫头,又乱跑了,来偷看什么?”
  
  奉书知道被发现了,嘻嘻笑着,从屏风后面跑出来,说:“我来看以后的姐夫嘛。”
  
  母亲忍俊不禁,打趣道:“你才多大,晓得姐夫是什么意思?喏,方才说起的那家公子,你觉得怎样?”
  
  奉书小嘴一撇,“不好,比不上爹爹,不能嫁。”
  
  母亲更是笑,旁边的丫鬟婢子也一个个的掩嘴笑。奉书的乳母笑问道:“五小姐也懂嫁人的事儿了?快告诉夫人,以后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姑爷?咱们现在就给你留意着。”
  
  那时候奉书还没到脸红的年纪,挺起胸脯,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要和爹爹一样的。”
  
  母亲一根手指头往她小脑袋上点了点,笑道:“就凭你这股淘气劲儿?我看哪家敢要你!”
  
  一家子姐妹里数她最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儿,母亲这么说她,也早不是第一次了。她粘着母亲撒了会儿娇,又撒欢跑到父亲书房里,打算缠着他把前天那个杨家将的故事讲完。
  
  刚刚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却一下子愣住了。一向闲适淡然的父亲,此时居然泪流满面,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手中的笔早就掉到了地上上。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写了字、盖了朱印的黄纸。纸上的字已经被他的泪水洇得看不清楚。
  
  那是德祐元年的正月。那张纸,是是太皇太后所下的一道“哀痛诏”,请国内仁人义士“发兵勤王”,保护那个五岁的小皇帝。
  
  奉书不知道,在她这个金色的温暖的家外面,世界早已天翻地覆。蒙古大汗忽必烈已经派大军攻陷襄阳,水陆并发,直逼都城临安。长江沿线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大小城池的守将纷纷投降。因为蒙古人放出话去,倘若城里有人敢放一枝箭,城破之后,他们定会大开杀戒,将城里的居民杀得一个不留。
  
  蒙古人向来说话算话,他们在西域灭掉了几十个国家,留下了不知多少座空城。从奉书记事起,家家户户的父母都会这样吓唬自己的孩子:“再不听话,就让蒙古鞑子捉了你去!”
  
  也不知在皇宫里,太后、太皇太后会不会也拿这话来吓唬小官家。也不知那大奸臣贾似道,此时还有没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里斗蟋蟀。她只知道,他们是拿蒙古大军没办法的,只得广撒勤王诏,期待着能有不怕死的忠臣义士,帮助他们多撑几天。
  
  奉书不知所措,把地上的毛笔捡起来,塞回父亲手里,小声问:“爹爹,你怎么了?”
  
  文天祥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想对她做出一个安慰的笑。可是终于没有笑出来,而是搂紧了她,好像怕她再淘气乱跑。
  
  家里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有家乡的邻里,也有口音奇怪的外乡人,有和父亲一样的文弱书生,也有雄赳赳、凶巴巴的武官。有财主,有工匠,有商贩,有江湖游侠,甚至还有奇装异服、断发文身的苗瑶洞蛮。奉书见了形貌奇特的客人,有时会大着胆子,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听。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接到了文天祥的书信,前来响应,带人来参加他的勤王军队的。父亲说,他们“虽然人品不齐,然一念向正,至死靡悔”。
  
  但也有些人,和文天祥谈得不甚投机,屡屡说什么“飞蛾扑火”、“大厦将倾”,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家里的东西也在不断减少。那天,奉书最喜欢把玩的一只羊脂玉白兔不见了踪影。她哭闹了半日,母亲百般安慰,这才好了。随即她发现,母亲手上的玉镯没了,姐姐们头上戴的钗环也简朴了许多。服侍她的丫环从四个减到了一个。
  
  母亲欧阳氏一向淡薄睿智。文天祥变卖家产、组织义军,她从没有过一句怨言,而是一声不吭地从自己多年尘封的嫁妆箱笼里,翻出一样样值钱的物事,命人直接抬到丈夫会客的大堂上。
  
  以奉书的年纪,她还不太明白,家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变化。有一天,她居然看到父亲身着平民百姓的便装,立在院子里。那只拿了几十年毛笔、瘦长如玉的右手中,此时却地握着一把木剑,笨拙地挥了一挥——好像戏台上的武生,还是学徒级别的。
  
  一个新请来的武师毕恭毕敬地指出他身上的十七八个漏洞。文天祥试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苦笑一声:“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我这样的秀才将军,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啦。”
  
  那武师陪笑道:“自古都是君子动口,小人动手,大人就算要带兵打仗,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什么决胜千里之外,本来也是不用学这些东西的。”
  
  文天祥微微一笑:“我何尝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可惜如今的时势,由不得咱们啦。”
  
  奉书看得心痒痒,忍不住蹦蹦跳跳的过去,笑道:“爹爹,你在做什么?我也要学!”
  
  文天祥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怎么,不想做相府小姐,想做巾帼女将了?”
  
  可惜她终于没有机会学到一招半式。文天祥越来越忙碌,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奉书看到父亲全身戎装,神气活现地从房里出来。全家人也都在。可不知怎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高兴。三姐甚至红了眼圈,二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
  
  奉书却从没看过父亲打扮成这样。文天祥生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顾盼烨然,而当他朝服衣冠,神采飞扬的样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而现在,他居然头一次穿上戎装,儒雅中透出些许傲气,立刻就又变成了美周郎。
  
  她格格笑着,去摸他腰间的金兽面束带。随即小手又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她猛地一拽,一片寒光闪过,把她吓了一跳。
  
  文天祥连忙抓住她的手,把匕首拿了回来,重新插在腰里。她看父亲一脸紧张的神色,忽然觉得好玩,嘻嘻笑个不停。
  
  文天祥却神色凝重,摸着她的头,说:“奉丫头,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许老去外面乱野,别让你娘操心。”
  
  她不以为然,大大地一笑:“我什么时候去外面野了?我娘从来都不操心我。”
  
  “你要多学学你姐姐们,多听娘的话,给妹妹做个好榜样。”
  
  “是是,大姐最温柔娴静,二姐最知书达理,三姐最聪明乖巧,四姐最懂事心肠最好,就我爬树玩泥巴,又倔又淘,最不让人省心——爹爹,你每天都要念一遍这些,累不累?”
  
  “还有,”文天祥脸上终于漾出一丝笑意,指着她的一双小脚,“不许偷懒,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大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就要缠脚,她偏不喜欢,经常自己在屋里偷偷放开,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她听了父亲这话,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只想:“爹爹怎么晓得?定是小丫环向他告的密。哼,他居然一直假装不知道……”
  
  她撅起小嘴,还待撒两句娇,忽然听到门外几个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地道:“大人,该动身了!”
  
  文天祥神色一凛,拍拍她的小脑袋,又对两个哥哥说道:“好好读书,回来我检查。”随后,转身便走。
  
  她这才全都明白了,失声叫道:“你,你要去哪儿?”
  
  母亲搂住她,温声说道:“爹爹要出去打仗,得有好一阵子。”
  
  “打仗?”在她的印象里,父亲会写诗,会作文,会下棋,可从来没打过仗。他的胸中也许装着千千万万场胜仗,可他却连一只鸡也没杀过啊。
  
  “那,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文天祥朗声道:“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等我的好消息吧!”他的声音很大,好像是在给谁打气一样。
  
  奉书鼻子一酸,一下子眼眶便湿了,心中告诫自己,不能小孩子气,不能哭。
  
  她跑回屋子里。从床上抓起来一个小坠子,飞奔出去,叫道:“爹爹带上这个!”
  
  她这些日子开始学习女工,坠子编得歪歪扭扭的,底下还漏着没缠好的穗儿,实在算不上精致。但总要给他留个念想,让他记得早点回家,对不对?况且,在小孩子眼里,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通常带着些护佑平安的魔力。
  
  文天祥珍而重之地接了过去,把坠子挂在了匕首柄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他的背影,衣冠严整,只有那串歪七扭八的坠子在他腰间晃来晃去,好像一个淘气的小姑娘。 卷一:身世篇 单骑见回纥,汾阳岂易言   父亲走了。奉书小小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带兵打仗的英姿。当然她没见过真的战场,穷尽一切想象,也不过是从她看过的杂剧戏曲中发挥。
  
  而临安方面的真实情况,则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事实上,心胸狭隘的权臣对勤王军队心存忌惮,不愿委以重任。文天祥的苦心劝谏被朝廷置之不理。等到他们好容易接到了作战指令,已经丧失了宝贵的时机。嘉定失守,岳州失守,江陵失守,建康失守,五木失守,常州失守,独松关失守,平江陷落。蒙古统帅伯颜忿怒于常州军民的死守,下令屠城。全城共有七人幸存。
  
  尸体堵塞了长江的水道,把恐怖从上游带到下游。
  
  到了十二月间,却有了好几日的宁静。一个从临安逃出来的富户经过家乡,对他们说,临安已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坊间传闻,有一日太后在慈元殿上朝时,来朝的文官只有六个人。连左丞相留梦炎也偷偷逃跑了,把官服和相印丢在了自家的茅坑。临安城里的百姓全都在唾骂这个临阵脱逃的大官,把他称作“茅坑宰相”,上茅厕时,总是要朝坑里唾吐一口,算是唾在留梦炎身上。
  
  那天半夜,冷清已久的家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几乎是撞进了门来,大声叫道:“阿嫂!”
  
  那是二叔文璧。他一直在别处做官的。他怎么也来了?
  
  在几个婢子的惊叫声中,母亲的脚步匆匆响起。奉书一下子被惊醒了,急忙穿鞋,也跑了出去,躲在房门后面。
  
  她听到母亲一连串地问:“你怎么来了?相公在何处?临安怎么样了?”
  
  文璧喘匀了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阿嫂慎言,临安……眼下已经不叫临安啦。得叫……”他咬着牙,慢慢说:“两浙大都督府。”
  
  奉书还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就听到母亲似乎是跌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几个丫环忙不迭地扶她,有人把两个哥哥也叫了过来。
  
  文璧又静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鞑子进京了,官家降了。仗打完了。国家,亡了!”
  
  德祐二年正月十八日,伯颜大军距临安只有三十里时,宋廷终于彻底绝望,派监察御史杨应奎献上传国玉玺和降表,奉表称臣,岁纳银绢,以求“苟存社稷”。过不多久,小皇帝赵显、太后全氏、以及后宫百余人,便走上了一百五十年前徽、钦两帝的北狩之路。
  
  靖康耻,不得雪,今又来。
  
  伯颜不识地理,将重兵屯在钱塘江畔的沙滩上。临安的百姓祈祷潮水袭来,将入侵者卷入大海,可也许是天意亡宋,一向守信的钱塘江大潮,一连三日都失约了。
  
  而蒙古人不费一兵一卒便进了临安,像在任何一个被他们攻占的城市一样,为所欲为。一箱箱的衮冕、圭璧、仪仗、器物被从皇宫里运了出来。蒙古人把他们认得的财宝、珍玩通通运往大都,而他们不认得的字纸、典籍、丹青、琴瑟,则在宫墙内胡乱堆成了山,必要时便化作了热量,帮助这些北方的骑手抵御江南的湿冷天气。秀美的西湖湖畔满是铁蹄践踏的痕迹,而湖水中则沉着不知多少绝望的妇人和少女。
  
  奉书喃喃道:“亡国?”这个词虽然时常听人说到,但在她小小的心里,那毕竟还是不可想象之事。国家亡了,是个怎生光景?还会不会有皇帝,会不会有文武百官?地里还会不会长出庄稼,花儿还会不会在春天开放?爹爹还会不会回家,自己还会不会长大?会不会有人夜里来抓小孩子?深夜的天空里,还会不会有漫天繁星?
  
  她胡思乱想着,几乎要哭了。
  
  过了好久好久,奉书才听到母亲的抽泣声:“阿叔,我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别顾忌,实话告诉我,相公他,是在哪里殉的国?”
  
  文璧忙道:“阿嫂别多想!大哥性命无碍!只是……”
  
  欧阳氏惊道:“那,难道他让蒙古人擒走……”
  
  “也没有!我今日便是特意来告诉你们,咱们还没有满盘皆输。大哥……文丞相……他平安脱险了!”
  
  原来投降的前夜,文天祥只身请缨,去元营谈判,试图给国家争得最后一点喘息的时机。可伯颜随即便翻了脸,一队使臣,单单将他扣了下来。此时临安朝廷里已经是一片哀声,第二天,降表就送到了伯颜的营帐里。文天祥被强迫杂在降官队伍里,去大都拜见忽必烈,请求纳降。
  
  可是队伍才走到长江,文天祥便用计逃出了元人掌控沿海路南下,去和剩余的抗元军队会合。眼下,气急败坏的元将阿朮,正大张旗鼓地在江北张贴榜文,捉拿他呢。
  
  奉书这才嘘了一口气。偷偷抿起了嘴角。论心计智谋,不识字的鞑子怎么比得上堂堂大宋丞相?等以后和父亲重逢,他的这番逃脱历险,可得让他好好讲给自己听。
  
  还有更好的消息。文璧不慌不忙地说,临安虽然投降,但官家的两个兄弟——广王和益王——却已经被护送到了南方,分驻闽广,留下了皇室的种子。陆秀夫、张世杰、陈宜中等人,已经以益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组成小朝廷,在东南方起兵。
  
  奉书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陆秀夫、张世杰……似乎听说过这些人,是了,爹爹说过,他们都是忠心的臣子。张世杰性子有些跟他合不来,但依然是好人。”
  
  欧阳氏也舒了口气:“二王有这些臣子辅佐,起兵收复江山,这是好事啊。”
  
  文璧道:“是好事,但对咱们来说,可就不一定了。阿嫂,鞑子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益王起兵,他们能坐视不管?只怕顷刻间就要打到南方,斩尽杀绝才肯罢休……”
  
  “可是,可是官家已经降了啊。”
  
  “官家降了,剩下的兵马若是作乱,就成了叛军,更该剿灭。你可曾见蒙古人手下留情过?我得到的谍报,忽必烈已经派了李恒,带兵朝江西扑来了!”
  
  奉书在外面偷偷听着,在心里默默重复道:“李恒?”这是她记住的第一个蒙古将官的名字。以前她也听说过不少蒙古人的名字,都叽里咕噜的,她一个字也记不住。
  
  文璧又道:“倘若派的是别人,我还不会轻易说这话。但是李恒……阿嫂,听我一句话,现在就逃罢!江西迟早不保!”
  
  欧阳氏虽然颇有些见识,可到底是久居闺阁之人,听到一个“逃”字,一下子慌了起来,说道:“咱们的家业都在这里,孩子们还小……”
  
  “若是李恒真的来了,你们又是丞相家眷,难道能躲过他们的耳目?恕兄弟直言,你们一群妇人小孩,能跑多快?要是真落在蒙古人手里,下场如何,你想没想过?”
  
  过了半晌,欧阳氏才涩声道:“全凭阿叔做主。”
  
  *
  
  那天晚上,奉书迷迷糊糊地突然梦见了大都。那是个她连听也很少听过的城市,可在梦里,大都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十分熟悉。大街上走满了青面獠牙的胡人,有的口里喷着火,有的手里提着小孩的头,却好像都没注意到她。她拼命躲着胡人们的手臂,在无声的人群中穿梭来去,想要寻找父亲的身影,看到的却只是越来越多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发现了她。头顶上的衙门口立刻敲起了鼓。咚、咚、咚,所有的胡人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咚、咚、咚,所有人像潮水般朝她冲过来。她尖叫,可是叫不出来。咚、咚、咚。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在床上狠命挣扎起来。
  
  咚、咚、咚。那是周围人杂乱的脚步声。人声纷繁,有母亲的声音,有姐姐们的声音,还有小妹的哭声。二叔在劝慰几个老仆。两个哥哥在指挥下人搬什么东西。有人在搬动箱笼,有人在收拾妆奁。忽然啪嗒一响,一阵浓烈的栀子花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接着便是丫环们互相埋怨。
  
  奉书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做梦。她一骨碌爬起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忽然房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仆妇朝欧阳氏行了个礼,深深低头,犹犹豫豫地说,她在江西还有亲人儿女,她这把老骨头体弱多病,实在是怕再出远门。
  
  欧阳氏没听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重重叹了口气,叫人传话,叫账房给不愿意走的丫头仆役一人支二十两银子。话一传出,只听得呼啦啦的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有一多半的人前来辞行。
  
  奉书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空荡荡的院子显得那么陌生。那部她荡过的秋千、那株她爬过的树,还有那些被她踩过的花花草草,一个个仿佛眨着眼睛,向她道别。
  
  她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抹了一把眼泪,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开始收拾东西。平时服侍的小丫环已经离开了,她踮着脚打开衣柜,把自己的小衣服一件件抱出来。又趴到床底下,拢过来五六双小绣鞋,用床单胡乱裹住。然后是平时喜欢的玩具、没读完的开蒙的书籍,母亲给缝的娃娃,父亲送的笔墨纸砚,睡觉时抱着的枕头……
  
  然后她帮着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拖到大门外面。母亲表扬了她,却立刻又说:“咱们带不下这些东西的。奉儿,挑几样物件留个念想,就够啦。”
  
  奉书怔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母亲勉强微笑着,安慰她:“你二叔要去广东惠州做官,咱们得赶紧跟去,脚程千万不能慢。惠州那里不打仗,安全得很,热闹得很。以后啊,你想做新衣服、买新玩具,娘再做给你,买给你。等咱们找到爹爹,打退鞑子,再带你回家,嗯?”
  
  她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几句话就给哄好了,乖乖上了车。没走出多久,车子却又停了。她掀开帘一看,原来路边又多了几辆大车,从窗户里看到,里面也坐了不少妇人孩子,有些她还挺眼熟的。
  
  那是文天祥在朝中的一个同僚的家眷,以前也曾来家里做客的。欧阳氏正在和那家的主母寒暄。
  
  那家的主母是个大嗓门,一个劲儿的抱怨:“江西住不得了!马上就要打仗啦!文夫人,你们现在赶紧走,还算是有眼力!不如路上做个伴儿,如何?”
  
  欧阳氏挤出一个微笑,回应道:“不知贵眷又要迁到何处?怎么你们的车仗是往北方去呢?”
  
  大嗓门主母睁大眼睛,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然是要去北方!哦,夫人可能还不知道,我家相公……这个,嘿嘿……这就要把我们接到大都去,府衙都建好啦。虽然北方天气冷,但毕竟安全,可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担惊受怕啦……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们难道不是要去北方……”
  
  欧阳氏摇摇头,彬彬有礼地回道:“不,我们去南方。”说毕,转头正视前方,命令车夫:“走,上路。” 卷一:身世篇 来生业缘在,骨肉当如故   一路向南。那时战火还没有烧到南方,一家人带足了银钱,倒也饮食无缺。只是笨重的家私拖慢了行程。两个哥哥马上就意识到,他们带的那些书本,怕是几年也读不完的。
  
  文家向来有敬惜字纸的传统,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张,就算是只言片语,也决不能胡乱丢弃。大哥二哥商议了一下,将大部分书送给了一个当地的私塾教师,一再叮嘱要将这些书籍用心保存。他们互相安慰着,父亲得知了这件事,必定也不会怪他们。
  
  再行几日,几箱沉重的珍玩也被贱价换成了银两。
  
  陡峭的梅岭横亘在赣、粤之间,隔开了中原和岭南。梅关古道自赣南而始,盘旋而上。那时正是梅花落尽的季节,车轮上的花泥带着清香,被他们从江西一路带到了广东。
  
  等到奉书病好,他们已行到广东循州境内。那是一条远路,但没法子,因为临近的韶州已被元军招降。以前跟随她的小丫头全都没跟来,免不得落了半日的思念之泪。随后她便发现,自己梳头、洗衣、缝补,原也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偶尔让剪刀划破了手,原也是用不着哭的。
  
  只是天气愈发湿热,有时竟难以忍受。还不到四月,三天里便有两天像蒸笼一般,空气里的味道也怪怪的。三姐环儿从小娇滴滴的,此时更是难捱,幸好没有生什么大病。可是大姐的病却一直没好,而身子一向结实的小妹寿儿,竟也染上了瘴疾。终于,一家人在河源县耽了下来,走马灯似的请大夫。
  
  但大姐和小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大夫说要将她们隔开。母亲和姐姐们死活不干,但终于被二叔劝住了。他说:“你们想让大哥回来时,看见一排棺材吗?”
  
  奉书不懂,为什么她们不让自己去探望大姐和小妹。终于,在三天没见到她们之后,她悄悄溜进了小妹的房间。那里面药味弥漫。
  
  五岁的小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大大的眼睛凹陷下去。她见了奉书,说不出话,只是勉力伸出手来,要她抱。奉书紧紧抱住她。
  
  小妹微弱着声音说:“姐姐,娘亲在哪儿?”
  
  “娘去县城请大夫了。”这是真话。
  
  “我要爹爹。”
  
  “爹爹他……他在外面啊。”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奉书答不上来。她只是个八岁刚过的小女孩,读书不多,不会像哥哥们一般讲道理。她只好说:“你快点好起来,爹娘就来看你。”
  
  小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妥协了:“姐姐,我想回家。”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回家。”
  
  “我现在就要回家,我好难受……”
  
  奉书只得把小妹抱得更紧,拍着她瘦骨嶙峋的后背,泪水顺着她的脸蛋流到床上。小妹紧紧抓着她的头发梢。
  
  但过了不久,小妹的手便松开了。
  
  奉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从小妹身边拉开的。她只记得自己在哭,周围的所有人也都在哭。那天稍晚些时候,大姐也离开了人世。
  
  她漠然看着二叔在客店里进进出出,派人去买棺材、买灯烛,指挥着丧事。他还点起蜡烛,红着眼圈,趴在桌上写了封信。写好了,却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并不叫人送出去。
  
  因为谁也不知道,收信人此刻到底在何处。
  
  家里的大人们仿佛一下子都老了好几岁。他们要哀悼死者,却还要照顾生者。奉书因为见了小妹,被逼着灌了好几天的药。幸好,她并没有生病。
  
  一家人擦干眼泪,走走停停,终于走进了惠州城门。奉书的祖母早些时候已经被送来安置。三代团聚,噩耗传达,免不得又是一番悲喜交集。
  
  她不喜欢广东。二叔说惠州是岭南名郡,苏东坡在这里住过,还写过什么“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里的荔枝还曾被装上快马,沿着梅关古道一路奔驰到长安,送到杨贵妃的纤纤玉手之上。可她到时,还没到荔枝成熟的季节,自然也就没这份口福。
  
  她只觉得苏东坡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下去,天色又湿又热,蚊子也比江西的大了许多。开始她见到大毒蚊子时,还会尖叫一声,躲到大人身后,直到它变成扁扁的死蚊子为止。过了一两个月,她空手打蚊子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了,偶尔打出一记妙击,她甚至飘飘然然,感觉像书里的侠女一般。再后来,姐姐们房里的蚊虫,也都成了她的试招靶子。母亲见了,唯有摇头微笑。
  
  不仅是蚊子大了,其他的畜生虫蚁也比中原的要肥美许多。来广东短短几天,奉书就身先士卒,尝了一大口白蛇肉。几个姐姐看得都要吐了,三姐更是一天没跟她说话,说她身上有蛇腥味儿。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怪鱼怪虾,她也慢慢都敢吃了。不过,不管这里的吃食如何光怪陆离,让她在梦里淌口水的,还是只有家乡的大白米饭。
  
  街上的人也奇奇怪怪的。由于气候湿热,夏天时,女人出门竟有只着半袖的,露出下半截或白或黑、或柴或肥的臂膀。若是在家乡,这便是不守妇道的浪□□子无疑。但本地人竟似司空见惯,也很少有人特意将眼睛往那些光着的手腕子上瞄。
  
  母亲严令奉书不准学当地女人,令她不管天气多热,也得穿得正正经经,外衣里还要另套一副中衣。她过不多久就放弃了矜持,没人时,总要悄悄卷起袖子。有一次,她光着臂膀在院子里玩,却被两个哥哥看见了。哥哥们朝她皱了皱眉,可是什么也没说,因为他们不仅掀起了两只袖子,裤腿也是卷起来的。
  
  还有更吓人的。天气热,哥哥姐姐都喜欢待在房里,可她待不住。母亲不让她随便出门,她便请二叔没有公务时带自己出去转转。软磨硬泡,二叔总算是答应了。可在街上刚走出几步,便被一个浑身漆黑如墨的大汉堵住了路。那人五官看不清楚,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她一下子便吓得哭了。
  
  二叔呵呵大笑,指着他道:“这是海外来的异邦人,名叫小黑子,已在广东住了好多年啦,现在是我府里的小厮。只不过他天生是哑的,说不来话——来,让他驮着你走。”
  
  奉书吓坏了,死活不干。二叔只好把那黑墨人打发走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街上转了几圈,便将方才的惊吓忘得一干二净。蹦蹦跳跳,正得意间,忽然又看到街边站着几个异装妇人,都是高鼻深目,耳朵上穿满金环,有一个还是红头发,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指着她们道:“这也是你府上的奴婢吗?”
  
  二叔失笑道:“你以为我的衙门是什么,戏班子么?这些是波斯人,原本是来广州做生意的,也时常来惠州低价进货……”
  
  这些话她可听不太懂,但“广州”她是知道的。为了不露怯,只得顺着二叔的话问:“广州住着很多这样的人?”
  
  二叔道:“很多。那是个大港口,物货兴盛,有各种各样的外国人,带来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忽然停顿了好久,似乎走了神,半天才叹道:“可现在不比以前啦。蒙古人打到了西域,占领了波斯人的家乡,屠杀了不少人,也就没什么波斯人来做生意了。这些留在广东的,多半也回不去啦。”
  
  她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问道:“那蒙古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比这些……”她本想说“比这些波斯人还奇怪”,但此时他们已走到那群波斯妇女旁边,她拿不准这些长相奇怪的女子会不会听懂她的话。
  
  二叔一怔,道:“蒙古人?他们……唉,他们虽然生性暴虐,粗鄙无文,可模样却跟我们汉人差不多,有些蒙古人还会说汉话呢。”
  
  “真的?”这倒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禁想起那个关于大都的奇怪的梦。
  
  她还待再问什么,忽然身后有人跑过来,叫道:“文大人!”
  
  两人一转身,只见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有军情送来!”
  
  文璧面色忽转严肃,招手道:“小黑子,去把五小姐送回去。”
  
  那个漆黑的墨人居然并未走远,一溜烟又跑了过来。这次奉书可不能再推脱了,看那人蹲下身来,只得不情不愿地坐上了他的肩膀。小黑子伸出只蒲扇般大手,拉住了她的小手。真奇怪,他的手背是黑色的,手掌和指甲却是粉红色的。
  
  开始她还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个异族怪人蛮劲发作,把她甩到地上。但不一会儿,她就变得兴高采烈。这个人好高好高,她坐在他肩头,左顾右盼,俯瞰着芸芸众脑勺,简直变成了巨人。 卷一:身世篇 征夫行未已,游子去何之   文璧所得的军情虽然号称机密,可过不几日,不知怎地,惠州城里就尽人皆知了。五月初一日,赵显的哥哥、七岁的益王赵昰在福州即位,改元景炎。
  
  大宋又有皇帝了,尽管他每隔一阵,便不得不搬一次家。
  
  新朝廷大封功臣。在那口耳相传的长长名单里,不仅有陈宜中、张世杰、陆秀夫等一直追随皇帝左右的忠臣,还有一个文天祥。他被封为观文殿学士、侍读、通议大夫、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一连串的头衔和职位,老百姓说来说去,也分不太清楚。
  
  奉书从哥哥那里听到消息,几乎是尖叫着跑入内堂,正撞在母亲身上。她大叫道:“爹爹又被封官了!他还在带兵!”
  
  母亲却泪光莹然,说:“一下子封了这么多头衔……朝中是不是已经没人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连串的坏消息。淮东、淮西尽为元军占领,那个曾中了反间计的李庭芝一直坚守奋战,直到被俘,最后不屈而死。元将李恒——便是那个文璧最为忌惮的将领——已经平了江西,家乡终于沦陷。阿里海牙平了湖南,正向广南步步推进。忽必烈传檄招降,降书如雪片般飞进蒙古军营。到了六月,广州守将献城投降。
  
  奉书突然想到那些滞留在广州的波斯人。
  
  广州紧邻着惠州西部。此时惠州城里已是人心惶惶,城外天天有士兵操练,号角和鼓声从清晨一直响到傍晚。奉书在二叔的书房里发现一张大大的地图,每当某处州郡陷落的谍报传来,他便在地图上用红笔圈一个圈。到得后来,纸上密密麻麻的一片血红,疏密有致,像病人在春天出的疹子。
  
  七月,正是天色最热的时候,消息如清风般传来,文天祥已到了福建南剑州,在那里开府募兵。一时间,各地豪杰奔走相告,义军纷起响应,当真有一呼百应之势。
  
  奉书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便想问二叔福建在哪儿。但文璧每日早出晚归,不是操练军队,就是召集幕僚开会。她不好意思去打扰他。
  
  她悄悄进了他的书房,趴在那张大地图上,眯着眼睛,一点一点地读那上面州郡县邑的名字。大部分的地名她都不认得,但她知道,每一个州郡的名字,都代表了很大很大的一片土地,但那些地方全加起来,比起让蒙古侵占了的大宋江山,却还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
  
  终于找到了福建路,南剑州。她惊喜地发现,居然离惠州不算太远。而且,那里的红圈圈还很稀疏。她痴痴地盯着那地图,仿佛看见了父亲带兵打仗的英姿。眼前的“南剑州”三个字上,似乎浮现出了一个坚固的城楼,无数骁勇善战的士兵排成阵势,大声呐喊,气镇山河。
  
  但过了不久,文璧几乎是摔着门进来,把她吓了一跳。他手中拿着一叠公文,脸色难看得吓人。
  
  “元军大举进攻福建,南剑州知州王积翁弃城逃跑,现在已经做了鞑子官了!”
  
  奉书一怔,眼前那虚幻的城楼就“啪嗒”碎了,半天,才小声问道:“那爹爹呢?朝廷怎么办?”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府衙。元军攻下南剑州,继续进军福安。福安就是福州,是小朝廷的行宫所在。福安虽有数十万宋军,却不敢迎战。张世杰等人护着小皇帝逃到了海上,开始在漂浮的海船里上朝。
  
  而文天祥带领的督府军,成了大宋在陆地上的最后一支正规部队,和李恒正面相抗。人们说,李恒是出了名的用兵诡谲、心狠手辣,而文天祥的军队深得百姓支持,地利人和。双方互有胜败,督府军也行踪不定,时进时退,在汀州、漳州辗转支撑。
  
  这些军情上的消息,奉书也听不太懂。但有一样,她无法不注意到:那些逃来的难民,一个个都瘦得像纸一样,好像挨了几年的饿。有些人逃来时,怀中紧紧抱着的,是小孩子的尸体。
  
  新年转眼又要到了。她又开始剪红纸窗花。以前她酷爱动手剪纸,剪的那许多花样,匆忙中被留在了江西老家,一张也没有带来。现在想来,怕是早就让蒙古军队烧掉了吧。
  
  她不再期望能见到父亲。她知道,父亲和家人之间,隔着几千几万个凶恶的蒙古人。伯颜、阿里海牙、阿朮、李恒、张弘范……那些名字被流民心惊胆战地重复了千百遍,每一个名字后面都仿佛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尽管有些人的名字,似乎不像是蒙古的。
  
  所以她不再等父亲。每剪好一张红窗花,就把它贴上墙,贴上窗,贴到自己房间的每个角落。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的房间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竟然像极了那张满目疮痍的红地图。她尖叫一声,跳起来,把满屋的红窗花撕得干干净净。
  
  城里慢慢开始有了谣言。有人说,等到春天的青草长出来,蒙古人的马儿吃饱了,第一个要进攻的便是惠州。有人却说,广东气候太热,蒙古人水土不服,早晚会撤,大伙只需静待时日即可。有人说,循州、潮州的守将都已经通敌,难民们经过那里时,亲眼看到城里走满了黄头发、红眼睛的蒙古人。还有人说,蒙古人杀人太多,已遭了天谴,他夜观星象,不出半年,那忽必烈定会满脸发黑、七窍流血而死。
  
  终于,当“蒙古人要攻打惠州”的谣言又一次流行起来的时候,母亲坐不住了,请来二叔、四叔商议。他们从房中出来的时候,奉书看见了他们的脸色,便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房里,收拾东西。
  
  她收拾得很快。她在广东虽已住了将近一年,却没攒下什么物事,房间里干干净净的,远没有在江西家里那样精致华贵。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忘记家里的陈设了。那只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羊脂玉白兔,现在想来,也丝毫没了吸引力。
  
  果然,第二天,母亲和庶母就开始催促各自的孩子,匆匆忙忙地打包离开。
  
  文璧来给他们送行。
  
  “二叔要留在这儿操练军马。蒙古人要是真打过来,嘿嘿,就让他们瞧瞧我的厉害。”
  
  他们先到了河源,看了大姐和小妹的墓。大家都吃了一惊。那墓碑前面,竟有几条燃尽的线香,两根碎蜡烛,还供着一盘槟榔果,看起来还很新鲜。
  
  当地人说:“文丞相一心为国,保境安民,是大忠臣、大好人。他的小姐们,我们是时常来拜一拜的。”
  
  他们辗转北行,来到循州。一路上并不寂寞,不少百姓也在朝那里走。她在马车里坐着,有的人则坐在牛车上颠簸,还有的骑着驴子,鞍子上满满当当,是堆得比那乘客还高的家当。有的人推着轮车,里面塞着铁锅、干粮、破衣服、还有婴儿。
  
  更多的人用双脚走着。奉书看到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赤脚前行,不防一脚踏进一个泥坑,摔了个大马趴,随即光裸裸的脚踝就肿了起来。
  
  奉书看那小孩咬着牙一步一瘸,心里一揪,回头道:“娘……”
  
  母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微笑了一下,命奶娘将那赤脚小女孩抱上车来。那女孩却往后直躲,喊着:“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但她只躲了两三步,就扑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还是被奶娘抱上了车。她缩在一角,怯生生地打量着车里的女人小孩。
  
  欧阳氏笑着对她说:“我们不是坏人,不会抢你的东西。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
  
  那女孩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你爹娘呢?”
  
  那女孩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她,说道:“他们在……在前面等我。”
  
  欧阳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奉书却很高兴,说道:“那他们在哪儿?长什么样子?待会我们把你送回爹娘那里。”
  
  那女孩突然泪水盈眶,狠狠瞪了她一眼。
  
  奉书好不没趣,见那女孩面黄肌瘦,又转而道:“你饿不饿?你叫什么名字?”说着盛了一小袋炒米,递给她。
  
  那女孩毫不客气地抢过了干粮,嗅了嗅袋子里的香气,却不吃,而是将袋口系好了,小心翼翼地收在里自己怀里。对她的第二个问题,倒是充耳不闻。
  
  奉书不高兴了,掀开窗帘,扭头看外面。远处的山峦青翠起伏,一道道田垄将土地隔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田地里绿茵茵的,好看极了。
  
  她从没见过如此广阔的田野,连忙转过头来,一脸兴奋,“原来稻谷是长这样的!”
  
  姐姐们听了,也连忙趴到窗口去看。
  
  那赤脚女孩忽然嗤的一笑:“什么稻子?那是荒草。”
  
  奉书立刻满脸通红,有些羞惭,又有些气恼,反唇相讥道:“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撇撇嘴,道:“三岁小孩都知道。”
  
  奉书不说话了。也许真的是这样。不过,好好的田野,为什么要种荒草?
  
  马车忽然猛地一颠,接着外面轰的一声,人声鼎沸。只听得前方几个人大叫道:“过不去!前面在打仗,过不去啦!”
  
  奉书心里猛地一跳。看母亲时,她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那声音并不大,可是一传十,十传百,消息瞬间就席卷了整个道路。有人道:“快回去!快回去!”有人道:“向东走,去揭阳山!”
  
  乱象未平,前方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几个声音尖叫道:“鞑子来了!” 一时间哭喊声大作,众百姓呼儿唤女,你推我挤。 卷一:身世篇 扬旌来冉冉,卷旆去堂堂   那赤脚女孩一下子慌起神来,一骨碌爬起来,就想跳下车。欧阳氏忙拉住她,“危险!”
  
  百姓群里一个大汉朗声喊道:“大伙莫慌,别挤,别跑!”
  
  为什么不跑?奉书心里打鼓。蒙古人终于打到了广东。她只听得远处战马嘶鸣,一些人嘴里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终于忍不住,将窗帘掀开了一条缝。远远的只见五六个人骑在马上,有的穿红衣,有的穿黑衣,皮盔下面垂着两根绾起的细辫子。这就是蒙古鞑子?
  
  她再一细看,忍不住惊叫一声。那一身红的哪里真是穿了红衣,分明是全身染血!他们见了大批百姓,急转马头,朝田野里奔去。但刚奔得几步,那浑身血迹的元兵便倒栽下地,微微抽搐着。
  
  另几个元兵立刻驰了回来。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指着几个百姓,口中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命令他们将伤者抬起救治。
  
  那几个人却往后退了退。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愿从命。
  
  那元兵首领大怒,拔出马刀,左右挥了两挥。一个年轻后生浑身直抖,便要上前扶那伤者。
  
  方才那喊“大伙莫慌”的汉子突然上前一步,大骂道:“直你娘的鞑子赤佬,猪狗一般的人,死样活气的,还敢对老子发号施令?给老子滚回你们马圈去,否则……”
  
  那元兵首领虽然听不懂他的骂辞,也料想不是好话,哇哇大叫,挥刀便朝那汉子斩去。那汉子居然是有些手段的,一见对方抓紧刀柄,早有防备,矮身一躲,顺手抽出倒地伤者的腰刀,铮的一声,挡住了迎头砍下的马刀。那元兵首领虽然凶恶,可毕竟也全身受伤,那汉子却是一身生猛蛮力,双刀相交,那元兵首领全身不由得一晃。那汉子早看准他腿上缠着绷带,左手顺势一拳打在他的伤口上。那元兵首领痛叫一声,跌下马来。那汉子一刀剁下,那元兵首领翻滚着躲过去了。那汉子骂了一声,双手紧握刀柄,朝下又是一剁。这回,奉书只见得一股鲜血像喷泉一般射到空中,吓得大叫起来。
  
  那汉子一手将马扣住,右手将马刀往地下一戳,结果了那伤者的性命。
  
  另外三个元兵见他连杀两人,都惊呆了,纷纷抽出刀,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那汉子大声叫道:“大伙儿上啊!这是落单的鞑子,休要让他们跑了去报讯!”
  
  后面的百姓静了片刻,随即“轰”的一声呐喊,疯了一般向那三个元兵涌过去。那三人见势头不好,待拨马跑时,早被十几双手拽下马来。百姓群里有妇人,有小孩,还有老人,全都朝那三人身上拳打脚踢。
  
  奉书捂住了嘴,看到那几个元兵的脑袋从人堆里露了出来,脖颈被人踢来踢去。开始他们还张口大呼,但没过多久,嘴里就涌出了一股股的血,再也没了声息。
  
  众百姓看着元兵尸体,又是愤恨,又是惧怕。
  
  一个小脚妇人突然哭叫道:“我……不是我……我没杀……”
  
  那带头杀人的汉子沉声道:“乡亲们莫怕。这伙鞑子不知残害了多少大宋子民,今日是死得其所。小人罗南星,斗胆请大家出些劳力,咱们把这几个人埋了,免得走漏风声。”
  
  众人道:“正是!”片刻间便有几个男丁上前来,将元兵尸体在田野里掘坑埋了。
  
  那汉子解下元兵的马刀,自己跨了一把,又将其余的分给了几个最精壮的小伙子。那几匹蒙古马太过惹眼,那汉子和周围人商量了一下,几刀下去,将几匹马都杀了,一并埋入田里。
  
  那是奉书头一次看别人杀人。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血,而马身体里的血竟然比人的还多。她吓得呆了,蜷在车厢一边,心中默念着:“勇敢,勇敢,要勇敢。”几个姐姐一叠声地问她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就是不敢说。
  
  经过此一番波折,天色已经晚了下来,一片斜阳映在古道荒草之上。
  
  罗南星朗声道:“今日怕是赶不到兴宁县了,再说,前面在打仗,咱们万不能冒冒失失前进。大伙便在这道旁宿一晚罢,人多了也安全。周边不太平,小人和方才那几个帮忙的兄弟便负责守夜,万一有事,也好有个防备。不知乡亲们意下如何?”
  
  众百姓此时已将他当成救星一般,纷纷点头,道:“全凭壮士做主。”
  
  一簇簇篝火生了起来,众百姓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休息的休息,吃饭的吃饭。文家的几个妇人孩子也在车里歇了。
  
  那扭了脚的女孩却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车里。
  
  “我的脚好了。”她扶着车辕,慢慢溜下地来,又突然回头,把一样东西塞到奉书手里,“给。不欠你们的。”
  
  奉书茫然接过,见是一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手环,毛茸茸的颇为可爱。她左看右看,抬头喊道:“这东西又不值钱。”那女孩却早已隐入夜幕中去了。
  
  半夜,奉书来到车外解手。众百姓日间行路辛苦,此时上百个男女老少鼾声起伏,连那守夜的小伙子也睡着了。她明知无人看见,却还是害臊,借着月光,走出去几十步,悄悄跨过几道田垄,蹲在乱草里完了事。起身时,却觉得眼睛一花,远处似乎有几团光,一闪一闪。
  
  她吓了一跳,揉揉眼再看时,只见一点一点的火光,好像星星落到了地上,竟似有上百支火把朝自己移过来。那分明是一支连夜行军的军队,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只想:“日间那几个落单的鞑子让我们杀了,现在鞑子大军来报仇了!”
  
  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在远处大路上蛇形前进。奉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跑!快回去叫大家跑!”可是双手抖得厉害,裤带怎么也系不上。她一咬牙,干脆打了个死结,拔腿就往回跑,却被纠缠的野草绊了一跤,扑地摔在地下,糊了一脸凉凉的泥土。再爬起来时,只听得身后荒草里簌簌声响,似乎有好几个人朝她所在的方向扑过来。她纵然年幼识浅,此时心里也如明镜般清楚。大军行时,必有斥候在前探路,以免撞进陷阱埋伏。斥候来了。她被发现了。
  
  她的一颗心从没跳得这样快过。手足并用,爬了几步,终于站起来,没命地向大路上跑去。但身后的追兵迈开长腿,轻轻易易地就追上了她。他们一言不发,想必是为免惊动成群的百姓,但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朵里。
  
  当一只大手抓上她后背的那一刻,她终于尖声哭叫起来:“救命!娘!救——”随即便被捂住了嘴。
  
  但她的尖叫声已经惊醒了熟睡的百姓。大路上立刻一片骚乱,更多的人慌叫起来。她听到罗南星睡意惺忪的声音道:“鞑子来了?”随即是蒙古马刀出鞘的刷刷声。她似乎还听到母亲大叫自己的名字,但那叫声被更多更响的呼唤声淹没了。
  
  大军的火把已经清晰可见,火光里,影影绰绰的不知有多少人。抓她的那个兵丁似乎犹豫了一下,对同伴低声道:“是个小孩。”说的却是汉话。
  
  另一人道:“咱们遇见的小孩子细作还少吗?带去见主帅!”说着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奉书又踢又咬,可是毫不济事,让那兵横拖倒拽,像拉包袱一样从乱草上滑了过去。
  
  随即听到不远处马蹄声来回乱响,马上一人大叫道:“主帅有令,不得惊扰百姓!”连说了好几遍。那马蹄声好近,仿佛下一刻就要踩上她的脑袋。
  
  奉书心中怕极,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杂草拂面,泥腥冲鼻,从地上向后看去,只看见越来越近的靴子和马蹄,一排一排地立在大路上。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让人提了起来。捉她的那兵微一躬身,朝着一顶轿子道:“报告主帅,这小厮鬼鬼祟祟地在田野里……”
  
  奉书一边哭,一边小声辩解:“我没鬼鬼祟祟!我是……呜呜……我是在……”
  
  轿子里的人掀起帘,跨了出来。
  
  她一看之下,立刻愣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也全忘了。舌尖上只剩下两个字。
  
  “爹爹……”
  
  是在做梦吗?她大叫着跑过去,一头扎在父亲怀里,紧紧抱着不放手,一面哭,一面笑,眼泪、鼻涕、还有脸上的泥水全都沾在他身上。
  
  文天祥身边的兵丁只道这小孩要对主帅不利,立刻齐刷刷地拔出了刀。见她不要命般扑到主帅身上,心中齐叫不妙,知道主帅是文官,毫无自卫之力,此番必是休矣。可主帅却还安然无恙,反而搂住了这小孩,轻声道:“奉丫头?是你?”
  
  “不是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了!呜呜……你怎么连一封信也不寄来?我以为你在大都,被鞑子欺负……呜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们了!我要回家……你不要打仗了,呜呜……我要回家……”
  
  文天祥捧着她满是泪水和泥浆的小脸,微笑道:“傻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们?我时时在想你们啊。你长高啦,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九岁……呜……”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委屈。
  
  “哦,对对,你九岁啦。你们怎的在这儿?”
  
  “我们……我们先去了……因为……”她只想把这一年的奔波和苦楚一股脑地说出来,可又怕几句话说完,父亲没的可听了,又会不再管她,因此固执地闭了嘴。
  
  先前捉她的那两个斥候早就张大了口,心知闯祸。文天祥板起脸,道:“你们把我女儿给捉来了,该当何罪啊?”
  
  那两人连忙跪下,忙不迭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知道……小姐……她也不像个小姐啊……”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语无伦次。
  
  文天祥用袖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泥污,喝道:“还不快赔礼!”
  
  两个斥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奉书弯下腰,齐声道:“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冒犯,还请小姐宽恕。”
  
  奉书看了这两人诚惶诚恐、点头哈腰的样子,突然觉得好玩极了,眼泪还没干,便咯咯笑了起来,停不住。
  
  文天祥搂着她,也呵呵一笑:“去一人领五两银子吧!今天算你们晦气,要是真捉到了元军细作,那可就是一人十两喽。” 卷一:身世篇 正好王师出,崆峒麦熟时   军帐里,奉书换了身新衣裳,全身上下已擦洗得干干净净,依偎在母亲怀里。身边是祖母、四叔、庶母、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还有阔别两年的父亲。大家眼圈都是红红的。她心里却轻飘飘、甜丝丝的,左看看,又看看,简直像在一个沉沉的梦里。
  
  父亲说,他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梅州。日间他们碰见的那几个受伤的蒙古兵,就是这一仗的残兵败将。父亲的部队为了剿灭剩下的小股敌兵,这才连夜行军。为了不让逃窜的元兵知觉,这才一声不出。
  
  她忍不住问:“你的兵怎的都那么听话?就不说小话?连咳嗽都不咳嗽一声?我见那火把静悄悄地往前走,简直吓死了,还以为是鬼哩。”
  
  四叔说:“大哥真是治军严明,说不惊扰百姓,真个就是秋毫无犯,兄弟今日亲见,可算是服啦。”
  
  奉书却不服,心想:“可是他们吓到我了啊。”忽然又抓住父亲一个痛脚,问道:“别人打仗都骑马,你为什么坐轿子?”
  
  “我……这个嘛……我是文官呀。”文天祥支吾了几句,又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先说说你们的事吧,嗯,怎的不见定丫头和老幺?我跟你们说,我军中有个小伙子,是老朋友的侄儿,文武双全,长得也俊,我考察他好一阵啦。你们快叫定丫头进来,就说爹爹一直念着她,要给她说一门好亲事……”
  
  可是没人附和他。大家都慢慢低下了头。文天祥说着说着,神情便从得意变成了疑惑,从疑惑变成了害怕。
  
  “定丫头,她,怎么了?”
  
  四叔起身,把祖母扶了出去。母亲挥挥手,也让两位庶母把孩子们带出去休息。
  
  奉书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她想起了大姐那疲倦而温柔的笑容,还有小妹那只紧紧攥着她头发的小手。她想告诉父亲,小妹死时,是念着他的。
  
  她待不住,在外面绕了一圈,又来到父亲的军帐门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进去。
  
  帐子里一片死寂。良久,才听到父亲涩着声音道:“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她们。”
  
  母亲没说话,只听到压抑的哭声。
  
  父亲又说:“我这两年,在外面,看到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骨肉分散,才明白亲人的可贵……以前在家时,我很少想这些,冷落了你很久,现在想来,真是不该……唉,她们跟着我,也是吃苦!”
  
  “我……从没怪过你……今日能再见到你,看你活得好好的,我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起兵勤王时,我就知道胜算不大,只想一死报国,也就罢了。后来让鞑子监`禁时,我也从没低过头,只想若是让他们杀了,也算是全了名节。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止不住的害怕,我若是死了,你们怎么办,母亲怎么办……现在老天保佑,教咱们全家团圆,你们就留在这里,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可是……可是你在带兵……怕是不方便……”
  
  “嘿,我带的这些兵,全是些无家可归的散兵游勇,家乡都早让鞑子占啦,只好带着全家老小,各地辗转。你去后面看看,我这里的女人小孩还少吗?有不少人还跟着做饭、洗衣、照料伤员呢。你们便跟她们住在一起,打仗时,留在后面,总比在道上奔波要安全。”
  
  “真的?”母亲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喜。
  
  “真的?”奉书听到这里,只想冲进帐子里,抱着父亲狠狠地亲一亲。但她听说军中规矩严,稍有不听话,就算你战功赫赫,照样砍头,只好忍住了冲动,大大地咧着嘴,捏着小拳头,一步一跳,回到了给自己安排的住处。
  
  第二天,军队开拔,前往梅州城休整。一大清早,便有其他几路军队传来捷报,左近的元军都已消灭殆尽。因此大家均是神情轻松,有说有笑地收拾东西。文天祥在军营里巡视了一圈,便给自己放了假,和家人呆在一起。
  
  先是带了妻子兄弟,去向老母亲问安。然后又去了男孩的帐子里,检查了道生和佛生的功课。过了一刻钟,他笑容满面地出了来。
  
  最后来到女儿们的住处。他来时,奉书睡得正酣,几个姐姐连忙七手八脚,把她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父亲已经在一叠声地夸奖几位姐姐,说二姐柳儿读书勤奋,简直要把他的两个儿子比下去了,又夸三姐环儿长得高了,再不是以前娇滴滴、病怏怏的样子,最后听说四姐一路上周济穷人难民,不住口地夸奖她心地善良。
  
  奉书眼看父亲就要问到自己,连忙系好衣服,穿好鞋袜。只听得二姐、三姐全在告她的状:“奉丫头白天淘得要命,晚上又不爱睡,早上叫也叫不起来。”
  
  “哈哈,那可不行。不过她还小,长身体,多睡睡也没坏处。”
  
  此时奉书正满头大汗地穿鞋。原来她想:“爹爹知道我比不过几个姐姐,临走时只让我好好听话,还让我好好缠脚。我可一条都没做到,爹爹要失望了。”于是找出去年的小鞋,塞进了脚尖,又拼命地塞脚后跟,想要蒙混过关。
  
  谁知这个诡计也让三姐看穿了。她捂着嘴笑道:“咦,咦,有人给奉丫头穿小鞋!”
  
  她满脸通红,只听父亲哈哈大笑:“傻丫头!”看着她不知所措的神情,又忽然收了笑容,拍着她肩膀,低声说道:“不爱缠,就别缠啦,眼下这时局,万一……嘿,跑得快些才是最要紧的。脚大就脚大,我文天祥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说着说着,语气便黯然起来,大约是想起了没来得及出阁的大女儿。
  
  奉书却只听到“别缠了”三个字,登时如释重负,把小鞋扔到了一边,叫道:“爹爹真好!”
  
  又说笑了几句,门外忽有人报:“大人,有人求见!”
  
  文天祥于是出了帐子。奉书蹬上自己平时的鞋子,也巴巴地跟了出去。几个姐姐都矜持,不会在军中抛头露面,她可还小,不在乎这些。况且昨天晚上,斥候把她当成细作那么一闹,大半个军营都对主帅这个不像小姐的小姐印象深刻。她走在营帐里时,不时有军汉摸摸她的头,塞给她一块熟肉干。还有人假装伸手来捉她,然后故意让她躲过,赞道:“小姐好身手!”
  
  她咯咯笑着,反手去捉那人。那人不知怎的就被扭在地上了,龇牙咧嘴地求饶。
  
  但她看到父亲那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便觉得自己的那点威风微不足道了。此时他在一排营帐前面孑然矗立,旌旗猎猎,千万双满是敬意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奉书简直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如何能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来去,不染淤泥?
  
  文天祥的身后,笔直地立着两个青年副手。左边那个军官打扮,身材挺拔魁伟,满面英气,眼神凌厉得仿佛能杀人,身侧跨了双刀,整个人几乎比她要高上一倍,宽上一倍。右边那个稍年轻些,眉清目秀,一脸阴柔书卷气,腰中却也佩了宝剑。不知怎的,奉书立刻觉得,这人就是差点要成为她姐夫的那个。
  
  那书生模样的人见她过来,朝她微微一笑,她顿时觉得如沐春风。那高大军官则瞟了她一眼,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觉得自己好像待拍的蚊子。
  
  她稍作权衡,站到了那书生身后。
  
  随即她看到昨天擒她的那个斥候立在人堆里,朝她挤眉弄眼地笑。那人也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子,比大哥大不了几岁,昨天却那样凶。她回瞪了他一眼。
  
  父亲身前跪着一个人,却是昨天那个带头杀蒙古兵的罗南星。只见他再拜道:“草民愿为大人帐下小卒,随大人杀鞑子、保家乡!望大人收留!”
  
  他的事迹,已有亲兵对文天祥细细说了。文天祥拈了拈须,对身边那军官道:“贵卿,这位看来是你的同行啊,你怎么看?”
  
  奉书听了那大汉的名字,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早间曾听军汉说过,父亲有个患难与共的老战友,名叫杜浒,字贵卿,号梅壑。她光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和父亲一样的文雅人哩,没想到却是这样一栋刚硬铁塔。
  
  杜浒把眼在罗南星身上扫了一扫,沉声说道:“这人胆大心细,像是个统御之才。不过论真本事,他到底是怎生杀的那几个鞑子,百姓说时,不免添油加醋,当不得真。丞相,让我试试他手段,如何?”
  
  奉书想:“这人谈吐倒挺不俗,跟爹爹一个调儿。相比之下,那罗南星倒显得粗鄙多了。”忍不住悄悄朝前挪了几步。
  
  文天祥笑道:“怎么,你前日还没打够?”这么说着,却微微侧身,给杜浒让出一条路来。
  
  罗南星一愣,忙道:“草民不敢!草民哪配跟大人的部下……”
  
  杜浒冷笑道:“杀鞑子时,哪来的胆子?”话音未落,已经忽的一拳,停在罗南星胸口前面,凝而不发。罗南星一味的惶恐推辞,竟是一点也没能躲过去。
  
  杜浒收了拳头,哈哈大笑:“你死了!丞相,这人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罗南星大叫一声,抡起一双铁拳,直捣杜浒面门。杜浒略略一闪,罗南星便打空了。
  
  罗南星一击不中,拳头还没收回,便又伸腿撩他下三面。杜浒仿佛是优哉游哉地向旁跨了两步,罗南星便踢空了。杜浒顺势拿住他手肘,轻轻向后一惯。罗南星顿时失了平衡,身子转了半圈,眼看就要脸孔着地,摔一个嘴啃泥。杜浒舒手抓住他肩膀,往回一扳。
  
  罗南星的双脚便又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高下立判。四周的军汉连天价喝起彩来:“精彩!”“杜架阁威武!”“还是杜大哥厉害!”
  
  奉书看得呆了。杜浒身材那么魁梧,却灵活得像一只狐狸。方才他并没有出一拳一脚,但她看了,再回想罗南星杀鞑子的那几个回合,简直成了小男孩打架。
  
  罗南星呆了片刻,突然大叫:“不带用戏法的!”紧接着爆喝一声,全力向前一扑,像一只展翅的鹞子。
  
  周围人立刻“轰”的一声喝彩。可是彩声却马上变成了惊叫。原来奉书看得入迷,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得太近,眼看就要被罗南星的小腿扫到。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一阵窒息的狂风朝自己罩过来,突然懵了,愣在当处。
  
  文天祥叫道:“奉儿!”周围的一群人齐声叫道:“五小姐!”
  
  杜浒本已闪在一旁,见状飞身扑上,一把将她抄了起来,另一只手一拨一转,罗南星便翻滚着摔在地上,“啊哟”叫了一声,随即惶恐地伏在地上,连声道:“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奉书脑袋里一片空白,此时身在空中,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常识告诉她,作为一个九岁的娇滴滴的相府小姐,自己大约应该害怕,应该尖叫。可是方才被捞起来的那一刻,头重脚轻,简直是腾云驾雾的感觉,比过去荡秋千还要惊险刺激一百倍。
  
  杜浒语气严厉,在她耳边说:“以后可不许乱跑,五小姐……”
  
  奉书却忽然格格笑了,叫道:“爹爹,爹爹!”从他胳膊上跳下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只是傻笑。
  
  周围爆出一阵如释重负的嗟叹。文天祥不断拍着她后背,温声斥责道:“野丫头,你这是想跑到战场上去吗?这次要不是贵卿,你的小命还在?回去!”
  
  杜浒见罗南星还伏在地上发抖,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朝文天祥微一躬身,淡淡道:“这人还算机灵,方才也怪不得他。休怪杜浒直言,他胜得过丞相你手下八成的士兵。给了我罢。”
  
  罗南星惊魂略定,喜滋滋地跟着一队兵士领兵器去了。
  
  而奉书看看父亲,看看杜浒,又看看地上踩出来的凌乱脚印,回想起刚才飞起来的感觉,心跳得飞快,仿佛自己也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卷一:身世篇 大风从何来,奇响振空谷   奉书心里面直痒痒,仿佛小时候得到新玩具一般高兴。刚在梅州城落脚,她便忙不迭地向姐姐们描述了那场比武。她说得手舞足蹈,比划着那两个人的一来一往。
  
  可三个姐姐却听得意兴索然,反而似乎对那佩剑的俊俏书生更感兴趣。罗南星则被她们完全忘了。
  
  “他叫什么?”
  
  “长得怎么样?”
  
  “他也会武艺吗?”连四姐也问了一句。
  
  奉书却答不出来。这时大哥进了来,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笑道:“那个人叫谈笙,二十岁,在军中任同督府咨议。爹爹说,他本是状元的料子,国难之际,毅然投笔从戎的。”
  
  二姐“哦”了一声,喜孜孜地连连点头,又欲盖弥彰地问:“那……那个杜架阁……”
  
  奉书心想:“杜架阁?就是杜浒?他怎么那么多名字?”
  
  大哥道:“那是个江湖上的游侠,不知是哪帮哪派的头儿,爹爹入卫临安时,他带了几千人去投奔,后来又对爹爹有数度救命之恩。朝廷封了他一个兵部架阁文字的小官儿,嘉奖他忠义。”
  
  奉书暗暗好笑,心想过不多时,那个罗南星大概也会有官做了,反正现在朝廷里官比人多。父亲头上已经顶了十来个官衔,他的部下们根本搞不清楚,称呼他时,也是随口乱叫。有的叫他“督军”,有的叫他“主帅”,有的干脆泛泛称他为“大人”、“相公”,断不会出错。杜浒则一直叫他“丞相”。其实那时他因为与陈宜中的矛盾,已经辞去了丞相的职务。不过陈宜中是不敢出来打仗的,自然不会知道杜浒的言语,就算知道了,也管不着。
  
  只听得大哥如数家珍,又说起了父亲属下的“玉面通判”赵时赏、沉勇有谋的“铁人”巩信、身经百战的“活兵书”张汴,一连说了十几个名字,她也记不得这许多。
  
  二姐笑道:“大哥,你一路上,就在记这些?”
  
  “那当然,身在军旅,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否则怎能知己知彼?我还知道……”大哥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梅州有好铁匠。咱们在这里休整两个月,打造兵器箭矢,再等陈子敬、吴文炳、唐仁他们的兵马前来会合,马上就能过梅岭。过了梅岭,你们知道是哪儿?”
  
  二姐、三姐齐声道:“江南西路!”
  
  “没错,爹爹要去把家乡打回来!”
  
  几个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几双眼睛都已经弯了起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大哥又道:“复了江西,福建、浙江也指日可复,沿江而下,便可再复临安。这次是势在必行。我听军中传说,鞑子气运已尽啦。”
  
  大家齐声问:“为什么?”
  
  “蒙古人不晓礼义,全不懂什么天命大统,他们大汗的位子,都不是父传子,而是谁厉害谁坐。你们说,这不是乱套么?现在这个忽必烈,是上一个大汗蒙哥的兄弟。他的位子,也是跟他的弟弟阿里不哥争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手下的那些个大王小王不服,一直在北方反叛,今天一个自立为汗,明天一个发兵作乱。你们说,就这样子,他们国运能盛?”
  
  四个姐妹连连点头。三姐笑道:“鞑子的名字叽里咕噜的,也亏你都记得住。”
  
  二姐抿嘴笑吟道:“内家苗裔真隆准,虏运从来无百年。”那是文天祥被扣元营时,当着元军主帅唆都的面写出来的诗。那句“虏运从来无百年”,当时便传出军营,在南方流传开了。
  
  大哥笑道:“百年?真是抬举他们了。现在高举叛旗的,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搞得忽必烈手忙脚乱,不断往北方派兵,连伯颜都派走了,哪还有心思侵占大宋的土地?爹爹说,最好是他们内斗个两败俱伤,咱们便来个渔翁得利,克复江山,教他们再也打不过来。”
  
  几个姐妹齐声称是,对大哥钦佩已极。奉书却忽然说道:“你这几天尽盘算这些事,可没读书罢?”
  
  大哥听了这话,腾的一个激灵,慢慢的低了头,摸了摸下巴上茸茸的胡子,又扬起头笑道:“二弟爱读书,让他读去,等复了国,他爱考状元便考。我么,我要做将军!”
  
  几个姐妹吃吃笑着,道:“参见文将军。”
  
  此后数月,大军在梅州休整完毕,即向江西进发。果然如道生所言,不少蒙古精兵都已调回北方平叛,余下大多是些“新附军”,也就是投降的汉人组成的军队,都奉命缩在城里,守多攻少。真打起来时,这些新附军根本不是督府军的对手。
  
  一路上行得出奇地顺利。赣南的各路豪杰本就心系故土,听闻大军前来,纷纷起兵响应,夺了不少小城小县,前来投靠。队伍越来越壮大。其中有不少父亲的故人老友,他们见面时,都是“执手相看泪眼”,说什么“不图此生复相见。”有一天晚上,他们还通宵喝酒,半个营地都能听到他们走调的歌声,反复唱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父亲心情舒畅,白天带兵,晚上写诗。他指着道路两边的滚滚绿浪说,去年老百姓的庄稼被鞑子的马匹啃食践踏,不少人挨了饿,而今年雨水丰沛,他要保他们一个好收成。
  
  可是好景不长。那之后不久,祖母便病重起来,无法随军前行。父亲只得派大哥护送祖母,迁到相对安全的福建汀州。道生是长房长孙,孝义所致,此时理所当然负起重担。于是祖孙两人与大伙洒泪告别。
  
  大哥临走前,把二姐留着的那些兵书全要走了,又安慰眼圈红红的母亲:“若有鞑子来,我便招募义兵,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他又和弟弟妹妹一一作别。奉书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你再回来时,我们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怎么办?”
  
  “别担心,我会找到你们的。”他亲了亲她的脸蛋,刚长出的胡须蹭得她痒。
  
  然后他们便上了车子,渐行渐远。奉书跑过去,把双脚印在车辙上,用力感受土地上的律动,仿佛那样就能和他们永远联系起来。
  
  一年之后,传闻闽、粤一带瘟疫流行,十室九空。奉书穷此一生,再也没有听到祖母和大哥的任何消息。
  
  *
  
  等奉书对大哥的思念慢慢淡下来的时候,好消息便一个接一个地传来。父亲带兵沿贡水而下,雩都大捷,举国震动。奉书一路上听人说道,父亲在家乡的地盘上一呼百应,“号令通于江淮”。沿途的百姓听说他们是文丞相家眷,竟有在路边跪拜的,好不容易被劝了起来,又捧出家里珍藏的白米和腌肉,堆在他们的车子后面。这里已经离家乡不远,众百姓的碎嘴聒噪钻进她耳朵里,只觉得无比亲切,听也听不够。
  
  他们到了兴国县城,在最大的一户人家借宿。那人家地方虽大,可房子依然破破烂烂的,墙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家的婆婆几乎是拽着母亲进了门,一面将家里男丁都撵了出去。母亲让人给她银两,她坚决不收,反而把媳妇丫头都叫出来,让她们向丞相夫人磕头,又大声吩咐几个小孙子,让他们看看相府的公子小姐,学学人家的人品礼数。
  
  奉书乐坏了,因为居然有人夸她“冰雪聪明”、“乖巧懂事”、“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胎子”。她低下头,腼腼腆腆的,听着母亲不住地谦逊和道谢。但过了一会儿,她就在那家堂屋里发现了一副弹弓,便悄悄地拿着跑到院子里,学着村子里几个小泥孩儿的样子,捡起一块小石头,绷在弦上,看准一只老母鸡,松手。
  
  “啪嗒”一声,小石头落在了墙角的瓦砾堆里。老母鸡神定气闲,不为所动。
  
  她不服输,又是一石子打过去。这次离得近了些,石子落在地上,弹了两弹,擦到了老母鸡的脚爪。老母鸡嫌恶地抖了抖翅膀,踱了开去。
  
  她来了劲头,第三颗石子脱手飞出,“扑”的一响,正中老母鸡屁股。老母鸡“嘎”的一叫,“腾”的一下跳起来老高,甩出几根鸡毛。院子里的黄狗也受了惊吓,吠了起来。一时间,鸡飞狗跳。那老母鸡见她追来,张着翅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半飞半走,跳过了院墙上的豁口,眨眼间就不见了。
  
  奉书一下子愣住了。她本想打中母鸡就完事,可万万没想过要把那鸡赶走。她听父母说过,这里的百姓饱经战乱,生活已经窘迫不堪,一只生蛋的母鸡往往便是全家人的指望。眼下自己纯为取乐,就……母亲知道了,会怎样责备自己?父亲知道了,会有多失望……她听见有人被惊动,从屋里跑了出来,感觉全身都僵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一看到她手里的弹弓,就皱起了眉头,轻声斥责道:“怎么到哪儿都脱不掉野劲儿!快,把东西放回去,跟人家婆婆陪个不是。”
  
  谁知那家的婆婆听奉书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居然并没有发火,也没有唉声叹气,反而局促地陪着笑,对欧阳氏道:“家里的东西都太脏了,你看,把小姐的手都弄黑了。我去带她洗。”
  
  奉书心里万分的过意不去,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可是……那只鸡……没了……”
  
  那婆婆笑道:“傻孩子,鸡认窝呀,天黑了,它自己就会回来的。你不会以为它会跑到野地里藏一辈子吧,哈哈,哈哈哈!”
  
  她睁大了眼,感觉好像受了骗一样,过了半晌,才破涕为笑,连忙把眼泪抹干净。一张小脸上满是黑手印儿。
  
  那婆婆引着她去洗了手脸。她一路上看着墙根堆着的铁锹、锄头、犁耙,可是一样都不敢动了。屋里放着一张布机,上面挂着半匹麻布,她也只是摸了一摸,不敢用力扯。
  
  奉书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是中秋时节。父亲把军务交给几个部属,在兴国县摆了个小小家宴,还兴致高涨地和二哥下了几盘象棋。
  
  上一次全家人聚在一起过中秋,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家里的人比现在多些,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她记得父亲请了一干歌舞伎,在月光下轻歌曼舞,看得她如痴如醉。
  
  这一次,一顿饭却吃得很安静。文天祥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说:“今晚的月光很好。咱们的很多将士不能和家人团聚,十分辛苦,明日我便传令,好好犒劳他们。”
  
  他话音刚落,忽然便有个老仆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叫道:“相、相公!出事……出大事……求见……谈……”
  
  他说得语无伦次。文天祥猛地站起身来,将酒杯撇到一边,“说清楚!”
  
  那老仆尚未开口,又是一个人闯了进来,手上抓着两三卷纸。那是年轻的督府咨议谈笙。他一见满屋女眷,立刻深深低下头,眼睛看着脚尖,反而又上前了两步。一家子女人忙不迭地跑进后堂。只有欧阳氏强自镇定,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听。
  
  谈笙立刻说道:“大人,鞑子来了,请……请大人快撤!”他声音颤得厉害。
  
  “胡说!整个吉州都差不多平了,哪来的鞑子?”
  
  谈笙将头低得更深,“巩都统拼死送出来的急报,李恒亲率五千轻骑,离这里只有二百里路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书信。纸角带血。
  
  文天祥的脸色一白。若真是如此,且不管这股骑兵从何而来,他的大批主力军队都在围攻赣州,兴国县位于相对平静的后方,此时根本是一片空虚。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急问:“鞑子从何方来?”
  
  “南面,赣州方向!”
  
  “怎么会?赣州的兵马呢?张汴呢?”
  
  “不知道……大人,请您当机立断,暂避锋芒,莫殆千古之恨!”
  
  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犹豫了。下一刻,守城的兵卒就远远望见了旷野上的火光,以及月光下不同寻常的骚动。急报一个接一个地传进同督府。再过了一顿饭功夫,惊叫着的妇人孩子刚刚收拾好随身细软,杜浒便跌跌撞撞地撤回城里,有常人两倍粗的胳膊上扎着两支箭。 卷一:身世篇 胡行疾如鬼,忽在林之巅   奉书只记得自己和三姐、四姐一起,被塞进一顶小轿子,在黑暗中一路颠簸。家里的女眷都不会骑马,又都是一双小脚,连走路都走不快。她听到轿子外面马蹄声声,看到明明暗暗的火光不规律地闪烁着。县城里到处都是百姓的哭喊。父亲属下的兵卒徒劳地安抚着,让他们快撤,快藏好家里的钱财,快躲起来。
  
  轿子里窄小无比。三个姐妹抱成一团,都感到对方身上在发抖。
  
  文天祥决定向永丰方向撤退。一连十几个时辰的急行军,没有时间停下来休息、做饭、甚至解手。奉书感觉外面的轿夫换了好几茬,有时候轿子跑着跑着,便磕在了地上,那是抬轿的轿夫中箭倒地了。
  
  奉书在轿子里坐不住了,掀开帘,跳下地来,说道:“我自己走!”
  
  可还没走几步,前面的路上便堵满了成群的难民,大家口里纷纷传言:“鞑子拿下永丰啦!大伙快跑啊!”
  
  几个督府军将领立刻安抚道:“不可能!那里有邹统领的三万兵马!不许再传谣言,否则军法处置!”
  
  但没有一个人真的被“军法处置”。因为所有人都在那么说。突然,人群分开一条小缝,几十个宋兵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跌跌撞撞地从前方跑过来,看到文天祥的轿子,便即伏地大哭。
  
  奉书看清他们的模样,不禁尖叫了一声,胃里一阵翻腾,将早间吃的几口冷饭全吐在了地下。
  
  那些人的双耳全都没了。
  
  那是邹洬手下的民兵。三万人,虽然不少,但全是步兵,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新招募来的民兵。虽然大家都是一腔热血,勇气过人,但骑兵冲来,登时如同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只一个时辰功夫,督府军便即死的死,伤的伤,溃散的溃散,仓皇撤兵,留下一路尸体。这几十人,是让元军捉住,又放回来,以示挑衅的。邹洬本人则身受重伤,让亲兵拼死护送,突围出来。
  
  发动奇袭的是李恒手下的一名偏将。骑兵的数量是五百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赣州和太和的残兵也先后逃了回来。大伙这才知道,李恒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驰骋了小半个江西,连败三支督府大军,这等速度,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永丰失陷,意味着北面的退路被彻底截断。军中慌乱了一阵,终于传出了命令:“后队变前队,向西南方撤退!”
  
  大军无法进入深山,而斥候来报,李恒的追兵已经铺天盖地般驰来。包围圈在不断缩小,派出去的斥候只有一半回了来,脸上的神情充满绝望。奉书听到几个不同的声音发号施令,一个个小队被派出去阻击追兵,又一点点地退了回来,绊倒在同伴们的尸体上。她还听到嗖嗖的放箭声音。那是弓马娴熟的蒙古人。督府军里民兵居多,很少有人受过弓箭的训练。
  
  中秋时节,午后的太阳依然释放着灼人的热量,道路上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气味。人人汗如雨下,汗水瞬间便让干渴的大地吸了进去。
  
  奉书的晚饭是在轿子里啃的一个冷馒头。危机四伏,没人知道下一个歇脚的地方会是哪里。
  
  大军虽众,可大多是身上负伤的残兵败将。一路上不时能看到溃败的军队,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一起。等到彻底天黑之时,大家终于走不动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些人大都是参战不久的民兵和乡兵,一年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手里拿的还不是铁枪和大刀,而是犁耙和锄头。而现在,再苦再累,也只能凭一口气撑着。
  
  而蒙古军队身经百战,经常日骋千里,在马背上都能睡得安稳。
  
  可李恒不是蒙古人。奉书在军中听人议论,他是西夏国的党项后裔。西夏被灭时,他的祖父被杀,父亲让蒙古人看中了意,收养长大,就做了蒙古的官。人们在提起他时,毫不掩饰心中的鄙夷,都说:“这叫认贼作父,三姓家奴。这种人,和文大人比,那是云泥之别。”
  
  可是在奉书心里,对李恒的害怕却远远胜于鄙夷。已经有不知多少督府军的兵马死在他手下了,也许还会有更多。突然,奉书身子重重撞到了板壁。轿子猛地一晃,接着整个侧翻在了地上。一个轿夫腿上中了箭。
  
  奉书摔得晕头转向,只听到周围一片喊杀之声。三姐一面哭,一面把她和四姐从轿子里拉了出来。她们辨不清方向,只看到月光下帅旗招展,上面一个大大的“文”字,左右摇晃。
  
  她此前从没跑过那么远的路,只觉得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一边哭,一边跑,摔了不知多少跤,膝盖上磕出了血。跑不到一刻钟,便喘得岔了气,小腹针扎般疼。两个姐姐还要更惨。她们的一双小脚根本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不久,三姐便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奉书急得大哭。忽然背后抢上一个人,把三姐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又抱起四姐,向她喝道:“快走!”那是一直追随在父亲身边的杜浒。奉书平日里总是有些怕他,但此时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跟着他,生怕跟丢了。
  
  但杜浒抱了两个孩子,走得便慢了下来,忽然看到身边有个没受伤的小军校,便把四姐交给他背着。
  
  四姐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叫道:“三姐,奉儿!”那军校却带着她匆匆跑远了。
  
  奉书拼命捶打着杜浒的胳膊,叫着四姐的名字,可杜浒却如同充耳不闻,矮身躲过一波箭雨,攥住她的两只手,好像在拖一卷包袱。
  
  到了八月十七日,奉书已经累得不行了。督府军大半已经溃散,剩下的虽然都是精兵,却也都疲于奔命,人人眼圈凹陷,脸色蜡黄。她跟着身边的大人们跑。汗水把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眼睛刺痛得难受。脚上似乎是起了泡,但是都已经痛得麻木了。
  
  后来,杜浒找来一匹马,那是一个牺牲了的斥候留下来的。他牵着马,又把两个女孩像堆包袱一样堆到马鞍上面。她开始还害怕掉下马来,但过了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睡梦里,鞑子兵把她捉了去,把她的脚按在油锅里浸。
  
  那天她只远远地瞥见父亲一眼。父亲的背微微驼着,看上去像一个老人。
  
  元兵一直咬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有好几次,箭雨几乎已经落到了跑得最慢的人的脚后跟。更有一次,一枝箭矢挟着劲风而来,竟比其它箭射得远了一倍,贯穿了一个小兵的后心,将他钉在地下。
  
  远处的追兵群里立刻爆出一阵欢呼,仿佛是称赞那个强弓硬弩的神射手。随后,又是几枝箭争先恐后地射了来,仿佛是在赌赛一般。
  
  傍晚,督府军撤到了庐陵东部的方石岭。那窄窄的山岭小路里面,已经挤满了四处逃难而来的百姓。军队花了半个时辰,才疏散了人群,把百姓一一送过了岭,清出一条道路。
  
  便是这么一耽搁的工夫,元军的呐喊声已经在山背后响了起来。
  
  文天祥已经几夜没合眼,眼中满是血丝,发令时声音已经恍惚起来。他派张汴、赵时赏阻挡元军,派吴文炳、巩信带人掩护在侧,派谈笙砍伐树木,阻塞道路……他有条不紊地说着说着,却忽然住了口,流下一道浊泪,环顾四周,颤声道:“别管啦,别听我的……你们快逃吧,逃到山里去,留得青山在……”
  
  张汴、赵时赏等人齐齐变色,跪下道:“大人说的什么话!我们是大宋的将官,不是逃兵!就算打不过时,尽力而为,一死报国便是!”
  
  巩信聚集了自己剩余的最后六七十个步卒,一言不发,跪在文天祥面前。
  
  文天祥惊道:“巩都统,你……”
  
  “请大人准巩信带人断后!”
  
  他这是把自己送上死路,文天祥如何不知?但不及他拒绝,隆隆的马蹄声便顺着山石,响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巩信向萧敬夫使了个眼色。萧敬夫半扶半架,将文天祥搀到了后面。余人含泪四散。
  
  下一刻,骑兵如黄蜂般拥出山岭,与巩信遥相对峙。
  
  奉书被杜浒带着,仓皇从山道上逃离。她不明白,巩信的几十人如何能抵挡大批元军。她频频回过头看,只看见了巩信的背影,还有元军阵前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到他梳着蒙古人的发式,背上背着一张好大的弓,简直比她的人还要高些。而他的整个人虽然并不高大,却像极了一枝蓄势待发的利箭,让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战栗。一时间,什么“认贼作父”、“三姓家奴”,那些蔑称全都被她忘了个干干净净。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个人生来就是号令蒙古军队的。他身后的千百个蒙古骑手,没一个及得上他。
  
  但李恒看到巩信的小队横在路当中,却犹豫了,令他的军队停了下来。几顶盾牌密密地护在了他身前。
  
  也许,巩都统真的有什么妙计,可以打退李恒……奉书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让杜浒拉着,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处山隘,再也看不见身后的情形。
  
  但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是有人记录下来了。巩信在树林里纵起数十个火堆,自己端坐一块巨石之上,周围数十兵卒刀枪并举,侍立左右,全无惧色。众寡之势太过悬殊,竟让老成的李恒起了不小的疑心,以为这是一桩空城计,以为巩信身后埋伏着大批精兵。他让人试探着放箭。有几个宋兵倒了下去,有的晃了晃,仍是站在路当中。几阵箭雨过后,巩信身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十几枝箭,却依然屹立不倒。
  
  蒙古人素来迷信鬼神,此时已有不少人害怕起来,将长弓丢在地上。李恒大声呵斥,鞭梢一指,令军队向前冲锋。等到第一批骑兵冲过来时,巩信突然动了。他大吼一声,跳起身来,砍翻了面前的一匹马。
  
  肉搏只持续了很短的时刻。宋兵人人中箭,人人带伤,人人苦战,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巩信倚石而战,在手刃了数十敌人之后,终于力尽。李恒检视他的遗骸,“创遍体,死未仆”。 卷一:身世篇 铁骑俄四合,鸟落无虚弦   在元军被巩信稽滞的同时,文天祥所率残兵已经翻山越岭,逃至一个叫空坑的村子。此时夜幕深沉,督府军大都溃散,首尾不得相顾。慌乱中,奉书似乎看见谈笙将母亲、庶母和两个姐姐护入一处民房里,他手中的宝剑反射着惨白的月光。她拼命唤了几声,便被杜浒拉到了另一条路上。
  
  杜浒拉着她,抱着三姐,已经精疲力竭,随意闯入一户破败的空房子,刚把三姐放下地,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奉书几乎以为他死了,但随后他鼻孔里便响起了鼾声。
  
  奉书和三姐搂抱在一起,互相安慰道:“明天就好了。鞑子找不到我们,明天就安全了,杜架阁会给我们找到吃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住了口,呜呜地哭了起来。
  
  月光透过房顶,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跳起了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挨了半夜。突然,杜浒一跃而起,叫道:“有情况!”略略一思索,伸手从地上抄起两把灶灰,往两个女孩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自己则握紧了腰间的刀,闪在了门边的阴影里,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嚣,似乎是风声,却又不像。
  
  过了不久,连奉书也听得清楚了。她听到脚步声纷纷杂杂,得得的马蹄声将四周围了起来,她甚至能闻到战马身上的骚味。无数人口中呐喊着,她依稀能从中分辨出几句汉话。
  
  “抓文天祥,别让他跑了!”
  
  “抵抗的,格杀勿论!”
  
  她扑到门缝前面看。一时间,她以为外面飞满了萤火虫。随后才明白,那是无数燃烧的火把,将骑兵们佩戴的马刀映得血红。远处的几个民房已经烧了起来。那些房屋只有茅草作顶,此时已被吞噬在熊熊烈焰之中。
  
  大军分成数队,像蚂蚁一般侵入四面八方。村中的狗齐齐吠了起来,还有几只鸡被赶着乱走。一个村汉不及躲避,让一匹马撞倒在地上,又让另一匹马踩穿了肚子。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挤了出来。
  
  奉书吓得呆了,直到三姐在她背后狠狠一扯,这才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蜷缩回屋子角落,心脏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砰砰跳得飞快。鞑子兵马上就要来了。
  
  突然咣的一响,眼前一亮,门板被整个劈开。两三双蒙古皮靴踩了进来。
  
  他们竟然没发现杜浒,只看到了簌簌发抖的两个女孩。
  
  一个元兵转头朝外面说了句什么,语气轻松,似乎是说这里没有可疑的人。
  
  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探头看了一眼,随即眉头一皱,将目光定在奉书和三姐身上。她俩毕竟是相府小姐,就算脸涂得再黑,衣裳再脏再破,也总是有些不一样的气质。
  
  况且,她俩已经哭得满脸是泪,泪水将脸上的泥污冲掉,露出一条条白玉无瑕的肌肤。
  
  奉书拼命将脸转开,吓得快晕过去了。她能感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狠狠剜着,又听到脚步声响,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但门外响起一句汉话:“百户大人,文天祥又不在这儿,不必平白耽搁。”
  
  那长官模样的哼了一声,似乎颇以为然,转头出门,闯进了另外一家。
  
  奉书心中狂喜,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看。门外全是竖立的皮靴,和倒下的尸体。
  
  但她还是不敢动弹,和三姐挤在一起。她听到元兵一家家地搜捕询问,不时拔刀杀人。偶尔有人想要跑出村子,即刻便被射死。每过得一刻,便有人叽里咕噜地汇报着什么。有时候,那汇报的却是汉人。他们全都说,消灭了一些零碎的宋军,但是没有找到文天祥。
  
  奉书和三姐对望一眼,泪痕未干的眼中满是喜色。她们听到一个说着蒙古话的人哇哇大叫,气急败坏地训斥了一句又一句,都不禁扬起了嘴角,偷偷笑起来。
  
  那个声音忽然一变,低沉地说了两句。随即便有汉人应道:“是!李元帅有令,这个村里的蛮子相助文天祥逃跑,大大的不孝顺,全都该死,一个活口也别留!”
  
  一阵暴雷也似的齐声应和。紧接着,元兵井井有条地四散开来,开始一户户地破门。
  
  奉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鞑子要杀我们!”三姐的脸色也立刻白了。
  
  杜浒从阴影里现身,一把将她提了起来,“逃!向山里逃!”
  
  一个婴儿在啼哭。一个妇人大声哭叫,随后嚎叫了一声。那婴儿也不哭了。
  
  又过了片刻,一声声惨叫已经在周围响了起来。
  
  奉书心里发慌,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逃。好在此时村民们也都知道鞑子要血洗此处,都拖儿带女地逃了出来。他们挤在人群里。人群中不断有人中箭倒下,绊倒了后面的人。
  
  空坑明明是个很小的村子,可此时在奉书看来,这里却是那样的大,一条条道路不知通向何方。满地尸首。火头一处接一处地烧了起来,四周的空气热腾腾的,混合着鲜血和熟肉的味道。奉书想吐,可肚子里空空的,什么也呕不出来。
  
  这种无差别的大屠杀,反倒是青壮年男子最先被消灭殆尽,因为他们身材高大,又跑得快,是最惹眼的。况且,跑得再快,也快不过蒙古人的骏马和羽箭。
  
  而那些老弱病残,元军反而不太留意,因为尽可以留在最后,慢慢杀。
  
  但他们终于还是被发现了。刚拐过一个墙根,便看到七八个元兵立在侧方,手里握着弓箭。三姐惊叫一声。
  
  奉书觉得这回真的要完了。杜浒再有本事,也无法和蝗虫般、源源不断的追兵相抗衡。
  
  杜浒带着她们躲过了几拨箭雨,路边出现了一片树木覆盖的山石,两侧山壁矮矮的,斜斜的,只有三尺来高,后面是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奉书她们矮小的身躯恰好能穿过那些枯枝乱叶,可杜浒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挤进去。
  
  杜浒喘着粗气,指着那片山岩,低声命令道:“进去,藏起来,不管外面怎么样,都不许乱跑。”
  
  奉书见他身上的数处伤口血流不止,哪里敢走,哭道:“你……你怎么了……我们不走……”
  
  杜浒圆睁双眼,吼道:“进去!没你们两个小累赘拖累,我还走得快些!进去!”
  
  奉书不敢违拗,拉着三姐,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开去。像自己这样的小孩子,在战场上,怎么能不是累赘呢……
  
  树丛中的声响惊动了附近的元兵。他们呼喊着她听不懂的话,接着身边的树叶一阵摇晃,一枝箭射进了她身边的树丛。她听到杜浒在树林那一侧大声呼喝,和元兵短兵相接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尽力气挤到那山缝里去,和三姐手拉着手,抱紧膝盖,身子团成一团,勉强把自己塞进了那个凹陷。
  
  明晃晃的火光隔着树丛映了进来。元兵知道这里藏着人,近在咫尺。有人试图走进来,但树丛太密了,山缝太窄了,而他们又太高大。
  
  突然,一枝箭射到了石头上,正落在奉书和三姐中间。两个女孩死命忍着,谁也不敢尖叫。又是一枝箭射来,擦破了奉书的大腿。好疼,她的眼泪一下子迸了出来。
  
  她看到村子里火光冲天。她尽量不去想那些射箭的鞑子,也尽量不去听那些羽箭破空的声音。她想到了父亲。他此刻会在何处?是不是和她一样,躲在一个窄小的山洞里,绝望地看着月亮,周围满是死人?
  
  母亲和庶母呢?她们根本跑不快的……不过,那些有气力的兵卒会把她们背起来……
  
  哥哥姐姐……她不敢想了。她一个个地回忆着,最后一次见到二哥、二姐、四姐,是什么时候。
  
  *
  
  不知过了多久,呼喊声渐渐稀疏了起来。也没有箭朝她们射过来了。此时已近凌晨,正是一夜里最冷的时候。露水凝结在她的衣服上,舔舐着她热辣辣的伤口。雾气慢慢从脚底升起。
  
  奉书鼓起勇气,叫道:“姐?三姐?”
  
  三姐却不动。她的手又硬又凉,小小的肚子上,露出一截长长的箭尾,白色的羽毛被染得红红的。
  
  奉书的心里仿佛被人狠狠地绞了一下子,晕眩了好一阵,眼里却干干的流不出泪。心里的什么东西仿佛就此死了。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林子,看着一片死寂的村庄。微光下,薄雾里,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被串在木桩上,地上满是一滩滩黑色的凝血,无数的苍蝇在到处盘旋。几个零散的元兵在四处搜检巡视。
  
  她孤独一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拨开乱草,跌跌撞撞地走着。也许元兵会发现她,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眼前的一切都昭示着昨晚那场惨烈的屠戮。奉书看到了死状各异的尸体。其中一具,身上戳着几杆枪,手中紧紧握着一柄刀,刀头带着血。那是身经百战的“活兵书”张汴。
  
  几只脚在树林的空地上飘着。他们自知胜利无望,又不愿被捕受辱,解下腰带,自缢身死。
  
  还有一些人,和元兵纠缠在一起,双双狰狞着面目,仿佛还在扭打。
  
  冥冥中,老天仿佛感到了她心中的战栗。雾气越来越浓,遮住了她的视线。
  
  突然那雾气分开了,眼前出现了两个人。奉书吓了一大跳,随即惊喜交加,喊道:“四姐!”
  
  还有那个年轻的督府咨议谈笙。他清秀的脸庞上挂着一道血迹,走路一瘸一拐的,让四姐扶着。那柄宝剑却还好好的挂在腰间。
  
  他话音虚弱,道:“五小姐……也在……真是……幸甚……”
  
  奉书又哭又笑,“你们、你们是怎么躲过的?其他人呢?爹爹呢?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