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裴玉娇自从醒来后,没有说过一句话。
  
  望春苑里,好几拨人来来去去,或是担忧,或是看热闹,但对府中大多数人来说,此事无关痛痒。
  
  因谁都知道东平侯府的嫡长孙女是个痴儿,生来愚钝,不像别的孩子三四岁懂礼,七八岁能识文断字。裴玉娇长到九岁方才知事,如今年方十五,虽是生得样貌不俗,奈何一无所长,出得门去,众人当面不说,背后只道裴家造孽。
  
  所以,这样一个傻子,便是摔一跤,再傻一些,好像也没什么。
  
  然而,那些人不在乎,她身边的奴婢们却是急火攻心。
  
  竹苓一连几针戳到手指,长长叹口气把鞋底放下来。用玉钩挂起绣芙蓉花的杏色帐幔,她偷偷瞧了裴玉娇一眼。
  
  粉雕玉琢似的小姑娘兀自坐着,锦被拉到腰间,上本身斜靠在迎枕上,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满是茫然之色。
  
  可原先她傻归傻,还知道认人,见着她就露出两个小酒窝,甜得好似蜜,竹苓眼睛一红,她八岁就跟在裴玉娇身边,主子天真可爱,又大方,府里奴婢都说,跟在大姑娘身边,是种福气。
  
  但现在……
  
  真要完全没了心眼,如何还能嫁人?
  
  “姑娘。”竹苓尝试着叫她一声,“太夫人知道姑娘还未说话,急得连午饭都没有吃,她老人家素来疼你,现又染了风寒,受不得难过。姑娘,你可得快些好起来啊!”
  
  听到声音,裴玉娇的眼睛突然动了动,目光落在竹苓脸上。
  
  其实这半天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煎熬?
  
  她本是楚王妃,皇后相邀去宫中赏花,谁料被毒蛇咬中脚踝,太医束手无策,楚王又不在身边,时间越长,身子越不听使唤,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不知怎么回事,睁开眼就回到了十五岁,只见屋里人来人走,全是几年前的模样,她骇得不能说话。
  
  恍惚了好一会儿。
  
  裴玉娇伸出手拉住竹苓的袖子问:“竹苓,人死了还能活吗?”
  
  声音仍是甜甜的,糯米一样的软,只竹苓没想到她第一句竟是问这个,摇着头道:“这,这怎么可能呢,除非是……活佛?”
  
  竹苓也才十三岁,哪里会回答这些。
  
  “活佛?”裴玉娇想起在庙里见过的金身大佛,心中满是疑惑,“我不是佛,我也破了戒条的……”
  
  太夫人信奉神佛,上辈子常带她去庙里,祈望她能头脑清明,曾提过佛教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
  
  她喝过酒,她还在太夫人听经的时候,偷偷把袖子里藏得肉干拿出来吃。
  
  如此,自己怎么还能再活一次呢?裴玉娇难以理解,想了许久,脑袋隐隐发痛,便不想了,跟竹苓道:“我去看看祖母。”
  
  她掀开被子起来。
  
  竹苓忙道:“姑娘要是不舒服,便不用去了,奴婢怕你吹着风,太夫人那里,大可以使人去说一声。”
  
  “不,我要去。”裴玉娇心想,脑袋疼也要去,因她生母体弱,怀上妹妹裴玉英后,太夫人怕她劳累,亲自照看裴玉娇,可以说,她是太夫人带大的。后来生母去世,父亲不曾续弦,祖孙俩更是常在一起,感情非同小可。
  
  竹苓见她坚持,只得听从。
  
  泽兰看主子恢复如初也颇高兴,拿来衣裙,挑眉道:“姑娘好了是该去见见太夫人呢,也好让太夫人评个理儿,无缘无故的,三姑娘为何非得推你。”
  
  大房有裴玉英,裴玉娇两姐妹,这三姑娘裴玉画乃是二房的独女。
  
  竹苓讶然,轻声问:“真是她推的?”又懊恼,“我晚来一会儿,就出了这等事,不过三姑娘虽有些任性,未必会,是不是别家姑娘……”
  
  昨日原是国舅爷六十寿诞,众家去贺寿,裴家也不例外,那么多人,谁暗中出手都难说。
  
  可泽兰一口咬定:“除了她,还有谁?我亲眼瞧见的,必是因姑娘那回不小心摔了她手环,伺机报复!她当时就在旁边。”
  
  两人说话间,裴玉娇已抬脚走出了门。
  
  竹苓忙撑了把画山水的油伞在前面挡风。
  
  一行三人往上房而去。
  
  见到大姑娘安然无恙,守门的婆子一溜烟的去给太夫人禀告。
  
  屋内二夫人马氏,二姑娘裴玉英,三姑娘裴玉画都在,陪着太夫人,生怕她为裴玉娇的事儿太过伤心。
  
  这马氏乃裴玉娇的二婶,生得张和善的圆脸,杏眼琼鼻,要说也算得上是个清秀美人儿,只每日操劳事情,已是生了些皱纹出来。
  
  她端端正正坐着,安慰完太夫人,讲些别的事情:“庄上昨日送来几十筐雪梨,都分发出去,现还余下许多,儿媳瞧着是不是给周家送些,周夫人爱吃。”
  
  裴家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受封侯爵之日,同时也得了大量土地,京都城外的云县便有处大庄子,连着两个山头,全都长满了野果树。
  
  每年光是熟透了落下来,都不知道浪费多少,前几年才知道要节俭,拿去做果脯,又问皇家要来些好种子,种在山上。如今开花结果,自家享用,才知道便利,这周家吧,乃曹国公府,两家素有交往。
  
  太夫人点点头:“你做主吧。”
  
  语气淡淡,着实她还有件心事,大儿子裴臻远在大同,正与外夷交战,数月不曾传捷报,生死未知。
  
  此时听丫环说裴玉娇前来,太夫人欣喜万分,从床上抬起身子,往门口望。
  
  藏青色的棉帘撩开,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踩着莲步,快快的走进来,身上穿着件浅红色荷花短袄,一条蜜合色绣小团花的棉裙,腰间挂胖鱼碧玉坠,眉目如画,未语先笑。
  
  如同冬日里,从天上照下来的一缕暖阳,众人都忍不住往她脸上瞧。
  
  裴玉娇走到太夫人床前,也不请安,一头扑入她怀里。
  
  太夫人已是老太太了,年过半百,身段也很是丰盈,穿着厚厚的棉袄,她两只手都围不住她的腰身。
  
  可这感觉那样熟悉,让她依恋。
  
  太夫人开怀大笑:“是好了,看看,跟平常一样。娇儿啊,一直都是孩子。”她摸摸她的脸,“还疼吗,怎么就来了?这么冷的天,万一着凉。”
  
  裴玉娇抬起头,脸上已挂着泪:“就想看到祖母,管什么冷不冷呢。”她低头又在太夫人怀里蹭了蹭。
  
  “这孩子,都多大了,再有我这一身老人味,你闻着不吐?”太夫人慈孝的笑,又自嘲,“我自己都嫌难闻。”
  
  “不难闻啊,祖母爱干净,都是香胰味。”裴玉娇喜欢祖母,真要有,她也不嫌弃的。
  
  太夫人听着高兴,轻拍她的背:“教了多少回了,坐要有坐相。”
  
  裴玉娇乖乖点头,坐在床边,两只手放在膝头,一脸忠诚的模样,瞧着倒像是个狗儿,太夫人养的宠物。
  
  三姑娘裴玉画噗嗤笑出声。
  
  这样的人竟然是他们侯府的嫡长孙女,说出去都丢人!
  
  马氏警告的看她一眼。
  
  眼见裴玉画满脸嘲笑意味,裴玉英眉头微皱,起身过来坐于裴玉娇身边道:“你一直不说话,我此前也不好问你,这次摔那么重,可是谁推的你?”又与太夫人禀告,“来前撞到乱嚼舌头的婆子,我已使人罚了,还请祖母赎罪。”
  
  因裴玉娇那一跤不偏不倚正巧摔在沈家公子沈梦容面前,有些坏心眼的,竟说裴玉娇看着傻,却也知道勾引男人。
  
  这话惹得裴玉英大怒,她跟裴玉娇虽是同胞姐妹,却是个果断泼辣的,从不手软,把身边的人整治的服服帖帖。
  
  太夫人看一眼马氏:“是该打,你等会儿查查,是哪个起了头,严惩了发卖出去!”她伸手捏捏眉心,也问裴玉娇,“娇儿,到底怎么摔的?”
  
  实在太巧了,太夫人不得不起疑心。
  
  说起这事儿,裴玉画忙收敛脸上笑意,撇清道:“我也不曾看见,许是路滑吧,前几日才下过雨。”
  
  众人神情各异。
  
  裴玉娇想起上辈子,也是一样的情况,都等着她来说明缘由。
  
  然她虽然笨,却也知道这次摔在沈梦容面前,丢尽了脸面,只那天姑娘多,不知道是谁动手,她只感觉有人推了她,又有泽兰指认,自然相信是裴玉画所为。
  
  结果太夫人动怒,罚了裴玉画,裴玉画不甘心被冤枉,在池塘边抓住她说理,裴玉英为护她,不慎掉入湖中。
  
  寒冬腊月,被冷水伤了身体,一开始没发现,后来嫁人才知,孩子难以怀上。裴玉英自此与裴玉画结了仇,不死不休。
  
  而这些,皆是因她今日一句话。
  
  难怪当初她嫁给司徒修,他告诫她,小心祸从口出。
  
  想了会儿,裴玉娇轻声道:“其实是沈公子突然出来,我被吓到了,踩着青苔才摔的,不是谁推我,祖母……”她摇一摇太夫人的袖子,“叫您担心了,我没个事儿能做好的,走路也这样。”
  
  太夫人叹口气:“我只怕你摔伤,别的有什么,我一把年纪了,还识不清人?”
  
  单纯如裴玉娇,胸无城府,岂会勾引人?她自个儿都说了,许是意外,不然这孩子藏不住话。
  
  只遇见沈梦容……
  
  太夫人看向马氏:“虽说男儿如家中大梁,女儿却也疏忽不得。”
  
  马氏连忙答应一声。
  
  裴玉画听出责备之意,心里惴惴,陈家家教不严,姑娘们浮浪,怂恿她们一起去偷看沈梦容,她也跟着心猿意马。
  
  那时,十来人躲在假山后面,谁也不曾注意谁,光顾着看人,结果就出了这种事。幸好裴玉娇没有诬赖她,不然跳到河里都洗不清,她不由得朝裴玉娇笑了笑。
  
  三姐妹虽说平日里不合,但还不至于成仇,裴玉娇解决了一桩大事,紧绷的身体松弛了,慢慢吐出一口气。
  
  马氏一等走出去,就把裴玉画叫到房里耳提面命。
  
  “光顾着玉娇的事情,我竟忘了你。这次太夫人念你年纪小,没怎么责罚,回头给我抄五十遍女诫!”
  
  裴玉画娇嗔道:“娘啊,您想累死我,这么冷的天,我的手要生冻疮的。”
  
  马氏冷着脸。
  
  她因只有一个女儿,如珠如宝般的养着,从不愿呵斥,可裴玉画实在不像话,竟跟那痴儿一样,与那些姑娘去偷看男儿,成何体统!
  
  她眯起眼睛,叫人去拿戒尺。
  
  裴玉画连忙求饶:“娘,我写就是了,您别动怒,我一定好好写!”
  
  看她乖巧的样子,马氏才作罢,不过这沈梦容出自名门世家,才貌双全,女儿好奇情有可原,便是她,也希望能有这样的女婿。
  
  只是……裴玉娇眼瞅着要十六了,尚无人来提亲,高的门户不屑,低的门户要脸面,怕别人说卖儿子求荣,娶个傻媳妇。可她是嫡长孙女,不嫁出去,底下的姑娘如何是好?岂不都要被她耽误?
  
  马氏捏了捏手帕,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子嫁出去了!
   正文 002   上房里,众人都走了,裴玉娇还在太夫人身边,央着要留在这儿睡。
  
  老侯爷才来,见到大孙女儿好了,高兴是高兴,可也就这样,男人不像女人感性,老侯爷呢,多数精力都摆在儿子,孙子身上,这才是家里的根基。
  
  裴玉娇行礼笑道:“祖父,我今儿要陪祖母睡。”
  
  老侯爷哈哈一笑:“那是要把祖父往外赶呀。”
  
  “别听她胡说。”太夫人揉揉裴玉娇的脑袋,“我这还在生着病,你又是才伤着的,最容易过到,快些回去。”她看一眼竹苓跟泽兰,训斥道,“你们不曾看好娇儿,扣除半年月例,再有下回,也别留在侯府了!”
  
  两个丫环吓得连忙跪下来认错。
  
  太夫人又叮嘱:“这两日还是歇着,莫再来,大夫一早提的膳食,厨房都照着做,你乖乖吃掉。”
  
  裴玉娇见不能留了,只得应一声告辞。
  
  走出上房院门,泽兰胆子又大了,还在惦念那事儿,轻声抱怨道:“姑娘怎么能说是自己摔的呢,明明是三姑娘,姑娘是不是害怕?可有太夫人撑腰,姑娘在这府里,谁敢欺负你?如今白白给人推一跤……”
  
  裴玉娇见她口若悬河,微微歪着头看她。
  
  不明白,泽兰为什么一定要跟裴玉画作对?虽然裴玉画总嘲笑她傻,但也是为侯府的面子,她的心其实没那么坏,裴玉娇知道以后的事情,更相信这一点。那么,泽兰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想起上辈子,泽兰在王府犯了错,被司徒修命人用鞭子狠狠抽了几十下,赶出王府。当时她也是一脑袋浆糊,不知道泽兰做了什么。
  
  可司徒修说,她的人,她管不好,他替她来管。
  
  微微捏紧拳头,裴玉娇道:“不是三妹推得我。”
  
  泽兰讶然,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有点心虚,嗫嚅道:“奴婢,奴婢瞧见的……”
  
  “你定是瞧错了,三妹没推我,应是别人,都挤在一处,或是意外。”裴玉娇略挺起腰,教训下人得有些气势,她一直不曾学会,可现在重活一遍,什么都得试试,她把下巴也扬了起来,“你以后莫要再骗我,不然我告诉祖母。”
  
  泽兰惊得脸色发白,记忆里,裴玉娇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所以奴婢们在她手下当差,最是舒服。
  
  可现在,她竟然会训斥自己了!
  
  她咬住嘴唇道:“是,奴婢省得了。”
  
  她确实也没瞧见是谁推的,心思全在沈梦容身上,至于为何要说裴玉画,因她有日空闲,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扑蝶玩,结果撞到裴玉画,被裴玉画狠狠扇了两个耳光,羞辱她没有自知之明。
  
  今儿,这仇却没有报成!
  
  看泽兰认错,裴玉娇颇是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泽兰陪着她好些年,她也不希望她最后落到上辈子那样的结局。只费脑筋多了,头又有点疼,她皱着眉道:“竹苓,你给我揉揉。”
  
  那一跤还是摔得挺重的,撞到石头上,脑袋中央鼓起了个包,还流过血,被竹苓碰到,她疼得叫唤起来。
  
  “大夫说要多休息,肿慢慢就消了。”竹苓收回手,扶住她胳膊,“姑娘,光靠揉是揉不好的,还是早些回去躺着,奴婢给你念故事听。”
  
  裴玉娇学字学不好,太夫人,裴臻都不舍得责备,故而便是去女夫子那里,也是玩儿,看书不得法门,还得竹苓跟泽兰讲解着,她才听得懂。
  
  然而,嫁给司徒修之后,她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他得空就检查课业,写错字要打手心,写不好要打,不明其意也要打,这么三年下来,如今也有几分功夫。
  
  裴玉娇微微一叹:“我自己看书吧。”
  
  竹苓惊讶。
  
  “咱们沿着园子回去。”裴玉娇当先走了。
  
  初冬萧索,万花凋零,唯有菊花灿烂,开得从从容容的,原先她爱坐的秋千尚在花木中挂着,上面落着两片枯叶,被风一吹,好像蝴蝶般飞起来。
  
  她忍不住笑了,虽然还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生,可这样真好啊,站在阳光里,她心中生出无限喜悦。
  
  她变小了,能说能动,还能看到祖母,看到家人,真好呀!
  
  她高兴的坐到秋千上,跟竹苓道:“你推一推。”
  
  “姑娘,风大,咱们回去吧。”可竹苓实在怕她着凉,哄道,“过两天伤好了,咱们再出来,奴婢推你玩一天都没什么。”
  
  泽兰也劝。
  
  裴玉娇撒娇道:“就玩一下,好不好?”
  
  她嘴角翘着,两个梨涡露出来,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竹苓的心立马软了,哪里能拒绝,手不由自主放在绳索上:“姑娘可抓好了。”
  
  用力一推,秋千直往上荡去。
  
  棉裙在空中飘起来,裴玉娇咯咯地笑,摇着两只小脚,别提多欢快,以后又能天天来这儿玩了!
  
  从秋千上下来,三人要回去。
  
  路过西边的海棠树丛,从里面突然走出来一人,穿着天青色的棉袍,头戴同色方巾,眉清目秀,满满的书卷气。
  
  裴玉娇认识他。
  
  他是裴家的远房亲戚,来京赶考借住在侯府,和善温柔,是个讨人喜欢的哥哥。太夫人本是准备将她嫁给他的,谁想到,后来一道圣旨,她被皇上指给司徒修。
  
  裴玉娇嫣然而笑:“孟表哥!”
  
  她五官与她生母十分相像,精致无比,这一笑,直如满树的桃花绽放般秾丽,孟桢看得发愣,都说裴家大姑娘不通人事,可她这样的表情,分明跟正常的小姑娘一样,叫男人动心。
  
  回过神,他彬彬有礼道:“玉娇表妹,听说你摔伤,我还在担心呢,没想到你竟会出门,可是好了?”
  
  裴玉娇道:“没好呢,头上还疼着,只是急着去看祖母才出门。”说着目光落在他手上,惊叹一声,“这松鼠好可爱啊,是你刻的吗?”
  
  孟桢有一手好雕工,师从他祖父,手里这只松鼠胖乎乎的,憨态可掬。
  
  “闲来无事,随手之作。”他递给裴玉娇,“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吧。”
  
  裴玉娇下意识伸手去拿,可瞬间想起自己做王妃之后,有时会有人奉承,送些漂亮的东西,她心动忍不住收下,结果惹怒司徒修。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又说她做了什么功劳,敢拿别人的东西?强迫她亲自送回去。
  
  那时真丢人啊!
  
  裴玉娇叹口气,但现在想想,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哪怕只是小东西,不是自己的,便不该拿。
  
  她脑袋转得慢,想这么个事儿竟是好一会儿,孟桢看她定定的,又觉像个傻子,只样子长得好,凝然不动,睫毛忽闪忽闪,满满的娇憨。
  
  竹苓拦着道:“咱们姑娘不能要,还请孟公子收回吧。”
  
  然裴玉娇名声在外,不知道这些个,想做什么下人拦不住,故而孟桢并不理会竹苓。
  
  可裴玉娇也跟着道:“嗯,我不能要,无功不受禄,你刻这个东西肯定很累的,我不能白白拿了。”
  
  孟桢惊讶,眼睁睁看她走了。他没有想到裴玉娇会拒绝,刚才分明很喜欢这个松鼠,可能是因为害羞?他想起上个月在园子里遇到裴玉娇,她坐在秋千上,一边玩着一边吃东西,那日阳光落在身上,白玉无瑕。
  
  这样的姑娘,就算傻点又有什么?一张白纸,正好任人涂抹。
  
  反正他也不怕丢脸,孟家破落之后,他寄人篱下,若是娶了裴玉娇,嫁妆丰厚,人又漂亮,没什么好可惜。
  
  他把木松鼠放回袖子,望一眼她的背影,转身而去。
  
  走得一趟,裴玉娇累了,任由丫环替她脱了外衣,换上干净的棉袄。
  
  泽兰在耳边嘀咕:“那孟公子也是,当姑娘什么呢,竟然敢送东西。”
  
  虽然姑娘傻,可也是十五岁的人儿了,泽兰目光往她胸口瞄,鼓鼓囊囊的,比谁发育的都好,这幅身段,怎么能算孩子?
  
  “若是沈公子倒也罢了。”她想起那年轻公子,脸孔发烫。
  
  男儿皎如玉树临风,俊雅无双,世间少有,如此公子,纵被人说私相授受,无规无矩,她都愿意接受他送的东西。
  
  只这话,竹苓不赞同:“谁送姑娘都不能要,再说,沈公子何等人物,岂会送?未免玷污他的风采。”
  
  泽兰笑道:“甚么玷污不玷污,他还扶了姑娘起来呢。”
  
  裴玉娇昨日被人一推,无暇分心去看沈梦容,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好几步,一头栽在他脚边,这是她最丢脸的时候。为这事儿,上辈子后来就算再听到沈梦容的名字,她也没生过要看的心,竟是从不曾见过。
  
  别人都说生得俊,倒不知比起司徒修又如何?不过,不管能否比上,沈梦容为人肯定比他和善,至少愿意扶她起来,若在王府摔倒,司徒修定会板着脸,训斥她连路都不会走。
  
  所以,他教了她那么多,又如何?她不喜欢他的冷,他的专-制。虽然是个傻姑娘,可谁不希望相公疼自己呢?
  
  裴玉娇咬了咬嘴唇,再不想这恶夫子了,叫泽兰拿书过来。
  
  两个丫环奇怪,泽兰只当笑话看,毕竟姑娘笨,从来不会自个儿看书,却没想到裴玉娇看得津津有味。
  
  眼见两人呆了一般,裴玉娇忽然意识到,是不是有点鲁莽,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还是上辈子的那个自己,不应该懂这些……以后太夫人问起来,她怎么答,是司徒修教的?太夫人定会受到惊吓。
  
  这种事,不可说,她本能的觉得不对。
  
  想了又想,裴玉娇假装不会看,把书又给竹苓:“你来念,我,我后面不认识了。”
  
  两丫环这才觉得正常。
  
  竹苓念给她听。
  
  裴玉娇认真道:“等我伤好了,我要跟夫子好好学,你们给我准备好笔墨纸砚什么的,到时早点喊我起来。”她顿一顿,又添一句,“我不能总教人替我担心,学好了,祖父祖母都高兴,还有爹爹,爹爹很快就会回来的。”
  
  姑娘有些懂事了,竹苓当然欣慰,不过不知老爷何时回,也不知是不是会吃败仗,只见姑娘这幅兴致勃勃的模样,却不好浇冷水。
  
  唯有裴玉娇明白,裴臻有勇有谋,便是暂落下风,也终会旗开得胜,成为京都人心中的大英雄。
  
  到时候,可威风了,皇上赏下黄金万两,还有一对儿良驹,爹爹带她骑大马,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数日子。
   正文 003   太夫人这几日心神不宁,眼瞅着要过年,大儿子那里还不曾有好消息,生怕他不利,她有心祈福,只最近身子不太舒服,再三叮嘱马氏,必得多进些香火。
  
  马氏笑着点头:“儿媳本也要去,只为另一桩事,想让娇儿去求个签,明年都一十六了,我这做婶婶的心里焦急。”
  
  侯府大儿媳一早去世,太夫人年迈,多数事都是马氏打理,而姑娘嫁人,涉及两个家族,马氏时常代老夫人应酬众家,夫人间都有默契,走动时,有儿子的暗自就得要相着未来儿媳的。
  
  而这成亲又有长幼之序,东平侯府可不得先把裴玉娇嫁出去?马氏也是为难,与人提起这事儿,她没有底气。
  
  太夫人并不责备。
  
  谁叫裴玉娇天生少一窍呢,嫁不出去,不是马氏的罪过。
  
  沉吟一声,太夫人道:“求个签也好,只不用勉强,倒是周家那儿,上回送了香梨,周夫人竟立刻回送十几匹锦缎,有些见外。”
  
  马氏一愣,迟疑道:“会不会只是周夫人客气?”
  
  这周家,也就是曹国公府,两家来往已久,裴玉英与周家长子周绎郎才女貌,青梅竹马,众人都有默认的意思,来年不定要结亲的。
  
  中途生此变化,莫非周家觉得裴臻无望?还是……听闻周家最近与许家过从甚密,许家大姑奶奶乃皇贵妃,为皇上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司徒璟早早被封为怀王,自打太子被废之后,颇得重用,常在户部行走,为皇上分忧解难。
  
  而他们家,马氏在袖中不由自主捏紧帕子,假使裴臻战败,必是一落千丈,老侯爷往年南征北战,身体不堪重负,前几年已致仕,相公裴统中规中矩,皇上提起他,称是无乃父之威。
  
  裴家,所有荣辱都寄于裴臻一身,马氏眉头皱了皱:“母亲,过几日,不如请周家一叙?”
  
  总归要探个清楚。
  
  太夫人答应了。
  
  虽是进香祈福,也选吉日,几人准备好去上房告别,太夫人叫裴玉娇上来,瞧瞧她的花苞头,叮嘱道:“等会儿跟着去,各处都小心点儿别再冻着,摔着了。”又叮嘱丫环看好人。
  
  知道是要为父亲祈福,裴玉娇点点头:“知道了,祖母,不过爹爹肯定能得胜回来的!”
  
  她满满的自信,太夫人笑着道:“得承娇儿吉言了。”
  
  跟在马氏身后,她们一众女眷依次去垂花门坐马车。
  
  京都最叫人信服的寺庙乃明光寺,百年历史,在风雨飘摇中久立不倒,历代皇帝登基都令主持大铸神佛金身,每日香客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不过冬日,比起风景秀丽的春夏,人到底少了一些。
  
  在车里,裴玉娇依着裴玉英坐,裴玉画与她们离了一段距离,三人虽是姐妹,可有大房二房之分,总归不如一家亲密。且裴玉英向来不喜裴玉画,虽然上次裴玉娇说是意外,她心里也还藏着刺,毕竟裴玉画当时就在旁边,竟不帮着照看一下。
  
  可惜那天她与沈家姑娘谈笑风生,没注意到她们,也怪姐姐傻,什么人的话都听,不然岂会跟着走呢?
  
  眼下只见这痴姐儿怀里揣着一包蜜饯,小嘴儿慢慢努动,裴玉英更有点着恼,劈手抢下来道:“别吃了,大人牙齿也一样生蛀的,我常与竹苓泽兰说,怎得还尽顾着让你吃?我瞧瞧,可是还藏了肉干了?”
  
  搜她腰间荷包,果见有新鲜做好的鹿肉铺。
  
  裴玉娇自小就爱吃,实在她那时学习的时候少,不吃如何消磨时日?所以后来哪怕去了王府,习惯还是没改。
  
  见东西都被抢了,她可怜兮兮道:“不吃也没个事情做。”
  
  “我可以教你背诗书,”裴玉英握着她的小手,“咱们女儿家不能样样都不会,虽不要你四书五经读通,可与夫人,姑娘们一处,玩乐时吟两句,便能叫人看出不同来,娇儿,你说是不是?”
  
  声音温柔中透着严肃,称她娇儿,当她是孩子。
  
  瞧着妹妹秀美的脸,裴玉娇犹记得那天嫁人时,裴玉英搂着她哭,可怜她傻却要入王府,入那等虎狼之地,生怕她应付不来,怕她受伤。
  
  心头忽地一涩,她想哄妹妹高兴,微笑道:“我背首诗出来,你便把吃得还我好不好?”
  
  裴玉英惊讶,又不信:“好,只不许念早前就会的静夜思。”那诗,三四岁小孩都能背,裴玉娇一直只拿那首哄家人高兴。
  
  可哪里能背一辈子呢?裴玉英外表娇美,生性却精明泼辣,若不是裴臻,太夫人护着裴玉娇,她一早要使力调-教这傻大姐的。
  
  裴玉娇曜石般的眼珠子一转,朗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字不差的背出来,还十分流畅,这下不止裴玉英大为震惊,裴玉画甚至跳起来,脑壳碰到了车壁,指着裴玉娇道:“你何时会的?”
  
  “偷偷背的。”裴玉娇见两位妹妹吓到了,咧嘴一笑,伸出两只手道,“背了三天。”
  
  上辈子在王府背的,为这,手心没少被打。
  
  裴玉英把吃的给她,想到姐姐最近跟夫子学习是比以前乖了,她欢笑道:“好,好,没想到你终于知道用心了,下回再背些别的,这样外面那些……”
  
  那些人再不会说她傻。
  
  裴玉娇点点头,把一个蜜饯塞到裴玉英嘴里。
  
  两人亲亲密密的,裴玉画看得不舒服,撇嘴道:“光会背诗有什么用?别人岂会只看这些,”她目光投向裴玉英,挑眉道,“我前几日听母亲说,周家夫人啊,连雪梨都不肯收,咱们送过去,那边就回了缎子,哎,周家哥哥好似也好久不来了。”
  
  裴玉英心头一沉。
  
  她跟周绎情谊相投,两家虽未挑明,可互相都知,周绎去年还送给她一支簪子,年轻男儿满脸羞涩,轻声在耳边说喜欢她。
  
  那一刻,心跳的好像擂鼓,差点没留意叫他夺了吻。
  
  自那以后,他便经常来,什么借口都使,只为得空看她一眼。
  
  可现在,确实是许久不来侯府了!
  
  难道变了心?
  
  眼见她强自镇定,裴玉画撇了撇嘴儿。
  
  平日里再如何派头十足,一身娇贵,终究也不过是个没娘的,父亲又在打仗,不知输赢,上头还有个傻姐姐,虽说是大房姑娘,可比起她这二房的一点不沾上风,周家便是不要她,又有什么。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
  
  因这一出,车厢里的气氛立时冷了。
  
  女儿家的心,都是海底针。
  
  裴玉娇也不知如何做,她只知道妹妹没嫁成周绎,而是嫁与徐家公子徐涵,他是皇上钦点的探花,依稀间,好像记得徐涵来家中,妹妹打扮得美丽非凡,叫徐涵一见倾心。只他也不是好人,她后来听泽兰说,知道妹妹不能生育,急着纳了好几房美妾。
  
  妹妹却从来不曾诉苦,倒是周绎……
  
  有次跟徐涵打架,闹得很厉害,弄得司徒修都知道了,还问起她,才知周绎是一直关心妹妹的。
  
  可是,为何他们没有成亲呢?
  
  裴玉娇弄不明白,她想了想,把鹿肉脯撕一块给妹妹吃,温声道:“周哥哥不来,许是家中有事,指不定明儿就来了呢。”
  
  是在安慰她。
  
  裴玉英冲她笑笑:“娇儿说得对。”
  
  可她如何能心静,那么多年感情,她不希望是真的。
  
  到得明光寺,众位女眷一一下来,马氏领着她们去进香。
  
  浓烈的香火味直扑入鼻中,裴玉娇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一是求菩萨保佑祖父祖母身体健康,二是求妹妹能嫁个良婿,三是……她反复思量,爹爹在仕途没有不好的,好像不缺什么,刚才二婶说,让她自己求个良缘。
  
  不知,三个的话,会不会要求太多,菩萨忙不过来?她嘴里念念有词,请菩萨先全了前两个,至于自己,总归容易,不嫁司徒修这样的凶相公就行了。
  
  她拜完,拿起签筒一甩,掉出一签文:“一日赴东升,二日水中明,春风和气暖,禄马进门庭。”
  
  看字眼,好像挺好的意思呢。
  
  她高高兴兴拿起签文往外走,谁料刚把脚跨出门外,就见前方立着一位年轻公子,身穿出锋的白狐裘,长身玉立,雍容华贵。
  
  因他出现,周遭万物好似都淡了,化为模糊的背景,唯他存于红尘中,遗世而独立。
  
  裴玉娇心口如被钟撞,她应是怕他的,然而却一步也逃不走,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一样,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走过来。
   正文 004   一别经年。
  
  上辈子,他受命赴山西平乱,得胜而归,回到王府,却知她半个月前就去世了。如今,他死而复生,此番前来,只为一偿心愿,再见她一面。
  
  虽然她并不是那个嫁与他,他亲手教导好的姑娘,但也聊胜于无。
  
  司徒修朝着她直走过去。
  
  可裴玉娇吓得恨不得后退,恍惚间,想起司徒修拿着戒尺打她手心,叫她趴在床上打屁股,一桩桩事,一顿顿训斥,走马观花一样在脑中翻涌,她的腿突然软了,跌坐在地上。
  
  众人纷纷看过来,竹苓急得连忙把裴玉娇拉起,悄声道:“姑娘怎么了,突然崴到脚吗,好好的怎么摔了?”
  
  而泽兰呆若木鸡,目光直直落在司徒修脸上,她原以为沈梦容已经够出众的了,可现在这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比起沈梦容的俊雅,此人丝毫不差,且气质清贵,简直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谪仙!
  
  那么冷,可冷得吸引人,让人想使出浑身的劲儿去接近他,不管是否会受到伤害。
  
  泽兰的心怦怦直跳。
  
  裴玉娇一起来就往旁边裴玉英那儿走,拉着她袖子低声道:“妹妹,我,我求到签文了,咱们快些走吧!”
  
  裴玉英对姐姐总是失仪实在有点麻木,伸手扶一扶额道:“怎么这么急呢,姐姐,你路要好好走,签文呢?”
  
  “签文……”裴玉娇一看手,签文没了,往地上看去,就掉在刚才坐下来的地方,她叫竹苓去拿。可被司徒修抢了先,他让随从捡起,一扫眼,只见上有四行字,“一日赴东升,二日水中明……”
  
  她求的,莫非是姻缘签?
  
  他侧头看向裴玉娇。
  
  小姑娘刚刚为诚心求菩萨,帷帽摘了下来,露出粉雕玉琢般的小脸,此刻因慌张染了桃红,更添几分明艳。
  
  她转过头,只管拉着裴玉英走,连签文都不敢要。
  
  司徒修想起那天她嫁给自己,天真无邪,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但却有自知之明,说他不得父宠,才娶了她那么笨的姑娘。
  
  明亮的眼睛里竟是同情之意。
  
  然也确实是,天下谁人都知道的道理,没人敢当面明着说,他看着她漂亮的脸蛋,心想不管如何,父皇并不算绝情,女子重貌,她傻归傻,身材样貌却少有人能及,他不负皇恩,当晚就要了她。
  
  也是那天,看到她哭,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第二天,更是躲着不见他,仿若被伤害过的小猫儿一样。
  
  丫环们四处搜寻,后来在房中的木箱里找到她。
  
  将她带到面前,她双手抱住胸口,满脸惊恐,好像生怕他再脱她衣服。
  
  就像刚才……
  
  他眉头一挑。
  
  哪里不对!
  
  她不该害怕他!
  
  他是重生,自然认识裴玉娇,可裴玉娇还未认识他,怎会怕他呢?他这样的容貌,不说姑娘们个个为之神魂颠倒,却也绝对不会避之不及,再说,依照她原先单纯的性子,定会问他要回签文的。
  
  司徒修讶然的转过身。
  
  可裴玉娇早就吓得逃走了,拉扯着裴玉英的胳膊,一个劲儿的往山下去,裴玉英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怎么了,姐姐?咱们才来,签是求了,可还未解,再说,便是要回去,还得等二婶跟三妹呢。”
  
  马氏领着裴玉画去给她去世的外祖点长明灯。
  
  她直觉姐姐不正常,回想了一下刚才司徒修的惊艳现身,迟疑道,“你莫非认识那公子?”
  
  “啊?”裴玉娇怔住了。
  
  她上辈子是认识司徒修,可现在不是上辈子啊,为什么她要逃?司徒修应该也不认识她。
  
  一下感觉到自己做了傻事,裴玉娇讷讷道:“不,不认识,我……”大概是因为突然见到他,毕竟记忆里,她嫁给司徒修时方才是第一次相见,如今提前了三年,她如何不惊,又加上司徒修积威甚重,她才会第一时间就想着逃走。
  
  见她垂着头,说不清楚,裴玉英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
  
  反正她也习惯了,拉起大姐的手:“我也抽了签文,你陪我去解签。”
  
  裴玉娇点点头,把帷帽戴起来。
  
  再次走到庙前,她偷偷四处张望,只见司徒修好像不在了,顿时松了口气。
  
  两人去解签。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笑:“好巧啊,裴二姑娘。”
  
  裴玉英转头一看,却是许家姑娘许黛眉。
  
  许家因出了个皇贵妃,早年被封长兴侯,长兴侯夫人常氏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方得了个女儿许黛眉,宠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天上的月亮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养成了娇惯的性子。
  
  后又因太子被废,许家水涨船高,许黛眉在京都更是横着走,贵女圈里,众多姑娘附庸,什么都让着她。
  
  可裴玉英不曾。
  
  而裴玉英也颇傲气,容貌出众不说,琴棋书画无有不精的,且还能干,有主见,自然看不惯别人讨好许黛眉,后来发生了一桩事,更是叫两人之间矛盾加深。
  
  起因在长公主府举办的茶诗会。
  
  裴玉英撞见许黛眉欺辱胡家一位姑娘,瞧不过出手相助,两人就此结仇。
  
  后来再见面,更是话都不说的。
  
  今日她竟然主动打招呼,裴玉英挑眉道:“确实巧,但我要去解签,先行一步。”
  
  “急什么呀。”许黛眉笑道,“咱们许久不见,不叙叙旧?”
  
  她一边说,一边把玩腰间玉佩。
  
  裴玉英目光随之而动,等到看清楚这玉佩的模样时,她整个人怔住了。
  
  这玉佩乃羊脂玉所刻,大约三寸长左右,雕着只貔貅,要说这种图样,实在普通,因多数公子哥儿佩戴的都是瑞兽,可这块的左下角是有道裂纹的。这裂纹是她亲手所致,不慎摔坏,可周绎一点不怪责,还喜滋滋的每日带着,说这玉佩如今是独一无二。
  
  可这独一无二的东西,现在却戴在许黛眉的腰间。
  
  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差点流出眼眶。
  
  可自尊绝不允许她哭。
  
  裴玉英迅速的转过头:“我与你无话可说。”
  
  她拉住裴玉娇的手快步走了。
  
  力道有点大,握得得有点疼。
  
  裴玉娇奇怪的抬头看了妹妹一样,发现她的眼睛微微发红。
  
  “妹妹……”她柔声问,“你怎么了?你要哭了?”
  
  为什么呢?
  
  裴玉娇并不了解玉佩的事情,她上辈子只知吃喝玩乐,明知自己笨,却也那样天真的活着,只到死方明白,人呀,说死就死,死了,就会与亲人彻底的告别,然而她这样的人竟也有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回,她定要好好的关心家人,她摇着裴玉英的手。
  
  裴玉英拿帕子擦拭一下眼睛,勉强笑道:“没什么,是有灰尘进去了。”
  
  听起来好像在骗人。
  
  裴玉娇歪头瞧她:“有什么事,妹妹可以告诉我,我也能给你出出主意。”
  
  这样的话,简直让人震惊。
  
  裴玉英心头一喜,捧起她的脸:“娇儿,你也会说这些!”
  
  “嗯,我好歹也有脑袋的。”裴玉娇道,“我看出你不高兴了。”
  
  “可你帮不了我。”裴玉英叹口气,“你帮得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现在,何必叫你烦心呢?”
  
  她终于明白,为何周绎不来侯府。
  
  许黛眉看着她的背影,嘴角不屑的一撇,裴玉英仗着父亲神勇,骄傲自大,可如今东平侯府的处境,实在算不得好,便算裴臻凯旋而归,也比不上他们长兴侯府,聪明如周绎,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想起那年轻男子,她脸颊微红。
  
  周绎的容貌虽不是数一数二,但长于曹国公府,又是嫡长子,气度不凡,擅长骑射,十八岁便已经做了副指挥使,五百兵马供他驱使,调度得当,常得皇上夸奖,这样的男人,何必要让给裴玉英?
  
  反正两家也有结亲的意思,她对周绎是很满意的。
  
  今日,就先让她尝尝失败的滋味吧。
  
  等到将来她跟周绎成亲,还有得裴玉英哭呢!
  
  她得意的去往里面进香。
  
  裴玉英却没有兴致再解签了,在庙中客房等马氏与裴玉画,稍后便坐了马车回家。
  
  两姐妹都静默不语,裴玉画奇怪了,想起一事,嘲笑道:“刚才看到那许黛眉,还是一副‘天下我最美’的恶心样儿!呸,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爱捧她臭脚,我看着就烦,你们瞧见她没有?”
  
  这一点上,她们姐妹都有共识。
  
  裴玉英没说话,裴玉娇道:“在门口遇到了。”
  
  “哦。”裴玉画又瞧了一眼裴玉英,看她蔫耷耷的,很有些不适应,她戳戳裴玉娇的胳膊,努嘴道,“她怎么回事儿?”
  
  裴玉娇摇头:“我也不知,遇到许姑娘之后就这样了。”
  
  “啊?难道被她欺负不成?”裴玉画挑起眉,疑惑道,“二姐姐,你怎么能屈服于她?她算什么东西,长得没你漂亮,才华也不如你,不就仗着她姑姑皇贵妃嘛,实则是草包,就是咱们大姐,拿出去都比她出彩!”
  
  裴玉娇惊喜道:“真的吗,我比她厉害?”
  
  裴玉画看她认真询问,抽了下嘴角,敷衍道:“是。”
  
  裴玉娇言笑如花。
  
  见着姐姐高兴,又听三妹那么夸奖她,裴玉英的心情好了一点儿,淡淡道:“她欺负不了我,是因别的事情。”
  
  “什么事?”裴玉画好奇。
  
  “你不用知道。”裴玉英道,“我自己能解决。”
  
  裴玉画哼了一声:“随便吧,我本来也不想听!”
  
  两个人又互相不理会了。
  
  裴玉娇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她们怎么那么善变,果然还是少女的心,海底针。
   正文 005   从明光寺回来,太夫人问起签文。
  
  因马氏不知,裴玉英回道:“没去解。”
  
  “怎么回事?”太夫人询问。
  
  这两姐妹,一个是为司徒修,一个是为许黛眉,耽误了正事,裴玉英连忙道:“签文都是好的,大姐那签,我问过竹苓,是上好的签,我那支,也不错,便是不解,也能知晓大概意思。”她把签文念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点点头。
  
  马氏笑眯眯道:“签文好就行了,有时候解签的大师还不是喜欢信口胡说,咱们心里得数就行。我看玉娇自打撞了一跤后,比往前伶俐可爱,明年定会有桩好姻缘。”
  
  太夫人这话爱听:“娇儿是比以前听话,夫子都夸她刻苦呢,还会看书背诗了!”
  
  裴玉娇倚在她旁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
  
  往前她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现今看到众人都夸她,她发现,好处还是很多的,一来家人都高兴,二来显得她聪明些,与众家夫人姑娘来往的话,不用怕太过丢脸。
  
  几人说得会儿,二房的公子,裴应鸿,裴应麟从书院回来了,兄弟两个,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都是秀才。
  
  马氏见到儿子们,关切道:“外面冷,你们一个两个怎么才穿这么点儿?”又训斥随从,“怎么服侍哥儿的?自己倒知道穿得厚实!”
  
  裴应鸿忙道:“娘,咱们刚才在外面打了会儿马球,通身是汗,所以才穿得少些。”
  
  裴应麟则笑道:“还去喝了酒……”
  
  老侯爷裴孟坚原是话少,听到这句,眉头一皱,大声训斥道:“你们才几岁呢,竟然去喝酒?跟谁去喝的,这马球又是跟谁玩的?书院里夫子何时如此纵容你们了?”
  
  裴应麟年纪小,被唬得话也不敢说,低垂着头。
  
  “回祖父,今儿夫子放的早,咱们本是要回的,路上遇到几位同窗邀咱们一起去踢马球,孙儿觉得放松下没什么,后来才发现竟是去薛家。原来薛公子常同他们一处玩,听说有时还有官员小吏也去。”裴应鸿口齿伶俐,“半途薛公子使人端些酒菜来,随便喝了点儿,还望祖父赎罪。”
  
  他们裴家虽是侯爵,子孙皆有荫佑,可为防目不识丁,裴家子孙幼时除了舞刀弄剑,仍是要念书的,秀才也得考,但举人,基本是无望,也不需要。
  
  故而这段年纪,裴应鸿,裴应麟会上书院,等裴应麟到十八,二十岁,便要谋职了。
  
  听孙子回答,裴孟坚眉头皱得更紧。
  
  薛家乃三王爷晋王司徒熠的外祖家,这薛公子是他表弟,最爱交朋结友,没想到,现在手还伸到各大书院去了。
  
  这是为司徒熠培养后盾呢!
  
  “以后不可再去。”裴孟坚严厉道,“不然休怪我严惩!”
  
  “是。”兄弟两个虽然觉得奇怪,只是打个马球玩玩,祖父竟然动怒,但也都恭敬的听从。
  
  小辈们从上房出来,裴应鸿从袖子里拿出个玉兔儿给裴玉娇:“娇妹妹,送你的。”
  
  虽然在姑娘中,裴玉娇最大,但裴应鸿却是比裴玉娇大了三个月。
  
  那是她唯一的堂哥哥。
  
  见到小兔儿,裴玉娇高兴坏了,因为上辈子她指认裴玉画那事儿,惹得裴应鸿动怒,因他不信亲妹妹那么坏,后来与裴玉娇形同陌路。她激动的在袖子里一阵摸索,掏出块桃酥饼递给他:“给你吃,我从明光寺带回来的。”
  
  他们这种捐献了大量香火的香客,寺庙当然会准备点心。
  
  看她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天空的星子,裴应鸿噗嗤一声笑了,他这堂妹啊,真是随时随地都能从身上摸出吃食。
  
  他接过来咬了一口,摸摸她脑袋:“挺好吃的,这兔儿你收好了,特别像你,还有,别让玉画知道,不然非得缠着我也买一个。”
  
  比起自己任性的亲妹妹,裴应鸿更喜欢单纯的堂妹。
  
  裴玉娇点点头,拿着玉兔儿欢欢喜喜得回去了。
  
  过得几日,照着二老意思,马氏给周家发了请帖。
  
  一大清早,裴玉娇就起来了,竹苓跟泽兰给她打扮一番,去了上房那儿。
  
  老侯爷,太夫人正与周家夫人寒暄。
  
  曹国公府,二老陆续去世,如今是周老爷当家,他也是独子,换句话说,周夫人便是曹国公府的唯一主母了,很多事都是由她来决定的,此番裴家相请,她心知肚明,必是因为结亲的事情。
  
  然,现在局势不同,结果当然也不同。
  
  眼见周夫人客气,二老也有些明白了。
  
  太夫人微怒,淡淡笑道:“可惜你婆婆去得早,我现今想起她,都心痛!咱们两家几十年交情,当年老公爷与侯爷在大同并肩抵御外夷,战场情深,不亚于同胞兄弟。皇上赏赐下来,一家一方玉如意,都是成对的。”
  
  她指指檀木答案:“现还在上头摆着。”
  
  周老爷不免羞愧:“您说得对,咱们两家情意长……”
  
  周夫人轻咳一声:“太夫人您委实念旧,与婆婆一样,故而裴家有事,公公婆婆都鼎力相助。”
  
  是在提十年前的旧情。
  
  太夫人眉头一挑,周夫人的意思,周家并不欠裴家。
  
  二人绵里藏针,裴玉英已经听出意思,心只往下沉,原来不止周绎变心,周夫人也不赞同这门亲事,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她冷着脸,看都没有看对面的周绎一眼,周绎却着急,恨不得上去与她说话。
  
  此情此景落在眼里,裴玉画原是聪明人,暗暗一笑,果真她猜得没错,周家是嫌弃裴玉英了。
  
  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那么好的事情。
  
  嫌弃裴玉英,定然也一样嫌弃她,他们裴家姑娘,在京都就这么没有地位了?
  
  她眉头皱起来。
  
  唯独裴玉娇累得慌,歪着头,一会儿听太夫人说话,一会儿听周夫人说话,琢磨其中的意思,可奈何他们说话隐晦,竟是模模糊糊,不得其意,但有一点,她看出来了,周夫人此番来,没有夸妹妹!
  
  要是以前,她总是会看着妹妹笑的,妹妹也会露出羞涩的笑容。
  
  现在,气氛好冷。
  
  长辈们有话说,太夫人命小辈回去。
  
  裴玉娇见妹妹径直就走了,无奈之下回到屋里,可着实静不下心,询问竹苓:“今儿周夫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是不是不喜欢妹妹了?”
  
  竹苓对这种事儿哪里敢多嘴。
  
  她犹犹豫豫,泽兰却道:“可不是,周夫人摆明不想结亲。”
  
  裴玉娇蒙了。
  
  难不成上辈子妹妹没嫁给周绎,是因为周夫人不同意?
  
  现在泽兰都看出来了,妹妹肯定也一样。
  
  “我去瞧瞧她。”
  
  她要去安慰裴玉英。
  
  三人往裴玉英所住的院子走。
  
  结果到了,丫环告知不在,说是去园子里了。
  
  裴玉娇又去找。
  
  途中,泽兰轻声道:“姑娘,二姑娘在那儿呢!”她手指向前面。
  
  果然不远处的假山旁,裴玉英正站着,在她对面,是周绎。
  
  裴玉娇刚要发出声音,一下咽了回去。
  
  他们定是有话要说,不便打搅。
  
  可她又担心妹妹,悄悄蹲下来,往后面的灌木丛里一躲。
  
  两个丫环连忙也蹲下。
  
  周绎见朝思暮想的姑娘就在眼前,一双凤眼满是柔情,悄声道:“英儿,你别怨我,着实是母亲看得紧,我不便来,可是我每天都在想你。你且等等,我总有办法说服母亲,你不要生气。”
  
  他今日穿了身墨色锦袍,长身玉立,英气勃勃,是她理想中的男儿。
  
  可想起周夫人疏离的表情,裴玉英讽笑道:“你怎么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周夫人看不上我,我也不痴缠你,咱们以后一刀两断!”
  
  她转身就走。
  
  如此决绝!
  
  周绎上前一步拉住她:“你怎么这般急躁?虽说有父母之命,可咱们也不是不能争取的,只要你相信我!”
  
  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的影子。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掌心传来不重不轻的力度,恰似他的不舍,裴玉英差点心软,可她下一刻就想起那块玉佩,冷笑道:“你要我相信你?好,那我问你,你的玉佩呢,为何没有带在身上。不是说,这是独一无二,你日日不离的吗?”
  
  周绎一怔。
  
  裴玉英看他答不上来,芳心好像被剑刺了一下,泊泊流出血,她微微仰起头,淡淡道:“在许黛眉那儿,是吗?”
  
  “什么?”周绎眼睛睁大,“我没有……”
  
  “你别再骗我了!”裴玉英从他面上看出一些心虚,她向来不屑男儿家藏藏掖掖的,挑眉道,“我亲眼瞧见的,你还不承认?”
  
  周绎忙道:“我上次去许家,落在地上,被她捡了。”
  
  “许家?”裴玉英嗤笑道,“你没事常去她家吧?也罢,我何必要你解释,我原也不该追问,以后你不要来了!”
  
  她挣脱开他的手。
  
  周绎哪里肯放,发誓道:“我怎么会把玉佩给她,你相信我,这玉佩……”他急于表白,两只手都伸上来,搂住她细腰,嘴唇差点碰到脸。
  
  “啪”的一声,裴玉英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裴玉娇瞧见,惊得一下捂住了嘴。
   正文 006   周绎被打蒙了。
  
  裴玉英乘机走脱,疾步离开。
  
  裴玉娇因为一直蹲着,突然间竟站不起来,站起来了,也是天旋地转。
  
  竹苓忙扶住她。
  
  “快去找妹妹……”裴玉娇着急,“不不,去找周哥哥……”
  
  泽兰看她慌里慌张,笑道:“姑娘到底要去找谁呀?”
  
  “周哥哥!”妹妹在家,随时都可以找,但是周绎不同,裴玉娇指着那方向,“快点,扶我去!”
  
  两个丫环一左一右架着她。
  
  周绎正满心愤懑。
  
  他那么紧张裴玉英,急着来与她解释,可结果如何,她一句没有听进去不说,竟然还扇他耳光!
  
  周泽向来也是自傲惯的,哪里能忍受这种屈辱,更何况,这本就是冤枉。
  
  那天他不小心把玉佩失落于许家,被许黛眉捡了,他追着她要,她偏偏不肯还,还说谁捡到就是谁的。如今想起来,她巧笑倩兮,淘气又可爱,一点儿不比裴玉英差。
  
  裴玉英太泼辣了,没有多少女儿家的娇媚,还满身傲气,他费了多少心思才追到她,讨好她,可到现在连个吻都没有讨到!姑娘家虽然应该矜持,可也过头了,他只是想要个娇娇柔柔的漂亮小娘子,又不是什么能干的大管事!
  
  想到她那些缺点,周绎心想,他还是忍受了下来,毕竟有这些年的感情在,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放弃的,然而她竟然不信他。
  
  既如此,他也没必要再去解释。
  
  看最后,到底谁会后悔!
  
  他拂袖走了。
  
  裴玉娇这时赶上来,叫道:“周哥哥。”
  
  周绎回头一看,只见个小姑娘快步跑来,头发有点散乱,显见走得急。
  
  “玉娇?”他惊讶。
  
  两家往前交往很勤,对于裴玉娇,他当然熟悉,而且因为裴玉英的关系,他对裴玉娇也算不错,当她小妹妹一样。
  
  “周哥哥。”裴玉娇走上来拉住他袖子,焦急道,“刚才妹妹不是故意打你的。”
  
  原来她看见了。
  
  男人被女人打耳光,实在是有点丢脸,周绎羞恼,脸色又红了,淡淡道:“我知道。”
  
  “妹妹是因为……”裴玉娇刚才听到玉佩,许黛眉等零星字眼,想了想说道,“我跟妹妹去明光寺,在那里遇到许姑娘了。”
  
  “哦?”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看到玉佩,周绎心想,许黛眉会戴在身上,可见是真的喜欢他。比起裴玉英,许黛眉情感外露,在这一眼见到他时,便知道眉目传情。
  
  耳边听到裴玉娇道:“不知妹妹因为什么误会你,周哥哥,你不要生气,妹妹她只是,很要强。”要强到什么委屈都藏在心里,裴玉娇忽然想起,她这辈子就只见裴玉英哭过一次,就是自己出嫁那天。
  
  可裴玉英在夫家遇到那些事,哪怕无法生育,都没有哭过。
  
  真是个太过坚强的人。
  
  而她自己呢?有那么多人庇护着,却什么也不懂,一点儿不曾为别人着想,裴玉娇差点哭起来。
  
  看她眼睛红红的,泪珠儿在打转,周绎皱眉,生怕她真的哭了,急于要走,敷衍道:“确实是场误会,玉佩是我无意丢失,被许姑娘捡到……玉娇,这事儿我会解决的,你放心。”
  
  听他承诺,裴玉娇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但心里却一点不曾放松。
  
  拧着两道秀眉,坐在园子里的秋千上。
  
  孟桢从远处过来,瞧见她笑道:“玉娇表妹,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太夫人疼她,一到冬天,那炭不要钱似的往她这儿送,从早到晚的温暖如春。
  
  可现在,她正担心周绎能不能娶妹妹,竟不想回去。
  
  “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孟桢语气温柔。
  
  裴玉娇抬眼瞧他,半响摇摇头:“不能与你说。”
  
  他是外人,不像别的。
  
  再说那是妹妹的私事,不好遇到个人就随便提的。
  
  孟桢看她不上钩,眼睛一转道:“许是为二表妹?”
  
  “你怎么知道?”裴玉娇吃了一惊。
  
  孟桢借住在侯府,虽不是裴家人,可他八面玲珑,极擅于与人打交道,府中仆役,他认识好些,自然会窥得一二,那周家本来与裴家交往甚密,但好久未来,这次来一趟,裴玉娇就有烦恼。
  
  她这样天真的小姑娘,不是为家人还能为谁?
  
  总不至于关心到朝廷大事。
  
  他笑而不答,显得颇是神秘。
  
  裴玉娇觉得他聪明极了,可还是忍着不说,只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风中,忽然有股甜味传来。
  
  她鼻子一动:“是蜜饯呀。”
  
  要说她这浑身上下,哪儿最灵巧,必是鼻子。
  
  孟桢从袖中拿出一盒甜食:“是蜜饯,不过不是普通的蜜饯,这里头放了特殊的花蜜,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两丫环看他走近,露出戒备之色。
  
  裴玉娇有点馋,可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啊。
  
  见她坐着不动,不曾讨要,孟桢颇有点失望,这小姑娘比想象中难求的多,个个都说她傻,可他接近了,却发现并不是,她还是很有自己的想法的,而且传说中是个小馋鬼,也不作数。
  
  可他正要走时,却听裴玉娇道:“我有枣糕,咱们换着吃,好不好?”
  
  孟桢笑起来,还是个馋鬼。
  
  “好,换罢。”
  
  裴玉娇把枣糕递给他,他把蜜饯给她。
  
  “太多了,”她把蜜饯倒在帕子里,“我的枣糕很少的。”
  
  以物换物,她觉得挺公平,不算白拿。
  
  孟桢道:“我并不爱吃,你全拿去吧。”
  
  她摇头:“不,你肯定买了很多钱的,你……我只要几颗。”
  
  顺着她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一身半旧衣袍,确实落魄。
  
  他自嘲一笑,小姑娘觉得他穷,不肯占他便宜,竟有这等怜悯的心,只是显得有些笨拙。她不知道,这种表情表露出来,只会让人更加难堪。
  
  所幸他知她愚钝。
  
  “不打紧,你全吃了罢。”他冲她温和一笑,飘然而去。
  
  裴玉娇拿着蜜饯,不知道怎么办,跟竹苓说:“你帮我去还给他?”
  
  竹苓没说呢,泽兰道:“他在侯府白吃白住的,就算姑娘吃他一盒蜜饯又有什么。”
  
  比起竹苓,泽兰刻薄多了。
  
  裴玉娇眉头皱了皱。
  
  难怪司徒修只打泽兰,对竹苓却很好,常赏她东西,命她好好照顾自己。只可惜,竹苓年纪大了,后来嫁人生子,不曾有时间再入王府,那次也没陪她去宫中,她被毒蛇咬……想起那滋味,突然浑身一颤。
  
  为什么会有毒蛇呢?为什么只咬她?她一点想不明白。
  
  许是自己上辈子倒霉,就是那么命短。
  
  她吃了一块蜜饯,又香又甜,想到自己原是要嫁给孟桢的,心情颇是复杂,不知这事儿是好是坏。
  
  不过,孟桢总是比司徒修好多了。
  
  她不嫁给他,就不会去宫中赏花,总能活长点,也能多陪陪家人呢。
  
  吃了几个,又想起裴玉英,她连忙从秋千上下来。
  
  走到裴玉英住的拢翠苑,只见丫环们个个都在外面,她问大丫环心莲:“妹妹呢?”
  
  “在屋里,不让奴婢们进去。”
  
  “哦!”裴玉娇快步走到门口。
  
  刚刚站定,便听到极轻的啜泣声。
  
  轻的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也不知道是在哭。
  
  她定定的立在那儿,第一次知道妹妹是会那样压抑的哭的,那哭声好像针尖一样,一下一下扎在她心里,她听着难受,忍不住也哭起来。两姐妹,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哭成了泪人,但很快裴玉英就发现了。
  
  她一擦眼睛,嗓子干哑的道:“心莲,是谁?”
  
  门一开,裴玉娇扑入她怀里。
  
  看见满脸泪水的姐姐,裴玉英怔住了:“刚才是你,你哭什么?”
  
  “我听见你在哭,我也难受。”她揉揉眼睛。
  
  “哎,你这痴儿!”裴玉英拉她进来,把门关了。
  
  “周哥哥不是骗你的,你莫伤心了。”裴玉娇不忘正事,“你莫要去嫁给别人。”
  
  那徐涵虽有才华,生得也好,就算与沈梦容比,也不遑多让,故而当年妹妹嫁与他,长辈们都很欣喜,而且一开始夫妻二人也算和睦。可后来不知为何,一日日淡了,知道妹妹不能生育,竟是一点不顾往年恩情,连着纳妾,惹得父亲大怒,差点把徐涵砍了。
  
  可妹妹拦住了,依旧做着徐夫人……
  
  她越想越难过,这辈子绝不能再让妹妹嫁给徐涵!
  
  裴玉英莫名其妙:“什么嫁别人,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了?”
  
  “姑娘家不都要嫁人的?你跟周哥哥有误会。”裴玉娇道,“那玉佩是他不小心掉的。”
  
  裴玉英冷笑道:“他还会利用你了。”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是我去找周哥哥的,我看到你们说话,你打了周哥哥。”
  
  裴玉英默然。
  
  “不如等周哥哥想想法子。”裴玉娇道。
  
  “你懂什么?”裴玉英转过身,看向窗外,“又不光是他。”
  
  今日,周夫人也在她心口戳了一刀。
  
  因她早早失去母亲,姐姐又是愚钝人,父亲常年在外,令她早慧,也越发坚韧,故而虽是难过,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求周夫人,。
  
  这不可能!
  
  她态度十分决绝,裴玉娇不敢再劝,可她也不能让上辈子的事情重演一遍,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正文 007   京都连着下了两日的雪,在地上厚厚覆盖了一层,直到今儿早上,太阳才露面。
  
  屋檐下的冰棱融化了,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
  
  司徒修手里拿着裴玉娇掉的签文,百思不得其解,天下真有此等奇事,他二人竟然一起重生?
  
  也许,该去见见她。
  
  “马毅。”他吩咐贴身随从,“你派人去盯着裴家。”
  
  裴家大儿子裴臻尚在大同,老侯爷又已致仕,上回盯了一次去明光寺,马毅已经很奇怪了,怎么又要来?正疑惑间,又听主子缓缓道:“盯着裴大姑娘一举一动。”
  
  马毅这下更混乱了,京都聪明人不多,可笨的人更少,裴家大姑娘就是以傻出名的,为什么主子要去在意这么一个傻姑娘?他突然感觉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完全无法理清。
  
  “你大概想不明白。”司徒修淡淡道。
  
  “是,属下不解。”
  
  “你不需要了解,只用照本王说得做。”他一身华袍,微微往后靠与太师椅上,言辞间不容置疑。
  
  马毅肃容:“是。”
  
  外面脚步声匆匆,贺宗沐进来,撩袍行一礼,把手中东西递上来:“姜左写的手札,请王爷过目。”
  
  司徒修没有看,他当然知道写了什么。
  
  这是姜左送来的第十一本手札,当年就是因这本手札暴露,父皇大怒,不止罚了他,还把裴玉娇指给他当王妃,令他成为京都笑柄。可当时裴臻却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成为他岳父,荣辱与共。
  
  故而这道圣旨,细细想来,令人不解。
  
  果真圣心难测!
  
  司徒修闭目沉思片刻:“叫姜左辞了职务,离开京都。”
  
  “王爷!”贺宗沐大惊,因这姜左乃司徒修的得力心腹,这些年不知道掌控了多少官员的秘密,正留待日后起用,假使让他放手,岂不是多年功夫白白浪费?他难以理解,恳求道,“还请王爷三思。”
  
  司徒修淡淡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姜左已不安全,我亦不想将来授人与把柄。”
  
  “怎么会?”贺宗沐睁大眼睛。
  
  “去吧。”他不肯再解释。
  
  贺宗沐无奈之下只得听命。
  
  司徒修把手札烧了。
  
  该记的,他早已记住,不该记的,他暂时也不会记得。
  
  望春苑里,仍如春天。
  
  裴玉娇写了会儿字,手微微发酸,叫竹苓给她按两下。
  
  泽兰瞧着眉头皱起来。
  
  好像就是从那日摔伤起,主子就不喜欢使唤她,什么事儿都叫竹苓,可竹苓刻板老实,哪里有她能干?当初太夫人派她来,便是觉得大姑娘傻,想着她精明伶俐,可以协助,谁想到,如今自己却是这个光景。
  
  一点没有地位,连外头的粗婆子都要看不起了!
  
  她挤开竹苓,上前两步给裴玉娇按:“姑娘,我这手艺可不比竹苓差。”
  
  裴玉娇看她硬来,倒不好拒绝。
  
  毕竟泽兰最近也没犯错,只她心里有了疙瘩,就对她信任不太起来。
  
  “看姑娘刚才写字时,好似有心事。”泽兰问,“可是为二姑娘?”
  
  裴玉娇脸色一黯。
  
  不就是为裴玉英嘛。
  
  因为周绎现在还没个消息,眼瞅着明日就过年了,过完年,很快到二月,三月……记忆里,前妹夫徐涵是三月被点了探花,后来天有些热,应是五六月,妹妹与他相识,徐涵来提亲,简直就是一转眼的时间,妹妹就嫁出去了,要是不快点儿,阻拦不了。
  
  周哥哥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我该怎么去找周哥哥?”裴玉娇突然发问。
  
  周绎不来,她见不着,便不好问。
  
  泽兰眼睛一转,给她出主意:“这容易呀,去找大公子,大公子经常出门的,见谁不方便?”
  
  裴玉娇恍然大悟。
  
  看来泽兰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裴玉娇急忙忙去见裴应鸿。
  
  裴应鸿正练完一套拳,浑身湿漉漉的,要去洗澡。
  
  听说她来,颇是奇怪,却也很欢喜:“娇妹妹,你怎么来了?”
  
  他在外面披上件大氅,英姿挺拔。
  
  虽说二叔没有父亲俊美,可两个儿子却不差。
  
  裴玉娇想到爹爹,掰了掰手指,还有大概三个月,爹爹就要从大同回来的,可惜爹爹没儿子,不然定然不会比大堂哥差。想歪了,她赶紧回过神,问裴应鸿:“大哥,你最近看到周哥哥了吗?”
  
  “周绎?没看到……”裴应鸿略微谨慎,他从母亲那里得知周家不肯与裴家结亲,对周绎还有几分生气呢,当然不会主动去找他。再说,裴玉英也不是他亲妹妹,平时不熟络,他并不想插手。
  
  听说没见到,裴玉娇很着急,伸手去拉裴应鸿的袖子:“我有事儿问周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传个话,我想见见他。”
  
  “什么话儿?”裴应鸿摸摸她的头,“你别急,真要见,又不难。”
  
  “你问他玉佩的事情,还有……就说我二妹很快要嫁别人的。”
  
  裴应鸿噗的一声:“别胡说,你妹夫人影儿都没有呢,怎么嫁人?”
  
  他还笑,裴玉娇急得要死:“反正你替我约个面,大哥!”
  
  裴应鸿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见她那么着急,也硬不下心,想了想道:“过完年就是上元节,咱们都要去看宝塔灯,今年周家肯定还在怀香楼定了雅间的,到时我带你偷偷过去,见一见可行?因为现在过年,都很忙,我怕约不到他。”
  
  他们这些公侯世家,向来会享受,上元节必定要热闹热闹的。
  
  而那天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在宝塔灯那块地段,他们裴家也不例外,每年公子爷姑娘们都在楼上观灯。
  
  裴玉娇点点头:“好,那你记得带我去。”
  
  裴应鸿笑着答应。
  
  她总算放心了。
  
  等到第二天,便过年了,一家子聚一起吃年夜饭,只都没有往日里来得欢快,因为少了裴臻,都在担心他,只有裴玉娇知道将来的事情,反而没有忧心,她最忧的就是二妹。等着陪太夫人回去,裴玉娇轻声道:“祖母,虽然周夫人不喜欢妹妹,可周哥哥是喜欢的。”
  
  正因为喜欢,所以那时哪怕妹妹嫁人了,周绎也还关心着她。
  
  “哦?”太夫人惊讶。
  
  破天荒的,这痴儿还跟她说男女□□。
  
  她认真道:“娇儿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夫人既然不喜欢,咱们女家是不能赶着上去的。”
  
  “哪怕明知道二妹伤心,也不能?”裴玉娇心想,假使可以求得周夫人回心转意,她定然会去求,可周夫人比起周哥哥,更不好见了,再说,周哥哥比起她,在周夫人面前,说话当然份量重上很多。
  
  太夫人沉吟不语。
  
  她也是高门大户出身,骨子里是高傲的,那日请了周家,已算是屈尊相问。怎么还能进一步去求,让人笑话?裴玉娇到底是傻,对自个儿的身份不知道爱护。
  
  而裴玉英却是像了她,不喜求人。
  
  只这孩子懂得关心姐妹了,太夫人仍是很欢喜,柔声道:“娇儿,有些事不能强求,顺其自然。”
  
  可顺其自然,妹妹就惨了!
  
  裴玉娇叹口气。
  
  太夫人又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你可明白其中意思?”
  
  “明白。”
  
  “所以,娇儿,别钻牛角尖。”
  
  裴玉娇眼睛一亮:“还有别的路!”
  
  她之前一根筋,只以为不嫁周绎就必定嫁徐涵,但想一想,也不是,她既然一开始能阻拦妹妹掉入池塘,定然还能想法子阻拦徐涵!
  
  未必一定要妹妹嫁给周绎。
  
  “总算知道了。”太夫人看她恍然大悟,笑着道,“孺子可教也,你比以前聪慧的多。”她顿一顿,“既然你听得懂,祖母便告诉你,周夫人也不是不喜欢玉英,只是因为与许家结亲,对他们周家有益。”
  
  “有益,就要抛弃妹妹?”她忽然想起一句话,“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我的好娇儿,咱们不做小人,但别人追逐利益,也不能说全错,尤其家族兴亡,不是那样简单的。”
  
  是说不好随便评价周夫人吗?裴玉娇点点头:“三人行必有我师。”
  
  太夫人笑起来:“这话乱用了,该用,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听得懂吗,娇儿?指责别人不如三省吾身。”
  
  后面那句她明白,裴玉娇嗯了一声,仔细想了想道:“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了,妹妹以后嫁个好人家就行。”
  
  太夫人欣慰:“好孩子!”
  
  裴玉娇在太夫人怀里低头沉思,是啊,不嫁周哥哥,也不嫁徐涵,妹妹可以嫁给别人……她小脑袋瓜转来转去,在回想京都到底有哪些年轻才俊,可惜,她以前不了解这些,竟是甚少所得。
  
  半月一过,很快就到上元节。
  
  裴家除了太夫人外,包括孟桢都去了街上观灯。
  
  华国建国五十余年,正当是繁荣昌盛的时候,百姓安乐,生活富足,故而一到大大小小节日,都有心情参与,此时京都三条大街,从街头到结尾都挂满了彩灯,一行人边行便看,慢慢踱到八宝楼。
  
  八宝楼与怀香楼都高三层,顶楼开阔,往下可看街灯,往前可看巨大的宝塔灯,是以这时候,所有雅间都被人提前定下。
  
  众人上到三楼,男女分开两间房。
  
  裴玉英跟裴玉娇都有些心事,反而裴玉画无忧无虑,指着下面道:“快瞧啊,舞狮子拉,大姐,你不是说最爱看?”
  
  她拉着裴玉娇过来。
  
  果然街中心在舞狮子,那狮子两只眼睛发亮,随着动作忽闪忽闪的,裴玉娇笑道:“真好玩。”
  
  “光看没意思,要些东西吃。”裴玉画点了几样点心,眼见裴玉英郁郁不乐,她啧啧两声,“原以为你有风骨,谁想到,却也似那些小家子的姑娘,放不开。”
  
  裴玉英恼怒:“你说什么?我怎么放不开了。”
  
  “放得开,来吃啊,这等日子,你不看灯快活快活?咱们姑娘家可是甚少能出来的。”
  
  被她一激,裴玉英夹了块点心就吃,又跑去窗口看灯。
  
  一时,三个姑娘叽叽喳喳,欢声笑语。
  
  过得会儿,裴应鸿来敲门,裴玉娇道:“我去如厕。”
  
  她趁机就下去了。
  
  祖母说的话,她已然了解,不过假使周绎劝回周夫人,总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她决定再去问一问,不行也就算了。
  
  裴应鸿说得几句也忙来找她。
  
  两人去对面的怀香楼。
  
  街上人来人往,小孩子手里提着各式灯笼,大人们喜笑颜开,或一家子走一起,或是三三两两同窗并行,也有胆子大的姑娘们在其间,惹得年轻公子回首相望。
  
  实在热闹,他们边看边走。
  
  就在这时,人群里却一阵骚动,突然有人乱闯,也不知谁碰着谁,这个大叫,那个大骂,因为突然,裴应麟也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扭头一看,裴玉娇不见了。
  
  十六年的少年一下急得满头大汗。
  
  裴玉娇这会儿也头晕,只觉有人抓住她胳膊,一路将她拉离了街道。
  
  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小巷子里,背后贴着坚硬的墙,面前立着一位年轻公子,眉目清俊,优雅如月光,高高在上。他穿着白色鹤纹锦袍,腰间挂白玉佩,墨黑大氅称得浑身如玉,贵气逼人。
  
  她惊呼出声:“王……”
  
  半个字出来,用力咽回去。
  
  司徒修垂眸看着她,声音如低沉琴音:“王……什么?”
   正文 008   差点把经常称呼的王爷说出来,裴玉娇吓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听到他问她,她鼓起勇气,板着小脸道:“你,你听错了。”
  
  说完,拔脚就要开溜。
  
  司徒修往前两步挡住她的路:“去哪儿?”
  
  几乎把她压在墙壁上。
  
  裴玉娇小脸一下子惨白,颤声道:“你想干什么?”
  
  司徒修把签文拿出来:“这是你的吧?”
  
  裴玉娇一看签文,正是在明光寺求到的,她摇头:“不是我的。”
  
  睁着眼睛说了两次瞎话,看来完全没猜到他是她相公。
  
  上辈子,他教与她许多,其中有一项便是不准与外人说大实话,祸从口出,告诫她与众王妃相处,必得虚虚实实,叫人弄不清楚,然而,她要是对他撒谎,他从来不饶,要求她忠诚。
  
  假使她觉得自己是那个司徒修,哪里敢撒谎?
  
  如今竟是欺他不知,还敢糊弄人,撒起谎来,脸皮都不红。
  
  他挑眉道:“不是你的?那是我认错人,也罢,不如我明儿上你们侯府,问问你家二姑娘,是不是她掉的。”
  
  裴玉英从竹苓口中得知那签文,而且也见过司徒修……
  
  她不敢想象司徒修上门会是什么情景,也不想他来,马上道:“好像,是我的!”
  
  吓一吓才老实。
  
  司徒修把签文递给她,淡淡道:“我找你便是为还你签文。”
  
  “……只为这个?”裴玉娇眨巴着大眼睛,难以理解。
  
  “嗯,只为这个。”司徒修看着她,只为来求证下,她是那个自己亲手教导了三年的傻姑娘。
  
  想起那日负伤回到王府,得知她去世的噩耗,他现在都能感觉到一阵钝痛,这就好比你付出很多时间,付出很多精力,专心培育的一株幼苗,还没等到开放,就被人给摧毁了,叫人难以承受!
  
  幸好,她重生了。
  
  没有让自己一番心血白费。
  
  他上下打量她,心想,原来她十六岁是这等模样,好像比记忆里瘦一些。
  
  不过,她喜欢吃,再吃上两三年,不胖点又怎么可能。
  
  裴玉娇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讷讷道:“我,我要走了,大哥见不到我,肯定很着急的。”是她央着裴应鸿带她出来见周绎,眼下弄丢她,怎么办是好,他会不会去告诉妹妹?一会儿惹得好多人担心。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愿意与他多待。
  
  因为害怕他,总是想着逃走。
  
  司徒修心想,可他若不这般严格,她怎么能变聪明,怎么能做王妃,不把脸丢尽?他目光冷了冷,当初得知父皇要他娶个傻子,撞墙的心都有,天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然而这个妻子非接受不可。
  
  无奈之下,他教她学识,教她做人,一点点看着她变化,他心里有着当夫子的喜悦。
  
  可以说,这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情,可也有失败的地方。
  
  比如她怕他。
  
  教好了她,勉强凑活了,她却已经与他越走越远,好像一只随时要逃命的兔子。
  
  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也让他有些苦恼。
  
  然而还未寻到解决办法,她就去世了。
  
  他微微拧着眉,看起来有些忧郁。
  
  这忧郁让裴玉娇更是吓坏了,忍不住伸手去推司徒修。
  
  司徒修纹丝不动。
  
  本来两个人的身高就差很多,她力气又小,怎会是他对手?
  
  裴玉娇急了,兔子被抓了还得咬人呢,她威胁道:“你不放我,我喊人来,他们,他们会抓你的!”
  
  洁白的脸因为害怕,涌起红晕,像是在夜里盛开的花一样娇艳。
  
  他不屑的轻笑,往前一步,她身子绷紧了,整个后背都靠着墙。
  
  绣了海棠的袄子,胸口处越发高耸,与他白色的锦袍贴在一起。
  
  他的心微微一荡。
  
  裴玉娇虽然是个傻姑娘,可发育的很好,丰胸细腰,皮肤又白,刹那间,他脑海里竟想起她玉体横陈,神魂颠倒时,搂着他脖子婉转娇吟……那是难得的,她放肆自在,不记得怕他的时候。
  
  或许,那是本能的欢愉。
  
  两人四目相对,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深邃的眼仿若落了星子,照得人一阵慌张。
  
  裴玉娇垂下眼眸,掌心已经出了汗。
  
  她不敢再动。
  
  动一下,胸前就一阵摩擦,带来说不出的酥麻,让她脚软。
  
  见她的脸越来越红,额头上隐隐渗出汗,像是到了极限,司徒修嘴角略有笑意,淡淡道:“放你走可以,只我送还你签文,你欠了我人情。”
  
  裴玉娇都要哭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还我签文,我可以,不要的。”
  
  好好的,为什么来还,这么吓人。
  
  司徒修道:“我这人拾金不昧。”
  
  他有那么好的品德吗?
  
  裴玉娇可怜兮兮道:“那你要什么,我谢谢你成吗?我,我给你酬金……”
  
  亏她说得出来,明知道他是王爷,还给他酬金!他是缺钱的人吗?
  
  司徒修有点恼火,但他忍住了,他不能太凶,这辈子重新来过,他得培养好裴玉娇跟他的感情,不能再那么怕他,一气解决上辈子不曾解决的问题。
  
  既然她非得提钱,他往后退了一步,指指她腰间玉坠:“酬金的话,就这个吧。”
  
  她最喜欢的胖鱼碧玉坠!
  
  从小戴到大的。
  
  裴玉娇脸都绿了,可看着司徒修的脸,她不敢说不给。
  
  不给的话,可能一直走不脱。
  
  欲哭无泪的把玉坠解下来给他:“我有银票,但今儿没有带出来。”
  
  “哦?那下回拿银票来赎这玉坠。”司徒修把玉坠放在袖中。
  
  简直是……强盗!
  
  裴玉娇完全不认识他了,严肃高傲的楚王居然讹人家钱,还绑架她的玉坠。
  
  他是怎么了?王府出事儿了,要做这些?
  
  她抬起头看他:“……你要多少银子?”
  
  “你有多少?”
  
  “我不能告诉你。”一会儿准得全部要了,裴玉娇又想哭,“我那签文又不值钱,你怎么能拿它来换我玉坠!”
  
  “我大老远来还你,还四处打听,才知道这是裴家大姑娘掉的签文,这些不值钱?”司徒修说起谎来也很顺溜,他沉吟片刻,“我看你一个小姑娘积蓄应该也不多,就五十两吧,下回我有时间,使人约你出来,你来拿这坠子。”
  
  裴玉娇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徒修吩咐马毅:“送她回去。”
  
  马毅过来,领着裴玉娇往来路走。
  
  临到路口,她突然回身瞧了他一眼。
  
  他仍立在那里,只是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唯有那身锦袍像冬日里的雪。
  
  到底是不是认错人,裴玉娇一脑袋浆糊,马毅是司徒修一直惯用的人,他在,那肯定是司徒修,可怎么……她摇摇头,实在不知道司徒修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他没娶自己之前就是这样的?
  
  她疾步而去。
  
  裴应鸿此时仍在找她,心急如焚,甚至不敢去告诉别人,他知道,裴玉娇在府中的地位,太夫人疼她,裴臻怜她,裴玉英更不用说,他怎么敢?只怕自己被重罚,幸好这时候,听到后面一声轻唤:“大哥,我在这儿呢!”
  
  他转过头,看到裴玉娇。
  
  如获至宝一样,他扑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再不要乱走了!”
  
  简直把他吓死。
  
  裴玉娇道歉道:“大哥,对不住,是我不对。”
  
  “算了。”找到人比什么都重要,裴应鸿紧了紧手,“这回我不放开你,你这傻瓜,定是瞧见什么好玩的,是不是?到底还要不要去见周绎了?”
  
  “见,见。”裴玉娇一叠声的道。
  
  裴应鸿带着她来到怀香楼。
  
  周绎的随从看见,悄声问:“裴大公子怎么来了,小人去给您通报一声。”
  
  “不,不是我,你去跟你们大公子说,我堂妹要见他,就在楼下等着。”
  
  随从奇怪,但也答应一声上楼去了。
  
  过了会儿,周绎出来。
  
  三人走到街边。
  
  “周哥哥,你怎么一直没动静?”裴玉娇询问道,“这都过完年了!”
  
  裴应鸿负手站在不远处。
  
  周绎看着裴玉娇:“是玉英叫你来的?”
  
  “不,妹妹她不知道,我……”
  
  周绎冷笑起来,她冤枉他,扇了他一记耳光,过去这么多天,竟然连个道歉都不说,难道还要他去求她不成?
  
  裴玉娇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笑,只想起自己来此意图,轻声道:“周哥哥,周夫人是不是仍不肯?”
  
  想起母亲冷硬的态度,周绎也不是没劝过,然而他一个小辈能怎么办,父亲都听母亲的,要他娶许黛眉,他能拗得过父母吗?偏在这种时候,裴玉英一点不支持他,他又何必再做挣扎!
  
  周绎冷冷道:“我做不得主,既然玉英不信我,便嫁别人罢。”他转身就走。
  
  只觉头上被雷打了一下,裴玉娇慢慢转过身看着裴应鸿道:“大哥,他刚才说什么……”
  
  裴应鸿叹口气,看来周家是一门心思要跟许家结亲了,可怜他这傻堂妹还想着挽回,他摸摸她的脑袋:“玉娇,你别伤心,既然周家无意,咱们家也没必要纠缠,想二堂妹这般出众,还怕没有好夫婿吗?周绎,他也是个无情无义的,我算看错他了。”
  
  裴玉娇虽然知道这事儿难办,可没想到周绎是这种态度,亏得她还信任他,以为他会为妹妹费尽心力,想起裴玉英为他流的眼泪,她忍不住哭了。
  
  可哭着哭着,她想起太夫人说的话,祖母真是有远见,比谁都聪明,“柳暗花明又一村”,妹妹这样漂亮,聪明,能干,他周绎还配不上!
  
  她一抹眼睛:“大哥,妹妹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的。”
  
  “嗯,咱们回去吧。”
  
  两人手牵手回了八宝楼。
  
  少不得又被裴玉英责备两句:“街上人多,万一遇到歹人,幸好没事儿。”
  
  裴应鸿咳嗽一声:“是我不对,下回定然不敢带玉娇随便出去。”
  
  裴玉娇拉拉妹妹袖子,轻声道:“是我求着大哥的,他本来也不肯。”
  
  裴玉英这才作罢。
  
  倒是裴玉画又把裴应鸿说了一顿,不带她去玩。
  
  几个年轻人又看了半个时辰的花灯才回侯府。
  
  早上,竹苓到处找胖鱼坠子,急得团团转,因这玉坠是裴玉娇从小儿戴着的,也是裴臻送得礼物,十分珍贵,突然就不见了,她能不着急?
  
  泽兰皱眉道:“昨日我记得戴着的。”
  
  裴玉娇实在不好瞒了:“去跟大哥玩时掉了,你们莫再找。”
  
  泽兰奇怪的瞅她一眼,要真掉了,依自家姑娘的脾性,早哭天哭地的要她们帮着找了,居然那么镇定,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啊。
  
  竹苓也担心:“姑娘伤心吗?”
  
  裴玉娇心想,反正五十两银子能换回来的,不伤心,就是气得牙痒痒。
  
  一个签文居然要这么多银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正文 009   说起银子,裴玉娇叫竹苓把放钱的铜匣子打开来。
  
  她数了数,才发现自己竟不怎么有钱。
  
  只有两百多两,可她每个月就有十五两月例呢,一年的话,她算了算,得有一百几十两,还别说长辈还总赏下来。
  
  “我钱去哪儿了?”她问竹苓。
  
  竹苓道:“赏人了,买东西了。”
  
  她领她去看,院子里一个库房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光是灯笼都有十几盏,一排十二个玉娃娃,竹子编的小风车,玛瑙的小水壶,翡翠西瓜,琳琅满目,她想起来,她是喜欢买东西,见着好看的就买。
  
  也不管浪不浪费,全凭一时喜好。
  
  现在想想,算得上败家了!
  
  裴玉娇摇摇头:“往后不买了。”她叮嘱竹苓,“你给我好好把着。”
  
  竹苓连连点头:“好。”
  
  泽兰笑道:“姑娘还缺银子呢,喜欢买什么便买什么,太夫人那么疼你。”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哪里有那么多喜欢的。”裴玉娇把匣子锁了,将钥匙给竹苓,“你收好。”
  
  泽兰看着眼红。
  
  姑娘简直是不把她当大丫环,什么都叫竹苓来做。
  
  原先她多听话,样样都不管,她把着钱匣子,便是拿去一些,姑娘也不知道,眼下竟然还数了钱,看来真是变了个人,还关心这些了。她咬了咬嘴唇,直接问裴玉娇:“姑娘,索性你将奴婢送还给太夫人算了。”
  
  “……为何?”裴玉娇一愣。
  
  “奴婢在这儿不受姑娘喜欢,还留着做什么,恐是哪里做错。”她擦眼睛,低垂着头,委屈道,“奴婢也跟着姑娘几年了,没想姑娘竟那么不喜欢!”
  
  她拔脚就走。
  
  裴玉娇愣在这儿。
  
  竹苓老实,想去追:“泽兰定是伤心。”
  
  裴玉娇拦住她,半响道:“别管。”
  
  竹苓不明白。
  
  裴玉娇看着她,认真问:“你跟她都是奴婢,我是不是,想怎么使唤就能怎么使唤?”
  
  “当然了,姑娘。”竹苓点点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姑娘一句话,奴婢们也得去。”
  
  “那我重用你,她不该不高兴。”她可是看出来了,泽兰在跟她闹脾气。
  
  竹苓不说话了。
  
  不过泽兰的性子一向有些这样,姑娘从来也不管的,还诸多依赖她,如今却是越来越看重自己,竹苓虽然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毕竟泽兰聪明,点子多,还会哄姑娘高兴,她什么都不会。
  
  太夫人以前就说,她跟姑娘有点儿像,有缘分。
  
  说穿了,其实也就是傻。
  
  竹苓叹口气:“奴婢是比不上她,也难怪她不乐意。”
  
  同病相怜。
  
  裴玉娇拍拍她手背:“竹苓,笨人不坏,聪明的人容易变坏。”
  
  好像是安慰人的话。
  
  可竹苓心头一阵悲凉,连自家憨主子都说自己笨,那是没得救了!
  
  “所以你这样挺好的。”裴玉娇朝外面看一眼,心想,人相处久了,长个心眼果然就能发现人跟人不同。
  
  泽兰不是本分的奴仆,竹苓却是任劳任怨。
  
  所以就算泽兰生气,她还得依靠竹苓。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不想把自己的财物交给不可信的人来管着。
  
  泽兰走到门口,最终仍停下来,因为发现裴玉娇根本没使人来追,她这心里万分失落,原来自己在主子心里真是一点地位没有了!往后,可怎么好?她的手在袖中握紧了,可自己这身份,却偏偏得依附那傻主子!
  
  她又慢慢走回来,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出神。
  
  过得一阵子,终于从大同传来捷报,外夷败走,裴臻领兵追击,斩首千余级,直捣敌营。
  
  阖府欢喜。
  
  当天就摆了盛宴,全家人聚首一堂庆贺。
  
  老侯爷,二老爷裴统甚至喝得酩酊大醉。
  
  马氏使人扶着裴统一起回去,裴统嘴里嘟嘟囔囔,微微发福的脸膛通红,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已是一副腐朽老态。
  
  想起裴臻,身姿挺拔,冷峻不凡,马氏对自家相公又露出几分厌恶之色,幸好两个儿子出色,她还有点盼头,不然也像裴统那般,这二房必定是要没落了!也亏得裴臻没有续弦,没有儿子,将来少不得爵位都落在裴应鸿跟裴应麟身上。
  
  马氏拿出帕子给裴统掖一掖从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裴玉英陪着裴玉娇回去,姐妹两个言笑晏晏。
  
  “爹爹去打仗那天,我给他做了鞋子,现在刚好做了两双。”裴玉英笑道,“姐姐,你也该准备点儿礼物给爹爹。”
  
  裴玉娇歪了歪脑袋:“我背诗给爹爹听!”
  
  “也好,不过女儿家最好还是懂些女红。”人的贪心是无穷尽的,看到姐姐会识文断字了,她又希望裴玉娇还能绣花,恨不得她样样都会,走出去,人人夸赞。
  
  裴玉娇嗯了一声:“我试试吧。”
  
  “小心扎到手指。”裴玉英道,“先练些浅的,竹苓,泽兰你们照看好。”
  
  两个丫环应一声。
  
  她怕姐姐冷,握着她的手,柔声叮嘱:“这几日虽是有些暖,可晚上还冷着,你小心冻到手,今儿怎么手炉也不拿一个?”
  
  “用了出汗,不知是不是我身体好。”裴玉娇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心头一酸,想到周绎的事儿,眼睛都红了,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的。
  
  这痴儿又在怕自己伤心,可她向来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周家既不肯,周绎又与许黛眉有牵扯,她哭过一回便够了,再不想浪费时间于周家身上,天涯何处无芳草!裴玉英淡淡笑了笑道:“姐姐,我早没事儿了,咱们侯府贵女,什么样的男人不好挑?”
  
  清幽月光下,她仍是那个潇洒骄傲的女子。
  
  不管什么过往,都不能拘束她。
  
  同为姑娘,裴玉娇竟一时看的入神,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真漂亮呀!”
  
  她把脸往她怀里蹭了蹭。
  
  裴玉英噗嗤笑了:“咱们娇儿也很漂亮!”她摸摸她的脸,“娇儿像娘呢。”
  
  她是有些像父亲,多了几分英气。
  
  说起母亲,两个人都有片刻沉默,她们体弱的娘,在八年前就去世了,在裴玉娇的印象里,模模糊糊,已经不太记得她的模样,只裴臻书房挂着画像,她想起来了,去看一看,仿佛能感觉到娘亲还在身边。
  
  第二天,裴玉娇去上房请过安,在自个儿书房练字,如今她去跟夫子学习,都存了认真的心,加上司徒修教的,那字是越发端正,常得太夫人夸奖。写了半个时辰,外头丫环禀告:“蒋姑娘来看姑娘了。”
  
  裴玉娇一听,忙忙得放下笔:“快叫她进来。”
  
  蒋家是裴家表亲,蒋琳乃裴玉娇表妹,因蒋老爷常来给姑母太夫人问安,蒋琳便与这儿的姑娘很熟。后来裴玉娇嫁给司徒修,蒋琳则成了二王爷司徒裕的侧妃,两人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经常走动。
  
  故而这是种故友重逢的喜悦。
  
  泽兰挑起帘子,蒋琳走进来,她年方十四,身量颇高,瓜子脸,细长眼睛,很有韵致,所以才会给司徒裕瞧上,而这周王司徒裕,却是京都闻名的草包王爷,裴玉娇心想,可能跟她差不多,有点笨笨的。
  
  “表姐。”蒋琳见到她就笑,坐于身边道,“我一直想来看你,可过年前着凉了,喝了一阵子的药才好,母亲说不要外出,一直拖到现在,你头可好了?早知道,我那时该拉着你别去的。”
  
  那会儿,听说有美男儿看,裴玉娇傻得很,趁着裴玉英没注意,随着陈家姑娘就走了,蒋琳便也跟着,裴玉娇笑道:“你别放在心上,大抵是人多,挤到了,反正谁也没瞧见,怪不得谁。”
  
  这话可不像裴玉娇说的,蒋琳惊讶的发现,她有点儿不一样,但要说,又说不清楚。
  
  她目光落在裴玉娇发上,见她戴了漂亮的南珠簪子,珠子颗颗如拇指般大,心想裴玉娇是真的命好,这样一个痴儿,没了娘亲,却是祖母疼父亲疼,可怜她这等人,偏生是个庶女,便是蒋家唯一的女儿,都没有裴玉娇一半儿好的待遇。
  
  她叮嘱道:“也确实是,下回你可要小心些,幸好摔得不重呢。”
  
  “嗯。”裴玉娇点点头,她当然不会再犯这种错。
  
  蒋琳喝完茶,说道:“你们今儿不听课,咱们叫上二表姐,三表妹一起去余香阁罢,听说昨日上了好些新的胭脂,熏香,”她眨眨眼睛,“正好也出去走走。”
  
  裴玉娇也喜欢香喷喷的东西,她每套衣服都熏了的,房里也整日染着香,闻言站起来道:“好呀!”
  
  四个姑娘立时聚在一起。
  
  太夫人听说要去余香阁,她瞧了裴玉英一眼,小姑娘遭此打击,出去走走也好,她笑道:“去吧,我是腿脚不方便,不然这余香阁,我也最是喜欢去的。你们看中什么,不必拘束,都算在祖母头上,琳儿,你也一样。”
  
  四人欢呼一声,叽叽喳喳就出去了。
  
  余香阁在京都是首屈一指的水粉铺,掌柜的擅经营,请了高人研制胭脂与熏香,别家竟是仿照不来,故而不是廉价的,每盒都价值不菲,也只有富贵人家才享用得起,可即便这样,余香阁每日仍是人来人往,也可看出京都,到底是藏龙卧虎。
  
  蒋琳瞧见新出的东西,一连点了好几样叫丫环收着。
  
  她这等吃相,裴玉画有点瞧不起,暗想到底是庶女,在家不得宠,来这儿打秋风手从来不软,也是祖母大方,任她买呢。她轻轻哼了声,自个儿也挑了几样,那头裴玉英,裴玉娇有商有量,很是细致,选了最为合适的买一些。
  
  因为今儿有新样式,故而人特别多,只半天功夫,竟是遇到好些夫人姑娘,裴玉英督促着裴玉娇上前问候,她言行举止比起往前得体的多,使得众人都很惊讶。
  
  买好东西,几人出来,刚到外头,一马一轿在铺前停下来。
  
  马上一位年轻公子身穿宝蓝锦袍,头戴玉冠,脚蹬乌黑鹿皮靴,翻身下来立定了,弹平袍子,抬起头,五官俊朗,气宇轩昂,直将身后的行人比得不能看。
  
  蒋琳轻声道:“你们看,沈梦容呢!”
  
  裴玉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这就是那个自己在他面前丢尽脸面的年轻公子?
  
  她兔子一样,猛地藏到了裴玉英的身后。
   正文 010   从轿子里出来的是沈姑娘沈时光。
  
  上回国舅爷大寿,裴玉英与她相谈甚欢,此时二人相见,颇是欢喜。
  
  眼见姐姐躲在身后不露脸,裴玉英无奈,不知道她这会儿是怎么了,刚才在铺内还好好的。
  
  蒋琳在旁边打趣:“大表姐,多亏得沈公子上回扶你起来,你还不出来谢谢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玉娇羞恼的不行,耳朵都红了。
  
  原来那个穿着淡绿裙衫,好像小动物般躲着的姑娘就是那天摔晕在他面前的人。
  
  想起那一幕,沈梦容也觉尴尬,当时小姑娘跌撞着过来,一看就是被人推的,收不住力,摔在他脚前,好像一朵狂风中被吹落的花儿,惹人怜惜。他忍不住扶了她起来,后来才听说是傻子。
  
  也难怪被人欺负。
  
  话说到这份上,裴玉娇不能再躲了,她感觉到沈时光跟沈梦容的目光因为蒋琳,都落到了她身上。她慢慢站直,拉拉裙角,尽量像个大家闺秀般娉婷出来,朝那兄妹两个行一礼,又与沈梦容道:“沈公子,谢谢你。”
  
  声音甜软,柳叶眉,大眼睛,菱角嘴儿,无一处不好,跟记忆里一样。
  
  不过那天扶起她时,她闭着眼睛,原来睁开时,却有这般明亮的眼眸。这不像傻子,傻子的眼神都有些呆滞,她的不一样,安静又清澈,好像山崖下藏着的一汪湖泊。
  
  沈梦容越发奇怪,这样口齿清晰,可爱的小姑娘,真是傻的吗?
  
  莫不是别人胡说。
  
  他微微一笑:“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你的伤,现在好了吗?”
  
  声音好像春风,吹得人浑身舒服。
  
  裴玉娇呆了,她心想难怪别人都那样称赞他,这人委实吸引人,他还是明年的状元呢!便是自小被称为神童的徐涵,也只排在他下面做了探花,想起徐涵,她心头又一阵忧心,妹妹这辈子再不能嫁他了!
  
  谁都比他好,这沈梦容就是。
  
  妹妹……
  
  她心念一动,刚才听妹妹与沈时光交谈,好像关系不错,妹妹是不是能嫁给沈公子?回头去问问祖母。
  
  突然发现一个好人选,她心情激动,在袖中一阵摸索,找了水晶糕出来递给沈梦容:“我已经好了,这,这给你,当谢礼。”
  
  雪白的掌心托着油纸包好的糕点,沈梦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举动,抬头一瞧她,偏生是那样认真的表情,满是诚意,期待着他拿走。他忍不住笑起来,好像枝头万千梨花开,让人陷入里面。
  
  沈时光好久不见他这样在人前笑,微微有些诧异。
  
  裴玉娇见他不拿,才意识到是不是哪里不对,可是她并没有送手帕,送荷包啊,吃得东西,人人每天都要吃的,并没有特殊的意义。
  
  她只是想跟沈梦容打好关系,当然,也是真的谢谢他。
  
  她歪了歪头:“你不爱吃这个?这是水晶糕,咱们府里厨子做得,特别好吃,比外面买得还好吃呢。”
  
  沈梦容问:“什么味儿的?”
  
  “杏子味的。”
  
  “嗯,那还行。”他伸手取过来,礼貌一笑,“谢谢你,我们沈家还没有人会做水晶糕。”
  
  她认真道:“不用谢,应该的。”
  
  二人这段对话,众人都惊讶的不得了,裴玉英原以为沈梦容会觉得唐突,不肯拿这点心,然而沈梦容却接受了,不曾有一点鄙夷。而蒋琳在旁边嫉妒的眼红,她看见沈梦容,满心的想接近他,可却不能,然而裴玉娇竟敢当众送他点心!
  
  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裴玉英不想姐姐再失礼,上前一把将她拉过来,与沈时光笑道:“我姐姐喜欢零食,经常送与人吃的。”
  
  沈时光善解人意:“裴大姑娘真可爱,你还有水晶糕吗?其实我也爱吃这些。”
  
  “有的。”裴玉娇又拿出一块,“我肚子容易饿,所以总会带一些在身上。”
  
  她眉眼弯弯,两个小梨涡嵌在脸颊上,叫沈时光想起唯一的妹妹沈时辰,可惜她九岁时去世了,也是大大的眼睛,喜欢吃零嘴儿,哥哥最疼她……她突然明白为何沈梦容会笑,也许想起妹妹,那么招人疼的孩子,就这样没有了。
  
  她差点没忍住,想去轻抚裴玉娇的头发。
  
  十六岁的姑娘,假使生了单纯的心,原是这样的,哪怕有些憨,也不叫人讨厌。
  
  几人说了会儿话,沈梦容朝别的姑娘一颔首,与沈时光道:“我不方便陪你进铺,去旁处转转,你买好了,使人来说一声,咱们一起回去。”他抬脚要走,结果刚行两步,对面有二人走来,瞧见他,欢笑道:“沈大哥,沈姐姐呢,我们才从你家出来,听说来这儿,就找来了。”
  
  何淑琼!
  
  裴玉娇一下子僵住,那是徐涵的表妹。
  
  上辈子,蒋琳也来看她,那时,因裴玉英落入池塘一事,姐妹已经不合,裴玉画不曾与她们来,许是时辰有所变化,这次才会遇到他们?
  
  她的心砰砰直跳,目光往何淑琼旁边看去,见到一位年约二十的年轻男子,穿着深青色锦袍,腰间什么玉佩荷包都不曾戴,目光似鹰,瞧一眼,叫人心头发寒,整个人好像在冰水里浸泡了十几年的冷玉。
  
  不过,幸好他生得俊美,生生去了几分阴寒,可这特殊的气质,令人难以忘怀。
  
  裴玉娇当然认得他是谁,恨不得立刻把裴玉英拖走。
  
  然而来不及了。
  
  何淑琼已经走过来。
  
  沈时光笑道:“余香阁掌柜专门递信儿来,我想着自己来挑一挑,省得不对胃口。怎么,你也是找我一起来余香阁?”
  
  “是啊,我怕来晚了,好的都会被挑光!”何淑琼向来喜欢漂亮,每回出来一趟,必得精心打扮,小到眉粉,蔻丹,大到腰带,都要亲自挑好的,当然是光彩照人。不过她与裴家姑娘并不认识,眼见对面四位姑娘,一个比一个好看,惊讶道,“她们是谁呀?”
  
  “裴家,蒋家的姑娘。”沈时光介绍。
  
  “裴家?”何淑琼眸光一转,“哦,东平侯府!幸会呀。”
  
  裴玉英笑道:“你祖父在湖南兴水利,造堤坝,救天下百姓,令人敬佩,咱们才是幸会呢,见到何姑娘。”
  
  何淑琼的祖父何寿年乃工部侍郎,管农事,只刚才沈时光并未提起。
  
  “你如何知晓?”何淑琼询问。
  
  “你腰间挂的玉壶佩饰乃皇上钦赐,因何大人清正廉明,又喜饮茶,所谓一片冰心在玉壶,皇上当时专使人雕刻此佩赐予你何家,想必这是你祖父送与你的吧?”
  
  确实,何寿年前几年已经去世,又无孙子,何淑琼是他最喜欢的孙女儿,便留了于她。
  
  她侃侃而谈,声音不高不低,又满含对何大人的敬仰。
  
  徐涵与沈梦容在旁轻语两句,本是要走,听得她一席话,忍不住回眸相看。
  
  十五岁的姑娘生了一张鹅蛋脸,五官精致的难以描画,她站姿挺拔,眉宇间自信洒脱,在一众姑娘中,好似枝头独秀的花儿,傲然开放。徐涵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心弦忽地一动。
  
  沈时光此时抚掌称赞:“二姑娘真是见多识广,淑琼这玉壶佩,要不是她说,我都不知的,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
  
  “其实是听祖母说起过,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裴玉英自小要强,什么都喜欢学,什么也都是听一次看一次就记得住。
  
  何淑琼有点恼火。
  
  需知这玉壶佩是她最骄傲的东西,也是何家的荣耀,但凡遇到新认识的姑娘,她都要拿出来炫耀一下,亲自讲一遍的,可现在都被裴玉英说去了,眼下众人也都看着她,她出类拔萃,把谁都压了下去。
  
  可面上她不好动怒,淡淡笑了笑:“是啊,裴姑娘真厉害。”她拉着沈时光去铺子,“别多说了,今儿胭脂,熏香都没有买了,再不去晚了!”
  
  裴玉画道:“可惜咱们已经买好了。”
  
  沈时光冲她们一笑:“没事,以后有机会,咱们约好了一起来。”她看着裴玉英,“玉英,过完年,我定然请你们过来府里玩,到时候可别推辞。”
  
  从二姑娘变成了玉英,可见沈时光多喜欢她。
  
  裴玉娇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裴玉英道好,眼见她们进去,转身要走,却感觉到一道视线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锐利的眼眸,好像能瞧到她的心里,冷静如她,一下子也心慌意乱,暗自心想,这公子是谁啊,怎么这么一点不知避讳的看着姑娘家?她眉头皱了起来,却也不甘示弱,重新对上他眸光。
  
  裴玉娇见状大急:“那公子是个登徒子!”
  
  祖母说,不应该在背后说人坏话,可她实在不能不说,那徐涵盯着妹妹看,是不是看上她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