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之始 第一回
第一回、旧时古都,今日边戍
镜国,新历安平144年初秋。
南方一座荒败古城中已渐觉萧瑟之气。颓垣之间偶尔看得见身被荆棘甲的士兵在巡逻。这荆棘甲是定国之后用南方一种韧草编制而成的,虽然不知战场御敌效果如何,可终归价格低廉,材料充足。这些士兵穿着荆棘甲便说明此处兵力颇有不济。
不过,说句实话,定都之后南方似乎也没有哪座城池是兵力充足的。
百年前先皇自北方草原南下,铁马金戈大半生终将南风大陆中部平原纳为国土。大镜部落更名镜国,定新都为樊城,更名镜都。
大好河山已经打下,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正是盛世安乐的时候,谁愿意将大好时光浪费在这边陲荒城之中?
更何况原本占据此处的天祝国早被西北四大部落打垮,这会儿那些个残党还不知道在哪个海岛捞鱼玩呢。
靠近城门的一座茶肆之中,老迈的店家给自己和几个巡逻换岗的年轻士兵斟几杯粗茶。老者一口饮尽了茶水,叹出口浊气道:“天祝国历代古都居然成了如今的边陲荒城,往日繁盛逝如烟尘,实在可叹可惜啊……”
年轻士兵们之间有一青年剑眉星目,气势轩昂,看军衔是个小统领。这般气势放在这荒城茶肆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听了老者的话,脸色微微一变:“茶老舅莫要乱说话!没有这天祝旧城的破败,何来镜都今日的繁荣?”
“哎……可惜可叹啊……”那老头子却是没听见一般,慢悠悠地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干净,灌茶的手止不住的轻颤。
那青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见了他的手却眼色稍稍黯淡,不再出声。据说这老人家也是经历过昔年天祝国与大镜部落纷争的,论辈分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只可惜英雄总有迟暮之时,如今的他也只能守着茶铺子孤独终老了。
那青年统领不说话,他身边几个年级轻轻的新兵犊子却不服气了,这破茶铺子的老头居然和他们老大对着干。一个新兵站起身,正要开骂,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就从城门外响起。
这嚎哭声可谓震天动地,就像是一座瀑布在耳边砸落,轰鸣声震得人耳根发疼。可这声音远不及瀑布清冽,反倒瓮声瓮气,像是个壮汉捏着鼻子发出的。
莫非这城门外有个九尺巨汉……在哭?
众人都是一惊,迅速起身向着城墙跑去,谁也没空理会这糟老头子了。
那青年统领几步便甩开新兵们一大截,他施展轻功,借墙壁上凹凸部分直接踏上城墙。从城墙上放眼望去,天地辽阔,晴空万里,一片焦土之上却有个小黑点从南边疾驰而来。如此之远的距离,却一声惊动城中人,只怕对方来路不会简单。
那青年凝神看去,那黑点正迅速逼近城墙。他也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于是便从守城士兵手上拿过一把木弓,抬手拉满弓,剑尖直指那一边嚎哭着一边奔向城中的巨汉。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饶你不死!”
可那大汉却不管不顾,一路奔来烟尘滚滚,嚎哭声越发清晰。
“是个疯子吧?”
“看他的样子好像谁在追他……”
“看上去个子大,实际上却胆小如鼠啊!”
城墙上的士兵议论纷纷。此时那大汉已经离城墙不足百米。
青年统领正想要射箭示警,手上却突然一顿。那大汉背上似乎背着个什么东西!
那大汉穿着一件兽皮衣,肩上茂盛的皮毛遮住了他背在身后的人。而他似乎也不懂照顾身后那人,奔跑时完全没有托护的动作,所以之前以那青年的眼力也没能看出他竟然背着个人。
这时那巨汉抬头一看,眼中野兽般的光芒正与青年对上。青年被这不经意间的神光一慑,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碾过一般。
就在青年脸色苍白之时,那大汉却停下了脚步,仰天长啸。这哀嚎之声响彻整座九鸣城,余音久久回响震颤,让人心肝肺都要吓出来了。
除了青年统领,其他士兵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青年统领定定神,细看那巨汉眼中竟有痛苦哀求之意。他像是一头被比如绝境的野兽,在原地团团转,一会儿抬手指指身后背负之人,一会儿又指指城门。
青年统领愣在原地,这大汉是让他打开城门?
见青年统领半天没有反应,大汉再次咆哮一声便朝着城门直冲过去!
青年统领心念一转,迅速下令,打开城门。
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个古怪大汉看上去神智不清,但是破坏力不容小觑,要是让他把这城门撞坏了可得不偿失。再者他虽然体型庞大,但是速度也是极快的,茫茫山林中这么一钻,士兵们就再也抓不住他了。如果把他引进城,说不准还能来个瓮中捉鳖!
那大汉本想冲进来,可是城门突然开了,他力道一个没收住便向前扑倒在地,砸出一个大坑。
他背后那人受到这般震动,从他身上滚了下来,跌出几步远。
青年统领抓住时机,翻墙下来,夺过一个士兵手中长矛,直指那跌落地上的人。
大汉摇头晃脑几下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拍拍背发现人没了,他这才看见青年统领手里的长矛正指着他先前护着的人。大汉惊怒万分,发出一声极为凄烈的嚎叫声,听的人耳疼目眩,其中的痛苦悲伤之意让人心中发紧。
青年统领心中略有不解,但也不敢移开矛。要是他一挪开矛,这大汉指不定会扭断他的脖子。
双方陷入了僵持之中,边上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咳咳……”微弱的咳嗽声在二人中间响起。
青年统领惊得手上一抖,发声的竟然是被他用矛指着的人质。这人质被毛皮毯子裹着,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这位大哥把矛……咳咳……把矛放下吧。”说话之人声音沙哑,但是年纪却很小,“阿芒没有恶意。”
听得那人的声音,大汉突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望着青年统领,比起之前的狂颠状态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们是何人?为何闯入九鸣城?”青年统领拿着矛一动不动,脸色严峻地问道。
“我们是南边来的,我叫云青,那是阿芒。此行路遇不轨之人,咳咳……”那孩子虽然咳得不轻,说话却条理分明,“阿芒力大,胜了那些恶人,但是挡不住对方人多。咳咳……我们的行李什么都丢了,但好歹保下一条小命。”
说着他又咳了一阵,咳完又痛苦地大口喘气,这么喘了半柱香时间才讲完整件事情。行李丢了,又是在南边茂密山林之中,阿芒神智低下,不懂照顾人。这孩子本身就羸弱,哪能扛得住野外的日晒雨淋?不久后云青就病了,病得迷迷糊糊中他嘱托阿芒找到镇子替他医治,然后就陷入昏睡。
阿芒不识得路,只顾一路向北边狂奔,不出半日就到了这九鸣城下,这才有了刚刚的一幕。
青年统领仍不将矛放下,大声说道:“传令军医!”
这城总共也就那么些人,军医刘述其实早被惊动,正站在人群中看着热闹。刘述突然被他这么一喝,双腿一个哆嗦,跑到青年统领面前。
他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忍不住犯了嘀咕:“统领不会是让我给这娃娃治病吧,要是治不好那大个子不得撕了我?”
“去看看。”
果不其然,小个子军医只得硬着头皮把手伸进脏兮兮的皮毛毯子里,结果他一伸进去便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刘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心想这小子那么凉不会是死了吧。他又探了探,还好,虽然体温偏低,但脉搏还算正常。
“应该是在山里受了风寒,而且遭难时惊吓过渡才病得如此厉害。”
“没有异常?”青年统领低声问道。
“启禀宋统领,没有!就是普通风寒罢了。”刘述低眉顺眼地答道。
“你带他下去医治。”
“是,我这就去!”刘述一把将毯子抗到肩上。那孩子轻得很,八成不及这兽皮毯子重。
阿芒发出一声低嚎,有些躁动不安。
“阿芒,你别急,马上就没事儿了。”那个自称云青的孩子小声安抚他。
刘述将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走了,宋统领则带人亲自看管这大汉。其他围观的都各自就位,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茶肆的茶老舅看着这一阵纷乱渐趋平息,老眼微眯,喝了口水。
一座荒城,一群痴人。老一辈的算计离结束还早着呢。
卷一 千里之始 第二回
第二回、目盲心明,口哑力盈
秋风起,万里长空不见一丝云彩。
“你感觉可好些了?”刘述把药碗放在小桌上,看了一眼蜷在被子里的男孩。
“好多了,谢谢你。”云青声音显得比之前元气足些,他抬手掀开被子,坐起身,“阿芒呢?”
刘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这个来历颇为古怪的孩子。相貌平平,气质普通,就和普通市井人家的孩子一样。走到人堆里一下就会被淹没,丝毫不能引起人的关注。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一定是他那双不曾睁开的眼睛。
“你眼睛……?”刘述忍不住问道。
“……那些贼人盯上我们的时候看出阿芒不凡,于是在上游下毒,想要放倒阿芒。”那孩子微微一怔,马上答道,“可惜阿芒身体壮实,根本没受影响。反倒是我,受不住毒性,渐渐看不清了。”
刘述注意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这么一种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普通家常一般。这让刘述莫名觉得这孩子有些诡异,就像他那双未曾睁开的眼睛一样,谁知道他安静而脆弱的神情藏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从头到尾,那大汉都表现得十分狂颠,显然是感觉到情况危急。其实现实情况也确实如此,虽说是风寒,但这孩子体弱,指不定再拖个半天就得准备丧事了。
可是这孩子的表现却与那大汉截然相反,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惊慌,从逃脱到求救于九鸣城,无一不是妥当的。阿芒对他也有种不合理的信任服从。
若是这种心性出现在什么世家子弟身上,倒也好解释,但这云青分明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刘述正胡思乱想着,云青却从床上跳了下来,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去干嘛!”刘述被他的动静一惊,赶忙拦住他。
“去找阿芒啊!”阿青理所当然的说道,语气中有种孩子特有的任性。
“不许出去!”刘述赶紧拦下他。
“为什么?”云青抬起头,表情有些茫然,眼睛依然没有睁开。
“这……”刘述也讲不出为什么,他还没得到宋统领的指令,自然是不方便放他走。
“我要去找阿芒!”云青见他愣住了,头也不回就向军医帐外跑去。
没想到迎面撞上一人。
“何事?”宋统领被云青撞了一下,皱着眉问道。
“我要去看看阿芒。”阿青揉了揉额头,说道,”我们得接着赶路了。”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宋统领上上下下打量了云青一番,严肃地说道。
云青点点头,然后问:“什么问题?”
“你是何方人士,此行要做些什么?”
阿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从南边十万大山中一个小村落来的。对了,就叫云家村。我这次是从家里出去找我父亲的。”
“你父亲?”宋统领皱眉。
“父亲在都城一户官宦家当差。我想去看看他,所以拉着阿芒出来了。”阿青神色依然平平淡淡,这让人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你是离家出走的?”
阿青讶然道:“自然不是,家中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怎么算离家出走?”
宋统领实在不能从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绽,只得侧身让他出去。
阿青欢快地跑出去找阿芒了,剩下帐内两人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十万大山不是……?哪儿来的村落?”刘述有些忌讳地问道。
“他看样子实在不像说谎。大概是大山附近的村子吧。小孩子懂得少……”宋统领面色沉着,“将他们送出城,这件事不要再管了。”
“是是是!”刘述低头,连声说道,他也知道十万大山的事情不是他们这等人能沾的。
午时一过,阿芒和阿青吃得饱饱的,从北城门离开。
这荒城冷清得很,也无人相送。阿青骑上宋统领私下赠的一匹老骡子,阿芒轻轻松松地跟在他身后。
正要上官道,却听见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呼唤:“小娃娃……留步!”
阿青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破旧衫子的老人家提着把小茶壶在后面招着手。此人正是九鸣城的茶老舅。
“怎么了?”阿青没往回走,骑在骡子上歪着脑袋看这糟老头儿。阿芒也有样学样的歪着脑袋看他。
“老家伙我想问一句,这十万大山……现在可还好?”茶老舅眯起眼睛,走了过来。
阿青笑起来:“自然是好的。只是这秋季到了,猎户们都开始为冬天准备粮食,山里打猎的多了些,血腥味也重了些罢了。”
茶老舅叹了口气,摇摇头,看见这孩子一幅没心没肺的笑脸不由问道:“你倒是不愁这冬天找不着吃的。”
“我冬天已经在都城了,山里的事与我何干?”阿青还是笑嘻嘻的。
“哎……也是。”茶老舅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小茶壶递了出去,“你们一哑一盲不容易,这茶壶便送娃娃你了。”
“你怎么知道阿芒是哑的?”阿青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摸着头发问道。
这大汉虽然一路嚎哭不止,事实上却没说过完整的一句话,茶老舅此时突然点破,原来他是个哑巴。
“都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娃娃你自己小心。”茶老舅没回答,把茶壶往阿芒手里一塞,蹒跚着转身离开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阿青伸手去摸阿芒的头,阿芒比坐在骡子上的孩子高一大截,顺从地低下头让他摸。
“阿芒,我们走。你把壶挂在脖子上吧。”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一个满脸憨傻的大汉,一头慢吞吞的老骡子。不紧不慢地向着北方前行。
九鸣城像是屹立在南方的一座孤岛,周边连个大一点的镇子都没有了,更不用说城池。南方的城与城之间似乎总是隔得很远,不如北方来得繁华。从九鸣城一出来,云青和阿芒就一直走着山路,连条平整些的官道都见不着。
此时他们正走在闲花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阿芒开路,云青骑着骡子走在后头。
林中已有些秋意,叶梢微微染着霜红,叶根却还是青翠欲滴的,这红绿交映间让整个林子显得生机勃勃。
空气中生机散尽、杀机涌起仅在短短一瞬间。
有一白衣人立在树叶之上,随着叶落翩然而下,朝着云青俯冲过来。他面容僵硬冷峻,眼中没有一点神智,只有□□裸的杀.意。
云青似乎毫无所觉,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那白衣人被阿芒一只手拦了下来,俯冲的力道将阿芒撞出去一段距离。阿芒撞翻好几棵百年巨木之后,晃了晃脑袋,又呆呆愣愣地站了起来,竟然毫发无损。
“阿芒,你还好罢?”云青从骡子上跳下来,立在树林阴翳之中,看不清神色。
白衣人被阿芒揪住脖子,挣脱不开,这大汉是下了死手,若是普通人指不定脖子已经被扭断了。白衣人被这么揪着,却是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盏,单手摩擦了一下。
琉璃小盏发出点点白色微光,然后那白衣人竟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把东西交出了,饶你不死!”那白衣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云青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无起伏地语调让人毛骨悚然。
云青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开口时却带了点笑意:“十万大山的人难道只会用这句话问好?”
“把东西交出了,饶你不死!”
白衣人手里的力道收紧,云青脸色越发难看,但语气中笑意不减:“蠢物,你可知有多少和你一样的白衣使死在我手里了?”
云青手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琉璃小盏,她也没什么动作,就这么消失在白衣人手中,与刚刚白衣人从阿芒手里脱身一模一样。
白衣人见他消失,反应慢了一拍,当他重新捕捉到云青的身影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阿芒一直有些呆傻的脸上露出狰狞而愤怒神情,他发出痛苦无比的哀嚎,一把抓住白衣人双臂,生生将其撕了下来。
“阿芒。”云青闻着血腥味了,不由皱了皱眉。
阿芒听了,神色越发痛苦慌张,他一把碾碎那琉璃小盏,将白衣人甩到地上,重重地朝他脑袋踏了下去。
“走吧。”云青重新骑上那受惊的骡子,捂嘴咳嗽,“不然又要被追上了。”
厚厚的落叶下,那白衣人的残躯、血液一点点化作虚无。
阿芒神情也渐趋平静,他跟着云青的骡子走得飞快,脸上憨傻的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刚刚的狰狞杀意。
卷一 千里之始 第三回
第三回、暮秋已至,南调渐远
越往北,温度虽是愈发低了,但秋日的萧索意味却越来越淡。
镜国是从北方一路用铁蹄踏过来的,越靠近北方镜都便越是繁荣。这南方的小城小镇里都还留着战火的味道,不仅人心麻木,连景色也不如北边。
就算在这官路上,也不是时时都太平的。
“吁!”一声马嘶打破宁静,一个拿黑巾蒙面的汉子立马路中央。道上的人纷纷驻足,不知所措。
这条路是九鸣城通往北方大城的唯一一条官道。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常在南北方行走的商队,还要就是从南方迁往北方的散户。商队的人看上去十分冷静,想来是看多了这种截道的家伙。那些散户却有些躁动不安。他们大多拖家带口,身上带着大半辈子的积蓄,就为去北方大城过个好日子。谁愿意在这紧要关头被拦路打劫?
“他在干什么?”云青混在这些行人之中,有些好奇的问道。
他知道前面有座闲花城,在这南边也算繁荣,于是便带着阿芒从山里出来上了官道,想要去那儿看看。没想到刚上道儿呢,就碰见这种事情。
云青这声音在一片肃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他身边那户人家吓了一跳,连忙走得离他远了些。云青前面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此时听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到:“这是在祭路呢!”
“祭路?”云青好奇问那少女。那少女一身水蓝锦缎裁的长裙,身材高挑,容颜秀美,眼睛里不时划过狡黠的光芒。云青虽然看不见,但他觉得这少女的声音听起来舒服得很。
那少女索性站到他身边来,给他解释道:“祭路本是大军进发前祭祀土地的仪式。不过现在这道上打劫也叫祭路。其实意思都差不多,也就是留下财物,保你平安。”
云青点点头:“你不怕吗?”
“你也不怕吗?”少女伶牙俐齿地反问道。
云青笑了起来,对这少女似乎颇有好感:“我叫云青,你呢?”
“我叫朱玉,字无暇。比你大些,你不如就叫我玉姐姐吧。”自称朱玉的少女扭头看阿青。
“珠玉无暇,姐姐名字真好。”阿青闭着眼,却也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他笑容加深了些。
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前面却躁动起来了。
“那盗贼不守规矩……看来是要吃亏了。”朱玉话中笑意微冷。
一般来说这官道上,打劫的也不敢做得太过分。每人留下些钱财便放行了,不可伤及性命。可是这次打劫的家伙看来是个新手,紧张得很。刚刚一个学过些武的平民想要夺路而逃,他下意识抽刀砍了过去,那人顿时身首分家,血流了一地。
就在盗贼发愣的时候,行人间尖叫不停,好几人都冲过了那盗贼的封锁,夺路而逃。剩下的人也是群情激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那盗贼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正要收拾银两走人,却被一声清喝制止:“杀人者,人恒杀之!”
接下来,他只感觉脖子上一凉,死前只看见自己无头的尸体坐在马上。而众人只听见一声少女清喝,然后一道蓝光从人群中闪出,那盗贼就人头落地了。
那蓝光转了一圈,回到人群中。众人这才看见站着云青的骡子边上,轻轻吹着剑锋的美丽少女。
“仙……仙人!”一个人扑通跪了下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便跪了一大片。
“哈哈哈,仙人?”朱玉笑容讥诮。
“他们在叫你?”云青有些不明白。
“是啊,原来你是瞎子!”朱玉有些讶然,她一直没认真瞧这男孩。
“嗯。”阿青也没生气,“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
“哈哈哈,我又不是他们,我怎么知道?”朱玉又笑起来,笑容除了之前的狡黠还带一丝张狂。
她看了一眼跪拜的人们,又看了看北边,对云青说道:“我赶时间,接下来就不与你同行了。到镜都再见!”
云青点头。
朱玉踏上那柄蓝色长剑,身化剑光,消失在北面的天空之中。
“玉姐姐路上小心!”云青大声喊道。
————————
闲花城。秋雨绵绵,似是无穷无尽,非要把这小城给淹没一般。
闲花城一条深巷中。一名大汉牵着一头骡子,骡子上坐着一个小男孩。
“阿芒,你说那玉姐姐是什么人?听那些商户说……她会飞呢!”阿青摸着骡子,有些向往地说道。
“阿芒,阿芒,会飞的话是不是就能一拍翅膀,跑到这云上去啊?”
那大汉神智低下,只是痴笑着看他,也不回答。
“阿芒,你会飞吗?”阿青把放在骡子头上的手搁到阿芒脸上,感觉到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哈哈哈,好吧,不问你了。”阿青在他脑袋上安抚似的摸了几下,神色邈远,“我想像玉姐姐一样飞啊。”
“珠玉无暇,玉姐姐一定是很厉害的人。”
正在云青自言自语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在这寂静深巷中响起。
“朱无暇?小屁孩,你说的可是破灭天魔宗的无暇姑娘?”这声音文弱却欣喜,透着浓浓的激动意味。
阿青被这声音惊动,骑着骡子在深巷里绕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出除了他和阿芒之外的第三个人。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小屁孩,不,小公子,你快来!”
一个桃核从高高的院墙内被掷了出来,发出脆响。阿青循着声音扭过头去,阿芒见了牵起骡子,带着他到了那道高墙下。
这墙和周围那些砖墙不同,是用整块整块的大石头砌成的。这坚固无比的石墙上,此时却有一个圆溜溜的小洞,大概有小孩脖子粗细。那个文文弱弱的声音便是从墙里发出来的。
“小公子?”墙里的人凑到那个墙洞前说道,“你见过无暇姑娘了?”
“如果你说的是笑起来很好听的玉姐姐,那便是了。”阿青答道,手顺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差点戳到贴墙那人眼睛。
那个人哎哟一声:“别乱动!你且跟我说说她现在如何了?”
“她杀了个祭路的盗贼,然后就飞走了。现在估计在赶路呢。”阿青老老实实地跟他说道。
“还有呢?”那人焦急地追问。
“没了。”阿青仔细想想,他与那朱玉相识不过短短一盏茶功夫,哪里说的出更多。
墙里那个人听他说得干脆利落顿时颇受打击,半天都不出声了。
“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发出一声长叹,“无暇姑娘……”
“小公子,我是谢家七少,名叫谢遥……”
还没等他说下去,阿青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叫泻药?这名字比起珠玉无暇可是差远了。”
那人好不容易酝酿起满腔伤感被阿青一下子笑没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闭嘴!臭小子!我自知是不如无暇姑娘的……”
他一说到这里也有些伤感了,阿青也没乱打岔,听他细细讲了下去。
要说这谢遥也是天祝国的书香世家。只可惜上一任家主似乎骨头不够硬,大镜的骑兵刚攻破西北十三障第一道,他便反水了。不过也借此保下了谢家的根基,使其在大镜立国之后得以在这南方小城安心繁衍。
谢遥是谢家第七子,他的故事和普通的话本小说一样,有些俗气,有些离奇。
春景繁华时,谢遥在旧氏族一次宴会上偶然见到朱玉,可谓是惊为天人。那时的朱玉从流连河的河岸上踏水而来,立在他们举行宴会的船舷上,漫天杨花飞絮中笑意盈然。在座的贵族公子哥儿们都看傻了,但无一人敢上前搭讪。
这美人轻轻挑眉,煞气一现,便一剑取了其中一人的人头。那人是钟家独子,素来高调,不知糟蹋过多少良家女子。这美人一上来就杀得船上鲜血四溅,把这些公子哥给吓傻了,纷纷四散逃开。
唯独谢遥胆大包天,迷迷糊糊间竟吟诗一句:“春光飞絮水流连,一剑惊破艳阳天。”
“你不怕吗?”那美人此时的笑容不带一丝煞气,谢遥愣愣地点头。
阿青听到这里,突然记起朱玉对他也说过这句话。
谢遥反应过来立马作揖:“在下谢遥,字道远。请问仙子如何称呼?”
朱玉轻笑出声:“仙子?我乃破灭天魔宗执法弟子,道号无暇。你是凡人,称我朱玉便是。刚刚那家伙我看不顺眼,便把他杀了。若是别人问起,报上我名号就是!”
她似乎有要事在身,留下这几句话便御剑飞离了此处。
此事过后谢遥茶饭不思,只想着求仙问道,希望能与那朱玉再次相逢。他的父母不相信这些神仙妖魔之类的异谈,只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振兴家族。谢家人将谢遥关在这高墙院落之中,别说求仙,就是出门看看街景也是痴心妄想。
谢遥就这么从春天熬到了秋天,正心灰意冷之时,却听见了墙外一稚嫩声音说起他朝思暮想的无暇仙子。这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
“哎……”谢遥长叹一口气,“若是我能从这儿出去就好了。”
“世上真的有修道之人吗?”阿青不管他的失落,自顾自地问道。
“自然是有的!”谢遥有些激动,又把脸贴上那洞口。
“他们都能像玉姐姐一样飞?”阿青皱眉问道。
“这……修道之人也有境界差别。像无暇仙子这样的高手自然没问题!”其实谢遥对修道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
在他对朱无暇一见钟情之后,他在自家藏书库里找了许多古代典籍,对这修道之事也有些皮毛的了解。但是凡人的典籍多对此报以不太相信的态度,说得玄之又玄。
“若是我能从这儿出去,说不定能寻访仙山,得入仙门,成为足以和无暇仙子相匹配的存在。”谢遥幽幽叹道。
“我放你出去,你能带我去看看这修道是怎么一回事吗?”云青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道。
“嘁,你省省心吧。我花了半年才在墙上挖出这么小一个洞。你怎么可能把我弄出去。”谢遥虽说心中煎熬,但是理智还在,完全不信云青的话。
“你先答应我。”云青执拗地说道。
“好好好,我答应……啊!!!”
谢遥敷衍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倚着的墙突然向里面倒了下来,他向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在地上。
谢遥看见那堵倒坍的墙后站着一个大汉。那大汉穿着兽皮衣,比常人高上一大截,肌肉匀称,细看之下五官也英武冷峻。可是那大汉双眼中却没什么灵智,只有一股野兽般的凶悍之气。
“走吧。”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那大汉身后传来。
谢遥看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闭着眼睛,骑着头骡子从那大汉身后出来。
“你……你你你!”谢遥指着那男孩半天说不出话。
“我叫云青。”那个男孩子笑了笑,从骡子上下来,那大汉抱起他。
云青指了指骡子,对谢遥说道:“我们走吧。”
谢遥没想到命运转折点就这样猝然间摆在他的面前。他早想逃离这里,可是当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他面前到时候他却突然迷茫了。抛却父母至亲,抛却红尘世俗,跑去追寻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道,究竟值不值?
他恍惚间记起那个阳春三月,锋芒毕露的美丽少女站在船舷上问他:“你不怕吗?”
“我不怕……”他丢下这句迟来的回答,跳上那头老迈的骡子。
“走吧!我知道哪里有仙人洞府!”他对阿青说道,然后骑着骡子,冲出了这个幽暗的深巷。
“我们去镜都,镜都西面乃是毋宣山,隔绝西北大荒的一道天堑。十三障的最后一道。根据典籍记载,那上面有着修道者门派。”
谢遥思路渐渐清晰,他一边对云青解释,一边骑着骡子向北市走去:“我们不能走官道,谢家势大,在官道上有不少眼线。”
“此行向北,需要做些筹备。我们先去北边街市买些补给物,然后趁谢家没反应过来从北城门离开。”
“你安排就是……如果需要打架,阿芒可以出手。”云青坐在那大汉肩头,轻易就跟上了那骡子。
“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呢,你为何要修道?”谢遥看着这个与自己相遇不过短短半天,就把自己从谢家解救出来,而且要行走千里之遥带自己寻访仙道的孩子。他心里觉得这孩子来历恐怕有些古怪,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想看看这青云之上到底有什么。”阿青笑嘻嘻的回答。
谢遥目瞪口呆。
这么一个符合孩子好奇心的理由反倒让他不能反驳,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这个“青云之上”所指的非同一般。
谁也不知道仙道究竟存不存在,谁也不知道满腔热血的背后会不会是一场镜花水月。但是踏出了这一步,就没有人愿意回头。
千里之行,由此开始。
卷一 千里之始 第四回
“啊啊……不行了!我要喝水!”谢遥瘫在骡子上,有气无力的说。
他们正在闲花城北面的一座不知名小山里。
在闲花城北市,他们弄到了身份证明,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大量干粮。
离开官道之后,没有驿站,没有客店。可以修整的地方不是荒村农舍就是山里的猎户小屋,因为大部分时间穿梭在野外,所以食物是必须的。
很遗憾,虽然谢遥考虑到了食物,但他完全忘了水这回事。他们走了快一天,虽然阿青没什么表示,谢遥却已经哀嚎着不行了。
阿青想了想,从阿芒脖子上取下那个陌生老人赠与的茶壶。
“我听见水声了,前面应该有溪流。用这个给你打点水吧?”
谢遥听了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快二十了,连喝水都要个小孩子照顾怎么可以。这一路上阿青不言不语,也没露出过受不了的表情,反倒是他这个提出旅程的人各种添麻烦。
“把壶给我,我去倒水吧。”谢遥说道。说完谢遥就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征求这个孩子的意见。
“阿芒。”云青点头,然后在阿芒耳边轻唤,“你护着他吧。”
阿芒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谢遥。
谢遥被他看得毛骨悚然,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
“阿芒。”云青又叫了一声,他的语调很平静。但是阿芒却痛苦地吼了一声,轻轻地将他从肩上放下来。
然后他一把捞过谢遥,头也不回地朝着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云青独自站在幽暗的树影中。黑发微微挡住面孔,神情莫测。
“出来吧。”他朝着密林某处漠然道。
除了风吹草木婆娑的声音,什么都没有。现在快要日落,加上古木遮蔽日光,林中暗得看不见自己的脚。
云青叹了口气:“阿芒不在我身边。你可以出来,我们单独讲。”
“方寸无垠。”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突然间草木的声音消失了。不仅仅是草木,所有的声音,风声,兽嚎声,溪流声,全部都消失了。
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从自然中被割裂开。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那个声音渐渐清晰。
云青面前的是一个白袍人。不染尘埃的白色长袍拖曳在地上,却有种轻飘飘的失重感。
“你能飞吗?”云青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白袍人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我听说境界高的修道者都能飞。”云青面朝着白袍人的方向,眼睛依旧闭着,“要是你愿意带我去看看青云之上,我就把东西给你。”
白袍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杀了你一样能得到那个东西。”
云青叹了口气:“为何十万大山里的家伙都像你一样……不可爱。”
白袍人不再说话,衣袂微扬,如同风中落叶一般翩然飞起,这小小空间里充斥着他带来的浩荡灵气。
“孽障受死!”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白衣化影,无踪无迹。
一道道刺目的白光争相亮起,在这白光掩饰之下,白袍人真身猛然袭向云青。
“哎……”云青轻声叹息,站在原地不动。
可是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刺杀并没有成功,白袍人失去意识之前看见的是那个男孩漆黑如点墨的双眼。
过了一会儿,阿芒提着谢遥回到原地。
云青坐在树下,有些疲惫的样子。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琉璃小盏。
“给我倒些水吧。”云青将那个小盏递给他们。
谢遥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来人就一定是他们两个,而不是什么坏人。他接过那个小盏,用壶倒了一些溪水进去。
溪水在小盏中荡起微妙的光泽,这种光芒与原本盏上的线条交织着,形成两个繁复的古体字。由于光线的不断变化,这两个字还微微颤动着,像是活着一般。
“方寸……?”谢遥将这两个字念出来,“这和那个壶是一套吗?我刚刚清洗的时候看见壶上也写着这样的字。”
“嗯,方寸盏和天地壶。是一套的。”阿青笑着点头,抿了口水。
“做工如此精致……简直……此物只应天上有啊!”谢遥赞叹道。
“有缘人相赠……咳咳……”阿青没有多说,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先去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谢遥只以为他被水呛着了,牵起骡子向山腰走去。一般这种地方都会有猎人为了临时落脚所建的小木屋。
阿芒抱起云青,他担忧而焦虑地看着云青指缝间缓缓渗出的血丝。
“没事,没事……方寸盏伤不到我。”云青拍拍大汉的脑袋想要安慰他,可是更多的血从他嘴角溢了出来。
大汉表情极为慌张,张大嘴想要发出嚎叫声,却被阿青制止了。
“真的没事,阿芒别着急……咳咳……”阿青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一如既往地平淡,“天书尚未与我完全契合。须时时与自然相联系才能稳定……所以刚才方寸盏隔绝天地时我受了点波及……”
“我得找到修道的方法……不然可不单单是瞎掉的问题……”
“阿芒,你可明白?”云青讲完这么一大段话,微微喘不过气。
阿芒撕下一块兽皮,给他擦了擦血,然后将兽皮收好。
“谢谢。”云青闭着眼,温声道。
“这儿!就是这儿了!想不到这么近啊……”走在前面的谢遥兴奋地叫起来。
他指着一座简陋的木棚屋子,对两人说道:“这是猎户小屋,猎人常常在此处过夜。里面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肉食呢!”
“先看看周围有没有陷阱……”云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倦。
谢遥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猎户呆的地方为了防野兽八成是有许多机关陷阱,他这么贸然冲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他对这小孩突然有种类似于敬畏的感觉。谢遥睁大眼睛在地面上用木棍戳戳点点,还真发现几个藏在落叶下的大坑和捕兽夹。
他清扫出一条安全的小道,让阿芒抱着云青先过去。然后他又把那些陷阱给藏好了,这才一步步走进小木屋。
小木屋门一打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咳咳……咳咳!”云青被这烟尘一激,咳嗽得越发厉害。看那架势肺也要咳出来了。
谢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挥着袖子扇来扇去。
“洒水……咳咳……”云青一边咳嗽一边说了几个模糊的字,他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了指挂在阿芒脖子上的壶。
谢遥手忙脚乱地摘下壶,把剩下的水撒洒满这木屋地板。
“……呼。”他撒完长出一口气,这才有空仔细看这木屋。
刚刚尘土弥漫没看清,这会儿一看这木屋实在是怪得很。
没床没桌没椅子。空荡荡的。正中间摆着口大炉子,炉子上有个黑乎乎的鼎。四面墙壁上有些木架。不知之前是放什么的。房间四个角上分别有一个烛台,灯身脏得要命,墙角也被熏得乌漆麻黑。
房间里始终弥漫这一股朽烂的气息。给人一种很压抑的感觉。
“有些冷。”阿青皱了皱眉。
室内竟然比外面林子里还冷。一种阴寒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周围袭来。
“把炉子点起来吧。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谢遥也觉得这木屋有点古怪,可是荒山野岭也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了,只能将就一下。
“阿芒你去弄点木头,我们得搭好睡的地方。”
阿芒不太情愿地将云青放在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让他面对着炉子,等会儿也好暖暖身子。
谢遥开始满屋子转悠找拨火棍。引火的工具他们买好了,可是拨火的东西只能现取。
结果这屋子真是空得可以,好像除了这鼎就什么都没有了。谢遥找了半天,在墙角蹲下,那烛台细细长长,勉强也可以用。
他伸手想要拿起这烛台,却突然发现烛台被牢牢钉入地下。这下谢遥感觉越发诡异了,谁家会把烛台钉到地底下啊?莫非是猎户用作特殊用途的?
可是眼下管不了这么多,山里日夜温差很大,现在快晚上了,温度骤降。云青身体似乎一直不好,他也谈不上健壮,要是有人再这个节骨眼上生病那是万万不行的。所以必须得把这炉子点燃。
他用力扯着烛台,左右摇晃它,花了半天功夫一点点把它给拗断了。
“哧……!”一个火焰喷射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谢遥站在墙角,手里拿着半根准备用作拨火棍烛台,茫然回头。
那个原本熄灭了不知多少年的炉子里突然冒出了幽蓝色的火焰。
卷一 千里之始 第五回
那点火焰微弱而黯淡,可是它就这样稳如磐石地悬浮在炉中。那种幽深到让人难以拔出视线的蓝色怎么看都玄异无比。
谢遥一愣,可是马上反应过来,那火焰燃得毫无预兆,这么凭空出现在废弃木屋里的东西,恐怕有大麻烦。他手里还拿着那充当拨火棍的灯台,此时也不知该将它插回去还是用它打灭那蓝火。
方才他一拗断这烛台,那蓝火便燃了起来,指不定两者间有什么关系。他虽然平时志怪小说没少读,可实际却没遇上过这种破事儿。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求助般地看向了云青。
云青疲惫地坐在刚刚的墙角,闭目咳嗽,手里还端着那个小盏,仿佛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谢遥收回目光,简直想抽自己几下,他快二十岁了,居然遇事没半点主见。刚刚还想依靠这么一个盲眼的孩子。这时候不是应该自己保护他吗?
这么一想,谢遥那种骨子里的文人正义感被激发出来,一咬牙向前走了几步,近距离盯着那火。
那点豆大的蓝色火苗周围也没有可燃的物什,就这么虚飘在黑乎乎的炉子里,说不出地诡异。加上这屋子冷得不寻常,谢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遥僵在原地看了半天,感觉除了比刚才还冷点,似乎这火也没什么坏处。谢遥见没有异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放下警惕。
他想趁现在赶紧带云青离开这屋子,可是一回头却发现云青已不在原处,而是抱着一壶一盏在那墙角的烛台处查看什么。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甚至是背对着谢遥的,可他却像知道谢遥在看他一般,沉静地说道:“你退开。等阿芒回来再解决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
谢遥倒是没关心云青对屋里情况的了解,而是抓住了他话里的某个词。
这里除了他和云青莫非还有别人?
谢遥环顾四周,隐隐觉得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把视线钉在自己身上。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立马几步跑到云青所在的角落里,挡在他身前。
“没事的。火中有人,等会儿让阿芒浇点水熄了它便好。”云青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听不出什么起伏。
谢遥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敬畏”多半是“畏”多于“敬”的。云青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都能知道这短短静默中发生了什么,还能这样有恃无恐。这孩子莫非和无暇仙子一样是修士?
“我不是修行者……只是因为摸到这烛台上的纹路才推断出一些东西。”云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谢遥觉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能看穿人心的云青比起那蓝火带来的压力还大。他咽了下口水,问道:“那上面有字?我怎么没看见?
“看这些凹凸不平的痕迹,这是冥文。”云青指着地上那烛台说道。
烛台上确实有些纹路,完全看不出是字。谢遥初看只以为是什么粗陋的花纹。这些花纹艰涩却连贯,布满整个烛台,甚至一直没入地下部分。
“冥文……那不是……”谢遥磕磕绊绊地说道,“写给死人看的……?”
“嗯。”云青点头,他的脸色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阴郁,“我只摸出个大致意思,应该是讲永堕地狱、百鬼噬体之类的咒言。”
其实云青眼盲的时间并不长,用手辨别文字的能力也不熟练,因此在对这些刻痕的判断上不怎么细致。不过现在有个大致判断也足够了。
永堕地狱、百鬼噬体。
这两个带着满满恶意,同时用冥文书写的词被云青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谢遥虽然害怕,却奇异地被云青这种冷静的情绪感染了。
“这是在诅咒,还是在镇压?”谢遥细细揣摩这两个词。
“多半是诅咒。若是镇压,用梵文不是更好么?”云青皱着眉解释,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这……诅咒,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谢遥见他咳得厉害顿时紧张起来。
“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等阿芒回来把火浇灭就没问题了。”云青道。
“一定要等阿芒吗?我去怎么样?”谢遥觉得呆在这地方不安全,可是见云青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也只能陪着。
“……咳咳,”云青似乎在努力稳定呼吸,他想了想,把手里的小壶递给谢遥,“你想试就去吧。”
那壶只有巴掌大,是雨后晴空一般的澄碧色,清透得仿佛茶水要渗出来一般。谢遥忐忑不安地把它握在手里,这么小的壶,水一定少得很,真能浇灭那团蓝色异火么?
“别犹豫。”云青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却依然淡定果决。
谢遥一咬牙,上前一步,将那小壶里的水倾倒而下。晶莹剔透的水珠滚落尘埃,竟让人心生不忍。
“这位小姐,还望您高抬贵手。”一个优雅温文的声音从火中传出。
谢遥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些水珠聚而不散,汇于盈盈一握间,折出幽蓝的火光。
一个身着青衫,作书生打扮的青年从火炉中躬身出来,衣角还燃着那火焰。
“等等……你说,小姐?”谢遥转头看向云青。
云青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嘴剧烈地咳嗽着。殷红的血丝从指缝间慢慢渗出来。
“哟,这位小姐看上去身体不适啊……”那书生打扮得正经,说话却有种油滑猥琐的感觉。
“云青!你没事吧?”谢遥见了那抹血色心下一紧,也没空理会男女的问题了。
“无妨。”云青的眉梢染上不悦之色,这还是谢遥第一次看见他略带怒意的表情。
不,也许是“她”才对。
“对付这种魑魅魍魉还不需要我出手。”
仿佛回应云青的话一般,一个庞大的身影咆哮着砸破木屋顶,直接降落在那火炉之上。
正是阿芒。
碎裂的木板和厚重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谢遥一时避无所避。
“来我这里。”云青扬手,方寸盏洒落一片清辉。清辉所笼罩的方寸之间,固若金汤。
谢遥狼狈地逃到云青身边。他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还没弄干净。
“你不必多猜疑。我的确是女儿身。”云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谢遥尴尬地说道:“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卷一 千里之始 第六回
“哎呦,怎么就急着动手了呢。”那青衫书生狼狈地闪避着漫天飞舞的木板碎屑,神情却异常轻松。
“哦,莫非还等你破开诅咒再动手?”云青冷淡地说。
谢遥很少见着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一路走来云青虽然身上疑团重重但性格还是很单纯温和的。不过自从那个诡异的书生点破她女子身后云青似乎就有点暴躁了。
谢遥观察着对峙的两人,心知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也不做声。
“话不是这么说。”那书生抬手,撑出一片盈盈的蓝光将阿芒挡下,在这短暂的僵持中抽空和云青辩解道。
“诅咒我自然是破不开的。”那书生神情微肃,“可我确实有事相求……啧,你这女娃娃好生凶悍!”
他在这边唠唠叨叨,云青却是冷笑不语。果断手一扬把盏中剩下的水都撒了出去。那水一碰到书生护身的蓝光居然燃成一片蓝色火焰,与之前炉子里冒出的那幽幽蓝火极为相似。
那书生尖叫一声,挥着袖子躲开,却被阿芒抓住机会一巴掌拍出去老远。肉体碰撞在土墙上的声音轰然作响,谢遥一下就懵了,这不是杀人了吗?
阿芒身材高大健壮,一掌过去这书生单薄的身体就跟被折断了似的,以一种不合常理的角度扭曲着。
谢遥看得心中一悚,云青虽然能辨人心,但好歹也能说得上理。可这怪汉一看就是个没脑子的野兽,杀人不眨眼,这书生连话也没讲完就被他拍死了。而这凶人在云青却面前温顺乖巧如斯,可见云青绝非常人。
“还没死?”云青皱眉看着那书生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这般力道,要是头牛也早该凉透了……”谢遥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虽然满脑子游仙任侠的想法,但到底是个深院里的贵公子,这般场景出生十几年也就见过一次,也就是遇见无暇仙子那次。他心底还是不希望云青背上人命的,所以听云青这么说居然有点欣喜。
“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沙哑的声音中夹着疼痛,那书生居然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谢遥瞠目结舌。离那书生最近的阿芒毫无畏惧地再次抬起手,正要挥下,那书生立马尖叫道:“且慢!我所求之事将以一段仙缘相换!”
“够了,阿芒。”云青在阿芒的手碰到那书生之前阻止了他。
“你既已看出我们所求,早说这话不就省下我许多麻烦?”云青摸着手里的方寸盏,神色柔和。
那书生和谢遥都被她变脸的功夫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且听你说说仙缘吧。”她也不在乎,只顾手里的小盏。
“哈哈哈,没想到我宋离忧竟栽在你这丫头手里。”那书生嬉笑着说,手拂过刚刚撞坏的地方,眨眼睛就恢复了原状。
“既已决定坐下详谈,那我便先讲讲自己出身吧。在下宋离忧,是北川大陆伽耶皇族的采诗人。还未请教过两位的名字?”
什么北川大陆,伽耶皇族,谢遥从未听过。不过他在各种神怪小说中曾读到,世上不止他们所在的南风大陆这一片人族聚居之所。想来那北川大陆也是其中之一。
“在下谢遥,镜国闲花城人士。”谢遥也是文人,不过看上去就比这宋离忧多了些正气。
“我叫云青,自十万大山而来。这是阿芒,我的家人。”云青还是第一次言明阿芒的身份。本来谢遥以为他是云青的家仆之类的,没想到云青说是家人。
“十万大山……!?”宋离忧猛地抬头盯着云青看了很久,“原来如此,这怪汉子力道也确实像。在下之前多有失礼,还请小姐勿怪。”
谢遥还是没听明白。这宋离忧八成猜出了云青的身份因而态度大变。
“莫再拖延,我只想知道你说的仙缘是什么。”
“既然小姐是十万大山的人,那想必也听过隐天山别离宫吧?”宋离忧干脆地把消息抖出来。
云青没什么反应,沉默了一会儿才皱起眉来:“这里是离宫遗址?”
宋离忧听了这话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眼睛睁得老大,简直惊骇欲绝:“你是如何知道离别宫被拆解为离宫和别馆的?!”
谢遥看了他这表情心中突然平衡了不少,看来不止是他,就连这神秘无比的宋离忧也被云青这仿若无所不知的样子吓得不轻。
“十万大山果然底蕴深厚,在下输在你手里也不算太出乎意料。”宋离忧皱起眉头,一直以来有些油滑轻佻的表情微微严肃起来。“我为伽耶皇族采诗二百六十年,取风部三万零八首,取雅部二百四十七首,取颂部四首……”
“抱歉……”谢遥尴尬地举手,打断他的话,“请问采诗官是什么?”
“……”宋离忧一脸怒容地瞪着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是伽耶王朝的一种官职。”云青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说道,比起回答谢遥的问题更像是自言自语,“伽耶王朝的官职采用古制,也就是三公九卿制。而采诗官独立于三公九卿之外,游走四方,观天下民俗,知政治得失。民意借歌咏而发,歌咏则由采诗官献给伽耶天子。”
“采诗之人大多知晓世情,多才多艺,是伽耶天子在民间的耳目化身。”云青抬头,眼睛虽未睁开,宋离忧却感觉到她注视着自己,“这么说,你来头确实不小。”
“你!”宋离忧觉得云青这话字字带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比起十万大山自然不算什么。”
谢遥正想问问十万大山有是什么,可云青已经上前一步揪住了宋离忧的衣领:“只须告诉我离宫之事,其他别再多说。”
云青只有十岁出头的样子,身形瘦小,揪住一个比她高大许多的成年男子显得有些违和。
“放……放开!女娃子怎么……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宋离忧挣扎着,袖子甩得呼呼作响。
“莫再与我迂回,否则弄得身死道消可就不好了。”云青松开他的衣领,脸色难看地站在他面前。
谢遥隐隐觉得这个什么“离别宫”的消息对云青很重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失控到这地步。
“……小小年纪就狠毒至此,十万大山果真不容小觑。”宋离忧愤然道。
“之前说到,我采诗近三百年,走遍了北川每一片土地,听过北川每一支歌谣。后来,在一次深山探访中,我不慎迷路,深夜突降暴雨,我只得躲进一座古墓中……”
“古墓?”
“不错,夜雨冲掉山坡上的泥土,我仓皇间看见了露出的封墓石门。那石门上有个破洞我便钻了进去。”宋离忧仿佛陷入了当年的回忆,“之间发生的种种异状暂且不去提它,自我入古墓以来便发现它不同寻常。待我突破重重障碍见到墓主正身时才发现回头之路已经消失。”
躲雨就算了,这宋离忧居然还想着去墓里探查,多半不安什么好心。谢遥听得有些不屑。
“墓主棺椁上绘着些奇异纹路,我猜多半是古字什么的,采诗官的本性一起便什么都不顾了。我爬上那棺椁,想将这些纹路摘抄下来,没料到手下突然一空,棺材盖消失了,我跌入棺内就到了此处。”
“这与离宫何关?”云青依然只在乎那个所谓的仙缘,离宫。
“这关系马上就要来了。”宋离忧这回没再生气,而是郑重地说道,“我跌入棺内,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从很高的地方跌落,再醒来时,竟是一个与那古墓相似的地方。我是说,也是一座古墓。”
“那是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另一方大陆,只以为那是墓主人设下陷阱使我落了下去。于是点起火看看周围的环境,这陪葬之物中竟有许多古籍,我将之前记下的奇异纹路与古籍对照,竟发现一桩惊天秘史。”
“我不想听秘史,你只须告诉我离宫何在。”
“……几千年前,青帝身陨天隐山。后人也有求仙者,四处寻访这天隐山,可是没有一处与典籍记载一致。世人都以为天隐山只是神话,却不知这天隐山被一分为二,一半在北川,一半在南风。”
“你是说……”云青微微颔首,“这里是天隐山遗址?”
“没错……天隐山已沉入地底,当年于天隐山巅浮空而建的离别宫,今日也触手可及了。”宋离忧面有喜色,“若是你助我脱困,我便带你去离宫遗址。”
“虽说你实话不多,但多少管点用。且带上你吧。”云青思索了一会儿,应道。
谢遥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什么青帝啊,神山啊,还有离别宫啊,他都不知是什么情况。可看云青的意思是要去里面探险一番了。本来他想去的是毋宣山,那儿是传说中的修真圣地,相对要稳妥些。这天隐山离别宫一听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而云青自己都说了宋离忧这个几百年的老妖怪说的话根本不靠谱,此行恐怕小命堪忧。
“道远?”云青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谢遥的臆想。
“啊?何、何事?”谢遥问道。
“我方才让你将壶递给我。”云青有些无奈,“你可是怕了?”
谢遥将手里的天地壶小心翼翼地交到云青手上,这才铮铮有声地说道:“我是怕。可是仙道渺茫,若是这次不抓紧,下次不是何时才能见着这一缕仙缘。兴许也就平凡一世了。”
“若是平凡一世,我还怎么有脸去见无暇仙子。”
“嘁,没想到你这等孬人还是个痴情种子……啊!!”宋离忧嗤笑着,突然尖叫起来。
云青动作麻利地将天地壶里的水依次浇到封印上,熊熊蓝焰从房屋四角燃起,封印不断被溶解。
宋离忧痛不欲生地哀嚎着,长发遮掩下的目光怨毒无比。
卷一 千里之始 第七回
第七章旁敲侧击,林中魅影
上古大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久远如隔世的往事也仅仅苟存于神话之中。
青帝乃是居于东方的司春之神,凌驾苍生之上的五帝之一,如今也烟消云散,不知魂归何处。
谢遥看过的话本小说中,主人公多半通过各种途径得了种种了不得的传承,然后一飞冲天,直上青云。可是这事落在他身上就让人很是不安。若是普通前辈高人还好,但这青帝未免名头太大了,大得有些不真实。更何况这个自称活了几百年的宋离忧也让他觉得不怎么靠谱,十句话也不知有没有一句真的。
眼下云青作主,虽说言明不信宋离忧,可也只能由着他胡扯。两人都知道,这仙缘哪怕再渺茫,再无稽,看上去再怎么像一个陷阱,他们也得有赌上性命的觉悟。
因为机缘这东西错过这一次,恐怕此生难再遇,终老也只能碌碌无为了。
谢遥心事重重,骑着毛驴往深山更幽处行走,不知觉已经落下另外几人一大截。
此地是远离官道的深山老林,幽昧的光似乎从亘古之时就开始笼罩着这个地方,将迷途之人引向无人知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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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芒。”云青仔细听了一会儿脚步声,已经只剩下三人,她轻唤阿芒。
阿芒感觉到了肩上的云青捏了下他的耳垂,立刻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勾起她的手指,让她安心。
“道远呢?”云青仔细辨别了一下才问道,而询问的对象自然只有一个。
“呵,那小子本来就是个累赘,走丢了正好。”宋离忧挑眉,不怀好意地走近云青,“十万大山传承无数,你又何必趟这次浑水?”
“道远呢?”云青不依不挠地问道。
“莫管他了,小丫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离宫的事情?”宋离忧又走近了一步,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怎么说?”云青忽然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他。
“修道人皆知,这上古遗迹出世的事情多半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几万年前先祖大能留下的后手算计,谁也没命去捡这个便宜。”宋离忧分析道,“而你却兀自跟来,也不管我的话是真是假,所以在下猜测你手里多半有离宫的确切消息吧?”
云青摇头:“我是见了你才知道离宫是什么的。”
宋离忧显然不信,他花了几百年才弄清楚离别宫的一点线索,这女孩一见面就叫破离别宫已被分为“离宫”“别馆”之事,怎么可能是刚刚知道这件事。
“我手头也有些古籍史料,你若是把你知道的东西说出来,我们可以交换,胜算也要大些。”宋离忧继续引诱道。在他看来,云青多半是占了十万大山传承之利,自身就是凡人一个,倒是这怪汉颇为诡异,须谨慎些。云青年幼,不知世事,只要控制住她,那个大汉也好解决了。
“你不知道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云青还是那种天真平淡的语气。
宋离忧到底修真多年,从这句看似推辞的话中隐约听出了一丝玄机,不过这种明悟很快被他心里的贪欲淹没了:“小丫头,你这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想死?”云青歪着头问道,稚嫩的笑颜让人徒生寒意。
“你不想知道那姓谢的拖油瓶在哪儿吗?”宋离忧面色一僵,他目前的状态可挡不住阿芒的诡异力道。不过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我虽陷入封印,原身亦被毁去,可到底是入道多年。在这周围悄悄施展些手段还是轻松得很。”宋离忧想到对方有把柄在自己手里,顿时底气足了不少。
“那又如何?”云青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他对我来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
“莫再嘴硬了!你也注意到了罢,方才我已对照星位带你们进入神道。那小子只是凡人,绝不可能守住本性,必然会迷失在这神道之上。你速速交出离宫的消息,在下还可以救他一命,不然……再过个半柱香时间那小子就连骨头也剩不下了!”宋离忧说得硬气,但心里已经开始微微有些不确定。毕竟十万大山翻脸不认人的本事比谁都厉害。
“哦。”云青淡笑点头,转而对阿芒说,“我们继续走。”
“你!”宋离忧这才变了脸色,“小小年纪真真是狠毒啊!”
“若是连这万年前就废弃掉的离宫神道也走不过,想必他今后求仙的道路也走不长。我就算帮他这次,莫非还能守他一辈子?”云青头也不回,大声笑道,“这等庸人,死了也罢。”
她记起初遇时,阿芒推倒了谢遥家的墙,将这满脑子求仙之思却被困于深院的贵公子放了出来。那时候谢遥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不怕!”尚还年少的脸上闪烁着无数修道者也不曾有的坚毅光辉。
断红尘,寻仙缘。这些都需要莫大的勇气与意志力。
云青不懂修真者的资质该怎么算,不过若论心性,他是她见过最好的。甚至比朱无瑕还要好。
这次神道之惑对谢遥来说难保不是一次大机缘。
这么想着,云青也不管身后气得直跳脚的宋离忧,只是坐在阿芒肩上,一步步向前。两个身影渐渐没入这片幽暗的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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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遥发现自己迷路之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四周参天巨木遮天蔽日,林中昏暗无比,只能接着太阳投下的片片光斑勉强识路。
不知是什么兽鸣忽远忽近地传来,树底下颜色鲜艳的蘑菇上盘踞着毒蛇。从树上垂下的枝蔓不时擦过他的肩膀,这种冰冷的触感多少有些不真实。
谢遥打了个寒颤,这时节正值初秋,山下秋老虎还没过去,但山里已经冷得很了。他身上的衣物不多,剩下的东西都是阿芒扛着。他本想在原地等着,看云青会不会发现自己丢了,然后回来寻找,可这地方冷成这样让他不由得有点不安。
在他眼里云青一直是神秘强大的,似乎目前为止没什么事情能难倒她。而他读书这么多年,自以为满腹经纶,无所不能,可是一出门却什么都做不成了。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遇上困难还被吓个半死,就连赶路都能走丢。
谢遥沮丧地垂下头,又抬起,向着四周喊了几次云青。回答他的除了凛凛山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位公子……?”
一个柔美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谢遥回头一看,幽深树林间站着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白衣女子。
“朱……无暇仙子!!?”谢遥惊呼。
那白衣女子一怔,旋即笑道:“原来是公子您呐……我方才没能认出。”
谢遥正想上前,突然觉得心中一悸,他停下步伐,抱拳施礼:“无暇仙子,多年不见,您居然半分未变。”
“是呵……”白衣女子温婉一笑,“多年前一别,公子亦是风华不改,让人心折。”
谢遥呆呆地看着梦中人的笑容,只觉得双腿发软,心中震颤:“您……仙子您莫非……?!”
“一别多年,谢君可知小女子有多念着您么?”白衣女子向谢遥微微伸出手,“公子可愿与我同往仙境,逍遥一世?”
“我,我自是愿意……”谢遥已经说不出话,跌跌撞撞地迈过那些藤蔓,一路向那人奔去。
白衣女子诡秘一笑,正要与他双手相交,可是谢遥却突然停下了。
“无暇、无暇仙子……”谢遥满脸通红,纠结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白衣女子吸了口气,冷静下来,继续温婉地微笑:“何事?”
“仙子……我、我虽愿与您双宿双飞……可我终究是凡人之身。”谢遥心境渐渐平缓下来,有种说不出的空明之感。
“只要是谢郎,我便不会介意……”
“可是在下介意!”谢遥急冲冲地打断她的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方法没想到自己居然对梦中仙子如此不敬,“在下既不愿耽搁您的仙途,亦不愿一生庸碌。”
“在下……欲成仙!”谢遥坚定地看着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的眼神瞬间由柔媚化作冷淡,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在空气中渐渐淡去了。
“这……莫非是我思念成疾所引发的幻象?”谢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也是了……无暇仙子如何会倾心与我这等凡人。”谢遥苦笑着,默默垂首,突然发现刚刚白衣女子站着的地方有什么在闪闪发光。
“这是……玉如意?”
一只巴掌大小的玉如意斜斜地插入松软的泥土中,温润的光芒让他想起刚刚白衣女子的眼神。
谢遥将玉如意收入怀中,脸上露出一抹淡笑:“我可不甘为凡人。”
他站起身,看着恐怖幽深的森林深吸口气,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卷一 千里之始 第八回
“阿芒,停一下吧。”云青一只手按住阿芒的肩,一只手捂住嘴咳嗽起来。
阿芒见她咳得厉害,立马慌了神,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喉咙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阿芒步子大,走得快,几下就甩掉了那宋离忧,深入森林。其实云青本来想和宋离忧一起走的,可是她没料到自己伤势比预想的要严重,她怕宋离忧趁机下黑手,只能迅速脱身。
“莫慌,莫慌……咳咳咳……”云青安抚道,“不会像上次一样晕过去了。阿芒可还记得先前那边陲古城里的茶老舅?”
“之前在十万大山边界被白衣使追上,我强行融合刚盗得的天书才逃过一劫,这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云青伸出手,阿芒把脑袋凑到她手底下,安安静静地让她抚摸,“也幸而从那白衣使尸身上找到方寸盏,咳咳……这才能从十万大山直渡万里到达古城。”
“离开古城时,那茶老舅给了我天地壶。看来和方寸盏是一对儿。”云青手往下伸去,碰到了挂着阿芒脖子上的壶,“也不知那老人是何来头。看来是早料到我要经过那处,还特地为我备了这么一份大礼。”
云青眉头又皱起了,眉心有一处深深的印痕,她一直与这个年龄的无忧无虑相去甚远。
“罢了,天底下精通卜易命理的人不少。”云青摇头,眼下也没空多想,“只是……既然茶老舅能推算出我的行踪,那么别人兴许也行。此行寻仙,我虽借了道远的命数遮掩自身,今后也该愈加小心才是。”
阿芒看上去什么都听不懂,只是慌张地抬头看她,生怕她又吐血。
云青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神色间却有一丝忧虑:“莫看了,看再多我也好不了。现下必须找到修真之法,以凡身承载天地至宝终躲不过陨落。”
她说得无所谓,阿芒却更慌,口中呜呜声不断,震得这山林飞鸟四散逃开。
“走吧,走吧,阿芒,我感觉好些了。”云青拍了拍这大汉的后脑勺,“在这里也许能找到缓解情况的东西。”
阿芒不敢不从,扶着她的小腿,顺着小道一路向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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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遥走得很慢。
他自小连门都不怎么出,身体羸弱,爬山这事儿可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得也稳稳的,不温不火。
“这地方树木茂密,也就这么一条小径,沿着这里走下去一定能找到他们……哎呦!”谢遥安慰自己道。
谢遥真想着,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低头一看,一根藤蔓横在路中央。谢遥顺着藤蔓看过去,满眼苍翠的绿色中夹杂着一抹石灰白。
谢遥走近那个古怪的东西,看得清楚些了。
灰白色的岩石,形状看上去是个不太完整的方形。半截斜□□泥土中,另外半截则被巨木吞没了一半。露出了的地方也附着着苔藓之类的植物。
谢遥蹲下来,凑得更近了,这才看见那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字迹。他撩起袖子,弯腰开始清理这些黏糊糊的植物。
“说不定这上面就记着离别宫是事呢……可是,我消失这么久想必云青也着急了。”
谢遥不知是该仔细观察这石头还是赶紧赶路。
“算了,我现在就算赶上了他们也帮不到什么忙,只能拖后腿。不如将这石头探查一番,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谢遥挣扎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定。
他可不知道云青此时自顾不暇,而且对他消失这件事也放心得很。
谢遥一想到有人念着他顿时动力就大了,他手上速度加快将那些细屑拨除,开始处理这些藤蔓。藤蔓上布着细密的小刺儿,谢遥一边避开这些,一边随手摸了根木棍把藤蔓挑出去。
“这树大得看不见顶,不知长了多久。看起来这块石头比树还久远些。”
花了半天功夫,谢遥累得满身大汗,终于将这乱七八糟的树藤清理得差不多了。
“这样子倒像是块石碑……”谢遥用袖子擦擦额头,开始辨认这上边儿的字迹。
“……由此动彼谓之感,由彼答此谓之应……是道则进,非道则退……辄指三光,久视日月。”
谢遥念得断断续续的,上边的字是古体,放现在也没几个人能认出来。再加上那些因时间久远磨灭掉损坏掉的地方,他也看不出这具体是在说些什么。
谢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手抬起来的时候却不小心划到了边上的藤蔓。
“哎呦!”谢遥痛呼一声,看向自己的手,居然被刺儿划出一道大口子。
谢遥甩了甩手,欲哭无泪。
“咦!?”刚刚他手带到边上的藤蔓,石碑竟又露出一截。
这石碑陷入地下的程度应该是一半的样子,露出来的地方大约在石碑正中。谢遥定睛一看,那地方有个形状古怪的凹槽。
“这样子……倒有些熟悉啊。”谢遥摇头晃脑地想着,突然眼睛一亮,“对了!”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那玉如意,和那凹槽处比照了一会儿,发现两者居然完全吻合。
“这……这莫不是奇遇来了?”谢遥咽了口口水,有些不安地将那玉如意放在凹槽处,用力一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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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青离去已有多时,可宋离忧还在原地不动,他脸上笑容阴狠。
“这小丫头身上古古怪怪,没有万全把握也不能下手。如今只能看这姓谢的了。”宋离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星盘。
他正是通过这个星盘将两人带入神道的。
隐天山,离别宫。这早已不是人世间的世界,是所谓“神域”。
天下万物皆有灵,所以一草一木皆可成神。世间万事皆有定势,于是就有了司章律法的存在,也就是神。
花神,河神,海神,又或者是青帝这样的司春之神。
离别宫乃是青帝生前的依托之所,也是他陨落后的埋骨之所。无数年来想要找寻此处的人不计其数,可是像青帝这样的存在,即便是死去,神域亦可永存。只要神域不灭,那么想要找到离别宫就只能走神道。
“神道”也就是神灵行走之路,其中幻象种种,变化无数。有肉身的人类是看不见的,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找到。
比如宋离忧手里的星盘,就是确定神道位置的方法之一。
凡人确定地方大概都是“村口的大树下”“房后的井里”这般描述。可是这些东西经不起沧桑变迁,变化太快,对于神灵而言可能眨眼间就湮灭了。
于是有大能就用星辰来确定神道的位置。天上的星辰运转有数,比起地上的参照物,保存得更为久远,也更容易辨别。
若是有人将神道一点点探索出来,将其位置与星辰比照,一点点记录在星盘上,那么就可以传予后人,使后人知其所在。
所以说宋离忧百年来的心血所得,也就是那个星盘,才是最为重要的。
“那小子是我有意引开的,那也罢了。”宋离忧看着星盘的位置确定自己该往哪儿走,“可是那小丫头居然敢这么自顾自地向前走,要么是不知死活,要么就是……”
他眼里闪过狠厉之色:“要么就是有更为详尽的记载。”
星盘之间也有优劣之分,一个更为详尽的星盘能帮助他避过许多致命的关卡。
“哼,我手上有星盘定位,只须跟着我在那丫头身上下的散魂香便能找到她。到时候设法伏击……定要将她手里的东西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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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遥只感觉眼前一黑,迷迷糊糊间感觉像被人揪着领子在空中转了几十圈,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摔。
“哎呦!!”
谢遥惨烈地叫了一声,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揉着屁股,发觉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抬眼一看,顿时傻了。
眼前是无法用言语描摹的宏伟宫殿。整块的白色巨石勾勒出宫殿的大体形状,除了青白淡墨之外在没有别的杂色。
光是檐牙就有遮天蔽日之势,整个宫殿根本看不见头。周边青石铺作台阶,阶边上立着无数珍禽异兽的石像,全部都栩栩如生。仔细看那白石地面,上面也绘着流云异彩,群神乱舞。穹顶上布着蜘蛛网般的细密墨线,却一点也不显杂乱。中央处有一池,氤氲着浓白的雾,雾气逸散,蒸腾成九条飞龙的模样
谢遥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些就被震慑住了,可是脊椎骨上的一阵剧痛立马让他心神归位。
谢遥想撑着身子,手却碰到了一个温润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玉如意。
那玉如意一入手就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一股暖气从手里涌上心口。
“人之一性,湛然圆寂。涉境对动,种种皆妄。”
谢遥一怔,隐约间听见一个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念诵。
“一念失正,即是地狱。敬诵斯文,发立汗下。”
声音越来越响,简直振聋发聩。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既以自镜,且告来者。”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谢遥不由自主地跟着这个声音念道。
他没注意到,那玉如意散发出的白气幻化成种种形状,全部没入他的身体。
卷一 千里之始 第九回
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真的就能抵达心中所想之处吗?
云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向前走是因为后面已经没有了退路,停下来一会儿也有可能命丧黄泉。
阿芒虽然忠心耿耿,但是不能言语,思考能力也很低。云青有很多事情无法跟他解释,遇上那些对她来说致命的困难也不能与阿芒商量对策。阿芒能做的只是在危险来临时为她竖起一道屏障,而非帮她规避这些危险。
她认识的其他人中,谢遥是个凡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一个,阴谋阳谋统统不懂。虽然谢遥悟性绝佳,性情极好,但终究不能为她解决身上一大堆烂摊子。他离成长起来还远得很。
那日遇见的朱无瑕似乎是个求助的好对象。她已融入修真者多年,对各方势力也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作为执法弟子还能在某些关键时候给云青提便利。云青喜欢她的放荡不羁,喜欢她说拔刀就见血的干脆霸道。可是云青不确定破灭天魔宗在这个事件中的站位。魔门正统一向视宗门为生命,说不定破灭天魔宗围剿令一下,第一个对她出手的就是朱无瑕。
还有就是宋离忧,那家伙来历颇为诡异,还被封印在这神山附近,虽说满口谎话但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少。那家伙只剩下魂体,连肉身都没有了,却能在这种充斥着神力的地方行走无碍,想必身上也有重宝。
云青这么一想,反而是最不靠谱的宋离忧最可能和她成为盟友。两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身怀重宝,走投无路。他们之间虽然不存在什么信任,但也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也许……若是那家伙在神道中活了下来,云青可以帮他一把从而获得一个不错的助力。
云青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不断思考今后的计划。
“阿芒,走慢些。”云青捂着嘴,压下一阵咳嗽。
阿芒身体健壮,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像是人形的野兽。而且山间地面也不怎么平坦,这么颠簸之下,坐在他肩头的云青便有些吃不消了。
阿芒停住,迷茫地看着云青。
“罢了,你接着往前就是……”云青苦笑。阿芒能听懂的命令实在是太少了,除去一些保护自己和她的本能,能做的事实在有限。
阿芒听了,再次放开步子向前,手用力抓着云青的小腿,免得她掉下来。他不知道这力道对于云青来说已经足以造成伤害。
云青皱眉,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上。
渐渐地,她发现阿芒走的路线有些不对劲。这不是宋离忧那个星盘上记载的路线。
没错,云青之所以不在意与宋离忧分开,就是因为她知道星盘记载的内容。要是宋离忧知道这点一定会被吓傻。星盘是以星辰为基础,在神道的变化与星辰的变迁中寻找平衡,从而永久记录神道的工具。凭借人力几乎是不可能记下万千星辰的运行轨迹的,更别说还要理解神道中的诸般变化。
但云青可以。凭借她从十万大山手里盗取的天书。
天书上记载着世间一切,过去,现在,未来。存在着的,存在过的,将存在的。这是修真者之间口口相传的传说。但是也仅限传说。
要想得到什么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
得到天书,通晓万物,这种代价没有人付得起。而没法背负这种因果的话,连碰都碰不了天书。
但是久远的历史中也不是没人打过天书的主意。丧心病狂的人很多,想要逆天而行的人也很多。可是不管这样的人有多少,不管他们多么天资横溢,多么辉煌强大,都一一折戟于十万大山。
天书由十万大山镇压的历史已经不可考,十万大山的力量没有人能撼动。
云青就是从这样一个最顶端的庞然大物手里盗得了天书。如今她虽能获益于天书,但也随时可能丧命。
“阿芒?”云青按住阿芒的肩膀示意他停下。
阿芒立在原地,眼中迷茫无措。
“没事,你没做错什么。”云青一边安慰他,一边仔细探查周边的环境。
天书并非凡身所能承载的。云青融合天书的同时也得承受天书带来的巨大负担。每次使用天书的力量也必须支付一定的代价,比如她的眼睛。现在她眼不能视,也许不久之后会耳不能听,会口不能言,会化作抔土,会死。
云青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她清了清嗓子,对阿芒说道:“放我下来吧,我想了解一下周围的情况。”
阿芒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地面,想要伸手扶她,云青没看见,自顾自地走到了边上。
她跪在地上,俯身闻了闻泥土的味道。
“不对……”她皱起眉头,“与星辰对照的不符。”
天书传来隐晦的波动,阿芒不知为何没有听她的指挥,走错了路。
“这下麻烦了……咳咳……”云青心火一盛,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青利用天书从宋离忧那里得来了一些关于神道的常识,她知道在神灵死后便只有一条。可若是偏离这个固定的轨迹,云青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阿芒……”云青起身,脚下却被藤蔓一绊,跌坐在地上。
阿芒粗糙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肩上。
“这是劫数么……?”云青没有问阿芒到底为何没有听她的话。她明白以阿芒的神智估计什么都听不懂。
云青苦笑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音比之前沙哑很多:“可惜了……”
“我才不信什么劫数!”她闭着眼,笑容带着不可思议的狂气。
“阿芒,向前罢……既然不知道路,那就一直向前吧。”
阿芒嚎了一声,树枝震颤,落叶飘飞。
“就算前面是黄泉,我也算活过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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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遥的身体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朦朦胧胧中,无数咒文在他耳边轰鸣,与他的呼吸相契。他手中的玉如意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白色雾气,这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变化成奔腾的马形,慢慢融入他的身体。
谢遥对外界的感知变弱,可是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心中鼓动出来,通过血管散布到全身各处,然后再回到心脏。这些白色雾气渗透他的身体,不安地躁动奔涌。
“啊!!”他不自觉地痛呼出声。
那些白雾幻化的马在他身体里乱窜,肆意破坏。他虽然疼得不行,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
“煨烬心火,驯服气马……”他默念这句话,努力使自己内心的躁动平复下来。
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片段。
他年少时才华横溢,父母期盼的眼神。还有花船上和无暇仙子初遇的惊艳。他被拘禁于狭室之中,父母痛心疾首地说他被妖女迷惑。还有他在自己院子里作诗,却突然听见心上人的名字。还有那日神秘女孩给了他寻访仙途的机会。
自豪,虚荣,苦涩,依恋,相思,激动……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如浪潮般涌上,然后渐渐退去。
心中带着凡性的虚火渐渐被抑制下去,身体里的气马安定许多。很快,当谢遥心中完全没有波动时,那些气马便重新化作一缕缕白雾,流散于四肢百骸,一点点剔除他身体里的杂质。
洗髓伐骨,这是要修道必经的一步。
凡人的身体中有太多杂质,灵台中也终年蒙尘。要想踏过仙凡间的第一道坎,必须使灵台清明,身体无垢。而光是这么一步,就有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身体无垢有无数灵丹秘药可以帮助,然而灵台的清明却无外力能够改变。
云青认为谢遥心性极佳并没有错。
几息功夫便能煨烬心火,使灵台清明如新生婴儿,这已经是天纵奇才。
再加上手里这玉如意帮助他洗髓伐骨,恐怕不多时,谢遥便能破开命门,引气入体。
谢遥呼吸悠长而平缓,他睁开眼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完全不同了。
有种蒙着雾气的玻璃被擦拭干净的感觉。
他起身,感觉自己身上黏糊糊的,不少脏东西从身体中被剔除出来。这是洗髓伐骨的结果。
还没等他仔细体味其中的妙处,脚下的石板地就一阵震动,他一个不稳又跌了回去。
谢遥等到震动微敛,勉强撑起身,惊讶地发现宫殿正中的池子里冒出大量水雾。
池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腾着,想要突破水面冲出。
这个想法刚刚掠过谢遥的脑海,那池水“哗”地冲出池子,甩了他一脸。
“噗……”谢遥后退几步,用袖子擦擦脸。
“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熟悉的咳嗽声从水雾中传了出来。
一道健壮而高大的身影从水雾中渐渐走了出来,他手里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
“……云青!?”谢遥看清两人后失声叫道,“你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越发虚弱的咳嗽声。
谢遥跑过去,发现两人从池子里出来都湿透了。阿芒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云青昏迷着,被他抱在手里。
看样子两人是穿过池水而来,阿芒不懂照顾云青,她怕是吃了水,身体又弱,这才昏迷过去。
谢遥慌着想看看云青的情况,可阿芒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也不让他碰云青。
“云青,云青你怎么样啊!!”谢遥声嘶力竭地开始喊。
“……还没死呢。”
云青终于勉强睁开了眼。
卷一 千里之始 第十回
上古神祗的心思,后人已经无法揣测,但他们的威能依旧震慑千古。
很多人猜测,青帝想必已经算到他将陨落于自己的宫殿之中,才给它起名叫离别宫。这种带着伤悲愁绪的名字几乎不曾在修真者的古籍中出现,更别说被一位无心无情的神灵用作宫殿名字。所以说,修真界一直以来对离别宫名字的质疑,甚至是对其存在的真实性的质疑,从未断绝过。
现在云青和谢遥已经确定了离别宫的存在是确有其事。不过他们谁都没空去四处宣扬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事情。
云青虚弱得很,整个人蜷在阿芒身上,脸色苍白,双眸紧闭。如果不是听见她那句话,谢遥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好得很……”云青剧烈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几分笑意。
劫后余生,任谁都会愉悦起来。
“这算什么好!”谢遥见云青醒了也不再畏惧阿芒,他几步走上前将自己的外衫围在云青身上。
他们的东西都由阿芒扛着,这番水路走来也湿得差不多了。谢遥刚刚洗髓伐骨,衣服脏得很,可是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云青轻轻嗅了一下这件外衫,皱眉道:“臭死了……”
天书的波动蔓延到这衣服上,向四周渐渐延伸。云青需要知道这里的事情,她也知道天书的每一次波动都是她的夺命丧钟。
催动天书让她咳得更厉害了,她也不顾这些:“这是……道远,恭喜了。”
谢遥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迷茫道:“什么?”
“恭喜,你总算不是凡身了。”云青咳了一会儿才说道,“洗髓伐骨,我就猜到你这次能活下来必有大机缘,果真如此。”
谢遥读过的书中关于洗髓伐骨的描写也有不少,也作伐毛洗髓用。比如中古时名臣东方朔曾言:“吾却食吞气,已九千余年,目中童子,皆有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年一返骨洗髓,二千年一剥皮伐毛,吾生来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这其实是不借外力,通过苦修使身体自然脱离尘垢的方法。“却食吞气”,不食人间五谷,仅以天地灵气为生,长久坚持下,人身固有的污秽就会渐渐被排出。但这是一个很长的周期。
谢遥想起那只玉如意里冒出的白色气体,隐隐有些明白。想来那东西不是凡物,刚刚那白雾进入他身体,助他洗髓伐骨了。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先别说话……这这这!!”谢遥正想劝她先安心休息,云青就突然吐了口血出来。
阿芒发出一声悲号,谢遥感觉地面都在震动。
谢遥吓得不轻,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云青的伤势严重得很。
“你伤哪儿了?”谢遥问道。
“不是伤,是代价。”云青摇头笑着说。
谢遥没听明白。
云青接着道:“你已经脱离凡身,那么也算修仙有道了。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完整的传承,合适的功法,悟道时的引导,还有福地洞天这样的外物……要走的路实在是太长了。”
长到看不见未来。
云青希望谢遥为他自己的将来多做打算,可是她却不行。因为每时每刻都有丧命危险,云青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未来对她而言变数太大,她甚至连当下都顾不上。
“你还是先照看好你自己罢!”谢遥大声道。
云青又笑起来,她见过的人太少,谢遥也算是这些人里最不像修行者的人,偏偏还心性绝佳。
“没事的,我很快就好了……方才呛了些水。”云青面不改色地说谎。
“你!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吐血还是怎样!”谢遥急得团团转。
“真的不碍事。”云青深吸气,竭力平复身体上的不适,“阿芒放我下来。”
“你你你……”谢遥说不出话。
“说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云青被阿芒慢慢地放下来,落地后步伐有些不稳,阿芒很快搀住了她。
谢遥没想太多,一下就被她绕开了话题,他皱起眉:“说起这个……我也不知道。”
“……”云青沉默了一会儿。
谢遥以为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有些紧张地补充道:“我迷路之后发现了一处石碑……啊,不对,我之前还捡到了一个玉如意。那石碑上有个凹陷,我将玉如意放进去,然后就到了此处。”
云青还是没说话,天书正在以极缓的速度运转。不能指望从谢遥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她只能自己来慢慢摸索。
“那石碑上,太上感应残篇……咳咳……咳咳咳……”云青抬头,喃喃自语。
“啊?石碑上确实写着些什么的样子,我看得不清楚,就记下了几句。你若是需要,我可背给你听。”
“不必了,我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云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赤红色在湿漉漉的袖口晕开,显得诡异而艳丽。
谢遥对她的无所不知已经快习惯了,他知道云青不解释,那么他问也没用。
“可惜,你知道的还是太少。要是那宋离忧在此处就好了。”云青有些遗憾地说道,“之前那宋离忧有意分开我们,想要偷偷对我下手,被我避开了。”
“原来我迷路是他动的手脚么!?”谢遥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紧紧跟着几人也会走丢了。
“不错,他想借神道不费吹灰之力地干掉你,又以你为要挟,想要控制住我。”云青把来时的事情跟他大致说了一边,不过略去了天书的部分。
她当时竭力运转天书,企图从迷乱的神道中找寻一条生路,不料伤势突然恶化,昏迷过去。
当她因为窒息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水里了。她看不见,也不知周围情况如何,只知道阿芒带着她游了一会儿。当她感觉自己到达极限时,身上被水所缚的沉重感徒然消失,然后就听见了谢遥凄厉的叫声。
说起来……后面半段路完全是阿芒自己走的,居然也莫名其妙地脱困了。这和那次从十万大山的白衣使手中逃脱后十分相似。云青那时候强行融合天书,击杀白衣使,又以天书为媒,动用了方寸盏的力量直跨万里,来到了镜都边界。那时候她完全昏死过去,也是阿芒独自找到城池求援的。
按说以阿芒的神智应该做不到这些……大概是生存的本能罢。
云青有些疑惑,却没再想下去。要说她还信任着什么人的话,那人必然就是阿芒了。
他们是不离彼此的至亲。
“看来你们到这儿比我要曲折得多啊……”谢遥有些庆幸,至少他们都还活着,“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宋离忧,我们得找到宋离忧。”云青沉思了一会儿,决定道。
“可是他不坏好心,你现在又身体不好,万一被他……”谢遥还是对那宋离忧印象不好。
“无妨,阿芒在这里,他伤不到我。”云青依然沉稳。
谢遥虽然不愿意,但也不知该怎么拒绝:“我们怎么找他。”
“他手里有星盘,早晚也会到这个地方。”云青有些疲惫地按住太阳穴,坐在了靠近池边的地上,“宋离忧不简单,如果他说自己活了几百年是真事,那么他应该已经入道。”
“入道?”
“你不必明白这些。”云青岔开话题,这事儿她已经做得越来越顺手,“宋离忧几百年来积攒不少,想必对这离宫内部也有所了解。而我们对此处一无所知,暂时不能妄动,眼看着巨大机缘摆在面前却不能动,想必你也不愿。”
其实谢遥目前为止倒没有感觉到什么致命威胁,他只遇见过一个神似无暇仙子的女人,然后莫名就进入这里,洗髓伐骨,脱离凡身。
“先等等吧……你也需要适应一下现在的身体。”云青靠在池边,慢慢摸到池沿,她想要伸手触碰池水,可是怎么也够不到。
谢遥听了她的话也静下心来,反正也走了这么久,再多花这么点时间也无所谓。他想着,盘膝坐下,调整呼吸。
阿芒看见云青有困难,离开走到她边上,但是不知该如何帮她。
云青艰难地支起身体,回头对阿芒说道:“壶。”
阿芒将天地壶交到她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云青将壶盖子掀开,渐渐没入池水中,过了会儿才将天地壶取出来,盖子盖上:“收好。”
阿芒接过天地壶,老老实实地挂在脖子上。
方寸盏可化千山万水于方寸之间,天地壶可以方寸罅隙纳天地浩大。两者相合还有万千变化,种种威能。比如云青之前借天地壶与方寸盏的破空之力化除封印便是其用法之一。
云青隐约觉得这池水留着还有用,顺手便收了些。
“来了……”云青轻声道,虽然眼不能视物,却也把头转向宫殿入口之处。
谢遥坐在地上安安静静,仿佛被云青的话惊醒一般张开眼睛,双目之中隐隐有明光划过:“宋离忧?”
云青感觉得到他身上的变化,心下赞叹这家伙真是修道的奇才。
“嗯。”云青面朝着大殿入口,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走进大殿之中,那人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作书生打扮。面容清秀温文,但是气质却略显散漫浪荡。这人手握星盘,周边隐隐约约有诸天星辰环绕。他口中颂歌不停,唱腔繁复变幻,可是唱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一句。
“风兮雪兮,徒离忧兮;不忍醉兮,枉自离难;盛华将逝,君子离经;日月无光,圣人离德!”
来者正是宋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