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初始
大西北的寒冷,如同刺骨的剑。这世上最厚的皮裘,都除不去那种冰冷;这世上最烈的酒,也烧不热仿佛冻结的五脏六腑。
血脉就像凝固了一样,血液流不到四肢,人只能僵硬地坐着或者站着。
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的双手捂起,然后放到嘴边轻轻呵一口气。
不管那双手的主人是老是少,是丑是美,青棱都愿意以身相许。
可惜她梦想中的手,从未出现过。
她坐在酒馆的正前方,冻僵的手正拔弄着倚在身上的六弦琴,咿咿呀呀的沧桑古调从她指尖传出。
“江山书卷如画展,阅尽千山梦不回;九宵琼楼长生颜,不及盛京牡丹艳。倾城色,白骨泪,素手挽剑韶华尽;乱世行,神仙悲,弹指飞灰千年没……”
醇厚婉转的声音,和着六弦琴所奏出的喑哑乐曲,显得格外悠远悲伤。
歌曲吟唱的是千年前的仙凡悲恋,可惜认真在听的人并不多,就连青棱自己也弹唱得漫不经心。
一不小心,她弹错了几个音,不禁吐吐舌,偷眼看了下堂下坐的客人。
还好没有人发现。
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
这里是大西北玉华山下的小镇——望仙镇。
浮屠醉是这镇上唯一的一间酒馆,说是酒馆,其实也就是小茶铺的规格,几顶草棚,四面无遮,冷风灌入,叫人心颤。
此刻这酒馆里坐满了客人,却个个都眼神亢奋地盯着酒馆外的离尘路。
据说,这条路是上玉华宫的唯一一条路。
他们等的,是玉华宫的接引天女。
玉华宫同玉华山一样,都拥有着第一的名号,前者是第一修仙宗门,后者是这万华神州第一大山脉,足足越了大大小小六个国家。
接引天女是玉华宫的特产,每逢五百年才诞生一件的“特产”。
传说之中,只有接引天女才能打开通往极西之地裂空岭的路。裂空岭是所有修仙者都渴望去到的圣地,那里有数不尽的法宝、秘藉、仙丹、灵草、灵兽……当然也有数不尽的杀戮与争斗,但鲜血与死亡挡不住求道者沸腾的激情,死亡的恐惧在尚未直接面对之时,他们心头永远只有荣耀的诱惑。
而这些,对青棱而言只是个传说。
之所以是传说,因为青棱是个凡人。
浮屠醉里坐着的都是些低阶的散修或者是才刚迈入修仙界的凡人,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坐在这里苦等。
等一个出路,一个机遇。
这个出路和机遇,也许穷其一生,都难遇到。
这里的人,身分低微,聚在此处不过为了看一眼接引天女,沾染一些仙气,顺便凑个小小的市集,交换一些低等的符箓、法宝等物。
青棱也在这些人之中,但她不是为了天女,而是为了银子。
浮屠醉的老板风离雀是个抠门又嗜酒的妖孽男人。他常常为了招揽生意而牺牲色相,把自己涂脂抹粉扮作女人,坐在酒馆的柜台后搔首弄姿、撅臀扭腰地呼唤着往来的行人。
比如现在。
“唉哟,这位爷,这玉华山下风雪凛冽,不如进来喝杯烈烈的酒,烧烧您的胃,去去您的寒,听听小曲儿,再慢慢等天女吧。”风离雀用甜腻的声音勾搭着路过的男人,一面朝嘴里灌了两口酒。
对风离雀而言,若说有什么比赚钱更要紧的事,那就是酒。他赚来的钱,都花在了买酒上面。
风离雀给了青棱一两银子的酬劳,让青棱在这里唱上三天。
青棱正在攒钱,所以即使这价格并不公道,她还是答应了。
她以为自己起码还能拿到些赏钱,谁知到这酒馆的人个个都是穷抠货,她的嗓子都快冒烟了,连个铜板也没见到过。
果然印证了一句话,修个仙,穷三代!
青棱一边吟唱着,一边想着小兜里的银子,零零碎碎的大约已经有七、八两了吧,等过几天天气好点她再进山挖点草药换些钱,凑满十两银子,她就能离开这个小镇了。
盛京的繁华都市、金州的大漠黄沙、江南的缠绵水乡……都是她想欣赏的风景,看浮生匆匆,享盛世风情,再找个如意郎君,这辈子便只活三十年,也够了,好过枯守着千年岁月求得天道,到头也不过换得无边寂寞。
她在这苦寒之地看过许多修士从凡俗走进仙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尔虞我诈,转眼灰飞湮灭,为他人作嫁衣,也看过不少仙人一朝跌落云端,从此青山不再,沦为齑粉。
都说凡人蝼蚁,修士之命也不过如此,今朝受人敬仰,却不知魂飞魄散,也不过须臾之间。
不如求个平安富贵,安享喜乐年华。
青棱的心思飞到了九霄云外,一段词唱错了两句也没有回过神来,堂下的客人们也毫不在意,因为没有人在听。
被风离雀勾引进来的男人,罩着一件灰黑的旧斗蓬,头微微低着,看不清楚模样,整个人都显得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他那一身行头没有半点法宝的光华,也毫无一丝修仙者的灵透之气,仿佛一个长年累月劳碌奔波的行脚商。
这男人随手丢给风离雀一个银锭子,却是连头也没抬,径自找了空桌坐下。
风离雀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整张脸都发了光,嗲着嗓音娇俏道:“哟,这位爷,奴家可谢谢您了啊。您要喝点啥?吃点啥呀?小店有上好的十里香和风干翼牛肉,您要不都来点?”
上好……
整个浮屠醉也就只有这两样吃食,不吃这个,难道坐这喝西北风?
青棱听到风离雀的声音,心里嗤笑着。
“不必了。”低沉的声音从斗蓬下传出来,字正腔圆的昆仑音,让风离雀一愣。
连青棱也不禁一怔,竖起耳朵来。
昆仑音是所有修仙者必修的一门功课,是万华神州修仙界最正统的一门语言。要知道,修士们来自五湖四海、四面八方、各地各区……别说国家了,一个地区就有一个方言,若是没有统一的语言,那么修士间的对话就会变成:
“我要杀了你!”
“噶哈?别整事儿扯蛋。”
“你们都带缩莫斯撒我搞不清白的撒?”
鸡同鸭讲,那是行不通的。
但不管怎样,初入仙门的低阶修士,说起这标准的修仙语言来,总是掺杂了各种各样奇特的口音,似这般纯正不带方言腔的昆仑音,在这风雪凛冽的西北小镇,是很难听到的。
当然,除了青棱。
她是个靠吟唱讨生活的人,语言是她的必修课之一。
青棱是个很有职业操守的好孩子,因此这门语言她说得很好。
“给我一壶清茶即可。”那个男人摆摆手,不愿意多说的模样。
“是,就听您的。您稍等。”风离雀掩嘴一笑,转身离开。
那男人没再吭声,也没像其他人那样睁大眼睛看着棚外的天空,他低垂着头,脸上一片阴影,背脊却挺得如同玉华山的雪峰。
挺奇怪的男人。
青棱拔弄着琴弦,在心里下了结论。
不过望仙镇上的怪人很多,不差这一个,如果他不奇怪了,那才叫奇怪。
她不以为意,嘴里跑出的唱词却已上句不搭下句。
“您的茶来啦。”风离雀的身影如同风摆杨柳,在拥挤的桌椅间灵活自如地穿梭到那男人身边。
“客倌慢用。有事就叫奴家。”风离雀将粗陶茶壶和大陶碗搁在了桌上,又为他细细斟了碗茶,没让半滴茶水落在桌面上。
“多谢。”那男人的声音低沉利落。
青棱的眼角就瞄见他端着碗的手,修长的指头如同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与那陶碗的粗犷有着鲜明的对比。
她下意识就看了看自己抚弦的手,皮糙茧粗,关节通红,正是这冰天雪地里所特有的手。
再观那男人,他拿碗的姿势优雅从容,先是一吹,再缓缓一嗅,抿了一小口后,便轻轻放下了。那只土碗在他手中,仿佛是一只精制绝俗的珍品,和他的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样,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与外表大相径庭的优雅与专注来。
“等一下。”那男人用茶沾沾唇后,忽然叫住了正欲离去的风离雀。
那声音仿佛充满了魔力,青棱的心跟着一跳。
“这位大姐,你可知道去雪枭谷的路?”他问道。
大姐……
青棱脸上的笑差点没有炸开来,眼角余光里的风离雀已如她意料中的一样满脸酱牛肉色了。
“不知道。”风离雀沉下一张雪白的脸,眼中的热情像是忽然冻结的沸水。
“我想找个人带我进雪枭谷。”那男人仿佛没有看懂风离雀眼中的怒气,声调仍旧四平八稳得哪怕暴风雪也刮不散那股沉静的气息。
风离雀眼却又亮了。
那男人抬了手。
掌中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这满目萧瑟的茶馆内熠熠生辉,几乎亮瞎风离雀的狗眼。
“有有有!”风离雀的悲愤瞬间化作一只撒欢的哈巴狗。
他迫不及待伸手去取那锭小金子。
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风离雀之前,抢走了那锭金子。
“我带你去。”
俏生生的声音婉转轻脆,如山涧清泉欢快愉悦,带着叫人莫名羡慕的温暖笑意。
“你这死丫头!”风离雀怒骂着,望着那个截糊的人。
正是青棱。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异变
唐徊微微抬头,目光从沉重的帽檐下穿过,就看到一张鲜活明亮的脸庞。
说话的这个少女,正笑吟吟的站在旁边,一手拎着古旧的琴,一手掂量着手里的金锭子,满眼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飞扬。她并不美丽,胸前垂下两条乌黑的粗麻花辫子,辫尾上插了几朵细碎的姜黄色小野花,粗厚的棉衣让她整个人臃肿不堪,但她的身手却显得十分灵活。
很多很多年以后,唐徊忘记了青棱的模样,却都还能想起初见时的这个笑容。她就像这寒冷冰冻的边陲小镇里漫山遍野随处可寻的小雪菊,藏在石缝山岩之下,一簇簇,一丛丛,如同在冰雪里绽放的星星。在大雪覆盖的西北山上,仍旧恣意怒放,仿佛微渺的凡人,一口水,一碗米,他们便能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繁衍生息。
这样普通平凡的边陲少女,怎及得上仙界那些不管寒暑都轻纱高髻、明艳照人的女修,除了蓬勃的生命力之外,在修仙界中,连蝼蚁也比不上。
唐徊迅速低下了头,他有些诧异自己的晃神。
青棱掂着金子的重量,露满意的笑来。
幸好她手快一步从风离雀嘴里抢过了金子,否则落到他手里,再转到她手上,只会剩下三分之一。
雪枭谷藏在玉华山南的双杨界里,顾名思议,是雪枭兽聚集的巢穴。双杨界是出了名的险峻难行,猛兽又多,而雪枭谷则在双杨界深处,寻常人进去了,别说找到雪枭谷,能活着走出双杨界就算是幸运事了,即便是修士,在幽深的双杨界里,也未必找得到雪枭谷的所在。
在这小小的望镇之上,除了青棱之外,便再没有人进过双杨界,找到过雪枭谷,风离雀最终也只是将她推荐给眼前这个男人。
那还不如她自荐,省了风离雀那高额的介绍费。
她有自己的打算。
双杨界虽然危险,但做好万全准备,又有这个修士在旁边,倒也并不十分艰难。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高收益从来伴随着高风险。
青棱如是想着,脸上倒是没有半点担忧,反而显出一丝跃跃欲试的激动来。
“过河拆桥的兔崽子。”风离雀见到口的金子飞了,满脸都是肉痛的表情,活像是从他身上剐了两斤肉下来,连带着看青棱的眼神也充满了阴郁。
“嘿嘿。雀叔别生气,回头我酿两坛千山醉给你。”青棱望着风离雀便是讨好的一笑。
千山醉是她的拿手绝活,每每她搬出这个诱惑,总能将风离雀的愤怒浇灭。
果然她又成功了。
风离雀想起那酒的醇香冰冽,仿佛能叫人全身都埋在冰雪之中,唯独心中暖意不歇,从喉咙一直热到骨髓,即便外界再冷,也伤不动他一分一毫。酒是难得的好酒,他只要一想,便不可遏止的要流出口水。
“哼。”风离雀赶忙吞了吞口水,没叫那馋虫流到面上,他拿腔拿调地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言罢,他便一拂衣袖,沉着脸走开。
青棱望着他的背景嘻嘻笑着。
风离雀阴阳怪气的声音却又忽然间传来:“别忘了回去看看你娘。”
想起家里早已卧床不起的母亲,青棱的脸色便又一黯。
此番进山,也是为了她娘。
雪枭谷里生长有一种灵草,叫雪枭羽,形似雪枭兽背部的碧青花羽,因此得名。雪枭羽由雪山灵气滋养而生,是种难得的灵药,上次她得入雪枭谷,却苦于雪枭群聚而不敢深探,并没有找到雪枭羽,这次若能挖两株回来,对她娘的病应该会有所帮助。
唐徊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得意愉悦到兴奋激动,转眼间却又化成黯然,生动得就像在演戏,心里便想着,果然是凡人,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半点不懂掩藏。
青棱可没想这么多,她转眼间就打起了精神来,心中决断一下,便是刀山火海也难阻其步。
“喂,这位仙爷,您倒是说句话呀。不是凡女我自夸,双杨界那可是半个鬼门关,出了名的有进难出。这方圆百里内,除了我以外,只怕没有人敢进去,更别提雪枭谷了,那还是我年前进山挖草的时候无意间找到的路,我打包票,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雪枭谷的所在了。唉哟我的那个娘哪,满谷都是两人宽、三人高的枭兽,披着雪白的毛,背上一小片碧青长羽,飞起来的时候黑压压的那叫一个遮天蔽日啊。”青棱见他一直没有说话,脸上一大片阴影,瞧不清长相表情,心里也有些打鼓,怕他嫌弃自己是个妇人碍事,忙不迭王婆卖瓜地自己夸起来。
说话间,她还伸手轻轻挥了挥。
她手的阴影在眼前晃过,唐徊不悦地偏了偏头,耳朵里都是她喋喋不休的声音,只是她声音清脆,声调抑扬顿挫,听起来并不像街边吆喝的妇人,反而带着点歌唱的味道。
“我要马上能走的。”唐徊的回答简洁明了。
青棱没想到他答得干脆,反而一滞,微一沉吟便又开口:“仙爷,我得回趟家看看我娘,还得准备些东西。我们凡体肉胎不和您相比,这进了山没有个把月是出不来的,我得准备些干粮衣物路上用。”
“需要多长时间?”他问道。
“一天时间。”青棱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回答着。
“好。”唐徊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来,如同掷地有声的玉石。
“凡女还有两个要求。”青棱一面将琴背到背上,一面又继续开口,又怕他觉得自己贪心,也没让他有回答的时间,便自顾自一骨脑儿把要求说了出来。
“仙爷,我需要雪枭谷的雪枭羽给我娘医病,两株就够了,若是有机会能寻着,请仙爷大发慈悲赐下两株。另外凡女自知蝼蚁之命不足道,但蝼蚁尚且偷生,望仙爷目的达成后,能将凡女送出山,保存凡女这蝼蚁之命。这些对仙爷而言不过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还望仙爷成全,凡女也定会尽心尽力助仙爷找到雪枭谷。”
一锭金子比起自己的小命,自然是小命更重要些,这两个要求若不能实现,她也犯不着为此拼命。青棱所思所想,无不在为后事打算,把话提早说清了,也省得后面纠缠。
唐徊听她言语,初觉这女人贪心不足,细听之下却又觉得她的要求在情理之中,雪枭羽对凡人而言虽是难得的灵药,在修仙界中却是最低等的草药,并不稀罕,正准备点头答应,忽然间脸色一变。
“走开!”他猛然间起身,将眼前的少女一把扫到身后。
青棱只感觉到一阵风从身边狠狠吹过,将她整个人都推到墙角,被风扫过的手臂和脸颊火辣辣的一阵生疼,眼前星星一片,正欲抬眼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间感受到一股庞大并且恐怖的力量自远方袭来,她不禁脸色大变。
唐徊没有理她,已然飞身到了酒馆之外。
“唐徊,你想逃到哪里去?纳命来吧!”远空之上忽然出现一大片黑雾,黑雾中传来雷霆之声,震耳欲聋。
酒馆里的人见势不妙,都渐渐喧哗了起来,将注意力自玉华宫转向了这片黑雾。
青棱怕死,整个人像泥鳅似的,刺溜一下便钻到了最近的桌子底下,警惕地望着四周。
斗法打架之事,青棱并非没有见过,只是这镇上的修士大多只是才迈入修仙门坎的低阶散修,斗法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伎俩,腾云驾雾、飞天遁地、移山倒海这些大法术,她只在传说里听过。
虽然惊奇,但她并不想多留,这些大法术随时都会把她这样的凡人炸个稀烂,本着小命至上原则,青棱顶着一张桌子缓缓向酒馆外跑,钱再好、药草再妙,没有命享用那通通都是渣。
“唐徊,滚出来受死!”那雷霆般的声音仍旧没有停止,在半空之中咆哮,一道电光随着他的咆哮朝着酒馆的方向劈出。
青棱只感觉全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那电光藏着劈山裂石之力,别说打在身上,就是砸在旁边,她的这凡躯只怕也得变成焦黑烂肉。
真是仙人斗法,凡人遭殃。
“起!”一声厉喝响起,酒馆之前忽然升起了一道五色虹光。
那五色虹光聚起天地之气,瞬间化作一座山峰,朝那电光飞去,在半空中与那电光骤然相撞,轰隆之声不绝于耳,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几乎闪瞎人眼。
青棱赶紧低下头。
原来这罪魁祸水叫唐徊。
虹光所化的山峰被炸得粉碎,这方圆数十里内都下起了陨石雨来,天地间掀起一阵叫人胆颤的狂风,撕扯着这个小镇。
酒馆的茅草顶被整个吹翻,石头砸了进来,顿时间哀嚎声四起。
风离雀望着自己破败不堪的酒馆,又是怒又是痛又是怕。
只有青棱顶着那张桌子,听着桌子上叮叮咚咚的声音,心中一阵后怕。
她以为这斗篷男也只是低级散修,现在看起来他却是被仇人追杀到此,自己若是跟着他,这小命迟早也得交代了,这样的煞星,还是离得远点好。
她一边想着,一边仍旧顶着桌子拔腿狂奔,也不管身后那怒嚎的狂风。
只是还未等她跑出半里路,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想跑到哪里去?”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青棱心一紧,还没转头,她顶着的桌子便忽然间从中间裂成两半,她吓了一跳,正想喊救命,却发现自己被人凌空一抓,整个人飞到了半空,落到了唐徊手中。
“仙……仙爷……”青棱舌头打结,望着脚下的百米高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唐徊没有理她,紧紧抓着她的腰,以最快的速度掠空而去。
青棱闭上了眼,除了呼啸在耳边的风声,她还听到远处传来的清冷优雅的女子声音。
“是何人在玉华山下放肆?”
是玉华宫的接引天女出现了,可惜,她没办法亲眼见到了。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尘缘(修BUG,非更)
青棱对于在这样危险情况下,还能对那清冷声音产生遐想的自己,感到十分的无奈,这大概是一个合格的吟唱者所必然患上的职业病。
她被唐徊提着,在半空中飞行,吓得咿呀乱叫,觉得自己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以至于唐徊降下云头,将她扔在地上的时候,她双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骨碌一下,整个人像雪团似的滚了一圈。
他们这一逃,便是数百里远,四周已是毫无人烟,茫然一片雪白,别无他物的景象。
“仙……仙爷爷……”青棱的声音颤颤的,一个词咬不准,唐徊直接升了辈份。
“您可怜可怜凡女吧,凡女尚有八十老母卧病在床,您行行好放了凡女吧,这双杨界山险水危,我这肉体凡胎进去了只有送死的份。您的金子我不要了,我免费再给您画个地图,以后回家天天给您烧三柱清香,仙爷您大发慈悲让我走吧……”
青棱从雪地里仰起头,哭丧着脸叽哩呱啦一通扯,面颊上挂满泪痕,也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看起来却是狼狈不已。
这些煞星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原来以为只是个低阶修士,她才这么兴冲冲地自告奋勇,如今那一场斗法犹如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把她的所有小算计都通通浇没,有那么强悍的仇家,这煞星只怕也是不好相与的,还是趁早走了才是。
命最重要。
唐徊没有理她,手一翻,凭空变出了一只白玉瓶子,倒了一颗芳香四溢的碧色小丸出来,抿嘴吞下,便盘膝坐在了地上。
青棱见他没有理自己,心里开始打起小九九来。
看他的模样,一落到地上就气息不稳、脚步虚浮,此刻话也不说便磕药坐下,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需要调息,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仙爷,您好好休息休息,休息……”青棱轻声细语地说着,取出那金子搁在了雪上,一面小心翼翼爬起,倒退着缓缓离去。
唐徊仍旧没有理她。
青棱退了百十步,见他没有反应,心中一喜,迅速转身拔腿狂奔。
只是还没跑出百米,一物重重砸上了她的后背,她整个人便直直飞出了数米,冲进雪堆里。
青棱只觉背心剧痛难当,两眼金星直冒,骨头像要散架了似了,刺骨的冰雪塞了她满口满鼻,从脖子里灌进去,带一阵寒颤。
她从雪里拔出头来,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喉头一痒,便剧烈咳嗽起来,雪粉和着血沫从她口中咳出,满嘴都是腥甜的味道,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嘴角已然挂下一道殷红。
青棱心头骇然,艰难地转过身。
一小锭黄澄澄的金子,安安静静地躺在离她不远的雪里。
砸中她的,正是这尚不足半个婴儿拳头大小金子。
青棱满面惊恐地坐在地上,抬头看唐徊。
“捡起来吧。”唐徊仍旧坐在原地,声音平静,不见喜怒,“我给出去的东西,不喜欢收回。”
青棱爬起来,雪粉扑簌簌地从她头上身上落下,她也顾不上整理,背上的剧痛在提醒着她,这个煞星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随时都可能要了她的小命。她半惧半恼,恨自己瞎了眼睛贪那点钱,惹上了这么个煞星。
见她听话,唐徊微微点了点头,仿佛在满意她的听话。
“拿好了。我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记住,没有下一次。”他站起来,抖抖斗篷上的细雪。
雪光之下他的脸上一片阴影,晦明难辨,青棱将那金锭紧紧抓在手心中,这个男人,连威胁的话都说得四平八稳,她却仿佛听到自己粉身碎骨的声音,心中一片寒意,便把逃跑的心思全都吞到肚子里。
在他面前,她就是一只蝼蚁,他只要一根指头,她就能变成齑粉,仙凡有别,这差别,就是天地云泥的巨大差距,在这样的力量前,她只能臣服。
没有其他选择。
“是。”她勉强自己发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以避免不小心再触怒这煞星。
“你家在哪里?”唐徊问道。
“啊?我家在……在玉华山五梅峰下。”青棱心中犹在惊惧,对他的问题便报以一脸的疑惑茫然。
“你还有一天的时间。”唐徊提醒她。
青棱便想起来,之前在茶馆里对他提的要求。
“带路吧。”唐徊手一抬,青棱还来不及反应,就又被他拎在了手里。
这一趟双杨界之行,看来她是怎样也逃不掉了。
一路上又是腾云驾雾般的飞行,青棱咬紧了牙关没让自己哼哼出声,只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惹怒了这个煞星。
这次她总算是看清楚了,唐徊脚下踏着一柄银亮的飞剑,并不是直接御空而行。
在腰被拎断之前,青棱总算勉勉强强地把他带到了五梅峰下。
五梅峰是玉华山众多奇峰中并不算太突出的一座山峰,因在西北传说之中,这峰上曾住有仙人在此得道,仙人留下五株珍贵异常的雪焰梅花,此后每逢仙人得道那天,峰上都会出现异像,阳光云雾幻化成蜃楼之图,远远望去,就如白衣仙人在梅下赏花景像,因此得名五梅峰。
不管故事是真还是假,总是为这山峰镀上了一层传说的色彩,也常会引来一些凡间修士来此寻道,但多年来从未有果。
五梅峰离望仙镇有段距离,是一处极偏僻的所在,峰下只有一个五梅村,人烟稀少,零零落落只不过十来户人家,此刻天色已晚,整个村子灯火黯淡,透露出一股萧瑟苍老的味道来。
青棱想着,他们这样又折回来,这煞星也不怕他那对头找上门来,却不知唐徊逃的时候便已经算准了,那人撞上玉华宫的接引天女,没这么容易脱身。
“明天正午,我来找你。”唐徊将她扔在家门口,抛下一句话便飞身而去,不知所踪。
青棱只看着那灰黑的斗篷如同蝙蝠般羽翼一张,眼前人影已经空。
跑得真快,也不怕她逃走。
她一边腹诽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抖抖身上的沙砾雪粉,抓起一团雪将嘴角干涸的血迹擦得干干净,便按下心中重重心事,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
“娘,娘,我回来了。”
一叠声清脆悦耳的叫唤,打散了这贫苦荒芜村庄的死寂。青棱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潮湿的霉味,这土石垒成的小矮房里,阴暗狭小,即便是里面摆放的家什已经简陋到不能再更简陋的地步,也仍旧显得拥挤。
屋里没有点灯,屋外还没全暗的天光透过小窗照进来,越发显得阴沉,青棱却没有丝毫嫌弃,脸上仿佛要满出来的笑脸仿佛她是走进一处金窟银穴。
“囡囡,回来啦。”温柔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带着暖暖的笑意。
“娘,你怎么起来了?”青棱看了看空空的床,才发现窗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枯瘦的人影。
枯稿的容颜,灰白的发,一件洗得褪色的鸦青棉袄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罩着她瘦得只下骨头的干枯身体,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带着青棱无法理解的幸福,望着窗外。这个看上去像六十多岁老妪的妇人,正是她的母亲姚氏,今年才不过四十出头。
她娘已经病了好多年,汤药从未断过,时好时坏的拖着,去年入冬以来,她娘的身体忽然间急转直下,原来还能下床走走,如今只能卧在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不知为何,忽然间爬了起来。
青棱有些不好的预感。
“娘,你怎么起来了,还站在窗口,看什么呢?这里风大,小心着凉。”青棱急道,可话才一出口,她便是一滞。
她娘的眼睛,三年多以前就已经瞎了。
“呵呵,囡囡,你快来,你看那里,是不是你爹的身影。你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吧?也是,他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呢,梳着小辫,紧紧抓着你爹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看,他终于回来了。”姚氏仍旧看着窗外,声音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来。
青柔看了看窗外早已昏暗的天,心中咯噔一下。
“娘,你说什么呢?赶紧去床上躺着,我给你做饭去。这里风大,小心吹病了,爹回来可要难过了。”青棱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搀着姚氏的手。
姚氏并没有拒绝,顺从地跟着青棱坐到了床上。
青棱熟练地将被子盖到母亲身上,细心掖好被角。
“囡囡,坐下,娘有话要跟你说。”姚氏伸出枯骨般的手,抓住了青棱的手腕,示意她坐在床边。
“囡囡,娘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了,多亏了你……”姚氏眼神没有焦距,望着青棱所在的位置,眼里却空无一物。
青棱忙按住她的手,道:“娘,别瞎说,我是你女儿,你跟我客气什么?我今天遇到个好心人,过两天会带着他进山里挖草药,他付了一锭金子的酬劳呢,还答应送我两株雪枭羽,有了这两株草药,你的病就能好起来了。明天我会拜托隔壁的陶大娘,请她帮忙照看你,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可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会很快赶回来的。”
“囡囡,苦了你了……”姚氏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
这么多年,都是靠着青棱一个人撑着家,既要想法子赚钱养家,又要照顾行将就木的母亲,她变着法子赚钱,请医问药,小小年纪就将人世辛酸尝了个遍。别人家的姑娘,这花信年华,无不是在父母膝下承欢,高高兴兴等着嫁人,只有青棱,满雪山的跑着,无惧风雨险阻,就像天生天养的孩子。
她对不起女儿。
青棱知道,她娘又要开始讲那个她已经会背的故事了。
关于她爹的故事。
她的爹,在姚氏口中是个风神俊朗的少年英雄,十八岁就夺了大安朝的武状元,随军出征浴血沙场,立下赫赫战功,二十岁时便成了大安朝最年轻的少年将军。姚氏与他,是青梅竹马多年的情份,嫁他之时,她十里红妆,羡煞整个盛京的少女,出嫁后,夫妻同心,举案齐眉,那是一段艳若桃花的幸福日子。可不曾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又威名太盛,为人不羁,得罪了大安朝的修仙世家,惹来滔天大祸,他被污通敌叛国,满门被灭。他只来得及将她救出,隐到了玉华山五梅峰下。血海深仇,化作噬心之恨,可仇人是修仙大家,他们实力差距犹如深渊,若想报仇,唯有一途——修仙。
在五梅峰下的第二年,少年终于忍受不住噬骨之恨,抛下妻女,踏上漫漫修仙问道之路。那一年,姚氏的女儿才刚满两岁。
他答应她,有朝一日必会得道回归,杀尽所有害他之人;他答应她,白头偕老永不弃,终有一日必将带她领略五梅盛景。
这一等,便是整整二十五年。
“囡囡,这玉佩,你收好!”姚氏并没像往常那样,诉说完旧事便沉沉睡去,反而显得更加精神了一些,从枕下摸出一枚雕成海棠花的羊脂白玉,塞在青棱手中。
青棱一惊,那玉是姚氏的命根子。
这枚白玉海棠,是她爹送给姚氏的定情之物,这些年姚氏每逢想得紧得,便掏出这玉来摩挲一番。
“娘,这玉……”
“你拿着。不是为了叫你去报仇,而是为了若有朝一日,你能遇到他,也好认了身份。若他还活着,应该自有一番成就,有他为你作靠,你的日子,总不会太苦。我这残躯败体,已是不成了。”姚氏眼中有一瞬间的清明。
青棱听着这话像在交代遗言,眼眶便红了。
“娘,我不能要,我不是……”
“我说你是,你就是!你就是我的囡囡!”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姚氏忽然间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枯骨般的手指紧紧抓着青棱的手,不让她将那玉石海棠塞回来。
青棱闭上眼眸。
姚氏的女儿囡囡,在五岁那年便夭亡于一场水痘,她这个囡囡,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对于姚氏而言,女儿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没有什么比打碎她的希望来得更残忍的事了。
青棱默默收下那枚白玉海棠。
凡人寿命,自有天定,即便她有通天之能,也只不过拖个一时三刻。
姚氏已然油尽灯枯,只怕是等不到她寻回那两株雪枭羽了。
她到这贫困荒芜的五梅村,已经有十年时间了。
十年的岁月,在漫长浩渺的仙途之中,犹如沧海一粟。
但这十年的母女情份,却是她从未享受过的尘世牵绊。
如今,是要到了该分离的时刻吗?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进山
西北的天,亮得特别晚。
寂静的五梅村随着这一层层变亮的天光,而渐渐喧嚣起来,鸡鸣狗吠,此起彼伏。
远山近树,都从漆黑的轮廓化作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幅正被上色的卷轴。
阴暗的小屋里,青棱挺直着背,坐在姚氏的床头,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仿佛一尊石像。床上的姚氏,梳着整齐婉约的盘凤髻,穿了半新的雪青色小袄和莹白的素裙,双手叠在胸前,静静躺在床上,干净得如同玉华山的白雪。
唐徊透过神识,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床上的老妇,显然是已经死了,而床边的少女,抿着唇沉着脸,说不上来是悲伤还是冷漠,就这么坐在床头,望着窗外。
他微微皱眉,对于这件有可能影响他计划的事情,露出一丝不满的情绪,他没有时间再等了。
唐徊取出一张传音符,正想施法提醒一下她,正午时分他会准时去找她,即便是死了娘跑了爹,都无法影响他的计划。
还没等他将那传音符送出,床上的少女忽然间从床上站了起来。
天色已然全亮,屋里阴沉沉地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随时准备迎来排山倒海式的哭泣。然而没有,青棱只是跳下床,推开窗,清冷刺骨的风嗖嗖灌入,光线照亮了她的脸庞,一双眼睛如同大雨清洗过的天空,清澈却遥远,。
她吸了几口新鲜空气,然后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起来,一阵折腾之后,终于在柜子后面翻出了一把锄头。她扛着锄头跑出屋,脚步飞快地跑了百来米,在屋后的一小片草坡上停住了脚步。
青棱用手拭去额上的一层薄汗,四下里瞅瞅,找到了一个位置,跳了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接着便开始挥锄刨土。她的身手很利落,劲头也足,手起锄落,带出一大堆黑土,不多时便挖了一个一人大的土坑,青棱喘着气,身上的里衣已经全部汗湿,她也顾不上歇,扔了锄头又跑回屋里,将姚氏用草席裹了背到背上。
“嗬!”青棱被背上的姚氏压得身子一沉,人说死沉死沉,果然死人最沉。
她背着姚氏,一路小跑到了屋后,自己跳进土坑,将姚氏轻轻放在了坑里。
“娘,再见。”青棱对着姚氏的尸体动了动唇,眼神似有哀戚,却有更多让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跳上土坑,青棱便将挖出的泥一锄锄推回去,动作初始缓慢,仿佛带着不舍,到后来却越来越快,直到这个坟被彻底的填平,她才停下了动作,倚着锄头气喘如牛地站着,环顾着四周的一切景象,仿佛要将这些牢牢记在心头。
她没有给姚氏立碑,而是小心翼翼地从衣里掏出一颗圆润碧青的种子,随意地埋在了坟头的泥里。
有了这个,今后哪怕大雪封山,也不怕找不到姚氏的坟了。
做完这一切,青棱吁了一口气,她抬头看看天,天色已近正午。
唐徊再见到青棱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妥当,站在屋外等他。
彻夜未眠,她看上去却没有什么异样。
仅管他的神识一直监视着她,但此刻看见她的笑脸,唐徊还是觉得有些惊讶,这个少女,似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青棱已将长发全都束到了脑后,戴着一顶毛毡帽,仍旧背着那把六弦琴,手上戴了一副厚麻手套,身上挎了个布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些啥。再看她整个人比昨天初见时整整肿了一倍,也不懂穿了多少件衣服,竟连一点点少女的线条都看不出来,又是滑稽又是笨重。
“仙爷,我已经准备好了。”青棱拍拍自己的胸,脸上是一片小心翼翼的笑容。
唐徊微低着头,视线正好落在她脸上,他沉默地审视了她许久,对她的话也不置可否,直望得青棱心中发毛,越加小心起来。
她明明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笑着,带着卑微的谄媚,极低的姿态,但却分明有些东西不同了,就好像……破茧重生的蝴蝶。
而她的态度里,有谄媚,有讨好,有奉承,唯独缺少一样,那便是——敬仰。
“走吧。”他一声低语,总算让青棱松了一口气。
经过一夜的时间,他看起来似乎恢复了许多,青棱偷偷地打量着他,披着斗篷的他,仍旧看不清楚模样,只能瞧见他干净的下巴。
这一次,唐徊总算没有把她拎起来,而是祭出了那柄飞剑,抓住她的手一跃,青棱便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随着他跳到了剑上。
“哇——”青棱吓得一声大叫,因为唐徊没等她站稳便催动了飞剑向上飞去,她根本站不住脚,颠了几下,就感觉整个人要往下掉,唐徊却没有半点伸出援手的意思,她只能像烂泥一样蹲了下去,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唐徊的双腿。
“仙爷……爷爷……您慢点……啊——”青棱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云霄,她一面狼狈地哆嗦着,一面低头望着越来越远的五梅村。
直到那山那村都化成眼底的渺渺白云。
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四周都是浩渺白云,阳光没有了阻挡,变得格外的灿烂明亮,将这云海照得十分壮观,似乎一脚踏上这云海,人便能成仙而去。
这凡人一生难见的景色,青棱却毫无兴趣欣赏。
冷冽的风刮脸而过,比在陆地上要凶狠十分,青棱感觉自己的脸疼得要裂开,四肢百骸都被冷风贯穿,哪怕她包得再紧实,也觉得像是赤/裸/裸站在寒风中,无一处不冷。
难怪人家说高处不胜寒。
青棱此刻又冷又怕,这仙家的本事她是没胆量再承受第二次了,只等着哄好了这煞星,结束这趟任务,便能揣着银子往盛京那繁华之都去。
就这么一面胡乱想着,一面将唐徊的腿抱得死紧,双杨界终于在她的期盼中到了。
双杨界离玉华山有五百里远,中间隔了一个城两个镇,上一次青棱去的时候,整整走了六天时间才走到,这还算青棱的脚程够快,换了普通人,只怕没有十天都到不了的,但唐徊只花了半天不到的时间,便到了。
仅管青棱站到地面上双腿还在打颤,双手已然酸得抬不起来,她也不得不承认,仙人的交通工具确实太厉害了,这五百里路转眼间就到了。
唐徊仰头望去,四周都是双杨界高耸的山峰,放眼皆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与玉华山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时正值春深,积雪已化,满山绿树旧叶未尽,新芽已发,熬过一场寒冬的叶子绿得深沉,新长的嫩叶却俏生生立在枝头,犹带寒露,分外惹眼,乍然望去,就像一张生机盎然的画轴,整个画面,只得一个绿字。
青棱寻了块石头坐下,捂紧了领口,见唐徊不言不语的模样,便取出水囊,大力灌了两口,方才开口:“仙爷,双杨界里面树木繁盛、一路难寻,接下去的路,只怕要靠走的了。”
唐徊闻言低头望她,见她唇角挂了一丝莹亮水渍,她大咧咧地抬手用衣袖拭去,便不由自主皱了眉头。
“这里山势险竣,人烟荒芜,夜晚不好赶路,我们不如在前面的镇上落个脚,歇一晚,仙爷若是需要准备东西,也可在前面的镇上买齐了,进了山,没有十来天是出不来的,若是再加上寻找雪枭谷,只怕要花费更多时间……”青棱没察觉他的心情,自顾自唠叨着。
“带路吧。”唐徊却已懒得再听,迈步朝前走去。
青棱的话被人硬生生掐断,接不上咽不下,只能张着嘴嗫嚅两下。
天色眼见就要黑了,乌漆抹黑的让她带什么路?
真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的煞星。
青棱在心里咒骂着,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忙跳下石头,跟了上去。
这山里天一黑,就跟进了地狱似的可怕。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噩梦
山里的夜,潮冷难耐。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了些许在树林里,四周除了兽吼虫鸣之声外,寂静得让人心慌,远处的树木影影绰绰,只剩下漆黑的轮廓。
青棱坐在燃起的火堆旁边,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腿,有些哀怨地盯着正闭目打坐的唐徊。
他们在这山里已经整整走了五天,天黑则停,天明即行。除了天色全黑到她彻底无法辨认山路时,他才会让她停下来休整,否则就是永无止境的爬山。这些修士根本不把凡人当人看,这一路上唐徊不遗余力地驱使着她,虽然给她用了什么劳什子风行符,但架不住她血肉之躯也需要休息,又不是铜铁打造而成的骨肉,
“你看什么?”唐徊似乎感受到她的怨念,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青棱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这个爷爷惹不起,她还躲得起。
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就把手从棉袄底下伸进衣服里,一阵摸索后,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了最后一张大饼。
比起初进山那会,她的身形早已瘦了不少,原因无它,只是她把许多烙饼用油纸包了,一张张都贴衣放好,这些干粮在西冷苦寒之地,放不到半个时辰就会硬如石头,因此她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又能御寒,又能尽量不让干粮变得难以下咽,就是拿得时候不太雅观,不过在深山里,谁还理会这些,她一向是怎么好怎么来,面子上的东西永远比不上落到实处的好。
看到食物她才觉得饥肠辘辘,青棱咽了一下口水,飞快地睃了一眼唐徊。
“仙爷,您要不要用点?”她讨好似的举了举手中的饼。
唐徊连摇头都懒得摇,直接飞到了身后的大树上头,连看也不想看。
青棱做个鬼脸,对着因时间太久早已发硬的饼一阵撕咬,仿佛啃咬的是唐徊的肉。
你就算再嫌弃,我也还得吃饭喝水拉屎,老娘就是个普通凡人,跟你们这些不吃饭不喝水不拉屎的仙人不一样。
她在心里不屑地想着。
“桀——桀桀——”一阵怪异的叫声忽然响起。
青棱猛然间抬头,盯着四周黑漆漆的山林一阵看。
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尚未进入修仙界灵兽区域内,遇到的不过是寻常猛兽毒虫,凭藉唐徊的力量,这些凡间虫兽根本不足一惧。这便是有修士在一起的好处,能将危险降到最低。
所以一路上,青棱都没太担心。
但这叫声,与寻常鸟兽并不一样,听起来似近还远,让人心里没来由一阵阴沉烦躁。
那声音只响了一小会就再没响起。
她看了许久无果,下意识的就抬头看唐徊。
唐徊仍旧盘膝坐在树上,斗蓬遮了他大半张脸,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火堆四周都有唐徊布下的禁制阵法,因此外界的虫兽是无法进来的,而且反正天塌了也有他顶着,她自我安慰着,坐下安心啃饼。
青棱满足了自己肚子的需求,又被这火烤得暖洋洋的,白天积累的倦意便一瞬间袭上大脑。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油毡布铺在地上,倒头便躺。
意识很快便模糊了起来,青棱感觉全身沉甸甸的,像陷入了流沙一般,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朦朦胧胧间,她见到眼前无数虚影晃动,耳边一阵踏踏踏的脚步声来回走动,间或又有那奇怪的“桀桀”之声,仿佛狞笑的孩子,在她旁边恶作剧似的骚扰。
青棱心中一慌,想着莫非自己着了那些山魈阴魂的道?
这些游走的低级山怪,最喜欢食人肉体,吞人魂魄,若是遇上,以凡人之力,恐难抵挡,但是有唐徊在这此,这些凡间鬼怪,怎么会近得了身?
她神智渐渐清醒,但眼皮却像被粘住一般,怎样都张不开,她尝试动动手,全身却僵硬得像石头一般,心中便升起一股急怒来。
这些山魈阴魂虽然伤不到她的躯体,但她却十分不喜欢这种无法自由掌控身体的感觉。
她在心头思索着对付这些山怪的办法,忽然间一切却都静止了下来,她身上那种被捆绑的感觉渐渐消失,她一喜,难道唐徊救了她?
青棱动动眼球,发现眼皮一轻,就要睁开。
耳边忽又传来男人的笑语。
“青棱,你这傻孩子,还不快跟为师回去!”
温和醇厚的声音仿如天际传下,如同天籁一般,叫人沉醉。
青棱却整个人一震,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催命声音般,一阵阵的恐惧不可遏止的泛上心头,她只觉得背脊发凉,全身寒意不断,犹如陷入冰湖湖底。
“青棱,快跟我回来,再晚了为师会惩罚你的!”那声音带着浓浓的宠溺,慈悲并且和蔼。
青棱紧紧咬着唇,迟迟不愿张开眼睛。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刺入灵魂的痛楚,魂飞魄散的恐惧,一分一毫都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哪怕过了百年,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过往的一切。
心头的苦涩与惊惧,让她不由自主伸手按向颈间,她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谁也不能阻挡她对生的追求。
这是她选择的道。
眼前仿佛有血雾散开,殷红一片,青棱颤抖着,就连舌尖上舔到的腥甜滋味,也无法让她察觉到半点痛楚。
当初她能将他扬灰挫骨、让他形神俱灭,如今再来一次,结果也是一样!
一股滔天的愤怒与杀气,随着她将要睁开的双眼睛,如同即将喷发的地火,一旦迸发,便能将一切燃烧殆尽。
“啪——”
轻轻的一声,打碎了她的记忆。
青棱只感觉到脸上脖子里一阵冰寒刺骨,将她打醒。
她睁开眼,带着一丝茫然望着四周。
天色已亮,山林中雾气蒙蒙,树梢绿芽上挂着莹莹露水,煞是动人,火堆早已熄灭,一阵潮冷扑面而来。
“起来!”清冷的声音响起。
青棱这才看见站在眼前的唐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善的气息,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斗蓬之下阴冷无情的目光,是何等的犀利。
她一个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满头满脸的冰水,衣襟也湿透了,从头冷到心里去。
原来唐徊为了叫醒她,施了个法术,召来一柱冰水浇到了她脸上。
青棱的指甲紧紧抠进手心,掌中一阵刺疼,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自己这是做了一个噩梦?!
空洞的心口一阵紧缩,她眉头紧锁着,舔舔唇,唇上辣辣地疼着,提醒着她昨晚诡异的一切。
唐徊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悦,抬脚便向前走去。
没有时间给她思考,青棱只得放下心头浓浓的疑惑,迅速折起了地上的毡布塞回包里,拾起地上的木杖。
“仙爷,等等!”她一边叫着,一边拔腿跟上。
山里的路,越深越难行,到了后面,几乎无路可走。四处都是高耸入云霄的大大小小的石峰,姿态千奇百怪,青棱手脚并用,又靠着唐徊的风行符,这才勉勉强强地跟上了他的速度。
两人走了整整十五天,青棱的厚麻手套早已撕破了一道口子,脸上也是两三道深浅不一的裂口,嘴唇更是干裂变色,血渍干涸在上面,一双羊皮小靴已经蹭烂,整个人狼狈并且充满疲惫。
反观唐徊,进来是什么模样,现在仍是什么模样,纵然那一身斗蓬灰扑扑的毫不起眼,此时在青棱眼中却不知道有多灵活潇洒。
“不……不行了……”青棱实在撑不住,停下了脚步,扶在旁边一棵大树上,大口地喘着气。
唐徊也只能随之停下了步伐。
青棱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再难举动。
从天色微明,到日落西山,他们走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有停过,连日来都是这样的急行,青棱就算是体力再好,也已经撑到了极限。
“还有多远?”唐徊问道。
“不……不远了。大概再走个两天。”青棱凭着记忆判断着路程,他们的速度比起此前她一个人进山之时,快了数倍不止,按这个脚程,再翻过两个山头就差不多了。
“您看,前面那座山里,有条溪,延着溪水往上走到顶,就能看到雪枭谷的入口了。”青棱伸手指向远方的山。
那座山树木繁盛,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绿。
青棱喘着粗气望着那山,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雪枭谷在双杨界的最顶端山上?”唐徊忽然间问她。
青棱点点头,上一次她来的时候,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爬到了山顶上,她还记得那里白雪皑皑……
不对!
青棱骤然间瞪大眼睛,盯着远处的山。她记忆之中,越接近山顶的地方,霜雪越盛,而眼前这山峦,满目青绿,何曾有半点雪影。
她举目四周了半晌,忽然色变。
“不……不对……这里不是!”青棱的声音有些发抖,举着木棍拔腿四下搜寻了一番,终于在一棵下小上粗的巨石上,找到了自己刻下的记号。
山里除了山石就是树木,各处景象都异常接近,她觉得这里熟悉,便不疑有它,这里也的确是记忆中的路,只不过,是他们五天前路过的地方。
他们绕了一圈,又走了回来。
青棱心中发凉。
还没等她说话,唐徊已纵身而起,手中红光一道,化作血剑疾射而出。
然而这红光并没如他们意料的那样,刺中附近的树木,引来一阵巨大的破坏,相反,它悄无声息的没入了远方的空间,仿佛那里立着一个看不到的深洞。
“桀桀桀……”
熟悉的声音响起。
青棱用手抓紧了胸口。
她想起那一夜的噩梦,原来那并不是梦。
“幻境!”她轻轻呢喃着,缓步退到了唐徊的身后,满脸警戒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心魔
唐徊收回手,藏在斗蓬下的眼眸,如鹰隼一样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青梭的胸脯上下起伏,眼珠不停转动着,四下打量,似乎要将这山看出个窟窿来。
“桀桀”的声音时起时息,飘忽不定,在两人身边打转,却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你知道幻境?”唐徊的声音忽然冷得如同冰石。
青棱立刻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特属于修士的精神威压。这股威压一直被他刻意收敛着,此刻忽然爆发出来,犹如一块巨大冰石突然砸在青棱心头,又沉又冷,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仙爷……幻境不就是鬼打墙吗?我从前进山曾经遇到过。”青棱干巴巴地开口解释道,脑门上渗出细汗,那么小的声音他竟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凡人的鬼打墙,和修仙者口中的幻境,那根本就是两回事。
鬼打墙只是山中最低等妖物所施的障眼法,用来引起凡人幻觉的小伎俩,于唐徊这样的修士而言根本不足为道。那些低等妖物见了他们,逃都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自动上门送死?
而修仙者口中的幻境、幻像,却是比之不知高出多少倍的术法,有些专研幻术的大能者,甚至能随心所欲虚构世界,一花一草,一沙一石,都与真实无异,更甚者,能引出他人心魔,进而摧毁他们的元神。
所谓兵不血刃,便是幻术的最佳写照。
“是吗?”唐徊并不相信她的话。
“是。”青棱此刻也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迎接他的怀疑,她一时心急说漏了嘴,此刻心里焦虑得如蚂蚁噬骨,偏又要装得老实,不敢在面上显出半点不妥来。
他们所面对的这个幻觉,显然不是什么鬼打墙,而是修仙界的大术,只是不知是魔物,还是其他修士。
但不管是哪一个,看起来都不怀好意,青棱只想保住小命,因此唐徊的信任对她而言便十分重要,她可不想被他当作弃子。
“仙爷,我瞧这幻境不太简单。我从前也遇到过鬼打墙,两眼就像被泥糊了一样,一条路走到底又回到原处,四周景象大多朦朦胧胧,一眼就能分辨出不对劲,可这一趟我们走了好几天了,一点异样都没觉察出来,仙爷,您看这会是什么厉害的妖物?”
青棱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臀部往唐徊的方向挪去。
“滚!”唐徊忽然一声厉喝,衣袖内甩出一股罡风。
青棱猝不及防,被那阵风正面扫中,还没叫出声,便骨碌碌滚了数米,撞到后方的树上才顺势停下。
疼疼疼疼疼!
“你大爷的啊!”青棱暗自咒骂着,这里搓搓那里揉揉,感觉全身各处都疼,两只手揉也揉不过来。
树上一阵落叶纷纷扬扬洒下,青棱呲牙咧嘴抱着身体躺在地上,她耳边风声不绝,眼皮之上有耀眼的光芒不断闪起,惊得她一颗心突突直跳,勉勉强强张开了眼睛。
唐徊已经浮到半空,兜帽被掀到脑后,露出满头青黑长发,随风狂舞。
一串串冰锥从他身前飞出,带着幽幽莹玉之色,飞快地刺入远方那道看不见的屏障。
青棱察觉到地面细微的震动,立刻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再也顾不上身体的痛楚,三两下跑到了树后躲好,只从树后露出一双眼睛出来,眨也眨地盯着前方斗法中的唐徊。
“桀——”那怪声陡然间尖厉起来,似乎被唐徊的冰锥击中。
唐徊沉眼望着这纹丝不动的幻境,心中却浮起暗恨,他这趟寻药之途,已极尽小心,却屡屡被仇家妖物缠身,显是被人算计了,只是此刻却不是追究此事之时。眼前的幻境,若以他从前的境界,根本不足为惧,但如今他跌到结丹初期,一身本事又苦于经脉受损无法施放,整体实力堪堪只在筑基后期,委实叫他愤怒。
因为心底躁郁难当,他手下冰锥越凝越重。
一片冰花白芒在青棱眼前交错闪起,看得她眼花缭乱。
扑棱棱——扑棱棱——
一阵震翅之声忽地传来。
那隐藏暗处的妖物,终于耐不住唐徊的攻击,已然出手。
这一出手,却叫人惊诧。
远处空中仿佛突然撕裂一般,涌进了一大群鸟来,黑鸦鸦得如同一大片黑雾,伴随着扑棱之声,朝唐徊这处飞来。
那鸟兽不大,约成人两个巴掌大小,毛发黝黑,双目赤红,生了暗红色利喙与铁爪,那噬血疯狂的豆眼,如同黑雾中镶嵌的无数红色宝石,密密麻麻叫人恐惧。
青棱看得脸色尽褪。
“鬼鸠……”她低声呢喃着,指甲抠进了树皮里而不自知。
在她的记忆中,鬼鸠是修仙界的一种妖兽,修为相当于普通修士的炼气后期水平,但结丹期以下的修士遇到它们只有绕道的份,即便是结丹期修士,若没有什么强悍的法宝,也不会轻易招惹它们,因为鬼鸠虽是低等妖兽,却是群居,一只不可怕,但成千上万只就相当恐怖了,尤其是,鬼鸠食腐而生,受阴气滋养,早已成为邪魔之物,寻常法术法宝,根本伤不到它们。
青棱的脑袋飞快地转起来。
鬼鸠虽然厉害,但并不能制造幻境,而那“桀桀”之声,也明显不是这群鬼鸠发出的,显然还有更厉害的东西,藏而未出。
思及此,青棱忽然间欲哭无泪起来,也不这煞星爷爷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仇家,竟然花这般大的力气来追杀他,连带着连累了她。
唐徊却已取出一方绫帕,上面曲曲绕绕画满了符咒,他手指飞快掐诀,将这绫帕祭出,那绫帕飞到半空便陡然增大,化作遮天蔽日的巨绫,将那些铺天盖地飞来的鬼鸠包在其中。
青棱看着那起伏不断的巨绫,与绫后挣扎不休的黑影,耳边隐约还响过嘲笑般的“桀桀”声,心中升起十分不妙的预感。
她的预感很准确。
唐徊的脸色难看至极,若只是幻境倒还好办,但这些鬼鸠却是真实存在的凶物,似这般虚实结合的幻术,没有元婴以上的修为根本放不出来。
“嘶啦——”裂帛之声传来,叫人心中一颤。
青棱抬眼看去,那巨绫已被鬼鸠之喙扯破,裂口越来越大,黑鸦鸦的一片鬼鸠从其中钻出,迎头就撞上唐徊的冰锥,也不躲不避,在半空中被打得血肉横飞,后面的鬼鸠瞬间便源源不断的扑上来,将唐徊团团包裹。
这些可恶的小畜牲!
青棱心中暗急,那唐徊结印再快,也敌不过数量庞大的鬼鸠,她咬着牙挠头抓发,祈祷着这煞星可千万要撑住,他好她才能好!
唐徊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盼,忽然一丛幽蓝色的火焰从他身上升起,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四下弥蔓,宛如跌进了无边寒冰。
这火焰迅速地在鬼鸠之中蔓延开来,那些鬼鸠一遇这看似没有温度的蓝色幽火,顷刻间化作一堆灰烬。
剩下的鬼鸠被这幽火震慑,竟停下前仆后继之势,盘旋徘徊在离他百米的空中。
青棱咋舌不已。
乖乖,这小煞星到底什么来头,身上居然会有幽冥冰焰?要知道那可是三十六层地底的玄阴之火,没有通天之能的修士,别说将它炼化已用,碰上一碰整个人就要形神俱毁,化为灰烬了。
她却不知,唐徊一身伤,都是由这幽冥冰焰引发。
因他背对着青棱,是以青棱看不到他的面容,还在暗自庆幸着总算有克制之法,却不知此刻的唐徊,拼死将幽冥冰焰放出,已经五内翻腾,后力不继,他面色惨死,唇角缓缓挂下一丝血来。
“桀桀——桀桀——”那怪异的叫声又起。
鬼鸠在这叫声之下,忽然间暴躁起来,豆大的赤红双目,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显然是灵智已失,扑棱两下,又再度集结而上。
唐徊没想到它们在见过幽冥冰焰的威力后,还能这么快上来。
然而这一次,这些鬼鸠却没有靠到唐徊身上噬骨食肉,而是飞到了两人身边,不断上下盘旋着。
“啊——走开,走开!你这小畜牲!”青棱哇哇叫着,从树后爬了出来。
拜唐徊所赐,她的身边也充满了鬼鸠。
她从靴中取出一柄匕首,虚张声势地挥舞着,额上的汗已要滴下。
这些鬼鸠并不攻击,青棱猜测着它们在等待下一声指挥。
那桀桀之声太熟悉了,青棱一边挥着匕首,一面望着远空回想着。
忽然之间,那黑鸦鸦的鸠群中,闪过一抹金色光芒。
青棱却看得清清楚楚,那里有一只比寻常鬼鸠大上数倍的鸠王,鸠王的身上,坐有一个婴儿大小的异物,双瞳赤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尽力用平静的声音,叫道:“婴幻!是婴幻!”
只是她的声音才刚落下,那“桀桀”之又起,这些鬼鸠瞬间聚拢起来,将青棱与唐徊紧紧包起。
青棱眼前瞬间漆黑一片,再也不见唐徊身影,仿佛陷入深渊。
“不要与它对视!”
青棱拼尽全力一喊,声音还未全落,她眼前却忽然出现那对金色瞳眸。
她的瞳孔骤然间一缩,清澈明亮的眼眸便如同枯萎的花朵一般,变成了灰白的枯稿色,眼中死气一片。
再度睁开眼睛,有感觉之时,四周的景象已换。
她暗道不好,自己显是中了那婴幻的道,也不知唐徊听没听到她最后的叫喊,能不能脱困,又会不会来救她?
青棱脑中一片混乱,身边迷雾重重,她只觉得自己身体很轻轻,每走一步路,都像要飞起来一般,脚下一片轻软。
迷雾之后,影影绰绰,仿似有巍巍山峦,又似有宫宇千重,叫人难以捉摸。
“青棱,你终于回来了吗?”
“快,快到为师身边来……”
“青棱,一切有为师在,莫怕!”
“青棱,杀了他!杀了他就能突破了!”
和润的男人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一声接一声地在青棱耳边响起。
迷雾之中,隐约出现一个宽袍男人高瘦的身影。
青棱眼神骤然大变,脸上血色尽褪。
她只觉得身上寒毛一根根竖起,仿佛自己是一只遇敌的刺猬,一步步向后退去。
忽然间一脚踏空,她转头一看,身后却是万丈深渊。
她恐惧得抓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冷风从她脸上刮过,她闭上了眼,直到以万钧之势坠下,却以轻羽之态落地,她才又睁眼。
眼前的景象,锥心刺目,叫她的头猛烈地痛起来。
巨大的烈凰树支撑着浮在半空中的宫殿,火红艳丽的烈凰花四处盛放,光彩熠熠,华宇之上,金石为阶,白玉为柱,珠树丛生,灵禽绕飞,风轻云渺,远空一片碧蓝,天池之水恍若明镜,印着天际飞鸟浮云,无一丝波澜。
烈凰树下,朱紫龙木桌前,坐着绛衣男子,眉目模糊,只能感觉他一双眼眸似有慈悲地望着烈凰树下的青衣少女。
青衣少女背对着青棱,看不清楚模样表情,正缓缓朝着男子走去。
“够了——”青棱暴喝一声,烈凰树一阵震颤,落下无数火红花瓣。
她眼前景象又是一换。
雕龙盘凤的石洞,青衣少女唇角嚼着狠厉的笑容,手中抓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晶亮小人,绛衣男人气息全绝地躺在她脚边。
少女的手越抓越紧,那晶亮小人手脚乱蹬,满眼恐惧。
“放过我,放过我……”
“求你,放了我……”
青棱的脑中一阵高过一阵裂痛,空荡荡的胸口,如同擂鼓般剧烈震动了起来,她整个人似要炸开一般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脑海,令她撕心裂肺般的痛起来。
小人不断求饶的声音,和男人温柔蛊惑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让青棱脑海中的画面一幅幅飞过。
“后悔吗?”
“伤心吗?”
“放手吧……”
少女的神色犹豫了起来,眼底露了一丝怯色与不忍,紧抓不放的松,渐渐的松动了。
“留下,留下来陪为师……”
“让为师代替你踏向天途!”
少女如同雕像凝固在前方,与青棱一样,面露痛苦。
舍不得的,是这八百年的感情,但不能放手的,是她对生的追求。
她绝对不会用命去成全别人的道。
因为她的道,是求生求存之道,无人可挡。
青棱忽然抬头,眼中已是一片坚毅。
少女亦随之眼神清明起来。
青棱知道,这少女是她,她就是这少女。
她的梦境,就必须由她作主。
“师父,百年前你代替不了我,百年之后,你一样代替不了我。”青棱冷冷开口,前方的少女与她重复着一模一样的话语,整个空间都轻轻颤抖了起来。
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骤然间从少女身上释放了出来。
少女一个用力,手中的的元神小人,惨叫了一声,灰飞烟灭。
青棱的身影一动,与那少女竟重合在一起。
“孽障!”青棱眼神沉如水,却隐含无上神威,再不是那个边陲小镇里胆小贪财的凡间女子,她声音冰冷淡漠,在这石洞中缓缓开口,“你既已窥视本尊记忆,又进入本尊梦境,便该清楚,触犯本尊的下场!”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斥着无上威严,如同神祗降临。
这个梦境是她的,她说她是当年那个强悍的存在,她就仍然是百年前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的修仙大能者。
整个万华神州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个空间,瞬间开始崩塌。
一切景象都支离破碎,除了站在正中的青棱,不动如山,稳如磐石。
她虽修为不再,但若论精神意志的坚定,整个万华修仙界,难有匹敌之人。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绝色
宫殿、少女、烈凰树,通通化作身后的碎片。
从梦境跌出来,那强悍的力量与气场瞬间荡然无存,青棱仍做回那个胆小怕死的边陲少女。
噩梦已除,但周围的环境却并没有好多少。
四周仍是黑鸦鸦的一大片鬼鸠,目露凶光地上下飞舞着,发出杂乱的扑翅声。
唐徊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面,也不知陷入了什么样心魔中。
青棱扶着树缓缓站起来,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按目前的情况,扔下唐徊一个人离去是不可能的了,心魔幻术本就是摧毁意志和道心的法术,凭借青棱的精神意志,并不难克服,但现实中的幻境,就没这么好破除了。
这空间是幻术所化,但鬼鸠却是实体,而非幻术所化,这般虚实结合的法术,以青棱目前的情况,没有办法破除。
“素萦……”
一声低喃从唐徊口中发出。
温柔并且的欢愉的声音,就像是从两个人身上发出的。
青棱正凝思着,忽然间闻得这一声轻唤,不由一愣。
“素萦……素萦……”唐徊的声音却愈加迫切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粗重,他缓缓朝前走去,并且伸出了手,像要捉住那未知的梦境里某个正在消失的人。
“糟了!”青棱暗道不好,唐徊已被自己的心魔所困,再不救他,恐怕会有危险,若不救他,她也很难走出这个幻境。
思及此,青棱再没任何疑迟,迅速将六弦琴从背上取上,盘膝坐在了地了。
素手拔弦,一阵、并不成调的声音,从她的指间,铮然奏出。
“嘎——”四周的鬼鸠猛烈地扑腾起来,黑色羽毛纷纷扬扬飘了满天都是。
唐徊却随着她的琴声停下了脚步。
青棱越拔越快,纤长的手指灵动敏捷,奏出的音乐一声比一声尖锐,仿佛能穿金裂石一般,叫人难以忍受。
“铮——”整个空间随着这最尖锐的琴声而轻轻颤抖了一下,琴声陡然间停了。
“你大爷的!”青棱面如金纸、气息紊乱地低声骂道,“这该死的婴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拔琴的那只手正不停颤抖着,怎样也停不下来,五个指尖全被扎破,殷红的血流顺着手指滑下,染遍了整个手掌,看上去触目惊心,那古旧的六弦琴落在膝上,银亮的琴弦尽数断开卷曲,弦尖之上隐约可见几处血痕,显然是青棱所留。
小煞星、仙大爷,你倒是快点出来啊!
深吸一口气,她平复着自己翻腾不休的五脏六腑,瘫在了树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祈祷到第三次时,唐徊忽然间一声沉喝,从原地拔身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通体幽蓝的剑。
青棱一扬眉,居然是幽冥冰焰所炼的法宝,这小煞星的来头,不简单啊。
幽蓝的剑光闪过,唐徊如同离弦之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去。
凡剑光所到之处,皆有无数鬼鸠发出凄厉的叫声,化成满天血雾,唐徊在这血雾中穿梭,阴沉可怕得如同噬血的恶魔。
“嘤——”如婴儿剧烈啼哭般的声音忽然响起,唐徊这一攻击来得太突然,那藏在鬼鸠王身上的妖物来不及防御,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剑刺中,绿色粘稠却冰冷的液体溅了唐徊一脸。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了起来,远山近石都渐渐有了崩塌之势,青棱牢牢抓住了身后的树,才没因为这阵震动而滚走。
“嘤嘤嘤——”啼哭声仍旧未曾停歇,但鬼鸠却已全部退到来时的位置,显然是唐徊这一剑,将它们震慑住。
“滚——”唐徊暴喝一声,手中神剑凌空劈下,幽蓝的剑光化作一道蓝焰,朝前袭去。
好霸道的法宝!
青棱缩在了树后,看得目不转睛。
“嘤——”啼哭之声又是一大,远空之中忽地出现了一道裂缝,如同一张巨口。
这一片双杨界幻景连同那成千上万的鬼鸠,全都缓缓化成墨色漩涡,被这巨口缓缓吸入。
唐徊仍旧执剑站着,不动如山,也不知作何打算,幽冥冰焰的火光已经褪尽,只余下一柄看似寻常的银亮长剑在他手中。
待地上的震动停止,眼前的幻境也被清得一干二净,青棱知道是逃过此劫了,心中一松,便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好半晌,她方才举目四望。
他们所在的地方,赫然是一处绝崖。
四周云雾缭乱,显然这山崖极高,远远望去,前方的山峦皆覆着一层霜雪,他们果然已经爬到双杨界深处了。
绝崖顶上并不空旷,估摸着还不足半亩地大小,被乱石野草覆盖,真是难为那婴幻,在这么小的地方施了如此大的幻境。
青棱望向唐徊,这一望却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唐徊所站的位置,正是绝崖边缘,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唐徊身形仍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这么高的绝崖,若是唐徊不能带她飞下,凭她一人之边,只怕得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青棱无法,只得起身走近唐徊,去探一探究竟。
“喂……仙爷……仙爷……”她从他背后缓缓靠近,小心的轻声叫唤着。
唐徊仍旧不为所动。
“仙爷,您还好吗?”青棱大起胆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去触碰唐徊的斗蓬。
还不待她碰到他的衣角,唐徊忽然间又是一声暴喝:“滚开!”
他执剑的手忽然间一挥,银剑猛然间挥向青棱,力道并不大,也没有任何法术,却叫青棱吓了一大跳,疾速向旁边退了一步,眼前只见几缕青丝落下,那剑想来是削金断发的宝剑。
崖边青苔丛生,青棱这一步退得急,一脚踏上青苔便整个人打滑倒下。
她的旁边,正是那万丈深渊。
“啊——”鬼哭狼嚎之声陡然间响起。
唐徊被惊醒了。
他之前受心魔气控,虽被青棱的琴音所解,但心智已损。后来他又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祭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宝——幽冥剑,这幽冥剑虽威力无穷,但所耗费的精力也尤盛,以他目前的情况,勉强挥出两剑就已到了强弩之末,这两剑威力也已大打折扣,只能堪堪将那妖物击伤,而他本身却是伤上加伤,经脉逆流,神智暂失,将青棱当成了敌人。
也所幸他已精力尽耗,因此那一剑并不具备任何法力,但就是这么一剑,却也将青棱吓得掉下了悬崖。
唐徊回神去救,已然不及,
这万丈深渊,凡人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但他还是蹲到了崖边,望着悬崖之下缭绕的云雾,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要起身。
忽然间,崖边丛生的那一人高的草丛一阵响动。
唐徊眼神一沉,握紧了手中之剑,警惕地望着异动之处。
“啊——吓死我了啊,吓死我了,快……快救救我,拉我上来!”慌乱的声音透着浓浓的惧意在崖上响起,一张脏乱不堪的脸从那草丛之中探出。
赫然便是青棱。
她满头都是鸟毛和杂草,毡帽早已不知所踪,脸上除了青黑的瘀伤和数道刮伤外,还有赤色的泥印子,倒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异常的生动,即便此刻充满了恐惧,也满是生气。
唐徊一愣,没有想过她会活着。
青棱被横向生长的鬼松拦腰接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上来,此刻正死死攀住崖边草丛。
“仙爷,求你,救救我!”青棱上面没有反应,不由急了起来,一面挣扎着往上爬,一艰难抬头。
这一抬头,正和唐徊的眼睛撞个正着。
灰暗兜帽下的那张脸忽然间闯入她眼底,叫她彻底失语恍神。
好一张风神俊朗、无懈可击的脸。
这一失神,青棱手便一松。
“啊——”她又再跌落。
祸水,这煞星绝对是个祸水!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煞星
青棱在半空中手乱挥舞。
这一次可没上一次那么好的运气,有鬼松卡住她的身体,两侧的山峰晃眼而过,冷风在耳边呼啸着。
她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一根素白的纱绫,忽然缠上她的腰,及时制止了她的下坠之势
青棱才刚缓口气,腰上忽然传来大力,将她向上提去。
“砰——”青棱被重重扔在了崖顶,地上的砾石硌得她生疼不已。
腰间的纱绫如同灵蛇一般,在她屁股着地的一瞬间迅速退去,她只看见那纱绫轻轻巧巧地钻进了唐徊的衣袖。
“仙爷,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尤如再生父母,凡女永生难忘,来世必将做牛做马,报答仙爷大恩……”青棱趴在地上,脏乱的脸看不出表情,只见她眼珠转了转,感激的话像不要钱的米饭一样,随意拈来。
来世,等她有来世再说吧。
“雪枭谷怎么走?”唐徊打断了她声情并茂的感激。
青棱闻言便抬起头,视线刚一接触到他的人,便想起自己的在崖边的失态,饶是她素来脸皮厚如城墙,也禁不住脸上一阵发烫,赶紧又低下头,生怕再看到他的脸。
见她这一副胆颤心惊,好像自己会吃人的表情,唐徊不禁皱眉,声音冰冷地强调道:“雪枭谷,怎么走?”
“是,是,我这就看看。”青棱忙不迭地点着头,垂眼站起,并不去看他。
拜婴幻所赐,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望见整个双杨界深山的地形。
青棱小心地站到崖边,四下一看,立刻兴奋地指着远方山下一道蜿蜒曲折的溪流,高兴地道:“就是那条溪,向上走到头,就是雪枭谷了。”
唐徊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银亮溪流如同一条脉络伏在山间,心中一定,脸上表情未变,眼神却是杀机毕露。
青棱还在往山下看,忽然间觉得背脊发冷,一股危险的气息骤然间包裹住她,叫她呼吸一窒,便猛然间转头。
一只大掌如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伸过来。
“唔——”青棱闷哼一声,已被那大掌掐住了喉咙。
唐徊毫不费力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凌空提起,伸到了悬崖之外。
青棱涨得脸色发红,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唐徊,却吐不出半句话来,她用力抠着唐徊掐在脖上的手,双腿在空中胡乱蹬踢着,心底生起一股寒凉惧意来。
崖顶阳光正盛,青棱被迫看着他的脸,这张曾叫她失神的脸庞,此刻被阳光照得泛起一层淡淡的光芒,有着玉石般莹润的色泽,衬得他眸似点漆,幽深无底,仿佛藏了一块捂上千年也捂不暖的寒冰。
这张俊美不凡的脸,此刻在青棱眼中,已与死神划上了等号。
窒息的感觉叫她不由自主痛苦地闭上了眼,不再去看唐徊的脸。
“你是谁?”唐徊见她满脸惧色,毫无反抗之力,并不像做假,便终于开了金口,“别耍花样!”
若她是凡人,怎会知道幻境与婴幻之名,又如何凭一已之力破了心魔幻术,又奏曲将他惊醒。幻境便罢了,那婴幻却是修仙界里至邪之物。
根据典藉记载,这婴幻又名婴邪,是三界六道之外的异物,常会寄生在人或兽体内,本身不具备攻击力,但它的幻术却独步天下,乃是上古魔修的一门至阴至邪的功法。要炼就这婴幻邪物,需要以初生婴孩为原料,制成的蛊物,修炼者必须在婴儿刚出生的时候在他体内种下幻蛊,然后装入封有幻符的瓮中,施术者以精血引领婴孩的赤子心体验这世间百态:喜、怒、哀、乐,等等,婴孩在绝望和黑暗中感受到外界一切,会滋长各种欲望、恐惧,逐渐被侵蚀,可以说,它所制造出的幻视,是它的欲望,它想要得到却得不到或者最害怕的最原始的欲望,这些东西,根植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只是因为成长了,于是被压抑了,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了。婴孩在瓮中会被自己的幻境所迷,开始自我吞噬,与幻蛊融合,最后能生存下来,就是婴幻。更有婴幻之王,是千个或万个婴幻,在初成阶段时从瓮中取出,放在同一池里,相互吞噬,最终只会留下一只,是为婴幻之王。而他们所遇到的这一只婴幻,显然只是初成品,所以才如此轻易让他们脱离。
这婴幻属于上古邪物,别说寻常修士,便是他本人也从未见过,只在书中偶然间翻看过,这个边陲小镇的凡人,又是如何得知?
修仙界根本不像凡间所描绘的那样,灵气逼人、美妙非凡,修士们也并非传说里描写的那般清心寡欲、仙风道骨,恰恰相反,任何一个修士的欲望,都比凡人来得强烈,否则又如何撑得过漫长的仙途,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只有力量才能获得敬仰,而为了得到力量,厮杀争斗,源源不绝。
修士间的尔虞我诈,让人防不胜防,而唐徊这一趟,又是隐形匿迹地出来,但一路上却危险重重,早就让他疑心了。
“唔,我……没……我爹……仙……”青棱异常艰难地动动口,声音却含糊不清,她心里一急,又是指天又是摇手却打着手势。
唐徊见状便将手臂收回,把她放到了地上,但箍着她脖子的手却没有离开。
他骤然接近的身体投下的阴影,像山峦一样沉重地压过来,青棱虽然感觉到喉咙上的压力减轻了一些,却仍旧没有放松心情。
她大口大口喘气,方才将心定下,在唐徊阴郁的目光之上,开了口:“仙……仙爷,是凡女的错,全是凡女的错。我父亲,是个修道之人,在十多年前便已离家上玉华山寻仙求道了,他老人家从前收集了许多关于仙界的书藉,其中有一本《万华仙海志》,就记载了许多关于仙界的奇闻异录,我都是从那上面看到的,还有一段乐谱,叫《沉心咒》,也在那书里记着,就是适才我为仙爷所奏的,不过我功力不够,只奏了一小段就琴弦尽断,五指皆伤,我能出来,也靠的这段沉心咒。”
青棱倒豆子似的编了一通缘由出来,又将自己染满鲜血的手举到他眼前,怕这煞星不信,她又添油加醋地将她那挂名老爹的故事含泪述说了一遍,直说得惊心动魄、感天动地、山河含恨,连她自己都悲从中来,奈何唐徊的脸波澜不兴,眼不眨眉不动的叫她心慌。
“书呢?”唐徊没有松手,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几年前母亲病得沉重,见家道艰难,怨恨父亲抛妻弃女,一把火把父亲的东西全都烧得一干二净。”青棱神色一黯,抽抽噎噎地说着,十句话里九句是真的,只掺了那么一句假话,把自己的身世背景说得滴水不漏。
唐徊仍然没有松手,却也没有加重力道,听了她这一番话,便陷入沉思,
青棱半声都不敢吭,偷眼看着唐徊。
唐徊沉默半晌,忽然举起另一只手来,朝她天灵盖印下。
青棱大惊失色。
唐徊却只是把手轻轻放到了她的头上。
一股暖洋洋的力道从青棱的头流遍她四肢百骸,在这潮冷之地,带来一阵惬意舒适的温暖来,这道力游走完全身,最终汇聚在她的丹田,又一路向上,游回百会穴,被唐徊的手吸走。
潮冷的感觉再度袭来,青棱一阵寒颤,却不敢动分毫。
唐徊收回手,寒冰般的眼睛审视着她。
这个女人,确确实实是个凡人,适才他用灌顶大法将她检查了一番,并未在她体力发现一丝一毫的灵气,骨骼平平,没有任何修炼过的痕迹,而如果真是修士,只怕他手掌印到她百会穴时,她就再也装不下去了,百会穴是修士命门所在,断不容许他人触碰。
只是,他尤存三分怀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这些年小心谨慎修仙,不能毁在这一刻。
宁错杀,不放过。
青棱见唐徊的眼神渐渐森冷起来,脖间力道又再紧了起来,心道不妙,这煞星的杀机只怕轻易没办法消除了。
几个念头从心间电光火石般闪过,她心底窜起一丝火苗,瞬间又被她掐灭,她抬起眼来,清脆并且坚定地开口:“仙爷,不要杀我,我知道你的行踪为何败露了。”
这一刻,她再无辜,也比不过一个能带给他好处的人。她算是明白了,这小煞星就是一个白眼狼,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于他有用之人,另一种,是死人。
她不想当死人,只能选择让自己成为受他所用之人。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安全
唐徊心中微动,眼睛紧盯着她不放,她那双从来都灵活生动的眼睛,此刻正带着紧张却故作镇定地看着他,不逃不避。
“你怎知我要避人耳目?”
“仙爷您衣着却陈旧,虽有一身修为,却刻意藏起,行动之处都避人耳目,因此我推测……”青棱斟酌着用词,回答他的问题。
“好,那你说说,我的行踪为何败露?”唐徊点点头,问道。
青棱心中一喜,却并不急着说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然后小心翼翼开口:“仙爷,您……能不能……先放下我……我快喘不过来了……”
唐徊眼一眯,得寸近尺的人,他可不喜欢。
“仙爷,相信我一回,好歹我与您同生共死过,您开开恩放我下来吧,口说无凭,您让我把那样东西给您找出来,您就明白了。”青棱立刻看出了唐徊的心情,马上开口补充。
唐徊不置可否地打量着她,她抛出的问题,的的确确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一个凡人,也不怕她能逃出他的手掌心。
思及此,唐徊便将手一松,青棱便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呼吸,脖上一圈青黑指印,煞是可怕。
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她已经历了几次生死攸关之劫,青棱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双腿直打颤,但在唐徊的注视下,她不得不撑着一口气咬牙站起来。
她飞快瞄了一眼唐徊,后者并没有任何反应,她便大着胆子在这绝崖顶上缓缓走动起来,眼睛四下查探着。
绝崖顶上都是砂石地,植物甚少,稀稀疏疏,都长得矮小细瘦,扎地甚深,因为风大又潮冷,四周没有遮蔽之所,因此崖顶之上,几乎没有什么兽类聚居,除了一些以野果为食的鸟类。
青棱的视线细细扫过崖顶,终于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
终于叫她找着了。
在离她十来步外的一丛接骨草上,停着一只灰蓝相间的琉雀。
她并不吱声,也不去看唐徊的表情,而是蹲到地上,拾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在掌上轻轻抛了抛,便骤然间发力,将石块朝那琉雀扔去。
这一记飞蝗石,出手得那叫一个又稳又快又准又狠,那琉雀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被石块击中头部,从草上落下。
青棱微带得意地回头看唐徊,唐徊仍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她的小得意忽然像泄了气的球。她忘了,自己苦练了许久的这招飞蝗石,在人间那是数一数二的厉害,放眼武林也能排得上名号,但那是人间,在修仙界,这样的雕虫小技,简直要笑掉修士的大门牙。
她便一整神色,屁颠颠地跑到了那琉雀尸体旁,也不惧那琉雀被砸得稀烂的头部流出的血液脑浆,用手指拎起它的一对翅膀,跑回了唐徊身边,又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
唐徊眉一皱,问道:“这是什么?”
青棱手中那琉雀,约手掌大小,生得和普通琉雀一般无二,只是肚皮圆滚肿胀,好像被塞满了食物一般,青棱的飞蝗石手法极准,只砸中了这鸟的头部,身体却是毫发无损,因此看得一清二楚。
见他不太明白,青棱便开始解释。
“这是琉雀,通常长在山底村落或者村落附近的树林里,靠野果稻谷为食,十分常见,但是,在这么高的绝崖之上出现,就不正常了。这绝崖之上并无栖息之地,山势又极高,气候潮冷,山中鸟兽既不易上来,也无法在这里生存,何况是这与人比邻而剧的小小琉雀?”
青棱五天前就已经留意到这只琉雀了,只是当时她并未往唐徊那边去想,只盼着赶紧带他找到雪枭谷,然后回去好吃好喝一顿,再睡个温暖的觉。
现在想来,这琉雀与那“桀桀”怪声以及她的噩梦,都是从五天前开始的,因为她是凡人之躯,比起唐徊来自然更容易受到邪物影响,是以很早就已经被攻击了,只是他们都没发现罢了。
见唐徊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琉雀,青棱忽从靴中拔出一柄银亮的匕首,朝着琉雀肿胀如球的腹部剥下。
鲜血顺着锋刃流下,但意料中五脏六腑横流的景象却没有出现,琉雀腹内只有一只黑得发亮的甲虫,生了数十只利足,紧紧地抠进了琉雀肉里,几乎与血肉连为一体,仿佛是生就的黑色脉络,极其诡异可怖。
青棱用刀尖戳了戳那只甲虫,虫身坚硬如石,毫无动静,显然已经随着琉雀死去,她又用刀尖从侧面挑进,想将那只虫从琉雀肉里挑出,却发现虫与鸟早已长在了一起,任她如何施力,也无法分开半分。
唐徊看得分明,心头微震,也不说话,只等着青棱的解释。
“呼——”青棱重重吐口气,将那琉雀扔到了地上,从包里取出一块布,将匕首细细拭净,再收回靴子里,那块布便叫她嫌恶地扔到了地上。
“这叫阴骨虫,是一种寄生蛊,它能寄生在任何活物体内,吞噬内脏后趋使它们的身体为其所用。阴骨虫有子母两虫,母虫约婴儿拳头大小,呈金黄色,子虫就是这琉雀腹内这只。一只母虫能产下百来枚的虫卵,需靠人体精血为养,方能孵化,孵化后的子虫,天生与母虫有神识感应,万里之外母虫便能获知子虫位置,而这阴骨虫,又具备寻踪定影之能,可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气息而进行追踪,是以虽然它没有什么攻击力,但还是有人愿意花大力气驯养它们。这人先让子虫跟踪您,再以母虫追行,方可于万里之外对您的行踪了若指掌。”
青棱一口气说完,偷眼瞄向唐徊。
“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我的行踪会泄露,全因这阴骨虫?”唐徊开口。
见他脸上一片沉静,并无喜怒之相,青棱又有些忐忑起来,咬咬牙,继续开口:“阴骨虫和婴幻,都属上古魔修邪物,两物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且此人必定为您身边之人,修为还不低。”
“此话怎讲?”
青棱此刻急于证明自己于他仍有用处,便细细道来:“这两物皆是至阴至邪之物,修炼起来与主人皆有损伤,那阴骨虫需要寄生人体内方能产出子虫,为了控制就需以宿主精血为食,如果宿主的修为太低,必为其反噬,此其一;其二,阴骨子虫的跟踪需要凭借被跟踪者的精魂之物,比如血液或者头发,才可能紧随不放,能拿到这些东西的,除了您身边的人,恐怕外人实难取得。”
她说完,便看着他,等他示下。
唐徊看穿了她的心思,反而不急着听她解释,而是逼近她的脸,慢悠悠开口:“多谢你将这来龙去脉告诉给我,现下我已经知道了……”
后面未尽之言,却是浓浓的威胁。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留她又有何用?
“您是知道了缘由,但这解决之法,您恐怕还不知道?子虫一旦死亡,宿主可以马上再放出一只子虫,循气而来,您的形踪,还是无从隐瞒!”青棱清亮的眼睛如同朝露,生气盎然。
她说了九句废话,最后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却藏起。
唐徊一愣,随即勾起一抹浅笑。
这三百年来,敢在他面前这般肆无忌惮的人,只怕都化成飞灰了,想不到如今竟是个又胆小又怕死又粗俗又贪财的凡人,在他面前玩弄这些伎俩,真是让他既意外,又有趣。
他俯下头,伸出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抬头迎向自己的眼神。
“是那本书告诉你的,嗯?”
青棱下巴给捏得生疼,唐徊的气息从脸颊吹过,他的笑灿烂明媚,煞是动人,却像罂粟带毒,且毫无温度,她给吓得半惊半羞,干巴巴地回答着:“是。”
唐徊甩开手,将脸抽离她眼前。
“你倒挺好玩的。”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像在看一件稀罕的玩物。
“多谢仙爷谬赞,凡女愿为仙爷效犬马之劳!”青棱见他开口,立刻便顺势拜倒,表明心意。
玩物也罢,人也罢,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唐徊没有开口,也没叫她起来,只是沉默地俯视着她。
地上的砂砾硌得她膝盖生疼,青棱却不敢动,把头埋得低低的,等他发话。
她没有等到他开口,便整个人飞了起来。
唐徊不再废话,直接拦腰将她拎起,飞身跃下绝崖。
“啊——”
又是一阵鬼哭狼嚎之声,青棱手脚冰凉地任他抓着,紧闭了眼睛,一天跳三次崖,她这日子过得真叫一个惊心动魄,恨得青棱牙根直痒。
来日方长,这小煞星总有一天会尝到她的厉害。
第一部《凡骨》上 一、凡间仙缘 雪枭(修)
唐徊很快就尝到了青棱的厉害。
“噢,冷!”青棱把手伸进了刺骨的溪水中,掬一捧水用力朝着脸颊泼去,胸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痒冰爽的感觉,她虽然皱了眉头,眼神中却放出一股十分爽快的感觉来。
这小溪不深,溪水清澈,水底石头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自上而下的水流撞击在未被磨平的石头上,击起一簇簇白色水花,不惧冰寒的小鱼逆水而上,从溪里的绿藻缠绵而过,一派悠然自乐的景象,两岸绿树丛生,风光怡人。
青棱掏出水囊,一边咕嘟咕嘟往里灌水,一面在心里想着,若是此时能抓几只鱼上来,在岸边升上一堆暖暖的火,将那鱼抹上细盐烤了来,定然鲜美非常,若能再配一杯自己拿手的千山醉,在这山间高歌一曲,啧啧,那滋味必定胜似神仙。
不过可惜,她马上又要走了。
思及此,她脸上不由露出一些失落惫懒来,转头看向唐徊,很意外地看到唐徊正打量着她。
她看着这小煞星此刻的模样,忽然间心里一乐,那点点失落瞬间就给抛到脑后。
“仙爷,您要不要喝点水。”她敛眉肃目,恭恭敬敬地把水囊捧到他面前,一副原效鞍马之劳的模样。
此刻唐徊正盘膝坐在溪间运功疗伤,身上对件本就灰暗陈旧的斗篷,从头到脚都已经变成了暗红浑浊的颜色,腥臭难忍的复杂味道从他身上传出来,一个风神俊朗的神仙公子,硬生生给她折腾成了街头屠夫。
“爷,您且忍耐忍耐,这除味法只消用上三天,就能彻底断了阴骨虫的追踪,到时候爷就无需担心了。”青棱见他没有接自己手中的水囊,便识相地把水囊塞回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心中却兀自腹诽着。
这茅坑里的石头,真是又臭又硬,叫人生厌,不过姑奶奶也不是那上茅坑的人,非得求着你这个臭石头,这就让你看看姑奶奶我的厉害。
以兽骨磨粉,加兽血调和,再兑入断魂草、地魄精作引,涂抹上身,这就是青棱瞎掰出的阴损法子。
那阴魂虫虽是子母蛊,但一次只会孵化一只子虫,根本不是她所说的有上百只子虫。子虫孵化需要吸食宿主精血,孵化一只需要十年时间,绝无可能马上再飞一只过来。
真话她不能说,谎话她得说成真的。
于是唐徊就成了现在这般德性。
真是既保了命又解了恨。
不过看他那副无欲无求的表情,似乎这肮脏恶心的外套并没对他造成任何困扰,青棱那小小的欢喜和得意忽又像被浇息的火焰。
果然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
唐徊见她一张脸被溪水冰得泛红,颊上砂砾洗去后露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却仍旧精神抖擞、毫无怨艾,似乎只要能活下去,就没有任何忧虑。
当凡人当得毫无怨言的人,他倒是第一次见到。
青棱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又紧张起来,虽说这煞星已经允诺不取她小命,却也没有放她离去,只要一天还和他呆在一起,就难保他忽然改变心意,还是把皮崩紧点好。
“走了。”唐徊见她已经拾掇好,便一声令下。
青棱立刻拔腿跟上。
一路上除了山间虫兽,走得倒是十分平静,四周已是白雪皑皑,植被全无,冰寒入骨。
他们沿着溪行了一天一夜,终于看到了冰天雪地之中一点绿意。
眼前是成片的雪松林,雪枭谷到了。
即便冷硬如唐徊,也不禁露出一丝喜色来。
青棱更是奔到了前方,满面欢愉地朝着唐徊大叫:“爷,我们终于到了,这就是雪枭谷!”
话音还未落,顶上已经扑簌簌落下一篷雪粉来,砸了她满头满脸。抬头一看,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惊到了枝头的松鼠,于是傻傻一笑,用手拍去头上雪粉。
唐徊却猛然发力,抓过她的手,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疾驰而去。
雪枭谷很大,越往里面雪枭的形踪就越加密集,那些足有三人高的雪枭兽看在青棱眼中就像一座座小山,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或觅食或嬉耍,看起来温驯无害。
青棱却知道,若是有其它生动侵入它们的地盘,这些看似温驯的雪枭兽就会变得凶残并且暴虐,所以当时青棱只敢远观而不敢上前。
现如今可不一样,唐徊带着她,从这些雪枭兽的头上飞过,惹得地上的雪枭暴跳不已,却无可奈何。
青棱被他拽着,鼻子里钻入他斗篷上那股浓郁的恶臭,被熏得几乎就要晕过去。
这世上有句话,叫作茧自缚,指的就是她了。
唐徊飞得不高,在林间穿梭,向着雪枭谷深处而去,她一面极力憋着气,实在不行了才呼吸一口,一面暗自猜测着,瞧他这模样,莫非是冲着雪枭王而去?
果然,唐徊飞到了雪枭谷最深处一处洞穴前,便停止前行,隔空远远望着,凝思不语。
那洞穴前是一方镜子般透亮的冰蓝湖泊,宛如镶嵌在雪玉之间的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异常迷人。除此之外,此处再无它物,没有雪松,也没有任何雪枭兽的踪影。
青棱望向唐徊,见他已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
她脑中便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雪枭兽虽然是灵兽,但对修士帮助并不大,并没有什么宝贝可供搜刮,也不存在什么天材地宝守护兽的可能性,那么唐徊为什么如此迫切的寻找雪枭谷。
显然普通雪枭兽并不是他的目的,至于雪枭兽王,修为大概与筑基初期的修士相当,内丹虽然不错,但也不值得他这般大费周折地去寻找。
那他到底为了什么?
她正猜测着,冷不防被人大力一堆,整个人从空中跌下。
“找地方躲好了,否则死了可别怨我!”
唐徊的轻喝声还响在耳边,转眼之间青棱已经被他一掌推到了雪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吞了一大口雪,好在地上积雪颇厚,她倒没有受伤,只是被他吓了一跳,心头真跳,又听闻他这么说,也顾不上抖雪,从地上窜起,跑到大老远找了块巨石藏下,也不敢再往外跑,那外头可是密集的雪枭群。
这兔崽子,就不能稍微温柔一点吗?
有了个藏身处,她才稍稍安了心,从石头后探出脑袋来,一边骂着唐徊,一边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