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冥有鱼 入世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此话当是一点不假。
在远远的东海之滨,据说在层生白雾的海上,就座落着这样的一个世人无知的小岛。如此的神秘如此的飘渺,引得一批又一批的海客、江湖之人、草莽绿林冒险前往,只是不见有人归还。从此,这个海外岛屿成了江湖中的一个禁忌之地,更何况是属于这茫茫的乱世。
朝阳已经从东海之巅入头,穿透了迷茫的晨雾,静静地洒落在整洁干净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都已纷纷清扫完毕,掌柜的立于门前微笑,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往来。一位棺材店的老板喃喃道:“这世上我既巴望着清净,又祈祷天下不要太平……”旁边一位青衣儒衫的中年男子听后,脸朝他微微一笑。
掌柜的眼光打量着此人:面白无须,年龄不超过四十,头戴书生方巾,手握一柄乌骨纸扇,一双眼睛温和如玉,正抬起削瘦的手朝他作揖。
掌柜的难得也斯文还礼,心下转过数念马上招呼着:“啊,原来是朱格朱先生……有失远迎。”
青衣诸葛也不点破,微微一笑:“不敢当。”
“先生照例逢一十五出门号诊,真是菩萨心怀。”这名对外自称“朱格”的青衣男子,岛上之人却不陌生,每逢初一十五,定当踏出他的医庐,当街悬壶。此人温文可亲,不仅医术极其高明,而且又算得一副好卦。只是大凡世之奇才都有特殊的习气:每日自辰时起,只接待十名就诊之人,除此之外一律不见。
诸葛仍然不改脸色:“如此就不打扰老板的生意了。”说罢客气地拱手徐步走上岩石街道。他的身后紧紧地跟随一名低头疾走的小厮。
诸葛先生来到冬青树下,摆卦悬壶,翩然坐定。他的眼睛微微扫着街道,如同往常一样地巡视。过了不久,他见到了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从街道那端走来,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尖尖的树叶,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少年似乎从海里捞上来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乌黑的发泽,大而冷澈见底的眼睛,他茫然地穿过晨雾,就这样毫无预见地出现在小岛百姓的眼前。令人惊异的是,少年的鬓边还挂着未消的冰渣子,只是他浑然不觉径直朝前行走,在暖暖的太阳照射下,一路哗啦啦地淌着水。
诸葛断定他以前绝对见过此人,只是在哪里见过呢?他也不禁低头沉思:这少年旁若无人的气息,冷漠见底的黑瞳,平常之人决然不能轻易模仿,而且他的眼睛,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一次?这位素以机智见称的小诸葛在此沉吟一下,马上当机立断上前微笑拦住了他。
少年安静地站定,看着他,不发一语。
青衣诸葛心下称赞,脸上露出的笑容让人不可抗拒,他温文尔雅地施礼:“公子请留步。”
少年似乎有预见地默默地后退一步。
诸葛见他没有反抗,笑得更加温暖:“打扰公子片刻,能否随鄙人移驾道旁,让鄙人为公子算上一卦?”
少年仍然如远山般的淡定,疑似许久未曾开口,发出的嗓音低沉沙哑:“……有劳了……”
“请!”
两名青衫男子一前一后走至道旁诸葛的幌子下,在桌边坐定。
“公子不是岛上之人。”诸葛先生当然有资格肯定,他微笑着接着说,“只是不知公子如何上得此岛?”面对着这名陌生的少年,他后面的疑问当然不好开口:尤其是不惊动岛上高手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这小岛之上。
少年脸上一片平静,缓缓开口:“我醒来之时初见云翳,海岸上矗立一块黝黑的礁石,上书‘无方’……”
诸葛直视少年眼睛,里面一片清澄。
“不错,公子现所立之岛正是‘无方岛’。”
盖其天地万物之始时,均无方无圆无功无名。
“此岛隐于云端之后,逢海潮之时才可见模糊入口。海潮又侍汹涌,无坚船厉革无以至此。公子只身前来,海口无任何渡船,亦无任何音讯传示岛内有人进来。”诸葛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仔细观察少年神色,无奈对方仍是微微低首,一派淡漠。
青衣诸葛不动声色地制止了身后小厮的前进一步,宽袖一挥,化解了身后那层淡淡的杀气。
青衫少年似是不知,他垂首良久才抬头,眼睛一直牢牢地盯住对身的诸葛先生,迟疑道:“先生无所不知,能否告知我为何前来?”
诸葛先生看见少年睁大了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他,眼中的迷茫看似不假。他微微笑着:“公子尊姓大名?”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道:“无名小卒,无足轻重。”
诸葛也不勉强,他伸出干净稳定的双手,拿起龟兕为他占了一卦:“公子的卦象是吉。卦上指示公子来自远方,正待命完成生平矢志之大事。只要度过半年的坎坷,公子日后必定平步青云。”
少年不置可否,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片清明。
“无论公子是否听信鄙人,鄙人势必告之公子,前去两里开外有座庄园,公子慎入。”
少年起身朝诸葛深深一躬:“多谢先生。”
诸葛微笑着还礼,朗声说道:“日后有缘,必再见公子。”少年听罢微微牵动下嘴角,转身平静地朝街尾走去。
青衣诸葛目视少年的背影在转角不见,仍然伫立许久。街道上渐渐的人多了,喧哗热闹起来。朝阳的热力遣走薄薄的青雾,终于让小岛初见它满地的光辉。他背负双手,挺拔着身躯,心里却如波涛般汹涌起伏:“如果躲开了公子的盘查,此人绝对比冷琦稳重,能担当大任……只是不知吴算是否先期放过他……”
宁静的街道一角,青衫儒衣的诸葛东阁神色自若地站在挺拔苍劲的冬青树下,在这个安谧的海边清晨,他永远不知他已改写了这名来历不明少年的命运。在他看来,他只是微微侧首低声说了一句:“转告吴总管:不要杀了他。”
“得令。”身后谨言的小厮一顿首,疾步转入树后消失不见。他身上的青衣似乎和树木融为一体,而这也是他们的公子运筹帷幄的结果。
诸葛东阁静静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他能预料少年此去必是辟邪山庄,因为此岛四面环水,最终的通道都是进入山庄。如此深得他心意的少年,深沉而不轻浮,内敛而不急躁,能从外面纷扰的乱世平安抵达无方岛,不能不谓之是个奇迹,只是不知这名少年造化如何,能否通过山庄内的严峻考验,毕竟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在这乱世存活,更何况是遍地杀机的辟邪山庄内存活下来。
正如诸葛东阁预料的那般,这少年果真去了无方岛上的辟邪山庄。
岛上居民或可往来随意,只要众人不接近山庄,无论生死无人过问。然无方岛却有戒律:擅入辟邪山庄者,死。这名少年似是随意而走,最终还是来到了山庄,只是直至最后,再也无人见他出来。
山庄和岛内情形大不相同,即使如这浑浑噩噩般的少年,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比如山庄内据说各有四大庭院,却互不相通往来。少年所居之地是面临东海的最东向,出了辕门,四处一片茫茫的海水,映得人眼里闪闪发亮,而他在无事之时,也终日坐在海边发呆。
海风吹拂过来,一碧万顷的海水丝毫不起波纹,想这海之广大及深厚,终是常人不能想象。既不见波浪,亦无海鸟翩然掠过,他还是在这清凉微腥的海风里坐定,身行不见一丝松动。
“初一,还发什么呆,过来打水!”院子里有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白领青衫的少年仍如老僧般入定。
“聋了么?找死!”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刚还在几丈之外,只一瞬间人便来到少年身后,一股尖锐的风声朝他右肩袭去。
“知道了,赵大哥。”那少年便是被唤做“初一”的人。
那老赵也没见到初一的身子是如何动的,就很滑溜地避开他这“霸王敬酒”的一勾,他也见多不怪,仍然絮絮叨叨地啰嗦:“你是在我这后院,才这般清闲!如果被大总管知道我私藏了你,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初一知道他所言不假。老赵叫赵勇,每日醉酒,总是骂骂咧咧地透露出许多信息,他就是通过老赵才拼凑出诸多事实。
辟邪山庄的主人叫秋叶,传闻此人容颜俊美剑术过人,据老赵所讲,公子秋叶不仅是南府世子,而且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辟邪公子。
山庄内有四大别院,号称“神算子”的吴算总摄一切庄内事务,即使是这毫不起眼的边角,庄内仆人的变动他也了如指掌,足见这人的可怕。每年吴总管都会下令挑选年青力盛的少年进来,分派各个院落。无一例外,这批少年的来历吴算都摸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亲自督责存活之人,其余人要么被杀,要么克制不住好奇,出了院落触动机关而死。——这些机关也使山庄显得神秘可怕,牢牢把守着庄内众人的生死。
其余三院还有东阁先生、影子冷琦、苗疆白璃三位总管,老赵一直叫骂不停,说了很多胡话,惟独没提及当今朝政。
老赵看着初一一脸平静地朝水栏处走去,心里还在大声叫骂:“这死人一点生气也没,不知当日是如何混得山庄。这么个不惊不动的性子,亏他在此什么不懂的情况下,沉得住气住下来。”
只是老赵不知,现在对于初一这个活死人来说,任何事情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趣。老赵不禁想起初见初一那日,正是清晨,一个白领青衫的少年,呆呆地跟着水车进了山庄的后门。他的衣衫微湿,不似浸染的雾气,而是全身上下都滴着水,不大一会,衣衫居然自行风干。
老赵只看了一眼这少年,便断定此人身怀绝技,你想平常之人的衣物哪有如此快速地被风吹干,想必是他不自然流淌出的内力把冰冷的衫子烘得干爽。老赵还记得当时亦在惊奇哪里寻得如此人物,却听得那少年说方在门外,有人问他是否是院内下人,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便极其不耐叫他滚进来。
“于是你便滚进来了。”老赵一手摩挲着下巴,一边兴致极好地盯着少年猛瞧。那瘦弱颀长的身子,那苍白冰冷的脸,他很镇定地站在树下,让老赵巡视个够。
“成,你日后便在这杂院做事,一切听我差遣。但有一条:不可引人注意,我这可是私藏你,出了这个院子可就由不得我了。”
少年淡淡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赵又问。
“无名无姓。”他平静回答,并没有考虑。
“那就叫初一吧,今日正是初一。”老赵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酷。
少年不置可否,抿了下唇。
于是,这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便最初在山庄的杂院内落脚。他话极少,无论谁吩咐他做事,他都应允,为人沉默动作利索。老赵初是惶然收留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他绝对难辞其咎,因为山庄从不置留未经总管筛选之人。好在新来的长工只做事不说话,很容易让人欺负,估计他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再加上如此小岛无法找齐总管需要的仆人,公子从不曾关心边杂院落,于是这院子里的人都默许了此名安静朴实的少年。
只是老赵未曾料到,他们所有的动作吴算都洞悉分明,而且他们也忘记了一句古训:“人算不如天算。”
第一卷 北冥有鱼 初战
地处东海之滨的无方辟邪山庄,四面环水,山庄便坐落在这独立的岛屿正中,高瞻远瞩,气吞八荒。岛上多喜植叶尖身粗的冬青树,在这温暖湿润的山岛上,树木四季如青。
初一似往常一样,清晨早起打扫庭院。
氤氲的雾气一直蔓延在杂院之中,初一利落地移动脚步,心无旁骛地重复这每日的早课,毫无怨言。不知过了多久,等他一抬头时,就看到了神算子吴算。
就如同初一知晓此人便是“神算子”那样,吴算也清楚眼前之人绝对就是他要找的那名少年。
吴算锦缎华服,双手后负,正站在忍冬树下透过青雾不动神色地看着初一,那双洞察秋毫的神眼,绝对不似一个四十岁人该有的眼睛,里面扫射出来的精明与干练,让见过他一面的人,终身难以忘记。
初一不禁低头,见吴算许久未曾有询问之意,无奈上前躬身一礼:“吴总管。”
吴算眼里波澜不惊,冷冷道:“初一?”
“正是。”初一的头仍然没有抬起。
吴算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将宽大的袖袍拢在身后,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不要惊动任何人,随我来。”
如此,即便是上刀山赴火海,初一也没有办法抗从。
初一安静地跟着吴总管的后面,身子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惊异的表情,似乎逆来顺受已是习以为常。
吴算带着他走了很久,经过许多庭院和长廊的时候,山庄里的人各自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初一目不斜视,但也领略到了辟邪山庄的潜伏的厉害——仆人门不仅是练家子,而且张弛有度□□得极其有纪律,从头到尾没有人看他们一眼。
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庭院,四面视野开阔,青石板砖的地面微尘不染,场地之中无任何栽种的树木。吴算走到中央停顿站定,初一也不动神色地随之站定,仍然平静地看着吴算,却是不开口询问。
场地之中还有一名黑衣少年,玉树临风之姿站在吴算的旁边,刚好分左右掎角之势夹住初一的攻路。
初一并非不知此场阵势意欲何为,他静静地看了一眼黑衣少年,却惊觉宛然初见天人。
少年身姿如临水照柳,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他的发柔软亮泽,连院外叶间的露珠都为之侧目垂落。他并不出声,薄薄的双唇抿成一线,乌黑的瞳仁冰冷地睨视眼前之人。微微的晨风吹拂过少年白皙的脸颊,他的发就这样在晓湿晨露中轻轻飞扬起来。
初一看着他,脸上竟然有片刻的失神。
黑衣少年仍是漠然不语。
“难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辟邪公子?”初一很快地敛住心神,思索着眼前局势,“不知能否在他和神算子的联手一击下逃出生天?”脸上却是一片寂静。
“老夫相信没有看走眼,初一绝非平常之人。那么,”吴算眼中精光一闪,背负身后的双手已经蓄势待发,“能否告知老夫,阁下潜入山庄到底意欲何为?”
“初一只求在岛上寻一席安身之地,无任何企图。”青衫初一马上诚恳地直视吴算眼睛,清楚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吴算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赤诚,仍然不动神色,只冷冷地朝黑衣少年望去。初一亦是明白,混入庄园已经失去了诚信的先机,自己再站在这里又有什么依据让人相信。
“总管怎样才能相信我呢?”初一这次很直接地切入中心。
吴算不答反问身旁的少年:“冷琦,你看如何?”
初一这才明白,眼前的绝色少年乃是黑衣卫总管,也是北院执掌——人称影子冷琦。初一此时并不清楚如此耀眼少年为何被称为影子,但吴大总管也要垂询于他,想必不是平庸之辈。
影子冷琦听罢不置可否,冷漠地盯着初一的双手。
吴算的眼光又扫到了初一的身上。虽然两人之间的对话一直在吴算的预料之中,但是他看到眼前的少年无任何胆怯,并且小心翼翼地配合他掌握的话题,吴算还是觉得,如此聪慧灵巧之人,不得我用,必当除去,为公子永绝后患。
吴算轻飘飘地后退一步,马上有蒙面持刀的武士从四方就地滚来。场地里罩起一片雪白凌厉的刀光。
初一无任何惊慌之色,从容伸展双袍贯注真力,迎风一抖,衣袂猎猎作响。四方的蒙面之人如潮水一般欺上。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左牵右打,用的却是移花接木的打法,每次身形一转,袍袖硬硬地迎上迎面的刀光,朝左右一牵,刀光便闪入黑色的潮流中去。如此一来,不仅半天没沾染上他的一丝衣袂,而且凶猛的力道反被吸进青色的衣袖之中,象是刺入了软软的棉絮,再无任何危险的杀机。
吴算明白初一没下杀手,只想息事宁人,但他还是不动神色,因为他知道,这群黑衣卫是公子亲手训练出来的,是一批极聪明优秀之人,下面久攻不入,必有变着。
冷琦黑漆漆的双目紧紧盯着初一的手掌。无人能预料这深藏不露的青衫少年会何时出手发难。
果然,经过两轮进攻无果的打斗之后,黑衣卫不约而同丢弃武器,排成“回”字阵行,绕初一身旁疾走。
白领青衫的初一垂手凝神站在阵行里,眼观鼻鼻观心,整个人沉浸在淡然的气息之中。
黑衣卫这次确是有条不紊实行车轮战术,一人发动进攻之时,其余卫士只是手提双掌蓄势守住阵行。每位黑衣卫均是反复侧劈三招四式,招式各不相同,待一人被震出阵行之后,旁边有人马上填补,继续用不同的招式狠狠攻击阵中之人,完全是不顾自己安危的打法。
初一越战越心惊,饶是他见识过成百上千次的打斗,也没见过花样招式如此之多,阵行配合变动如此之默契的围攻,很大程度上牵制了他施展拳脚的方位。再加上车轮战中每一卫士均有较强的内力,又如此地拼命出掌,一时半刻之间初一无法钳制住猛烈的攻势。
在这危险的时刻,难得的是初一冷静地见招拆招,没有丝毫的慌乱,他刚才审时度势,发现此阵法并不讲求阵行的精妙,是故无任何一黑衣卫站住阵眼,因为布阵之人想必把每人都当成关键所在,所以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主意拿定,初一撤回身形,垂手站立。旁人无法看出他掌中的变化,只能见他的衣袖飘飘,似乎有风拂过。
冷琦脸色大变,冷斥一声:“戴金丝软手甲!”
吴算仍然置身事外。他也看到初一掌中的奇异,却并不发令停止,而是紧紧地盯住初一呈银白之色的手掌。
说是迟那是快,初一欺身切入黑色潮水之中,如一尾灵活的青鱼,左右抓挝,与黑衣卫直接正面对抗。冷琦身形一动,闪电般向初一身后抓去,这一招“苍鹫扑食”端的是无声无息去势凌烈,实属是“围魏救赵”的打法。
初一并不回头,身子斜里一插一闪,已经避过这一雷霆杀着。趁这电光火石一瞬,冷琦大喝一声“撤!”阵内残存的黑衣卫士如落潮之水纷纷退出战局外。
吴算冷眼看时,发觉这群黑衣卫双手微微发抖,他袍袖一摔,卷过一名细细查看。原来黑衣卫不遗余力地再次攻击时,贯注内力想提掌再袭,却发现身上异常寒冷,手掌之中凝结成冰,再也无丝毫力道发出。吴算是明眼之人,岂会看不出这批黑衣院卫只是片刻的身体受损,并无甚大的性命担忧,如此在冰冷迫人的公子面前也算是有个交代。他沉声喝道:“去请东阁先生。”一名属下微微躬身,紧咬嘴关朝门外退去,离开之时,吴算看到这名院卫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吴算这厢的事情有了着落,稍稍放宽心,凝神朝院内酣斗的两名少年望去。只片刻的工夫,场上二人已对拆了四招。
黑衣长发的冷琦戴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凭借手中便利,横劈直削,舞出一团金色光影,招招不离初一的要害。清晨的朝阳映照在这黑衣少年的脸庞上,柔和的光辉逾发衬得人鬼魅与俊美难辨。
初一哪敢有丝毫的大意,在冷琦的横劈竖切的掌风之下,渐渐看出他使的是刚阳纯正的“大碑手”。冷琦貌似年少冷漠的一人,但一出掌“呼呼”风声不断,即使没伤及初一发肤,但震得人的衣衫头发纷飞,在如此刚强猛烈的气息之下,他们周围哪还有一丝一毫的物什进入掌风之列?“是了!难怪这个场院如此冷清!”初一心里顿时明了。
只见一只金晃晃的手掌朝初一咽喉捏来,初一也不躲避,左右双手各自一探,一招“分花拂柳”将这霸道的攻势化解,他知道冷琦这套掌法并无先前黑衣卫招式繁多,但此人力道纯正内力深厚,这实在的一掌锁住人上半身形退路之外,紧接着势必会有一掌排山倒海地杀来。他提起双手的内力,“砰”的一声正面接下冷琦惊天动地的“开山碎碑”式。
冷琦刚才发出最后一式用了十成功力,他拼出全身力气想震碎面前青衫少年的经脉,待他双手正式与初一手掌相触时,隔着柔韧的金丝手甲,他也能觉察对方那种冷飕飕的寒气透进来,再窥见初一面色不改,心里暗暗感到惊奇。
一道阴寒的气流涌进冷琦的四肢百骸,象有千万支细小的棉针刺入骨骼,微微的疼痛遍身游走。冷琦再待撤掌换剑猱身攻击时,只听得见一声冷冷的叫唤喝醒了他:“冷护卫!”
吴算的袍袖微张,在一股凌乱的冷风之中轻轻地飞舞。冷琦看着吴总管的背影,再透过他飞扬的几缕发丝,看到了离他两丈之外的初一面无表情,双目微微低垂,周身散发一股萧杀冷冽的气息。
直到此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刚才两人双掌对接之时,自己用了十成功力推出,却似触及一堵冰墙,手心之中传来的冷冽让他猝然收手翻飞,两个起落之后便倒退至吴算身后。想必吴总管怕他有任何的闪失,于是在不明眼前少年的功力之下,断然阻隔了初一的杀气。
过了许久,只听得初一一声沉重的叹息:“初一自己尚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你们又何必苦苦相逼。”
冷琦抬头看时,只见初一的脸上一片萧瑟落寞之意,眼里的尖锐痛苦直接流淌出来,整个人看似无边的遥远。他不由得心里一动。
“不管阁下来自何处,”吴算冷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袍袖一挥,“只是这山庄的规矩不可偏废。”
初一默默地闭了下眼,待再次张开之时,已然恢复了平常的冷清:“一切听凭总管吩咐……”心里却不禁泛滥着苦水,“反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命一条。”
场地中人哪里料得初一心里的苦涩,吴算依然平静地说道:“如此,初一暂时小住原居,日后必有重托。”冷琦和吴算一起待了十三年,岂有不知神算子毒眼的功力,当下即便明白总管是未能试探出初一来路及功力之前,势必不会打草惊蛇,于是沉默地一挥手,算是同意了总管的安排。
初一躬身一礼,转身朝院外走去。
方才那群黑衣卫不知何时退得不见踪影,见吴总管也未有派人返送他之意,初一明白庄内机关重重,只怕想平安回去难上又难,但他就是这么个冷漠的性子,所谓艺高胆大也不过如此罢,当下便心一凛,冷冷地朝前走去。
第一卷 北冥有鱼 东阁
“如何?”场地里不知何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吴算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便见到了一张温文如玉的脸,正是被公子称为“府内东阁,帐外诸葛”的诸葛东阁。
青衫儒衣的东阁先生一直在晨曦中微笑着,这是一张温暖的脸,丝丝的笑容如潮水般涌上他的眼睛。相对于先生的温和,吴算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应答道:“深藏不露,处事不惊。”
他所说的即是方才冷琦和黑衣卫试探初一身手的事情。
“先生要我留有此人,不知何意?”吴算那日接到青衣小厮密报后,并未出面干涉赵勇留下初一,否则以“神算子”闻名天下的谨慎及见微知著的本领,如何不知边院的动静?
诸葛东阁只是微笑道:“日后必有所用。此前还烦劳总管应允,让初一进入我青衣营。”
吴算望着这比狐狸还笑得狡猾的人,纵是他百转千机,也料不到诸葛东阁的用意。身旁的冷琦已然恢复了初时的冷漠,不发一语站在庭院之中。
诸葛东阁面朝冷琦微微一转,对上了他冰冷的眼,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我已查探过院卫的脉络,并无大碍。”余下的话在面对这个骄傲的少年,悉数吞没,方才那群黑衣卫士既无性命担忧,势必冷琦至多被震伤内腑,亦无多大的伤害。
诸葛东阁见这二人神色自若,并无流露出他们的想法,只得主动询问:“不知冷护卫意下如何?”
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似乎在考虑如何开口,他微微垂首,盯着地面缓缓说道:“初一那一掌,仅用了三成功力。”
吴算和诸葛东阁的眼光双双齐聚到冷琦苍白的脸上。直至此时,冷琦凝住的身形才有一丝的晃动,嘴角渗出细丝般的血流。原来在刚才初一冰冷寒戾的掌风之下,冷琦使出刚强猛烈的“大碑手”不仅未能抢占任何先机,甚至最终被他那寒冷至极的内力所伤。
冷琦后面的话语并未说完,但他知道场中的两位前辈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如若冷护卫使剑呢……”诸葛东阁迟疑地看着他。
冷琦冷冷的脸上无任何表情,沉声说道:“初一也未能使用武器,无人明了此人擅长何种兵器,我若使剑亦无必胜的把握。”
听者都暗自惊心:“如此强敌,怎地江湖中从未耳闻?”他们的吃惊并无道理,要知道冷琦十四岁时随公子在关外一战成名,至今以来,除公子之外,同辈少年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影子剑”冷琦之右。冷琦少年成名,凭一对袖中剑牢牢缠住对方,那黑沉沉的剑意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是以江湖中人谈及冷琦名字,也必微微色变。
眼见骄傲如斯的冷琦都面色冷漠地说出此番话语,想必那初一确实是深藏不露之人。方才冷琦受吴算之意,使出力道雄浑的“大碑手”试探初一,寻常之人只怕在冷琦遍身的冲击下难逃一劫,只要初一一接掌,冷琦便可料到对方的功力。只是未曾料到,初一不仅一击相抵伤了冷琦,还能面不改色全身而退,这份深厚的功力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如此,吴算和诸葛东阁心中都有打算,吴算是想断掉初一的退路,再见到公子之前让他彻底消失,是以有他方才暗中提起的杀机;诸葛东阁惊奇于那名被唤做“初一”的少年许多不为人所知的身世,潜伏在他体内冰冷霸道的戾气,因此想留得他的性命,日后容自己好生研习。
“先生要提走初一也可以,但是先生必须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日后要发动任务,初一必须同行。”
诸葛东阁见吴算不动神色地盯住自己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总管似乎忘了初一不是我无方之人……”
“擅入山庄,男者不杀为奴,女子不杀为娼。”
诸葛东阁听罢哈哈大笑:“总管言重了,上任庄主曾修改过遗训,定论道——擅自闯入山庄者,历代庄主如若不杀,可削罪为奴,若是女子庄主留有不杀,”东阁先生说到这里稍稍一停,朝着吴算一字一顿道,“必立之为少夫人。”
“先生可别忘了,上任庄主也曾留下遗命,为山庄立少夫人必须征得我们同意。”吴算的脸色未有任何松动,冷冷地强调着,“必须要我们两人同时同意。”
东阁默然。吴算见势又道出他的决定,似他这般强势冷漠之人,在凌乱的世道里,不知轻易地裁夺了几多他人的性命,“而且初一是男人,所以他只能卖身为奴。”
冷琦不发一语便是默认。
诸葛东阁在府内无意和吴算争夺,当下便微微一笑作揖离开。临走之时还不忘随手摸颗他自制的“定心丸”为冷琦排解寒冰之毒。
于是,初一的命运就这样在无方岛内、辟邪山庄里被这廖数几人决定了。
初一进了青衣营后,很快地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所谓青衣营,是由江湖中传闻的辟邪山庄“府内东阁”掌管,也就是近几年每逢初一十五消失不见的,对外自称“朱格”的那名儒医诸葛东阁。
东阁先生为人谦逊守礼,对待无方岛中的每人都温暖如春,他性喜穿青衣,因此所居住的院落便被唤作“青衣营”。
这个院落在外观上毫不起眼,古朴雕花的木门敞开,对着一条深幽的不见尽头的古道。初一记得初次踏入院落以来,所见之色尽是苍健遒劲的绿木,他极其淡漠地穿过树林,心中尚无一丝好奇,待他见到唤他前来的正是岛上那位术士,也只是平静从容地跪拜行礼,因为他已知晓正是和“神算子”齐名的诸葛先生请他前来。
诸葛东阁的眼里透露着笑意,他将衫袖一挥稳稳地托住了初一向下朝拜的身形。初一也不抗拒先生,静静地站立一旁,但凭先生吩咐事情。
“初一在此山庄内千万不可大意,你日前碰到的只是冷护卫而已,真是你的大幸。”
初一平静地垂手伫立,聆听教诲,脸上波澜不惊。
“想必初一还记得那日的‘八角回门阵’吧?那正是我家公子所设。”诸葛东阁双手负立,眯着眼看着细碎的阳光。这个公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每次提及他心里必定是五味杂陈,只是脸上无一丝征兆。“公子两岁学剑,对剑术的精悟世间难找第二人与之匹敌。你那日险中求胜的掌法,只是堪堪逃脱冷琦的追杀。这冷琦便是公子幼时的陪护,他的武功招数全由公子传授。而初一用计打散的阵法,也仅是公子用来实验战场的先遣,这机关重重的辟邪山庄内,不知有多少是你不曾领教的机锋!”
说至这里,诸葛东阁微微瞧着初一,过了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这样一名心思缜密的公子,过早地卷入朝政和武林,使他失去了为人的……”后面的声音微弱下来,语意不详。
初一仍然平静地垂手站立,神色淡然,一双乌黑冷澈的瞳仁中并未惊起任何的涟漪。
但是他记住了一个重要讯息:这么厉害的阵法居然拿他来当靶子试试,仅是为了日后一场什么战役。
东阁先生细细地瞧着初一,见他坚韧如斯不为所动,心中收留他的最初想法就未贸然出口。东阁极其欣赏眼前这名青衣少年的内敛与沉着,于是轻缓地舒展袍袖,慢斯条理地说道:“那群黑衣少年的武功均是由公子亲自传授,几招半式就把你迫得身形大乱,可见如果公子亲临,你在他手下难以走全二十招。”
初一不置可否,他没见着秋叶公子,自是无法比较他们两人武功的强弱。不过他心里却隐隐觉得这个公子的确厉害,想当初与黑衣卫交手时,他曾暗自惊心:“这布阵之人不知是何人,如此霸道凌厉的阵势,如此默契勇猛的卫士,却被他安排得滴水不露。我若不是大胆赌上寒冰的疠气,恐怕今天也是难以逃脱此阵——这布阵之人真可谓是心计多端,城府深沉。”
诸葛东阁似乎看出初一心中所想,料得如此聪明之人,必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不再言语,转身沉默地朝绿林深处走去,那背影说不出的辛酸落寞,直至他融入宛如屏障般的绿色之中,初一的身子也未发生过丁点变动。
这便是初一首次在辟邪山庄内和诸葛先生的照面。
至此之后,诸葛东阁如黄鹤杳然不知其踪,初一也较谨慎,从不到处闲逛,只是有一处地方,他却是经常落脚,那便是居于青衣院落中央的一座阁楼。这栋小楼如其他阁楼一般,暗淡古朴,只在阳光的映照之下,匾牌上书的两个大字“东阁”才熠熠生光。
东阁楼里有极其多的书籍,推门进去满眼皆是。初一略略打量,惊奇地发现均是武功秘籍和天文医理类的古书。再观之整个院落,似乎只有他一人一般,很少有其他行人踪迹,是以他来到青衣营半月有余,还不明了这中间有何机密。但他也索然无趣有如幽魂,只在这栋书楼里才显得勃勃生机,每日只是发愤地阅读,通宵达旦满室灯光,无人叨扰无人过问,饿了便出去寻吃的,每每也有小厮送至他房内,因此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初一每日埋首在这医理书籍之中,浑然不觉外面已过三月有余,时值初冬,无方岛地处东海还较温暖,岛上之人仅仅着起夹衣罩在长衫之外,只有初一还白领青衫一切如故。
查找图册时,他才知道,在他身上居然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
他生于唐肃宗至德三年,现在却是建隆二年,国号为“宋”的朝代先期,中间横亘了整整两百年的历史!他细细回想,记起了由于寒毒发作,冰雪覆盖全身形成了保护他躯体的冰棺,不知何因冰棺又送他到东海无方岛上。而且通过查看地图,他发现这个朝代周遭有辽、西夏、荆湘三国敌对势力,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见过的名号。
他所停留的辟邪山庄,远在东海之外,却是在宋朝疆界内,由此可推见,他的主人、位居世子之列的秋叶公子,应当有辅佐社稷的重责,不可避免会与其余三方为敌。
今日清晨,海边起了大雾,凝结成一片暗沉的乌云。他照旧外出寻食,多走出了几步,意图观察下离岛的途径,边院的老赵正在补给船只,回首瞧见他了,连忙蹿身回来,咧着嘴说:“初一你毛小子想去哪里?活腻了吧,到处乱走?”
初一默然转身,朝青衣营方向走去,天边的乌云压顶,过了不久,想必会酝酿出一场风暴。老赵跟在身后,似乎有些不放心,直到将他押进了院子,才扯着嘴边的短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说:“初一,进了青衣营原本就不归我边院管了,不过我老赵在这辟邪也算个人物,说话算得数——哪天再让我瞧见你像个游魂一样到处荡,不需要禀告大总管,我照样能一掌劈了你!”
初一不置可否,只低声应道:“是。”
尽管辟邪内部,除了青衣营外,处处都显得神秘而谨慎,但初一这次走出院落的状似无形之举,还是让他观察到了一点不寻常的现象:那些在海边补给的船员,体格健壮,衣衫凌乱,但动作整齐,没有噪杂声响。
这种身手,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青衣营里,初一放慢脚步踏过寒韧冬草,背后的老赵果然一步赶上来,推搡了一把他的肩头。“走快点!还磨蹭个什么?”
初一借着这股力踉跄向前,额头结结实实磕在了冬青树上,传来一声闷响。他回过身子,揉着额角,默默看着老赵。不出意外地,老赵看到他吃了亏,笑得极为开心:“我说你今天怎么掉了魂似的,连这平常的一招都避不开?走路一个劲地朝后看,还看什么呢?那只出海的船就这么吸引你啊?我不怕告诉你,那船你上不去,里面都是受伤退下来的兵卒,等着东阁先生跟他们医治,得闲了,才来码头帮我运东西……”
初一听到了关键处,马上打断老赵的话说:“外面在打仗吗?”
老赵扯着胡子瞧他:“是在打仗,一片混战。”
初一站在原地踌躇一下,老赵看见了,遽然伸出厚掌,欺风赶羽地直劈过来。“肚子里又在盘算什么?直接说出来!”
……
几下来往,初一已经从老赵嘴里套出了入辟邪以来外面的情况:四川唐门数月前遭重创;辽出兵进攻燕云十六州,步步紧逼;中原内陆还有前唐残余势力,以李敬唐为首的小股军队四处逃窜,不日前碰上了宋朝内腹接壤国荆湘国的轻骑团,竟伙同在一起,一路北上,继续在宋境内活跃。
这样,初一初次降临的宋朝,已然腹背受敌,战火逐渐蔓延到北方。
老赵咂摸着嘴说:“公子手段好,已经将他们革除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能朝北边退了。”
初一安静听着,依然不置可否。
战争虽然可怕,但没法乱到辟邪山庄来,这点他是清楚的。最令他揪心的是他离别了亲人、恋人,重生在这个冷冰冰的山庄外,面对一些冷冰冰的人,无可避免地听着冷冰冰的秋叶公子的事情。
他还能说出什么话?
在这短短几月的研习之中,他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痛苦与麻木,尽量多汲取与此世有关的讯息,直至看到后来,他索性就盯着这些枯燥的古字发呆。
初一在凄凉幽静的阁楼里呆坐了片晌,终究推开门走出楼外。
楼外绿意依旧盎然,静静的没一丝声音,只有满眼所见松柏、冬青挺立,稳重如山。
初一站在一棵挺直苍劲的松柏树下,垂首凝神看着地面的青草。片刻,身体自发地微微抖动,在这一片无风无声的死寂中,一向安静平稳的初一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他身旁的任何一个角度看,无人能猜透这名少年的心思。只是旁人不明了,此时的初一不能抬头,因为一抬面目,人们便会发现他脸上流露的巨大的伤痛。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微微垂首,即使身子在瑟瑟发抖,他也不能让人看出情绪——这便是隐忍的初一饱尝的痛苦。
绿意融融,满院幽静,初一想起前世恋人,似是触景生情,心底在无声地嘶喊:“老天你为何让我再活一次!我再次存活又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你让我离开天啸在前,又让我重生无方在后,难道老天爷让我们不能相守还不够,还必须生生世世地分离吗?”
巨大的痛苦铺天盖地地涌来,如此汹涌的悔恨,如此刻骨的相思,让初一的身形终究抑制不住,踉踉跄跄地朝他的住处倒去。等这吞噬人心的疼痛将这个一直冷清的少年击得溃不成军时,痛苦的初一为了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似乎传来记忆中悠扬悦耳的笛声,淡淡地远去了,过了许久,初一模模糊糊地听得见一声叹息:“我怕你们生离痛苦啊,所以我在你熟睡之际将你带走,又让他在相思中替你活下去。”这近似喟叹的声音,让初一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一股清风正从树林里轻轻地穿过。
诸葛东阁从苍柏后静静转出来时,初一已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一切尽然落入东阁的眼底,他在原地稍一迟疑,随即向初一的住处走去。他的步履低缓,带着一丝犹豫,短短几丈路,他仿似用了极大的力气。
“初一!”行至门外站定,诸葛东阁负手而立,稳稳地开口。
“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了初一苍白的脸。
“明日早起,东院吴总管有请。”
先生尽管说的客气,初一却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平静地答道:“是。”
诸葛东阁看着这个沉静的少年,心里逾发地苦痛,脸上再无平日里的微笑与镇定。
“初一,你可知道我先前为何刻意阻拦你进庄?只因我觉得和你相识……但你终究闯入辟邪山庄,我努力想改变你被戗杀的结局,所以将你提到了青衣营中……眼下你又被吴总管看中,我再也无法护卫你的周全。”
东阁沉痛地叹息:“此去前途凶险啊……”
旁人可能不清楚,但他却对眼前的初一有种难以言明的熟悉感,就如同初次见到初一出现在无方岛的青石街面上时,那双定定的眼眸从遥远的那端扫视过来,他看见了,异常觉得震惊——他见过这名湿漉漉的少年,就在十年之前,因为那双眼睛,冷而清澈,旁人绝非能轻易模仿,亦不能让它蒙上丝毫阴霾。
东阁也曾去青山寺拜佛,佛祖深沉与他对视,以智慧之光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他苦苦思索,有如醍醐灌顶,自此淡泊来去,关注命格奇特之人,只因他相信,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
而这个初一的出现,本身就带着神奇的缘由,令他不由自主探究下去,如同参佛悟道。
初一并不了解这些,只是露出笑容说道:“先生不必挂怀,生死无常,初一自安天命。”
诸葛听得如此心下更是凄然,他蓦地转过身,用一种控制平稳的语声说道:“明日你们一批由总管挑选的精良少年会被遣送出海,你们彼此不知对方是谁有何任命,必须统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如果成功日后必图富贵,只是此去定是凶多吉少。”
初一静静地听着,喜怒丝毫不形于色。又有一股午后的清风吹拂过来,初一的脸掩映在飞扬的发丝中,逐渐模糊。
第一卷 北冥有鱼 出行
在厚厚的晨雾中依稀可辨有一道青色的人影。
初一在寒冷的清晨穿过了冷清的回廊,头顶着两颗寂寥的晨星,神色平淡地来到了东院。早在几月之前,初一便可试探出此山庄内的暗桩和机关定是有人操纵,否则由他象个游魂般的往来,竟可一日无事?只是如此淡漠生死的他,不以为然地走来走去。
今日晨间的冷雾似一道白色的纱帐,将人罩得看不分明,天上的云层聚集,缓慢地变成污浊之色,持续酝酿着一场风暴。
初一行至角落站定,一动不动。
渐渐地天色明亮了起来,空气中流淌着初生的冷意。
等到神算子吴算走进行院中时,他便看到这样的一副光景:厚厚的雾蔼中零落地肃立几条寂静的身影,如清风中的杨柳,不仅生机且笔直,他的眼中也不禁露出极快的赞赏之色。
“诸位少年英雄,”吴算语声不大但显得沉着冷静,“此去北荒凶险无比,诸位皆是各院府之佼佼者,其冷静果断无须我再言语。你们一行十五人,彼此均不相识,无论是何原因来到无方辟邪山庄,但事成之后如我允言,诸位不仅获得新生自由,且享有无尽的荣华,只是——”吴算凌厉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语气变得无比冷冽,“出行之前,必须服下药丸,此次行动,关系社稷苍生,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初一听到这里,心底才略为惊异,面色尽量如常。因为吴算口中的北荒是燕云十六州,那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说他们这批人最终会被送上战场!至于具体去哪里去做什么,一切又都是谜!
初一此时尽管不知计划详情,也禁不住叹息:辟邪主人既是南府世子,这个任务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朝政秘密,正如吴总管和东阁先生所言,此行北荒定是险之又险。难怪给出如此大的承诺来吸引人!
心底长叹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之人。
尽管在这厚沉的湿气中,初一也能觉察到周遭气息有些暗涌,这批少年容貌看不真切,他们似乎极力抑制自身的锋芒,却无奈掩藏不了跃跃欲试的身体,反观自己的漠然,初一不禁嘴角露出了苦笑,这一切事情都显得阴差阳错,自己明明希求平静,却无奈卷入是非;想暗中逃离这冰冷寂静的岛屿,却偏偏被选中送至边陲赴命,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当日的初一并不知晓,这群少年均有目的而来,是以吴算对待他们,也是一律的官式腔调。早在初一降临无方岛的五年之前,吴算就在逃奔到无方的游侠中挑选一批可造之才,亲自督促训练,以求今日的一战。越是残酷无情,越是激发这批弟子的潜能,在当日进行挑选比试之际,号称“神算子”的吴算就许诺:只要过得了冷琦的十剑,进入山庄为秋叶公子效力一事,再出江湖无人敢阻,且诸多机遇享有荣华富贵。
消息一在江湖中传出,在当时混乱窘迫的世间里,无人不信服吴算之语,这是和他掌管辟邪山庄有关,而且他为之效力的公子,在朝在野声势中天,众人都希求寻得一方壁垒庇护,所以纷纷投靠辟邪。
南有秋叶,北有赵应承,这在当时已形成两大格局。
两位公子均是当今圣上破格擢升的世子殿下,只是染身江湖之时,武林中人唤秋叶“公子”颇多,其余众人大多称他为“世子”。
于是一时之间,外来岛屿之人络绎不绝,众海客游侠纷纷建船赶往无方,由于寻不见入口在海上失踪葬身海底的不计其数,然而在重金利诱之下,一批又一批英雄人物前赴后继地赶来,终是机警狡猾之徒存活,安然无恙来到无方——这天灾人祸便是第一重考验。
影子剑冷琦彼时只有十四,听到自家公子征召,从关外匆匆回到辟邪歇息,听从公子安排和群雄比试,使那些走不过十招的江湖客均丧命于他的游魂剑底,这便成了辟邪山庄的第二重考验。
进得了山庄,若是不够机警谨慎,稍稍流露出异常神色的少年第二日便会离奇失踪,其余众人还得在吴总管的眼皮底下化为奴仆,白天清扫一切如常,夜间转入地道残酷训练,因此偌大的辟邪山庄常让初一感觉无人,想必是有任何举动都在地下的缘故——这便是第三重考验。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难怪这群潜伏许久的少年跃跃欲试,吴算正是算准了此批经过千挑万选精良人物的心理。
吴算的眼光从众少年脸上一一扫过,他们的想法他大多一目了然,只有那个似木头人一般呆立的初一。吴算常常喟叹,如若那日将初一赶尽杀绝,也不会留有后来之事无可逆转。
“冷护卫。”他冷冷一唤。
晨雾中闪出一条飘忽的影子,还是那冷漠孤傲的少年。
一袭黑衣的冷琦右手平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圆滚滚的有数粒乌黑的药丸。
吴算语气清淡地说道:“众弟子上前。”
很快地,原来在雾中隐身的少年们都静静地自各处走出。初一逡巡一眼,发觉他们大多是不足二十的男子,正低眉敛目,对待面前的吴总管和冷护卫很是敬畏。
“初一至十五,均上前服下药丸。”吴算那轻松的语气,似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一般,眼光却凌厉地在众人面前扫过。
这批少年都默默地服下药丸,无一缺漏,马上又极快地退后,面上恭敬之色不变。
初一最后从雾中走出,来到冷琦面前,也不看吴算,只盯住冷琦冷漠的眼睛,微微一笑,拈起药丸服下,无片刻的停留。
“这小子……”冷琦眼中寒芒乍现,正待狠狠地教训初一时,却见他转身就走,似乎对这些□□很是不以为然,想着这里,冷琦心里更是气愤。
“冷护卫。”吴算冷冷的声音传来。
冷琦微微侧身,对吴算颔首一礼:“在。”
“我会护送你们出海。”吴算的声音平稳冷漠,说完这句后,身子朝雾中之人走前两步,“众弟子听令——”
少年们都垂首肃立。
“众等需听从冷护卫的安排调遣,若有违者,体内药丸会被催发破裂,毒素浸染内脏,片刻即会让人殒命。各位若无异心,待事成之后,可随冷护卫拜见我家公子,承诺兑现诸等事宜……”吴算最后几句却是道来分明,初一听入耳中,也倍觉蛊惑人心。
“出发!”吴算一声令下,少年们都迅速拉起面巾掩住口鼻,轻快地朝院外走去。
等初一越过冷琦面前,沉默地尾随那批少年出行之后,吴算微微阻拦了冷琦迈步前行的身体。
“提防此人。”吴算沉声道。
“这个自然。”
“无论如何,不得留活口。”
冷琦听罢,无任何表示,心里只是在挂念公子怎地还不招他同行,便恭敬地朝吴算施礼:“总管知晓公子何时归来吗?”
吴算冷漠地看着冷琦:“冷护卫不知公子亲自统筹整个计划吗?连赵应承赵世子都要依循公子之计行事!如果你想见到公子,必须早点到达幽州才行。”
“是公子吩咐我督送无方少年吗?”
“正是。”
“告辞。”冷琦听见公子吩咐由他负责这次行动,心里的高兴就马上展现在脸上,朝吴算稳稳一抱手,大踏步追随那批少年而去。
吴算望着冷琦挺拔骄傲的身影,嘴里逸出一丝轻轻的不易觉察的叹息,他又在叹息什么呢?
“总管想必料到此去的结果吧?”一直隐身在雾蔼中的诸葛东阁平静地走出来。
吴算似乎知道身后有人,也不回首,只是沉默地负手而立,眼光深沉地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两道人影就这样在雾中静立,许久,吴算子愀然开口:“我耗费了几年的精力才培养出来这批少年,你我二人为此事滞留岛内,已有极久未曾追随公子,亦极少在江湖中露面……可如今看来,这一切值得。”说到最后几字时,吴算几乎是一字一顿震人心神。
“公子真的决定让冷琦听天由命吗?”诸葛东阁的话语似乎让人很不明白,但他知道吴总管明白。
吴算微转身影,眼睛紧紧盯住东阁面容:“先生慎言。”
诸葛东阁全身一片冰凉,只觉心里有个漏斗在一滴滴地朝下流淌着什么,不由得也垂首沉默了。面对公子的任何决定,他们作为小主人自小的左臂右膀,无权干涉,只能尽心为他完成心愿。
“初一……”诸葛东阁的咽喉中沉闷地吐出这个名字。
“公子不知有此人的存在。”面对东阁的质疑,吴算子仍冷酷地笑着,“是我的决定。”
诸葛东阁身形微微晃动。饶似他这般与世无争之人,也彻底体会到这两人从骨子里的冷漠,他不发一语地望着吴算,极力控制住心里那股似冰涛怒吼的寒意,思索良久,才重重说道:“我要出岛。”
初一和那批少年被分成两拨,冷琦一直带着他径直走向海边的渡口,初一只是觉察到人数的减少,却并不知晓那拨少年被分派何处。
渡口之处静静地停泊一艘巨大的白色风帆木船,瞧那船侧有层次分明的波痕与裂缝,想必也是经历了不少风雨。
众人均鱼贯而行上得大船,依照吩咐在船舱里休憩。
初一靠着船壁在舱里落座,耳畔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的眼神茫然无绪。脸颊传来一丝冷意,他下意识地朝右首望去,正好对上了一道极大的缝隙。由于船舱落于主板数米,他的眼睛刚好对着外面,可以看见雾蒙蒙的海水,但仍然不能捕捉到焦点。
这样发呆了好久,初一突然警觉一个事情:这艘船平稳驶来,海上尽是茫茫白气,越行至海中越颠簸剧烈,眼睛不能穿透外面的雾气,只是觉得冷。
初一凝住心神,极力睁大了眼睛。
大船剧烈地晃动,左右摇摆不定,他牢牢地抠住船板,脚底下使出十成功力,用一股大力稳住身形。船开始被股大气流吸住,不断地似老鹰盘旋,发出粗重的“吱呀”声。
“海潮!”纵使初一没见过海暴,也突然明白这中间的变故。在涨潮时形成的巨大的涡流,将这艘颠扑不破的木船紧紧吸附,打着旋儿吞噬在浪潮深处。
初一的手脚均被受制,胸腔中火辣辣的干燥快要将他身子给冲破,但他无暇他顾,眼前最要紧的还是抓紧船只保全性命。
除了窒息的疼痛还是疼痛,豆大的冷汗从初一脸上滑落,他的指关节紧抓泛白,胸腔内有股气息汹涌而出,他“哇”地一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一,二,三……损失了一名,冷护卫!”
似乎一直有人在聒噪什么,嗡嗡的人声萦绕在空气中。
这是不见名字的小院落,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如此的普通小巧,让人匆匆走过也丝毫不会有好奇之心,就在这个寻常的农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黑色衣装的少年。
“嗯。”神色冷峻的冷琦点点头,平静地说,“浇醒他们。”
“哗——”一桶桶冰冷的海水兜头朝地上躺着的人浇去,初寒的冷气和着冰冷的海水浇灌在这些人身上,滋味可想而知。海水顺着衣襟分成几缕儿流淌在杂乱潮湿的地上,溅起了黑乎乎黏湿的泥浆。很快的,地上冰冷的人都纷纷哆嗦起来,有的渐渐□□出声,院子里混合着冷峭哄乱的气息。
冷琦冷冷地扫视众人,众弟子极快地弹跳起身,看到他面目之后都迅速地垂手伫立。最后躺在角落里的黑衣少年刚一睁开眼,眼中流出很冷很凌厉的光芒,他并不起身,只坐起上半身,环视四周,那眼光虽然冷漠但并不茫然。
“初一!”冷琦冷冷开口。
初一旁若无人地站起,又平静地退到众人身后,待至站定,便发现院子里多出了许多他未曾见过的人。
第一卷 北冥有鱼 青龙镇
一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微笑地看着他,初一敢断定他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白衣公子面色如玉,长相英俊,脸上有抹轻微温和的微笑,似雨后杨柳焕然一新。初一看了下这温暖人心的微笑,避开了眼睛。
他不敢看,只要是勾起对恋人李天啸回忆的东西,他都不敢看。
那名白衣男子的身前站着的正是气势冷冽的冷琦,几名手提水桶的杂仆穿过小木门,离开了院落。
冷琦双手后负,眼光一直冷冷地扫视众人。他踱开一步,沉稳地开口说道:“诸位离开辟邪,经过海浪存活下来,已是险中大幸,希望日后能牢记我的指令,全力以赴完成任务。”
这般说话的语调,已是和吴算无异。
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已经来到中原的东海渡口——青龙镇,在海浪中一人已亡,余下众等七人,分别是初一,初二,小四,阿九,十一,十二,十四,你们随我混在商旅队伍中,这位青龙镇镇主独孤公子会妥善安排我们的身份和出处,大家牢记切切不可擅自行动,否则性命不保。”
冷琦的语调也无一丝起伏,但众弟子的脑袋仍不敢抬起,初一也微微低下了头。
只有那名白衣公子,一直在微微笑着,不发一语。
听闻冷琦唤白衣公子为“独孤公子”,结合头脑中的典籍资料,初一认出了此人:独孤凯旋。
独孤凯旋不仅是青龙镇镇主,而且是个武艺高超的商人。传闻他重视名誉,行商八年来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只要价钱得当,他一定能完成托付的任务。
显然赫赫有名的辟邪山庄也在委托他办事。
初一随辟邪少年队伍走进青龙镇客栈,大家在冷琦面前微微垂首,安静地鱼贯而入。客栈布局简朴大气,以回形护院为主建,院子角落疏落掠过一两道话声与身影,给冷寂的庄院平添几丝人气。否则这么静寂地走来,外人还以为此处是方死地,走到了尽头,抬头一见,如同进入了壁画中的龛印里。
所有人均是沉敛住气息,默默进驻自己的狭小房间,视外界如无物。初一走近北单角,一扇小窗吱呀一声推开,在冷清的院落里格外突兀。
一方小木桌,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杏花,单调地点染着春意。一名年纪不过十七八的黄衫女子伸出一截皓白的手指,轻轻地点着花瓣,脸上笑意盈盈。她的身后站着一名素衣少年,面容木讷,眸光飘散,转了一圈才能停留在女子指尖,也不说话,只是拉下女子的手指,似乎在怜惜即将凋零的花朵。
初一从窗前安静走过,耳边飘过少年刻板的嗓音。“杨晚,别玩了,独孤镇主唤我们去前厅听差。”
那名黄衫少女应该就是杨晚了。初一没有回头,依然能感受到女孩脸容上的笑意,就连她的声音,也如出谷黄鹂,清脆而宛转。
“不碍事的,我们等会再出去。外面走进来的是辟邪势力,贸然出去,冷琦冷护卫还以为我们要冲撞他们哩。”
初一暗道:好眼力。
房间内没人说话,少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初一听到杨晚跺了下脚,才压低声音唤道:“杨朝,杨朝,等等我——哎呀,你走错了方向!”
声音去得远了,初一仍能捕捉到那种娇嗔的意味:“脑袋都不记得事了,还爱这么逞能,你看我下次拉不拉住你,就让你一头撞到树上去!”
初一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笑,为了这对小儿女打破冰冷庄院的娇憨与灿漫。默默禅坐一刻,他渐渐进入清明之境,再无半点心思打探外界讯息。
夜半,厢房外传来一道细密低沉的声音:“初一!”
初一辨出是冷琦嗓音,休憩时本来外衣就未除去,听到叫唤后直接出门。
冷琦双手后负,挺拔身躯立在中庭之中,周身衬着淡淡的月光,散发着迷离冷漠的气息。他冷冷地看了初一一眼:“左拐第七间房。”仍然站于中庭,再无言语。
初一会意,依约来到门前,敲了两下房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白衣儒雅的独孤凯旋早已立于烛火之前,微笑着说:“公子这边请。”
初一正眼看了一下白衣公子,立刻接道:“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自行走到孤独身前木椅上坐下。
独孤凯旋静静地靠近,初一看到他锦白的衣襟离自己越来越近,闭上了眼睛,但仍可感觉到他那带着微笑的目光正在审视着自己的面容。
鼻间传来了一层淡雅的衣香,还有一股焦躁泥土气味,初一凝神吸了一下,脸上不动神色。
“稍稍忍受一下,日后你俊俏的面容可要换上另一副脸面了。”独孤凯旋双手齐飞,动作轻柔熟稔。
“无妨。”初一淡淡地说。
“至明日清晨不可见水,不能抓划,切记。”
“谨记公子教诲。”
独孤凯旋停下动作,退后一步,端详着:“从明日起,你跟随避乱的赵老爷,随身伺候他。”
初一睁开眼,没有直视他,眼睛微微低垂,似乎不敢随意冒犯眼前圣洁如仙的公子。
独孤凯旋微笑着:“赵老爷身子不好,随车带着家眷财产,决意逃到北府老家避难,当然,他身边还有几个护院,而你就是其中一名。”
“是。”
“还有就是赵老爷年纪大了,偏偏脾气又不好,稍有不顺就会乱发火,而一发火就会死人。”独孤凯旋仍然微微笑着。
“是。”
“听懂我的意思了?”独孤凯旋追问一句。
初一一番沉吟:“我明白公子是在提醒我。山庄将我们这批少年伪装成各种身份,护送赵老爷到达北州,当然,赵老爷也是假扮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负责监视我们的人,所以半途我们别想逃跑。”
“和聪明的孩子说话就是顺心,你去吧。”
初一微微行礼,转身离开房间。
外面一片漆黑,只见檐上寒霜,中庭冷月,冷琦仍立于院中。初一踱回厢房,和衣睡下,并不掌灯,微微左侧时用手绕到脑后耳根旁,划了一下发尾的皮肤,将指尖送到鼻端闻了闻,然后闭上了眼睛。
寒月银辉洒落在青龙镇上,一切显得静寂无声。
“独孤凯旋,滚出来。”外面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
初一平躺在床上,默默地听着。独孤凯旋既没有滚出来,也没听他答话,只依稀可辨两道凌厉尖锐的风声,像是有人交了手。“这两人武功都不低。独孤公子估计还在替人易容,怎么可能答应。”初一暗想着,仍然闭目养神。
“喀嚓”一声,赫然是初一厢房的门户被卷走,淡淡渗进一片惨白的月光。冷厉的剑风直直冲撞进来,“呲呲”几声朝床上的人奔去。
初一心里苦笑一下,扬起右手,宽袖一挥,剑风尽数退去。眼见都打到自己这个院落里来了,再装死装睡也不实诚。
月华之中有两道翩翩翻飞的身影,姿势空灵,偏偏撞出的剑气让人吃不消。初一定睛一看,一名是黑衣少年冷琦,脸罩寒冰,月光在他轮廓下流淌成一片优雅的薄纱。另外一名是白衣公子,手上寒剑森森,人也似冰峰雪柱,将细窄的剑锋劈下来,顿时在地面劈开了一条深沉的沟壑。
白衣公子的剑外形古朴,状似兰叶,初一忍不住凝神细看,突然认出了它的名字:古剑“尚缺”,前世卫子夫所锻神兵,和蚀阳、长佑、月光三剑齐名的尚缺。
他不禁怔忪出神。长佑是李天啸的佩剑,目前不知流落何方;月光是他自己的软剑,目前缠绕在腰间;蚀阳两百年前他仅仅看到了外鞘,眼下他更不可能看得见。
没想到古剑尚缺就这样出现了,既然来人握有尚缺,主人一定是典籍上所载的四公子之一——雪公子喻雪。
黑衣冷琦宽大的袖袍一直在剑风中飞扬,月下清冷的光辉拖着两人长长的影子。小院之中并不见独孤凯旋的身影。
“再过九招,冷琦必败。”一道清柔的语声突然响起,“听闻冷琦以前和雪公子交过手,当时只走了二十招。”
初一寻声望去,发现对面厢房窗户依然洞开着,白天里见到的那两个人出现在木桌后,披着一身恬静的月光,消融了不少院子里冰冷骇人的杀气。
左边稍矮的就是黄衫女子杨晚,鹅蛋脸,大大的眼睛,正抿着嘴朝着旁边的少年杨朝微笑。杨朝对着她的清澈眸光,面容依旧木讷,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杨晚,他们为什么打起来了?”杨朝呆呆询问。
“哎——木头脑袋。”杨晚眼波流转,“你可看好了,能想□□什么吗?”她一边拉着杨朝退后,一边轻展衫袖,挥动两下化解了森森剑气。
那少年杨朝似是呆呆不知,初一看了却微微动容。“这少女漫不经心的两下,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功力!”
“杨晚,我脑袋记不起来什么,好疼啊!”杨朝直捶头脑。
“好了好了杨朝……”杨晚着急拉下他的手,心疼地嚷着,“记不起来就算了,啊?”
原来杨朝不仅呆板,还忘记了过去之事,初一看他呆滞木讷的脸,有些相信他的确像失忆之人。
“你告诉我吧,他们打架我看得眼花。”杨朝紧追不舍,再次问道。初一听见杨晚又叹了口气,这次却爽快解释,由于典籍里无辟邪众人资料的记载,因此谈话无意中弥补了初一这方的不足:“雪公子十年前败给了冷琦的主子秋叶公子,发誓再也不用左手剑,现在光凭右手剑,他都能跻身江湖剑技前三,冷琦哪里是他的对手?况且雪公子出现在这里,根本不足为怪,他一定是为了龙纹剑而来。”
“龙纹剑?”杨朝好奇地重复一句。
“上古利器,卫子夫所锻神兵。”杨晚笃定说道,微笑面对杨朝,“江湖四公子中喻雪嗜剑,疯狂搜集各种利器,以求打败秋叶公子手中持有的蚀阳,这已是不传之秘。”
初一心中微微吃惊,面色仍是木讷。除了他亲眼目睹的卫子夫四剑,何时又冒出个龙纹剑?传闻秋叶剑术过人,如此看来传言不假,而且他还是古剑蚀阳的主人。
只听到杨晚清柔的声音又继续道:“杨朝,你莫忘了,独孤公子请我来就是为了护卫这把剑。目前公子不知去了哪里,冷琦估计是在替公子护场……”
“你怎么知道冷琦在帮独孤公子?”杨朝忍不住插问一句。
“除了自家公子,骄傲齐天的影子剑冷琦怎么可能为了外人动手?他之所以动手,肯定是有求于独孤公子……不过这个人可不安好心。”
“为什么?”杨朝又问。
“我看他一直朝墙下回廊跑去,引得雪公子将对面小哥的房门都打破了。”
“故意的吗?”
“是的,不知为何。”杨晚细细地说。
她的话音一落,初一不禁脸上失笑:“那是为了试探我的武功和诚心。”脸上传来薄薄的钝感,他这才察觉独孤凯旋的易容术果真高超,尽管脸皮枯燥,但丝毫不影响内里牵连的表情。
“杨晚……”杨朝吞吞吐吐地唤了一声,语声迟疑,“我觉得那个雪公子看起来很眼熟……”
杨晚扑哧一笑,盈盈眼眸聚集于他面容上:“鼎鼎大名的江湖四公子,看起来谁不眼熟?喻雪配剑,楚轩抚笛,银光长射,青鸾御风这都是江湖中不朽传奇了!”
“雪公子!”场地里蓦地响起一声冷喝,白衣翩翩的独孤凯旋终于姗姗出现。
喻雪极快飞掠落于屋脊之上,月光中,似天神一般冷冷俯瞰苍茫大地,冷漠而尊贵。
冷琦白皙绝美的脸庞朝右首窗户望去,冷漠的脸,冷漠的眼睛,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寒意森森的月色之中,小院里的光线显得更加诡异了。
杨晚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挡在了杨朝身前。
“冷公子,那是我请来的贵客,还望公子宽恕。”独孤凯旋突然朗声笑道,“杨姑娘直率坦诚,先前谈论公子并非是不敬之意……”
冷琦听闻此句,似乎没看到院子里凭空出现的这么多人般,走到独孤凯旋跟前站定,冷冷问道:“完事了?”
独孤凯旋点点头:“多谢公子护场。”
冷琦不发一语,穿过他离开了院子。
月光下,院子里,两道白色身影一上一下对峙。
“剑我是受人之托,肯定不可双手相奉。只是公子如果还执意要取,我们青羽定会忠心护剑。”独孤凯旋朝月光中的白衣雪公子微笑着。
雪公子稍稍动容,面色变化极快,胜过清风无形。“林青羽在这里?”
独孤凯旋笃定笑道:“正是。”
喻雪垂眸片刻,随即抬头冷冷道:“叫她出来。”
独孤凯旋轻慢笑道:“看来雪公子要看到本尊才罢手啊……”
初一迅速回想有关林青羽的情报记载,脑海中浮现起她的特征:少言、擅使长鞭、尽忠职守、与喻雪自小指婚。
初一逡视四周,探访林青羽存在的痕迹。目前林青羽效忠于青龙镇镇主独孤凯旋,未婚夫为了寻剑而找到了这里,作为中间人,她该如何处理两方的纷争?
很快,在场盘桓不去的人都看到了答案。
喻雪轻轻一动,飘落在院中。他的右手依旧提着那把两寸宽窄的尚缺,剑尖森然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独孤凯旋一直微笑着,仅侧头清楚地唤了一声:“阿羽。”
一道阴柔凌厉的破空之声直接冲向雪公子所站之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闪闪发光的青黑鞭子,像条柔软轻巧的美女蛇。再一看雪公子的落脚之处,早已不见人影。
青黑鞭子再横空陡峭一闪,一道黑色身影跃出长廊,欺身切进雪公子身形一丈之内。鞭子灵巧绵密,舞得流转生辉,将满地的银色打碎成乱玉流觞。
雪公子身形翩飞,被鞭风卷起的衣襟像在雪中盛开的白莲。
“好了,阿羽,雪公子一直不忍回击,我们岂可厚颜缠着不放。”独孤凯旋突然清清朗朗地笑道。
那名叫做阿羽的女子右手在月下轻扬,瞬间鞭子消失于手掌之间。她沉默地一鞠躬,退回独孤凯旋的身影之后。
雪公子双手垂落两侧,冷漠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气息根本微不可闻。
“现在相信了吧?阿羽的确在保护这把剑。”独孤凯旋不改笑容,如同杨柳轻烟,笑得极为淡然。
雪公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独孤凯旋身后,双袖伸展,似一只腾空而起的鸢鸟,消失于檐头屋后。
独孤凯旋回首,徐徐望着黑衣女子,脸上荡漾着春风化雪的微笑:“我们阿羽功不可没啊!”
林青羽平静的脸上无一丝波动,她转过身朝黑暗走去。
独孤凯旋双手抱拳,向院落四周频频施礼:“今晚多有叨扰各位莅临青龙镇的贵客,我独孤凯旋在此向各位贵客赔礼了。”
话音刚落,院子四周本来暗藏在阴影的身形都不见了,厢房之中的几盏零星的烛火悄悄熄灭。初一走回被破坏门户的房间,弛然而卧,凝神细听,还能捕捉到两道微微的人声。
“龙纹剑会在这里吗?”
“‘七星难求,万户之选。两若不离,青龙凯旋。’这句话的最后一句,说的就是此间神通广大的独孤公子了,他连接南来北往的各路商旅,互通贸易。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一定会给你办成。所以龙纹剑不是会不会在这里,而是最终一定在这里。”
“那个阿羽是谁?怎么最后和雪公子不打了?”
“阿羽就是青羽鞭林青羽,是近年才崛起的年轻高手,传闻是青鸾公子的妹妹。雪公子能从容游走于鞭影之中,武功显然在青羽之上,至于最后为何收手,肯定和他们自小指婚的交情有关。”
呆板男声沉寂了许久,才“啊”地一声,像是记起了什么紧要之事。
“小晚,最后一个问题,对面的黑衣小哥是谁?”
过了许久,似乎那名被唤做杨晚的少女睡着了,没有任何声响。
“高人。”
第一卷 北冥有鱼 杨晚
青龙镇外的官道上掠起一阵阵的灰尘黄烟,一行几十人的队伍分成断断续续的几拨正在赶路。远远看去,人头攒动,好似黄色纱幔上的几个黑色污点。
众人都低头疾行,满脸风霜,还不时听到一个高声叫骂的声音:“格老子的,这么慢,什么时候到北州!”
初一稳定手上的缰绳,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老爷。赶路的这几日,白天昏黄干涸的太阳照得赵老爷骂人不断,偏偏等到深夜时又是大风呼啸,刮起满地的沙尘乱舞。
初一身后的马车内传来低沉的咳嗽声,抑郁得像晚间山峦滚来的风,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如果侧耳细听,能发现咳嗽声中夹着绵长的呼吸,似乎就是这样辅佐着,确保车厢内的人气息不停滞,也不至于一口气晕厥了过去。
初一知道,那是伪装。伪装成病秧子,降低敌人的注意。而且好巧不巧,他负责照顾的病人,名字就叫“病公子”。
病公子早上由他扶出门,对外宣称是赵老爷的义子,长年患病,这次随家人去北疆寻医求药,祈求根治。既然是病入膏肓,那么四肢无力也是极为寻常的现象,是以初一扶住他时,他差不多栽倒在初一怀里,全依仗初一将他拖抱入车内。
初一一连赶了五天的马车,两眼熬得通红,脸上干燥难耐,可是赵老爷看了一眼初一,又大声骂骂咧咧:“初一,格老子的,没吃饭吗?跟上!”
初一抿下嘴,不发一声,微微催动马匹。从原来的雕栏玉栋富丽堂皇的海边城镇一路旖旎行至东京,穿过开封,马上就落出战争留给大地的创伤——断壁残垣,荒草连披,有的村落不见一个人影。
这队马车刚穿过的一个官道旁的村子,破落不堪。
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只剩下土坯黄草,蛛丝瓦砾,遍地都是烈火烧过的痕迹,瘦骨嶙嶙的地上甚至连虫草也见不着。再走了一会,河边躺着黑浮浮的一片尸首,破烂的衣物将河床塞满,不闻流水声音。沿着河流一里开外是片白桦林,里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风幡,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百姓悬吊的尸首在风中飘荡。
初一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未出辟邪前,边院老赵告诉他,外面征战连连,残兵败卒、侥存百姓流离失所;现在看来,眼前景况实出老赵之想象,因为不知要比他的描述要惨烈多少。
初一端正地坐在马车上,心底冰凉地感受着夹道的疮痍,满眼的苍凉。前方落日的黄晕撒在这一片人马上,除了赵老爷,其余人皆无法言语触目所及的创伤。
一人一马快速冲过初一所在的这三辆马车形成的队伍,远远的还带起了一阵风。马上紫衣人腰背硬朗,挺直得像杆标枪,随着马的颠簸,他的身姿不发生一点变动。初一堪堪掠了一眼,就知道是队伍中的“巡城马”,他一定又是折回催促后面落下之人。
官道上落日死寂,只听见马蹄和马的重重喘息声。
有阵淡淡的风掠过夹道的树林。
“嗖嗖嗖”几只利箭从稀疏的树林中冒出来,初一斜扫一下,发现未见任何人影,看来正值初寒,尚是粗壮的树木让偷袭者隐藏了身形。
官道上的人都纷纷震飞箭矢。树林里突然闪身跃出一批黑衣人,像飞蝗一样俯冲马车队伍。
为首的赵老爷将身前马夫朝前一提,自己钻进了车厢,还瓮声瓮气地大喊:“小四,护卫!”名叫小四的是名黑衣少年,有着淡淡的眼,笔直的鼻,薄薄的嘴唇,本来坐在车前驾车,此时听赵老爷这么一喊,他从别人没注意到的方位抽出了一把薄似秋水的刀,像只敏捷的猿,猱身而上。
他的刀璀璨似流光,光到影到,眼前的刺客在他周围散花般地倒下,后方的人又前赴后继赶上。小四在夕阳残照中极快地移动身形,只一刀,反复一刀,在冬日的薄阳里开出一朵又一朵妖艳血红的花。
初一伸手将身后的公子一提,避过了几支箭,就地一滚,倒向左侧荒草蔓延的草地。身旁的公子似乎咳嗽得更急更厉害了,初一将公子身子扶正,自己挡在公子身前,右手隐在袍袖之中,手指摩挲着地面,试地底硬度。
阵尾的地方沙尘漫布,看不真切情况,只见刀光剑影闪动,不辨敌我。中间部段初一定睛一看,一共有五六人影,背靠背攒成一团,重重抵御流矢飞箭,倒也无人负伤。黑衣女子林青羽立在外围,冰冷着容颜,一人一鞭在道旁飞舞,似长袖善舞的仙子,将一批又一批翎羽卷下,流落在脚边,堆砌成连绵不断的羽田。
初一发现,这批黑衣刺客极有规律,先是用流箭分开马车和步行众人,再出动杀手伏击被拦截成三段的商旅队伍,对付中间那截的正是白色的绳网,各有两人手持一端,将网绳漫天罩下,恶狠狠地向林青羽身上招呼。
青青的鞭子卷起一朵朵的血花,林青羽使起鞭来眼神冷冽,招招夺命。初一看到青羽鞭身后背负着一只用黑色缎布包裹的长方形盒子,无论她如何变动身形,始终不肯背对众人。越来越多的绳网聚集到她跟前,像支蔓藤缠上她的鞭子。
林青羽始终维护着背后。
初一暗自思量:龙纹剑十有八九在盒子里,中间这段刺客的目标就是她。
“初一!”病公子咳嗽着开口,打断初一的盘算,身子在摇摆的草中越发显得弱不禁风。
“是。”初一只得收回注意青羽鞭的目光,应声答道。
“看好那只箱子。”玉质般的手臂指向马车上的一只红漆木箱子,随着咳嗽的身子,纤弱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那是长风镖局下的一只箱子,并不起眼,和另外两只黄色的木箱绑在一起,也就随随便便地吊在马匹上,旁边仅有一个绛色服饰的汉子在紧紧守护着。
“那人是长风镖局的二镖头,人称‘一阵风’赵前。”公子淡淡地说着,一边运气用锦帕挡住前方射来的冷箭,不带一丝风声。
初一双眼一凝,牢牢地盯紧马车。一阵风赵前的双拳舞得虎虎生风,隐隐带有原西长臂拳风采。
“不过看来这阵风快刮不起来了。”公子掩住嘴角,又是一阵咳嗽。“长臂拳源自猿猴灵巧腾挪树木所创,气力不继就会使身形受阻,身形受阻就成了靶子。”
“依公子所看,是否实施援手?”初一问道。
公子抖动着身子咳嗽,还压抑着低低的笑声。“我可不知,我只负责看着初一,初一只负责看着那只箱子,上头是这样交代的。”
青羽鞭的风声渐缓,林青羽扫过了三次蒙面刺客的冲击,眼中森然不减,仍然独力支撑。一只轻灵飘忽的长剑搭上了散向青羽的绳索,来人腰身伏低,剑尖滴溜溜地在她头顶上旋转一圈,又嗡嗡直震送向前方。
是昨晚那名黄衣女子杨晚。她脸上还擒着淡淡的笑容,似杨柳浮烟,身形却是无比灵巧,让衣衫的那抹黄色在黑压压的潮水和箭矢之中亮丽了不少。
杨晚一来,林青羽的压力骤减,两人首尾相连,配合默契。一时之间,中间的战况变成久攻不进。
初一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置身事外。回想起在青龙客栈里看到的情景,他也能大胆推断出,杨晚等人的确是独孤镇主请来的“贵客”——护卫龙纹剑的第二道屏障。
纵观杨晚轻灵的剑法,飘忽的身影,亦能推断出她的武功应是强于官道上的众人。
初一转过眼光,看着目标箱子。
一阵风赵前站在绑缚箱子的马车前,身形果然越来越慢,手脚渐渐错乱,饶是在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几条带有钩爪的绳索飞向赵老爷的车厢,“喀嚓”一声将厢壁钩得四散分开,赵老爷臃肿高大的身子马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蹲下双膝双手抱头,大声嘶吼:“拐子马——”声音中虽然带着强烈的战抖,但那恰到好处的弯腰,低到不能再低的底盘,刚好避开了刺客的杀着。
“我们的大爷可不能死啊!”初一身后的公子突然淡淡地说,将手上白色的锦帕挥了出去。锦帕平平飞起,旋转几圈,唰唰唰切断了几条绳索,再次回旋到还在拼命咳嗽的公子手里。
初一的眼睛还是盯在箱子上面。
一道紫色的人影流星般地划过初一跟前,速度之快,让他感觉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鲜艳的幻影。紫衣人伸手在马背上轻轻一按,人轻飘飘飞起,像片叶子不偏不倚落在赵老爷身边。赵老爷看了一眼,咧嘴一笑:“拐子来得正好。”
几条钩链飞向了那只红木箱子。
公子重重咳嗽了一声。
初一得令,身形已经发动,双袖伸展,轻轻跃向箱顶。人未至,掌先发,掌风切向地上,沙砾跃起,像几颗飞蝗石分成三路打在袭击赵前的黑衣人身上。赵前马上长吸一口气,舒缓了身形。
初一刚刚站定,一只□□两只钩链火急飞来。使枪人四肢瘦长,眼睛尚显年轻。枪尖炫出一团银光,照着他冰冷的瞳仁。
初一认得这招出自‘银鞍梨花’赵云飞,脚下丝毫不敢含糊。他跃起长身,极快地在空中旋转,又似雪花般飘下,将左手一引,用袖子缠住□□,脚下左右挪移,踢飞锁链反弹开去,震倒了两个飞起的刺客身影。
点点银碎的光芒始终不离初一双目,他稳住下盘,灵活地躲避了几枪。公子端坐在草丛中,不再咳嗽,双目炯炯地看着初一那里。
初一躲避了二十七枪后突然双臂舒展,一顿一牵,那只银光闪闪的枪就顺势掳到了手中。赵云飞见枪杆脱手,眼色大变。初一将枪狠狠地扎向马车车辕之上,伸腿一踢,踢断那柄寒光凛冽的枪头,唯独将□□身掂在了手里,扫开了赵云飞的单掌进攻。
官道上左右飞矢不断,中间还夹杂着暗器呼啸之声。
从青龙镇出行的众人渐渐被逼至马车之后,草丛之前。紫衣人提着赵老爷跃进了草中,小四一手提着赵夫人,一手挽着小姐,也消失于草丛之中。长风镖局的三位镖师且战且退,逐步接近公子,护成一层包围圈。
而站在高处的初一就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初一双目微微一沉,双手抡起枪身,在头顶上飞快地舞动几圈,拉出一层弧形屏障。光影后又幻成银色布幔,密不透风的枪身击退箭矢,使飞箭如潮水般散去,他将右手一顿,凝然住枪身,反手背于身后,左臂垂于身侧,低沉了眉眼,听声辨位,整个人如远山般岿然静寂。
初一这一式“万绽春雷”棍法一气呵成,动作利落流畅,有如千里行云。身后草丛中的几人不禁都眯起了眼睛。
公子从左侧望去,只看到初一坚毅沉默的侧脸,迎着淡薄的落日余晖,流淌着微亮的光彩。明明还是那名木讷瘦削的年轻人,却像是站在高处睥睨众生的少年将军,临风而立,英气凛凛。
公子仍然端坐于草中,沉声道:“箱子!”
初一了悟公子成令,是要他先行护送箱子离开。
他突然长身暴起,用棍棒将马车上绑定的绳索震开,拾起箱子,托于左手之上,扔掉武器,发狠朝草丛之中跃去。脚尖轻轻一触草丛,人已掠开几丈远。
夕阳下,初一的身影已经越飘越远。
公子见箱子已然安全,用内力送出一个字:“退!”
霎那间,重重鞭影消失不见,林青羽以绝快的身姿朝后凌空一翻,隐于草中。杨晚纵身闪进漫漫烟尘,再无踪影。
林中的黑衣人黑压压地涌出,收了绳索,抽出短刃,齐齐滚进草丛,继续追杀青龙众人。
就在此时,静寂无声的树林中很突兀地响起一阵阵尖锐的哨声,短促尖急,不成曲调。
公子听后脸色微变,声音里带着一丝抖动:“唐门的蛇哨!”
这几个字大家都听到了,纷纷凝神细看。
江湖传闻四川唐门擅使毒,能以哨音驱蛇,咬噬草丛中埋伏的对手,使对手染上蛇毒活活疼死。官道上的众人本都是依从冷琦安排,一切的调令指挥均听从病公子的差遣,未曾料到躲过树林里黑衣人的埋伏之后,还要面临第二拨的刺杀者——唐门。
赵云飞的明枪易躲,黑衣人的暗箭难防,但论及唐门蛇毒,前面遭受的风浪只能算是小伤。
是以公子的警示刚刚落下话音,大家就像一阵风地朝后急退。
草丛中窸窸窣窣传来响动,草叶分成十多缕细小缝隙摆动,遽尔合上,就像溪流涧底有快鱼滑过。那种颤动还未合成一大股,青龙众人面前几丈之遥的黑衣刺客们就纷纷倒地,多数人抑制不住,匍匐在草叶间颤抖,凄厉地发出惨叫。他们虽有黑巾掩面,但嘴角无一例外地浸染出一片湿迹,抬起头来,还能看见黑巾下涎出的血水。
公子似乎能预见即将会发生什么,当先跃起身形,朝后疾退,朗声吩咐道:“快退,远离草丛!提防唐门下一轮进攻!”
话音刚落,从草丛对首的树林里射出数十支火油箭,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草中,借着丝丝晚风,极快就成了燎原之势。
蛇毒之后,果然有火攻。
公子只得仰天长叹一声:“杨晚断后,清扫余敌——”声音浑厚绵长,响震四野。
正在疾行的初一也听到了这个啸声,心里忖道:“有这等内力,不愧是七星之一的病公子。”脚步却不停缓。
行到安全处,他回首一望,看到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有条淡黄色的身影迎空升起,像只飘飘荡荡的雨燕,以一种空灵之姿,冲上了林梢。
耳旁还传来那道清脆出谷的声音:“青羽,借剑一用!”
初一凝神看去,只见远方青光闪耀,杨晚已从林青羽背后抽出了一柄古剑,当胸横扫,有如远古灵祖开拓江山万里,将一道蓬勃剑气激射开去。
强大剑气震得干枯的树枝纷纷断落,逼出了隐匿在林梢的唐门之人的身形。杨晚淡黄色的身影借着树林里回旋的力道,在空中翩然飞转,剑过光闪,一一刺穿了飘落下的唐门人的身躯,如同秋风席卷落叶一般。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真相
晚风吹来有点微凉,一座村子孤落落矗在小山脚,没有一丝人烟。
公子一行人步行至清水村时,都能看到有个青色的人影坐在箱子上,在那条标有“清水村”的驿旗下,正呆滞着出神。
杨晚抬头看去,一个不足十八的少年,淡淡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似乎永远如出一辙的木讷呆板,整个人不动的时候安静得如同涧底滑过的清幽泉水,闪动的时候轻巧得如同雪间掠过的麋鹿。
她侧首看了下身旁的少年,也是一张呆呆的脸庞,不由得微笑着对他说:“杨朝,你们两个是兄弟。”
杨朝看了眼初一,初一早已站起,立于道旁。
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均都未回避。初一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冷漠的双瞳里夹杂着一丝茫然,而那双眼睛在回到身旁女子面庞上时,才恢复了清明。
初一心里喟叹一声,察觉这个看似木讷的少年一定大有来历。
在刚才的混战中,旁人可能无暇他顾,但是初一注意到了几个人的事情,这名少年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武功招式平淡无奇,在堪堪使了一招避敌后,每次很危险地滑过杀招,身形晦涩迟缓,似乎在极力思索下招出手的方式。但无论敌人怎么进攻,都不能伤及他的要害。
赵老爷又恢复了他的雄风,大步走过去,在初一背后大力拍打:“初一这毛小子不错,逃跑比谁都管用。”初一的身子被他拍得歪歪斜斜。
公子仍然一叠声地咳嗽,夫人和小姐的脸花容失色,略显困顿的疲态,她们靠在墙披上微微喘气。
赵老爷腆着肚子,很有几分老爷的气势:“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初一小四赶了五天车,好好睡一觉。其余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初一见公子一点头,就转身朝黄泥搭成的村舍走去。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狸猫踩在瓦楞上那样悄然。
初一不问身后,抬手掀起门帘,看都不看眼前破败的场景,倒头就睡在了土炕上。
紧随进门的小四盘腿坐在炕尾,闭目养神。
夜里漆黑一片,几点孤星点缀在黑黑的天幕上。
清水村里万籁俱静,在不起眼的村尾土房里,闪跳着一两点微弱的烛火。
青羽鞭静静地站在房外,她的身上还背着那只锦缎长盒。
窗格上映照着两个晃动的影子,随即,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房内响起:“今日情况如何?”
另一个影子似乎在低头沉吟着,过得片刻,他才轻缓地说道:“师兄所问是何事?”而听嗓音,正显得年轻。
“初一。”
“一切如常。”
“看出他的武功来路了吗?”
“今日他划起沙石暗助赵前,化解三路攻势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武功之强已初现端倪。”
“他到底是何来历?”那道年长的声音继续追问。
“从他躲闭‘梨花枪’赵云飞脚法来看,下盘稳固,走的是巴蜀王家的路子。”
“巴蜀霸王枪?”
“正是。”
“这套枪法仅是有所耳闻,一百年来失传已久!”
“师兄,这个人的出现本来就有些匪夷所思,他不管做什么事现在看来也是可能的。”
房中许久没有声音。过了一会,继而又响起年长者的话语:“我看过他出手,用的是岭南宇文家的移花接木手法。”
年轻的声音接道:“这说明,初一博取百家之长,内力深厚。”
年长者喟叹:“极有可能。”
“师兄可是在怀疑他的能力?”年轻人接过话说道,“我见他夺去梨花枪,使了一招‘万绽春雷’力道火候恰到好处,很难相信他不是采集百家之长、内力深厚之人。”
老者讶然:“你是说,在江湖枪法中排名前五的‘银鞍梨花’赵云飞,被他夺走了兵器?”
少者点头:“而且是一招。”
烛火中有个人影在慢慢踱步,良久才抬头:“初一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测。”
年轻的声音似乎在加强老者的推断,说道:“今日一战混乱不堪,所有人都很自然地藏匿到草中,避开弓箭流矢的袭击,只有初一拒守道上,看似愚蠢轻敌,实则不然。”
“哦?”
“先前他将病公子聂无忧提到草丛之中,只是初初遇敌还探不清来人目的,等病公子发令保护箱子时,他再也不肯避回草丛,此时就可以看出几个问题。”
“说下去。”
“一,敌人的目的是阿羽背后的龙纹剑,是以集中拦截她的青羽鞭。”
“二,先前那拨人没察觉箱子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仅是派出一条梨花枪应敌。病公子下令初一护送箱子先行撤退,不仅向第一批人暴露了此物的重要性,而且明白告诉后来居上的唐门他们要找的东西在哪里。果然,箱子护送离开后,唐门就肆无忌惮地放火。”
“三,初一跃上马车后,百忙之中还抬头看了看镖旗,肯定判断出了晚来风向,他堤防火攻是以苦守也不随意躲避,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四,从他震断枪尖以棍棒扫敌来看,似乎不忍杀生,应是宅心仁厚。可他先前提起病公子掼入草丛,暴露发令人的位置,用来探测敌人的动机,此法又不似忠良之举。”
房内踱步之人微微一笑:“真是个奇怪的孩子,难怪深得我心。”
“师兄坚持认定见过此人么?”
“我敢肯定我一定见过他,是在漠北一带有过一面之缘,他的眼睛我忘不了。”
“我自行将他装扮成和他面目表情极为相似的木讷之人,他也并不在意。”
“有何不妥吗?”
“如果是女子,对于容貌甚是看重,但初一不为之所动。”
“你的意思是……”
“师兄,初一的禀性虽异于常人,但她的确是女子之身。”
房内年长的诸葛东阁转过身,对着微笑的白衣公子独孤凯旋,沉声问道:“你可肯定?”
“药王传人何曾出过一次纰漏?”
“难怪她从来不主动询问我出战一事,原来是为了提防我近身把脉探出她的秘密。”诸葛东阁长叹一声,“何苦拖一个女子卷进辟邪是非。”
“那日若不是近身给她易容,这个秘密很难发现,只能说,她太谨慎了……”
诸葛东阁垂下眼睑,凝声吩咐:“终是我连累她奔波,日后定当尽我们一切所能助她脱险。”
“师兄为何对初一如此关怀?”
“我四十年来占卦天象从未失测,但初一那一卦相显示,她突临无方,绝非寻常。”
“阮四。”
黑暗中响起一个低缓的声音。
黑衣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小四心里吃惊不已,这个初一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坐着,自己浑然不知,如果他想取自己性命,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是谁?”小四淡淡地发问,人已站起,朝窗边慢慢靠近。
“初一。”
“初一只不过是个代称。”
“无关轻重之人。”
小四的右手已经慢慢搭上左臂。
“留点力气吧!没必要同根相急。”初一的眼光掠过阮四的手,他知道快刀阮四的刀在哪里。
“你怎么敢肯定我是谁。”
“湘西阮氏,五代习刀,刃似蝉翼,光似琉璃,厚积薄发,所向披靡。”只能说很凑巧,我见过先祖阮西刀法,所以我知道你是谁。初一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两句。
代号为“小四”的阮四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巴。
两人在黑暗中静默着,窗棂上滚过浓浓的风声。这个寂静的夜,除了夜空传来冷燥的风,世界里剩余的,似乎只有令人窒息的黑。
“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过了很久,初一迟疑地问了一个问题。
阮四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初一突然长身而起,在空中姿势优美地旋转两圈,身子触及地面时,右手由上而下拉出一道凌厉闪耀的光线。
这招过后,阮四冷淡如石的脸终于微微变化,他不由得站起,凝视着初一。
初一静静地站在这个坚硬冷漠的少年面前,看着他冷光四射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冷彻见底的双瞳,淡漠木讷的面容,阮四面对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你怎么知道‘流刃’中的最后一招?”阮四继续追问。
初一看着阮四越来越冷冽的眼睛,面前坚强如花岗岩的少年,双眼竟然带有血红的光。那个在万军之中抿着坚毅的嘴,挥动稳定的刀的少年已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被看穿后的惶恐和无措。
初一平静地说:“这是不传之秘‘流刃’的第三招,也是最后一招。众人皆以为快刀阮四杀人只会反复一招,又怎见流光后的华美一击。”
阮四的手格格作响:“你到底是谁?”他压抑着声音,偏偏无法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流刃’的空灵碎影,岂是我这凡夫俗子能够效仿?”初一不改语调的平静。
阮四马上冷静了下来,他突然忆起刚才的初一的确只有招式的绚丽而无刀法的心得,不由得用一双眼睛逡巡着初一全身。
“你不必担心我,对于你而言,似乎是我窥探了你的秘密;而其实只能说我有缘得见先祖的刀法而已。”
初一看到阮四又恢复了先前的提防与冷漠,微微一笑,不过透过这层僵冷的脸皮,他的笑容很难得传达到善意。
“我们现在好比是一条线上的蚱蜢,再互相揣测,恐怕要错失良机。”
“哦?你看出了什么?说来看看?”黑衣的阮四直视着对面的青衫初一,口气里满满都是怀疑。
“你可曾见过一种‘乌丸泥’?”初一突然问道。
阮四直接闭上了嘴巴。
“这种乌丸泥顾名思义,是形如墨漆,味如焦泥的东西。更紧要的在于它是西域的贡品,也是精湛易容术必不可少之物。”
阮四好像听懂了点什么,眼光停留在初一的脸上。
“独孤镇主给我们易容的那晚,我用指甲刮下了一点药泥仔细闻过,正是由乌丸所制。”
“初一的意思是……”
初一微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除非是药王老人的回春妙手,伴以乌丸易容的面目是不容易恢复的。”
而独孤镇主能使用此种贡品药,显然也是神算子授意而为。
阮四坚毅的面部已有一丝松动,他迟疑地开口:“神算子为什么要使用这种药物?”
“很简单,因为我们最终一定会死,所以没必要恢复本来面目。”
阮四僵直站立,初一却目光平静,说出此话时让人觉得好似是无关紧要之事。阮四追问一句:“什么意思?”
“此药如此名贵,易容之后依附在脸庞上,至死也不易揭下。神算子想必让我们一举成功不留后路,是以根本不会担心回头还为我们恢复面容,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就是死人。”
房内又恢复了漆黑和冷清。
阮四的脸隐藏在独孤凯旋精湛易容之下,很难看出他真实的想法。初一一双眸子在黑暗中炯炯然闪着光彩。
“今日一事,初一看出了多少?”
初一走到窗前的木椅前,默默地坐下,靠着椅子低声说:“白日负责盯防我的是病公子聂无忧,很显然,他不是赵老爷这边的人。”
“何以见得?”
“我提起他放在草丛之中,触及过他的脉络,脉象微凉,身体孱弱,一直咳嗽,正是传闻中足不出户的聂无忧。”初一转眼看向窗外,“他不大关心赵老爷的死活,只顾着箱子。”
“既然他不是赵老爷的人,那赵老爷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青羽鞭、杨晚、呆呆的少年这三人是独孤镇主的人,想必是为了托付龙纹剑一事;赵老爷,你,我,马□□,长风镖局是一起的,而病公子聂无忧一定不是我们这批人里的……”
“马□□也来了?”阮四着实吃惊了不少。
“‘紫衣怒马,秋色□□’,的确是塞外马王马□□。今日若不是他在马上露了一手,我很难看出久负盛名的马王也在为秋叶公子奔波。”
阮四吃惊不已,单是打破禁忌出行在外的聂无忧就让他微微动容,再加上马□□,来路不明的初一更让他难以平静。
“初一如何看出这些来的?”
“我误打误撞进入辟邪青衣营中,那是一个搜集情报的组织。除了辟邪中人,青衣营搜集的江湖众人资料齐全,有的配有详细的解图说明,因此要看出以上众人也并非极难之事,阮四也是如此。”初一说到这里停顿,微微一笑。
“聂无忧不是辟邪之人?”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咳嗽。”
初一看到阮四直视自己的眼睛,转过目光看向窗外,接着解答他的疑问:“试以七星之首的病公子聂无忧,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抑制不住咳嗽声,不住向旁人警示呢?”
说罢,他的脸上仍是一片平静。“是不是,聂公子?”
阮四心下一惊,凝神看去,这才注意到窗外胡杨树下飘飘荡荡站着一条人影。
来人轻轻咳嗽几声,道:“说的好,初一。”
阮四刚还看到聂公子站在树下,语声一落,也不知怎的就来到窗前。
“外面风大,公子请进。”初一朗声道。
病公子像片纸般飘了进来。他的肤色惨白,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竟然泛着幽幽的冷光。目光一旦落在初一脸上,他便笑道:“初一认为我为何警示呢?”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江湖之事我仅能揣测一二,其余不明之处还望公子明示。”
病公子的嘴角微微勾动,他的眼光一瞬不移初一的眼睛。
“十月十日我接到独孤镇主传信,请我十日后在青龙会合,负责组织押送一只箱子。”
“以公子之力,护送箱子易如反掌,只是不知为何一路上频频发声警示刺客?”
“我依照镇主之意。”
聂无忧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脸色平静,眼瞳冷澈见底,不生一丝波动。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箱子
初一垂下眼睑,看似木讷平静,心里却极快地转过数念。
我这好比是赌一次,看我认出的阮四是否值得相信;今日混战的黑衣人有两批,各自有不同目的;这个笑得比狐狸还狡猾的病公子白天咳嗽引得黑衣人一直刺杀,仿似担心别人不知箱子的去向,甚至他的话也不能完全信任;独孤镇主看似独立做生意,却和辟邪山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病公子轻轻一咳,脸上微笑不止:“初一好生安息,今日初见初一身手,当真是深不可测啊,我还是跟着初一稳当些……”语声渐渐低缓,他的身子一倒,轻飘飘地躺在初一先前休息的床上。
初一不置可否地抿着唇角,身子静静地靠在椅子上,心里暗道。“这只狐狸害怕小四盯不住我,居然亲自来了。”
黑暗中,阮四突然开口:“聂公子,今日唐门为何杀了先前一批人?”
这也是初一不明白之处,只可惜聂无忧刚才转开话题不肯回答,现在阮四按捺不住,倒是先前问了起来。
“他们原本想以哨音驱蛇杀光一切,怎料到火烧之后独孤镇主请来了小姑娘,偏偏那小姑娘又厉害得紧。”
病公子双手后枕,平平淡淡地说着,嘴角牵动着一丝笑容,眼光若有若无地瞟向初一。
初一不禁问:“那姑娘是何来历?”
“不知道。”聂无忧回答得十分爽快。
初一回想起杨晚绝妙的轻功和轻灵的剑法,的确不是他所熟悉的套路,而且聂无忧也没必要句句属实相告。
“并非常人,江湖中为何典籍无名。”
病公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极有可能是——正值动荡混乱之际,群雄并起,高手林立,原本隐世山林的人物在战火侵袭之下纷纷现身自保。”
“公子出现这里也是这个原因吗?”初一一直没有说话,听到此时却插上一句。
“初一真是谨言慎行哪,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打探问题。”病公子始终笑道。
初一听后微微一笑,他所有的笑容转到脸庞上来,仅仅只是在唇角绽开了弧度:“公子不说也无妨。”
“很简单,小四,你,我,每个我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人来这里都是有原因的。”病公子眼光微微一转,落到初一脸上,“初一为何来到这里?”
初一低头沉吟了下,心下明白要打消这两人的疑虑,实属不易。
“初一不说也无妨。”
初一叹道:“我无意卷入辟邪任务之中,是个多余的人。”
病公子轻慢一笑,眼里带着质疑。
“既是多余之人,死,不足惜。但求明白一死而已。”
病公子和阮四都抬眼看着面前的青衣少年。他的身躯在晚风中纹丝不动,发尾轻轻拂起,脸上如出一辙的平静,可是他的语声含有无边的疲倦与厌弃。
窗外传来浓浓风声,甚至夹杂着隐隐的打斗呼喊。
初一眉眼不动,静坐于窗前。初一不动阮四自然不动。再看病公子聂无忧,他已经闭上眼睛弛然平卧。
于是房内静寂无声,这三人都沉得住气,可把左边院子的赵老爷急死了:“都死了吗?来个人去看看!”无人应声。只听得打斗声渐渐转移到村口初一他们栖息之地。
“小四!”赵老爷大吼一声。
阮四沉默起身,慢吞吞地朝门外走去。
过了好大一会,阮四又慢吞吞地回来了,已经不闻赵老爷的嗓音。
阮四站在门口,看着屋内一坐一卧两人。“不关心发生了何事?”他冷淡地问。
“箱子在就行。”似乎已经睡着的病公子淡淡回答。
“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聂无忧又恢复闭目养神的模样。
“喻雪带了数十人,抢走了青羽鞭。”阮四就用这简短几字描述刚才发生的事情。
相对于初一的沉默,聂无忧马上起身直视阮四:“龙纹剑呢?”
阮四突然也闭上了嘴巴。
“数月前江湖发生了一件大事,两位是否得知?”聂无忧眼见满场冷漠,只得再次开口。
“我们一直身处海外,不曾听闻。”初一代替阮四作答。
“世子秋叶带着药王传人诸葛先生,神算子,影子冷琦,银光公子等一行十人血洗了唐门。”聂无忧一口气说道,“那一战唐门施毒无效,众弟子纷纷被秋叶分经错骨后活活疼死,百年唐门毁于一旦后继无人。战后世子之残酷邪魅手段令人闻风丧胆,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唐门镇门之宝‘琉璃火’。”
“琉璃火?”初一低低地重复一声。
“小巧轻盈如雨滴,引爆后威力无比,爆炸延绵不绝使方圆百里夷为平地,色彩绚丽之极有如空中琉璃塔顶,是以冠名琉璃火。”聂无忧似乎已经猜测到初一在想什么,淡然说道,“箱子里正是琉璃火。”转眼却见阮四惊呆如泥塑,只有初一静止如水端坐椅中。他也似乎渐渐明了一个想法:初一这般貌不惊人少年,为何引起自己注意,不仅如此,辟邪中人也一直紧盯他不放。
正是他的沉着安静,他那内敛不可察觉的气息,平静得让人忽视。
阮四看着聂无忧,仍然没从那种震撼中恢复过来。他突然想起先前初一的询问:阮四,你为什么来这里?那语声如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叹息。
原来初一早已明白辟邪山庄草菅人命的本性。
初一即使不明白箱子里确切装的是什么,但也谨慎地托起,避开草丛,不抓不踢,足见他的小心甚微。
“这个人如此的沉默聪明,难怪赵老爷一直要我与他随行,将他盯紧点。”阮四随着众人沉默许久,不由得想到,看向初一的眼里有着微微的光,“这个人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如他所说的那样死不足惜?”
不待阮四的沉默,聂无忧一字一顿开口:“龙纹剑。”
这次阮四很爽快地答道:“雪公子手下分成三路袭击清水村尾,被院中青羽鞭和闻讯赶来的青龙镇人打退。雪公子突然出剑重击青羽,连人带身后锦盒一起抓走。那个小姑娘和杨姓少年被缠住,影子剑冷琦突然现身凌空抢夺锦盒,雪公子卷起青羽飞走,只留下两派众人尸首。龙纹剑还在锦盒内,现在冷琦手里。”
“看来冷琦一直混在队伍里,这几日并未离去。”初一看向阮四推测,“他一直在暗中监视着我们。”
“只是不知独孤镇主为何不亲自前来押送?”阮四也在揣测此行众人的目的。
初一看着聂无忧笑得一派淡漠开心,平静地说:“不,独孤镇主只怕也在这里。”
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初一这批人心里想的恐怕都是一般:这样无止境的争战估计不易停止。
众人各司其职,在自己位置上兢兢业业地扮成他人模样,如履薄冰。
无人知道隔壁住的到底是谁,对自己是否有利,无人得知任务的目的,仅仅只能揣测一些端倪。
好比长风镖局的镖头赵前,在夜间折损了六名镖师后,渐渐地按捺不住急欲先行。
夜里刮了一阵大风,吹得镖旗东倒西歪,一层稀稀薄薄的黄土落在长风镖局的镖车上,可赵前对这些丝毫不在意,只管在凌晨众人熟睡之时招呼剩余手下偷偷出行。
手下钱二见大家走了很远,才挺直了猫着的身子,对着副镖头一阵猛夸:“还是镖头想的周全,把马蹄和车轮上都裹了黄草,这样走起来才没声音。”
赵前看来心事重重,仍然弯腰低头大步朝前:“快走快走。还没离开清水山麓。”
天蒙蒙亮,路边萧瑟的村庄城墙都是一种冷淡阴郁的色彩,延绵开去,远处秋水寥落寒山凄清,晦涩的林间寂静无声。
“唐十一,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长风镖局众人听到惨淡冷漠的语声阴恻恻地响在晨间林中,个个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一株白杨树枝上轻飘飘地立着一道黑影。
漆黑的双目闪耀着凌厉冷酷的光芒,眼睛细细地眯起,和苍白的脸色配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尖诮嘲弄之意。
钱二抬头看了看这个长得像地狱修罗般俊美的少年,紧了紧口水,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为何拦阻我们长风镖局?”
黑衣少年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容。
“箱子留下,人也留下。”他冷冷地说。
“什么箱子?”钱二一阵张望,只见众人都是迷茫的神色,唯一的镖头赵前又低头不语。
树林中响起一阵尖尖簌簌的声音,像风吹动了碎木流丛,随着风声渐息,镖车四周的镖师已不见人影,钱二也仅仅只是留下一句短促的呼喊。
赵前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躯急速跃起,眼睛里掠过的全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就在刚才那阵风里,林间、草叶、地上均伸出细细麻麻的不易察觉的细银丝,像蜘蛛攫取食物般,所黏上的镖师来不及闷哼一声身体就被拖入暗处。
赵前甫一发动身形,树上的少年嘴中缓缓流淌出一曲简短的乐声。赵前在空中交换了几种身姿,笛声渐起时,他的四肢均是受到了控制,身子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心里的愤怒、恐惧、仇恨一瞬间涌上眼睛,他像头困捕的兽在网中嗷嗷低吼。
立于树枝上的少年根本一丝未动,只有飘飘衣袂在晨昏光线变幻中淡淡飞舞。
赵前噬血的面孔渐渐扭曲:“冷琦,你好手段,好……”
冷琦冷冷地看着地上匍匐的身体,声音里已经没有一点热度。
“唐十一,血蛊的滋味好受吗?杀你不需要我动一根手指。”
赵前五脏六腑火烧一样,血液里急升的燥热让他疼痛难当,他努力控制蜷曲的身体,颤声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唐十一?”
“无论身形、声音、武功、喜好都看不出破绽,唐门之变后你居然按制心思潜入长风镖局中伺机反扑,漏网的唐五、唐七、唐十一、双唐棍等人公子岂能不知?一只箱子就能把你们全都诱出一网打尽!”冷琦黑黑的眼眸闪过一抹冷厉的光,“昨日前朝余孽李敬唐旧部化身黑衣人来袭,抢夺青羽鞭身后的盒子;而你们唐门弟子尾随夹击,目标却是找出装有琉璃火的箱子,本来万事顺遂,只等着你夜间劫走箱子即可,可是你却疏忽了一点。”
赵前的脸抽搐变形,他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嘶吼一声:“是什么?”
冷琦讥诮冷漠的笑容森然再现:“昨天你守在木箱旁,仅仅抵挡了十三招就支撑不住,露出败象,真正的赵前是至少可以走过二十招的,你太心急了,唐十一。”
地上的赵前眼神涣散,神智慢慢在丧失,他的身躯渐渐地匍匐定住,稍作抽搐。
“你一松懈,唐门即知箱子在哪里。还有昨晚喻雪夜袭,你趁乱偷换了箱子想连夜送出,惨死的镖师尸首你看都未看一眼,只能说明你不是赵前!仗着唐门能解百毒的功力,以为偷龙转凤就能逃出生天?你哪里能料到先前给你们吃的不是□□而是苗蛊?这血蛊闻音舞动,吞噬宿主血液,毒素游入内脏,你顷刻就会毙命。”
浓浓的讥诮之音刚落,微微颤抖的人已完全静止。林中落入丝丝缕缕的光线,树上少年的容貌明亮可见,地上残留的还是大片大片的阴影。
天亮了。
等初一一行人出现在路途上时,赵前等人的尸首还杂乱地倒在树林前。
“怎么不走?格老子的!”赵老爷又在叫嚷着。
阮四正待翻动赵前尸体,初一出声阻拦:“不可。”
阮四看着那个疾行而来的少年,挽了袖口俯下身,细细地查看了下尸首,再回头对他轻轻说:“有毒。”
阮四脸色淡漠,扬声说道:“老爷,路被阻了。”
“绕过去!”赵老爷已经开骂了。
阮四和初一对望一眼,默契地走回马车落座。阮四一提缰绳,马蹄“希聿聿”抬起,他小心地拉过马头,朝树林深处行去。
初一坐在阮四的旁边,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轻微晃动,脑袋一点一点地朝着阮四那边靠去。
“听我说,你不要惊异,动作一切如常。”耳畔传来初一极轻的声音,他靠在阮四肩上,嘴唇轻轻蠕动。
阮四淡淡地抿着唇,同样用“传音入密”方法回应他:“你倒是谨慎。”
一股极清浅的药香从身旁人的发丝里透出来,若有若无带着凉爽气息,令阮四心里一震。他还没理清纷乱的思绪,初一已经开口说:“没办法,聂公子在后面。他是负责监视我们的。”
“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赵前身上的毒不一般,不是唐门或者江湖中的毒,因为全身如常,毒素在血液里没放出来,所以我推断一定是苗疆一带的密蛊。”
“嗯。”
“我如果没猜错,我们在辟邪吞噬的药丸就是这样的。”
马车微微颠簸了下,车厢里的病公子聂无忧轻轻咳嗽一声。
“阮四,不管怎样,我们现在逃不了了。”耳旁的初一似乎长叹一声。
“我不逃。”阮四淡淡地说,“要走你走。”
初一沉默了会,继而说道:“我不愿意别人操纵我的命运,我似乎一直没有自由地活着。”
道路上是轻缓而过的风景树林,马车座前的两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初一好像睡着了,阮四稳当地驾着车,偶尔只闻马儿的一两个响鼻。
“我有个残疾的妹妹,我有求于秋叶公子。”
过了许久,阮四才用传音说了这样的两句话。
“秋叶公子未必遵守诺言。”
“不,你有所不知,他应诺的事情从来都是实现的,只要你有命拿。”
初一沉默着,他记起了情报上所写的阮氏一族百年无人支撑,处于风雨飘零之期。也明白了每人来这里必是提着性命来赌,除了他别无所求。
两人并肩依靠,胶合的影子落在马车帷幕上,好比树林间的鸟儿那般亲密。
身后突然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提着初一轻轻地跌入了车厢。
初一并未抵抗,只是垂着眼,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两腿之上,靠着车壁坐着。
聂无忧看着他这幅模样,微微笑着,像淡淡的晚风吹动了沉沉的暮霭,清丽随和。“初一昨晚没睡好?”
初一并不看他的笑容,仍然垂视自己的双手:“嗯。”
聂无忧的笑容像朵盛开的花:“可是我占了初一的床铺?”
“不敢,是初一没将就好。”
聂无忧可能开心至极,笑容还未发出就转而轻轻咳嗽。他一边咳还一边紧盯着初一,温柔地说:“初一事成之后随我回庄吧!”
初一抬起了眼睛,径直盯着聂无忧,对上了一双幽深黝黑的眸子,里面闪着真假难辨的光芒。他淡淡地说:“不去。”
“那岂不是很可惜。”聂无忧轻轻地说,“这么有趣的人不陪我,山庄里的日子就要无聊多了。”
第一卷 北冥有鱼 惊鸿
幽州位于燕云十六州中下部,山高势陡,东西走向的山脉隐隐藏在半山层生的白云之中,以卧虎藏龙之姿成为武、儒、顺三州的天然屏障。
初一一行人赶至幽州时,已是离开辟邪之后一月有余。过了上京后,一路延绵不断的战火流寇侵扰,商旅队伍历经几次袭击后渐渐冲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初一,阮四,聂无忧,马□□,赵老爷及夫人小姐。
期间,但凡有黑衣蒙面人围追堵截队伍,病公子聂无忧总是端坐于车厢内,伸手拉住初一袖口,淡然道:“外面危险,你留在这里妥当些。”
初一本就肩负着照顾病公子起居及安全重责,听到这等淡薄语声,依照公子之意,果然留了下来,时刻陪伴左右,确保公子无忧。
聂无忧总是笑着看他:“你不好奇外面来的是谁?”
初一老实回答:“既然公子沉着于胸,想必来人不足为惧。”
聂无忧微微笑道,给苍白病容增添了不少清丽之色。“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初一眼鼻观心,沉默不语。
终究是聂无忧打破了岑寂。“现在胆敢与辟邪山庄作对的,恐怕只有前唐余孽李敬唐部了,他们被世子追杀,心生愤恨,忽又伙同荆湘势力,转头对抗辟邪。所以依现今局势推断,前来刺杀的团队,多半是这些人。”
初一沉默颔首,极少开口询问任何事情。
但在这一月之中,聂无忧已经不放他远离自己左右,即使夜间行路,聂无忧也必靠在他的右侧,随着车马的颠簸,将自身大半重量交付于他肩上。他谨慎推脱,无奈病公子面上倦容越来越深,狠心拒绝几次后,他暗叹一声,咬咬牙一并承担了他的病情与依靠。
只是次日醒来,他猛然发现自己横卧在车厢内,枕靠在聂无忧膝上时,马上醒悟过来自己道行终究浅了,被这面软心黑的病公子又戏弄了一回。
聂无忧交叠双袖顿于膝前,冲他微微一笑,无限清隽柔和。
初一弯腰顿首,极快隐去面容上的愠怒之色,身子朝后退让,一直退出车厢门口,恭敬说道:“请公子允许初一先行告退梳洗。”
聂无忧端容正坐,微微点头:“你去吧。”
初一走出树林,回头看时,发现队伍经过连日刺客冲撞,又少了几人。
不过他并不惊奇,乱世的离殇也容不得他惊奇。
他每日沉默寡言,低垂着眼睑不动声色,心里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喻雪绑走青羽后青龙镇人第二天就消失不见;隐藏在暗处的冷琦看着每日任务少年减少并未行动;真正留下来的才是任务有用之人。
赵老爷命令大家弃车步行上山,马□□却一马当先轻巧地踏山而行,中间是弱不禁风的夫人小姐,聂无忧等人,初一和阮四自然殿后。
初一抬头看着暗无天日的树林,有些叹服自然的造化。幽州的冬天干燥寒冷,在这盘根错枝的森林中丝毫未现,有的只是冲天而上的遒劲古木,尖攒的树叶直直指向响遏的苍穹。
走走停停用了大半天,才翻过第一个小山岭。赵老爷不急,身后的众人自然也不急。
眼看着来到第二个山陵顶端,初一发现前面的马□□居然提着马回来了,一身紫色长袍在这幽暗的山林中鲜艳无比。马□□一手稳拉缰绳,一边微微伏下身子告诉赵老爷:“前面是处断崖,有二十丈开外,底下是无尽深渊。”
说完站立一旁不再言语。
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赵老爷这时却挺直了身躯,双眼直视前方幽深林丛,沉稳地说:“两边都是断壁无任何攀援之处,也无人能过,我就送到这里了。”
听了他的话,奇怪的是没人惊诧或是出声,大家都沉得住气。赵老爷双手一拱:“多谢先前马王施以援手,他日再会,定当图谢。不过今日赵某有事需要先行。”
他大步凛凛地越过众人,带起一阵风。经过初一身边时,又对他咧嘴一笑。
初一眼角一跳,心里啐道:“这个赵老爷果然是边院里的老赵假扮的……”一路上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他大呼小叫了不少。
靠着树干休息的蓝衫少女赵小姐突然软软地立起腰,摸出个焰火,“嗖”的一声送上了天上。
初一抬头追着焰火的尾烟,在一片干净晴空里,亮成个蓝色的小点。
有阵微微的风掠过高高直插云天的树林,轻微流转,初一察觉到是从西而来,不禁抬头看上空凝滞不动的白云,才注视片刻,他突然想到:“不对,不是风。”
一道雪白的身影如水上惊鸿,冷漠飘逸,自西而东掠向前方。他似乎是浩渺烟波上的白鹤翩然飞舞,两臂微张御风而行,只余下人前眼角的一袭淡淡袍底,两三下身子去得远了,还形成极其清淡的风尖在树梢上流动。
初一凝神一瞥时,看到了一张毫无瑕疵的侧脸:如缎黑发束在脑后,映衬着白皙胜过玉质的脸庞。眼神冷冽直视前方,冷漠如霜,锋利似刃。
那道疾驰的背影居然掠过众人之上,霎时一个起落再无踪影。
阮四转过脸来,初一看到他双目发直,脸色苍白:“是公子秋叶。”他似乎未曾察觉到自己眼里的震惊,又接了一句:“万丈深渊,绝壁山崖,鸟都飞不过去的死地。”
初一脸上平静,心里却是极大认同阮四的观点:这个公子秋叶远出他的预料,武功强大到可以说是匪夷所思。
初一静静地站在阮四身后,大家都没有言语。
赵老爷已经走了,下面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似乎不是问题,大家都如此沉寂。
耳旁传来细细咕咕的叫声,初一听着这些不知名的小鸟声音,在这古朴幽深的森林里,禁不住地微笑。
蓝衫少女抬起头,口中发出呜幽呜幽的声音,绵绵长长,绕林不绝。
一群黄色小鸟扑楞楞打着翅膀飞向了她。
蓝衫少女双手轻拍,这群小鸟似乎极有默契地朝前飞去。她回过头,朝大家微微一笑,这一笑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那脸庞的美丽,在暗淡无光的密林里,刹那间璀璨生辉。
“久闻洞庭水家精善鸟技,我初在塞外始以为小儿玩戏,今日一见,深深折服。”马□□在坐骑上微微欠身,仍是凝住腰杆不动,“见过水家大小姐。”
扮作赵老爷女儿的水家小姐水芊灭娇俏一笑。
“大家随着水姑娘走,注意脚下,不要跟丢了。”许久没有出声的聂无忧突然开口说道。
前面一群小鸟低低伏伏地朝山林一侧飞去,不是刚才断壁那条道路。
聂无忧紧紧地跟着两位女子,阮四随后,初一在阮四身后,马□□却没有动。
阮四朝初一看了看,低低说:“这一路走来,只见你沉默萧索,这时却如此开心。”
初一抑制不住笑意,眉眼间都是开阔的晴朗,对着阮四淡淡笑道:“这是自存世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灵敏干净的东西。”说着抬头看了下那群前面带路的小鸟。
前面低头疾走的聂无忧轻微地咳嗽,阮四听后没任何言语,冷凝住眉眼,神色转淡。
走在水芊灭身后的是赵夫人,身材高挑,玲珑的曲线随着微微的喘气而起伏。
聂无忧抬眼看了下,对她说:“如夫人,可要休息片刻?”
“不敢。”那名被唤做“如夫人”的女子马上谨慎答道。
初一和阮四见怪不怪,继续前行。沿着有些曲折的山路行走片刻后,眼前慢慢地开朗起来,原先高大齐天的树林渐渐抛至脑后,出现了潮湿矮短的杉树。
领头的水芊灭转过身,衬着霭霭青色,清灵淡丽的容颜娇俏不已。她轻启樱唇告诉众人:“再朝下便是瀛云镇入口。秋叶公子日行三百里赶至这里,松竹兰三位先生随后就到。”
她的语声清淡而微弱,殊不知在众人耳中听来却如惊天里的霹雳,响彻心间。大家脸上极快地转过数种颜色,最后都趋于平静,只有初一,由于初来此地,很多江湖上的名讳并不知晓。他总是平静地跟随着大家,看似无利无害、随遇而安。
聂无忧回头看了一眼初一宁静的面容,低头沉吟了下,最终转过脸去微微掀动嘴唇,水芊灭看着他的面目,默默地辨认他的唇形:“告诉冷琦,初一准备逃走。”
水芊灭脸上神色不变,仍然喘息着继续说完她得知的情况:“马王带领手下退出幽州,冷琦在镇中云胡客栈等着各位。”
说罢,她语声一转,突然撅起红唇娇滴滴地说:“聂哥哥,这一路累死我了,我不管,到了瀛云你要用马车送我回家。”说完后并不理会聂无忧是否应允,直接拉起他的手臂,紧紧地攀援在上面。
聂无忧侧头看了眼水芊灭的脸庞,看到她点点晶莹的汗珠似小瀑般流下,双眼熠熠生辉辨认面前带路小鸟的方向,心里软了软,就没有拂开她的手臂。
“夫人,先请。”
如夫人淡淡颔首,一旋腰肢走在前头。
“那个木头少年是谁?”水芊灭好奇地用唇语询问。
“是初一。”
“初一又是谁?”
聂无忧直视前方,唇形微动:“来历不明,武功高强。”
水芊灭眼波流转,双眼晶莹闪亮:“你怎么知道他要逃走?”
“试想如此谨慎低微的少年,怎么会吐露心中所想。他说的山雀灵活,那是向往自由无束。”聂无忧淡淡地说。
水芊灭听了紧张地咬住了嘴唇,半响又问:“那他逃走,你能阻止得了吗?”
“看到刚才那个悬崖了吗?”聂无忧转过了脸,眼神幽深难辨。
“怎么了?”
“你以为只有神一样的秋叶公子能飞过?”聂无忧嘲讽地掀动了嘴角:“如果我没猜错,这世上还有个装聋作哑的人能过,他就是初一。”
水芊灭垂下了淡黄的眼睫毛,似那一簇簇的嫩黄柳絮儿在风中微微抖动。等抬眼的时候,她又摸出个焰火,甩上了天。
聂无忧看着她淡淡微笑:“看来水妹妹不仅能驾驭山雀传信,还擅长焰火报讯。”
水芊灭嘟起了嘴巴:“我是担心你任务不能完成哇。”
聂无忧笑了笑,拉起了水芊灭的小手静止道旁。
众人都默契地停了下来。
初一似乎能预见马上即将发生什么似的,抬起头凝神细听八方动静。彼时的青衣少年肃然而立,在流转着冷冽气息的山林里,拥有着独一无二的气场。
果然,三道凌厉狠绝的掌风直直击向初一身上。这三股风力来自不同方向,浑厚绵长,震得杉树树枝“咯吱”作响纷纷断落。
阮四大惊,就地一滚,避开了这摧枯拉朽的狂风。
聂无忧早就抱起水芊灭跃出场地外,将两位女子护在身后。
初一猛然发力,鼓起双袖,身子急速旋转,飞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身形一掠到树枝上后,他在腰间一抚,手中森然多了一把寒气凛凛的软剑。他站在树上,迎风一抖,“月光”便伸得笔直。
剑长四尺二分,剑身宽约三寸,寒光旋转如一泓秋水,照亮了初一冷澈的眼睛。
“来者何人?”初一冷冷地问。
立于树下的一黑袍老者双手后负,微眯了眼:“好剑。”
此人身形高瘦,形容枯槁,脸上沟壑深深纵横,风霜刀刻的面容上太阳穴高高鼓起。
“他是竹老。”一位儒雅淡定的白袍老者走上前,微笑着说,“我是兰君,还有一个是松柏和尚。”这个人和旁边一身墨绿锦袍的老者相比,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那位绿袍老者突然低吼:“打了再说。”声音似远古晨钟,厚实轰鸣,在寂静山间回荡。
他发动身形,扑向了初一。
初一剑气森森,冷然一划,流光璀璨之间,不辨人影。
旁边的两位似乎自持身份,一直站在路旁掠阵。等过了十招发现松柏和尚一点也没有占到便宜后,两人跻身进入战场。
阮四和聂无忧都双目炯炯地看着,一招一式都不愿错过。
四人混战一团,真气冲撞光影难辨,在这狭小幽闭的山道间,松竹兰三隐将初一牢牢控制在掌风的中心。
初一彼时第一招就试出来人的厉害,所以第一次亮出了武器。他越战越勇,只要手中有剑,便感觉什么都不怕。
五十多招过去后,三人攻击有所变化。松柏大师双掌虎虎生风,力道稍长,无丝毫气泄现象。
兰君手上多了一把晶玉绿杖,影影绰绰,招式变动之时极像盛开的西番莲花。而竹老手上分明就是一截竹枝,一端尖利,阴阴地掠向初一周身大穴。
初一的身形渐渐缓慢起来,脸色苍白,阵阵强烈的风拂动他的发丝凌乱飞舞。
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初一一咬牙,半蹲身子抱残守缺,月光荡漾一圈,一招“老树盘根”将凛冽强大的剑气划向了四方。
瞬间所有声响皆不闻,只有初一微微喘气的声音。他的胸腔淡淡起伏。
被震出场外的松竹兰三人神色讶然,互相观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被斩断的衣襟下摆和胸口划出的伤痕。竹老神色一变,眼神阴鸷,“哼”了一声冷冷大步跨过。
白袍兰君微笑着说:“后会有期。”笑眯眯地走了。
松柏和尚嗡嗡大吼:“下次再打,我和尚急着赶路。”说完也一阵风的刮过。
初一目送三人走远,左手搭上剑尖稍稍用劲,捏弯月光,将它卷入腰间。他默默地退后几步盘腿坐下,靠着树调息。
阮四淡然的眼里突然也有了炽热的光,他紧紧地盯着初一:“你到底是谁?”
“扑哧”一下,水芊灭盈盈地笑着:“这位小哥真是绝无仅有的用剑高手啊。”
聂无忧垂下眼,静静地盯着初一静寂的面容。
初一仿似充耳不闻,淡淡地呼吸吐纳,身子纹丝不动。
聂无忧向前慢慢踱去,眼光一直落在初一脸上,口中清晰地说:“苍山三隐松竹兰先生功力修为逾越百年,除五年前三人联袂被公子秋叶收服,大小百余战例从无败绩。除非是秋叶亲临,几乎无人能在三隐连手十招内还逃出生天。初一,你是第一个。”
初一面容如水般沉寂,脑里却极快地浮起一个淡黄色身影,嘴中脱口而出:“不……”
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时他能想到的,就是武功不逊色于众人的杨晚。只是眼下不见了她的踪影,在雪公子掳走青羽鞭后,她偕同着面色木讷的杨朝,一起朝着上京去了,走上了反向之途。
阮四曾问及杨晚及杨朝行踪,他当时也曾推断说道:“可能另有紧要之事要做,毕竟他们是独孤镇主请来的贵客。”
有多娇贵他不知道,不过那种飘渺轻灵的剑影却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现今这种场合,偶被勾起思绪。
聂无忧伸手,只出一招就扣住了初一的脉门。他将初一身子提起,拉到自己面前,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只要我在一天,这个任务就不能废弃。以前我可能留不住你,但现在以你的功力,想从我手上逃走,也不大容易。”
初一暗暗提了一口气到胸腔,运力试了试,发觉有些隐隐作痛气息不继。他忖度时势,叹了口气:“好。”
聂无忧狠狠地甩下初一的手臂,扭头大步走开。
如夫人仿佛世外仙子,漠不关心地看着一切,最后提着裙裾尾随聂无忧而去。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远去的身影,眼里光彩闪烁,咬着樱唇一扭柳腰,小碎步追去。
阮四慢慢走上前,淡淡的眼睛里流淌出一丝关心:“苍山三老亦正亦邪,追随公子秋叶五年间嚣张跋扈无人能挡。今日你铩了他们的羽翼,恐怕日后……”
初一转过脸,微微一笑。
阮四又迟疑说道:“那竹老善变,兰君伪善,松柏难缠,今日不明就里袭击你,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
“是因为接到了命令阻止我。”初一看着阮四,灵慧一如当初,“我现在才猜测出来,那水姑娘原来一路都在负责传递消息。想必是她通知冷琦才有所行动,刚才那场争斗,如果不是三老为了追随飞跃山崖的秋叶公子先行离去,恐怕今日我也难以脱身。”
“你难道不提防苗蛊吗?怎么想公然逃走?”阮四再询问之时,又恢复了平日里低敛冷漠的样子。
初一的脸像木头一般呆滞无神,他看着杉树,眼光散乱空洞:“不,我只是还没碰到让我孤注一掷的人。”
第一卷 北冥有鱼 命运
据宋史记载,幽州瀛云镇原是唐代以来的驿站,战后破败颓废,现经重修增其旧址,成了四面八方流通贸易之所。
云胡客栈顾名思义,便是汇集各路人马精通各种言语的外交场合。
客栈坐落于古镇中心,巍峨高广,外围环绕着在北部罕见的青树绿水,内里屋舍俨然,鳞次栉比精致有序。
稗官野史传闻,此镇此栈由朝廷出资置办,镇中客栈图形全部依仿宫廷建筑走向,回形护院紧紧相攒,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客栈中央居然是座直耸云天的雕栏玉栋,手可摘星。远远望去,客栈的恢宏庞大使得瀛云镇仿似它的宫廷外墙。
初一和阮四现在正立于客栈最外围最边远的回廊上,默默地对着满院的红花绿树。
“看来真是朝廷所建。”初一打量了半晌得出了结论。
阮四沉默不语。
“一路的苍凉简陋,唯独此处如此繁华……”初一沉思着,“想必是背后之人运筹帷幄的功劳。这个人倒有聪明的头脑。”
“你不担心吗?”突闻阮四淡淡发问,“我们的处境似乎很艰难。”
“担心亦无用处。”初一抬起头,看着阮四说道,“因为要来的,总逃不了。”
两人似乎心意相连,双双相视一笑。
幽州,瀛云镇,云胡客栈,两个孤独孓然的少年站在满室红缨绿果的廊道内,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无法阻挡,只得沉默地接受。
隔着葱茏的树木,聂无忧站在窗前看着他们。
蓝衣无忧公子伫立于窗前一动不动,修长的背影嵌入了身前绿色中,酣畅淋漓地渲染成一幅山水画。
“聂哥哥,你在生气吗?”
水芊灭看着聂无忧的身影好久,心里有些忐忑,咬着嘴唇问。
“没有。”聂无忧并没有转过身来。
“不,聂哥哥因为身体的原因,从来没有吼过别人,可是今天你却大声责怪了初一……”水芊灭紧紧地瞧着聂无忧的背影。
聂无忧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容:“水妹妹为我着想才通知冷琦阻拦下初一,我怎么会生气。”
水芊灭突然不说话了,往昔灿烂的笑容隐去,面部涌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的双眼盈盈似有水波流荡,无比哀伤地看着聂无忧。
聂无忧对上了她的眼睛。
“我根本就没提冷琦的事情,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水芊灭开口反问。聂无忧沉默不语。
“我好恨我自己,为什么求爹爹让我出来,为什么又任性地拉你前来!”水芊灭一步一步后退,手紧紧抓着桌沿,仿似在寻求无比的勇气,身子微微颤抖着。
聂无忧默然上前,手伸向了水芊灭,温柔地扶着她的身躯,稳定她的身形。
水芊灭闭上了眼睛。她明明看到窗外一地的花开尚好流离生光,内心却觉得无比冰凉。
“你看,你从来不主动接近女人,今天为了他,居然把我抱在怀里。你还要否认吗?”水芊灭紧闭双眼喃喃道。
聂无忧还是沉默着,只是用手轻轻地一抚一抚水芊灭的后背。
“是初一吧?是那个木头一样的初一吧?”水芊灭挣脱了聂无忧的怀抱,低声嚷道,“你害怕他逃走再次招致杀身之祸,不惜恶语相向。你甚至不知道每次只要他开口说话,你就凝神细听,眼光追逐着他的影子……”
沉默许久的聂无忧突然哑然失笑:“我有那么明显吗。”
水芊灭再也忍受不住,冲上前双手死死地扳住聂无忧的手臂,拼命摇晃他修长清俊的身子:“可他是男人啊,再好你们也不能在一起!”
聂无忧双唇紧紧抿着,不做辩解,凝视着面前的姑娘。他的面容依然俊朗,眉目间依然是坚定温柔的光辉,可是眼里却有股淡淡的看不明的情绪。
“七叶连星璀璨花夕,无忧湖畔水浣青溪。”
水芊灭猛地放开双手,双目无神,空洞的眼睛扫过四周:“呵呵,我真是傻啊,很早就注定的命运……我就是代表着那个水,我一定会嫁给宋青溪……你怎么会回头看下我呢……”
聂无忧突然扬起了右手拂点水芊灭的穴道,她的身子一软,整个人即刻昏睡过去。
聂无忧安静地将怀中人平躺放在睡榻上,拉过锦被盖好她的身子,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一间极其开阔明亮的房间内,伫着几道身影。
房里氤氲着飘渺淡远的清香,明轩高敞,一切铺设用具皆是北塞未有的繁复式样,依稀可见户外檐角金琉碧瓦,冷意勃发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
一位鎏金丝线滚边的白衣公子冷冷端坐于主桌前,低头查看面前桌案上一副羊皮图纸。他的身后笔直站着黑,绿,白三色锦袍老者,皆背负双手噤声不语。
门轻轻推开,进来一名俊美绝伦的黑衣少年。他静静凝视白衣公子,不敢贸然出声。
白衣公子抬起头,一刹那间,他的容貌让眼前英俊无匹的影子冷琦黯淡无光。
这个人的脸,简直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精致深邃的五官,镜湖冰封的双眼,脸色苍白接近透明,衬着他的凛冽气势,有一种锋芒锐利而惊耸世间的美。
“结果。”他的嗓音如山涧幽深冷冽的寒泉,冰凌凌地在人心底流过。
“回公子,琉璃火已经护送到位。辟邪黑衣卫少年仅剩五名。所有计划中的人都来到客栈。龙纹剑正随身携带,可以……”
白衣公子盯住冷琦面目,吐出几个字:“讲重点。”
冷琦身子瑟然一动,恭声说道:“荆湘国,李敬唐旧部在客栈主楼。已安排静如夫人出场,五名少年伏击……”
白衣公子的右手似乎轻轻动了下,“哧”的一声一缕指风划破静寂空气,如此之快,让房内众人都无从提防。
冷琦蓦地颓软了右腿,额上渗出薄薄的汗珠。这股细缕如发的指风强劲地蹿进他的环跳穴,使他身形不稳最终屈膝跪下。
“长记性了么?”还是那道冰冷低温的声音。
冷琦苍白着脸用力说道:“安排妥当,今晚动手。”
公子冷淡地挥了下手,冷琦躬身一礼低着头后退,退至门边才抬头静静离去。
三色锦袍的老者互相对视,眼里都是敛着波纹晃动,心里却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件事:看来没把山路上偶遇那名青衣少年的情况说出来的确是上上之举。
“神算子。”白衣公子冷淡地对空中说出这个名字。
白袍老者疾步走至桌案前,恭敬作揖,朗声回道:“神算先生目前去了武州古井台。”
“地下城?”
“正是。等着冷护卫前去。”
公子长身而起,墨黑双眸盯着羊皮图形某处,反射着冷冷流离之光。
“三老可看清楚自己的目标?”
不等白袍老者回答,另外两位马上抬手行礼:“牢记在心。”
“引到落雁塔才准动手。”公子突然语锋一转,冷冷说道。
三老互视一眼,对于这个转变过快的命令也没有太大惊异,心里知道公子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于是均恭声回答:“是,公子。”
眼看公子又低头查探山川地形图册,苍山三隐躬身退出房间。
走了几步,回廊转角处站着黑衣肃然的冷琦。
三老沉默上前。冷琦等到他们走近,说道:“多谢三隐先前山林里施以援手。”松柏和竹老仿似闻所未闻,继续前行,只有兰君立于冷琦跟前笑了一下:“我等追随公子越过山林,见冷护卫面有怒色,顺便施手小惩下初一,举手之劳而已。”
冷琦知道这三个老古怪肯在暗处听他调遣一次,出手袭击初一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说穿了就是看他在公子面前还有一席之地,不敢交恶而已。但见兰君说得客气,他也勉为其难地拜了拜礼。同时初一初次出剑重击三老颜面吻合了他对初一可能用剑精妙的猜测,幽州山林里的那场争斗,想必狠狠震慑了连他在内的几个人的心思。
这个奇怪的初一,这个聪明谨慎的初一,渐渐让他有着手刃而后快的欲望。
十二月初九,夜。
塞外的冷风呼啸,卷起漫天遍地的白草。幽州瀛云镇灯火辉煌,偏安北州一隅,落得歌舞升平永享繁荣的盛况。
客栈主楼偏南角三层,被主人打通房屋,一室的灯火璀璨,一室的娇媚莺啼。外面寒风瑟瑟,秋霜百折;室内风光旖旎,温暖如春。
这间上房规模极大,隐隐带有王宗贵族府邸之气。房间分三向设座,座北朝南的主座上是个虎背熊腰的粗犷汉子,满脸英气,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左右闪烁,看着满室春花笑得合不了嘴。
他的座下或坐或站十几个人影,盛装打扮的美妙女子穿梭其间,一时袅袅绕绕,环佩叮当,迁延顾步仿似人间仙境。
初一立于阴影中,低低地叹了口气。
阮四回头看去。眼前的少年面容沉寂如水,双瞳闪着甚似琉璃的光芒。他的双目直视堂上,看着满室的莺莺燕燕,暗语流香,不回避不瞠视,和满身的暗哑阴影合为一体,除了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突然灯光暗淡,环乐声响起。
几名宫女装扮的少女走至大堂四角,用帷幔遮住了璀璨耀眼的夜明珠,光线立时变得柔和迷离,乐曲声趁时响起。
两股着绛紫纱裙的女子娉婷步出大厅,身姿妙曼不可言语。她们时而旋转,时而匍匐,长长的水袖迎空飞舞,满室摇曳如花。初一不禁想起了一句话: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一路走过来都是战火不断,饿殍遍野的局面,可在炼狱般的乱世里居然也有人间天堂。这天堂是踩着众人粼粼白骨而上的,是牺牲众多蝼蚁纷繁的性命铸成的。眼前是肉眼看不见的命运齿轮——乱世中的女人,尤为不堪,境遇凄惨。
初一知道如果他没猜错,今晚的主角就是对席上的那名男子,还有更为苦楚的红颜,明明就似这般,能隐约预知即将发生什么,却又无力改变。
众娇妍女子柔媚伏身,匍匐萎地,似团团铺开的紫鹃花。花中活灵活现妖娆盛开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白牡丹,波光潋滟的眼波轻忽地掠过主座,含有无限风情。她的腰肢柔软盈盈不堪一握,轻轻摇摆之间,晃动着鬓角的白牡丹也在簌簌抖动。
初一心里浮现四个字:人间尤物。
仅仅看她背部就如此妙曼不可言,遮掩得恰到好处的白色纱裙引起人无限遐思。一举手一投足便是丝丝娇媚,一旋身一挥袖便是凌波仙去。
初一看着她的身影目不转睛。厅上那男子眼睛随着人影流动,眼里除了她,已经没有别人。
阮四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在光影流转乐鼓声天的空隙,用传音告诉初一:“是如夫人。”
“该来的,一个都不会逃掉。”初一盯着大厅里的侧座,无奈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四想起这一月有余的颠沛流离,侥幸存活的他们到达这极北之地,接下来的仍然是不可抗拒的被安排好了的命运。
因为他们是秋叶公子手上的棋子。
“只是我不明白,娇柔妩媚的女子遍地都是,为什么要我们不远千里护送如夫人?”初一仍旧看着厅上,眼里的光陷入迷离。
“美艳胜花的女子。”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
阮四沉默了半刻,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如夫人有种别的女人无法比拟的本领——房媚之术。”
初一的脸转了过来,眼里带着微微的光火,如同被灌注了甘霖雨露的苍白大地,发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阮四知道初一已听明他的言下之意。如夫人的柔媚在江湖中所知甚众,入幕之宾更是如过江之鲫,只是不知眼前的少年看似聪明机警,明明能参透许多江湖中的禅机,为何在阅历和人物典故方面有些不甚明了?
阮四叹息初一的迟钝是有道理的,想来初一只在辟邪山庄苦读三月的书籍,很多人物典籍无法和现实事迹联合在一起。
阮四看着初一的面庞一直盯着大厅,他仔细查看了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吃惊地问:“你懂唇语?”
初一不动,只平静地传出声音:“四层东角,紫气东来天字号房。”
阮四不明就里地看着初一。初一继而传声:“主座上男人对身旁护卫说了这句话。”
阮四显然震惊不已,他看着初一的眼里又是那种炙热的逼视:“初一,你真让我吃惊。”
初一垂下了眼睑,厅上的珠光在他面部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阮四,我受尽了老天的惩罚,少时为了生存,不得已学习许多技能。”
只微微一瞬,他复又抬眼看着面前,似乎刚才那个沉默木讷的少年只是一个幻影。
一曲舞毕,白衣素裹的如夫人明艳地裣衽一礼。那锦袍男子咧着嘴笑着:“美人……”
如夫人无限娇羞地低下头,男子走近她拥在怀里。
阮四只觉眼前的青衣少年身上有种淡淡流转的落寞与悲哀,还没等他理清这种思绪,只听得见初一警示的语言又响起:“来了。”
主座上的大汉和如夫人早已不见踪影,房内萦绕着淡淡的粉香。刚才舞蹈娇媚的少女们此刻都纷纷像柔软无骨的花瓣倒在厅上众护卫怀中,除此之外,并不见任何新鲜人影。
“有人进来了。”初一又说了一句。阮四凝神搜索,只闻窗外滚滚风声,仍是不见多出人形。
“不要动,既然我们能感受得到,想必别人也是如此。”
阮四轻轻地抚上左臂。初一突然伸手拉住阮四的右手,一股冰凉如雪的冷气贴在手上,阮四感触到初一的冰冷后紧紧地蹙起了眉头。
“你左我右,互援御敌。”初一在他手掌上划下这几个字。
阮四点了点头。初一的谨慎尤为必要,先前两人传音还可以因为厅广人远而进行;但现在有高手进入大厅后难免别人用内力窃取谈话内容,是以在掌中示意。
今夜伏击的任务是冷琦直接下达的,他只简单说了几个字:“听我号令,见人就杀。”